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给股市红男绿女的故事:最后的玩家 作者:赵苏苏 《最后的玩家》相关评论 《最后的玩家》:股市庄家的挽歌 文/云中客 当下股市火爆,股指打着滚往上蹿,大有斩获的投资者们个个乐开了花。但是中国的股市是在经历过一段极为惨痛的下跌后才痛定思痛,孕育出如今这一轮大牛市的。股市初建时的过度投机,然后为投机付出沉重代价,乃至崩盘,最后汲取教训,重建有秩序的理性市场。这种轮回每一个证券市场似乎都概莫能免。 小说《最后的玩家》以一家上市公司为切入点,对股市从高度投机到泡沫破裂的全过程做了深刻的全景式描述,试图从利益格局的角度,来解读中国股市之所以一度群雄逐鹿、混乱不堪的内在原因。 小说主人公海归学子丘子仪在朋友张吉利的安吉公司出任副总,运作上市和吸引外资。安吉公司上市后,总经理张吉利勾结民营资本钱彪,炒作自家 股票。丘子仪和张吉利两种经营理念发生激烈冲突。上市公司高管、操纵股价的庄家,乃至一心揩上市公司油水的大股东,在切身利益面前都丑态毕现。股市大环境的变化,再加上早年的恩怨,仇人落井投石,庄家终于资金面断裂。钱彪弃庄逃跑,黑势力的卷入,导致局面越趋复杂,最后终于酿成了各方“皆输”的悲剧。 以股市为题的文艺作品近年来可谓不少,但是深刻剖析上市公司法人治理结构的作品却极为鲜见,小说在讲述一个通俗入世的悲欢故事时,对中国股市当初的种种不规范行为进行了很有见地的分析,字里行间时时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其中的“黑洞”观点、“原罪”理论等,都是当今思想文化界所关注的话题。 中国股市曾一度“庄家”文化盛行,股民们都崇拜庄家,迷信庄家,认为股票“有庄则灵”。其实,庄家是操纵的代词,庄家的兴风作浪,是酿就股市苦酒的重要原因之一。作者在该书的“后记”中阐述说,取这一书名的意思是,随着股改,中国股市的利润输送时代已经画上了句号,开始走向规范,希望当年的股市操纵者,将是“最后的玩家”。 《最后的玩家》:股市是一个聚光镜 “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这是左拉的话。这句话特别适用于身处股市的红男绿女,股市里的半分钟冥想、一分钟狂喜、两分钟愕然瞬间便刷新你一生所有的记录。 年前年后,沉寂已久的股市突然再度躁动起来。年前还笑逐颜开的股民们,伴随2007年春天的来临,却迎来一个严酷的“倒春寒”。尽管如此,身边“说股论经”的人仍呈几何数字递增,人们排着队赶着趟到证券中心、各大银行开户,放眼一望,不是股民就是基民,尤其是基金市场,就像一张性感十足的艳丽红唇,引诱无数渴望一夜致富的人赴汤蹈火,如飞蛾扑火勇往直前。面对狂跌的走势,经过这么些年摸爬滚打的股民们开始理性和成熟起来,他们没有惊慌。 一个新的行业—— 理财师应运而生挂牌营业,理财概念作为当下时尚,被媒体广泛追逐;一个现代人若是对理财一问三不知会被人当成笑话;财富观发生重大改变,资金分配提倡分篮子理念,决不能再将钱放在银行这一个篮子里。有点存款后的人们开始用钱生钱,玩家越来越多,玩 股票,玩基金,玩收藏,玩集邮,玩古董,一句话,玩生活。 曾几何时,当股市狂风席卷中国大地时,有多少善男信女投身股海,演绎了多少股民的传说和神话,演绎了多少数字传奇和人间悲喜剧,多少渣渣股民的血汗钱不明不白就化为乌有,成为泡影,多少人一夜间变得口袋空空时对天无语,当然,也有见好就收的识时务者在小赚一把后暗松一口气:幸好逃得快。成都,当年的红庙子作为股市风云的一个缩影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历史记忆,但这个历史性的记忆并未远去。 还有一个镜头也是永远的。1929年10月29日,纽约证券交易所里所有的人都陷入抛售股票的旋涡之中,这是美国证券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也是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危害最深的经济事件,影响甚至波及西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此后,美国和全球进入长达10年的经济大萧条时期。一位摄影师从华尔街的上空下望,只看到被黑色星期二气氛笼罩的金融精英们惶惶奔走如丧家犬。这一天,11个金融家为此自杀。 玩,也是有风险的,作一名玩家,也有不轻松的时候。尤其是盲目地玩,跟着别人玩,底子又不够厚实、心理承受力又不够强劲的人,要玩,一定要做好玩的心理、精神和经济多重准备。近日,看翻译家赵苏苏的新作《最后的玩家》,除了再次看到当年股市波澜壮阔的场面,还看到股市的内幕,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学者丘子仪的冷眼旁观和亲身体验,为我们揭示了股市初创时期非正常运转的机制和内容,错综复杂的商战故事,友谊遭遇阴谋,美丽遭遇强暴,熊市赔的不止是钱,还有尊严、自信、友谊和亲人。赵苏苏作为一名出色的文学翻译家、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他的血脉中已经融入了另一民族神秘的文化气息,但他在《最后的玩家》中更多的却是调动了本土经验和历史积淀,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股市的特点,为眼下越来越多的股民基民们提供了宝贵的人生经验。 中国股市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通过 股权分置问题的逐步解决,已经逐步走上正轨,但毕竟还有待进一步完善。股市是一个聚光镜,它折射的不仅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财富理念的进一步更新,还有生存法则、道德、金钱观乃至人性中的弱点。要成为最后的玩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绍俊:《最后的玩家》序(1) 我认识赵苏苏先生是因为他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国际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而要与世界对话交流就需要掌握外语,学外语几乎都成了学生们的第一要务,甚至英语学习的狂热劲头都把母语挤到了边缘地带,以致有人惊呼汉语将出现危机。这样一来,倒是使整个社会的翻译人才多了起来。但此翻译非彼翻译。赵苏苏做的是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我以为,文学翻译称得上是翻译中的翻译,因为文学承载着一个民族文化的神秘信息,翻译者不仅要把文字的表面意思翻译出来,还需要把它背后承载的文化神秘信息传达出来。所以翻译文学作品应该是最难的翻译工作。这是一桩伟大的工作,不是说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就能够胜任的。坦率地说,现在有些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我们就从中感受不到那些神秘的文化信息,这些信息被拙劣的翻译丢掉了,顶多剩下一个故事的框架。我由此十分敬重文学翻译家。中国在二十多年前,刚刚从一个文化极度贫困的状态下走出来,文学急需要补充新的养分,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批优秀的翻译家将外国文学经典陆续地介绍到中国,中国的当代文学才获得了丰富的文化资源,中国的作家才能站在世界的平台上开掘中国文学的新天地。新时期以来的很多成功的作家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历程时,都会很感激地说到当年受到某某外国作家作品的影响。外国文学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带来深远影响,这是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但我以为,如果更精确地判断,与其说是外国文学的影响,还不如说是中国翻译家的影响。因为中国作家不能直接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只能阅读翻译过来的文字。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组织起一套包含着外来文化神秘信息的叙述语言。这种叙述语言也被一些人讥讽为翻译腔,但正是这种叙述语言给地道的汉语叙述带来了新质,给中国年轻作家突破文学上的樊篱提供了最现成直接的范式。 这一回我们读到的却不是赵苏苏精彩的翻译作品,而是他自己创作的一部精彩小说。我们或许可以看看,一位翻译家是如何搬用 “翻译腔”来写自己的小说的。 小说写的是当今社会最令人眼热的事业:办公司,炒 股票。故事情节既真实又曲折,人物形象也活灵活现,这些无需我赘述,想必读者只要读下去就会有所体会的。而我想说的是,小说具有一位出色翻译家的优长。作为文学翻译,赵苏苏对西方文化有更多的了解,更何况,他不仅仅是一位文学翻译,还是一位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也就是说,外国文学所蕴含的另一民族文化的神秘信息,对于他的影响就不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异域文化的神秘信息不仅会留存在他的翻译文字中,也融入到了他的文学思维中。因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它将丰富的本土经验和历史积淀容纳在一个西方现代小说思维的框架里。中国的股市虽然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但仍没有建立起良性的秩序,股市是一个聚光镜,可以折射出中国现代化的特殊性,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本土经验。小说通过上市公司安吉传媒的操作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股市的特点。我要指出的是,作者赵苏苏不仅对专业性很强的 证券股市十分熟悉,而且对股市体现出的本土经验有深入的研究。而他研究的思想武器显然是用西方现代思想观念装备起来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丘子仪就是一个受到西方教育良好训练的海归人士,作者在描写这个人物时充满了爱怜和欣赏,这是因为作者的很多思想都是借丘子仪的嘴说出来的。在一定意义上说,丘子仪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他代替作者行使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加重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这也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它不仅以生动的故事性吸引读者,也会以严肃的思想性启迪读者。比方说丘子仪关于中国股市是一个可怕的黑洞的论述,比方说以西方“原罪”说来解释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私欲膨胀,类似的论述在小说中俯拾即是,应该说都是很有见地的。 我们在前面所谈的还只是小说所描写的现实层面,如果仅仅是写现实生活中的故事,那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就只能在一个平面上展开,就很难达到思想应有的深度。作者显然不满足于思想的平面化,因此他在小说中还糅入了纵向的历史叙述。这种历史叙述结构起丘子仪、张吉利、乔虹飞以及冯建设、许婷等人复杂的情感关系。通过这种关系展示出一代人的成长轨迹。他们正当青春年华时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他们还只是中学生,有的成了红卫兵,有的成了狗崽子;而后又加入到了知青大军,到农村“广阔天地”去奋斗拼搏;文革结束后趁着返城高潮离开了农村,有的搭上恢复高考的末班车成为了新时期以后第一批大学生。如今这一代人多半五十出头,占据在党政部门、公司企业的重要岗位上。毫无疑问,这是中国特殊的一代人,他们既是中国近二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主力军,也是对中国改革开放的见证者。作者赵苏苏就是属于这一代,因此他写这一代人的历史时得心应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以亲历者的身份在叙述那段往事。也许是我同属于这一代人的缘故,所以我读起来既有强烈的亲切感,也觉得充满历史真实性。不熟悉那段历史的年轻读者也许只会把他们之间复杂纠缠的历史关系当成奇异的故事来读,也许会对他们的举动大惑不解,比如文革时大院内的孩子们当玩主的疯狂,比如清明悼念周总理在天安门广场的遭遇(后来被年轻的灿灿惊叹为“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但是,当我们解读了这一代人的特殊历史后,就会发现今天现实的辉煌也好问题也好都具有深厚的历史和逻辑性。因此作者赵苏苏对历史的叙述也是他对这一代人所进行的严肃反思和批判。无论丘子仪还是张吉利还是冯建设还是钱彪,历史为他们提供了舞台,使他们叱咤风云,但他们身上都打上了历史的烙印,都带有历史的弱点,如果他们不能自省到这一点,就无法跟上新时代的步伐。 爱情永远是文学的亮点。这部小说同样也不例外。