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彪慌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折煞我也!” 大伙又乐了。灿灿说:“您没病吧,不会是三国水浒看多了吧?之乎者也的,您说话可真好玩。” 丘子仪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和书房,金丝楠木的书柜里装满了中外文工具书和世界名著,可这些书籍崭新如初,显然鲜有人翻阅,大鼻涕毕竟还是大鼻涕,附庸风雅,装装门面而已。丘子仪不太欣赏这种洋溢于此处每一角落的华而不实的张扬,他认为,德之大者,敛也,只有内心深处自卑的人,才在这类浅层次的外表之物上做足文章,炫耀自己的富贵和排场。他在这大得出奇的办公室中信步参观,不觉溜达到了钱彪大班台对面的靠墙处,这儿摆放着一排扶手椅,显然是供前来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的部下们坐的。丘子仪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距总裁的大班台足有十米远,丘子仪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提高嗓门儿朝班台后面的钱彪招呼:“老钱啊,你给部下发布指示得用麦克风吧?” 两个姑娘又都笑了。 钱彪有几分不悦,二十多年了,丘子仪还是这么噎人,一点情面都不留。他又想起当年冰场上挨的那两下窝心拳。 丽丽似乎看出了钱彪的不快,连忙打圆场:“我以前只听说比尔·盖茨的办公室最大,现在看来他也赶不上彪哥您呐,哈?” 灿灿也搭茬儿道:“吉尼斯纪录,吉尼斯纪录。” 张吉利一行来此是落实AST公司代表团的接待工作的。美国客人要来北京了,京房置业作为安吉文化的战略合作伙伴,将负责一部分接待任务。 京房置业与安吉的合作,已经酝酿了好久,合作领域主要在金融方面。作为股海老手,钱彪一听说安吉传媒即将上市,立刻嗅出了金钱的气味。那天他找到张吉利,说炒安吉传媒,一定算他一个。 张吉利这时候正为炒作安吉传媒 股票的事情发愁呢。他早就有借着新股上市之机,在二级市场上大干一番之意,他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绝佳的赚钱机会。可是当他向冯建设透露自己的想法时,冯建设立即板起面孔,训斥道:“上市公司炒自己股票,这绝对违反 证券法。你有没有脑子?这种事坚决不能做!” 张吉利说:“冯总您也知道,如今哪家上市公司老老实实,把募集来的资金全投在项目上?咱们这回发行完新股,至少有两个亿得趴在银行睡大觉。反正这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它给咱做点贡献,下下崽儿。再说了,这事只要我们不说,能有谁知道?”见冯建设沉吟不语,张吉利继续小拱着:“您瞧,公司上下员工拿着三百万内部职工股呢。把股价做上去,也是为群众谋福利呀。” 安吉传媒的内部职工股除了少量配售给了公司各级员工外,大部分都孝敬了有关领导和关键人物的亲属。单是冯建设的夫人许婷,就买了三万股。这一点张吉利虽未向冯建设正式汇报,但冯建设却是心知肚明。 “你就是说破大天,上市公司也不准炒股票,”冯建设严词厉色。“至于别人怎么炒,那就不是我管的事了。” 张吉利立刻心领神会,他需要一个合作伙伴。找上门来的钱彪正是一个这样的上佳人选。钱彪有资金有经验,胆子大,又是民企,机制灵活,由他操盘再合适不过,退一步讲,即使万一出了事,也不至于把上市公司推到前台去。两人一拍即合,双方各出两个亿,再联系几家私募基金,联手把安吉传媒做上去。这个庄由京房置业来主做,安吉传媒负责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消息配合。“这件事可千万要保密啊,”张吉利嘱咐道。“冯总说了,上市公司炒自己的股票违规。所以老钱,我只是把资金‘借’给你,你为我代客理财。咱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老哥放心好了,我当然明白,”钱彪拍着胸脯道。“你就是让兄弟往外说兄弟也不敢说啊。万一让人知道咱们要做这只股票,股民都来跟庄,还不把兄弟我赔死?” 张吉利笑道:“你赔死?你不让跟庄的股民把裤子都赔给你就算是客气了。你在股市上的凶悍手法我早就耳闻了。” “哪里哪里,”钱彪满脸的谦逊。“这回我还不得仰仗老哥你?” “别老哥老哥的,据我所知咱俩同岁,你好像比我还大一个月呢。”其实张吉利心里明白,钱彪非常实际,只要有钱赚,让他喊爹他都乐意。“对了,坐庄的事就甭跟子仪念叨了。”分手时张吉利又这么追嘱了一句。“这位爷留了一趟洋,学得特正经,打点擦边球他就跟你吹胡子瞪眼,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虽说我们也是几十年的哥们儿了,可不该说的还是不能跟他说。反正咱们对得起他,赚了钱分他点就是了。” · 2000年3月22日 星期三 有风 美国AST公司的代表团如期来到北京。张总布置任务,说:“灿灿,既然你会英文,那就和丽丽一起,跟着丘总,参加接待吧。”﹝冯灿灿在这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代表团就是我和丽丽姐跟随丘总、钱总,到机场给接来的。对方一行三人:CEO(总裁)约瑟夫·安德森先生,四十开外的老帅哥,体格伟岸,一头金发,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种——他是瑞典移民的后代;CFO(财务总监)约翰·库克先生,一位慈眉善目、诙谐风趣的长者,白头发白髭须,却脸膛红润,鹤发童颜,我说这不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嘛——大伙齐声说果然很像,于是就都管他叫洪七公了;CTO(总工程师)罗恩·卡利尼博士,矮个子的黑头发小伙子,西西里人后代,看他那副晃着膀子走路的模样,丽丽姐戏谑地叫他“意大利黑手党”。他摇摇脑袋,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No, not Italian. I’m a Sicilian mafia(不,不是意大利,我是西西里黑手党)。”我们都被他这煞有介事的劲头给逗乐了。三个老美全都是头回来中国,北京的文化古都氛围和现代化程度,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走到哪里都不断高声赞叹:“Amazing(了不起)!”“Incredible(难以置信)!”钱总听得直摇头,悄声嘟囔:“省着点儿吧您呐,这刚哪儿到哪儿啊,后边amazing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几个美国佬热情豪爽,爱开玩笑。听说丘总是美国的MBA(工商管理硕士),安德森先生连忙说:“I’m MBA, too(我也是MBA)。”见没人接他话茬儿,便解释道:“Married but available.” 张总和钱总听不懂英文,一时没明白啥意思。丘总给他们翻译:“他的意思是,他已婚,但不妨碍谈恋爱。”安德森先生说的是个双关语,他那句话的缩写与“工商管理硕士”一样,都是MBA。话音未落,大家都笑了起来。钱总忙说:“我也是。我赶紧是。谁不让我是我跟谁急。” 黑手党更幺蛾子,见到张总的宝马车,便说:“I love BMW(我喜欢BMW)。”见没人言声,又补充道:“Both money and woman(金钱和女人)。” 又是一个双关语,“ 宝马”的商标是BMW,“金钱和女人”这句话的英文缩写也是BMW。丽丽姐忍俊不禁:“这帮家伙可真够贫的,哈?” 长城,故宫,领导接见,与安吉文化的商务会谈,参观京房置业的 房地产项目,一切都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顺利进行。昨晚集团领导还特意为代表团举办了宴会,爸爸的顶头上司、集团总经理陈伯伯亲自出面作陪。陈伯伯也真够可以的,在饭桌上聊着聊着,就跑了偏,和安德森先生直奔“各国美女之优劣”这一男人们的永恒话题,讨论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有我和丽丽姐两个年轻未婚女性在场,他们也一点都不避讳,看来陈伯伯显然忘记我是冯建设的女儿了。他们荤的素的一通抡,弄得爸爸倒不好意思了,坐立不安。陈伯伯转向他征求看法,问他究竟觉得是洋妞好呢还是咱国产土妞好,他满脸通红,捂着嘴巴直咳嗽。 今天我和丽丽姐陪代表团去了颐和园和天坛。晚上钱总要请他们去他开的歌厅坐坐。GRE补习班今晚有课,我向丘总请假,说歌厅我就不去了。丘总说:“也好,那种声色场所女孩子去了也没啥意思。” · 且表这天晚上吃过经典的北京烤鸭,钱彪引领美国客人来到他开的歌厅。大家刚在豪华的KTV包房中坐定,一大群靓丽的小姐就涌了进来,一字排开,拿捏着架子,朝客人们暗送秋波。钱彪让外宾先选,尽管选自己顺眼的。黑手党已与丽丽眉来眼去,表示不必再另要姑娘陪伴;洪七公选了个会讲两句英语的四川妹。钱彪说,黑手党心有所仪;洪七公年事已高,有个人陪他唠嗑就成了;这总裁安德森风华正茂,还不来俩?一招手,便把队列中两个最年轻最水灵的模特儿般的小姐叫了过来,隆重推荐给安德森先生。谁知老安摆摆手,指着一个瘦瘦的姑娘说:“She would be better(她更好)。”这是一名北京的本地小姐,在这么多的佳丽中,条件算是最差的了。既然安德森先生点了她,其他漂亮妞便纷纷陪了张吉利他们几位中方作陪的男宾。钱彪有几分纳闷,悄声问子仪:“这鬼佬搞没搞错,放着我给他安排的最靓的小妹不要,专拣困难户,莫非想扶贫?” 子仪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你就甭管了。” 丽丽听到了他俩的议论,脱口甩过来一番颇有哲理的插话:“人家美国,高鼻梁大眼睛的洋妞多的是,哈?论身段,论长相,咱们中国美女还真不是个儿,而这小鼻子小眼儿的丫头在他们那儿可就没有了,绝对属于稀缺资源,哈?想不吃香都不行!”这时候黑手党恰好去卫生间,丽丽得了闲,她八成也是晚饭时酒喝多了点,不免心旌荡漾,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溜达着过来,拣了个空处坐下,就势靠在了子仪身上。 钱彪油腔滑调,借着丽丽的话茬儿,拿丽丽现身说法:“怪不得你在那儿没找着婆家,哈?合着是不符合审美标准,哈?嫁不出去。” 众人皆笑。 “What are you laughing for(你们笑什么呢)?”洪七公好奇。 “我们笑中国美女全都在琢磨怎么扛洋枪。”钱彪故意拣绕脖子的话说。 与丽丽零距离接触,子仪横竖不自在,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女人今天有点出格了。他还隐隐地感觉到张吉利警惕的目光。他刷地站起身,说到电脑那儿选首歌,丽丽不备,一头闪在了钱彪大腿上。 “哎哟,妹妹,”钱彪大呼小叫。“我这儿可没洋枪,只有一杆伸缩自如的土鸟铳,要吗?要就给你!” “呸呸呸!你就撒酒疯吧你!”早已恼火的丽丽拧了钱彪一把。这时黑手党从卫生间返回,丽丽自觉没趣,于是讪讪地坐直身体,挪了两下屁股,归复原位,再度热辣辣地依偎过去,换上满口洋文,一心一意陪起了黑手党。 大家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张吉利开始讲诨段子:“有个柴禾妞进城打工,临行前妈妈提醒她:‘城里的男人鬼得很,你千万要小心,别让男人占你便宜。男人要是摸你上边你就说别,摸你下边你就说停。记住啦?’过年了,柴禾妞回家,挺着个大肚子,母亲大惊,忙问:‘怎么搞的,还是让人把肚子弄大了!忘记我告你的话了?’柴禾妞答:‘没忘啊。可我们经理上下一起摸,我就说别——停!别——停!’” 小姐们笑做一团。 钱彪说:“你这段子老掉牙了,还是我给你们讲一新的吧。有个小姐打的,到地儿了没钱,就一撩裙子,对的哥说:‘我反正没钱,你干我一下抵车钱得了。’的哥想干吧,又怕着上病,可就这么放她走吧,自己岂不太吃亏?想了想,有了主意,于是脱下鞋袜,用脚趾头往小姐那儿捅了两下。过了几天,这位的哥的脚趾头又红又肿,到 医院去瞧,医生说是性病。的哥急了:‘哪儿有脚趾头得性病的?!’医生说:‘这年头啥新鲜事没有?刚才来一姑娘,阴道里长脚气!’” 丽丽还在为刚才钱彪拿她开心而不高兴,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钱总你就流氓吧!” 看她那架势,似乎觉得自己俨然代表着在场的全体女性。 张吉利笑道:“好了好了,丽丽你甭理他,老钱他也就这么个层次,嘴里吐不出啥象牙。得,我给大家破个谜吧。乳罩,打一道菜。好好想想,你们肯定都吃过。” 大家绞尽脑汁,都猜不出来,让他道出谜底。张吉利说:“梅菜扣肉啊。” 依在他身上的那个叫小红的姑娘傻傻地问:“怎么是梅菜扣肉?” 张吉利往她怀里掏了一把。“有菜吗?有什么菜?这不是没菜扣肉嘛。” 大伙哄笑。 小红说:“没劲没劲。还是我来给你们破个谜吧。太监的第一声呐喊,打一首流行歌曲。” 见大家谁都不言声,她沉不住气了:“《把根留住》!我再给你们破一个。太监的第二声呐喊。还是一首歌曲,某部电视连续剧主题歌。” 丘子仪轻声说:“是《一剪梅》吗?” 小红连声称赞:“真聪明,你真聪明。” 子仪说:“聪明算不上,谜语倒是知道几个。好吧,我来给你们出个谜语,绝不带色儿。听好了。上边的快乐,下边的痛苦;上边的流汗,下边的流血。打一项运动。” “做爱。”一个名叫小芳的俊俏女孩抢答。 “小小年纪怎么净往歪处想啊,”子仪数落道。“我说过,不带色儿。与性绝无关系。” “那我们就猜不出来了。”小芳小红齐声说。 “钓鱼啊。”丘子仪道出谜底。 “再猜一个!再猜一个!”小芳来了情绪。 “那好,我就再单给你出个简单的吧,”丘子仪狡黠地笑了笑。“话说有四个人: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他们当中有一个是贼。可那爷们儿不是贼,那娘们儿不是贼,那哥们儿也不是贼,你来猜猜,谁是贼?” 小芳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爷们儿不是贼,娘们儿不是贼,哥们儿也不是贼……姐们儿是贼!”她高喊。 哈哈哈!她的话音未落,便响起一片哄笑。在一旁听出门道来的小红笑出了眼泪,点着她脑门儿说:“你呀你,你这个傻丫头,你可真够二的!” 小芳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跺着脚朝子仪嚷嚷:“好坏呀你,大哥,你变着法儿的骂人!” 丘子仪继续敲边鼓:“知道猪八戒他二姨是怎么死的吗?” 见子仪一本正经的样子,小芳还当了真,眨巴着大眼睛。“怎么死的?” “傻死的呗! ” “不干不干,你欺负人!”小芳再次顿足。 一旁的小红搡了小芳一把。“边儿去边儿去。就你这智商,还想跟大哥逗闷子?” 张吉利忙招呼:“来来来,到我这儿来,我喜欢你这样的。这丫头傻得可爱。” 正笑闹着的时候,小红的手机叮咚一声,她掏出来看了看,笑言:“这条短信真好玩,我念给你们听:上帝安排猪耕地,猪嫌累;上帝安排猪看门,猪嫌得不到休息。上帝怒问猪:‘你到底想干啥?’猪答:‘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上帝大怒:‘就凭你,也想当国家干部?!’” 又是一阵大笑。