托马斯先生请我们到他家做客。虽然是白日昭昭的下午,但代表团的汽车刚一驶入宅邸车道,房子外面的射灯和房子里的全部电灯就都立刻亮了起来——仆人遵照托马斯先生吩咐,以灯火通明来迎接远方的客人。托马斯家的住宅即使按照美国标准,也堪称豪华,漂亮的白色大房子,巨大的草坪、花园和树林,一年四季皆可下水的温控游泳池,还有房子里那四处可见的文物和名贵油画,毕加索、德加……托马斯先生津津有味地向我们讲解着每一幅画的内容和背后的故事。 晚宴简单但却气派,只有一道头盘和一道主菜,但却是由城里最有特色的法式餐厅玫瑰园的大厨亲自上门烹制。摇曳的烛光,雪白的餐巾,精美的银餐具,醇香的红酒,美味的鱼子酱、肥鹅肝和牛排。作陪的客人有一位民主党众议员,还有两位托马斯公司的股东和他们的太太。他们讲起话来彬彬有礼,却不失 幽默。主人当中有一位是托马斯先生的小女儿朱迪。她是个十七岁的黑发少女,活泼大方,表情丰富的脸上洒满茶叶末般的细碎雀斑。她就坐在我旁边,虽然她的年纪小我几岁,但我俩很是投缘,彼此之间有一种顿生亲切相见恨晚的感觉。朱迪说她明年就要中学毕业了,准备利用上大学之前的暑假去欧洲旅游,一边游玩一边打工,用打工挣的钱支付旅费。这番话很让我们在座的中国客人惊异,一位大亨的女儿外出旅游竟然不向家长伸手,而自食其力。丘总解释说:“独立,这就是美国人的文化。” 爸爸立刻向她发出邀请:“到时候也顺便来趟中国,你的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当我把此话翻译给朱迪听时,小姑娘乐坏了,连忙问需要她干多长时间活才可以抵付旅费。我们在座的中国人都笑了。爸爸连忙让我帮他翻译:“告诉她,我包了,我全都包了,一分钱都不要她的。” “I appreciate your kindness, but why?(谢谢你的好意,可这是为什么?)”朱迪有些不解。 “友谊,Friends(朋友)。”老爸连说带比划,他等不及我翻译了,结结巴巴直接上阵。 丽丽姐开玩笑地插话:“It seems because Chairman Feng has only one daughter, he would like to get another one.(因为冯董事长只有一个女儿,他想再要一个。)” “He wants to adopt me as his god-daughter, doesn’t he?(他想认我当他的干女儿吗?)”这个小洋妞还真能联想。 大家纷纷鼓掌。于是爸爸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个可爱的洋干闺女。我也多了个洋娃娃般的小妹妹。 · 三天愉快而充实的逗留之后,代表团乘飞机经达拉斯前往洛杉矶。托马斯先生亲自到机场送行。这是一个阴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使碧绿的草地和高大的南方植物显得愈发青翠,雨中的这个南方城市别有一番妩媚。但是机场的情况却没有如此温情脉脉,由于下雨,该来的飞机没来,American Eagle(美国之鹰航空公司)临时改动,把几个出港航班并成了一个;代表团未提前确认,到机场才发现新调整的航班没给他们留座位。下一个航班至少要等到五个小时以后。张吉利急了,别人好说,可让冯总这么大一领导在机场困五个钟头,这太不像话了!此次出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冯总在这里受到了VIP(贵宾)级的礼遇,心情一直都很舒畅,决不可因为此刻的一时安排不周而前功尽弃。他连忙催丘子仪赶紧去交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在这里。“没看出来吗?”他最后还用十分夸张的口吻说,“冯总很焦虑,后果很严重!” 托马斯先生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安慰大家不要着急,他来想想办法。只见他打了几个手机,说事情搞掂了。他把大家径直领进停机坪,一架小巧的螺旋桨飞机停在这里。“She’s yours(你们就坐它),”他指着飞机说。原来,他给代表团租了一架私人飞机。双方挥手作别,飞机滑入跑道,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托马斯先生那伫立在蒙蒙细雨中的身影逐渐远去。“托马斯先生真是个好人,”冯建设感慨地说,“你们可得和人家好好合作啊。” 大家都是头一次乘坐这么小的螺旋桨飞机。飞机里除了正副驾驶员,只有六个客舱座位,正好让他们一下子全给坐满了。由于飞得不高,飞机在气流滚滚的云层中颠簸得非常厉害,就像是一条风浪中的小船。大家都晕晕沉沉,干哕难受。只有灿灿例外,她似乎天生抗晕,只是好奇地盯着驾驶舱前面窗玻璃外摆动着的雨刷,心中感到惊异:没想到天上飞的小飞机也会和地上跑的汽车一样,用雨刷刷雨。 本来喷气机半个钟头就能完成的航程,螺旋桨小飞机竟用了一个半小时。他们抵达达拉斯时,天已放晴。他们要在这里休整一天。在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后,丘子仪领大家出去游览观光,并特意去了趟肯尼迪遇刺的迪卡利广场,参观了刺客藏身于其中开枪的那个著名的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仓库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面貌,三十八年前,奥斯瓦德就是在这幢建筑的六层窗口,用步枪向美国历史上最年轻有为的总统所乘的敞篷汽车射出三发致命的子弹,两发击中肯尼迪总统,一发击中康诺利州长,而身为重要犯罪嫌疑人的奥斯瓦德本人,竟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达拉斯警察局被一位名叫杰克·鲁比的夜总会老板击毙,后来杰克·鲁比自己也因“凝血病”死于狱中,于是一桩惊天大刺杀便成了千古谜案。谁是幕后主使?黑手党?中情局?众说纷纭。如今,迪卡利广场早已更名为肯尼迪广场,教科书仓库也已辟为纪念馆,站在它的窗口,当年的腥风血雨仿佛仍然依稀可见,但那过往的一代枭雄却全已归尘归土。丘子仪陪着冯氏父女及刘丽丽,感今怀古,他说世事苍茫,当年苏东坡站在黄州赤壁望着大江东去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时空无限,英雄安在,这个话题显得无比沉重,大家谈得兴起,不禁感慨万千,几近唏嘘。再找张吉利和钱彪,已经没了人影——他们等得不耐烦,早跑到门口看来来往往的香车美女去了。冯建设十分扫兴,连道没文化,没文化! · 2001年3月20日 星期二 晴 到达洛杉矶时,AST公司总裁安德森先生亲自在机场迎接我们,用加长林肯礼宾车送我们入住设在贝尔埃尔的里茨酒店,并在这个豪华的酒店中为代表团举行了欢迎宴会。第二天是参观公司,洽谈业务,正式签约。接下来便是旋风式的游览:迪斯尼乐园、环球影城、比华利山庄、圣迭戈的海洋世界,弄得大家一睁眼就是阳光海滩棕榈树。AST公司还专门安排了三天时间,让被丽丽姐称为黑手党的罗恩·卡利尼博士,拉着我们去了一趟旧金山和北加州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金门大桥、渔人码头、唐人街、同性恋街,这一切让初次出国的我和钱总大开眼界,钱总一个劲儿说:“还是美国好,还是美国好。” 我特别中意旧金山的气候,不冷也不热。丽丽姐是这地方的老住户,自然有故地重游的兴奋,她指着街边高高矮矮的房屋,考问大家:“你们知道这些房子为啥没纱窗吗?”丘总笑而不言,其他人无一答得上来。钱彪冒出一句:“这还用问?不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美人儿在窗口搔首弄耳一览无遗呗!”丽丽姐一把捏住钱彪耳朵,一边拧一边说:“叫你没正经。”拧得钱彪一个劲儿告饶。 他们打打闹闹,可我仍然没弄清楚究竟为什么没有纱窗。于是丘总接过话题,替丽丽姐解释:“旧金山的气温一年四季差不多,二十来度,冬季不用穿棉衣,夏季也得穿Jacket(外衣)。这种气候是不会有蚊蝇的,房子自然不必安纱窗。” 丘总说他也喜欢旧金山,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华人多,而是因为这个依山傍水的城市非常欧洲化,充满了艺术气氛。它的另一个特点是市区像市区,热热闹闹;乡村像乡村,山清水秀,绿草如茵。不像L.A.(洛杉矶)那样,到处是高速路和木板房,该热闹的地方热闹不起来,市区郊区一个模样。旧金山惟一的毛病是,这地方的 房价太高了,高得离谱,甚至直逼纽约曼哈顿。全是硅谷那帮富得流油的科技精英给闹的,他这么认为。 返程途中,黑手党特意让司机拐了个小弯,把车开进风景如画的十七哩路湾。这是一条十七英里长的海滨路线,景色宜人,一边是礁石累累、惊涛拍岸的大海,一边是绿树成林的小山,而绿树丛中,曲径幽处,隐隐闪露出一栋栋造型别致的 豪宅。黑手党介绍说,这里的房价是全美国最高的,这些漂亮房子都是巨富们的度假别墅,每栋都在一千万美元以上。 丽丽姐插话道,她在旧金山的时候,听说中国人只有张大千一个在十七哩路湾有房产,不过据说现在也有不少大陆新富豪在此购置了产业。 “八成都是腐败分子。”我甩过去这么一句。 “是不是腐败分子咱不清楚,”丘总说。“反正我们在美国打工的白领对这地方的房子是想都不敢想。” “索性咱也潇洒一把,一人来上一套,”钱彪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撺掇张叔叔。“怎么样,张总,这才叫享受,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胡说,”爸爸忽然睁开眼睛,正色批评道;他方才一直双目闭合,似在打盹,其实大家聊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漏掉,全都听见了。“我们共产党干部可没这份钱。要买还是你们私企老板买吧。”逢到这种面儿上的事情,老爸总是这么一本正经。 钱彪忙说:“没有您哪儿有我们啊,我们还不都得仰仗您给罩着?董事长您只要想住,什么样的房子您言声,我给您掏钱。” “小钱你是越说越没谱了。”爸爸连忙将他打住。 “不过你的京房置业日后到美国来开发房地产,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丘总给钱彪支招。“在美国开拓实业不仅非常容易从银行贷到款,而且只要你促进了当地就业,你还能向地方政府申请补贴。运作得好,数额还蛮大的呢!” “有这么好的事?”钱彪眼睛一亮。 “那当然。”丘总给他解释起了美国投资的ABC。 丘总和钱总都坐在旅行车的最后一排,中间却隔着个丽丽姐,她被一左一右两个谈投资的男人弄烦了,抱怨道:“多好的风景,哈?你们怎么就视而不见!” 高智商的黑手党虽然不懂中文,却似乎听出了他们在说什么,打趣道:“Whenever these guys meet, they talk shops. They are workaholics.(这俩家伙碰在一起就谈工作。真是工作狂。)” “好好好,”丘总扬起双手,“不谈工作,不谈工作。只谈良辰美景,风花雪月。” 钱彪意犹未尽:“丘总,论起 理财投资什么的,你可真是个行家。回头找个时间,我专门请你,咱俩单独盘盘道。” 钱彪在洛杉矶办分公司的事还算顺利。丘总为他请了一位专做移民的台湾裔律师,姓梁。加州州务卿办公室已经接受了梁律师递交的开办公司申请,不日即可注册。据梁律师介绍,近来美国移民局对外籍人士办公司取得绿卡这一做法卡得越来越严了。说到底,这其实还得赖中国人自己给闹坏的。前几年环境宽松,中国人纷纷钻法律空子,在美国办个空壳公司,申请个L1,然后便什么业务也不做,只等着拿绿卡。针对这一现象,移民局出台了新规定:办公司必须开展业务,还得雇五名当地雇员,按时缴纳所得税,否则绿卡免谈。 钱彪说:“开展业务还不容易,我来回打几笔钱不就结了?” 梁律师说:“那就好。雇员雇不雇不吃紧,报上个名单就行,只要五名雇员的所得税不少缴就OK了。”据他估计,钱总在中国大陆如此有实力,还介入了同美国合作的项目,获得绿卡应该是一早一晚的事。“不过钱总您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到时候您可得蹲移民监哟。”所谓蹲移民监,是当地华裔对美国移民局关于绿卡持有者必须每年在美待够半年这一规定的通俗叫法。 “真他娘的麻烦,什么他妈破规定!”钱彪嘟囔道。 “通融的办法也是有的,”梁律师连忙进言。“您让夫人留在这里,自己请假回去,也是可以的嘛。” 钱彪的事情基本解决,可我的事情还没着落。丘总为我约好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商学院的那位名叫本特利的教授,因为远在新泽西的老母亲突然有病做手术,他临时去了东部,留下话来说,三天后才能回来。本特利教授曾经是丘总的导师,他答应做我的入学推荐人。所以让我见他一面,是至关重要的。 大家都陪我等在这里,似乎太糟蹋这大好时光了。按照原计划,现在正该是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于是钱彪建议:“索性我们没事的人去拉斯维加斯瞅瞅,留下丘总一个陪灿灿在这儿等那老头教授得了,反正这赌城丘总也去过那么多遍,去得都不爱去了。”这个建议正合我意,我立刻举双手赞成。可老爸却好像有些不太放心,说:“那我也陪丫头在洛杉矶待着算了。”大家气馁。张叔叔最会说话,言道:“领导不去我们岂能擅自行动?”我连忙撺掇老爸:“您还是也和大家一起玩去吧。您就放心好了,爸,我和丘总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在AST公司实习一下他们的 电子商务。”于是老爸顺水推舟,说:“也罢也罢,那就兵分两路,四天后在夏威夷会齐,房间已经预订好,怀基基海滩的白沙酒店,大家在那里最后再玩一遭,然后一起回国。” 看来爸爸说要陪我,那是言不由衷,他其实也挺想到赌城放松放松的。 · 冯建设一行四人由丽丽引领,直奔拉斯维加斯,这个沙漠中的神奇赌城。他们下榻在地理位置最为便捷的海市蜃楼酒店,这家酒店和它的姊妹酒店金银岛一起,位于赌城最繁华大街的中段。丽丽上次旅美 留学,回国前曾在洛杉矶住过半年,打工挣钱。那段时间,她成了拉斯维加斯的常客,每逢休息日无聊,便花上五美元,随“发财团”来赌城泡上两天。赌场对“发财团”成员管吃管住,惟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必须赌够规定的时间。当然了,你尽可装装样子,塞进几枚五分钱硬币,在老虎机前坐上几个钟头,假模假式拉上几把,然后便尽情享受免费食宿和拉斯维加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总之,丽丽对阔别一年多的赌城毫不陌生,她轻车熟路地给三个男人当起了导游。 拉斯维加斯的白天是懒洋洋的,可是太阳一落山,这个城市就立刻从瞌睡中醒来,浑身上下焕发着光彩,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活力,灯火通明一词已远远不足以形容赌城夜晚的奢华。海市蜃楼和金银岛酒店前的“火山爆发”与“海盗战官兵”表演、金字塔酒店上的巨型光柱、神剑酒店的神话造型、比拉吉奥酒店前的意大利音乐喷泉、凯撒宫的罗马式购物广场、通天塔上的观景餐厅……火树银花,人头攒动,这一切都让这三个头一次来赌城的中国男人大开眼界。丽丽介绍说,拉斯维加斯的夜景在全世界首屈一指,据说宇航员在天上只能看见两样地球上的人工景物,一是中国的长城,再一个就是拉斯维加斯的灯光。“资本主义,资本主义,”钱彪咂着舌头说,“还得是资本主义!” 进了洋溢着当当当快乐声响的赌场,他们几个就更觉得新奇了。他们进的是米高梅赌场。这是一座以雄狮为标记的翠绿色宏伟建筑,建筑的下面几层是赌博场所和五花八门的娱乐、购物及餐饮设施——当年野兽泰森咬掉霍利菲尔德一块耳朵的那场拳王争霸赛,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建筑物的上面则全部是酒店客房。丽丽告诉大家,米高梅曾经是好莱坞最著名的影片公司之一,后来介入博彩业,建造了这个全世界最大的赌场酒店。就酒店来说,这里有五千多套客房,一个客人若是每天住一套,要用十五年时间才能把全部客房住完!而就博彩而言,这里备有数千台老虎机,轮盘赌、二十一点、百家乐……各种赌具一应俱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据说米高梅有些老虎机的赔付率相对较高,你若运气好,把老虎机拉爆,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决不是天方夜谭!钱彪和张吉利立刻来了情绪,一人换了一大堆筹码,准备大干一场。