如果把小说中所写的经济领域的惊心动魄的斗争看作是作者画的一座座险峻的高山,那么丘子仪与乔虹飞、冯灿灿之间的真挚爱情就是一脉清澈的流水。高山因为有了水的滋润,才会变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而流水因为有了山的穿引,才会时而一泻千里时而浪花飞溅时而淙淙如琴时而碧波荡漾。小说中的爱情描写让我们看出,作者所坚守的是古典的审美理想。小说以充满神圣性和崇高性的古典审美理想,去抗衡现代经济活动中的邪恶与丑陋,它不会使我们气馁,不会使我们悲观。即使眼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苦庄”,但只要我们内心深藏着爱情的甜蜜,我们就有理由继续朝前走下去。 最后的玩家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缘起(1) 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左拉 丘子仪是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上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女生。 丘子仪刚从美国回来,筹划着在国内发展。这天晚上美国时的老朋友马大伟打来电话,说他任职的大学明天有个讲座,主题是企业融资与证券市场,本来安排好主讲的那位社科院专家临时被中南海招了去,一时没合适人替补,只好请他这位曾在国外大投行干过的精英给救救场。 丘子仪说这个时候你想起我了?不行不行,我没时间准备。老马说你还准备个啥,扯扯华尔街,讲讲纳斯达克,再分析几个案例,不就结了?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信手拈来,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当是帮我个人的忙吧。老马是个教育学Ph.D.,地地道道的“海龟”学者,在洛杉矶时曾和子仪同租一套房子,相互照应,关系不错,他比子仪早回来两年,现在已是大学的副校长了,他的面子丘子仪磨不开,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讲座基本上是成功的。丘子仪尽管没当过老师,可口才不错,肚子里又装着现成案例,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现场发挥得极其精彩,两个钟头一通侃,把学生们都给侃晕了,不时掌声响应。 中间休息的时候,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女生走了上来,说她正在写一篇中国 证券市场的调查报告,丘老师能不能谈谈国际成熟股市与中国股市的异同? 丘子仪对中国股市虽然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可这个市场他也还是一直关注着的,他告诉小女生,相同之处就不再赘言,两者的根本区别则在于,国际成熟股市是自然形成的市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投资者手中握有的企业股份以流通的机会;而中国股市是自上而下靠行政手段建立的市场,人造的成分多了些,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企业,特别是国有企业,以融资的机会。换句话说,国际成熟股市是投资者导向型市场,保护投资者乃重中之重;中国股市是融资者导向型市场,以企业融资最大化为第一要务。说白了,中国股市的建立目的就是给国企解困。它的这种定位,注定会助长企业的资金饥渴症。 小女生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她低头快速书写时,洁白的脖子微微弯曲,宛若优雅的天鹅。丘子仪不由心中一动,她很像一个人,像谁呢?他搜肠刮肚,乔虹飞!他当年热恋过的女友乔虹飞,一样的清纯可爱,一样的透着灵气,只不过眼前的这位小女生在时间的坐标上位于“现在进行时”,言谈和穿着也更为时尚罢了。 “丘老师,”丘子仪的片刻走神被小女生的快速提问拉了回来,“中国股市有三分之二的国有股和法人股不流通,国际成熟股市也有这种不流通的 股票吗?” “也有,”子仪答道,“这种股票,在国际成熟股市叫做优先股,只参与分红,不参与决策,企业一旦破产清盘,优先股将排在债务之后普通股之前,对企业的财产享有优先权。不过这种优先股与中国股市非流通的国有股、法人股不一样,数量没那么多,也决不会形成一股独大。” ——中国股市非流通股的一股独大与庄家炒作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国际成熟股市也有庄家吗?如果有,他们的庄家与中国的庄家有何异同? ——国际成熟股市都采取什么具体措施保护投资人利益?这些措施在中国股市可以复制,可以借鉴吗? ——在中国这个融资导向型市场上,究竟能不能形成国际投资大师巴菲特所倡导的价值投资理念?中国股市的平均市盈率要与国际接轨吗? ——国际成熟股市都发生过股灾,就连香港、台湾、韩国、日本这类亚洲股市,都发生过触目惊心的股市崩盘,这种情况,在中国内陆有出现的可能性吗? …… 小女生伶牙俐齿,唇枪舌剑,她的问题连珠炮般脱口而出,像武林高手娴熟挥舞的屠龙宝刀,招招直逼要害。这些问题有些是子仪熟悉的,能够从容作答,而有些却是他第一次面对,没有做过深入调研,回答起来未免感觉吃力。不过还好,凭藉自己丰富的知识和敏锐的反应,他举一反三,腾挪躲闪,还能招架抵挡。逐渐地,又有一些学生围上来,七嘴八舌,纷纷提问,也有喝彩叫好的。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丫头的问题好尖锐,他不禁这样想到。 下课之后,收拾讲台上的东西时,丘子仪发现一个白皮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不是他的,对了,刚才那个小女生好像拿着它做记录来着,后来铃声一响,大家匆匆返回座位,她就把它落在讲台上了。他朝正在离场的学生们望去,却找不见那女生的身影,便问老马:“课间那个挺能提问的女同学是谁?” “你是说冯灿灿吗?”看来马大伟也对刚才的舌战印象深刻。“国际金融系的。怎么,你想找她继续探讨?”还没等子仪开口,他就朝一个四十出头的眼镜女人喊:“张老师,你们班的冯灿灿呢?” “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肚子疼,她提前退场,陪着去医务室了,”眼镜女人很是殷勤。“怎么,有事吗?我让人去喊她。” 马校长看着丘子仪。 “不必了。”子仪连忙说,笔记本仍在他手里捏着,不知怎的,他没提让眼镜女人把笔记本捎还给那个叫冯灿灿的小女生,而是对马大伟说:“我只是觉得她的问题问得挺新鲜,对我也有启发。” “好吧,”马校长拍拍子仪肩膀。“我去喊司机把车开过来,你一会儿就去门口吧。” 丘子仪望着转身走开的马大伟,怔了一下,把捏在手中的笔记本放进了自己的皮包。 冯灿灿,名若其人,他飞快地想,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阳光灿烂。 回到家,丘子仪拿出笔记本,翻了翻,这个笔记本里记的东西主要是数据,还有一些学术上的问题,看来对她很重要。最后几页是今天的课堂笔记,是他所讲的,有些地方还画着大大的问号,小女生想必是另有自己的看法。 在稍后的一页上,他发现一幅圆珠笔素描,画的是一个瘦高男人,神采飞扬,唾沫星子飞溅,十分夸张。他认出,这人就是他自己。这女孩可真够调皮的,他会心地一笑,不过画得很传神,讲台上的自己,一定人五人六,比较虚伪。 忽然,他心头有点不自在起来,未经许可就翻看一个陌生女孩的本子,这算什么?他赶紧将笔记本合上,决定明天就把它给小女生邮回去。她叫冯灿灿,是国际金融系的,地址和邮编应该和马大伟的一样,笔记本邮到她手里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让“小红帽” 快递笔记本的时候,他一时心血来潮,往邮袋里插入了一本自己新近出版的专著,《企业融资全攻略》,并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冯灿灿同学:现将你落在讲台上的笔记本邮回,同时附上本人拙著一本,但愿能对你撰写调查报告有所帮助。 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个落款:一个唾沫星子乱溅的人。 邮件发走之后他如释重负,后来几天小女生的影子偶尔还在他脑海中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因为他开始忙了起来,他当上了安吉文化公司的常务副总。 · 安吉文化是个注册资金并不很大的综合类文化传播公司。按说在这个领域中,就规模论,它只能算个中等企业。可安吉却总干大事,电视剧拍了好几部,广告片也制作了不少,在业内说得上是卓有名声。公司总裁张吉利有句名言:关系就是生产力。张吉利对这句话的精神实质算是吃透了,真可谓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张吉利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办起事来路路通,凭着机敏的头脑和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的一张嘴,愣是白手起家,把安吉从一个最初只有几个人的工作室,风风火火地发展成为一家仅本部就有上百号员工、在上海和深圳等主要城市还都设有分支机构的上规模有品牌、业务做得有声有色的经济实体。 说实话,安吉之所以有今日,除了依靠张吉利本人过人的悟性和高超的公关能力外,还得益于一件正确时间所办的正确事情:九年前,公司初具雏形的时候,他把这个所谓集体所有制的私企,挂靠在了安德总公司的旗下。安德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局级国营单位,有了安德的大旗,安吉文化干起事来便顺风顺水,驶入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而一旦把总公司的一把手冯建设摆平,每年象征性地向上级单位缴纳几个钱的管理费,安吉文化便可以披着国有企业的外衣,而继续享受原来民营企业的种种灵活和实惠。 张吉利在官场上也称得上如鱼得水,虽说他学上得不多,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察言观色、揣摩上面意思之类的实际学问,他是无师自通。他深深明白,冯总是一位强势领导,安德总公司的大事小事唯冯总马首是瞻。安德,就像是一个大家族,而冯总,就是这个大家族中的族长。张吉利深明,在这个大家族之内,搞掂了冯总,就搞掂了一切。冯总廉洁,不好钱,可冯总喜欢美女,尤其喜欢有品位的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正常。张吉利三天两头给冯总发演员,发模特儿,陪着吃饭跳舞什么的。美女围着冯总转,冯总高兴,冯总舒坦。可冯总决不会和美女上床,这是因为冯总有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真理就变成了谬误。再说,冯总有糖尿病,男女之事动真格的不大跟劲,用句时下流行的术语来说,冯总有点ED,准确的医学名称叫勃起障碍。 冯总的另一大特点是家庭观念强,听老婆的话。每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冯总背后的女人就是他的结发之妻。冯总出身低微,凭着苦干实干,也凭着当年老岳父的政治背景,才有了今日的辉煌。冯总的夫人许婷虽说是高干子女,可人很贤惠,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了,回家相夫教女,全力支持冯总。冯总对夫人是知恩图报的,也是言听计从的。 张吉利和冯总的夫人早年就认识,所以彼此走得比较近,他对冯总夫人很是热忱,一见面就大姐长大姐短,叫得倍儿亲。安吉文化投资的电视剧《雪后俄亥俄》剧组出国拍外景,张吉利特意把大姐安排进去做“监制”。他亲自陪同大姐,一路上殷勤有加。就拿住店来说吧,人人忙得贼死的剧组工作人员一律两个人合住一个标准间;导演和主要演员待遇特殊些,住单间;而什么实际工作都不承担的大姐则享受最高标准,不仅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而且这个房间还是豪华大套间。张吉利的工作重点不在剧组,在陪大姐游玩,陪大姐疯狂购物。大姐有逛街瘾,他就三天两头陪着大姐在大Mall(商场)里逛,从早上逛到晚上。在国内最烦逛商店的张吉利这会儿也忘记什么是烦什么是累了,他屁颠儿屁颠儿,跑前跑后,大姐喜欢什么就给拿什么,一律他买单。大姐说千万别,这样不好,张吉利说没关系,花多少钱回国后我找冯总要。钱当然不会找冯总要。抱着一大堆名牌回家的大姐说吉利这个人很实在。不久张吉利就被破格提拔成了安德的副总。虽然是总公司副总了,可除非万不得已,张吉利从来不去总公司的办公地点上班,仍然一心耕耘安吉那一亩三分地。张吉利深知,总公司是个是非之地,水深得很。自己和“上头”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样最好,他绝不贪图国营企业中的权力。不过张吉利还是很高兴,他看重安德副总这个名分,这毕竟代表着副局级,如今的社会很认这个。任命下来时他看似不动声色,但却跑到总公司合同医院的高干病房享受了一个星期单间,调理身体,并弄得尽人皆知,招朋友们车水马龙地前来探视。以前张吉利也住过院,住的是顶级医院的特价高级病房,按说那特价高级病房酒店式管理,比现在这部属医院的高干病房可豪华得不是一星半点,但张吉利不喜欢,那地方有钱就能住,鱼龙混杂,哪像这里,你瞅瞅,左边房间住的是高行长,右边房间住的是田局长,都算得上当今一言九鼎炙手可热的实力人物。