可丘子仪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心中泛起的竟是一丝莫名的悲哀。莫非我们的国家干部在群众心目中就是如此形象?他的父亲母亲都曾经是共和国的第一批国家干部,在他的记忆中,他们是那么廉洁自律。倒退十几年,他自己也曾是国家干部中的一员。据他所知,即使是现在,这个队伍中的大多数成员也还都是奉公的,敬业的,有素质的。但是不容否认,当前确实存在着个别身披干部外衣的害群之马,他们滥用手中的权力,违法乱纪,甚至贪赃枉法,弄得群众意见很大,干群关系越来越差。真是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怪不得中央下大力气狠抓廉政建设呢。 “你就不怕我听了会不高兴吗?”子仪皱起眉头问小红。“说不定我也是国家干部呢。” “别逗了,大哥,”小红笑道。“国家干部哪儿有您这样的,文质彬彬。” “那他们什么样?”子仪有些好奇。 “他们都是老板们陪着来的。特能造。还特不老实,生怕吃了亏似的。” “那不是贪官嘛!”子仪不假思索道。 已躺在张吉利怀里的小芳插话:“贪不贪官我们不知道。要说国家干部,我这位大哥最像,”她往张吉利怀中一偎。“你们看他老实过一会儿吗?” 钱彪不高兴了,一瞪眼:“怎么说话呢?” 张吉利连忙替小芳打圆场:“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不老实。”他边说边胳肢小芳,把小芳胳肢得没地儿躲没处藏,笑得透不过气来。 就这样,大家一边喝着酒和饮料,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开着玩笑,逗着闷子,不时点首歌唱一唱,玩得时而悠闲,时而热闹。鬼佬们听不懂他们这厢的中国话,就在一旁和小姐起腻。他们的情绪比这边的中国主人可高涨多了。这样的娱乐方式他们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有趣。在美国,夜生活的确不少,泡酒吧,逛夜总会,可在卡拉OK里和卖笑的女孩子调情,却绝对没有。所以这几个美国佬乐疯了,扯着嗓门儿大吼大唱,仰着脖子灌洋酒啤酒,扭着屁股又蹦又跳。没过一会儿,北京小妞就吊在了安德森先生的脖子上。两个人卿卿我我,一开始还请丘子仪帮助翻译几句,到后来索性背过身去,独自在那儿腻歪。子仪觉得奇怪,捅了一下安德森先生,问:“Do you understand each other(你俩能说明白)?” 安德森先生神态自若。“Love is an universal language(爱情是普天下共同的语言)。” 丘子仪差点没背过气去。 正当宾主渐入佳境之际,忽然走廊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一名保安神神秘秘地走进包房,在钱彪耳边嘀咕了几句。钱彪皱了皱眉,站起身,说了声失陪,便跟随保安匆匆离去。 半小时后,钱彪面带微笑返回。张吉利问他刚才外面怎么了,他轻描淡写道:“没啥大事,客人喝醉了,在那儿胡闹,已经处理过了。大家继续玩,继续玩。” 丘子仪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按照歌厅的规矩,也到打烊时间,于是建议:“不然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也都乏了,早点休息。” 洪七公早已回了酒店;黑手党和丽丽互道晚安;唯独安德森先生似乎仍然意犹未尽,还在那儿同北京妞唧唧歪歪,缠绵不已,毫无要走的意思。 钱彪朝张吉利使了个眼色,说:“看样子老外是迷上这小妞了,得,我做做好事。”他一招手,把北京妞叫到跟前。他从阿玛尼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女孩手中,吩咐道:“媛媛,你今晚和安总回酒店。好好陪陪。” 大家又都笑了,钱彪称总裁安德森先生安总,听起来既幽默又到位。 张吉利赞叹不已:“好一个安总,也就是老钱你想得出来!”他瞥了一眼已溜达到门口的丘子仪,发现子仪在那儿交代司机,对这热闹的一幕全当没看见。 · 送走了美国客人和张吉利他们,钱彪吩咐保安经理:“把那俩不要命的小子,给我拎过来!”刚才他离开的那半个钟头,就是去过问这档子事。 这俩家伙真是倒霉催的,单挑今儿晚上作案。今晚是什么日子,是彪哥我头一次招待美国贵宾的重要日子口,他们这么一搅局,差点把彪哥我的面子丢干净!钱彪愤愤地想。幸亏刚才动静不算太大,外宾没察觉。 说起来,这俩家伙也算得上是贼胆包天,竟躲在歌厅外面的黑暗处,手持利刃,抢劫下班小姐的钱包。他们抢完一个仍不罢休,还抢第二个,结果抢炸了。十几名保安抡着电棍,倾巢出动,把这俩小子摁在了地上,搏斗之中,一名保安也被他们扎伤了大腿。保安经理请示老板如何处置,按黑道还是按白道,按黑道就把他俩给废了,按白道就打110,将他们送官。钱彪说先查查他们来头再说。经过初步的审问和与道上朋友沟通,他们的来历现在弄清楚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名叫黑子,是个亡命徒,上个月刚打监狱里逃出来,逃出来的第二天就杀了人;另外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叫虎子,是黑子的马仔,他原本是个小混混,自从跟了黑子,也变成了一个心黑手辣、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主。他们两个都是警方正在通缉的在逃犯。 黑子和虎子五花大绑,被保安推进包房。即使被捆着,那个刀疤脸黑子,仍然目露凶光,一个劲儿挣巴。保安经理喝道:“还不他妈跪下!”他朝黑子腿弯处猛踹一脚,黑子咕咚一声,摔了个嘴抢地。虎子慌忙跟随跪在地上。 “行啊你们,跑这儿撒野来了!” 坐在沙发上的钱彪跷着二郎腿,他转向保安经理,询问:“安子伤得厉害吗?”安子是那名大腿被扎伤的保安。 “还不算要紧,”保安经理毕恭毕敬地禀报。“已经处理过了。” “你们俩!”钱彪用脚尖挑起虎子的下巴。“说说,想官了还是想私了。” “私了私了。”虎子稽首如鸡啄米。 钱彪呷了一口保安经理给他斟上的马爹利,吩咐道:“给他们说说,私了啥规矩。” “打断一条腿。”保安经理回复。 “还想私了吗?”钱彪冷笑一声。 黑子昂起脑袋。“废什么话!动手吧!爷等着呢!” “喝!够牛的?!”钱彪站起身,绕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子缓缓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们。虎子似在筛糠;可黑子呢,则以杀气十足的眼神迎视着钱彪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毫无惧色。 没有一个人出声,保安们都在看着钱彪的眼色,只要老板稍一示意,他们就会扑将上去,立刻敲碎这俩家伙的腿关节。人人都屏住了呼吸,房间里静得吓人,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难捱的几分钟过去了,跪在地上的两个歹徒已满头是汗,脖子上青筋暴跳。 哈哈,钱彪狂笑一声,一屁股坐回沙发,吩咐保安:“松绑!” “老板,他们……”保安经理有些犹豫。 “没听见吗?给他们松绑!”钱彪的声音威而不武。 “是!”两名保安迅速解开黑子和虎子身上的尼龙绳,其余的保安手持电棍,站在一旁,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前去的架势。 “你们都下去吧,”钱彪朝严阵以待的保安们挥挥手。“你们两个,坐下。”他指了指对面的几个平时供歌厅小姐坐的软凳。 众保安遵命退下,只留下保安经理。两个满脸血污的汉子,狐疑地看着这位西装革履颐指气使的大老板,他们一面活动着被捆红了的手腕,一面犹犹豫豫地把屁股放在软凳的沿上。 “你俩胆子不小啊,敢来我的场子闹事。” 钱彪呷了一口马爹利。“知道我是谁吗?”见对方不言声,他转向保安经理:“给哥俩念叨念叨。” 保安经理朝钱彪哈了一下腰,然后板起面孔,用昭告天下般的口吻宣布:“我们老板就是四九城无人不知的彪哥。京房置业的钱总。你们扫听扫听去,彪哥在道上什么成色。当年彪哥开玩的时候,你们他妈的在哪儿呢?还在老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黑子闻听此言,知道这回遇上了个更狠的,他脸上的凶相收敛起来,嗫嚅着:“小的有眼不识 泰山,冲撞了前辈。我们该死!我们认罚!”虎子也一个劲儿作揖:“彪哥饶命,彪哥饶命!” 保安经理拿腔拿势地喝斥道:“你们当告两句饶就完啦?你们以为这儿是哪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彪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钱彪哈哈大笑:“算了算了,我看二位也算得上是硬骨头的汉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服软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也就不难为你们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今天就算交个朋友吧。” 黑子双手抱拳。“承蒙彪哥看得起,我们兄弟二人从今往后愿意听从彪哥差遣。彪哥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敢向西!” 钱彪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听说你们现在比较危,我看还是到外地躲躲去吧。记住了,千万别拔冲,千万别惹事。风头过去以后再回来,彪哥这里有的是你们干的活。”他吩咐保安经理:“到柜上给他们支两万块钱。” 两条汉子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临走时撂下话说,有什么事彪哥您尽管开口,我们兄弟一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钱彪很满意,这俩家伙,特别是那个黑子,像是敢干事的。招降纳叛,结交江湖,黑道上的亡命徒多拉拢几个没坏处。备不住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两万块钱买下一份人情,也许将来他们就是他的死士。两万块钱,值! · 处理完黑子他们,东方已曙光初现。钱彪在歌厅的客房里拿了一小觉,便匆匆赶往酒店。今儿个约好了,要和老外共进午餐。 张吉利他们早已在酒店的中餐厅等候。洪七公和黑手党也已坐在桌边喝茶,唯独安总尚未露面。丽丽打趣道,这叫良宵一刻值千金啊,哈? 钱彪坐下没一会儿,睡眼惺忪的安德森先生和北京妞便一道步入餐厅。钱彪连忙笑盈盈地打招呼:“Morning(早上好),安总,怎么样?”他的“Morning”发音怪怪的,听起来就像是在用中文说“摸你”。即便如此也算是难为他了,论起英文,他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 安德森先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撇了撇嘴,两手一摊。 “Steven,”吃饭的时候安德森先生问丘子仪,Steven是丘子仪在国外时起的洋名。“Am I ugly by your Chinese standard(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我很丑吗)?” “No, you are handsome.(不,你很英俊。)”丘子仪实事求是。 “But why did this lovely girl refuse me(可为什么这位可爱的姑娘拒绝我呢)?” 钱彪也觉得纳闷儿,又不是没给她钱,便问北京妞:“你没和安总做?” “没做。”北京妞垂下眼睛。 “为啥?”钱彪有些不快。 “我怕他那玩意儿太大了。” 大家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唯有丘子仪埋头吃饭,脸上没露出丝毫笑模样,他们的话他仿佛没听见。 昨天晚上因补习GRE而没去歌厅的冯灿灿听出了他们在说什么,不由脸红了,甩了一句:“你们男人真坏。” 无论如何,钱彪安排的接待,老外是十二分满意的。也许让他们带着一丝遗憾离开中国,这样更好,留下个念想,他们会惦记着再来。 临走的前一天,双方签署了合作意向书。 第七章 伊人伊人(1) 安吉传媒顺利上市,冯建设亲自到交易所敲钟。这只集文化、科网于一身的绩优小盘股被各路炒家高度看好,开盘直奔二十元,当天便冲上了二十三。 三个月后内部职工股上市时,安吉传媒的股价已跃居四十块钱。公司不断发布利好,什么它的第一大股东已同美国AST公司签署合作意向书啦,什么业绩有望大幅增长啦。公司在半年报中格外大方,十股送五股资本公积金转增五股。除权后的股价在二十元位置没待上半个钟头,便一路小阳,迅速填权,只用了一个来月就又爬回到四十元处。算了算,在开盘价附近买入这只股票的投资者,拿到这会儿,利润可高达百分之四百。而十块钱的内部职工股,若是一直攥在手里不扔,已经足足赚了八倍! “真没想到,钱就这么好赚!”许婷感慨地对张吉利说,她那三万内部职工股,送股后已经变成了六万,总价值高达二百四十多万元。 “好戏还在后头呢,”张吉利骄傲地说。“咱这可是多重概念的绩优股啊。大姐, 股票的事您就甭操心了,到时候我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们可别乱来啊。”冯建设听到一耳朵他们的议论,插话说。 “没事,董事长,”张吉利说。“炒股票赚钱是合法收入,您放心好了。再说了,这股价也不是咱们自己炒上去的。” 股价的确不是张吉利炒上去的,是钱彪炒上去的。为了炒安吉传媒,他用从乡下收购来的身份证开了一百多个股票账户,以三百万元的年薪聘来一位一流的职业操盘手,他还买通了几位 证券分析师,充当安吉传媒的吹鼓手。 十月初,股市正红火的时候,钱彪通知张吉利:“该出货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让自己人先走。我可告诉你,千万要保密。” 安吉传媒的股价在四十多元的高位震荡徘徊,成交量急剧放大。市场上的技术派人士纷纷评说:这种图形叫空中加油,股价还有上升空间。于是股民们踊跃跟进。 半个月后,股市的大环境开始向淡,上面三令五申禁止银行资金进入股市,加大力度查处券商挪用客户保证金,还通报批评了几家违规机构。于是诸多股票纷纷跳水,大家争先出货。安吉传媒的股价也随之掉头向下,一开始还羞羞答答,再往后就像坡道上没拉手刹的汽车,不停地往下出溜,刚刚稍有反弹,继而仍朝下行,一直跌到二十元才算止步,从最高处算起,股价已经腰斩。 这个时候,钱彪早已把货出干净,只留了二十万股,作为底仓,下一轮再做时拿来打压股价用。 “出货时机你掌握得可真好。”张吉利由衷地夸赞钱彪。钱彪替张吉利本人建的老鼠仓,买在最低点,卖在最高点,赚了肥肥的一大笔。 “股价虽然是咱们说了算,可也不能永远涨上去,”钱彪眉飞色舞,摆出一副大师派头。“咱们也得顺势而为,做波段,这样才能利润最大化。再说了,年底往往是利空集中释放的时候,机构都要结账,资金面会比较紧张,这时候就比谁跑得快了,咱们必须抢在别人前面出货。对了,许……冯总夫人还满意吧?” “满意极了。别看冯总掌管着上百亿资产,可都是国家的,他能拿回家去的没几个。