张吉利还特意孝敬给冯建设两千美元筹码,请董事长尽兴。冯建设只玩了一会儿,便把剩余的筹码还给张吉利,拉着丽丽逛街看夜景去了。钱彪和张吉利玩的都是每次三枚五美元硬币的大点数,没两个钟头,手中的筹码就统统打光。钱彪呸呸几声,骂自己手臭,回酒店睡觉。张吉利则不肯认输,他又换了一大盒筹码,发誓今晚不拉出个大的来,决不收兵。第二天早上,大家在海市蜃楼酒店“热带雨林”边上的自助餐厅吃早餐,眼圈发黑的张吉利向众人报喜,后半夜他时来运转,一把赢了五千美元!他当场拿出一千美元打小费,赏了在场的保安和赌场员工。只有后半夜被他溜进屋的刘丽丽知道他是吹牛,一把赢五千美元不假,可在那之前,他已经让老虎机吃掉了一万五! 刘丽丽昨晚和冯建设逛街也逛得挺滋润。没有外人在场,冯建设放下架子,亲近随和了许多,两人之间的关系顿时拉近了。这座鬼魅的赌城,越近午夜越热闹,莺歌燕舞,熙熙攘攘,空气中浓浓地荡漾着金钱和肉欲。冯建设似乎也被这纸醉金迷的气氛所感染,一路上揽着丽丽的杨柳细腰,丽丽也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一扭三道弯儿,紧紧偎在他肩上。冯建设似乎有些飘飘然,走到化妆品商店时,居然买了两瓶香奈儿五号香水,当场送给丽丽。他俩逐渐相互随便了起来,冯建设开始口无遮拦,戏谑地叫丽丽“白骨精”。丽丽噘起小嘴,讨厌死了您,董事长,您怎么骂人啊!冯建设赶紧解释,白骨精可是个好词,白领骨干精英嘛。丽丽噗嗤一下笑了,没想到平时一本正经的大领导也会开玩笑。 白天他们一行四人前往米德湖,参观了雄伟的胡佛大坝,甚至随着游览的人群,钻进了这座建造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大坝的腹部。晚上他们在酒店观看白老虎表演,然后钱彪和张吉利继续拉老虎机,冯建设和丽丽继续逛街。这回他俩一直逛到了街尽头的通天塔,这是拉斯维加斯的地标性建筑,1996年落成,现在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高的建筑物,不过它的运气却不很好,建造期间和竣工以后曾两度着火。他俩乘电梯上到顶层,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喝咖啡,吃哈根达斯冰激凌,极目远眺,华灯渐欲迷人眼的夜景尽收眼底。这天晚上冯建设显得更为浪漫,返回酒店在各回各房之前,他竟出乎丽丽意料,说了一句很地道的英文:“Sweet dreams(做个好梦)”,然后提议:“入乡随俗,简单拥抱一下?” “好啊。”丽丽拥入冯建设张开的双臂。 冯建设半开玩笑地在丽丽耳边低语:“按照此地的礼仪,接下去似乎应该是一个晚安之吻吧?”见丽丽没言声,他继续劝诱:“只当是在脸上盖个戳。” “那你只许亲我脑门儿。”丽丽闭上了眼睛。冯建设还算老实,礼貌地吻了吻丽丽的额头。礼貌固然礼貌,但是丽丽觉得,他吻得很动情。 第三天他们去了大峡谷,回来有些累,丽丽想一个人休息休息,建议张吉利和钱彪别老拉老虎机了,不妨换换花样,领略领略这个娱乐之都夜生活的另一面。她给了三位男士一张卡片,说拿着这张卡片,出租车司机就会把他们送到一个若是不去一辈子都会后悔不迭的地方。 原来这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昏暗的灯光中,各种肤色的妙龄女郎一丝不挂地表演着性感舞蹈,她们以金发碧眼的白人少女为主,但也掺杂着些身体结实的黑人姑娘,以及小巧玲珑的亚裔小妹,一个个都身材火爆,三维惊艳。只要你给女郎二十美元,女郎就会在小隔间里给你单独表演一番膝舞,坐在你的大腿上扭动身体,用她那丰满性感的乳房蹭你的额头和脸颊,用乳头撩拨你的鼻子和眼睛,让你心旌荡漾血脉贲张,但你只许老实坐着,绝对不准动手动脚,这是规矩。他们三个都领略了一回这种来自异国美女的性挑逗,弄得火烧火燎。钱彪有些把持不住,捏了洋妞屁股一把,洋妞给他跳完膝舞后,纠缠着不放他走,看那意思是嫌他捏她了,得另加钱,钱彪甩给她一百美刀(美元)才算了事。一出夜总会门,冯建设就批评钱彪:“小钱啊,这可是在美国,千万不能乱来。听人说这类场所都连着黑社会呢!你这么坏人家规矩,要是让黑社会给讹上,我们可没地方捞你去。”钱彪说:“呸呸呸,还黑社会呢,也不知道她黑社会还是我黑社会!” 回去的路上,钱彪敛了一大把街头陈放的色情传单,上面印满了应召女郎的裸照和电话号码,个别的还带有中文。他悄悄对张吉利说,回酒店就打电话,叫上两个打双飞,“哼,不让摸?我倒要看看咋个不让摸,不光摸,还要掰她洋腿呢!她大爷的,倒要瞅瞅究竟是她美国妞厉害,还是彪哥我厉害!”他还问张吉利他们要不要。 回到酒店,钱彪匆匆乘电梯回房。张吉利送冯总回到套间,问他是不是也想潇洒一把,他可以安排。冯建设说:“算了,洋妞一个个高头大马,我觉得像是异类。没多大意思,她们连丽丽都比不上,差远了。” 张吉利听出了领导的弦外之音,忙说:“那让丽丽陪陪您?” 冯建设说:“还是免了吧,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糖尿病闹的,远不如当年了。” “这不算问题,我早就给您预备好了,”张吉利掏出一个白色塑料瓶。“我在洛杉矶特意从一位华人医生那儿开了两瓶正宗的美国伟哥,您先拿一瓶用。” 张吉利离开冯建设的套间时虚掩住房们,并在房门外面挂上了“Don’t Disturb(请勿打搅)”的标牌。 已过午夜,明天早上还要赶飞机。冯建设洗漱完毕,拧开药瓶盖,倒出一粒蓝色药片,就着矿泉水吞服下去。他关上灯,打开电视机,调到付费频道,浏览着一个个新上映的大片和成人电影。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房门轻轻打开,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黑影溜进卧室,溜到床边,钻进了他的被单。当丽丽那光滑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时,他觉得下身腾地一下挺了起来,坚硬如铁。“想死我了,小妖精!”他一个鹞子翻身,压在了丽丽身上。 第十二章 夏威夷之恋(1) 丘子仪和冯灿灿在洛杉矶一直等了五天,才把本特利教授等回来。本特利教授先Sorry(抱歉)了一大通,说他母亲的手术比预想的复杂,术后情况不稳定,多待了两天之类的,然后言归正传。他对灿灿的情况很满意:托福和GRE分数都不错,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更为重要的是,经济状况良好,公司和家庭全都可以为她提供经济担保。他拿出几张表格,让灿灿填写,说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替她推荐。 “好了,你很快就会成为美国MBA学生了。”丘子仪向灿灿祝贺。 “我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觉得 留学就是那么回事了,”灿灿却这样回答。“我觉得在国内发展也未必就不好。” “出国留学不一直是你的理想吗?”丘子仪有些诧异。 “什么事情在你追求它而遥不可及的时候,它就显得十分美好,可是真的即将到手时,便似乎魅力不再了,”灿灿吐露心曲。“特别是这回出来,看见那些留学生,尤其是自费的,成天为了学费和生活费四处打工,惨兮兮的,我就觉得留学没啥意思了。你看看这里华文报纸上的小广告吧,上门服务的按摩女,有几个不是留学生?” “你和她们不一样,你父母有钱供你,你可以衣食无忧,悠悠闲闲地把文凭拿到手。” “可是感受呢?”灿灿反诘。“身在异乡的感受,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感受,”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以及无法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感受,错过幸福机遇的感受。以这样的代价换取一段经历,一张文凭,划得来吗?” “你所说的幸福机遇是指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灿灿娇嗔。 子仪不言声了。这几天其他人不在身边,只剩下他们两个,灿灿常常在他面前使些小性,撒娇发嗲。不过,他喜欢这样,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等待本特利教授期间,他俩租了辆车,每天都按时到AST公司上班,实习互联网上的市场调查。灿灿觉得,这种市场调查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用最便捷的方式真实了解到消费者对宏观经济形势的判断,以及对特定产品的消费倾向,这要是在中国推广,一定会成为一种革命性的调查方法,从而获得巨大的市场份额。但是子仪却并不这么乐观,他承认,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可它到了国内却有可能水土不服,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厂家很少愿意花大价钱购买调查数据,而且中国的消费者也很少喜欢在网上对你的调查问卷给予积极回应。不过,长远来看,用高效率的网上调查取代费时费力的传统调查,应该是大势所趋。 为了在AST公司上班近些,他俩从里茨酒店搬到了蒙特里帕克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这家旅馆虽然远不如里茨酒店豪华舒适,但却位于号称小台北的华人社区。此地中餐馆林立,华人店铺四处可见,吃饭和买东西都非常方便。乍一看,这里仿佛不是在美国,而是中国大陆某一较为开放的南方城镇。 这天是星期六,AST公司不上班,星期五安德森先生曾邀请他俩去他在马利布的海滨 别墅度周末,他俩以本特利教授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为由,婉言谢绝了。其实他俩心里都在想,他们宁愿单独待着。吃午饭时,子仪忽然心血来潮,提议去棕榈泉走走。灿灿立刻拍手响应。 他们驱车东行,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落基山脚下的这个度假胜地。他俩乘缆车一直上到险峻的峰顶,翻到山坡的彼端。由于是阴坡,正面看上去满是巨石的落基山完全变了样子,郁郁葱葱,神秘幽静。他俩呼吸着伴有浓郁草木香味的清新空气,沿着山间小道,走进树林。弯曲的小径,静谧的林地,俯首皆是的野花,这一切仿佛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令人陶醉。灿灿说,这就是那种她最喜欢的环境,和心爱的人待在这里,她一辈子都不会烦。 子仪忙把话岔开:“景色真的很不错啊。要说描绘风景,咱们老祖宗最有水平,你还记得李白的那首诗吗?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不对不对,这儿哪来的飞泉?”灿灿的诗兴被他挑了起来。“应该说,缆车挂碧峰。” “你抬杠。” 子仪反驳。“诗讲究的是一种意境,怎么能对号入座呢?” “我看这儿的景色,用秦观的词形容更为贴切: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她神采飞扬。 子仪不禁心中暗暗称奇,这丫头小小年纪,又如此现代摩登,没想到对古代名句居然还挺熟稔。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本事,索性给她来两句偏的:“山外有山立,山内有山倚。” “清人袁枚的,”灿灿语出惊人。“听着,这几句更有味儿: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得意得有些忘形。 “没错,你比青山更妩媚。”子仪讨好道。“美女嘛。” “少来少来。你别拿好话填糊我。说诗!咏山的!” “山色欲开疏雨外,夕阳忽在乱峰西。”子仪简直是搜肠刮肚。 “俞汝言!”他根本就难不倒她。 他俩一路上说着,笑着,不知不觉走进守林人小屋所在的一片林中空地,灿灿忽然被横坍在地上的一段朽木绊了一下。她蹲下身,捂住脚,哼哼着撒娇:“子仪哥,我脚崴了。”——笑闹之中,浑然不觉,她已经改口叫他哥了。 子仪慌忙扶起她,紧张地问道:“要紧吗?” “反正我是没法儿走了,”灿灿皱着眉头,满脸痛苦。“你说咋办?” “我搀你?”他提议。 “不成!”这个被他惯坏了的小姑娘才没这么好打发呢。 “那我就背你吧。”他转身弯腰,摆出一副准备背她的姿势,他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灿灿立刻应和:“好啊!”一下子爬到他宽阔的脊背上,用一对细长的胳膊搂住他脖子。“走吧!” 子仪调转过身,沿着小径原路返回。灿灿并不沉,像弹簧般在他背上一颠一颠。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着他后背,不停地起伏。她垂下的发梢蹭在他耳根上,痒痒的,他的后脖子可以觉察到她呼出的缕缕热气。他意识到,她那鲜艳的红唇就在那里,宛若熟透的樱桃,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回过头去,咬上一口。 他顺着石阶上坡时,感到有些吃力,细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几个美国小伙子见此情景,忙跑过来问:“What’s wrong with this girl? Do you need help?(这姑娘怎么啦?要帮忙吗?)” 灿灿噌地一下从子仪背上跳下。“I’m fine(我没事)。”她说,一步两个台阶,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她的脚根本没崴。 子仪目瞪口呆,随后大声喊道:“不带这样的啊,你耍赖!” 目睹这戏剧性一幕的美国小伙子们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中文,但却看出了端倪,不禁哈哈大笑,纷纷起哄:“Hey man, she’s smarter than you are. Be careful!(嘿,爷们儿,她可比你机灵。悠着点儿!)” 返程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子仪专心致志开车,灿灿望着车窗外荒凉的大地,似乎心事重重,有时她会打一会儿盹,打盹的时候,她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路上他们逛了一回开在荒漠中的直销店,然后在一家 墨西哥风味的餐厅吃了顿简便的晚餐,炸鸡、玉米、辣椒,回到旅馆已经十点多了。他俩简单地互道了一声晚安,就各回各的房睡觉去了。 晚上久久难眠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丘子仪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抱着灿灿打滚,滚了一会儿,灿灿忽然变成了乔虹飞,他问虹飞这些年去哪儿了,他告诉她他去过她家,可她家搬走了;就在这时,冯建设突然从天而降,一把抓起他,怒声呵斥,问他想把他女儿怎样。丘子仪一下子醒了,低声嘟囔着抱怨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 他再也没睡着。 · 安吉公司财务经理林小琴近来工作热情比较高。上星期公司主要领导们赴美考察去了,临行前,张总特别宣布,他与丘总不在期间,暂由林小琴经理协助王副总,主持公司日常工作。从没当过家的林小琴,让总裁这么乍一抬举,顿时受宠若惊,还真有几分不太适应。她这人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林小琴对安吉的工作环境是满意的,也是知足的。她虽不属于公司初创时期的元老,可张总对她信任有加,她来公司没几年,张总就把财务经理这个极为重要的岗位交给了她。张总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一位知人善用的伯乐,就算她与张总之间曾经有过一点点那啥吧,可公司里与张总那啥过的女职员绝对不止她一个,张总唯独对她如此器重,看来张总看重的还是她的人品,她的能力。再说了,张总与她的那啥也仅仅是点到为止,自从有了刘丽丽,张总就再没骚扰过她。林小琴深深感觉到,安吉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好企业,如今更是顺风顺水,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自从上市以来,钱多得花不完不说,银行还上赶着授予信贷额度。