朋友们看望他时他只需不经意间露出一句谁谁谁住我隔壁,便会引来一阵啧啧的赞叹,这时候,他心里便格外得意。公司里的员工们多有疑惑的,张总活蹦乱跳得跟牛犊子似的,住哪门子院?还是跟了他多年的王副总最了解他,一句话道出了他的心思:咱张总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在找感觉! 张吉利春风拂面马蹄疾,可是再春风拂面的人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有人给他上眼药。不知是谁越过安德总公司,把安吉文化的所有制情况直接捅到了顶头的上级单位——集团公司那里,说安德这个纯国有企业里还保留着个“白区”。那是九十年代上半叶,姓社姓资的问题刚刚整清楚,有些事情大家还都比较敏感。集团领导对反映上来的情况很是重视,集团的陈总指示,安吉要么改制,收编为国有,要么离开本系统。那些日子,张吉利那叫一个烦,吃不下睡不着。他向冯总叫屈:“老板啊,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可是领导的小金库呀,留着安吉这么个集体企业,您花个钱不是也方便嘛。”冯总正色训斥:“组织的决定一定要服从,决不能往歪处想!”随后又私下点拨:“你也不用太着急,慎两天看看,我找机会帮你说说话。”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张吉利真真算得一员福将,每逢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总会有贵人相助,这回也不例外。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党中央召开了中央全会,提出来国退民进、多种体制并存的口号。身为集团党组成员的安德总公司总经理冯建设顺水推舟,很策略地在集团党组会上为安吉说了几句话,情况发生了微妙转变,集团领导班子忽然觉得国有体制里保留一点集体成分也没啥不好,也算是符合中央最新精神嘛,于是再没人提让安吉出局这档子事了。 · 丘子仪和张吉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丘子仪回国时原本打算自己创业来着。他在美国念完工商管理后,曾在当地的投资银行工作过几年。他有经验,也有些商业关系,所以想在国内开办一家金融咨询公司,为有意在国际上融资的中国企业做财务顾问。目前国内这样的咨询公司凤毛麟角,市场需求却很大,只要操作得当,业务应该是很有的做的。丘子仪出国之前在机关干过两天,后来在报社当了一段经济记者,他发现自己是个不愿意让人管的人,尤其不适合在体制内吃官饭。记者工作倒是还对他脾气,他喜欢深度挖掘新闻时的那种激动,那种挑战性,可是他却讨厌弥漫于国内新闻机构中的官本位风气。明明是编辑记者,却都想当个什么长,或相当于什么长。人人削尖脑袋往上爬,勾心斗角,你踩我我扁你。这也是他后来坚决考托出国留学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在海外时就非常清楚,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干事业的大机会将在国内,但是他对国企的总体看法却是悲观的。在国营单位,你做不做事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必须会“做人”,而这做人,说白了,就是吹牛拍马,见风使舵,搞好与上面的关系,博得上司的赏识。为了让上级认可你和你的工作,你就免不了要说假话,做假汇报,因此,所谓做人,做的是“伪人”。当然了,做伪人也绝非简单之事,要做到和真人一样,方见炉火纯青,方能最终胜出。这种两千年的官场陋习,丘子仪早就领教够了,现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体制内的机构他绝不想再去。回国后曾有几个单位请他,有事业单位,也有国营企业,他都婉言谢绝了。这时候张吉利联系上了他。 “子仪你不是还没落听呢吗,就来我这儿干算了,”张吉利开门见山;见子仪没接他茬儿,便又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也算是帮帮我呗。”这小子还和当年一样,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很有感染力。他们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近旁假山上的泉水淙淙作响。这么多年没见,张吉利,这个从小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丝不乱的头发向后背着,光洁得令苍蝇打滑蚊子劈叉。总体来看,张吉利的小模样较以前丰润了许多,不再那么尖嘴猴腮,不过他嘴角上却依然挂着儿时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狡黠微笑。张吉利的身边还坐着一位身材高挑、眼睛明亮的姑娘,她是桌边的第三个人,谈话的惟一旁听者。张吉利介绍说,她是他新招的秘书刘丽丽,也是海归——打美国回来的,如果干得好,他准备让她搞业务。 姑娘嫣然一笑。丘子仪也礼貌性地朝她点了点头。这姑娘青春洋溢, 性感漂亮,用“养眼”二字来形容,比较恰当,只不过她并没令唯美主义的子仪感觉眼前一亮,为什么呢?他思索着,啊,对了,此女的靓丽之中透出几分轻佻,几许野性。这野性倒不打紧,或许反而给她更添韵味儿;可那轻佻……他却着实不敢恭维,那一颦一笑中隐隐显现的放浪与妖媚使她原本很自然很本色的美一下子就注了水,在他眼里大大减了分。 丘子仪继续绷着,对张吉利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这个老谋深算的故交办起事来从来都是目的性极强,他请他加盟决不会仅仅冲着两人当年的交情,况且那份交情早已受到过伤害。他等着张吉利说下去。 果不其然,张吉利眉飞色舞,“资本运作,资本运作,”他口口声声道。据他介绍,这些年他玩儿大了,现在准备上市,指标也已搞得差不多,可为了把IPO价格弄上去,除了将业绩做漂亮外,还需要些特殊题材。丘子仪想,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很快,就连以前满嘴糙话的张吉利,如今说起洋字码也不打磕巴了,还文绉绉地把增量首发新股叫IPO,听起来怪怪的,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数载?丘子仪正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张吉利接着说,他知道子仪认识北美的一些大公司,他想请子仪给他的安吉文化牵个线,与老外搞个合资项目,以便给他未来 股票的承销商和股民们增加一点点想象力。这就对了,丘子仪想,天底下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绕了这么大一圈子,现在终于揭开了锅盖。 张吉利正式邀请丘子仪担任安吉文化的常务副总,百分之十干股。似乎料到子仪会有顾虑,他特意说明:“安吉虽然戴着红帽子,其实却是集体所有制。公司里除了我就是你,说白了公司就是咱家的。多好的平台啊,咱俩想咋干就咋干!”他如此这般侃侃而谈,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诚挚表情。 话说到这份儿上,丘子仪不好再不表态。平心而论,张吉利的提议还是蛮对他心思的:和知根知底儿的老熟人傍着干,总好过赤手空拳闯天下,何况找项目融资、策划上市,这正是他的专业,是他想做而尚未能做的事情。当然了,张吉利这人鬼心眼儿多了些,喜好趋炎附势,有些俗气,可如今这只认权和钱的年头,有几个人不动心眼儿,不趋炎附势,不俗气呢? 然而,丘子仪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重大顾虑:他和张吉利之间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张吉利的前妻乔虹飞,曾经是丘子仪的初恋女友,后来的一件意外,铸成了他们三人乾坤大腾挪般的角色易位。长期以来,这件事一直是他们共同的心结,是压在三人心头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为此,丘子仪曾对张吉利耿耿于怀,张吉利也曾好长时间羞于见他这位老朋友。但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细细想,他和张吉利两个人全都已经结婚又离婚,乔虹飞也早已远走他乡,改了嫁,过去的恩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消弭。张吉利今天能诚心诚意找上门来邀他出山,还主动提出给他股份,这么做的潜台词就是向前看,旧恩旧怨一笔销。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大度一点呢?小时候一起淘气,直至长大成人,从全过程看,张吉利毕竟也算个热心肠的人,是自己所了解的发小,他俩共事,至少比较踏实,可以省去彼此间的磨合。于是,丘子仪有保留地接受了邀请:干一段试试,股份他暂不接受——无功不受禄;来个三年为限,干出成绩,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他照单全收,不给他也会开口要;若是没干好,他会拍屁股走人,不用谁轰。 张吉利站起身,端起手中的杯子:“那好,我就以茶代酒,庆祝咱老哥俩旧缘重续。”说罢,他拍了一下一同站起身的丽丽那圆圆翘翘的小屁股,招呼道:“还不快叫丘总,从现在起,丘总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第二章 功夫更在学问外(1) 丘子仪到公司上班后,发现安吉文化与他所了解的现代化企业大相径庭。 公司里的部门设置倒是真像那么回事,广告部、企划部、影视部、演出部、票务部、展览部、财务部一应俱全,文化公司该有的全都有了,运转得也算有条有理。但是问题在于,这些部门相互之间却很少配合,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原因很简单,各部门都是承包了的,相对独立,定期缴给公司一定数额的“租子”,然后赔了赚了就都归自己了。各部门头头干事情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可由于公司实行的是松散管理,这些部门头头和分公司领导就逐渐演化成了各踞一方的诸侯,尾大难掉,除了总裁张吉利,他们一个个都谁的账也不买。从小就长于谋略的张吉利现在是深谙老板之道,他举重若轻,抓大放小,在财务上卡住各个部门的脖子,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具体业务一律不管,一天到晚琢磨着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或者怎么上点大项目,造些大声势。他的口头禅是:我是抓大事的,只要你们按时完成指标,我就对你们大撒把。可谁想犯葛,那没门儿! 这是一种虽不正规却很奏效的管理模式。奏效归奏效,但习惯了海外规范运作的丘子仪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总公司领导冯总一语道破天机,张吉利你是山大王式管理,太粗放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你也该学着正规化一点了,不然怎么上市?张吉利忙说,那当然那当然,您看我不是把丘子仪给弄来了吗,人家可是喝过洋墨水的工商管理硕士。冯总您放心,我们马上正规起来,和国际接轨。见张吉利一味油腔滑调,冯总摇摇头,不再跟他费嘴皮子。 丘子仪也看出在公司里搞正规化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搞,当然可以,那就要打破原有格局,取消部门承包,搞成全公司一盘棋。而这样一来,就动了每一位“诸侯”的“奶酪”,也动了老板张吉利多年来颇为成功的运作模式,所以这在短时间内是行不通的。改革暂且先算了,还是来点改良吧,比如加强部门之间协作之类的。但是即便这一点,也是很难做到。公司里人事关系相当复杂,盘根错节,小山头林立,在内斗内耗方面,毫不亚于国营单位。只要你稍不留神,你说过的某句话就会添上作料传到当事人耳朵里,造成芥蒂,从此后把彼此间的关系弄得疙疙瘩瘩,而你自己还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 公司的中层干部之中,丘子仪发现,有两个人是不能小觑的。一个是广告部经理李建华,一个便是业务部经理刘丽丽。 李建华在公司的地位,主要来自于他的营业额大,上缴利润高。俗话说,啥将带啥兵。说起来,这位三十多岁的广告经理在为人处事方面还真有几分像张吉利。此人的特点也是心眼儿活,嘴上工夫特别好,倍儿能白话。当年他来公司应聘时,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辫,摆出一副很酷的艺术家派头,他号称自己是法兰西混血——老娘是正宗法国人。至于学历嘛,普罗旺斯大学艺术硕士,他生怕人不知道,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普罗旺斯,那可是大画家塞尚的故乡!论艺术,全法国数一数二,直接和巴黎叫板!闻听此言,在场的招聘者和应聘者,全都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他天生一张高鼻梁大眼睛的“雅利安”面孔,一开始就连见多识广法眼如炬的张吉利,都被他给唬住了,以为他真的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个半拉洋人,于是立马礼贤下士,给了他个部门经理当。