我们大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她让我以后继续替她做。” “只要冯总支持咱们,那她挣钱还不是手拿把掐?” “好了,庆功会就不必开了,”张吉利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咱们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国外转一圈咋样?欧洲还是美国,随你挑。”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无所谓,”钱彪仍然满脑子股票。“我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把股价打压下去,好慢慢吸货。你现在要做的是多出利空,最好让业绩滑坡。” “你想毁我呀你!那样一来我们公司的形象不就……”张吉利有点不乐意了。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钱彪烦了。“证券市场上可不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嘛,今天业绩不好,明天变好了,炒的就是一个题材!赚钱才是硬道理,兄弟。不然上市干吗?” 几句话把张吉利说得没脾气。 “还有,AST的项目弱了些,”钱彪继续点拨。“鬼子只出技术不出钱,这种利好拿到证券市场上,投资者不太认,如今的股民一个比一个精,贴上毛就是猴,轻易不会上套。所以你得让丘子仪再‘秀’一家肯实际出资的外国公司,拿出真金白银来,加入AST的合作项目,这样才有号召力。对了,丘子仪这回也赚钱了吧?” “他认购的内部职工股属于高管持股,暂时不能卖出。所以安吉传媒的股价大起大落,与他基本没有关系。” “他怎么这么死性,用亲戚朋友的名字开个户,跟着进点老鼠仓不就得了?这年头谁还跟钱过不去?下次我建仓前和他打个招呼,让他也跟着进来,我保证让他挣扯喽。” “别价,哥们儿,”张吉利连忙将他打住。“我这个哥哥认死理儿,跟他说你坐庄,他还不跟你急?算了, 股票的事就甭拉他了。我倒是想给他换个窝,他至今还在他爹妈的房子里凑合。他在股份制改造和对外合作上功劳也不小,我打算给他买套商品房。” “你真仁义。怪不得丘子仪这种较真儿的主都愿意跟着你干呢。” “我们的关系你也知道,父一辈子一辈,过命的交情,”张吉利有些动情。“我俩从小一块儿折腾着长大且不说,‘四·五’的时候他还为我扛了雷,他女朋友也跟了我,他回来后二话没说,还是好兄弟。这才叫汉子呢!” “听说大跑刀后来去了英国?” “是啊,说起来走到那一步也全都怨我。”张吉利言语之间不无感慨。 “你还忘不掉她?” “ 离婚之后我也有过不少女人,都挺靓的,可从没一个像她那样牵着我的心,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张吉利叹道。 “丽丽也不行?” “她?我要是没了钱,她头一个人间蒸发。”张吉利嗤了一下鼻子。 · 安吉传媒的股票给公司里的内部职工股持有者们创造了滚滚财富,大家自然欢天喜地,有庆幸自己卖在最高点的,有后悔自己出早了的,也有一直死攥着股票错过了最佳卖出时机而叫苦不迭的。不过这些人即使有些后悔,也都后悔的是少赚了几个钱。而有个别员工,当初公司股票发行的时候正值市道低迷,所以便自作聪明,放弃了认购内部职工股的权利。广告部经理李建华就属此列。按说,身为部门经理,李建华有资格以发行价认购五千股内部职工股。李建华本人平时不炒股,可他老婆却是第一代老股民,曾在1994年股指跌至三百多点时扛不住而割了肉,赔得一塌糊涂。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婆的这段惨痛经历令他对股票特别反感,“那东西没谱,还得靠干实事挣钱。”这就是他对 证券市场的总体评价。再加上前一两年股市一度出现中期调整,有些新股刚一上市就跌破发行价。安吉传媒IPO的发行价高达十元,内部职工股也是这么个价,远远高于早期上市公司卖给职工的那种售价仅一元、锁定一年后方可流通的低价原始股,李建华就更觉得不值了。所以,当认购内部职工股统计到他头上时,他说:“我放弃,你们谁爱要谁拿走。”机灵的刘丽丽立刻把他的份额全盘接下,还卖他一个好:“李经理,我不能白要你的,哈?我一股给你加两块钱。”她当场甩给他一万块现金。 股票上市了,开盘二十元,这立马让李建华脸色雪青。接下去的事情是股价扶摇直上,除权再填权,直把李建华悔得肠子都绿了,差点没吐血。“这他妈破股票啥玩意儿,”他无法找后账,只好骂秧子,“我还不清楚?业绩全都是假的,哪儿他妈值这么多钱!” 公司里的人知道他自作聪明错过了机会,便故意拿他打镲。特别是财务部张雯她们几个小姑娘,只要一见他过来,就故意扎堆儿议论:“涨了涨了,今天股票又涨了!”李建华一肚子火,却又急不得恼不得。直到股价重新跌回二十元,张雯她们才不再在他面前谈股票了。 张吉利对李建华这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行径很看不上眼,指着李建华鼻子呲儿他:“你少给我说风凉话,还像个大老爷们儿吗?当初内部职工股给你送上门儿你不买,现在后悔啦?”骂得李建华无地自容,低着头稀溜稀溜嘬牙花子。 · 冯灿灿已经实习结束,毕了业,正式来公司上班,在国际合作项目上给丘子仪当助手。她上班跟子仪在一起,下了班也不说回家,让子仪带她去玩,泡吧,蹦迪,看电影。身边总跟着个漂亮美眉,子仪担心影响不好,就对她说:“大小姐,我也不是你保姆,咱们还是各回各家吧。” 灿灿小嘴一噘。“怎么,烦啦?你不是答应当我老师,给我补习英语吗?” 子仪说:“你的英语已经很好了。” 灿灿说:“和你比还差得远。你也知道,我的英语是Chinglish(中国式英语),看看资料还对付得过去,真刀真枪和老外谈判就不灵了。你得帮我improve(提高)。” “帮你提高英语可以,咱们一边工作一边提高。至于下班以后呢,我还得料理私事,不能总带着你这么个小尾巴吧?” “什么私事,告诉我。”见子仪答不上来,她莞尔一笑,神秘兮兮地问:“不会是去见女朋友吧?” “就是去见女朋友。”子仪假装生气。 “真的?她什么样?漂亮吗?带我去看看。”灿灿不依不饶。 “什么事都有你,”子仪说。“你去了还不给搅黄了?” 灿灿乐了。“那怕啥的,那我就索性吃回亏,给你当女朋友。她有我好看吗?” 面对这个不讲理的丫头,丘子仪无言以对。其实,他心底里挺喜欢这个阳光灿烂的女孩的,和灿灿在一起,他会感觉非常轻松,非常安逸,就像当年与乔虹飞相处时那样,这种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尽管两个人年龄差着二十多岁,可信奉沉默是金的丘子仪,只要和这小可爱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给她讲自己过去的事,讲国外的经历,她静静地听着,两只大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于是他的 幽默感便泉水般涌出,恰到好处的俏皮话常常把她逗得笑做一团,她一边笑还一边用小拳头捶他。子仪立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也许这就是时下年轻人常说的“来电”吧。 但是子仪也有心理障碍,灿灿的父母毕竟是自己的老大哥老大姐,与他们女儿不明不白,岂不是乱伦?再说了,自己这会儿在冯建设手下做事,惦记冯家的独生爱女,这样且不说上下级关系容易复杂化,而且自己似乎也有上赶着贴近领导之嫌,这会让别人怎么看? 可灿灿比子仪大胆得多。她对子仪怀有好感,她把自己的这种好感表现得明白无误。过马路时,她会不经意地挽住子仪的胳膊,跳舞的时候,她会在幽暗的灯光中紧紧贴在子仪身上,她可以听见子仪咚咚的心跳,他紧张了。她知道子仪喜欢她,却又不敢表白,她觉得这特别好玩。有一次公司组织外出游玩,坐海盗船时,灿灿坐在子仪身边,海盗船每歪一下,她就挤他一下,每拐一个弯,她就往他身上靠一靠。当海盗船来到落崖边上,然后迎着扑面的白浪,在激流中一泻千里之际,她尖叫一声,紧紧搂住他脖子,她就这么一直搂着不撒手,直到海盗船平稳靠岸,她仍然依偎在他肩头,湿淋淋的胳膊吊在他脖子上。这以后子仪发现,公司里的人,特别是那些没结婚的小姑娘和离了婚的小媳妇,都用怪怪的目光看他。她们不再故意往他身边凑了。 一日冯总偶恙,在家歇息。丘子仪随张吉利前往冯家探视,顺便向领导汇报工作,他俩被许大姐留下来吃晚饭。饭桌上,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向了灿灿。许婷说:“我们家这丫头也不小了,你们要是看着有合适的男孩,给她介绍介绍,省得她一天到晚瞎精。”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灿灿忽然声明。“不用他们介绍。” “真的,是谁?”许婷有些吃惊。 “现在暂时保密,”灿灿故弄玄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本人对未来的丈夫是有要求的。不符合我标准坚决不嫁。” “什么标准,说出来听听。”许婷道。 “第一,必须是成熟男人,年龄多大我一些最好;”灿灿掰着手指头说。“第二,要在国外留过学或工作过,有世界公民意识;第三,最好是二锅头。” “二锅头?”许婷不解。“怎么还和酒扯上了关系?” “对了,这种话老妈不懂,”灿灿咯咯笑道。“二锅头,就是二婚。我想找一个有过婚姻史的男人,这种男人懂得心疼女人。” 丘子仪在一旁听得脸红心跳,如坐针毡。 许婷连忙打断灿灿:“净瞎说。不管你吧,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 离开冯家,坐进车里,张吉利悄声对子仪说:“我怎么听着灿灿的择偶标准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子仪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美滋滋的。 “不过哥哥哎,你也真该找一个了,”张吉利规劝道。“可冯灿灿绝对不对路,你送我的那句话我要反送给你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她毕竟是冯总的千金。”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丘子仪反唇相讥。 “听人劝吃饱饭,”张吉利回敬道。“你仔细琢磨琢磨,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八章 往事并不如烟(1) 也许是因为与张吉利、钱彪他们再度走到了一起,近些日子丘子仪常常想起文革后期的往事,想起乔家的两姐妹,想起再度重逢那次他与虹飞单独相对时,虹飞那期期艾艾的眼神。 “你和吉利都一直挺好的吧?”一连喝下好几杯酒的他终于抬起头来,不着边际地问。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她没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单刀直入,这样直截了当地反诘。她的筷子和酒杯始终没动一下。“一封都不回?” “你倒是说话呀,”见他闭口不答,她催促。“莫非,那个时候就另有新欢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快变心。”他的口气不无嘲讽。 “那你为啥说断就断,突然之间就不理我了呢?”往日柔顺如水的她此刻异常坚决,仿若一团火。看来,他不把自己憋在心窝子里的话倒出来,她是决不会罢休的。 “你真要我说?”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啤酒的泡沫从杯口荡出,在桌子上绘成一幅图案,活像一个嘻笑的小丑。“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三角恋爱!” “三角恋爱,”她惊呼。“你什么意思?” “我进去几个月,你就和人上了床……那人竟然还是我最铁的朋友!” “你是说吉利?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 一切都水落石出后,他拳头攥得嘎嘎响。张吉利!好你个王八蛋! 她告诉他,她答应与吉利结婚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把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说开,梳理清楚,如果可能的话,大家继续做朋友。所以他俩此刻才单独坐在了这儿。 “离开他。我们从头开始!”他记得自己这样提议,他还记得当时他有一种冲动,想一把将她抱住。 她缓缓地摇摇头。“不,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认命,嫁鸡随鸡。” …… 她还说:“你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女孩,就和虹玉好吧,她比我更适合你。”说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啪嗒一声落进酒杯。 他一把抄起这杯酒,一饮而尽。 · 记忆,像一张张发黄的 老照片,温馨,却有一点点朦胧模糊。 虹飞是子仪的初恋,也是在此之前他惟一真心爱过的姑娘。那是一段特殊年代的恋情,也许,他俩那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只能产生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 那个年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也说不清。若说好,可人们称它为“十年动乱”,若说不好,它却见证了他这一代人的青春。反正不管怎样,好与不好,他的感觉是,一生当中,只有那段日子他活得最真实。 他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呀飞,飞向虚无,飞向缥缈,飞回到那段承载了他太多情感的遥远岁月。 那是个“英雄”倍出的动荡年代,突然间彻底挣脱拘束的男孩子们,血管里沸腾起争强斗胜的热血。那时候大人们忙着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忙着夺权,而所谓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革命第二代,则在京城演绎着只有美国西部片中方可看到的 神话。那时子仪年龄尚小,没赶上早期的破四旧和第一拨的打打杀杀,但是他跟在哥哥丘子均后面,也见识了不少当时的精彩片断。文革初期的红卫兵,随着理想之梦的破灭,已经异化成了玩世不恭的玩主,他们以大院为单位,在绿林般的潜规则下,争夺着地盘,划分起了势力范围。大院文化,这是文革期间唯独北京才有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这一特殊的社会现象之所以单独发生在这个古老皇城红色首都,原因错综复杂,有待日后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反复研究仔细考证,但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则也许是因为这座既古老又年轻的都城聚集了太多的高官贵胄,养育了太多的凤子龙孙。