上市就是好,越有钱别人越给你塞钱,那叫什么理论来着?对了,马太效应,贫者恒贫,富者恒富。还真是这么回事。 林经理发现,自从头头脑脑们一出国,公司里的劳动纪律似乎有些不如以前了,迟到早退的现象骤然多了起来。既然张总信任我,让我主事,我就得尽职尽责呀,业务上的事我不摸门儿,插不上手,可考勤问题我总应该管起来吧?她想,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事还真得赶紧同王副总打招呼。 不往远里说,她眼皮底下的小会计张雯,最近就时常请假,一会儿说身体不舒坦,一会儿说家里有事忙。她一个外地来京的职高毕业生,小小年纪独身一人,哪儿来的“家里”?林小琴不禁纳闷。对了,八成是交上男朋友了。说起张雯,林小琴忽然想到,这个原本凡事不吭不哈的文静姑娘,不知怎么的,最近这半年变得神经兮兮,特爱瞎打听。本来小张雯只负责演出部的账目,可她却对上市公司这块儿格外上心,动不动就询问上市公司里的门道,什么现金流啦,负债比啦,应收应付啦,结果弄得论起这方面的数据,小张雯倒比她这个当财务经理的都还门儿清。每逢张总丘总他们在财务部谈论上市公司资金运作,小张雯也总是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句。真是怪了,你张雯又不管上市公司账目,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莫非是看着上市公司待遇高,想往里头钻? 昨天上午,张雯十点钟就没了人影,直到快一点才露面,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了银行。可是据李建华后来讲,他十一点钟在公司隔壁的星巴克撞见了张雯,她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她们神神秘秘的,谈得全神贯注,竟然没发现李建华出现。“别看那女的三四十岁了,却贼漂亮。”李建华还说。 “你眼里就认的漂亮,”林小琴有几分吃醋。“别是心怀不轨吧?” “我倒是想不轨呢,”李建华嘻皮笑脸。“可我惦记人家,人家能惦记我吗?那女人,好家伙,那模样,那气质,整个儿一黛安娜王妃!尤其是那作派,举手投足都透着高贵,透着有教养!咱公司的丽丽够精致,够万人迷吧?让那女的一比,能给比没了!” 林小琴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女人,男人说起女人的漂亮和风采来,未免都有几分夸张。不过张雯确实有些不着调,她编没编瞎话去没去银行暂且放在一边,就凭上班时间泡咖啡馆,也是违反劳动纪律啊。应该及时敲打敲打她,提醒她今后注意,林小琴这样想。 · 丘子仪和冯灿灿动身前往夏威夷的这天早上,冯建设从 檀香山打来电话,说总公司有急事,他们四个要提前回北京。他说白沙酒店的房间已经给他俩订好,让他俩好好休息休息,他还特意嘱咐子仪照顾好灿灿。 没有爸爸跟在身边,灿灿似乎松了一口气,以后的几天又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了。她调皮地问子仪:“嘿,蜜月怎么过?” 从洛杉矶飞夏威夷用了五个钟头,但是由于时差,他们抵达檀香山时,尚不到正午十二点。子仪在机场附近的赫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鲜红的雪佛兰 跑车,然后顺着洒满阳光、散发着热带花香的道路,一路开往白沙酒店。 在酒店稍事梳洗,换上休闲装后,他们便上了街。他带她吃海鲜,乘坐潜水艇观看鱼群、沉船和珊瑚礁。傍晚他俩登游轮出海,脖子上挂着花环,坐在沐浴着金色晚霞的甲板上,一边呷着鸡尾酒,一边欣赏土著姑娘跳草裙舞。 第二天上午他俩前往珍珠港,参观“亚利桑那”号纪念馆,站在这艘被日本飞机炸沉的战舰的残骸上方,往水面抛撒花瓣。下午子仪开车做环岛游,风和日丽,红跑车敞开着车篷,阵阵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灿灿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飘扬。开到一个高岗上时,子仪停下车,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此地依山傍水,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按照中国五行学说,乃风水宝地。”他指着远处一个状似巨兽的海湾。“此地就是著名的恐龙湾,天体浴场,在那儿游泳的男男女女都不穿泳衣。” 灿灿望着远方那些在阳光下做日光浴的小小身形,说:“要是带一架望远镜就好了,这么看着不解气。” “怎么,你有偷窥癖?”子仪故作惊讶。 “呸呸呸,”灿灿嗔恼。“我只是好奇,不知道许许多多男女老少全都赤身裸体,那会是啥样子。干脆咱俩过去瞧瞧得了。” “穿衣服的人是不准进入天体浴场的。”子仪故意说。 “那咱们就把衣服也都脱掉,”灿灿兴致勃勃。“大家都一丝不挂,一定非常爽。” “疯丫头,你就烧包吧你。”他打量着灿灿,天气很热,灿灿早已除去了外衣,只穿着白色露脐背心和腰身很低的紧绷绷的休闲裤,曲线毕现,愈发显得冰肌玉骨,袅袅婷婷。子仪咽了口唾沫,说:“回酒店我给你买件游泳衣,咱们还是到怀基基海滩游泳去吧。” 子仪继续驱车前行,爬上山坡,绕过波利尼西亚人的土著村落,来到瓦胡岛的后部。这里山高树茂,漫山雨林。子仪停下车,一面引领灿灿信步前行,一面讲解道:“这地方叫大风口,当年山本五十六的零式战斗机群就是从这儿入岛,贴着山谷超低空飞行,飞到前面的珍珠港,偷袭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从而引发了历时近四年的太平洋战争。”这时,一阵大风迎面扑来,他俩都打了个趔趄。“这儿之所以叫大风口,”子仪继续介绍,“是因为这条山谷引来了大洋上的气流,并形成风洞效应,使风力成几倍放大。一年四季的每一天,不管岛上其他地方多么风波不兴,这儿都总是刮着五六级以上的大风。你看这个悬崖,”他朝崖下的山谷抛出一枚一美分的硬币,大风顿时将轻飘飘的硬币吹了回来,抛在他们脚边。“人们常常在此丢硬币,”他对满脸惊异的灿灿解释。“按照当地习俗,风把硬币送回来,就预示着交好运气。看来今天咱俩运气不错。” 他俩望着满山满谷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曳,沉默了好一会儿,子仪开口讲道:“据说早先有个青年失恋了,来此寻短见。他纵身跃向崖谷,刚好一阵大风刮来,把他像一枚硬币般送了回来。于是他相信这是命运在指引他。他不再气馁,勇敢地去找他心爱的姑娘,向她倾述衷肠,最终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唔,原来大风还是个媒人……”灿灿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希望大风能把我送给我的心上人。” “那就来试试,看它能不能把你送回来。”他轻轻摇了她一下,做了个向崖下推的动作,随后又立刻把她揽向自己。 灿灿“啊”地轻叫一声,就势一头扎进他怀里,好半天一动不动,然后扬起白皙动人吹弹可破的小脸,用小拳头轻轻捶打他胸脯。“你真坏!你真坏!” 子仪松开揽在她小蛮腰上的手臂,轻轻捧住她粉扑扑的脸蛋,望着她那含情脉脉的明亮眼睛,试探性地吻了吻她的红唇。当两个湿润的嘴唇碰在一起时,两人都浑身发抖,他俩紧紧地搂做一团,舌头勾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子仪松开灿灿,说:“我们走吧。”他俩默不做声地走向汽车,静静地开车返回酒店,一路上谁也没提刚才的事情,好像那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晚饭后子仪买了一件游泳衣和一条游泳裤,和灿灿一起到游人如织的海滨浴场游泳。扑腾了一会儿,他俩返回沙滩,躺在躺椅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身着泳装的灿灿身体凹凸有致,比例匀称,看上去更加窈窕可爱,比起那些身穿比基尼、体态丰满的金发鬼妹,别有一番情趣,她不时引来男人们火辣辣的目光。子仪心中暗暗得意,可嘴上却依旧唇枪舌剑:“你穿着游泳衣还这么多人看你呢,今天要是真去了 恐龙湾,走了光,那些大老爷们儿还不把你给吃了?现在我可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了。” 灿灿矫情着:“谁吃谁还不一定呢。甭说在恐龙湾了,就是在这儿我都敢脱。谁怕谁呀!” 丘子仪故意激她:“脱呀,你脱一个我看。” 灿灿手伸到背后,做出一副解泳衣带的姿势。“脱就脱。你得陪我脱。我才不怵呢。只要你说你也敢脱,我立马就脱!” “得了,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他们逗着,贫着,欣赏着怀基基海滩月朗星疏的夜色,待到很晚才回酒店。 夜里变了天,电闪雷鸣,豪雨如注。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子仪忽然听见有人摁门铃,他旋亮睡灯,打开房门。是灿灿,她只穿一袭丝质睡衣,浑身发抖。“我害怕。”她喃喃地说。 子仪放她进来。在房间中央,她停住脚步,神色迷离的大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如泣如诉,如怨如哀。当丘子仪那略显忧郁的深沉目光与她孤弱无助的目光缠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时,干柴遭遇到烈火。 她轻轻解开睡衣腰带,柔软的丝绸如降落伞般顺着身体滑落到地毯上。她那光洁的裸体像是一尊美仑美奂的玉雕:纤细的腰肢,浑圆修长的双腿,结实的臀部,乌黑光亮的秀发瀑布般披散在白嫩如凝脂的肩膀上。她的乳房饱满坚挺,粉红色的乳头微微上翘,像两粒小小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子仪将她一把抱起,横陈在床上,用滚烫的嘴唇在这每一寸都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胴体上热烈亲吻。当他进入她湿漉漉的身体时,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最后的玩家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 浅草凶卦(1) 李建华对上次错过内部职工股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聪明伶俐的青年经理人,虽然来自小地方,没啥学历,可悟性很好,尤其是在广告业务方面,他是无师自通,一手托媒体,一手托客户,呼风唤雨,攻无不克,几年下来,在京城广告界,也混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腕儿。所以他很自负,认为自己的眼力足够毒,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赚钱的机会。然而,他在安吉传媒的内部职工股上却看走了眼。当然了,五千股内部职工股即使出在最高点,也就是三十多万的利润,对他这个每年都拿几十万提成的业务经理来说,算不上太大的数额。特别是这两年,美华润滑油的广告始终是由他在做华北地区总代理,他的手头一直比较宽裕。虽说随着美华产品进入销售平稳期,今年美华广告的投放量比第一年减少了些,可对李建华来说,即使如此,这里面的利润也足够他吃喝了。他本没必要关心股票。但让他窝火的是,他半世精明,却对送上门来的银子充了回大头,让原本就和他斗心眼儿的刘丽丽捡了个便宜,自己反而沦为了众人的笑柄,任公司上上下下的人笑他傻,笑他没眼力没胆识。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他不禁郁闷不堪。都怪张吉利,当初他怎么没透露委托钱彪的京房置业坐庄的事呢?要是知道股票有庄,那些内部职工股他说啥也得认购。看来张总对我还是有成见,没把我当成自家人,他得出结论。 至于那个钱彪,李建华还是很佩服的。当年他刚来北京、四下混饭吃的时候,就听说过彪哥这么一号,讲面儿,有份儿,白手起家干成了大老板。钱彪来公司时,李建华就变着法儿和他套瓷,一来二去,也混熟了,钱彪还把京房置业的广告业务给了李建华一大单。李建华感激彪哥,李建华也很会来事。彪哥的儿子钱程学习不好,没考上重点中学,电脑派位派到一个很差的学校,惹得彪哥发火,骂孩子骂学校,说这中学咱不上了,到美国读书去!彪哥的老婆说,你这移民八字还没一撇,去美国怕是一时不好使,总得让程儿先在这儿上两天学呀。 李建华教委有人。他通过教委的朋友,找到那所钱程报考的重点中学,赞助了电脑教室的全套设备,然后委婉地向学校点出了钱程上学的意思。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比别人晚十天发到了小钱程手里。李建华没到彪哥面前去表功,可钱彪知道这是建华暗中为钱程使的劲儿。这小子挺懂事,他说。当李建华向钱彪请教安吉传媒的 股票是否可买时,钱彪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现在就进场吧。”李建华一笔砸进去了一百万元。 安吉传媒第一大股东与美国全面合作的消息一经公布,果然刺激了股民们的神经,安吉传媒的股价开始节节攀升。京房置业的操盘手刘枫利用不同的账户相互对敲,使成交量急剧放大,吸引散户跟风。股价开始大幅度飙升,中小投资者纷纷追涨,每天的换手率都远远超过百分之十。当股价即将突破前期高点四十元时,成交量逐渐缩小,股价做横向整理。跟风盘变得有些犹豫了,人们怀疑庄家准备出货。这么横了两个星期之后,股价突然向上突破,当天开盘二十分钟就封在了涨停板上,股民们纷纷追进时,封在涨停板上的大单子又立刻撤了下来,股价顿时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中午收盘时,竟封在了跌停板处。到了两点钟的时候,跌停板打开,股价犹犹豫豫地小幅回升,分时图的走势像濒死病人的心电图般,颤颤巍巍。闭市时股价收在了三十八块五,一根穿头破脚、略带下影线的大长阴,跌幅百分之八点五。李建华吓坏了,赶紧给彪哥打电话,问是不是在出货。钱彪告诉他没事,这是在洗盘,只有这样大幅震荡,才能震出低位跟风的散户,以便于日后展开主升浪。 “那我是不是还能再追点儿?”李建华见缝插针,想讨个巧。 “我倒是不建议你再加仓,毕竟越到上面风险越大,不过嘛……”钱彪犹豫了一下。“亿安科技知道吧?咱们怎么着也得跟它看看齐啊。” “亿安科技!”李建华心中一惊,那可是沪深股市的第一只百元股,它的涨势曾让无数人眼红,让无数人心惊肉跳。“那不就三位数了吗?”他不禁惊呼。 “这话我可没说啊。” “放心吧,钱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天这消息我就烂在肚子里了。” 从彪哥口里套出了这个实信儿,李建华心里就有了底。股价现在高是高了点,可上面还有一两倍的赚头,这不是暴利是什么?做什么生意能有一两倍的利润?他决定抖个机灵。他把本应打入电视台的一千万元美华润滑油广告播出费打进了自己的股票账户。尽管钱彪曾嘱咐他别把安吉传媒的目标价位泄漏给别人,可李建华还是忍不住悄悄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让他们赶紧买货。 林小琴对李建华挪用美华广告费的事表示担心,说这事若是传到美华崔总耳朵里,是会出问题的。李建华说没关系,他和电视台关系铁得很,可以先播出后付款,他还可以用其他客户的钱补窟窿,一笔一笔压着走。不过这事千万别让张总和丘总知道啊,他这样嘱咐林小琴。 林小琴劝他还是悠着点,“借钱炒股,专家都说,这是股市上最忌讳的事情。”她不知从哪儿听来了这么一个理论。 “没事,这叫做借鸡下蛋,四两拨千斤。”李建华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再说了,咱有消息。有钱总给戳着,套住谁也套不住咱们呀!” 随着 股票价格止跌起稳,小阳不断,李建华的腰杆越挺越直,遇上张雯她们几个财务部小姑娘的时候,开口股票闭口K线的不再是她们,而是他李建华了。他谈论这些话题时,那股兴奋劲儿压也压不住,嘴巴总是咧得像个瓢。 · 丘子仪和冯灿灿从夏威夷回国途中,还曾在日本逗留了一天。 当时灿灿心情特别好,想多玩玩。 子仪想了想,说:“咱们坐的全日空航班,反正要在成田机场转机,不如顺便去东京逛逛,也让你见识见识东洋景。” “好啊好啊!”灿灿高兴得直拍手,可她立马又犯愁了。“咱们没有日本签证,怎么出关呢?” “这好办,”子仪让她放心。