要说起来,这个职务李建华干得还算不错,他懂设计,也会画上两笔,业务很快就上了道。公司来外宾时,张吉利想起还有李建华这么位大能人儿,就叫他来当翻译。他很有分寸地推辞说:“不成啊,张总,我们法国不说英语,我只会讲法语。”没成想,有一天还真有一位法国商人来安吉谈业务,张吉利寻思,这回建华的法语特长该派上用场了。他赶紧让人把李建华喊来,给沟通沟通。结果这个号称法兰西混血的东北大馇子,朝法国客人瞪着俩大眼珠子,吭哧半天,半句话都没吭哧出来。直把张吉利气得翻白眼儿,骂道:“一边儿去一边儿去,什么玩意儿!” 不过,尽管李建华说话水分大,有时不太靠谱,可总的来说他仍然是张吉利的一员爱将,这不仅因为他嘴巴甜,张总爱听什么他讲什么,马屁拍得很舒服,很到位,而且也因为他在广告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他人机灵,点子多,见了客户能忽悠,云山雾罩,满嘴新词汇,三下两下就把客户拿下,让对方晕晕乎乎地与他签约。平心而论,他为客户做的策划和创意,有的还真的挺不错,大气之中透着巧妙。其中的一些佳品,在京城乃至全国广告界都产生了影响。几年下来,李建华本人手里逐渐攥住了一大把有实力的客户,所以公司里无论是影视部,演出部,还是展览部,或者外地的分公司,都得买他账,因为他们的业务都需要他的客户来支持,来买单,他们都想从他锅里分杯羹吃。 这样一来,李建华的地位就有点特殊了,他也就不太把别人放在眼里了。而大家呢,明面上抬举他,私底下却都觉得他太狂,等着看他笑话。特别是,近些日子李建华依仗着自己利润大户身份,对老板也有几分不尿,四下里散风,说张总在公司任人唯亲,拍脑瓜子决策,这样的经营管理,是没有前途的。 一来二去,话传到了张吉利耳朵里,张吉利当然大发雷霆,他自认为待李建华不薄,要不是自己对他的信任和赏识,为他提供施展才华的平台,放手让他拳打脚踢,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大馇子(张吉利调查过了,李建华根本没有什么法兰西血统,只是一个来自绥芬河的小混混——要说老毛子血统,往八辈儿以上捯,也许倒能捯出点线索来)哪会有今天?这小子居然敢犯葛,还反了他呢!张吉利在经理办公会上不点名地大骂了一通:“妈啦巴子,安吉文化就姓张,别的什么都不姓!谁要是觉得在这儿不痛快,给他妈我滚蛋!”经理们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没人言声。李建华梗着脖子,眼睛看着窗外。会议室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大家都僵在了那里。最后,主抓行政的王副总把红脸唱到底:“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安吉,张总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张总是咱安吉的缔造者,没有张总,就没有安吉的今天。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从今往后,凡是对公司经营管理有想法有意见的,一律到经理办公会上提,谁要是在底下犯自由主义,休怪公司不客气,一定严肃处理!”王副总是公司草创时期跟着张吉利摸爬滚打的老人儿,业务上能力有限,但在捍卫张总革命路线方面,却一向是很坚决的。有了王副总这番总结性发言,张吉利肚子里的气才算顺了几分。 散会后张吉利对丘子仪发牢骚:“你说李建华多他妈不是东西,整个儿一白眼儿狼。给他妈我等着,有丫好瞧的!” 子仪劝道:“他所说的话未必一点道理都没有,咱们的管理水平的确应该有所提高了。再者说了,他虽然不是东西,你也没必要现在招他,他毕竟攥着那么多业务呢。” “什么他妈狗屁业务,”张吉利忿言。“还不都仗着我安吉的牌子,看我不早晚把狗日的给废了!” 至于丽丽,之所以不能小觑,是因为她是张吉利的“情儿”,也就是李建华抱怨张吉利任人唯亲的那个“亲”。丽丽大专毕业后也曾去美国上了两年学,说是上学,其实上的只是语言学校,而且上得有一搭无一搭,直到回国,英语也没完全过关。丽丽很放得开,旧金山附近有个嬉皮士村,那里的人一律不穿衣服,男女混居,据丽丽自己讲,她愣是在那儿住了两个星期。“你穿衣服没?”张吉利问她。“别人都不穿我干吗要穿,”她没事人儿似地回答。张吉利望着她火辣辣的魔鬼身材,倒吸一口凉气,真他妈个小婊子! 丽丽刚来公司时给张吉利当秘书。她一身女人味儿,除了打字接电话安排总裁日程等份内工作外,她还很有眼力价儿,时不时给总裁端个茶倒个水洗洗袜子,在生活上对总裁体贴入微,照顾得无微不至;另外,她也很乖巧,知道啥时候说啥话。一来二去,她就把动不动骂咧子的张吉利给和平演变了。张吉利逐渐离不开她,出门总带着她,对她的进言也开始采纳。早先,总裁办公室门槛儿很低,比较接近一线,只要事关业务,经理们敲敲门便可进去。而自从丽丽把在了门口,大事小事就先得和丽丽说了,丽丽认为能行,就放进去见总裁;丽丽认为不行,就会推说总裁这会儿没工夫,给挡了驾。长此以往,经理们不得不对丽丽另眼相看,敬上三分。有那么一个星期,张吉利和丽丽一道失踪了,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手机也都不开,就连丘子仪都找不到他们。一个星期后再露面时,张吉利告诉子仪,他们一起去了巴厘岛度假,丽丽现在是他的人了。子仪有几分不屑,劝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何必在公司里搞啊,这样公私不分,最容易制造矛盾了,闹不好就会军心涣散。”张吉利则戏言相答:“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吃白不吃,不吃别人也得吃!”几句话说得子仪哭笑不得,没脾气。张吉利又悄悄透露:“知道吗,这小娘们儿在床上那叫一个疯!我跟别的女人都不太行,唯独跟她痛快。” 他还说,他俩愣是三天三夜没下床,睡得腿发软,走路直打晃。子仪定睛一看,张吉利果然眼圈发青,疲态尽现,不禁感叹:“都什么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似的。悠着点儿吧!” 不久后,张吉利专门成立了一个业务部,让丽丽当经理。这个部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为公司上市做筹备;另一个是开展各类业务,所谓开展各类业务,说穿了,就是给丽丽个挣外快的机会。这个部和别的部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吃的是“皇粮”,没有指标,不必上缴“租子”。这一点未免引起了各路“诸侯”的嫉妒,称业务部为御林军。话从李建华嘴里说出来就更难听了:“什么他妈业务部,整个儿一‘夜部’。你们没看见,人家丽丽经理总是夜里上班,为张总特别服务。”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公司里的人都管这个业务部叫“夜部”了。 没过多久,张吉利又把丽丽提拔成为总裁助理。总助的分管部门,除了丽丽自己的那个业务部外,还有李建华的广告部。宣布此项任命时,李建华脸色铁青,气得呋呋的。后来,公司上上下下传说,气不忿的李建华要拉着自己部门的人马离开安吉,挑摊单干。但是李建华出走之事到最后又无声无息了。 “你怎么把李建华这个刺儿头摆平的?”有一次丘子仪好奇地向张吉利打探。 “跟我玩,他还嫩了点!”张吉利撇撇嘴。“整个一生瓜蛋子。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原来,张吉利悄悄查了李建华的账,问题不少,特别是广告制作费的发票,票面上二十万元的,到出具发票的单位查原始凭证,底联上写的竟是二十元的录像带。这样的发票有好几张,算下来,李建华至少利用与底联不符的空白发票,“黑”下了七八十万。当然了,人人心里都明白,这种事在文化广告界其实也司空见惯,这些钱并不一定真的让李建华个人给吞了。广告经理得给客户回扣,给业务员提成,有时还要给媒体的具体办事人员私底下塞好处,这种灰色支出从哪儿走账?于是就出现了用空白发票冲账的做法,这已成为文化广告界的一条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这层窗户纸谁都不捅破罢了。张吉利对这样的规则不是不明白,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不管怎么说,捣腾假发票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若较起真儿来,李建华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七八十万元,按照侵占罪,也够判个多少年的了,而且说不定还会拎出一大批人来。所以张吉利用这件事敲打李建华,李建华只好服软。“张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您一手栽培的,您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今后您说啥是啥。”说着,他咕咚一声单腿儿跪地,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流。 张吉利其实也并没真打算把李建华整死。李建华毕竟是公司的利润大户,谁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再说了,把案子一竿子捅到底,事态就会扩大,牵扯出客户、媒体之类许多今后还用得着的单位和个人,这样的局面,他是万万不愿意看到的。他放过了李建华,显得大人大量。李建华服服帖帖,不敢再炸刺儿,非但如此,第二年广告部的定额李建华还主动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两成,成了安吉文化货真价实的利润上缴 状元。当然了,李建华之所以这么舍得出血,似乎有些将功补过的意思。 张吉利摆平李建华,说到底靠的是牢牢掌握着财务部的控制权,能够把各部门的账目一查到底。张吉利办公司走的是部门承包之路,可他却非常懂得牢控财权的道理。业务部门的事情随承包人各自弄,只要缴够“租子”就行,可财务部却决不许乱来,财务部的权力他从未下放过须臾。每一名会计都是经他点过头才进公司的,其中一些还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或裙带关系。比如财务部经理林小琴,就是他表姑的闺女,论起来也算是远房表妹,有人说他们俩还曾有过一腿。在安吉文化的财务部,会计的业务水平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老板的忠心程度。每两名会计负责一个部门的账目,直接对老板负责。所以,张吉利对每个部门的资金进出都了如指掌,这样也就捏住了各路“诸侯”的命门,他们也只有乖乖听他话的份儿了。 张吉利的这一手果然厉害,就连丘子仪也不得不自叹弗如。他说吉利你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公司琐事看似不闻不问,其实却大权独揽,生杀予夺,他们哪个孙悟空都跳不出你的掌心! 闻听此言,张吉利十分得意,不禁向老朋友传授起经营管理之道:“记住吧,哥哥,商场如战场,小胜在于计,大胜在于权。《孙子兵法》是必须要读的,三十六计招招管用。” 一旦探讨起理念上的事,丘子仪对张吉利的这种投机色彩颇浓的伎俩就有些不敢苟同了,不禁正色道:“你说的不错,商场的确如战场。可我总觉得,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小胜不是在于计,而是在于智;大胜不是在于权,而是在于德;权变与诚信是一柄双刃剑。经营管理看似复杂,说开了却也简单:若想治人,应先学会做人。依我看,读《孙子兵法》,倒不如读读孔子的《论语》和老庄的辩证法,老祖宗的这些东西里包含着大学问呢。” 张吉利似乎有些扫兴,说:“你忒较真儿了。”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丘子仪原本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同张吉利谈谈公司现存的管理问题,张吉利却话锋一转,扯起了他最近开始热衷的 高尔夫球。丘子仪只得作罢。 第三章 话说当年好困惑(1) 丘子仪在安吉干了两个月后,总体感觉是,安吉的水既深也浑,不仅部门之间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复杂得有如蛛网,而且人与人之间也常常扯着这样那样的瓜葛。要想在安吉玩得转,仅仅业务上有过人之处是不够的,在人际交往方面你也必须长着第三只眼,察言观色之外,还要随时盯着后脑勺,丝毫马虎不得。 在安吉,弄清谁是谁的人至为重要。比如说看似淑女的林小琴,她就和李建华关系暧昧。据说李建华用假发票洗钱的事她就有干系。后来张吉利要整李建华,据说也是她从中斡旋,并且向李建华透了底牌,说只要他向张总服个软,张总就会高抬贵手。林小琴容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比较“恐龙”,可她身材不错,蜂腰肥臀,该有的地方都有,很女人味儿,特别是胸前的一对大奶子,高耸挺拔,让男人遐想联翩。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林小琴三十出头,血气正盛,老公是部队上的团长,远在边疆,夫妻长年两地分居,她自然有些寂寞难耐,或曰性饥渴,所以对小白脸李建华就有些那个,一来二去,关系就出了格。有一天下班以后公司里人都走干净了,财务部的小会计张雯本来也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忽然想起一份打算当晚在家里搞出来的报表忘在了办公室,报表次日一早就要用,于是返身去取。