天生优越却一夜之间失去特权的公子哥儿们,被不得志的相同命运结成了一张网,既然政治上没了出路,他们便一个个变得放浪形骸,好勇斗狠,或者换句话说,开始了一种一致崇尚恶、以恶为美的风气。那时候的北京城,英雄豪强各霸一方,他们“占山为王”,同时也暗中较劲儿,争当老大,活脱就是金庸笔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华山论剑。东西城“公安部”说了算,和平里“化工部”一手遮天,永安里、八王坟一带是“外交部宿舍”的领地,动物园到西长安街则依次被“百万庄申区”、“计委大院”、“全总”和“ 铁道部大院”的孩子所盘踞。他们各自独立,但也彼此交叉,相互帮衬,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海淀区的干部子弟则以正统自居,这里是军队大院“革军”子弟和几大附中老红卫兵的天下,他们自恃血统更为纯正高贵,自恃更有抱负更有追求,甚至不屑与逐渐异化的城里“革干”子弟为伍。而在这些正统的、非正统的干部子弟之外,还游走着一些真正的玩主团伙:车站的,东华门的,新街口的,西外的,达智桥的,一工读的,甚至还有从宁夏农垦十三师和新疆劳改农场倒流回京的“老炮”……这些团伙是职业的江洋大盗,干部子弟骂他们痞子,他们的成员要么是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资本家或地主的“狗崽子”,要么是城市中的赤贫,早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他们就已然结成了团伙,操起了江湖行径。他们很实际,除了打架斗殴争夺地盘外,偷盗和抢劫也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需要生存,可他们不像干部子弟那样,生下来嘴里就衔着银勺子。大鼻涕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大院孩子与社会痞子的争斗是那时的一大景观。一开始,大院的干部子弟依仗着破四旧的余勇,把痞子们镇得服服帖帖。但是后来,新街口蹦出一个绰号“小浑蛋”的愣头青,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腰掖两把小菜(菜刀),带领着一二十号弟兄,专跟号称“老兵”的老红卫兵和大院干部子弟作对。谁出名,谁的份儿大,他们就灭谁。见一个劈一个,见两个花一双。好几位赫赫有名的“老兵”头面人物,被小浑蛋打得头破血流。“老兵”不是狂吗?看你们还狂不狂!社会痞子们长了志气,再也不把固步自封的干部子弟们放在眼里,一时间沉渣泛起,各路地痞纷纷揭竿,和大院的孩子公开叫板。 “老兵”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不制服小浑蛋,天下永无宁日。他们宣称与小浑蛋势不两立,向这个江湖中的异类发出了诛杀令,好几拨干部子弟憋着要同他决一死战。也许,小浑蛋本人也预感到自己末日将至,他一面继续与“老兵”为敌,一面放出话去:“哥们儿我不打算活到二十岁!”这句话还真让他不幸言中了。1968年夏末的一天,小浑蛋的行踪被“老兵”们摸到。海淀区军队大院的孩子们首先聚集起来,紧接着其他地盘上的红卫兵也赶来增援,一支近百人的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穿街而过,一路上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在白石桥追上小浑蛋时,这支队伍已达数百人之众。十三岁的丘子仪也跟着哥哥丘子均,加入了这个队伍。看着这声势浩大的人群,每个人都那么气度不凡,他们有穿时髦的柞蚕丝军装的,有穿潇洒漂亮的白的确良或特立灵衬衫的,不管上身穿什么,下面则一律是改瘦了的或黄或绿的军裤,脚上不是三接头,就是白回力或白边懒,自行车把上挂着钢丝锁,绿军挎里鼓鼓囊囊地塞着家伙事儿,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咄咄逼人,杀气腾腾,想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年幼的丘子仪胸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勇士出征般的振奋感。 小浑蛋的喽罗们早已在“老兵”们的追赶之下四散逃窜,只有他的一个生死弟兄还跟随在他身边。走投无路的小浑蛋情急之中跳进一个农家猪圈,“老兵”们蜂拥而至,将其拽出,里三层外三层,把小浑蛋和他那个哥们儿围了个水泄不通。由于人太多,“老兵”们怎么收拾的小浑蛋,丘子仪没能亲见。据说,这位素以蛮勇著称的黑社会大哥大在最后关头仍不肯丢下男子汉的脸面。他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便抽出腰上的菜刀,递给一位逼近的红卫兵领袖,说:“哥们儿今儿栽了。要是各位老大肯放过我,我就在这儿赔个不是。要是各位老大非和我过不去,我也没啥说的,你就用这把菜刀劈了我吧,我要是皱皱眉头就不是人揍的!”红卫兵领袖说甭他妈废话!一菜刀劈在小浑蛋脑门儿上,一股鲜血噌地蹿起老高,紧接着,几十把菜刀和三棱刮刀同时劈向捅向这个干部子弟的死对头。小浑蛋本能地抱住脑袋,菜刀下去,血淋淋的手指头四下横飞。一代枭雄立刻倒在了血泊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铁哥们儿,也挨了好几十刀,只因为他和在场的“老兵”中的几位有些交情,有人拦着,大伙才没往要害处下手。他挤出人群,拔腿狂奔,扒上一辆驶过的公共汽车,这才捡了半条命。 朗朗乾坤,人命毕竟关天,“老兵”们也有几分发怵,他们用自行车把支离破碎的小浑蛋驮到医院,扔下两百块钱后便呼啸而散。医生跑出来抢救时,人已咽了气。后来,参加这次行动的主要人物都进了公安局。但也许是由于小浑蛋民愤太大,诛杀他似乎有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再说一时间也无法确认究竟谁是主谋,所谓法不治众,所以官方对此案并没有十分认真地予以追究,人犯关了几个月,办了一段时间学习班后,便全都释放了。 其实,就在那天“老兵”们即将追上小浑蛋之际,曾有两辆3路无轨电车从现场驶过,电车里分坐着三十多个宁夏十三师的“老炮”,他们个个都是职业杀手,腰里全都掖着家伙。他们本是与小浑蛋认识的,甚至有几分交情,惺惺相惜,按说他们应该跳下车来,帮小浑蛋一把。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一段江湖史就要重写了,在力量对比的天平上,以群殴见长的“老兵”们未必会是这些善于单打独斗的草原狼的对手。但是他们没有下车。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小浑蛋过分张扬树敌太多,今天遇难是自找,他们没必要为他去拼命,但更可能的原因则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得罪这些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干部子弟。 小浑蛋的弟兄们为自己的大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他们都是坐着出租车参加的葬礼。1968年,那时候出租车可是个稀罕物,没多少人坐得起。但是却出现了这样的奇观:由一百多辆出租车和被称作蹦蹦车的三轮客运摩托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京城穿街过巷,向大院的干部子弟们示威。他们发誓要为大哥报仇。 小浑蛋的仇最终还是没有报。但是堪称奇怪的是,这场恶战之后,“老兵”与社会痞子,这两个原本水火不容的群体,却逐渐混在了一起,相互拉扯,甚至称兄道弟。社会痞子们以攀上出身高贵的“老兵”为荣,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兵”则因不时从社会痞子身上——特别是从他们当中大大小小的“拂爷”(扒手)身上——捞到实惠而沾沾自喜。从此以后,大院的干部子弟,开始与盘踞一方的社会痞子沆瀣一气,逐渐具有了犯罪化的倾向。当然了,他们的犯罪,充其量是些小儿科的打砸抢,与改革开放后出现的动辄拿枪动刀的集团犯罪组织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但这毕竟是文革以来第一股按照绿林规则行事的非主流社会势力。到了上山下乡的年代,这股势力逐渐土崩瓦解,他们的领袖人物和精英分子各奔东西。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丘子仪发现,当年的“豪杰”们又纷纷重现江湖,只不过这回都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军政要员,企业家,甚至学者和文化人——王者归来。张吉利说的好:他们打一开始就不是一肚子屎半肚子尿的主,到哪儿都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丘子仪常常想,人生下来的时候其实并无善恶之分,环境使然。他记得《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克利福德男爵的一番议论:“把任何一个孩子放在统治阶级中,他都会长大成为一位统治者。把王公的孩子们放在大众之中,他们便会成为庶民,大众的产物。这是由不可抗拒的环境所决定的。”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文革年代的小浑蛋其实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所摒弃的少年,他出生在最贫苦的家庭,成长在最底层的大杂院,一生下来就比同为祖国花朵的干部子弟矮上何止三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面对这样的天生贵贱,他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平头百姓就一定是下三烂的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了证实自己并不比那些“八旗子弟”差,他选择了向他们当中最具权威者抛出手套。这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事业,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因为,他是在与整整一个庞大的阶层为敌,这个阶层中的成员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曾经制造过人皆丧胆的红八月,组织过威赛警察的纠察队,甚至在发现自己将被鸟尽弓藏之际,竟然敢于数次冲击最高专政机关公安部,就连当时飞扬跋扈的国母江青,都没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仅靠匹夫之勇和赌命来闯天下的苦孩子,怎么能与如此强大的社会势力相对抗呢?小浑蛋注定只能成为悲剧英雄。当然,就其个人而论,他的血管中流淌的倒是敢与命运相抗争的豪迈血液。 说起小浑蛋当年的崛起,也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新街口原本早有一位人称“浑蛋”的老炮,后人为了加以区分,对这位出道较早的前辈改称“大浑蛋”。此人当时在江湖上已然功成名就,他膀阔腰圆,拳脚了得,为人仗义,很有几分侠气。有一天刚来街面上混、名不见经传的小浑蛋和大浑蛋迎面相遇,几句话不对付便查了起来,那时小浑蛋尚无“浑蛋”绰号,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矮壮汉子是谁,他也不想知道。大浑蛋见这么一愣头青不好理论,便自报家门:“我浑蛋。”这是一个简略语,意思是“我就是赫赫有名的浑蛋”。假如小浑蛋当时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他很可能是不敢“犯上”的,那么后面的故事也就都不会有了。但是他把对方的话领会成“我可浑啊”。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大耳帖子:“你浑蛋?我他妈还浑蛋呢!”大浑蛋被抽懵了头,他从没见过如此生猛的浑小子,愣在那里,一时没想起还手,省过味来时对方早已扬长而去。栽了面儿的大浑蛋自觉丢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开战告捷,因此而得了“小浑蛋”之名的他声名鹊起。这件事使他悟出一个道理: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你比他横,他就会怕你。几战下来无敌手,身边聚拢了一帮弟兄,他就有些飘飘然了,开始不知深浅,疯了似地向干部子弟叫板,从而埋下了尔后的杀身之祸。据圈内人讲,小浑蛋这人在做人方面其实还是挺讲义气的,从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可你要是和我犯浑,我就比你还浑。这小子悟性不错,颇具大将风度,很有些成正果的潜质。不错,他是一个流氓,一名杀手,可是假如这小子晚生十年,接受正统的教育和主流价值观,凭他的豪侠和骁勇,谁敢说他就不会成为老山前线的战斗英雄,或者某个民营企业的大老板呢?可以佐证的是,当年鞍前马后跟着小浑蛋四处厮杀的弟兄,改革开放后就有不少经商成功,当上老板的。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成气候者,时间、地点和条件三要素缺一不可。成王败寇,冥冥之中早有主宰。 拿丘子仪自己来说,他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当时的社会洪流中去的。大哥哥们上山下乡或当兵之后,他自然而然补上了他们在社会上的空缺。自从目睹了追杀小浑蛋,从小三好生的他,突然变得嗜血起来。在一次与泡子河小痞子的冲突中,他抡着铁锹把冲杀过去,一连抡趴下三个,张吉利他们几个马上就要逃跑的小兄弟,这才重整旗鼓,捡起砖头一通乱砍,把十几个张牙舞爪的土流氓给镇住了。从此丘子仪的名字也响当当了起来,他开始了东征西讨的事业,成为大院新生代孩子中当仁不让的头头。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打架叫板感到厌烦的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认识乔虹飞以后。虹飞与大院里的女孩子们太不一样了,这不一样倒不是因为她漂亮——大院里的女孩子也有几个很漂亮——而是因为她的气质,因为她的生活方式。她绝非骄傲的公主,更像纯洁的百合,她平和沉静,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可她却会使浑身杀气的男子汉自惭形秽,觉得她圣洁而高不可攀。她的这种气质使她超群脱俗,多少年以后子仪才明白,这种气质在现代社会中被称为“小资”。