“我在美国念书时的一个日本同学现在在东京工作,我和他联系一下,让他到机场海关来接,咱们就可以当场办七十二小时落地签证了。”见灿灿脸上仍有疑虑,便又说:“我以前试过的,很方便。” 说办就办,丘子仪立刻给安田一郎打电话,一切迅速落实。 在日本成田机场,他们果然没遇到太多麻烦。移民官与等在海关外面的安田一郎通了几句电话,让他俩填了两张表,在护照上盖了个戳,就放行了。“祝你们逗留愉快!”这家伙还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说。 安田先生是中日混血,父亲日本人,母亲台湾人,他在台北生活到十几岁,特别喜欢中国的国学,与他用中文交流毫不困难。 安田开着七座丰田旅行车,拉着他俩,直奔东京闹市区。“你们怎么只住一天啊,时间太紧张了,”安田一面在GPS移动导航系统的指引下驾车缓缓行驶于如织的车流中,一面向他俩交代日程安排。“今天下午和晚上观光市容,逛街,洗温泉,明天上午参观浅草寺。只能这样了,时间太少。就不能多住两天吗,子仪君?我还想带你们到东京以外的地方走走呢。” 时间确实很紧,他们走马观花地绕行过皇宫,来到最繁华的新宿,逛了银座、倚势丹百货、号称欢乐街的歌舞伎町,就已经晚上九点半钟了。安田一郎带他俩来到一座写有“风吕”二字的大房子,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温泉浴所。“没泡过温泉就不能算来过日本,”安田煞有介事地说。 这里的温泉并不像国内传说的那样,男女合浴;而是男部是男部,女部是女部,只是室外部分,男女算是处于同一个大池子,但中间却隔着一堵石墙,石墙贴近水面之处有几个孔洞,男部与女部之间的温泉水就通过这些孔洞相互流动,两边的喧声也通过孔洞彼此相闻。这种格局是有些憋屈,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旖旎浪漫,用灿灿事后的话来说,“你们这儿是浪得虚名。”不过在充满硫磺气味的热水中泡过一番后,皮肤滑滑的,感觉的确不错。 他们穿着日式浴衣在浴所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日本料理:寿司、生鱼片、炸蔬菜、多春鱼、大酱汤、烤鳝鱼、乌冬面,还有清酒。 “我在这儿订了两个榻榻米房间,”酒足饭饱后,安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子仪,“子仪君,我们怎么住呢?”他尴尬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你和冯小姐是不是需要……” 子仪哈哈大笑。“不,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安田君,你我三年没见面了呀,我要和你好好叙叙旧。你不怕我打呼噜吧?” “不怕不怕,当然不怕,我打得比你还要响!”安田拍着子仪后背,狂笑不已,笑罢,转向灿灿,毕恭毕敬鞠了个躬。“对不起了,冯小姐。请多多原谅!” “你们两个大男人索性聊个通宵吧。”事已至此,灿灿只好送个顺水人情,话虽如此,言语中仍不免流露出些许不甘。后来趁安田他顾之际,她悄悄拧了子仪大腿一把。“你就讨厌吧你!” · 第二天一大早,安田一郎便驱车带他俩来到位于台东区的浅草寺。但见殿宇巍峨,风雷神门上高悬着两个写有“雷门”二字的大红灯笼。虽然尚是早晨,可寺院里已然熙熙攘攘,游人和香客络绎不绝。满园的白鸽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一边咕咕叫着,一边争抢游人丢给它们的食物,更有大胆的,飞落在游人身上,毫不畏惧地驻足歇息。 忽然,一只白鸽扑腾腾落在了子仪肩膀上。“好可爱啊!”灿灿兴奋地凑上去,从包中掏出早餐在麦当劳吃剩下的半包薯条,亲手喂食这只凤头鸽子。“换了在中国,这么缺乏警惕性,早让人给抓去烧着吃了。”她边喂边感叹。 “浅草寺又叫观音堂,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刹,”安田一郎给他俩当起了讲解员,“公元七世纪,也就是在你们的盛唐时代,它就已然存在。最早是一对兄弟捕鱼时捞到一尊黄金观音,村长乃设堂安置此像,江户时代遂成大寺,僧人五百,即使现在,也还有四五十个和尚。对了,这里的签是最灵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所谓抽签,其实是摇号,然后根据号码去壁厢找签文,签文乃一首汉语古诗,下方有日文的具体解释。三人遂焚香一炷,双手合十,默祷一番之后,子仪和灿灿各摇一号。让安田摇,安田摇头道:“我上月刚求得一上上之卦,这抽签占卜之类的事情,不宜频仍,否则就不灵了。” 子仪和灿灿到一旁用摇出的号码从抽屉里对得签文,打开来看。子仪的签文上写有一首柳宗元的五言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下方是几行日本字。子仪拿给安田求解。 安田皱了皱眉头。“此乃中下之卦,不算很吉利。说你在事业上基本是一眼自生泉,靠本事吃饭全不求人,然单枪匹马,终难免孤独寂寞,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机会多多,却不善把握,常有错过,钱财聚散如沙;婚姻上纵不乏异性喜爱,只可惜有缘无分,难结连理;至于阳寿嘛,倒是天保九如。” “庸俗,怎么总离不开姻缘福寿那一套啊!”子仪有几分不屑,“不过说我是自生泉,倒似乎有些道理。至于寿命,依我看不重长短,全在质量;龟鹤永年未必就是福气。要不民间怎么会有‘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的谚语呢。”言罢将纸签丢弃。 灿灿的签文上写的却是陆放翁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度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签纸的下方,也写有几行曲里拐弯的日本文字。 “劳烦您也给我说说,”灿灿不懂日文,请教安田。 安田一郎接过签纸,大惊失色,欲言又止,随后道:“不说也罢。” “究竟写的是什么呀!”灿灿有点急。 安田犹豫了一番,乃言:“此为下下之卦,主大凶。这段日文的意思是,你生活富足无虞,姻缘上却难花好月圆;至于休咎嘛,两年之内恐有血光之灾,需东行以避之;躲过此劫,或可尽享天年。”见灿灿一脸不悦,又道:“你也不必过分担忧,破解之法也是有的,你可将此签系于寺内树枝,当可逢凶化吉。”他用手一指,但见那边的树上系满了纸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仿若一树白花,善男信女们纷纷举香在树前虔诚默念,景象煞是有趣。 灿灿噗嗤一下笑了。“谁担忧了?莫非我还真相信你们小日本儿的胡咧咧不成?”顺手把纸签塞进牛仔裤的裤兜。 子仪附合道:“说的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句‘东行以避之’呢吗?无碍,无碍。” “东行?”灿灿一撇嘴。“你还让我再来这弹丸岛国日本呀!不行不行,我吃不惯这里的生鱼片!” “谁说东行就非得是日本了?” 安田一郎高人高语。“冯小姐不是在联系美国留学吗?我看这东指的就是洛杉矶!”见灿灿一脸诧异,他进一步解释:“洛杉矶所处的美国西海岸与你们中国大陆隔着一个太平洋,不是恰好在正东边吗?” “哎?果真如此,”子仪表示赞同。“我们一向把美国视为西方,其实那是政治地理概念。从地图上看,美国的位置还真真在我们东边。” “那是我们自己印的地图,中国在正中间。中国中国,中央之国,”灿灿矫情着。“可大多数国家印制的地图,欧洲才是中心,那美国自然是在西边啦。”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说不清楚,地球是圆的,怎么说好像都有道理。三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说话间不觉已走到了寺门口,但见两个面孔涂得白无常一般的日本艺伎在拉游人照相。灿灿好奇,拥着她们照了一张,让子仪照,子仪忙摆手。“我就免了吧。这跟鬼似的,再吓着谁。我看,不如到那边买纪念品去吧。” 浅草寺侧的整整一条街筒子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纪念品商店,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穿的、玩的、用的、吃的、摆设的,五彩缤纷。在一家店铺里,灿灿看上了一个女孩造型的木娃娃,将近三十公分高,色彩艳丽,做工精美,身着传统和服,神态娇憨可爱,特别是两只眼睛,奕奕有神。灿灿爱不释手,子仪便为灿灿买下了她。“拿回家摆着去吧。”他说。 “只宜作收藏,千万不可乱摆放啊,”安田连忙告诫。“这种木雕叫做偶人,据日本民俗,偶人离开匠人之手后,便带上了匠人的气息。她有灵气,也有邪气,在我们日本,只有在女儿节的时候才将偶人摆出。平时摆放不很吉利。偶人若有异状,定是预兆,或凶或吉,自会显验。” “瞧您说的,阴森恐怖,跟真的似的,”灿灿撇了撇嘴。“告诉您,你们小日本儿的邪玩意儿到了我们华夏神州,就不灵了,一准儿被我们五千年宏大文明给镇住。” 安田和子仪都笑了起来。 · 回国的飞机上,灿灿从兜里掏纸巾,竟带出来了那张发黄的签纸。她拿在手中叠来叠去把玩,似有感触地自语道:“安田一郎这家伙真挺逗的,受了那么多年西方教育,居然还很迷信。” 子仪搭茬儿:“日本是个有信仰的国家,神道教和佛教都很兴盛。” 灿灿感悟道:“当今的世界,越是发达的地方,人们越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拿欧美来说,宇航员早就登月了,可大家仍然笃信上帝。科学家,比如爱因斯坦,研究的是与神学水火不容的相对论,可这却并不妨碍他星期天去教堂虔诚地做礼拜。这样做算不算心口不一?” “相信与信仰,其实是两个范畴,”子仪如是探讨。“你相信科学,但你同时也可以信仰上帝。对神的信仰是溶化在人们祖祖辈辈血液中的传统。细论起来,宗教其实是一种最本质的文化,它甚至高于哲学,是解决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与死之类终极问题的。正因为西方人信仰上帝,遵守所谓神与人之间达成的契约,所以他们的社会才非常稳定,人们的道德也比较规范。” “你的意思是说,当今中国人心不古,赵公元帅(财神爷)当道,是与缺少宗教信仰有关了?”灿灿依照此理推论。 “有一定的关系,在过去,中国的老百姓相信佛教所说的轮回,提倡行善积德,认为做善事可修来世之福,做坏事就会遭报应,下辈子变猪变狗,所以坏人做起缺德事来总有所顾忌,人人都拥有一份敬畏之心。即使有权有势的大户望族,也基本上能保持谦逊与低调,因为他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现在可好了,一律彻底无神论,谁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想着如何把今生日子过滋润,当然会急功近利,一旦成为暴发户,便更加目空一切,狂妄得不可一世。” “据我所知,中国除了西藏,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神权政治,所谓佛、道之类的宗教力量,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未像西方或穆斯林国家那样,发挥过实质性作用,”灿灿把讨论引向深处。“两千年来,中国思想史上占统治地位的始终是儒家文化,传统的儒家文化强调的是只修今生,不修来世;所谓立功、立德、立言;具体来说,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理念所强调的是功利,是立足于今生的福祉。两千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儒家思想一直有效地调节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信仰缺失的问题现在反而显得如此突出呢?” “儒家文化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确实曾经长期行之有效,”子仪对灿灿的论断首先表示赞同。“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宗教信仰缺失所造成的负面效应。”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儒家文化的落实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执行和推广者的,而在中国历史上,这个最强有力的执行和推广者就是所谓的士绅阶层。什么是士绅?士是做官或希冀做官的知识分子;绅就是乡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地主。你可不要小瞧这地主乡绅哟,他们可是统治阶级的触角,牢牢地把握着底层民众的行为规范呢。他们在思想上是传统的卫道士,在操行上是一方乡土的标杆。过去我们总强调地主乡绅反动和保守的一面,不错,作为旧势力的代表,他们是革命的对立面,绊脚石;但是作为维护社会稳定的因子,他们的存在也是当时的社会所不可或缺的;有恒产者有恒心,既得利益者地主乡绅,最希望社会稳定,最企盼天下太平,而你外公和我父亲那样的泥腿子、革命者,是要把一切都砸烂,推倒重来的。当然了,地主中大有半夜鸡叫的周扒皮,吸血鬼,用马克思《资本论》的观点来说,他们的剥削行为是榨取劳动者剩余价值,搞残酷的原始积累。周扒皮们在旧中国大行其道,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在制度建设方面未跟上,没有八小时工作制立法,没有工会农会之类的组织对雇主的不法行为加以约束。可话说回来,地主乡绅作为一个阶层,总体来说也是一方教化的代表,就这个层面来讲,他们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古代的中央政府,皇帝委派官员只到县一级,而乡镇实行的则是自治,乡镇‘干部’不吃皇粮,但是基层的乡村却秩序相当稳定。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有乡绅这一群体的存在,有他们来规范草根民众的道德操守和行为模式。乡绅能够服众,光靠有钱和有一套完整的封建理论是不够的,他自己也得做善事,也得身体力行。农村修桥补路之类造福乡里的事情,大都是由殷实的大户们来出钱承担的。比如所谓的‘大恶霸’刘文彩,就曾捐重金开办一流的学校,并且不要求一文钱回报,就是用当今慈善家的标准来看,这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善举。所以老百姓也服这样的地主乡绅。自从这个阶层土崩瓦解后,礼崩乐坏,传统儒家文化也就走上了穷途末路。旧的道德打碎了,新的道德又没迅速建立起来,于是便出现了一段空白。” “你是说,缺少宗教信仰和乡绅阶层的消失,是如今人们道德水准江河日下的两个主要因素啰?”灿灿为子仪做出归纳。“那你怎么解释从共和国建立到文革开始之间的那十七年?据说那时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习雷锋好榜样,人人都特大公无私。” “所以才会出现后来的十年动乱,”子仪不无嘲讽地总结。“世界上哪里真会有纯粹意义上的大公无私啊,人有私心本来就是非常正常的,有私心其实并不是坏事,私心就是欲望,欲望就是做事情的原始动力,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和规范之下,这种原始动力是会创造出社会财富的。我们所要做的应该是承认私心,正视私心,引导私心,像改革开放后这样,把私心私欲化作建设的力量。然而当时可好,一大二公,恨不得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其实,建国初期的‘六亿神州尽舜尧’,这虚假文明里面也有中国的传统理念在作怪。你必须明白,儒家学说到了宋明就变了味儿,孔孟提倡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又次之’的民本思想不见了,强调起了‘存天理灭人欲’。程朱理学宣扬‘人之初性本善’,相信人的性善是天生的,普遍的;而性恶则是后染的,个别的;而这个别的性恶,也是可以通过‘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手段加以解决的。