办公室亮着灯,她知道林经理还没走,所以也没多想,就径直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把张雯吓了一大跳,但见林经理赤条条仰躺在办公桌上,一个健颀的男人站在地上,两人都一丝不挂,男人抓着林经理两条大腿,推得老高,林经理欲仙欲死地哼哼着,两个雪白的大奶子颤颤巍巍,晃来晃去。张雯一下子愣住了,她小姑娘家家,哪见过这阵势?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经理和男人慌忙停断,张雯这才发现,男人竟是广告部李经理。脸色绯红的林小琴赶紧披上衣服,尴尬自不在话下。李建华却不慌不忙,点燃一支烟,一脸坏笑,说小雯你得请客,你不花一分钱看了场毛片。张雯羞得低下头闭上眼,仿佛干丑事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他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说了声我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跑出办公室,吓得两天没敢来上班。以后她每次看见一本正经的李经理,都会想起他光着屁股抽烟的样子,不禁脸上发烧。 却说丘子仪刚来公司时,中层干部们也都并没怎么把他这位常务副总放在眼里。俗话说得好,试玉需烧三月满,辨才要待十年期。就算丘子仪有海外名校的MBA文凭,有国际商场上的工作经验,但有没有真才实学,毕竟还是需要实践来检验的。特别是李建华,表面上对丘子仪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丘总的叫着,可私底下议论起丘子仪来,却不免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丘副总嘛,水平也许是有的,人家好歹喝过几年洋墨水。可这China(中国)不同于美利坚,咱们谈的客户,换了他,未必就一定能磕得下来。”言外之意:你甭仗着和老板的发小关系,强龙想压我们这些地头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透着叫板。 有好事的,更有好传闲话的,这话很快就由刘丽丽告诉给了丘子仪,言罢,还气愤填膺地怂恿:“这李建华也忒狂了点,总是不接受教训。哈,丘总?您要是觉着直接批评他有失风度,那就交给我好了,我向张总汇报,再削这小子一顿!” 丘子仪淡淡一笑。“千万别。李经理一点都没错,论起谈客户,他确实比我有经验。我初来公司,两眼一抹黑,还真得好好学习学习。” 本想卖个好的刘丽丽,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反倒觉得有些臊眉耷眼。 恰好,这些日子李建华忙着攻一个大客户。一家叫做美华 润滑油的合资企业刚刚推出一款技术含量较高的新产品,雄心勃勃,要与美孚、壳牌之类的国际老品牌一争高下,强行抢滩全中国的润滑油高端市场。美华的计划是先声夺人,在广告上大造声势。为了确保成功,美华准备第一年就在产品宣传上投放两个多亿。对于广告代理公司来说,这块肥肉太大了,各路广告精英闻听此讯,就像是闻到血的苍蝇,纷至沓来,综上前去,展开攻势,策划书做得一个比一个精彩,争夺异常激烈,几近肉搏。李建华使出浑身解数,初战入围。然后他又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热络了美华润滑油公司市场部上上下下一干大小头目,三天两头陪着他们出没于练歌房和洗浴桑拿之类的娱乐休闲场所;他甚至攀上了美华中方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崔有德,据说,崔总监对李建华颇有好感,甚至相当明确地做出暗示,安吉有戏,能在这块大 蛋糕上分得一角。 但是这位崔总监后来又开始往后捎了,李建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再缠磨之下,崔总监才透露,公司的外方总裁詹姆斯先生不太欣赏李建华提交的策划案,倾向于请一家4A公司做总代理。所谓4A,是圈子里对美资广告公司的称谓,“4A”二字是Agent of American Advertising Association(美国广告协会会员公司)的简称。詹姆斯先生认为,4A公司运作规范,公开透明,尤其是它们与美华在企业文化上比较贴近,更容易搞好磨合。此讯不啻当头一棒,李建华差点没晕过去,他忙活了一两个月,光前期费用就拍出去了一二十万,莫非煮熟的鸭子就这么让它给飞了? 丘子仪旁观者清,指点李建华:“依我看,主要还是因为你的策划书不够过硬,实质性的‘干货’少了些。西方人比较注重数据,市场定位市场前景之类的要害问题都必须用数字说话,丁是丁卯是卯,ABCD一定要列得一清二楚。其实我觉得咱们还是有优势的,美华现在是在中国的媒体上投放广告,咱们土生土长,毕竟比4A公司更熟悉本土情况。我看你不妨重新好好做一份策划书,再努力一把。”见李建华面有难色,又说:“现在再做市场调查恐怕来不及了。这样吧,你去一家好一些的市调公司,买三套调查数据: 润滑油、 汽车消费趋势、中国的宏观经济走向。把资料备齐了,策划书我来帮你做。我在美国干过几年投行,策划书见得比较多,自己也写过几个,他们那套路数我还是清楚的。” 李建华将信将疑,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姑且一试,照着丘总的话去办。 丘子仪用李建华提供的数据,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在原有策划书的基础之上,写出了一份中英文双语的新方案,洋洋洒洒一百来页,装订成册,还配了相应的幻灯片。 新策划书送去后没两天,那边的崔总监便传过话来,美华的外方老板詹姆斯先生要亲自聆听安吉的策划人做Presentation(演示)。 李建华怯场,生怕自己一个人出马拿不下来,于是再求子仪:“送佛送到西天,您就帮我去谈得了。”然后又说:“再者说了,对方老板出面,咱们怎么也得级别相当啊,您一起去最合适。” 丘子仪欣然应邀,和李建华一道前往美华润滑油的北京总部。演示会上,李建华边放投影边做讲解,詹姆斯先生一旦提出问题,子仪便用英文作答,对李建华的讲述做必要的解释和补充。他态度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有板有眼,把美华产品的市场优势、劣势,以及所面临的机会和威胁等关键要素,掰开揉碎,分析得透透彻彻。看来他很了解客户心理,每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在座的几位美籍高管频频点头,还不时地报以会心的微笑。詹姆斯先生与崔有德咬过一阵耳朵之后,当场拍板:就这么定了,华北地区的总代理给安吉,明天就签合同。然后他主动走上前来,紧紧握住子仪的手,热情地说:“Congratulations, Mr. Qiu. You are a great persuader.(恭喜你,丘先生。你太会说服人了。)” 事后,崔有德用赞赏的口吻对李建华说:“你们丘总人才啊,我们老板从没这么当面夸过谁。你早请他出马多好。可惜了,其他地区的代理前两天刚被别的广告公司签走,就剩下华北的了。不然,应该全是你们的。我们也不希望这样零打碎敲的,分散给好几家。” 不过,这已经让李建华喜出望外了。仅仅这华北地区的代理,就是五千万元流水。和外商打交道的好处就是这样,虽说进门难点,可你一旦进去,被对方认可,接下去的事情就会很省心,他们会一步步按部就班,规范履约,决不像国内的大多数企业那样,拖欠你的广告费;而且只要你不出差错,明年的广告代理就还是你的,非常踏实。这样一来,李建华不仅对张吉利的上缴任务可以轻轻松松完成,而且他自己也能稳稳地大赚上一把。当然了,这件事多亏了丘总,怎么也得表示表示。于是他存了一张二十万元的现金卡,兴冲冲地给丘子仪送去,说是“润笔费”。却被丘子仪正色拒绝。李建华连忙解释:“丘总,我这可不是特意贿赂您啊。按照公司规定,这属于您的正当提成。” “乱弹琴,”丘子仪立刻板起脸。“全都这么干,安吉不就成小作坊了?提成提成,除了提成你在管理上还会什么?业务员们早就有意见了,保底工资那么低,全指着提成。搞得人人都目光短浅,紧盯着提成钱,你就不怕到时候你的业务员提完成又带着客户跑掉?” “这也不是我发明的,” 李建华嘟囔着。“公司的老规矩嘛。” “老规矩,”丘子仪继续训斥。“这个规矩该改一改了,今天从我做起。卡,你拿回去;钱,用到正地方!” 李建华碰了一鼻子灰。呸,假正经!他嘴上没说,心里却这样嘀咕。不过,人家的做法也确实横竖挑不出毛病,平时挺嘎古的李建华这会儿还真说不出什么来。 首战告捷,签下这么大一合同,这在安吉公司也算是大事一件,张吉利在经理办公会上对广告部予以嘉奖。李建华在众人掌声中假作谦逊地传授起成功经验:“美华 润滑油的案例表明,我们每取得一点小小成绩,全都离不开张总的正确领航,当然了,这一回也多多仰仗丘总在具体方案的实施上大力支持,指导有方……” 丘子仪早已听不下去,连忙将满嘴跑舌头的李建华打住,起身纠正:“千万别提我,我只是跟着跑了回龙套。要说功劳,我看应该全都记在广告部的弟兄们头上,他们披星戴月,早来晚走,天天加班,辛苦了一个多月。你们看看,文案人员写出的广告词多有新意,制作组的Commercial(电视广告片)创意有多漂亮。还有他们几个媒介员,硬是拿下了最抢手的电视时段和报纸版面。”他稍顿片刻,看了一眼仍然满面得意之色的李建华,接着说:“我提议,给广告部的全体业务人员,每人加五百块钱工资!” 大家热烈鼓掌。 李建华的脸就像是速冻饺子,脸上的得意顿时凝住,然后逐渐收拢成惊愕,愤怒,张口结舌。主持会议的张吉利见状不乐意了,冲李建华嚷嚷:“怎么,钱刚进口袋,就舍不得往外掏了?那好,涨工资的这份开支就由公司来替你出,你们部门上缴公司的定额增加百分之十!” “舍得舍得,当然舍得,”李建华慌不迭地说。“我立马给全体业务人员提工资,不是五百,是每人六百,六六顺嘛!”李建华何等精明,加定额和提高员工待遇,哪个更让他吐血,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再说了,给员工涨点钱,大家还念他好呢;哪像加定额,把钱扔进去,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一片笑声。 加了薪的员工,果然干劲倍增,李建华的广告部生龙活虎,面貌一新。由点及面,接下去其他部门的经理们也都迫于形势,多多少少地提高了本部门员工的待遇。公司员工的向心力一下子增强了许多。 张吉利看在眼里,心里也美滋滋的,他最清楚,今天的大好局面,丘子仪居功至伟。自从丘子仪来公司,事无巨细一肩挑,给他省了不少心,他的工作压力明显减轻了。看来这丘子仪果然有两下子,不愧受过MBA的正规训练,经历过国外大公司的熏陶,他讲原则却不较真,懂业务却从不张扬,为人谦和,宽容大度,眼见着在公司里人气指数直线上升,众望所归,被全公司上上下下所接受。不过也得留神,水大不能漫过山去,张吉利这样提醒自己,丘子仪威信提升太快,这将有可能威胁到他自己的权威,得适当压着点。于是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子仪说:“干得不错!我就说嘛,还得是老朋友,你早来就好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咱哥俩搭帮,还真没有办不成的事!”然后又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你也甭把自个儿搞得太累了,别再一不留神闪了腰,该休息还得休息。”张吉利就是这样,说起话来云遮雾绕,话里带话,让你自己去琢磨。他的这番话,前半部分是客套,后半部分才是实意,他在告诫丘子仪,适可而止,别什么都想管。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相信,凭着丘子仪的聪明,自会明白他的真实意思。 然而,丘子仪还真没领会张吉利的言外之意,张吉利的话他完全是正面理解的。他认为张吉利说这番话是认可他的这段工作,给他鼓劲。没错,既然吉利一片诚意请他加盟安吉,既然他自己也承诺了帮助吉利打理这家公司,他就要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把公司的事情理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他的做人原则。公司在经营上没大毛病,各个业务部门和各地的分公司都有各自的具体指标,“诸侯”们各司其职,有利益作驱动,干得全都很卖力。公司的薄弱环节是内部管理,各路“诸侯”互不服气,协调性比较差,任何事情只要不与自己部门利益相关,就不闻不问,束之高阁,甚至能推就推,能闪就闪。这样一来,每当公司上大项目,需要各个部门贡献资源协力合作的时候,便常常出现相互扯皮的难堪局面,致使效率低下。究其原因,利益使然,大家都盯着自己门前巴掌大的地方,能与别人协作好那才怪呢。缺乏起码的团队精神,这对公司日后做大做强,是极大的障碍。这样的企业,照丘子仪的看法,谈上市还差得远呢。 症结既然诊断了出来,丘子仪觉得下一步顺理成章需要做的就是展开治理。张吉利的那几句夸奖,听进丘子仪耳朵,犹如一管鸡血,他愈发雄心勃起,决定把自己在国外学到的经营管理方面的本事全都使上。经过一番全面调研之后,他煞费苦心地撰写出一份整合公司管理模式的“路线图”,它的主要观点是健全各项规章制度,变人治为法治,特别是强调加强办公室和财务部等职能部门的权力,提倡全局观和协调合作的团队精神。“路线图”还在责权利方面对公司的每个管理岗位都做出了定量定性的描述。丘子仪希望,通过加强制度建设,能把老板一人说了算的暗箱操作管理模式,改变成上下透明、按制度办事的规范化管理方式。他兴冲冲地把“路线图”拿给张吉利看,希望继续得到张吉利的首肯和支持。张吉利扫了一眼标题,把“路线图”扔到班台角上的文件筐里。“这事回头再说吧,” 他没油没盐地言道。“对了,明儿是周末,你就甭安排别的事了,冯总请咱俩到他家吃饭。”见子仪有些诧异,他解释道:“冯总就是咱胡同的那个冯建设,你认识他。他老婆是许婷许大姐,许部长的女儿。” 冯建设?许婷?