她喜欢体育,冬天的滑冰夏日的游泳,都是她的强项;她也擅长音乐,弹的一手好钢琴,拿起吉他能自弹自唱,《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曲,她差不多都会哼唱,歌喉美妙动听,充满情感,与当时盛行的革命进行曲相比,她的歌声有如天籁。她还喜欢文学,普希金的诗,莎士比亚的剧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雨果、巴尔扎克、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等文学巨擘的小说,她读过不知多少遍,其中一些经典段落她熟悉得甚至到了几乎可以背诵的程度。就是在她家里,他第一次与她一起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伏尼契的《牛虻》。主人公悲凉的故事感动得他俩泪水涟涟。他问她:“如果我像亚瑟一样,因为你的一记耳光而远走天涯,你会怎样?”她红着眼睛说:“我会伤心而死。”于是,他吻了她,第一次亲吻了她。 他俩的关系是纯洁的,仅限于拥抱接吻。他们一致相信,精神上的爱要比肉体上的爱宝贵得多。他们知道,精神和肉体相结合的爱是爱情的最高形式,他们渴望着这种爱情形式,但是他们要把这个留给未来神圣的新婚之夜。 在她的影响下,他也开始沉迷于世界名著。也许正是大师们笔下那些更接近于普世真理和人性之美的东西,使他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大人们流于形式的革命,产生了怀疑。他读书,几乎成了书虫,反正大院里的孩子们下乡的下乡,分工作的分工作,有点人去楼空。他渐渐从玩主的状态中淡出。用张吉利的话来说,他是乐不思蜀,沉浸在了温柔乡里。但是这一段生活对他是十分有益的,这段生活培养了他遇事思索、问个为什么的习惯,为他以后的报考大学、追求知识之路奠定了基础。他后来的许多爱好,比如说对古典音乐的情有独钟,对小资生活方式的沉湎痴迷,都与这一时期的启蒙有着极大关系。 乔虹飞也深爱丘子仪,这并不是因为他英雄救美,为保护她而被人打花了脑袋——其实,打打杀杀是她很看不起的事情。她爱他是因为他和别的干部子弟不一样,没有那种纨绔之气。别看他常常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凶相其实只是小狗面对恶狼时自己给自己壮胆的狂吠,是这个社会逼迫他给自己披上的狼的外衣。他在内心深处是很柔弱的。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心肠很软,看《卖花姑娘》那样的电影都会流泪。他朴实无华,待人真挚,与朋友肝胆相见,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与她很投缘——非常谈得来,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鲁迅先生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知己的感觉,她是在他身上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的。 几年的相濡以沫,他们的关系几乎发展到了筹划未来家庭的地步。要不是“四·五”事件,他俩也许现在早已成为了一对神仙伴侣,生儿育女,像其他家庭中的恩爱夫妻一样,热烈的爱情逐渐凝固为温情的责任和不离不弃,相伴相依。但是命运和他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太多社会正义感了,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进去了,是以反革命罪被逮捕的,一判就是十年。 她发誓等他。张吉利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被抓进去有张吉利一大半责任。张吉利说子仪不在期间自己有义务照顾哥们儿的女友。张吉利是个讲义气的人,对她百般呵护,她也对他心存感激。特别是那年夏天大地震后,她家没有青壮男子,全靠张吉利带着一帮哥们儿给她家搭地震棚,拾掇震坏的房子。张吉利还天天往地震棚里送温暖,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惦记到了。她对挺能张罗的吉利产生了几分好感。八个月后子仪平反获释,这时候她已成了人民教师,正带着学生在南口学农。等到她回城的时候,吉利告诉她,子仪回来又走了,去当兵了。她问吉利,子仪留下什么话没有,吉利说,子仪只说让你别等他了。她痛哭了一场,将信将疑。后来,她辗转得到了子仪部队的地址,她给他写信,诉说离别之苦,相思之情,她苦苦地盼着他一句回心转意的话。可他一封信都没有回。 张吉利不断向她发动爱情攻势,这小子就像欧洲中世纪故事里忠勇的骑士追随美丽的公主,拜倒在她 石榴裙下,殷勤效忠。用张吉利自己的话来说,“我这叫三忠于四无限,狠斗私字一闪念。”最初她不为所动,她把吉利当朋友,因为他是子仪的好朋友,也因为他对她不错,可她却对他没有一点那方面的感觉。后来日子久了,正应了民间那句俗语:好女怕磨郎,她开始顺应他对她的亲近。张吉利在男女方面可不像丘子仪,搞什么柏拉图,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三下五去二就把她搞上了床。她顺从他,也许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她在潜意识里怨恨子仪,怨恨他薄情,怨恨他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别人,给了一个曾经与子仪称兄道弟的人。她很传统,既然成了张吉利的女人,她也就没有了别的非分之想。后来他们结了婚,她并不幸福。这一点张吉利也很清楚,他常常说:“乔虹飞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想着你的老相好丘子仪。”也许正是因为她对张吉利发自心底的冷淡,最终使丈夫选择了长期在外面拈花惹草。然而,张吉利在外面搞女人,却并不能找回心理上的平衡,因为虹飞对此不闻不问,似乎毫不在意。这只能说明一点,她的心里没有他,这反而使没心没肺的张吉利受不了,比她骂他,和他闹,更让他难受。后来,他想开了,什么爱情不爱情,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只有钱是真的。他开始利用她,让她凭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和高雅气质,为他公关,求关键人物办事。这逐渐导致了夫妻反目,最后两人终于各奔东西。 当她新婚燕尔之际与丘子仪再次相见时,她曾泪眼婆娑地把妹妹虹玉推给自己的初恋情人。 虹玉是个好姑娘,容貌上很像姐姐,但是她的性格却比姐姐坚强得多。“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她分明是在说张吉利,她看不上这位二皮脸姐夫,看不上他的小人手法和功利观念,看不上他常常欺骗姐姐的行径,看不上他对姐姐的利用。丘子仪不赞成她的这种态度,劝她说,人应该多一分宽容。她说:“我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子仪与虹玉也没有床笫之事,亲近和爱抚之类的举动是有过的,但是浅尝辄止。倒不是虹玉放不开,作为成熟于八十年代的女性,她的性观念是很前卫很开放的。放不开的倒是子仪,在他没有做好准备接纳她为自己的未婚妻之前,他是不忍心“祸害”这么一个纯洁女孩的。 这段往事每当他对灿灿说起,灿灿就发笑,挤兑他:“你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八板儿。” 被舞蹈演员范小芸“拉下水”后,他和虹玉平静地分了手。他觉得自己挺对不起虹玉的。虹玉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也没什么。” 他和她一直来往着,一直是好朋友。即使在与小芸结婚以后,他也仍然把她当作自己的红粉知己,他俩时常打电话互致问候。直到他出国。他辗转了几个城市,和她失去了联系,只是听说她嫁了个大款,离开了部队文工团,后来又和大款离了婚,自己下海了。 他在安吉就职以后,曾向张吉利打听过他前小姨子的消息。张吉利说:“现在她可不得了,发大了,还弄了个加拿大身份。可惜她这会儿不在北京,不然你真该见见。”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有朝一日你真见着她,千万别提我。这娘们儿记仇,现在还因为她姐姐的事对我不依不饶呢。赶尽杀绝啊!”张吉利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子仪常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乔家两姐妹如今是什么样子?她们还那么美若天仙吗?当然不会了,虹飞已经是四张多的人了,当年的小姑娘虹玉,也该快有四十岁了吧?对了,不知道乔伯伯是否还健在,得下闲来真应该去乔家看看。 最后的玩家 第三部分 第九章 良心(1) 安吉传媒年报业绩报出了每股八分钱的低水平,分配方案却是用滚存利润向新老股东每十股派四元现金。这种分配说白了就是董事会不顾公司业绩大幅滑坡,仍然坚持高比例分红派现。 这样的分配方案对上市公司发起者非流通股东当然是最有利的,当初股票发行时,非流通股东是以评估为每股一元的资产入的资,其实,这一元的资产已经大有水分,丘子仪说的好:“一台用了两年的旧电脑竟然作价两万二,忒黑了点。”张吉利的回答是:“黑什么黑,当初就是这个价买的。哪家上市公司不如此?”现在,经过上半年的十送十,股本已然扩张一倍,非流通股东当初投入的每股一元钱,实际上已经摊薄为五毛,这回再来个每股派四毛,无形之中,原始投资已经变戏法般地收回来百分之八十,而对公司的控股比例却一点也没减少。丘子仪认为,这哪里是在分红,分明就是利益输送。 董事长冯建设可不这么看,他毕竟代表着国有股这一块,对他来说,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这就是公司上市的终极目标,也是他政绩的具体体现。见到如此高额的回报,他高兴地说:“上市果然好。” 而流通股东的感觉却远没咱董事长这么乐呵,四十元高位套牢的股民,说是每股分四毛,却还要扣百分之二十的红利税;尽管此次分红如此“大方”,如此豁出血本,可算下来他们的收益率也还是不足百分之一。 更令人不安的是安吉传媒的业绩,上市没多久就迅速变脸,居然沦落到只有八分钱,这个以往以绩优示人的公司究竟还有没有持续发展的能力?不少投资者产生怀疑,选择了用脚投票,割肉卖出手中的 股票。于是安吉传媒的股价像断了线的风筝,忽悠来,忽悠去,然后哗哗往下掉,K线完全走坏。 钱彪高兴了,可有了吸货的机会。“继续发利空,”他这样要求张吉利。“咱们一点点建仓,股价能打多低就打多低。” 股价杀到十二元时,再也跌不下去了。钱彪已经吃了不少货,想再压低点价格,最好在现有的均线处砸出一个坑来,彻底震出恐慌盘。 可是股价却拒绝继续探底。有人同钱彪一样,在底部扫货。“赶紧查查是谁在和咱们抢筹码,”钱彪向张吉利求援。这显然不是与他结盟的那几家私募基金干的,大家分工很明确,这个庄由京房置业主做,打压、拉抬、震仓、洗盘乃至出货都由他钱彪统一调度指挥,别的几家机构的职责仅仅是锁仓。 张吉利调阅上市公司股东资料,发现抢盘资金来自杭州的几个营业部,对方与钱彪手法一样,也都用的是大量个人账户。 “给我往下砸!”钱彪命令操盘手刘枫。刘枫在卖一至卖五都码上四位数的大单。但是对方并不急于吃。只是在下方的买三至买五处埋上三位或四位数的买单。刘枫往下打出一笔一四七八手的卖单,熟悉盘面语言的人都看得懂,这是庄家在警告抢盘者:你死去吧! 对方向上打出一笔七四一手的买单,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在说:气死你! 这家伙不是个善茬儿。对这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决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会坏大事。 钱彪吩咐刘枫亲自飞趟杭州,通过券商营业部的内部关系,查查这个和他叫板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当然了,能拉拢就拉拢。 刘枫回来时汇报说,对手盘查出来了,是当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民企,叫吴越投资,总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叫王斌,他说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好安吉传媒的未来成长性,想买点长期拿着,既然北京方面有长庄,他们愿意加一棒,帮助锁仓,什么时候出货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成。 “答应他们。”钱彪指示。 随后他把这件事通报给了张吉利。张吉利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啊,他们不清楚公司内幕,就敢用这么大资金往里押?” “没事,”钱彪说。“上市公司捏在你手里,出利空出利好还不都是咱说了算?先和他们合作着,到时候不行就撤火,让他们给咱当垫背的。”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多加些小心吧。”天生谨慎的张吉利心里仍感不踏实。 既然招安了杭州方面的野庄,他们的工作重点便放在了落实日后准备发布的利好上——钱彪精明得很,只有让股价大起大落,才有博取利润的空间。 张吉利手里握着一大把利好,什么年度业绩有望大幅增长啦,什么公司进入新的业务领域啦。但是最大最实质性的利好还是同美国的合作,在中国入世在即、日益用国际视野看问题的今日,外资并购正在成为证券市场上最具想象力的概念。钱彪说的好,炒股票顶顶要紧的就是想象力,股民的想象力一旦被点燃,股价炒到多高都不算高。例子是现成的,你就看看中华网和雅虎吧,它们在美国被鬼子炒上了天,凭的不全都是想象力和编故事吗?以理智著称的美国投资者尚且如此,何况一向嗜赌成性喜好跟风的中国股民? 安吉传媒的对外合作“故事”这会儿也确实正在渐入佳境。AST网上市场调查业务进入安吉平台的事情已然敲定,单等着签正式合同。当然了,丘子仪的目的可不是编故事,而是打造中国自己的网上市场调查载体。在他的努力之下,安吉传媒又寻找到了一家肯为这个项目实际投钱的美国公司:路易斯安那州的托马斯公司。这是一家以石油起家的综合性公司,现在经营范围除了墨西哥湾的石油开采外,还涉及贸易、传媒和风险投资。 丘子仪是1998年在全美制造商协会举办的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这家公司的老板迈克·托马斯先生。1998年,金融危机风生水起,亚洲四小龙先后落马,欧美经济也受到影响,一蹶不振。一向未雨绸缪的全美制造商协会专门在芝加哥举办了一次亚洲金融风暴暨环太平洋地区投资对策研讨会,希望能找到应对之策,从这一危机中挖掘出新的商机。丘子仪当时正代表自己所服务的投资银行开展投资中国大陆的咨询业务,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在会上做了有关中国大陆投资机会的发言。