所以,在中国的社会里,不论这社会是旧还是新,人人都被要求克制住自己天性中自然存在的‘私欲’,如果你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欲望’,就会为社会所不齿。于是,每个人都必须伪装自己,示给别人以无私奉公的假面具,用它来骗取权威者的信任。而这种做法居然很奏效,把假像扮演得逼真的人往往会处处吃香,在官场上还能平步青云。在这方面,历史上做到极致的要算是王莽,所谓‘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这后半句说的就是这种大奸若忠。然而私欲毕竟是人之本性,不管你怎么压着,怎么隐藏,它早晚会暴露出来,比如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是私欲的曲折表现;再如,某个‘公家人’平时很清廉,忽然有一天卷着一大笔公款跑掉了,就属于私欲的一次性总体爆发。而平头百姓们,他们的‘原欲’也一直被压抑着,活得很辛苦,一旦社会发生重大变革,人们本性中的‘原欲’突然得到集中释放,便会像山洪一样,形成破坏性力量,比如当年的太平天国与义和团,近一些的例子是文化大革命——我并不想评论这些运动正义与否,我只是在说它们所裹挟着的破坏作用。而反观西方现代社会,承认人的‘原罪’,用遏制权力和加强监督来实施平抑,并用宗教救赎等方式进行慢撒气,所以社会变革时,‘性恶’的宣泄远没有我们这么剧烈。” 灿灿思忖了片刻,然后说:“你的解释很有道理,然而我们的社会和西方社会,无论是文化传统还是物质基础,毕竟都大不相同,照搬西方是不可能的呀。” “的确是不可能。政治体制的现代化进程需要慢慢来,无法毕其功于一役。所幸,我们现在的执政者正在做着加强法制和倡导民主的艰苦工作,看来还是有效的。我所担忧的是,某些具体办事的公务员念歪了经,尤其是一些地方政府,只强调发展经济,忽略政治体制改革和制度建设,人人向钱看,追求短期效应,这愈发加剧了道德方面的总体滑坡。” “有这么严重?”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就拿股市来说,它本应是 中国经济的晴雨表,现在却乱成了一锅粥。规则形同虚设,上市公司、中介机构、黑心庄家、黑嘴股评,乃至弱小的个人投资者,都想在里面抢钱,抢一把就跑,股市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甚至政府部门对股市的态度都是功利主义的,搞股市的目的竟然是为国企解困。政府有了利益在里面,便会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能搞好那才叫怪呢。”他似乎说累了,喝了一口空姐送来的橙汁,然后思绪重重地问:“你知道什么是黑洞吗?” “嗯……天文学上的一个名词吧,”灿灿想了想,说。“好像是恒星爆炸后形成的一种物质,比重极大,据说任何靠近它的东西都会被它吸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不错。形象地讲,我们的股市就是这样一个黑洞,有多少财富都会被它吸干净。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安吉传媒也是如此?” “安吉传媒的情况不仅如此,而且极为典型,上市公司的主要毛病它一个都不少。你看看张吉利和钱彪搞的那些桌子底下的动作,完全是一口吃个胖子的架势。还有你爸爸,老说什么把 蛋糕做大,然后呢?放长线钓大鱼,他早晚会让上市公司脱层皮的。” 说到冯建设,灿灿有些无法苟同了。“我老爸可一点都不贪啊。” “你老爸的确不贪钱,他看重的是仕途。比起张吉利他们来,他要老谋深算得多,这一点更可怕。” “既然你比谁都清醒,为什么还继续蹚上市公司这池浑水呢?” 丘子仪叹了口气。“上贼船的时候自己不知道,等到知道了也就下不来啦。” “怎么?”灿灿有些诧异。 “你想啊,托马斯公司的钱已经被扎了进来。虽说做这个局本是张吉利他们的意思,可事情从始至终却是我一手操办的,托马斯先生毕竟是冲着我才最终进的场,于情于理,我怎么着也得替人家把钱看好啊。”停了一会儿,他又自语道:“但愿不像我想的那么糟。” 说话之间,几个小时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航班飞抵首都机场上空,开始在夜色中缓缓下降。 第十四章 当爱情遭遇理智(1) 安吉传媒股价大起大落,身为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冯建设有些看不明白。他问张吉利:“你们是不是做了手脚?这股价怎么跟过山车似的?” 张吉利连忙辩白:“二级市场的事都是钱彪在搞,我不太清楚。不过董事长,股价涨涨跌跌本是很正常的,我们没必要大惊小怪。” 冯建设还是不放心。“你们千万得给我留神。一定要注意公司形象,不要自己把自己弄成监管对象。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搞配股,搞增发,把公司做大做强。目光别这么短浅嘛,”他最后说。“告诉小钱,尽可能要保持股价稳定。” 张吉利嘴里一个劲儿地是是是,心里却在说,股价稳定,哼,股价稳定你老婆赚得了那么多钱吗? 最近张吉利比较烦。刘丽丽自从在赌城钻了冯建设被窝,便明显与董事长走得近多了。走得近不要紧,这原本是张吉利希望看到的;他把丽丽当作一枚棋子,指望通过这枚棋子,能及时了解上面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冯建设乃至更高层的决策。然而张吉利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刘丽丽非但没有向他透露多少总公司方面的信息,反而他这里的大事小事,冯建设倒是很快就先全都知道了。用张吉利的话来说,我这儿放个屁,董事长都立马听见响!虽说美国之行后,冯建设对张吉利更为欣赏,也更为信任了,可身边无形中多了一条领导的眼线,张吉利怎么想怎么不舒服。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刘丽丽这娘儿们,并不像他原以为的那么简单。对于这个小女人,他似乎在失去控制。 张吉利正撮火不已之际,又有一件事情火上浇油。最近刘丽丽看上了京房置业新开发的一套郊区 别墅,内部认购价才一百多万,可她还是舍不得自己出面做按揭,非缠着张吉利,让公司先替她把钱垫上。张吉利非常明白,她是在让他掏钱为她买这所房子。 按说给丽丽买所房子,也是应情应份之事,丽丽为他奉献青春,毕竟也挺不容易。可张吉利心里别扭,你不是抱粗腿吗?你让你的粗腿给你解决去呀!这时候想起我了,早干吗来着?当然了,这些话他并没真说出来,可是还用说吗?全都写在脸上了。 一天中午,丽丽钻进张吉利办公室,又拿房子的事念秧子。张吉利摆摆手,不耐烦地推委道: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凭什么回头再说?这一回丽丽的态度出奇的坚决,现在就说!耍我呀,姓张的,你还算个男人吗?把女人当排球似地扔过来抛过去,哈?怎么着,说不管就不管了?我可不是你的乔虹飞! 别的话犹可,一提乔虹飞,戳到了张吉利痛处,他立马撺了,就手给了丽丽一嘴巴。 张吉利打丽丽并不是头一遭,以往,每回都是丽丽掉上几滴眼泪,张吉利再哄上两句,事态就平息了。没想到这天情况却一反往常,挨了一巴掌的丽丽号啕大哭,然后嗷的一声怪叫,扑上前来,用尖尖的指甲挠张吉利脸。近身肉搏,这种局面张吉利始料未及,抬起胳膊抵挡之际,脸上已然留下了一道红血印子。张吉利踉踉跄跄,连忙后退几步,丽丽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丢向张吉利脑袋,张吉利还算手疾眼快,一闪身,茶杯在墙上摔得粉碎。丽丽不依不饶,继续死缠滥打,张吉利一时发懵,不觉就乱了阵脚。虽说小时候常打架,他在打架方面算是有些经验,不过那时候即便野蛮之事如打架,也总有个规矩,有个章法,或拳脚,或棍棒,就算拍板儿砖,也总得先吆喝一声“看打”,哪像丽丽这样,怪招不断,逮到什么扔什么,防不胜防。没几个回合,张吉利便方寸大乱,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他无心恋战,一面念叨着好男不和女斗,一面哎哟哎哟地且战且退。总之,当时的总体情景是,他被丽丽撵得满屋子转着圈跑。 安吉公司在这栋 写字楼里占了整整三层,张吉利的总裁办公室在最顶上一层,与他同处一层的还有财务部、人事部、 证券部等要害部门和董事会的会议室,丘子仪和诸多一线业务部门则位于下面两层。张吉利的办公室虽然墙和门都比较厚,比较隔音,可这哭叫和摔东西毕竟动静太大了,外面想听不见都不成。此时正值午休,这一层的员工们刚吃过盒饭,有的在打牌下棋,有的凑在一起吹牛侃山。总裁办公室里叮当声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高分贝尖叫。大伙先是竖着耳朵谛听,发笑,随着声响越弄越大,大家开始面面相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左右为难。老板和小蜜干仗,这种事他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谁想搅进这种麻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暂先躲开这是非之地,于是纷纷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溜之大吉。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还真让丘子仪给说着了。原先张吉利还有心和丽丽长期傍下去,甚至动过给她一个名分的念头,丽丽毕竟挺可人疼的,在讨男人欢心方面也比较有招数。可是现在,张吉利终于看出丽丽决非省油的灯。你瞅瞅,这脾气都长成啥样了?风波暂平之后,张吉利端束衣冠,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从房间走出。楼层里早已没了人影,只有王副总战战兢兢独自坐在旮旯里的电视机前,假装在看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王副总没敢走,也是一片好心——万一里面打出活人脑子来,这儿总得有个人照应着呀。张吉利摸了摸被丽丽挠破的面颊,溜达过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王副总说,刚才不小心碰在了衣架挂钩上,脸擦伤了不说,还把衣架给撞翻了,衣架又砸碎了办公桌上的茶杯和花瓶,连锁反应,弄出了不少声响,你没听见吗? 老实巴交的王副总一脸尴尬,赶紧一推六二五:没有啊,电视机声儿挺大的,自己刚才又打了个瞌睡,什么也没听见,就是真有什么声响也以为是电视节目呢。 电视节目,有这么精彩的电视节目吗?躲在财务室里的小张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窃笑。 张吉利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楼层一番,又问中午都有谁在这里。王副总连忙说好像没人待在办公室,楼下商场搞促销,大伙都买便宜货去了。 不过,有人却效率奇高。第二天一早冯总就打来电话:听说你把丽丽欺负得不善?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小张,刘丽丽多么好的同志啊,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做了那么多贡献,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人家呢?小张啊,对于关键岗位上的关键同志,我们要多一点关心,多一份爱护啊! 他欺负丽丽!张吉利的鼻子差点气歪了,真他妈恶人先告状,究竟是谁欺负谁呀!不过没辙,人家这会儿已经成了仙,手眼通天,不再是那个看他脸色行事的乖乖的小秘书了。他静下心,仔细盘算了一番之后,决定还是顺势而为,这个女人日后一定还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咽下了这口气,跟钱彪打了个招呼,让他把丽丽看上的那套 别墅给拾掇出来,钱,就先从安吉公司委托 理财的账上拨吧。 这就对了,丽丽的小脸儿云开雾散,嘴巴也不再挂油瓶子了。那天晚上她伺候张吉利时,格外卖力。张吉利虚与委蛇,心里却在嘀咕:哼,狐狸精!我算看透了,什么情啊爱呀的,你他妈就和钱亲! · 丘子仪回国后就一心忙起了合资项目的事。托马斯公司的钱很快就会分批打来,安吉文化和京房置业的入资款也应随之打入账户。有了这些资金,这个项目将会快速走上正轨。互联网是个烧钱的地方,但是只要你有充裕的资金和先人一步的想法,就会占得市场先机,最终胜出。安吉传媒委托理财他本人是不赞同的,正如他常对灿灿唠叨的,非但不赞同,他还很有看法,但是既然这是总经理亲办的事情,董事长也默认了,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他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只不过募集的资金长期用不到招股说明书所公布的项目上,上市公司的业务已经受到影响,拍摄电视剧之类的项目不得不到银行贷款,无形之中加大了财务费用。 丘子仪对张吉利、钱彪他们一门儿心思钻钱眼儿的做法很看不上眼,炒股你们就炒吧,可总不能弄虚作假、以牺牲原则为代价吧?丘子仪常常感慨,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弄潮儿,大都喜欢捞偏门儿,赚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急功近利,人性中的负面因素迅速恶性膨胀。大邱庄的禹作敏,南德集团的牟其中……一开始都是那么轰轰烈烈,稍有得志便猖狂,随后决策失误,危机四起,呼啦啦似大厦倾,忽闪闪如灯将尽,最后树倒猢狲散,其兴也勃,其衰也忽,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古谚云,富不过三代;如今的暴发户,能十年不走下坡路就很不错了。中国的民营经济中为什么就出不了通用电气、J.P.摩根之类长盛不衰的企业呢?文化使然,制度使然。一个浮躁的民族,经历了那些年的政治运动,一旦改革开放,人人都想跑步进入富人行列,富了还想再富。至于致富应该经由何种路径,采取什么手段,倒成了次要问题——竭泽而渔,根本就是不择手段! 远的暂且不讲,就拿张吉利来说,他算是够幸运的了,在中国,股市的一级市场就是亿万富翁的生产线,谁捞到上市额度谁就是中了头彩,不光是首发新股可以搂来一大笔钱,只要不沦为ST(特别处理),日后利用增发和配股等股权融资方式,还可以再次最大限度地拿到近乎于天文数字的资金,而且根本不必归还。是谁创造了这么一个股权分置的市场?它简直就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魔盒,阿拉丁的神灯在它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还有钱彪,手握庞大的房地产和炒股资金,在物质上可以说应有尽有,啥都不缺,金钱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符号,多一个零少一个零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然而就是他们,这帮中国改革开放中的幸运儿和最大受益者,却仍然对金钱顶礼膜拜,恨不得天下财富尽为己有。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丘子仪明白,不懂得节制,往往会促使事情朝相反的方向转化。 · 灿灿近来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托马斯先生送她的那本《伊凡吉林》,只要一得闲,她就抱着这本长篇叙事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按说灿灿的英语还是相当不错的,专业六级,上大学时也曾念过几本英文小说,可是读起朗费罗的诗,她却仍然感觉吃力,需要不时向丘子仪请教。这回子仪还真成了她的老师,给她上起了英语诗歌入门课。他告诉她,这是一篇六音部无韵体叙事诗,着意描写宁静的田园景色和劫后被拆散的恋人的痛苦。他还特意把一开始的那段文字给她译成了中文:这是座太古的森林/喃喃的松树和铁杉披满苔藓绿衣/在暮色中影影绰绰/有如长须及胸的凯尔特祭司在此驻足…… “你译得真美。”灿灿诚心称赞。近来她不断从子仪身上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发现原本未曾发现的优点。