许部长家漂亮的大小姐嫁给了保姆的儿子,这件事丘子仪虽有所耳闻,但是他却从没把总公司那位神闲气定的国企一把手与当年许部长家保姆冯妈的那个低眉顺眼的老实儿子联系在一起过。 · 冯建设大丘子仪他们六七岁,是老三届的。他父亲是国军的一名少尉排长,在共产党打下南京时失了踪,有人说是被解放军击毙,有人说是随溃败的国军去了台湾。他是个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母亲抱着他来北京投奔亲戚,亲戚没找着,女人只好在城里打零工,挣个仨瓜俩枣,饥一顿饱一顿地把小建设拉扯大。后来,女人经人介绍,到许部长家当保姆,给许家带孩子。许部长看她没着没落怪可怜,便让秘书给她母子在离自己家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安排了一间还算像样的房子,并且帮助小建设上了学。大跃进之后的三年困难期间,多亏了许家,这对孤儿寡母才没太挨饿。俗话说寒门出孝子,小建设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心疼娘,家里的活自己能干的就绝不让娘动手。他上学也很用功,平时寡言少语,俨然一个小大人儿。他时常到许部长家找娘亲,部长夫妇见他中规中矩的模样,甚为爱怜。“多乖的孩子,冯妈你福气啊,我们婷婷要是有你家建设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这是许部长见到小建设时经常挂在口头的感慨,这话他往往说得很动情,也许,他是想起了自己那两个夭折的孩子,如果他们活着,想必也会很懂事的。 婷婷是许部长的小女儿。她上面本有一兄一姊。哥哥出生在 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日本鬼子大扫荡,许部长当时是军分区司令员,部队行军打仗带着新生婴儿不方便,就把宝宝寄养在了老乡家,半年后再去找,才得知已因出疹子亡故。姐姐出生在抗战胜利时,解放战争中许部长是军长,一次敌机空袭,军部被炸,和军部在一起的保育院也遭受了损失,一名保育员和两个孩子被炸死,其中一个就是许军长三岁的女儿。婷婷生在建国的第二年,由于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步入中年的部长夫妇自然对这个惟一的宝贝疙瘩爱如掌上明珠,不免娇惯了些,弄得小婷婷泼辣任性,在学校她处处拔尖,在家里也说一不二,啥事不依着她就不行。婷婷是冯妈一手带大的,她从小和冯妈耳鬓厮磨,对这位朴实厚道的农村妇女很有感情,只有在这个农村妇女跟前,她才乖。冯妈好像会魔术,任谁话都不听的小婷婷一到她手里,就变得顺顺帖帖。小建设常到许家找娘亲,一开始,婷婷对冯妈的这个穿着一身补丁衣服、张嘴就脸红的瘦高儿子,根本不用正眼夹。说来也是,婷婷是高干子女,根红苗正;而这小子是 国民党兵后代,要不是许家这棵大树给罩着,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细论起来,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然而逐渐的,小建设的朴实厚道慢慢引起了这位千金小姐的好感,他俩开始一起做作业,一道玩耍。大概是因为婷婷独苗一枝,缺少兄弟姐妹手足之爱的缘故吧,她跟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特别踏实。小建设对婷婷也格外好,什么事情都依着她,让着她。婷婷呢,则常常拿些好吃的犒劳建设,拿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建设。她喜欢这个小哥哥。可婷婷有时也是任性的,不顺心了,会哭鼻子,还会冲他嚷嚷几句。这个时候,小建设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但是没过一会儿,如果是在做作业,他就会及时地给噘着嘴的婷婷送去一根削好的铅笔或一块橡皮;如果是玩耍或闲待着,他就会说出一句恰到好处的俏皮话,内容往往是自嘲性质的。于是,婷婷便又开心起来。他常挂在唇边的淡淡微笑总能使她的小脸转阴为晴。无论婷婷多不讲理,具有大哥哥风范的小建设都从不向她发火。 只有一次例外。 冯家虽然贫穷,但冯妈却有两件心爱的宝物。一件是只镶着银边的酒杯,酒杯看似普通,内里却很神奇,一旦倒上液体,杯底就会显现出一位古装美女,唇红齿白,栩栩如生;另一件是一块金壳怀表,黄澄澄,沉甸甸,正反两面还都刻写着曲里拐弯的洋字码。这两样东西都是建设的父亲当年留下的,冯妈非常爱惜,用布包裹,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夜深人静时偶尔拿出,对着它们抹眼泪。刚来北京那阵子,冯妈一度囊中如洗,十分拮据,可即使如此,她也没舍得把它们送到委托行。 一日放学,建设领婷婷回自己家。闲着无聊,便翻出了母亲的这两件宝物,悄悄拿给婷婷看。婷婷异常惊诧,疑为天物,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块古旧沧桑的金怀表,它与爸爸妈妈手腕上亮晶晶的新手表那么不同,她非要拿回去玩上一天。建设犹豫了片刻,到底依了她。 婷婷在家玩仍嫌不够,第二天又把怀表揣到了学校,拿出来向同学显摆。孩子们你一嘴我一嘴,有说怀表确实是纯金的,有说那只是镀金。争论之际,一个自以为饱学的男孩子献策道,是纯金还是镀金用吸铁石一吸便见分晓。于是有人立刻找来一块马蹄形吸铁石,婷婷用它在怀表上吸来吸去,谁料想,没吸一会儿,怀表就乱了套,时针、分针和秒针纷纷坠落,机器再也不走了。 婷婷把怀表还给建设时,大大咧咧地说:“对不起,你的表让我给弄坏了。不过别紧张,我让爸爸赔你就是了。我们家比这好的表多的是,你随便挑一块得了。” 小建设紧抿着嘴唇,脸色难看极了,由红变紫,好一会儿之后,才声色俱厉地蹦出一句:“挑一块儿,那能是一码事吗?!” “小气鬼!”婷婷被噎得嘴唇直哆嗦,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你讨厌!”她把怀表往桌子上一摔,转身跑掉。 冯妈闻知此事,就手掴了小建设一巴掌。“好你个臭小子,还会欺负女孩子了呢!”她逼着建设给婷婷道歉。 婷婷这才算破涕为笑。“德性!”说罢,她又牵起建设哥的手,连蹦带跳地拉着他出门去玩了。 摩摩擦擦的事,只有这么一回。总的来说,在那两小无猜、鸟语花香的曼妙童年里,两个孩子的关系始终是亲密的。那时候的太阳是暖的,天是蓝的,伴随着《社会主义好》的歌声,甚至空气都是爽甜的。 又过了几年,两人先后考上了两所不同的中学,也许是功课忙,也许是年纪长了几岁,情窦初开,懂得了男女有别,两个少年不再在一起玩耍了,偶尔碰上的时候,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一切都过去了,似乎他俩之间也与别的男孩女孩一样,再不存在什么超乎寻常的关系。以往的一切,仿佛仅仅是一场遥远而温馨的梦。 婷婷上初三那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许部长夫妇被造反派抓走,婷婷成了“黑帮子女”,从大宅门中扫地出门,住进机关宿舍院的一间小平房。红卫兵她是没资格参加的,她只能与几个同属家庭有问题的女同学混在一起。上山下乡运动开始的时候,婷婷这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然不会被落下,她被发往晋北插队。那地方那叫一个穷,穷得兔子不拉屎,穷得令“蜜罐”里泡大的北京知青们目瞪口呆: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一整天仅能挣出七分钱,一个黄花大闺女甚至不足以换回一袋洋面!那地方的日子那叫一个苦:寒冬腊月,刚下来的知识青年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睡在生产队大仓库的地上,褥子下面只铺一层秫秸。没有煤火,褥子都是湿的,冰凉冰凉。 由于知青尚无食堂,生产队便安排他们暂时在老乡家“派饭”。婷婷头一天被分派去的是村东头一家五保户。这个八辈儿贫农的孤老头子从无大号,人们都喊他狗剩。狗剩真真没辜负这“贫农”二字,家里穷得叮当响,进门就是炕。北京的女娃来家吃饭,他特意压了莜面饸饹——这在当地是招待客人最好的吃食。“北京娃咋这白嫩?”狗剩那满是眵目糊的烂眼睛一眨一眨地在婷婷脸上呱嗒,“也是肉长的哩?”说着伸手就去捏她脸蛋。婷婷吓得向后闪,一不留神撞倒了屋里惟一的一条满是油泥的旧长凳。老汉边下饸饹边同婷婷唠嗑,他问婷婷,从北京到这山旮旯,这老远的路,坐甚来的?婷婷说是坐火车。老汉说:“火车那营生俄见过,那黑牛好大力,卧着就能拉那多东西,要是立起来,那还得了?!”婷婷哭笑不得,真不知道如何接他话茬儿是好。心想,火车要是立起来,确实不得了,那还不车毁人亡? 饸饹煮熟了,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光亮的大黑瓷碗,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巾揩了一遍,揭开锅盖,给婷婷捞了一大碗饸饹,也茁茁实实地给自己盛了一大海碗。然后拿起一个满是油垢的黑乎乎的瓶子,往两个碗里各倒了些棕褐色液体。婷婷端起碗,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液体是酸的,八成是醋,都说山西老西儿爱吃醋,可煮饸饹除了盐啥调料都不放,单倒点醋,这她还是第一次领教。带有异味儿的饸饹剌嗓子,她咽不下去。像只大老鸹似地蹲在炕头上的狗剩早已急不可待,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碗,又在盛第二碗,笊篱刮得锅底嘎嘎响。第二碗也稀里呼噜吞了下去,狗剩擦了擦嘴,伸出血红的长舌头,把黑瓷碗里的汤汤水水和面渣渣舔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次拿起那条脏手巾,把碗揩了一遍。婷婷忽然想起盛饸饹前这黑瓷碗的光亮,原来,这里的老乡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用自己的舌头和脏毛巾,来“刷”碗的。婷婷胃里一阵痉挛,酸水往上反,她赶紧捂住嘴,跑出了屋子。 下乡刚十几天就临近了阳历年。度日如年的婷婷早已打熬不住,伙同两个知青女同伴,连假都没请,便跑回了北京——没请假,这倒不是因为她们目无组织,而是生怕万一请假得不到及时批准,耽误了时间;她们回京的心情太迫切了,一分钟都不想多耽搁。她们是搭拉大葱的手扶拖拉机去的长途汽车站。寒冬腊月清晨中一个多小时的拖拉机行驶,把只穿着单鞋的婷婷冻得两脚失去了知觉,眼泪成了冰凌,下车几乎走不动道了。下了拖拉机倒汽车,下了汽车倒火车。没钱买火车票(有钱也舍不得花在这不是必需的开销上),她们就“蹭车”,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做法,火车上每节车厢里都三五成群地坐着身穿军大衣或栽绒棉猴的少男少女,他们都是北京知青。在太原换车之前,一切还都算顺利,蹭车没人管。可一换乘太原发往北京的直快,麻烦就来了,火车刚一接近娘子关,列车员就开始查票,七八十名没打票的知青被赶下车。婷婷也差点被抓住,慌乱之中,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推进了厕所,小小的厕所里已经躲着三名知青。推她进去的人随后也一拧身挤了进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与自己青梅竹马过的建设哥,一股暖流立刻涌上心头。婷婷的两名同伴也在被赶下车的知青之列。被赶下车的知青们有的换节车厢又钻了上来,其余的站在火车外面寒风凛冽的黑夜中,嘴里喷着脏话。火车刚一开动,几名愤怒的男知青便抄起砖头石块,朝火车扔。一扇车窗被打破,吓得坐在车窗附近的女人尖声叫,孩子哇哇哭。车上的乘客纷纷说,北京知青真叫野,可别招惹他们。 原来,高中六八届的冯建设也在婷婷所在的公社插队,他的村子南下洼离婷婷的村子曹岗其实很近,只有五六里地路程。他乡遇故知,小时候的情景顿时又变得历历在目,婷婷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穿着破旧蓝大衣的高大小伙格外亲切。他俩找了个座位坐下,也许是因为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两人并无过多攀谈,可她一路上却柔顺似水,始终乖乖地偎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他们没敢坐到终点北京站,在丰台下了车,再倒慢车到永定门,然后顺着铁轨绕出车站。“你去哪儿?”冯建设轻声问,他知道婷婷家任人没有,只剩下一间空空的小屋子,生火的蜂窝煤都不见得有。见婷婷低头不语,他壮起胆子提议:“要不去我家吧?我妈老念叨你和你爸妈,特别不放心你。”婷婷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冯妈见到儿子,尤其是见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婷婷,老泪纵横。“造孽啊,看把这闺女给作践成啥了。”许部长是不是黑帮,她不懂也不管。她只知道部长夫妇是她的恩人,婷婷是这一家的大小姐。她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全割了肉,包了一顿全肉馅的富强粉饺子。饺子那叫香,顺嘴流油,婷婷觉得自己好像一辈子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冯妈又端出来过年供应的花生瓜子,三个人坐在炉火熊熊暖融融的小屋子里,嗑着瓜子,喝着茶叶末沏的茶水,说着婷婷和建设小时候的往事,外面的风雪一点都感觉不到,仿佛世界上从没有过那场惊天动地的文化大革命。 婷婷在冯家住了下来,睡在屋里惟一那张像点样的大床上,床边拉了个帘子,冯妈睡在帘子外面临时支起的铺板上。