在世界经济纷纷熄火、全面减速的世纪之末,中国的GDP却连续几年保持8%的增长,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诱人市场啊!丘子仪的发言刚一结束,托马斯先生便急不可耐地约他单独交换意见。作为精明的企业家,托马斯先生非常看好经济一枝独秀的中国,然而却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项目来做切入点,所以他对满肚子中国信息的丘子仪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托马斯先生热爱中国,喜欢东方文化。当然了,他对中国的偏爱不是空穴来风,他的老父亲在二战中曾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一名飞行员,参加过中国战场上的保卫大西南;有一回老托马斯的飞机被日寇击落,掉进大别山,多亏中国军民冒死营救,他才虎口脱险,没沦为小鬼子的俘虏。通过父亲的言传身教,迈克从小就对中国人民抱有好感,一直很想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干些实事;丘子仪的发言恰好勾起了他的这桩心事,两人一拍即合,谈得十分投机。他邀请子仪到他家乡路易斯安那州拉斐特做客。在拉斐特期间,丘子仪为他起草了一份进入中国市场的建议书,并给托马斯公司介绍了几家有实力有信誉的中国客户。根据这份建议书和子仪介绍的客户,托马斯公司成功地把一批美国科技产品销售到了中国。这次商业运作,子仪给这位新朋友留下了诚信务实的好印象。所以这回他一提出在中国IT产业做风险投资,托马斯先生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现在,通过互联网上的反复沟通,托马斯先生已经答应与安吉传媒的第一大股东安吉文化各投一千二百万美元,共同组建一个互联网项目公司,把AST的市场调查装入里面,开发电子商务业务。 张吉利闻讯大喜,连声说,子仪你可为公司立大功了。他的如意算盘是,将来这个项目一步入正轨,就用上市公司来收购它,这样一来,项目的主要参与者安吉文化就可以套出一大笔现金,把当初的投入连本带利打着滚收回来。 冯建设也非常欣赏这种运作思路,条件成熟的时候让上市公司收购该项目,上市公司便可以借机在证券市场上高价增发新股,至少可以配股,钱一到手,上市公司的每股净资产就会再一次大幅提高,国有资产将会继续保值增值。 而操纵着安吉传媒流通股走势的钱彪,则对这个项目抱有更大的期望。他乐坏了,美国人投入实际的真金白银是天大好事。做股票,题材便是一切,这么大题材,搁到股市上还不炒翻天?他还准备说服张吉利,美国人入股的钱暂时先别马上投到项目中去,先拿来炒股。自从十送十和内部职工股上市,安吉传媒的流通盘已经翻番,要想把股价炒上去就得绝对控盘,而绝对控盘,就非得动用大资金不可,安吉和京房置业一开始投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使,必需追加投资,继续融资。真是想啥来啥,瞅瞅,现在资金不是果真长了腿,自个儿往门上送吗?此外,钱彪本人也想在这个与美国合作的项目里掺上点股,比方说一百万美元。入资美国项目,这对他来说乃一举两得:不但日后上市公司收购这块资产时他能从中套利,更为重要的是,他想办个美国身份,而在美国的合资项目中持有股份,申请美国身份时肯定会成为一个被移民局考虑的积极因素。俗话说狡兔三窟,如今的买卖人谁不多个心眼儿?尤其他这种事业做得这么大、身上又不是没渣儿的私企老板,更需要事事想在别人前面,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只有这样,才安全稳妥。 丘子仪原本的用意是,引进外国股东,走国际化路线,以便促使上市公司完善法人治理,令公司今后的运作更加规范透明;谁承想,除了他自己外,主事儿的人里面竟没有一个关心这种基础建设上的事,他们眼睛看到的只是外国人的钱袋子,以及随之而来的投机机会。这一切都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他不禁感觉有几分失望。 安吉传媒上市已经大半年,丘子仪发现,这个上市公司除了资金上比以前充裕了,其他方面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正像歌里所唱的:山哟,还是那座山;梁啊,还是那道梁。 不信你就看,上市公司的人员和业务仍然都在老地方:影视和广告在安吉文化里,互联网软件开发在安德总公司里。只不过注册地挪了个窝,落在了经济技术开发区——因为这样可以享受税务减免!说得不好听点,安吉传媒只不过是个空壳,它在开发区的那个注册地,只有一间办公室,设了个秘书留在那里听电话,有的时候秘书回安吉文化办事或开会,那间办公室里就连听电话的人都没有了。上市公司与其第一大股东安吉文化的关系就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只是在攒财务报表的时候才根据需要,做做账面文章,往一块儿捏上一捏。 这种糊弄人也糊弄自己的做法让丘子仪哭笑不得,他不无感慨地对助手冯灿灿发牢骚:“你上学时不是对中国股市很感兴趣吗?现在总算亲眼看到了吧,中国的上市公司就是这么个水平。” 灿灿也似有同感:“说来也怪,公司上市后本应该各方面都更上一层楼,可现在呢,大家反倒都没心思搞主业了,只想着变着法儿在 证券市场上轻松捡钱。” “那是因为证券市场上的钱来得太容易,”子仪言词犀利。“你想想,全公司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年,利润不过几百万,可到证券市场上融回资,不费吹灰之力就是几个亿,而且根本不用还。若是再用这钱来炒股,上亿元的收入就又进了账,股市上的钱这么好挣,谁还有心思搞主业?经济学的定律就是如此:只要掠夺财富比创造财富成本更低,就会选择掠夺而不是创造。” “通过上市来增值财富,这不是叫资本运作吗?”灿灿想起爸爸的那番公司做大后再回报社会的宏论。“西方的优秀公司,比如微软,不也是通过资本运作才做大做强的吗?”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子仪一针见血。“两者能一样吗?拿微软来说,比尔·盖茨当年创建它时,从风险投资基金那里融来了创业资本,而证券市场又为风险投资基金提供了顺畅的退出通道,这里面关键的一点,是因为美国的 股票是全流通的,公司上市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锁定,原始投资人便随时可以套利退出;而微软公司本身呢,则一心搞自己的软件开发,随着业绩的高速增长,市值越做越大,所有参与它的人都大大获利,最终实现了上市公司、风险投资基金、股市投资人的共赢。再看我们的股市,国有股和法人股不流通,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风险投资者,所谓的上市公司发起人,都是些有来头的权力资本,就拿上市指标这个股票发行环节中最关键的要素来说吧,它就是按照省市地区和部委系统分配的。最近算是进步了些,开始废除指标,实行审核制了,但这审核也决不是市场化的审核,你若没有一定的背景,是休想入围的。既然上市公司的大股东都是有来头的,他们手里的股票又不能流通,那他们的利益通过什么来实现呢?很简单,在净资产增值上做文章。而要想让净资产增资,就首先得把自己打扮漂亮,这样才能以更高的价格溢价发行新股、高价配股或增发,使净资产一夜之间打着滚地提升,于是,业绩造假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大家美其名曰‘包装’。更有胆大的,觉得这么干还不够过瘾,索性来个杀鸡取卵,快速抢钱。于是便出现了大股东占用上市公司资金、违规担保、把上市公司掏空的现象,或者内外勾结,在二级市场上非法操纵股价,扰乱市场秩序,致富个人,中饱私囊。” “比如说张总和钱彪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毛毛雨,在中国股市里,比他们玩得大的多的是。” “现在《证券法》早已出台,管理层口口声声加强监管,还引进了成熟市场的许多制度和经验,试图与国际接轨,可为什么总不显成效呢?”灿灿似存困惑。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子仪尖刻地评论。“法律的意义在于执行。上学的时候你一定学到过,在西方成熟市场,证券法称作蓝天法,也就是说要像蓝天一样透明;股市必须像一个大玻璃罩子,里面的东西一清二楚全都看得见,以保证百分之百的公开、公平、公正。法律是刚性的,谁也触犯不得,证券法尤其如此,采用的是‘被告举证’,知道什么叫被告举证吗?就是说,只要有人状告上市公司内幕交易,上市公司就得自己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这么做,这与刑法中的‘无罪推论’完全相反,对上市公司及其大股东相当苛刻,法律明显是偏向弱势群体普通投资者的。那里对违法者的处罚也非常重,你敢违法,就罚你个倾家荡产!违规成本极高,所以上市公司和券商都如履薄冰,不敢乱来。可我们呢,引进国际制度又怎样?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法律便形同虚设。比如说,那么多家上市公司造假穿帮,受损害的股民告到法院索赔,法院甚至连受理都不受理,理由居然是因为没有先例。你看那亿安科技,业绩平平,股价却超越百元,傻子都看得出来庄家在操纵,可愣是没人调查,没人来管。看来,股市的问题并不完全在股市,而是整个社会的民主与法制建设。”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股市太年轻了,”灿灿对待这类问题总愿意往好处想。“所以才这样违规成风,据说以号称规范著称的美国 证券市场,初创时期也是乱糟糟的;东京、台北、香港之类所谓亚洲市场化程度最高的股市,当年也莫不如此。毕竟,由乱到治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 “年轻?”子仪冷笑道。“不错,中国的股市尚不足十年,与西方成熟股市比,的确非常年轻。可是我们在这不足十年的时间中,就有一千多家公司上了市,而这,在美国则整整用了一百年,在香港也用了五十年。萝卜快了不洗泥,如此的大跃进,股市的制度建设和上市公司质量,如何能够得到保证?” “ 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期,自然会问题多多,”灿灿这样推论。“不仅股市如此,其他经济领域也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算了算了,不讨论它了,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远不是您丘总能管得了的。反正您也不是 证监会主席。”看来,就连好学好问者如灿灿,仔细探讨起这些事情来也感到无解,也感到头痛。 “我是担心,资本资源是最稀缺最宝贵的资源,如此掠夺和滥用,这场资本的盛宴究竟能维持多久!”子仪仍在继续钻他的牛角尖。 灿灿调侃道:“您别是有圣贤情结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整个儿一范仲淹。要论境界,倒是蛮高的,就是难以行得通。” 子仪叹道:“圣贤情结不敢当,我充其量只能算是现代社会中的唐吉诃德,我承认自己斗不过风车,可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罗素的那句话说得有多好:真诚,原本是一种需要坚强不屈的勇气。” 牢骚尽管发了一大堆,可美国合作的事情还是要进行下去,这毕竟是丘子仪的份内工作。很多文件要翻译成英文,很多资料需要整理,电传,电子邮件,文牍工作重如山。公司里没有几个会英文的,要是没有灿灿给他打下手,子仪简直会完全陷入冗繁的文牍工作之中无法脱身。说起来,灿灿干工作还真是一把好手,头脑清楚,手脚麻利,一旦启动就全身心投入,根本看不出她下班后缠着他时的那副娇憨样子。本身就是个工作狂的丘子仪,在这一点上对她极为欣赏,他觉得自己在工作方面越来越依赖这个小姑娘,甚至有点离不开她了,偶尔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感觉若有所失。我这是怎么了?他常常自问。 对了,要说会英文的,公司里确实还有一个:总裁助理兼证券部经理刘丽丽,丽丽在美国待过,英文虽不能说很好,但终究还拿得出手。不过这个女人丘子仪可不敢招,不仅不敢招,躲都怕躲不及。他对她的印象始终不怎么太正面:业务能力一般,手腕却属一流,这一点倒与张吉利挺相配。然而,这位妖娆的女经理对丘子仪却蛮热情,动不动就来他办公室汇报工作,不论事大事小,都说个没完,一坐下来就不走,屁股那叫一个沉。一开始子仪还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听她汇报,到后来他就烦了,她所说的大都是些挨不着边的鸡毛蒜皮,根本不是他这个副总该管的。所以他便故意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打电话,意思是您赶紧走。这一点冯灿灿也看出了端倪,以至于每次丽丽还没迈进他俩办公室的门口,坐在外间的灿灿就迅即跑进里间,给子仪悄声递话:“得,那位嘚嘚马同志又来了,您准备好持久战吧。” 子仪便赶紧大声喊:“灿灿,我让你准备的材料准备好了吗?我要去总公司开会呀!” 灿灿也放开嗓子:“材料就在您文件筐里。您还不赶紧走?总公司的黄秘书刚才还来电话催呢!” 刘丽丽本已停下的 高跟鞋,又咯噔咯噔走开了,逐渐远去。她显然是听见了屋里丘子仪和冯灿灿的一唱一和。 灿灿笑过一通之后,还不忘敲锣边儿:“丘总啊,您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么大一美女找您汇报工作,您还闪。知道不,多少人想和人家说话都说不上呢。” “谁想和她说话让谁说去,反正我没那工夫。” 灿灿仍不肯饶过,故意恍然大悟道:“哎哟,丽丽姐别是看上您了吧?你们俩可都是单身啊!干柴烈火,干柴烈火!”见子仪张口结舌,她继续添油加醋:“不好,张总会和你决斗。用剑还是用枪?不过没关系,你当过特种兵,张叔叔肯定打不过你。你赢定了!” 子仪哭笑不得。 还好,大美人儿毕竟不是胸大脑小,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刘丽丽很快就看出来丘子仪故意回避自己,也看出自己决不是阴柔诡谲的冯灿灿的对手,于是知难而退,鸣金收兵。她不再继续去丘子仪办公室添乱了。 · 一个星期天晚上,吃过晚饭,丘子仪百无聊赖。这两天灿灿在忙着备战GRE,没来缠他,他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电视节目没兴趣,书也看不进去,于是他便开车离开自己居住的方庄小区。他的三菱吉普信马由缰地驶上了二环路,开到德胜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乔家姐妹的家就在附近。他驱车拐向那熟悉的胡同,在胡同口把车停好,徒步向胡同深处走去。这么多年没来此地,胡同的总体布局没有多大变化,整齐而陈旧,只不过多了一些小门脸:便利店,还有一个个的发廊,穿得很少的发廊女坐在玻璃门内,搔首弄耳,向过往行人抛着媚眼。