她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可爱上司本身就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庆幸,感到满足。 “不,是朗费罗的诗美,”子仪如此说并非假作谦虚。“你也试着译几段吧,不懂的地方我帮你。等你译完了你就会发现,它非常优美感人,尤其是结尾部分。” 子仪认为,诗歌是文学的最高级形式。“就拿《伊凡吉林》来说,”他告诉灿灿,“其实当初是小说家霍桑和诗人朗费罗一同听到的这个爱情悲剧。讲述这个真实故事的人请两位文学家吃饭,并在席间力劝霍桑把此事写成小说。霍桑说他觉得这件事情中并没有多少小说素材。但是朗费罗却一下子萌发出诗歌的灵感,他对霍桑说:‘还是让我来把它写成诗吧,同时请你答应,在我写出诗歌之前,先别动手写小说。’于是一篇传世名作就这样诞生了。正是通过这部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世人才第一次了解阿卡迪亚人。又过了十几年,才有人开始撰写阿卡迪亚人的历史。” 灿灿对子仪的文学知识由衷佩服。“你是学商的,怎么会对美国文学如此烂熟于胸?”她有些奇怪。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从十六岁起就开始读世界名著,”他提示她。“其实,做好一个企业管理者,广泛的人文和科学知识是必备的条件。” “你觉得《伊凡吉林》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两个幸福吗?” 灿灿忽然问,她把话题又转回到了对这篇她深深喜爱的长诗的探讨上。 “怎么说呢,”子仪沉吟了片刻。“这对恋人有些像中国民间传说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幸福吗?这,恐怕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还是福楼拜说的好:幸福是一个债主,借你一刻的欢悦,叫你付上一船的不幸。” “人生能有一刻的欢悦就足够了,”灿灿闭上眼睛。“只要这欢悦是刻骨铭心的。” 晚上,灿灿把她与丘子仪就文学和爱情的这番议论写进了自己的日记。自从来安吉上班,灿灿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她的日记不写在本子上,而是直接敲进电脑里。一开始她记的主要是工作,后来不知不觉,主题逐渐转向她与子仪身边发生的林林总总的大小事情,再后来,所谓的“日记”就索性全方位聚焦于他俩的关系,特别是他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说起来,她的日记若是打印出来,只需稍加编辑,便堪称一部风流曲折的罗曼史,其文字之优美绮丽,情调之浪漫缠绵,绝不输给当今那些一鸣惊人红极一时的网络写手或隐私作家;换句话说,绝对达得到放在文学媒体上发表的专业水准。当然了,她是不会拿出来发表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她爱惜自己的日记,这是她的心路历程,她的文字只属于自己,属于她和她的丘子仪。 说到关系,最近,丘子仪同灿灿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丘子仪深有感触地体会到,他俩在工作上配合得更加默契了,对待公司经营管理问题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具体的工作,不用他交代,灿灿就主动去做,而且做得很好很到位,她真的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离不开她的。但是在感情上,他俩的关系,确切地说是子仪对灿灿的态度,却像枝头正在成熟的果子,遭遇到突降的寒流,僵在了那里;或者,像是不刻意努力去划的逆水之舟,在湍急的流水中有一点点倒退。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夏威夷的一晌贪欢他很是后悔——没想到,灿灿在那天之前竟然还是处女。不错,那个销魂的夜晚弥足珍贵,他会把她对他的爱永存心间。可是他四十六岁,她刚刚二十三,他大她整整一倍,准确地说,是差着一代人。他是个在生活和情感上经历过沧桑的男人,虽然还不算老,但心却很难像少年郎那样激烈地搏动,扬起波澜;而她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美丽清新,春天的阳光刚刚照在她身上,她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严格地讲,他俩不是一对般配的金童玉女,只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她错误地投入到了他错误的怀抱。这有可能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将其归因于孤男寡女,环境使然。理智告诉他,她应该得到一位更优秀、更配得上她的郎君。 她呢,则认定他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就是她一直在寻觅着的那个生命中的另一半。她并不以为年龄的差距会成为他俩之间的障碍,用一句西方亘古就有的话来说,爱情是没有年龄的。生活当中,有些东西比年龄重要得多。比如说感觉,他是第一个让她心头小鹿乱撞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她充实快乐,她意外而心满意足地品尝到了一种只有从成熟男人身上方能得到的愉悦——被娇宠被呵护的愉悦;在他的臂弯里,她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幸福的女人。她说她要给他做老婆,她要把他俩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他吓得连声说千万别。她说你不娶我我就不嫁人,等你到老,像伊凡吉林和加布里埃尔那样,把你的头抱在怀里,一同甜蜜地死去。她甚至说她要放弃出国留学,和他在一起;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灿灿其实是一个在婚姻观念上比较传统的女孩,别看她平时那么至情至性,大大咧咧。她最爱听的歌居然是《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听到动情时,泪水就会在她眼眶里打转转。 见灿灿如此上心,子仪也不由心中热浪翻腾,几近把持不住,淌下眼泪,可他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一段改了字的歌词:“我能想到最滑稽的事,就是你看我一人儿慢慢变老。等我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大傻帽。” 灿灿从云端掉到地上,说你怎么这么撅人啊,是不是吃了枪药。 他兜头再泼一盆冷水:很残酷是不是?可我讲的全都是大实话,话糙理不糙,我的年纪比你大那么老多。你再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你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其实你并不是真的爱上了他,而是爱上了你自己的爱。 灿灿闻听如此绕脖子的深奥哲理,不由吃了一惊,醒过味儿来后旋即噘起小嘴:烦死我了你,不管不管我不管,就要就要我偏要,反正我是讹上你了! 妈妈许婷看出了女儿的变化,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说也算有也算没有,也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人家人家不爱她。许婷说哪个男孩子这么眼高,她就不信了,连她的灿灿还会有男人看不上。“不过乖女儿,”她有些怀疑地问,“你找的不会是个有妇之夫吧?你可千万别给我来什么第三者插足啊。” 灿灿说她才不当第三者呢。她向妈妈保证,这个男人绝对是个优秀的单身汉,在差不多的时候,她是会把他引见给妈妈的。 许婷在心底里是崇尚个人自由的,既然女儿能够把握住底线,她就不再多问什么了。 其实许婷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与丘子仪的关系不大一般。子仪是个好男人,早在当年当孩子王的时候,他就是她——那个落难的大家闺秀——的护花使者。现在,他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成熟,正直,宽容,睿智,总之,充满魅力。许婷愿意女儿多和子仪这样的人在一起,从他身上学些好东西。不过,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热恋上如同叔叔一般的丘子仪。 子仪其实很矛盾,他一直在感情与理智之间徘徊,感情推动他接纳身边这个毫不掩饰自己情感世界的美丽女孩,而理智又竭力把他从这个女孩身边拉开。最后,他终于选择了理智。理智告诉他,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如花似锦的大好年华;理智还提醒他,他在内心深处是孤独的,甚至有一点点厌世,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不想让自己这种弥漫于心底的孤独情绪和爱情搅在一起,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混合啊!再说了,人言可畏,他也不愿意沾上老牛吃嫩草的陋名。他开始疏远灿灿。自从那次越轨之后,他再没和她发生过那样的事。甚至那天早上,面对着点点飞红,他就向她说对不起,她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乐意。 一件事情一旦开了头,似乎就会产生惯性,当事人就会循着惯性的轨迹走下去。但是丘子仪却是惯性的终结者。回国以后,灿灿原以为和他保持亲昵是理所当然的,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要他抱她,亲她;他却端着架子,表现得相当冷漠,说这样不合适吧。他甚至对她所提出的下班后出去玩的邀请推三阻四,找出种种借口加以拒绝。她伤了心,说你是不是心里又有别人了?他说就算是吧。她问是谁。他咬了咬牙,说反正不是你。 其实他也很伤心。他对她的爱,深藏于心,看似温吞,却内里火热,看到她难过,他更难过。不过他相信,长痛不如短痛,小姑娘的感情波澜往往很快就会平息。明知不合适,明知日后走不到一起,却仍要保持那种关系,是不道德的,是不负责任的。他不想做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相信叔本华的那句话:我没有选择,所以痛苦选择了我。 又过了一段日子,灿灿似乎冷静了下来。她不再纠缠他,重新开始通过互联网和本特利教授联系,落实 留学的具体事项。再后来有一个男孩常来公司找她,男孩叫刘晓,高大英俊,聪明快乐,一个典型的阳光少年。他是她的大学同学,同样家境优越,也在积极争取 出国留学。她和他约会;她在办公室里接他电话时故意大声说话,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她在电话中打情骂俏一点都不避人。这个时候丘子仪就会站起身,从办公室走出去。 人们都说冯灿灿和刘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丘子仪也这么认为。 第十五章 商场政治学(1) 安吉传媒的股价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展开了新一轮飙升。社会上都在流传,安吉业绩将大幅增长,每股收益可高达六毛钱。各类媒体的财经专栏均对它好评如潮,什么绩优高成长股啦,具有高送转潜力啦,外资并购概念啦。它的股价很快就上升到了五十元区域。 五十元的股价,六千万的流通盘,钱彪说要想让股价更上一层楼,就得加大资金投入力度,绝对控盘。而由于房地产项目占着他不少资金,他现在在股市上的头寸有些吃紧。他向张吉利提出要求:把与美国合作的那个项目上的两个亿借给他,他只用两个月,炒上一把就出来,保证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借用项目资金的事遭到丘子仪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委托 理财我管不着,可与美国合作的钱必须专款专用。”这是他主管的项目,况且,在美国的时候托马斯先生曾就资金使用问题专门语重心长地有过嘱托,他也拍着胸脯承诺了。岂能现在钱刚一打过来,这边就立刻变卦? 张吉利不以为然,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巴,钱闲着也是闲着,让它下下崽儿有啥不好,不就两个月嘛,也不会耽误项目使。 此刻的丘子仪倔得像头驴。挪用资金炒股最后输掉裤子的事他见多了,国内国外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不行就是不行,多大的利都不行,没什么好商量的。 张吉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公司里还从没有谁敢这么顶撞他呢,眼前的这个人若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若不是人品还算让他服气的丘子仪,他早就拍桌子瞪眼了。 丘子仪见张吉利一脸愠色,像是真急了,心中不禁有几分不落忍,自问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自己在公司里的身份,毕竟还是打工的。但是他转念一想,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对不对得起张吉利的问题了,公司早已上市,外方也已投资,除了张吉利,他还必须面对公众投资者,面对托马斯先生。毫无疑问,任何事情都有底线,在这件事情上,专款专用就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安吉公司内部管理之所以一盆糨糊,就是因为缺少规矩,不讲原则,把老板惯得一个人说了算。这回他偏要开创一个按制度办事的先河。张吉利不高兴就不高兴了,其实说到底,他这也是为张吉利好,为了避免张吉利摔跟头,把好不容易干出来的事业给毁掉;他相信,老朋友日后会明白他这一番苦心的。 随后,丘子仪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冯建设。冯建设在会上敲打了张吉利一通,说还是丘子仪做得对,风险控制最要紧,这事听小丘的,以后合资项目上的资金,实行双控,只有见到张吉利和丘子仪两个人的共同签字,才可以动用。 丘子仪仍有几分不放心。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专门给托马斯公司发了封电子邮件,要来了托马斯先生的亲笔授权,然后拿着冯建设的指示和外方的授权,通知财务部经理林小琴:美国项目的钱,任何人一个人签字都不算数,没有他和张总两个人的联合签字,谁都不准动一分钱。他相信,只有通过这种极端的措施,才能治住张吉利他们乱挪资金的毛病。 这件事情弄得张吉利极为恼火,你丘子仪也太张狂了,这个公司究竟谁是老板? 钱彪则火上浇油:“他以为他是谁呀?没有你张总哪有他今天?我说你也是,吉利,你是养狼专业户啊你,怎么净养些子白眼狼啊。”他和张吉利、刘丽丽刚刚在绿茵场上打过一场 高尔夫,此刻正在俱乐部的餐厅里吃自助餐。没聊两句,话题就转到了丘子仪的越权之举上,令张吉利心里添堵。 刘丽丽也在一旁敲锣边儿:“如今咱公司要论人气,还得数人家丘总,哈?外边的人一提安吉,只知道有个管事的丘总丘大拿,倒不知道还有个正差儿的张总张老板了。”想当初,丘子仪曾晾过她好几次,她至今仍念念不忘,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给丘子仪扎扎针,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张总,你在公司不好使。”她又意犹未尽地找补上这么一句。 张吉利不由火冒三丈。“给我住嘴!这个公司还没姓丘呢!” “至少那个合资项目姓丘。”已经放下碗筷的丽丽一面给他揉胳膊捏腿,一面继续小拱着。“不信你和钱总试试,哈?