建设到邻居家借宿。一晃个把月的时间过去,元旦和阴历年都过完了,空气中荡起淡淡的春意,探家的知识青年们也该返乡了。婷婷和建设一起回山西,这回是打了车票的,车票钱是冯妈掏的——捡破烂挣的,牙缝里省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许部长的闺女呀。 从冯建设的生产队到婷婷的曹岗只需三四十分钟,冯建设隔三岔五来看婷婷,有时走着来,有时赶着驴车,不论是步行还是赶车,他每回都不空手,他的麻布口袋里总是盛着蔬菜和水果,不多,却很新鲜。他来了就不闲着,不是帮婷婷劈柴挑水,就是拾掇屋子做饭。曹岗的知青流里流气,孤芳自赏的婷婷和他们搞不好关系。建设和婷婷商量了一下,便去找公社革委会知青办主任,请求把婷婷调到他所在的南下洼。 “你俩是甚关系,凭甚把她调到你南下洼去?”知青办主任一脸坏笑。 建设说婷婷是他亲戚。 知青办主任说:“亲戚,你们得说清是甚亲戚,不是所有的亲戚都在照顾之列。” 建设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婷婷见他嘴上不跟劲,便勇敢地说:“我俩在处对象。” “这就对咧,干俅不早说?”知青办主任说。“俄们的政策是鼓励知青扎根农村。” 他们在乡下一待就是八年,这期间建设的母亲冯妈离开了人世。这个守了半辈子寡的善良女人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她拉着这对青年男女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建设说:“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婷婷。”婷婷哭得像个泪人。冯妈过世后,他俩就办理了结婚登记,住到了一起。 粉碎四人帮后,许部长复出,担任顾问,被大家尊称为许老。建设和婷婷调回城,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那一年,婷婷生下一个女婴,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婴。双喜临门的是,这一年,这对年龄已不算太小了的返城知青,又双双上考上了大学,算是搭上了恢复高考对老三届落实政策的末班车。 毕业后建设分到政府机关,婷婷当了医生。许老对建设是满意的,一来这孩子是冯妈的儿子,老实可靠,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很是努力;二来他在许家最危难的时刻全力帮助了许老的爱女,所谓患难见真情,足见他人品,看来这个小伙子是值得信赖的。建设也是争气的,在机关工作,三年就当上了副处长,成为当时全机关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别看他年轻,他办起事来却有板有眼,相当老道,深受领导赏识。后来建设改去一线搞经营,更表现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在国企做事,说到底业绩如何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搞顺上上下下的关系。而这,正是冯建设的强项。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很有一套,很快就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一路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安德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这把极为重要的交椅上,成为近百亿国有资产的掌门人。 许老常常纳闷,自己这个从小木讷见人就脸红的女婿居然是个天生的官坯子,没看出来,真是没看出来,人不可貌相啊!当然了,冯建设干到今天这一步,究竟利用了多少许老的名望和关系,这条官场上升通道的形成又有多大程度是得益于许老的影响力,许老本人就无从知晓了。 几年后,许老撒手人寰。可这时冯建设的翅膀早已长硬。他可以展翅单飞,不必再借助岳父的任何力量,也能飞得比原来更高,比原来更远。 第四章 信是有缘(1) 冯建设的住所位于市区黄金地段,闹中取静。这是一套高档的复式公寓,线条明快的后现代装修和家具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宽敞的客厅足有七十平米。大家在白色欧式沙发上坐定。丘子仪发现,要是没有张吉利昨天的铺垫,他还真没法从眼前这位大腹便便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身上,看出半点当年的冯建设——那个精瘦英俊而又有几分羞怯的小伙子的影子来。至于许婷,虽已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身材相貌都尚未走样,看上去仍然眉清目秀,特别是那总是微微向上扬起的尖下巴,使他一下子就想起当年许部长家那个骄傲的小姐姐。 张吉利是冯家的常客,用不着客套,于是谈话中心便转向了丘子仪,什么这些年在国外如何啦,老爸老妈可好啦,诸如此类的。子仪向他们简略介绍了一番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并告诉关心他父母情况的许大姐,老父老母依然健在,他哥哥子均近些年在南方经商混得还行,所以二老离休后,子均就把他们接到他那里享清福去了;目前他孑然一身,除了工作,就是舞文弄墨,写点东西。听说子仪已经出版过经济学专著,许婷感慨道:“没想到当年的淘气包现在出息成大学者了。” 许婷大丘子仪和张吉利他们几岁,文革前子仪的父亲在部里当局长,吉利的父亲是处长,许婷的父亲许部长是他们的老上级。论起来,他们三个也算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丘家和张家一直住在部机关宿舍院,许家的部长院与他们的大院同处一条胡同,只隔着几个门。文化革命中许部长家被抄,许婷被赶出大宅门,暂时寄居在了这个宿舍院中的一间小平房里,一直住到去插队。那时,院子里的大人要么被隔离审查,要么忙着搞运动,大一点的孩子都参加了红卫兵,一天到晚在学校、在社会上造反,剩下一帮半大小子没人管,突然淘气起来的丘子仪和一向淘气的张吉利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王,带着院里的半大小子们四处折腾。二三十个孩子一出去也是呼啦啦一大片,个个身穿黄军装,脚蹬白边懒汉鞋,白天骑着锰钢车在街上晃,晚上聚在宿舍楼的地下室,抱着吉他大唱苏联歌曲。许婷属于老三届,根据年龄划分,和他们搅不到一起去,但是他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和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还真让许婷挺眼热的。这帮孩子单从外表看似乎没心没肺,其实,一个个骨子里却都爱憎分明,侠肝义胆。他们虽然和许婷也不太说话,但是街面上的小混混纠缠许婷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天而降,把小混混暴捶一顿,弄得外面的土流氓谁都不敢招惹这位落魄的大小姐。 后来,宿舍院搬来一个姓刘的造反派头头,此人以前给许部长开车,文革中因揭发包括许部长在内的走资派有功而得到军代表赏识,混进了部里的政工组。他家就在许婷那间平房的对面,他有事没事总往许婷屋里串,假作关心地问寒问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许婷婀娜的身体上溜来溜去。许婷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有天晚上十一点钟了,浑身酒气的老刘敲开许婷小平房的房门,掏出一个信封,说他特意把这个月的二十块钱生活费给许婷捎来了。放下钱后老刘并不走,觍着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没话找话地扯闲篇。许婷被他那油腻腻的目光打量得直起鸡皮疙瘩,找了个机会赶紧说:“刘叔叔回吧,您明儿一早还得抓革命促生产呢。” 老刘说:“不急不急。哪儿待着都是待着,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觉。”见婷婷翻开一本《艳阳天》,开始看书,便又说:“对了,婷婷,我打听到你爸妈的消息了。” 这句话触动了许婷的神经,她抬起头,忙问:“他们怎么样?在哪儿呢?” “来,我告诉你。”老刘说着,屁股一拧,挪到了坐在床沿上的许婷的身边,肥嘟嘟的大手一把抓住姑娘的胳膊。 “别这样,”许婷先是一惊,随即脸胀得通红。“刘叔,您松手!” 老刘的手是松开了,可那五根广东香肠般的短粗手指头却搭在了许婷的脖子上,寻寻觅觅地在姑娘衬衣领口的钮扣上游动。 许婷又急又怕,她在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朝这张凑上来的烧饼大脸啐一口唾沫,忽然有人敲窗户:“许婷电话!”她赶紧借机挣脱老刘,跑出门去。 谁他妈这么不开眼,都多晚了还喊电话!老刘站起身,走出房门,迎面站着一个半大孩子,是丘局长家的老二。这个毛小子一双眯起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老刘,把这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盯得直发毛。老刘刚想发火骂人,忽然瞥见不远的楼角处黑乎乎晃动着五六个人影,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悻悻地走开。 第二天,老刘发现自己自行车的两个轮子都瘪了,仔细一瞅,气门芯让人给拔了。他心里明白,准是院里这帮坏小子干的,因为昨晚的事。老刘没生气,反而有几分得意——他们在吃醋,吃我老刘的醋!他忽然觉得挺有成就感。气门芯安上没两天,他的车锁又打不开了,锁孔里被人塞进了木屑。这回老刘真急了,气得直骂街,嚷嚷着要找保卫处。可是嚷嚷归嚷嚷,他的自行车还是接三差五出毛病,不是座套被摘就是铃盖被拧,要不就是车胎扎了。 一天晚上,老刘听见窗户当啷一声响,玻璃随即裂了一道缝。老刘吓了一跳,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忽然又是当啷一声,什么东西哧溜一下斜打在玻璃上,连遭两次击打的玻璃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掉下来。“爸,那儿有人朝咱家打气枪!”十岁的儿子眼睛尖,指着斜对面的平房房顶说。借着路灯的光亮,只见房顶上有俩人影在晃动。“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老刘抄起火筷子,冲出房门。平房的边上正好支着一架梯子,好像是特意为他预备的。老刘蹬蹬蹬上了房。房顶上的两个人个子不高,帽檐压得低低的,黑灯瞎火,一时还真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不过,老刘心里清楚,肯定跑不出院里的这帮小玩闹。他们见老刘上房了,不慌不忙站起身,燕子般轻盈地沿着屋脊朝相邻的平房跑去。老刘知道,这平房和胡同里别家院子的平房连在一起,要是让他们跳到另一个院子的房上,他们就会一路跑开,再也甭想逮住。“小兔崽子给我站住!”老刘大喝一声,有道是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他浑身是胆雄赳赳,放开工人阶级的大脚丫,大步如流星,紧追不舍。他光看前方没顾脚下,忽然觉得一滑,踩在了一块八成是坏小子们故意东一处西一处扔得满房顶都是的西瓜皮上,打了个趔趄,晃了两晃,终于失去重心,出溜下房檐,重重摔在当院的青砖地上,摔了个金光灿烂,两眼冒金星。 事情闹大了,老刘磕掉一颗门牙,一条胳膊也脱了臼。惊动了派出所,丘子仪、张吉利等几个平日在院里特别闹的孩子都给抄了进去。可左审右审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几个死扛着,都一问三不知。反正老刘这人也招人恨,没谁替他抱不平,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老刘再也不敢招惹许婷了。见了院里的这帮孩子他绕着走,后来他索性搬了家。 · 许婷和丘子仪他们聊小时候的事,聊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冯建设基本插不上嘴,不过他对丘子仪他们小时候的瞎折腾也并不感兴趣——毕竟他那时只是一个保姆的儿子,干部子女的圈子根本没他份。可现在不同了,他是堂堂国企老总,眼前的这俩当年的孩子王,都是他的下属。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他挺了挺见圆的肚皮,用一副官气十足的腔调说:“小丘啊,你来安吉很好嘛!好好干。把你在国外学到的本事都使上,我们的舞台大得很呢!”见丘子仪没有像他其他部下平日里那样立刻对他点头称是,冯建设似乎觉得有点扫兴,于是他转向张吉利,做起了指示:“上市工作准备得怎样了?我这里指标可已经给你搞定了,这可是最后一批上市名额,以后就要改成核准制了。想想吧,整个集团系统仅有两个指标,你就占了一个,多不容易!你们要赶紧改制,拿出资产中最优良的部分。要保证三年赢利,净资产收益率不低于百分之十,这些可都是硬碰硬的啊,丝毫含糊不得。最好把业绩做到五毛钱,我们这回上的可是绩优股啊!” “冯总您就放心吧,”张吉利赶紧接过冯建设开启的话题,汇报起了上市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咱们不光是绩优股,而且还有中外合资概念呢。”