他走进那个有着几座红砖楼的院子,当年这几座楼房曾经显得那么雄伟高大,现在则破破烂烂,一副败落之相。他步入那个单元,摸着黑走上楼梯,在三层左手门口停下。他记得,这是一个小三居,他摁了摁门铃。里面不见动静。也许是门铃坏了,于是他用拳头敲门。隔壁住家的门内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打开来,突然洒出的灯光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您找谁?”开门的是个十几岁女孩。 “请问乔文宣家还住这儿吗?”丘子仪指着左手的房门问,乔文宣是虹飞和虹玉父亲的名字。 “他家刚搬走。”小姑娘说。 “知道搬哪儿去了吗?” 小姑娘转身朝屋里喊:“妈,找乔爷爷的。知道乔爷爷新家的地址吗?”里面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转回身,对他说:“我们没有他家的确切地址,只知道在亚运村一带。您找他有要紧事吗?” “不,没啥要紧事,”子仪说。“我是他们家的一个老熟人,很多年没联系了。对了,乔家现在都有什么人?” “就是乔爷爷和保姆,虹玉阿姨偶尔也回来看看。嗯,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吗?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还回来移空调。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您来过。” 丘子仪掏出一张名片。“要是见到乔家人,请把这张名片给他们。” 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知从谁家传出一阵叮咚的琵琶声。丘子仪忽然想起新近走红的一个名叫周杰伦的台湾歌星那首吐字不清难以听懂的前卫歌曲:“是谁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一阵缠绵之情在他心头涌起,这段歌仿佛就是为此时此刻故地重游的他量身写就的。 不过古人的诗也许更为贴切,他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十章 成功的背后(1) 事业有成的张吉利,如今踌躇满志。他不仅拥有自己的企业,拥有安吉文化这个他一人说了算、近乎于他自己私人所有的企业,而且他还是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安吉传媒的老总,掌握着市值十几亿的公众资源。资源,这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你就等于有了一根强大的杠杆,可以撬起远远大于你自身力量所及的重物。阿基米德说的好:“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是这个道理。 张吉利从小就懂得资源的意义。早在玩闹时期,他和丘子仪就都是大院里的孩子王。丘子仪当孩子王,是因为丘子仪仗义,敢于为了许婷之类受欺负的弱势群体打抱不平。其实这种打抱不平挺傻的,也挺不划算的。比如那次用气枪打老刘家窗玻璃,依着他张吉利,没必要摸老虎屁股,招惹那个正得烟儿抽的政工组工人代表。可丘子仪却说:“咱不能眼看着这老流氓打许部长女儿的主意,咱得教训教训丫的!”丘子仪这么一讲,他就无话可说了,人家的话在理!他只得跟着子仪上了房。后来事情闹大发了,老刘一不留神踩在丘子仪散布在那儿的西瓜皮上,出溜下房顶,摔了个哪儿哪儿都骨折。弄得包括他和丘子仪在内的好几个在派出所挂过号的小伙伴都被抄了进去。虽说最后派出所和保卫处也没把他们怎么样,可他本人到底还是惹了一身骚,放出来之后挨爹妈呲儿不说,学校里也逼着他交代问题做检讨。他估计,后来他没能分工厂,而是去了顺义插队,和这件事就有些关系。教训啊,枪打出头鸟,碍不着自己的事能少掺合就少掺合。 张吉利能当上孩子王,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懂得资源的意义,懂得如何充分使用自己所掌握的社会关系网。早先,同院的小伙伴们唯丘子仪马首是瞻,并没把他张吉利当回事。可他张吉利会在社会上混,凭着他那见面就熟的本事和口吐莲花的一张嘴,四九城的玩主差不离儿都认识他,有不少还和他拍肩膀,称兄道弟。那年头,认识人多就代表着份儿大,就代表着够狂。墙里开花墙外香,别看他在大院里人头儿不咋样,得了个饶有日本味道的绰号“人头太次郎”,可在全北京城,他却走到哪儿都有和他点头的,都有和他打招呼的,凭着他的人脉关系,他们院的小伙伴们才扩大了自己的交际范围和知名度,这令他们对他刮目相看。孙子云:“上兵法谋,其次伐交。”人头熟,这就是资源。比如说那次和泡子河查架吧,丘子仪倒是挺勇的,铁锹把一通胡抡,抡倒一片。可人家第二天就纠集起好几十口子,要和他们院死磕。幸亏他张吉利找来了社会上份儿大的“老兵”,给戳着,那帮地头蛇才没敢真动手。在他的说和下,泡子河的小玩闹最终和他们大院的孩子尽释前嫌,结为了朋友,用现在商场上时髦的话,叫“战略合作伙伴”,也就是攻守同盟相互照应、谁有碴本儿就吱声的意思。从此以后,他张吉利和丘子仪一样,也成了大院里的孩子王。做了孩子王,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根葱,打群架的时候,遇上能捞便宜手的机会,他也拔份儿,真往前冲。比如那次在冰场,一怒之下,他竟薅住了大鼻涕的脖领子,大鼻涕什么人?玩主!西城地面上有一号!虽说他的下场是让对方给闷了个乌眼儿青,可他的哥们儿们到了儿还是把大鼻涕给插了。 那次打架,他格外神勇。这并不是因为他也像丘子仪一样,热血冲昏了头,一心保护弱小。他之所以一时鸡屎拌面——假卤,是因为那个受欺负的小姑娘实在盘儿忒靓了。他不能老让丘子仪在美女面前尽出风头。 丘子仪,这个丘子仪从小就总是压他一头。论相貌,丘子仪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眉宇间透着一股压也压不住的勃勃英气;他呢,獐头鼠目,满脸旧社会,像个“越共”;外形方面,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论学识,尽管他俩都是小学没上完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可丘子仪喜爱读书,《三国》《水浒》《西游记》打小就倒背如流,说起里面的人物和典故,如数家珍;而他非但书没读过几本,就连写一篇极普通的“批判稿”,也都会错字连篇,前言不搭后语;他得感谢文化大革命,要不是文化革命,总吃二鸭子的他且得蹲班呢,正因为有了文化革命,他们这一年龄段的孩子,不论学习好坏,才同时抹去了相互之间继续拉开距离的可能性,又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而论气质,他就更没法和丘子仪比了,丘子仪言谈得体,不卑不亢,一副打骨子里就透着高贵、透着潇洒的风度;而他却举止龌龊,满嘴脏话,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横的腿肚子转筋。怪不得漂亮“婆子”都喜欢丘子仪,而不希得搭理他呢。 不过,他也具备丘子仪所不具备的优点。相对于刚直不阿的丘子仪,他能屈能伸,用句现在的话来说,叫做“心理承受能力强,情商高”。与总把别人往善处想的丘子仪相比,他还工于心计,有人说这叫外柔内刚,深不可测,也有人说这叫一肚子坏水儿,鸡贼。外柔内刚深不可测也好,一肚子坏水儿鸡贼也好,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他都不在乎,反正只要他能从中得到好处就行。比如说,那个盘儿靓的小姑娘,他们叫她大跑刀的乔虹飞,就是因为他犯坏水儿谎报军情,才最终落在了他的手里。本来,丘子仪和乔虹飞郎才女貌,堪称天生一对,丘子仪还为乔虹飞流过血,两人已经好得如胶似漆。可惜天公不作美,关键时刻,丘子仪因为“四·五”的事折进去了。这给了他张吉利一个乘虚而入的绝佳良机。他这人想干什么的时候,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靠着花言巧语,靠着在大地震中对乔家的殷勤效劳,他终于赢得了进入她视野的入场券,他成了乔家姐妹名正言顺的护花使者。天道酬勤,老天爷总是眷顾最舍得下工夫的人。丘子仪的出狱本来是他“追虹行动”(他把追求乔虹飞美其名曰“追虹”)的终结,可是经他略施小计,朋友的自由反倒成全他得以彻底搬开绊脚石,解除后顾之忧。那天晚上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阴暗的念头终于在他心里占据了上风,当然了,狗头军师大鼻涕平日的扇乎也起到了一定催化作用,大鼻涕信奉的是强盗哲学,最主张“先下手为强”——那时候他和大鼻涕已经往来密切,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子。本是前去慰问朋友的他,临到最后关头却灵机一动,忽然鬼使神差地痛哭流涕起来,他对子仪说,他和乔虹飞“那个”了。这当然是谎话,他和乔虹飞哪个也没哪个,就连虹飞的小嘴儿,他都没亲过一口。可是,这个平时挺有主意的丘子仪,这回却偏偏晕了菜,竟然相信了他的即兴表演,撂下一句“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就奔了内蒙古,留下一个再无敌手的他独享美色。 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怎么竟会干出如此下作的缺德事?然而转念一想,古人怎么说的来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关键时刻必须拿得起放得下!这事要说损,确实损了点,可他却捞到了实惠。不按常理出牌,这是他的常胜之道。瞧瞧,小美人儿到底不还是成了他的美艳娇妻? 把虹飞骗到手,要说没付出代价那是假的。别的不说,他与丘子仪的交情就受到了严重影响,甚至可以说是陷入了危机。纸是包不住火的,他很清楚,丘子仪早晚一天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他俩之间好有一个了断。用卑鄙的手段伤害老朋友,他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愧疚得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骂自己不是东西。他甚至自个儿都看不起自个儿了。他多少次想主动坦白交代,向朋友做一番忏悔,但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即使真赋予了这样的机会,他也怀疑自己是否拥有那一份勇气。直到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丘子仪来他家贺喜。那天他临时闪了出去,这一方面是他确实有事——广州真的发来了录像机;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愿意面对尴尬,他想让老朋友从虹飞口中而不是从他本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他以为回去的时候子仪会在家等他,打他两拳,抽他一顿,找他算总账,他也希望老朋友打他抽他,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良心上的平衡。但是他回家时丘子仪已经走了,后来他再见到子仪时,子仪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他竭力去缓和他俩之间的关系,甚至鼎力支持妻子提出的让虹玉做子仪女朋友的倡议,他以为,只要子仪与他美貌如花的小姨子结为了连理,他与子仪之间就算两下子扯平了。个性很强的丘子仪与个性更强的乔虹玉,最终到底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去。他与丘子仪之间的关系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终于恢复到的常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丘子仪这人还真是挺大度的,比方说这次,当他急需擅长改制与对外合作的综合性管理人才,希望子仪来公司帮他的时候,老朋友还是捐弃了前嫌,屈尊当了他的副总。其实,就凭子仪的本事,完全可以谋更好的机会,干更大的事情。 乔虹飞,他与乔虹飞的婚姻也并没有像他原先设计的那样甜甜蜜蜜一帆风顺。娶了虹飞之后,他也曾一度有过收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念头。但是如花似玉的妻子身在曹营心在汉,给他的只是一具美丽的躯壳,性生活冷漠如冰霜。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妻子一直都坚持采取措施。婚前采取措施,尚可理解;这婚后还采取措施,明摆着就是拒绝生孩子,拒绝生他的孩子!他气不忿,去外面花。可妻子似乎并不计较他的种种越轨之举。这反而使他醋意大发:妻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她心里想着的,仍是那个丘子仪! 逐渐的,他的视线又开始转向外面的大千世界,转向那个魔力四射的生意场。他在生意场上是得心应手的,凭着对赚钱机会的敏锐把握,凭着翻手云覆手雨的手段,他挣到了钱。这个时候,他已经像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一样,把金钱看作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主要尺度了。对他来说,只有金钱,才能掩盖自己婚姻生活的失败……做人的失败。 但是在那个新兴加转轨充斥着钱权交易的年代,做生意容易,把生意做大却很难很难。要想使企业上规模上档次,更上一层楼,不借助外力是绝对不行的。他的小公司在波涛汹涌的商海中,犹如一条孤零零的小舢板,随时都有被风浪吞没的危险。 有一回,他扎了一个老客户一千万广告款,用它去与法国的一个二道贩子做红酒生意。所谓“扎”,其实就是他与客户签了份广告合同,等到对方把钱打来了,他找种种借口拖着,暂不执行合同内容,却悄悄把钱挪去进口葡萄酒。要知道,这批酒的报价太诱人了,只需周转三个月,他就可以把House Wine(散装红酒)弄进来,装好瓶、贴上商标,再以Fine Wine(优质红酒)的价格批出去,翻番的利唾手可得! 客户是老熟人,资金挪用就挪用了,将来打点儿好处费弥补一下,就能全部摆平。进口手续已办齐,下家也找到了,万事俱备,就等着货一到,装瓶发货然后点钞票。可他还没高兴屁大会儿工夫,客户那边就忽然出了岔子——沾上了一起走私案,需要拿这一千万去堵窟窿。 客户追着他讨债,限他十天之内把钱还上,否则两下里都得吃官司。他非常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倘若到期补不上这笔钱,他本人身败名裂蹲监狱不说,而且,他辛辛苦苦创建的这个吉利工作室,也会跟着一起完蛋。可是,他上哪儿去淘换这么一大笔钱啊!