看没有他丘大拿点头,你们能不能弄出一分钱来。” 张吉利不言声了,瞪着眼睛干运气。钱彪见他真急了,赶紧打圆场:“别别别,丽丽,你就甭搅屎棍儿了。丘总这人虽说有点恃才傲物,可他和咱张总,怎么说也是发小啊。人家哥儿俩的关系,比你和张总铁!” “没错啊,兄弟如手足嘛,我们女人是什么——不就是衣服么,哈?” 刘丽丽继续指桑骂槐,自从上次冯建设给她撑了回腰,他在张吉利面前便愈发放肆了。“我怎么比得了丘总。想当年人家丘子仪,连女朋友都舍得拿出来共享。哈,张吉利?” “你少给我搬弄是非!”张吉利喝斥道,丽丽揭他伤疤,他脸上挂不住。“再胡咧咧,看我不抽你!” “你抽,我让你抽!”丽丽停止了按摩,一头扎进张吉利怀里,不依不饶。 张吉利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还嫌我不烦啊!” 丽丽抽抽搭搭抹眼泪。张吉利开始好言好语相哄。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破涕为笑,说:“我怎么就搬弄是非了?人家还不全都是为了你。” 刘丽丽就这么亦真亦假地闹了一番,嚼了丘子仪的舌头,撺掇张吉利发狠,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其实,作为女人,丽丽原本是挺喜欢丘子仪这个越咂吧越有味儿的中年男人的,有事没事愿意往他身边凑,愿意和他瞎拉呱,她从心底里觉得,公司里只有丘子仪才算得上名副其实的现代经理人,才算得上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可丘子仪呢,却从来不拿正眼儿夹丽丽。对于丽丽那份公司上下男职员一致觉得赏心悦目的美色,丘子仪仿佛视而不见。更可气的是,那阵子她好心好意找他说说话吧,他居然与冯灿灿一唱一和,话里话外烧打她,撵她走。挤兑谁呢?!丽丽知道这是因为丘子仪看不起她,看不起她那种用糖衣炮弹腐蚀领导、为自个儿揽权捞钱的低俗行径。逐渐地,她便开始对这个在她面前总没有笑模样的丘副总不服气起来,你狂什么狂?你不就仗着自己有张海外名校的MBA文凭,在美国的大投资银行里镀过金吗?不错,我是个小女人,没有你这么出色的履历,我有的只是一份让所有男人都爆血管的美艳姿色。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凭什么许你发挥强项,就不许我扬长避短?凭什么我就不能靠着自己的先天条件捞世界?说白了,大家都在卖,你卖的是专业知识,是头脑;我卖的是青春,是老天爷赋予我的万种风情,从本质上讲,你我的行为并无多大区别。凭什么你就高贵我就下贱?凭什么我只做了一件很原始,很普通,很符合逻辑很水到渠成的事情,你就眼睛长到了脑门儿上,就这么拿豆包不当干粮?她不服气,她和他较劲,日久天长,她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还有那个冯灿灿,丽丽觉得,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说论起容貌和机灵劲儿,灿灿与丽丽难分伯仲,都称得上心较比干多一窍,貌如西施胜一分,可灿灿的那一份出水 芙蓉般的清纯,丽丽却是绝对拿捏不出来的。此外就是学识,那回张吉利评论她和灿灿时说得好:“‘软件’上你绝不是她个儿。”别看灿灿这小丫头平日里叽叽喳喳,可一旦正经起来,还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要业务懂业务,要英文有英文,两下里一比,她这位身兼上市公司董秘的总经理助理,倒显得有些尸位素餐,像个花瓶了。而论起最能展示女人内在品位的生活情趣,灿灿就更比她有范儿,更与她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丫头小小年纪,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音乐艺术样样通,诗词歌赋一网打尽,真纳了闷儿了,你说她究竟怎么就把那么多东西都装进她那个小脑瓜儿里去的?听张吉利讲,他的前妻兼丘子仪的前女友乔虹飞就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丘子仪那么哈着灿灿,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敢情是怀旧情结给闹的,她整个儿一小乔虹飞!“你别是在吃冯灿灿的醋吧?”那回张吉利这样问丽丽。吃这毛丫头醋?笑话!丽丽又好气好笑地嘴硬,可是她心里还真有几分发虚。在某些方面,灿灿的确比她强,不是强一星半点,是强一大骨节儿。然而,细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丫头之所以优秀,不就是因为命好,生在了一个好人家吗?姥爷是当年跟随毛泽东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父亲是新时期炙手可热的大公司一把手,她从小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份从容,那份优越,是她这个小家碧玉绝对无法比拟,学也学不来的。似乎有过这么一句名言:造就一个暴发户一夜足矣,造就一个贵族则至少需要三代。倘若灿灿也和自己一样,生长于小门小户,这丫头绝对不会比自己强到哪儿去!当然了,平心而论,出身豪门的灿灿,身上竟一点都没有富家女的傲慢与骄矜,有的只是平头百姓式的温良与乖巧。这一点,包括丽丽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也都不得不心悦诚服。 丽丽所没想到的是,灿灿和她,两个美女之间的不同并不在于谁清纯谁妖娆,也不在于谁学识高谁学识低,更不在于谁出身贵谁出身贱;而是在于,灿灿的美是留给自己的,不必张扬,不必示人,所以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种随意的内在魅力;而她的美却是一种工具,她把这美看作上天赐给她的资源,她要用它来蛊惑男人,以争取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利益最大化;说白了,她是把美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的,所谓固定资产随身带,做了买卖货还在。所以,她的美想不张扬都不成。如此一来,灿灿和她站到一起,孰重孰轻,孰高孰低,自然便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了。 丘子仪的“目中无人”就这么惹得钱彪、张吉利和刘丽丽发了一大顿牢骚,生出一大堆心理不平衡,连累冯灿灿也跟着一起吃了瓜落儿。可是发牢骚也好,心理不平衡也好,钱彪的实际问题却一点都没解决。不管怎么说,炒股的增量资金必须到位。现在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股价不进则退,一旦护不住盘,就有可能稀里哗啦,后果不堪设想。还好,证券公司的朋友肯帮忙,答应钱彪,用手里的股票融资,解决短期头寸问题。 公司上层的一举一动,机灵的冯灿灿全都看在了眼里。丽丽姐拿她横挑竖比,她当然有所察觉,对此,她可以抱着一颗宽容大度之心,不和丽丽一般见识。但是张吉利与丘子仪摩擦,暗中朝丘子仪铆劲儿,她就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问了。她必须时时提醒自己这位生性狷狂的耿直上司,别让他在“人和”方面犯低级错误。于是她逮了个机会对子仪说:“我觉着张总他们最近对你有些意见。你也是,工作上的事太较真儿了,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你这么做很容易树敌。” 丘子仪不高兴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世故。” “不是我世故,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我知道你的做法是出于公心,可你也总得做得策略点吧?你没必要锋芒毕露,得罪这些人。”她又进一步开导,“你和张总好歹也这么多年交情了,总还相互信任。再说,你俩又全都挺仗义挺爽快的,有多大事情说不开呢?” 丘子仪皱起眉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灿灿。什么‘信任’,什么‘仗义’,你可别给我往一块扯啊,信任和仗义完全是两码事。话既然说到了这儿,我今天倒想跟你说道说道,”于是他掰扯起了大道理。“就说信任吧,它可是以独立人格为前提的,‘信任’不要求人放弃自己的独立,而仅仅是定一个规则,做事情时共同遵守,其他方面的东西则还可以保留,包括自己的思想、看法、价值观。也就是说,大家各自保留自己的独立性,同时又遵守共同规则,这便是信任。我想你也明白,市场经济中合伙人的关系就是以信任为基础的关系,以信任为基础,交易成本才能降到最低。而仗义就不同了,仗义是咱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模式,它首先要求人放弃自己的独立,所谓大家都是哥们儿,既然是哥们儿,就什么事情都得一致,趣味一致,想法也要一致,偏偏就是没规则。中国的企业家总是以这种‘仗义’来衡量人际关系,却不讲大原则,结果反而常常出现信任危机。合伙办公司,靠仗义来维系,公司很难办好。我们的市场经济之所以磕磕绊绊,我看,一味强调仗义而缺失信任,当是原因之一。这样的仗义没有也罢!拿我和张吉利来说,不错,我们是朋友,自然应当相互信任,可信任是有原则的。让我任何事情都迁就他,我绝对做不来!” “你不会是刚打火星上来的吧?”灿灿说服起人来不屈不挠。“我承认,你讲的全都在理,可这些话吧嗒吧嗒嘴皮子容易,实行起来却很难很难。如今你和张总他们闹到这步田地,双方恐怕都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张总是个讲面子的人,你主动表个态,也许就能将相和呢。你又何乐而不为?” 灿灿嘴上这么劝子仪,其实她心里最喜欢子仪的就是他的这份正直与执着。有一天她在家里和爸爸聊起公司的事,说到几位焦点人物,冯建设对他们都一一做出了点评。他们先聊到的是张吉利,冯建设给他的评语是“竖子可教”。 “什么意思?”灿灿当时诧异地问。 “我是说,你张叔叔这样的人,别看没读过几本书,可他要比那些满腹经纶的书呆子聪明得多,更适合在这个世道上混。他时刻都记得自己吃几碗干饭,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京房置业的钱总不也是这样吗?出身低微,终成大器?” “钱彪?”冯建设不屑地哼了一声,“浑球一个!告诉你,灿灿,钱彪属于‘社会人’,邪得很,这种人你可少沾啊!” “我当然知道自己该和什么人在一起,爸,”灿灿转移话题。“那丘叔叔呢?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食人间烟火。”看来冯建设心明如镜,对于自己手下的干将,他自有一杆秤。 “搞经济的干部那么多腐败的,你们缺的不就是这种清廉的管理者吗?再说了,他业务上又那么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冯建设不愿再多讲。 “其实丘叔叔并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么食古不化,”灿灿不由替丘子仪鸣不平,仿佛说丘子仪不好就是说她自己不好似的。“他不光业务能力强,人缘也非常好,您知道吗,他在公司里威信可高呢,老百姓都特拥护他,这一点,张叔根本没法和他比。” “说你幼稚吧,你还不服气,”冯建设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看法太简单了,我的好闺女。 伊拉克的独裁者萨达姆写过一篇小说,文采虽然不敢恭维,却很耐人寻味,听我讲来。有一个偏远部落,一天,传来消息:首都发生政变,政府被推翻,军人成立了新的军政府。为了讨好新政府,部落酋长决定,亲自前往省城邮局,给新总统发一份贺电。由于部落所在之地离省城太远,途中又遇上坏天气,等到十几天后酋长赶到城里时,听说政权又被原来的政客们夺了回来。你猜这位酋长怎么办了?” “打道回府呗。” “不,他仍然跑到邮局,给复辟的政府发去一封贺电,诚心诚意地祝贺他们夺回政权!” 灿灿拊掌大笑。“机会主义,简直太机会主义了!” “莫笑,”冯建设一脸严肃。“酋长很聪明,他非常懂得生存之道——有奶就是娘。而写这篇小说的萨达姆更聪明,他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普世真理。” “什么真理?” “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权力才是硬道理。正因为老萨太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了,所以他这个独裁的暴君才活得这么长久,伊拉克国内的任何派别,任何势力,全都奈何不了他。” 灿灿听呆了。 “而你们公司里面,张吉利与丘子仪相比,张吉利就聪明得多。换句话说,他识时务,更通晓运行于这个社会中的潜规则,他使尽手段搞好与上面的关系,取得上司的信任;至于下面嘛,在他眼里,只是一台给他挣钱的机器,他才不管员工的冷暖呢,民意,对他来说是个屁!他与萨达姆一样清楚,人心是靠不住的,他也不指望靠。” “能忍人所不能忍者,必能做人所不忍做之事,”灿灿提醒父亲。“这种人最危险了,表面上一团火,脚底下使绊子。爸,这样的人您可得提防着点啊。” “我提防?从何谈起!告诉你吧,丫头,除了血缘,世上的关系便只剩下利益了。利益关系,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恰恰是这种关系,才是最牢靠的关系。所谓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就是张吉利的大树,张吉利还想在我的树荫下乘凉呢。对我,目前他还只有讨好和孝敬的份儿。” “如此勾心斗角,官场太复杂了。”灿灿叹道。 “复杂?这只是冰山一角。什么是世上最大的学问?世上最大的学问,就是关于人的学问。人心难测,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你一辈子都揣摩不透。你还小,丫头,日后有你学的。现在,我再来说说你的丘叔叔,我不否认他很有本事,懂经营,会管理,还有一肚子学问,可是这些充其量是‘做事’的本事;作为一名公司高管,这些本事只能算雕虫小技。高管的真正大本事,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做人’。你知道他最不懂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不懂的事情是:劲儿应该往哪个方向使。” “比如说?” “比如说,他关心部下,与下面的关系搞得的确蛮好的,可这又有什么用?老萨说的对,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一旦你失去了权力,即便你以前再有恩于谁,那人也会躲着你走!而上头呢?你们丘总非但不主动逢迎,还有几分对着干的意思。这种孤傲的刺儿头,哪个领导会喜欢?哪个领导能容忍?张吉利就算是够仁义的了,对他一让再让,可他还是不思团结。要是换了别人,早炒他三回了。” “爸,您说的不对!”灿灿抗议道。“丘叔叔这叫嫉恶如仇。他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 “这就是他的又一个弱点了,”冯建设评论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懂得求大同存小异者,是不堪担当重任的。” “那您为什么还批准,合资项目资金的使用,必须有他签字才生效呢?”灿灿有点不明白了。 “哈哈,你以为掌握签字权就那么舒坦?”冯建设笑道。“什么签字权,那叫顶雷!两个亿的现金,人人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人家要钱用,你不给吧,得罪人;给吧,出了事你受连带。有他难受的!再说了,这笔钱他与张吉利相互制约,这样才最安全稳妥——因为他们两个的路数永远不会一致。真是全交给他们当中的一个,我还确实有点不放心呢。” “爸,您真老奸巨猾!人家都说,您是仗着我姥爷,才爬得这么快,依我看,您的道行可比我姥爷深多了。他老人家多老实一人呐。” “没错,走上仕途,我不否认是因为你姥爷的声望和影响力起到过一些作用,”冯建设有几分得意,不免舒展胸臆,话多了些。“可后来的事,就全凭自己了。官场险恶,谁也不能保你一辈子,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姥爷不在这么多年了,我一样顺风顺水。这些年我又靠谁了?还不是靠自己的勤奋,悟性,忍辱负重,自强不息?” “丘叔叔哪儿如您这么有心计啊!”灿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他就知道低头拉车。” “当然了,丘子仪的强项我们也是要用的,”冯建设借坡下驴。“比如在对国外的关系上,目前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他。” “好老爸好老爸,您就多支持支持丘叔叔吧。”灿灿摇着父亲的肩膀,撒起娇来。“丘叔叔确实是个德才兼备的大好人,如今这样优秀的干部,您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呀。” “你干吗单对他这么关心?”冯建设警惕起来。“就因为他长得像马英九?” “您又老不正经了,”灿灿装出生气的样子,“他不是人家的直接领导嘛。” 父亲对女儿语重心长的一番教诲,不经意间佐证出丘子仪的不谙世事已经成为公司高层的共识,灿灿很担心子仪会因此而吃亏,受到伤害。她不好把父亲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子仪,只好委婉地劝他:“还是找张总聊聊吧,你俩毕竟是老哥们儿了。” 静下心来想一想,丘子仪觉得灿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无论如何,领导班子搞好团结,这是公司得以良性运转的基础。于是一天,他趁张吉利心情不错,专门来到张吉利办公室,诚心诚意地与张吉利进行恳谈,说自己来公司快两年了,自认为也算是尽了心,努了力,不过纰漏总是难免,平时若有到不到的地方,还望老朋友指出来,并且多多海涵担待。 张吉利对丘子仪的意见本非一日,早已憋了好久,不禁一吐为快。“既然你把话都说开了,我就和你念叨念叨。你丘子仪在工作上没的挑,但是你也应该好好想想,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不是有些问题?不错,咱们是朋友,可那是在私底下,在公司里咱们总该分个上级下级吧?” 子仪明白张吉利是在埋怨他抢夺资金调用权的事,只不过这涉及到原则底线,无法退让。于是他也不再绕弯子,坦言道:“托马斯先生是我请进来的,我总得对人家负责呀。再说了,咱们现在管理的是上市公司,也得对公众投资者负些责任。把募集资金和国外合作伙伴入股的钱全都投入充满不确定性的股市,你想过没有,这有多危险啊,一旦赔进去怎么收拾,怎么交代?最终坐蜡的不还是你这个总经理?后果有可能不堪设想!正因为你我是朋友,我才采取了比较极端的措施,我以为你能理解,我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了给你,给公司,防范风险。治大国如烹小鲜,管理企业也一样。生意场上处处是陷阱,大家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是最基本的原则。慎在于畏小,智在于治大,看得长远才能活得长久。”他把道理掰开揉碎,语重心长地向张吉利进言。“委托 理财的事见好就收吧,这么干违规不说,其实无异于刀口舔血。你们要是实在手痒痒,舍不得离开证券市场,那就卖掉 股票,打打新股吧。” 所谓打新股,就是用资金去抽签摇号,申购新发行的股票,然后利用上市之机卖出套利,获取一定的差价。这样做虽远不如坐庄赚得多,却旱涝保收,零风险,赶上年景好的时候,也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润。安吉若将现有的股票变现,便会握有几个亿的资金,拿它打新股,一路打下来,利润的绝对值将会是相当可观的,况且不必担心违规,更不必担心被套。打新股是一种合法却不尽合理的投资行为,由于中国股市历来就有新股不败的神话,于是一批把安全看得至关重要的亏不起的资金便乐此不疲,一个专钻政策空子吃偏食的股市食利层也就应运而生了。股市的一级市场囤积了数千亿打新股资金,它们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这个市场,其中有不少与安吉一样,是灰色的。大量资金推波助澜,致使新股的中签率极低,而物以稀为贵,这些好不容易才申购来的股票一旦上市,自然会众皆追捧,令股价高开高走,新股愈发不败。然而无论如何,打新股终究是在政策法规所允许的范围内开展活动,什么是合法资金,什么是灰色资金,甚至什么是违规资金,在新股申购的队伍中是不好界定的,谁也没规定什么样的资金不准申购新股。此外,打新股对股市生态环境的破坏,明显小于完全属于操纵行为的坐庄,所以也没人想到应该给这些资金排排队,清理清理。按说,作为上市公司,安吉传媒即便打新股,深究起来也属“不务正业”。丘子仪劝张吉利这样做,对一向刻板较真儿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一种很大的妥协了。他这也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的意思——打新股毕竟还安全稳妥,也无扰乱市场秩序之虞。 丘子仪最后重申:“来公司时我表过态,三年做不出成绩就拍屁股走人。现在离三年期限还有小一半时间,如果这个合资项目我搞不好,或者你对我的工作方法仍然不满意,到时候知会一声,我会对你说拜拜的。” 张吉利明白,子仪这番苦口婆心的话是发自肺腑,他的心中感动了一下,但这一感动马上又泯灭掉了。两人之间的认识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委托理财之事张吉利绝不想就此打住。打新股?那点区区利润他岂能看上眼!哪比得了坐庄,几天之间便有翻番之利。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富贵险中求。没有当年破釜沉舟的顶风运作,怎么可能走到今天的辉煌?你丘子仪让我退出来打新股,我偏不!还轮不到由你来给我指明出路呢,他心中这样想。知道吗,我要的就是控盘时的那份刺激,那份心跳,那种傲视天下一览众生的感觉。当然了,凭心而论,丘子仪的建议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风险该防范还是要防范的。张吉利知道公司里的人只有子仪是在真心帮他,可是越过他找他的顶头上司,不同他商量就索要外方的授权,还与他争夺项目资金调用的签字权,这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在官场,都是犯大忌讳的,要不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他早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卷铺盖了。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老话真的很在理。现在公司该上市也上市了,该同国外合作也合作了,与丘子仪继续做朋友,那当然顺理成章,至于做合伙人嘛,那就不一定必须了。也许正如丘子仪自己说的,快到说拜拜的时候了,以后等形势稳定下来,找个机会,不妨给这位爷一笔钱,打发他另谋高就吧。 张吉利之所以如此膈应丘子仪,之所以揣着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火,除了因为“资金门”事件中子仪没有足够尊重他外,其实还另有一个重要原因,一个他无法说出口来的特殊原因。那便是,自从子仪来到公司,他就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妻乔虹飞的眼睛。 那眼睛,那对充满一种让他顿感陌生眼神的眼睛,他只见到过两回,但这两回却足以令他终生难忘。头一回是那天他从车站接货回来,丘子仪已经走了,妻子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冷漠,轻蔑,望得他浑身冷飕飕的。他抱她,亲她,陪笑脸,说好话,只换回妻子一句话:“你太可怕了!”说罢,转身进了卧室,反手锁上房门,把当新郎官还不到一个月的他晾在客厅睡沙发。直到过了半个月,才重新允许他近身。 第二回见到妻子那令他发毛的异样眼神,则是在他药倒她、安排冯建设得手之后。那天晚上他从街头回到家,房间里寂无声息,漆黑一片,仿佛没有人。他打开电灯,不禁吓了一大跳,只见妻子呆坐在客厅沙发上,脸上漫无表情,活脱一尊石雕,惟有一对眼睛,一对凄婉的眼睛,证明她是个活人。这对眼睛是那么茫然,那么无助,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但是当他走进它们的视野时,却分明看到它们迸着火,似在燃烧!对了,这种可怕的眼神,他以前只在话剧《雷雨》中见过,电光一闪,霹雳炸响,被闪电照亮面庞的繁漪,眼神就是如此绝望。看话剧时他年纪尚幼,却印象极深,他当时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绝望,直到那天看见妻子的眼睛,他相信了。 那个晚上,没有进卧室的是乔虹飞。 虽然只有这两回,可这么多年之中,张吉利却始终觉得自己不时地在被这对眼睛所注视,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每当他遇到巨大压力、产生不祥预感的时候,这对眼睛就在他睡梦中出现,凄婉,绝望;每当他做了亏心事情,这对眼睛也会从黑暗中蓦地闪出,燃烧着火焰,刀剑般逼人。 本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眼睛在他脑海里出现的频率已经逐渐变少了,他在将它们淡忘。但是丘子仪的到来,却仿佛勾起了往事,这对眼睛又开始不时地闪现,既在深夜的噩梦中,也在朗朗的大白日;而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特别是近些日子,他总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眼睛里的眼神,除了凄婉和绝望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他想起来了,是仇恨。 隐隐之中,还有另一双眼睛,一双阴冷阴冷的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盯得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这双眼睛看上去那么熟悉,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谁的来了。 一定是要出什么事,他预感到。他的感觉一向是很准的。 第十六章 相援何慷慨(1) 有了从证券公司融来的钱,京房置业的资金压力得到了暂时缓解,操盘手刘枫又可以拳打脚踢了,安吉传媒的股价终于沿着上升通道继续攀升。钱彪很高兴,建议上市公司再来个高比例送股,借此机会炒填权,把股价打上去,就势出一部分货。 可冯建设不同意。他说趁着现在股价高,应该实施股东大会已然通过的配股方案。至于配股资金的用途嘛,总公司已经研究过了,拿一部分出来收购安德总公司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剩余部分则暂由总公司借用,日后上市公司收购美国合资项目时,再予归还。 钱彪一听就急了,配股,你们非流通股股东张张嘴容易,可我们流通股股东就得实打实地往外掏钱!这哪儿他妈是配股啊,说白了就是明着抢钱!知道不,如今我们坐庄的有多难啊,本来就资金紧张了,再掏钱配股,就他妈更拉不开栓了;不配吧,除权下来,无形之中成本就比别人高了一大截儿,真他妈配也不是不配也不是。 张吉利对冯建设这横插一杠子的做法也颇有微词。配股,他赞成,可用配股的钱收购酒店,就未免有些不讲理了,那酒店和他的文化传媒根本就不搭界。再说了,酒店的老底儿他非常清楚,号称三星级,其实资产质量极次,负债率居高不下,营业额一直在滑坡,经营管理也不咋样,常有客人投诉,据旅游管理局的人说,再不改善,明年就给它降星。收购这样的酒店,这明摆着是总公司利用关联交易套现,把不良资产甩给上市公司。剩余资金还要被总公司“借用”,说是借,还不还就两说着了。即使日后总公司真有心还,那也非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不可。真是的,上市公司配股弄出如此大动静,到头来却一分钱现金见不着。这叫什么事! 张吉利想让刘丽丽私底下做做冯建设工作,打消收购酒店的念头。可是还没容他向丽丽张口,安德总公司的一纸任命就发下来了:刘丽丽调酒店任总经理。张吉利这才醒过攒儿来,螳螂捕蝉黄雀其后,原来坐收渔利的竟然是这个小妖精。冤,真叫冤,瞧这皮条拉的,他自个儿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都是何苦来呢? 可是钱彪那儿还不能不管,他那儿一秃噜,股价就会滑坡,弄不好就要前功尽弃,把这庄给做夹生,那样一来,大家就都得跟着受连累。张吉利别无良策,只好把安吉文化持有的上市公司五千万法人股,质押给银行,为京房置业担保,融来了一笔资金,让钱彪把该配的股先配了再说。钱彪虽说钱到了手,却并不领情,他忿忿地抱怨,钱是大家挣,你们上市公司怎么也得配合点吧?不给加油就算了,还釜底抽薪。这还让人怎么玩呀! 几大指定媒体公布了安吉传媒的配股公告:十股配三股,配股价二十八元,非流通股股东放弃配股权。安吉传媒的股价应声而落,尽管钱彪竭力护盘,可在配股之前的一个月里,股价还是滑落到了三十元。除权之后则变成了二十九块多一点。 这一年的中国股市腥风血雨,充满变数。经过两年牛市赚足了钱的众多庄家们,都在使尽浑身解数,引诱中小投资者上钩,以便自己在高位金蝉脱壳。夏日的艳阳仍在高照,证券市场却风云突变,先是一位重量级经济学家指责中国股市连赌场都不如;接下去,财政部和证监会联合宣布国有股按市价减持,补充社保基金;仿佛这还不够,又有一位有外国背景的金融公司海归高级研究员站出来说,中国股市泡沫太多,应该推倒重来,跌到一千点才算干净。两市大盘经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空,股指应声而落,满盘皆绿,一口气从两千两百四十五点跌落到一千三百点附近,但见庄股纷纷跳水,大盘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安吉传媒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沽压,幸亏联合坐庄的几家机构还算心齐,在钱彪的号召下,没有反手做空,使股价仍旧维持在二十八九块钱一带。 但是吃了一肚子货苦苦支撑的钱彪却委实有些撑不下去了,现在维护股价所需的资金成了他的头号难题。上市公司配股得来的钱,收购酒店后,余款被安德总公司占用,他无法打它的主意,可是他却惦记着那笔早已趴在安吉账上的合资项目资金。他三天两头找张吉利,软磨硬泡,非要他把这笔资金拿出来,借他使。“就两个月,”钱彪说,“我把股价再拉上去,立刻就出货。” 张吉利说:“你烦不烦呀你,怎么总在这笔合资款上动心思呀。明说了吧,那笔钱丘子仪看得死死的,就是我想借给你,你也一样没戏。”见钱彪追得实在太紧,张吉利最后索性一推六二五,“这么着吧,你去找丘子仪,只要这位爷松口,我立马把钱打给你。” 找丘子仪,钱彪也怵头。别看丘子仪一介书生,可钱彪知道,这个白面书生在原则问题上非常较真儿,油盐不进。但是眼下实在是再没别的法子,钱彪只好硬着头皮去求他——不管怎么说,他钱彪个人在这个合资项目里好歹也投了一百万美元,大小算个股东。 他请丘子仪来参观京房置业新竣工的亚北森林花园——张吉利给刘丽丽买的那套两百多平米的小别墅就在这里。这的确是一个高档的房地产项目,地处高尚社区,虽然周边车水马龙,庭院里却小桥流水,林木葱茏,幽静典雅,别有一番洞天。他特意向丘子仪展示一套坐落在林边坡地上的精 装修别墅,这栋造型堪称后现代的漂亮房子,建筑面积足有四百平米,算上本身的私家花园,占地整整两亩。房子的内饰外装均不落俗套,尤其是室内,以深色檀木和白色为主基调,给人一种高贵淡雅的感觉。就连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丘子仪也不禁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钱彪公司的设计人员竟有如此的品味。 “怎么样,丘总?”钱彪讨好地问。“这栋样板间可是我们的VIP顶级房啊,专门用来打品牌的。” “不错,真的很不错。快赶上十七哩路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