他心急如焚,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急得一把把掉头发。 说来也寸,天不灭曹,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救星忽降。他遇见了许老的女儿——当年大院里的老邻居婷婷姐。他俩一见面他就脑筋急转弯,调整思维,改口喊她许大姐。许大姐对他很是热情,想当年他和丘子仪曾经多次不顾危险帮助过她这位落枝凤凰的大小姐,那些事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把他引荐给了自己的丈夫冯建设。冯建设,当年许部长家保姆冯妈的老实儿子,此时已是叱咤风云的安德老总了。一千万拆借三个月,对于家大业大的大国企安德,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可对张吉利来说,却能挽狂澜于既倒,救他和他的吉利工作室免于灭顶之灾!而这一切,需要的仅仅是冯大当家的一句话。 冯总对他的印象不错,对他妻子虹飞的印象更是不错,岂止不错,是很好很好。他携妻子请冯总到顺峰吃海鲜,冯总看虹飞的那股眼神,使他不禁想起来当年老刘就是这样看小姑娘许婷的。席间,冯总不断对虹飞没话找话:乔小姐啊,你在哪里高就啊?在学校教书?屈才呀屈才呀!来我们安德发展好不好啊? 冯总对虹飞是颇有好感的,由虹飞来求冯总办事将会是比较容易的。张吉利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道道。他让虹飞单独去冯总办公室,求冯总从手指缝里漏出几个子儿,帮他张吉利好歹迈过这道坎儿。虹飞不情愿出面,却拗不过丈夫。况且,她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走投无路。她以前也曾为他公过关,违心地公过关。凭着她那任哪个男人都无法说不的美貌和高雅气质,每次都为他办成了他想要办的事情。张吉利相信,这回也不会例外。 虹飞回家时,张吉利急吼吼地问:“咋样?冯建设答应没?” “他是个臭流氓!他下流!”虹飞眼圈红红的,一脸的委屈。“他非礼我,想吃我豆腐!” “你别是误会了吧?”张吉利心里虽然和妻子一样气愤,嘴上却表示绝不相信。“人家好歹是共产党高级干部,怎么会不知廉耻?”他左哄右劝,一个劲儿抚慰,才使妻子平静下来。 他再次见到冯总时,冯总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一谈到实质性问题就和他打官腔。这家伙憋的什么屁,张吉利再清楚不过——男人全都一个样,天下没有不馋腥的猫。他知道,这一关键时刻,必须动真格的。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娇妻与“事业”的天平上,“事业”显然比娇妻份量重些。何况这位娇妻的梦中情人并不是他这个作老公的张吉利! 他决定豁出去这一回。 他用尽甜言蜜语,说服虹飞同意把冯总请到家里来吃饭。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在只有妻子才喝的果汁里放了足够剂量的安眠药。饭局的气氛似乎是融洽的,妻子和冯总都没提那天不愉快的会面。妻子很快就困了,道了声对不起,便返回卧室休息。他和冯总继续喝酒,天南地北扯闲篇。他问冯总,虹飞这人您觉得怎样?冯总表情暧昧地称赞,天生尤物,天生尤物!他说那您冯总就收她做小得了。冯总生气了,说天上下雨你脑子也进水啦,怎么净信口开河呀?可是他看得出,听到他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冯总眼睛一亮。 酒喝了好多好多,两个男人都喝美了,喝高了,变得口无遮拦,甚至彼此称兄道弟起来。最后冯总终于不胜酒力,趴在了桌子上。他连叫了两声大哥,不见答应。于是他搀起“大哥”,扶进卧室,安放在妻子正在休憩的床上。他退出房间,走出家门,心里挺不是滋味地在街上瞎转悠。 客户的一千万补上了,冯总批给他的钱,最低计息,不是三个月,而是半年!他用这笔资金,又做了第二单红酒生意,踏踏实实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皆大欢喜。除了受伤害的虹飞。 接着,在冯总的首肯下,吉利工作室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挂靠到了安德麾下,变成了有国字头背景作后盾的安吉文化公司。张吉利终于找到了一个撬动地球的支点,得展青云之志。他太明戏了,攀上安德,这是他事业上的一个跳板,凭借它,他将会跳得很高,跳得很远。 从此,他的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有神助,顺利得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他的婚姻却走到了尽头。妻子痛哭一场,好说歹说都不成,与他分了手,后来改了嫁,出了国。从此以后,虽然他有过不少女人,如果算上风尘女子,不下三位数;其中也不乏闭月羞花者,可她们当中从没有一个像虹飞那样让他魂牵梦萦过,就连国色天香的丽丽,都没能让他找回当年的那种感觉,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啊!他常常寻思,那次的交易是否代价太大了些?仔细权衡一番之后,理智的头脑给予的回答总是否定的。 小姨子虹玉曾痛骂他不是东西。他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可他也十分清楚,正因为自己一时不是东西,才得以成为今天最是东西的东西。他是堂堂上市公司的老总,声名显赫,实权在握,手下人才济济,就连丘子仪这样桀骜不驯、自视清高的狂生,都屈尊降纡当了他的副手。小时候,他总是生活在丘子仪的阴影中,总是被丘子仪比得矮下一大截。现在不同了,当年的老大掉了价儿,说句难听的话,在他马槽里刨吃食,成了听他喝的下属,但凡有事就得向他这个昔日的老二做汇报,他说行就行,他若是不高兴,说一声不中,这位过了气儿的老大也只能干瞪眼。 不错,丘子仪一肚子真才实学,在工作上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好手,这一点他打心底里承认并且佩服;丘子仪加盟安吉后,拳打脚踢,方方面面的事情,也的确为他抵挡了不少,分担了不少,这些他心里也都明镜似的;他心存感激,打算日后在金钱待遇上决不亏待这个老哥们儿。但是丘子仪也是挺好笑的,来公司没多久就提出什么整合公司管理模式,健全制度,变人治为法治。书生气,太书生气了。他丘子仪怎么知道,就是因为公司里帮派林立,互不买账,才凸显出他张吉利的权威,才给了他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空间!一条腿的棍子是站不稳的,两条腿的人,站得比较稳,而三条腿的鼎,四条腿的桌椅,站得就更稳固了。公司里的派系,好比是腿,腿多了,相互牵制,才使他张吉利永远稳稳当当立于不败之地。这种似浅实深的道理,丘子仪是不会懂的。弄清楚这里面的道道,仅仅有硕士学问是不够的,弄清它,需要大智慧! 手握实权,凌驾于众人之上,这种感觉好极了。他喜欢颐指气使,喜欢前呼后拥,喜欢部下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仰他鼻息,喜欢当年份儿大的人如今早请示晚汇报,张口闭口喊他老板。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不错,这一切都是付出代价换来的。可是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成就什么事业不需要付出?关键是看你付出的和得到的是否后者大于前者。如果是,那就值得。天助自助者,运气只眷顾有准备的人。他最爱读的书是《厚黑学》;他最佩服的人,是汉高祖刘邦;当然了,他最瞧不起的人,是西楚霸王项羽。正因为刘邦脸皮比较厚,心比较黑,天马行空,无羁无绊,才由弱变强,夺得天下,一统江山;也正因为项羽脸皮比较薄,心比较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一再错失良机,最终上演了霸王别姬、无颜见江东父老,而垓下自刎的悲剧。曹公阿瞒说的好: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这才称得上是英雄本色! 现在好了,不光丘子仪,就连大鼻涕这种黑白两道一起蹚的枭雄都被他收编,替他理财炒股,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令滚滚钱财流入他的钱袋。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冯建设,他的顶头上司冯建设,此人现在还是他的铁靠山,还是托着他的一张大手。对这位上司、靠山和大手,他目前还必须诚惶诚恐,恭敬有加。但是以后,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将会让这位国企大佬也对他另眼相看!光另眼相看还不行,大佬曾经吃他的,欠他的,他要让大佬翻着番儿地吐出来!还给他!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得意过。 第十一章 融资美利坚(1) 安吉传媒的赴美考察团终于成行,董事长冯建设亲自带队,总经理张吉利任副团长。考察团的其他成员包括副总经理丘子仪,美国的项目一直他在经办,所以他此行完全是务实,他其实才是考察团的灵魂;总经理助理刘丽丽,现在是哪里有张吉利哪里就有刘丽丽,这种出去溜达溜达的轻松事自然少不了她,再说她是负责证券业务的,关系到上市公司未来发展的对外合作事宜与她大有关系,她加入考察团也算是名正言顺;外事秘书冯灿灿,她是丘总的得力帮手,没有她前后张罗,这个六人团杂七杂八的事丘子仪还真没准儿会拉不开栓,不过,她去美国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她想亲眼看看她将来有可能就读的学校,子仪还将向她引见一位美国导师,日后做她的入学推荐人。此外,京房置业的总裁钱彪也受到特别邀请,加入了考察团,这个见缝插针、任何商业机会都不肯放过的安吉传媒战略合作伙伴,不仅希望亲自参与一把美国的电子商务项目,而且他还打算利用此次出国机会在美国开办一间自己的分公司,先把L1(美国移民局颁发的长期工作签证)搞掂,以后再想办法拿张绿卡。 行程的第一站是拉斐特。这是美国南方一个不算太大的城市,弗米利河在此静静流淌,一路流入众河之父密西西比的怀抱。 托马斯公司的董事长迈克·托马斯先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五十多岁,身材修长,一头开始斑驳的黑发,脸上永远挂着和蔼的微笑。 丘子仪准备的合同通过电子邮件沟通,已经得到了托马斯先生认可,托马斯先生信任子仪,说只要是Steven办的事,他就放心;托马斯先生也十分看好这个项目,他雄心勃勃,甚至相信日后可以拿它来纳斯达克,或纽约主板上市,要知道,最近中国概念股在美国可是火得一塌糊涂啊。合同在细节方面稍事讨论修改后,双方便在律师楼举行了签约仪式。当地的报纸和电台都对此进行了报道。在随后举行的酒会上,托马斯先生的朋友纷纷为这位美国南方绅士加盟中国IT产业,为美中企业的联姻而举杯祝贺。 签约的当天晚上,托马斯先生专门来代表团下榻的希尔顿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里单独与丘子仪恳谈了一次。托马斯先生说,由于他手边没有合适人选,这回中国的这个项目他就不再单派人去参与管理了,他希望子仪能帮帮他,代表他的利益,在项目的资金运用上替他把好关。 丘子仪慨然应诺,说作为一项风险投资,他无法保证这个项目百分之百就能赚钱,但是他能保证的是,托马斯先生所投的每一分钱都会用在该用的地方,即使不见得全都用在刀刃上;丘子仪还说,另一件他能保证的事情是,他将会按时向各位美方股东提供合资项目真实可靠不掺水分的财务报表。 那就全拜托你了!托马斯先生非常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竟拍着子仪的肩膀,与子仪杯盏交错,一起喝下整整一瓶黑方威士忌加苏打,外带一人一杯鲜红的“血腥玛丽”(伏特加掺番茄汁)。 · 2001年3月12日 星期一 阴 拉斐特是一个可爱的城市。它不算太大,但却绝对算得上有情调。 〔由于时差的缘故,冯灿灿在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三点钟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索性坐起来,打开 笔记本电脑,补写日记。〕 签约之后,托马斯先生亲自领着我们在这个充满南方文化氛围的城市中观光。这个城市与朗费罗的长诗《伊凡吉林》有着不解之缘,伊凡吉林的坟墓就在这里,这儿还有伊凡吉林的恋人加布里埃尔的原型路易斯·阿森诺的故居,托马斯先生带着我们参观了这幢房子。长诗《伊凡吉林》描写的是阿卡迪亚人的一个和平村庄遭英国殖民军焚毁,少女伊凡吉林和未婚夫加布里埃尔被迫离开家乡,流落失散,经过一生的辗转寻觅,伊凡吉林在大鼠疫中见到了濒死的加布里埃尔,她自己也因哀伤过度而死去,这对有情人终于在死亡中团聚。 托马斯先生讲得很投入,因为他本人就是加拿大阿卡迪亚人后裔。阿卡迪亚人又称卡津人,即新斯科舍地区的法裔加拿大人,在法国印第安人战争中,英国军队占领新斯科舍,阿卡迪亚人被驱逐出世代所居之地,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流落到了路易斯安那。 两百多年前的生死恋令人感动,它很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看来追求真爱是人类的共性,天下男女,心同与斯。托马斯先生讲完之后,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不,是喘不上气来,久久沉浸在这个凄美的故事之中。爸爸关切地问我:“你没事吧?” 当我们依依不舍地准备告别这幢现在已成纪念馆的乳白色木屋时,托马斯先生说稍等片刻,他转身快步走到管理员那里,不一会儿,手拿一本朗费罗的长诗《伊凡吉林》返回。他走至我面前,说:“我看得出,你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我买一本书送你。”托马斯先生的这一举动,我除了感激,高兴,也颇感意外。后来我悄悄对丘总说:“你瞧人家美国男人多绅士,多会关心人!” 我们在弗米利河边吃鳄鱼肉小丸子,欣赏摇滚乐演出。我们还参观种植园,了解那段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路易斯安那购地:1803年,建国不久的美利坚渴望着扩展自己的版图,精明的杰斐逊总统以每英亩不足三美分的超低价,从法兰西拿破仑政府手中买下了密西西比河以西这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令当时的美国国土面积立刻陡增一倍!我和丘总一致认为,这个典型的南方小城有意思极了,静谧,舒适,多有历史文化遗迹,非常适合追求平静生活的人居住。但是张总和钱总却不太喜欢这地方,他们觉得这儿太沉闷了,没啥刺激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