他指了一下丘子仪,“子仪已经联系好了一家美国公司,准备与我们合作开发电子商务。这绝对得算‘触网’。”他朝子仪一挤眼,然后又转向冯建设,故作神秘地说:“这股价还不得飞上天去?” “真有这事?”冯建设问丘子仪。 子仪向冯建设简单明了地说了说美国合作伙伴的情况:AST公司是洛杉矶的一家IT企业,主要业务是通过互联网平台和电子邮件一对一地向订户免费提供对方感兴趣的特定信息,与此同时向订户邮发电子问卷,做相关的市场调查;该公司非常看好中国市场,公司总裁安德森先生准备亲自带人来北京考察。“不过,马上把这个项目装进新股的首发,可能会有难度,”丘子仪解释。“目前在中国,合资企业上市毕竟卡得还是比较严的。” “咱们不妨先自己上市,然后再转身收购这个项目,”张吉利提议。“这样一来,一可以收回一大笔现金,二可以制造后续题材,把股价炒上去。”他转向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许婷,说:“大姐,除了我给您的内部职工股,二级市场上的 股票您不妨也买上一点,我保证您大赚。” “我干脆全权委托你给我炒得了,” 许婷说。“赔了赚了都没关系。” “我还能叫您赔?赔了算我的,赚了是您的。”张吉利大包大揽。 “有这么便宜的事?张叔叔,也算我一个。”随着话音,一名少女顺楼梯飘然而下。她上身穿一件白色休闲运动衫,胸前写着几个大字:别理我,烦着呢。下穿一条紧绷绷的弹力牛仔裤,膝盖上有个窟窿,裤脚是褴褛的毛边。她天生丽质,风姿可人,一头黑发盘在脑后,把一张原本就很秀美的小瓜子儿脸衬托得愈发楚楚动人。 “这是我们家的淘气丫头,叫灿灿,”许婷介绍,然后转向女儿。“还不快叫丘叔叔。” “丘叔叔好,”少女落落大方地在子仪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绽开顽皮的微笑,随着这微笑,嘴角下方显现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谢谢您送书给我。” 子仪一愣,定睛细看,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女不是别人,竟是他在大学讲课那天差点把他问出汗来的那个小女生,只不过今天的她,衣着前卫,更为个性化罢了。子仪不禁心中一动,似乎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您的书对我很有帮助,”女孩说。“我本想继续向您请教,可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您。没想到这么巧,山不转水转啊。” “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子仪会心地笑道。 “你们认识?”冯建设有些诧异。 “是啊,”女孩说。“丘叔叔给我们讲过一堂课,讲得那叫一个棒。” “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溅。”子仪自嘲道,他想起了她画的那张 漫画和他自己的字条。 嘻嘻嘻,女孩调皮地笑着。 “怎么?”冯建设越听越糊涂。 “爸,我给丘叔叔画了一幅肖像,”女孩解释,她重新转向子仪,“嘿嘿,挺酷的吧?” “别没大没小,”冯建设假作严肃地教训女儿。“我告诉你,你丘叔叔是从美国回来的,英文好极了,以后你多跟人家学学。” “您收我这个学生吗?”女孩望着丘子仪,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收!收!”子仪连声说,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说不出别的来。 “耶!”女孩像根弹簧般轻盈地颠了一下脚,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一言为定,丘老师!”然后她忽然沉稳下来,变了个人似的,一副淑女之态,手搭腰际,膝盖微屈,很正宗地摆了一个舞台花旦问安的婆娑姿势,用类似昆曲道白的腔调夸张地浅吟道:“尊师在上,女弟子这厢有礼了。”动作标准,仪态万千。 一动一静,真可谓动则如风,静则如水,这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是丘子仪始料未及的。面对这亦真亦假的颦笑嬉戏,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一旁的张吉利早已忍俊不禁,笑得差点从沙发上出溜下来。 子仪愈发局促。 “看你把你丘叔叔给闹腾的,”许婷说。“你丘叔叔脸都红了。” 女孩立马恢复了顽皮。“不会吧,人家可是从米国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她故意伸长脖子,调皮地盯着子仪的脸。“红没红?让我仔细检验检验。” 大家又都笑了。冯建设板起面孔,故作嗔闹地批评道:“都多大了,还总没个正形!”然后他又转向子仪。“别理她,我们家这丫头什么都认,唯独不认生。” “本色,本色,不拘一格,这样最好,”子仪连忙用这样的话来摆脱窘困。“她在课堂上可是头脑相当敏捷呢!”他又想起了那天她提问题时的情景。顿了顿,问道:“在上大四?” “过年就该毕业了,”许婷抢答。“我们准备送她出去深造深造。不过她得在国内先干一阵儿,积累些必要的工作经验。吉利,子仪,正好你俩都在这儿,灿灿马上就要实习了,把她安排在你们公司怎么样?” “那敢情好,”张吉利赶紧挺直身体,摆出一份热情认真的殷勤态度。“灿灿来咱公司,不就是到家了?对了,冯总,大姐,灿灿 留学的事也交给我们办吧,子仪能帮她在美国联系学校。” 冯氏一家三口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子仪。 “只要她能通过托福和GRE,学校不成问题。”子仪已经恢复了常态,这样应合道。张吉利总是不征得他同意就替他大包大揽,他已经警告过张吉利多少回了——不许再替他做主,否则他就跟他急!然而,这一回张吉利的做法却并没使他不悦;反而,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眼前的这个女孩曾与自己擦肩而过,却又不经意间在此相遇,能为她做点什么,也不啻为一种缘分。 “托福和GRE无所谓,”张吉利口气很大,就跟美国的学校全都是他开的似的。“不就是奖学金嘛,学费我们包了。再说了,我们的美国合作伙伴也可以提供经济担保啊。” “谁说我通不过?”女孩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爸,妈,我还没跟你们说呢,我刚刚拿到托福成绩。” 冯建设接过成绩单,飞快地瞥了一眼,兴奋地宣布:“六百二十二!”他满脸放光,“好闺女,再加把劲,把GRE也给我拿下!” 六百二十二,这是个相当高的分数,子仪不禁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在外语上竟有如此功底。也难怪,她天资聪颖,思维敏捷,这一点,从那天她在课堂上“刀刀见血”的刁钻提问,就已可见一斑。 “很好嘛,灿灿,”张吉利夸起人来从不吝啬。“我们很快要去美国考察,你也跟着去吧,给我们当翻译。” “真的?”女孩的眼睛弯了起来,可转眼之间脸上的得意又消失了,她可怜巴巴地瞥了子仪一眼。“有丘叔叔这么棒的英语,哪儿轮得上我翻译呀!” “没关系,你只当生活翻译,”张吉利忙说。“工作以后,玩的时候当。” “不会是去夜总会的时候当吧?”她故作恐怖。“我晕!” 大伙又都笑了。 “好了,请大家到饭厅用餐吧,”冯建设起身招呼。“我特意从我们的酒店叫来了西餐大厨,他的牛排手艺是一流的。”然后他又追加一句:“我这儿还有一瓶六八年的波尔多,小丘,小张,你们务必要品尝品尝。” 最后的玩家 第二部分 第五章 玩主(1) 2000年2月22日 星期二 多云 在爸爸和张叔叔的安排下,我终于来安吉文化实习了〔冯灿灿在日记中写道〕。张叔叔问我喜欢干什么,影视,演出,广告,行政,随便挑。我说我想跟着丘老师,这样能学到东西。张叔叔就由了我,让我给丘叔叔当助手,处理一些简单的文牍工作。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正如我当初第一眼就感觉出来的,丘叔叔,不,我还是应该叫人家丘总,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人。马校长那天介绍他时曾郑重地说:“丘老师属于实干派。”现在看来,马校长说的还真是大实话。他懂管理,会经营,责任心还特别强,公司里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到底,所以把自己忙得昏天黑地。依我看,他有点忙过头了。我开玩笑道:“您焦裕禄啊您,就跟整个公司就耍您一个似的。”张叔叔也说他:“你得学会弹钢琴,十根指头都用上,没必要事必躬亲,具体的事情让下面去干好了。” 他说:“每个部门都是承包了的,公司里的公共事情,让谁干谁都不乐意。再说了,许多事情,比如与外商合作,别人不熟悉,也插不上手,即使来帮忙也是越帮越忙。倒不如我自己做。” 我听得着急,不禁自告奋勇:“还有我呀,丘总,您就给我派任务吧。我保证,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他们两个都笑了。张叔叔说:“你只是来实习的,不能指着你。” 我坚持道:“没事,就让我多干点儿吧,对我也算是锻炼嘛。” 丘叔叔想了想,说:“也好,那我可就给你压担子了啊。” 这个世界真的很小,那天我们邂逅时他这么说。谁说不是呢?他讲课时拾到了我的笔记本,我们又在一个最不可能遇上的地方不期而遇。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是爸爸的得力部下、妈妈小时候的邻家男孩。而我呢,就这么巧,如今又做了他的助手! 这难道是天意? 妈妈说他这个人的人性很好,讲义气,关心人。嗯,到目前为止,我看靠谱。 · 2000年3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市工作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我们忙得四脚朝天。 作为主要发起人,安吉文化拿出广告和影视这两个最赚钱的部门,装进等待上市的新公司;爸爸的安德总公司把网络软件的业务也拨给了这个实体;股份公司的其他几个发起人则都是一些关联企业。公司取名安吉传媒,为了获得所得税上的减免和优惠,注册地放在了科技开发区。公司前三年的平均利润为每股五毛钱,拟发行三千万流通股,按二十倍市盈利算,发行价可高达十元,张叔叔说,仅仅这一把,公司就能从 证券市场上捞到三亿现金。 安吉传媒由爸爸亲自兼任董事长;张叔出任总经理;丘老师任常务副总,主管业务;那个脸蛋儿挺漂亮、心眼儿倍儿活泛的丽丽姐也进了领导班子,她将担任上市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兼董事会秘书,负责证券部。丽丽姐和张总的关系不一般,这一点,公司里尽人皆知,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张叔这么提拔自己的“小蜜”,任大伙说三道四,真还有几分“举贤不避亲”的古风。我开玩笑地如是向丘老师说起此话时,他静静地说,安吉的情况有点特殊,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 安吉的情况特殊,怎么特殊?是不是像爸爸说的那样,它其实和私企差不多? 丘总对新组建的这个股份公司有些看法,说它不够实在。哪来的五毛钱业绩?利润全是虚增出来的。他认为,这么干不仅对不起公众投资人,而且也有违规之嫌。今天张总来我们办公室时,丘总把自己的看法很正式地告诉了他。他俩在里屋说话,我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了,他俩谈事并不避着我。 “书生气,书生气,”张叔一听这话就阴阳怪气地说。“如今哪家上市公司不作账?”他把造假说成了作账。“费了这么大劲儿才弄到个指标,光公关费就花了几百万!不多调高点利润怎么从股市上拿钱?你放心吧,这叫包装。这年头大家都这么做,绝对不会出事。即使出了事也是我顶着,轮不上你。”见丘老师不服气的样子,张叔叹了口气。“唉,你这么大学问还用我把话说透?中国股市从蒂根儿上讲就是给国企解困的!咱们虽不是正宗国企,可毕竟也戴着顶红帽子呢。想想看,中国的上市公司三分之二的 股票不流通,这能和国际一样吗?它就是咱融资者的天堂!只要把每股利润做高,新股的发行价就会跟着高,而这新股的发行价一高,发行之后每股的净资产也就变高了,咱发起人原来投的每股一块钱,让股民溢价购买股票的钱这么一推,立马变成四五块了。股民的钱就这么变戏法儿似地一下子挪到了咱们口袋里。知道这叫啥吗?这叫点石成金,这叫化腐朽为神奇!好处还不止这些呢,用股权抵押担保,还能从银行套出更多的钱。还有以后的配股啦,增发啦,你就等着数票子吧。你想要什么?买房?换车?没问题!咱们这辈子是想穷都难啦!” “我什么都不想要,”丘总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你我是老朋友,我才直言不讳。作为公众公司,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呢。违法乱纪的事情最好别沾。陈老总说的好: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好了好了,这些事你就甭管了。好好落实你的美国合作项目去吧。”张叔说不过就跑,一推门走人。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看着两个好朋友这么真真假假地打口水仗,真挺好玩的,两条路线斗争——这比电视剧里演的都要精彩。 · 2000年3月9日 星期四 风 晚饭时和老爸聊起公司里的事,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新组建的股份公司过去三年平均利润每股五毛钱,可大家都清楚,这个公司是前几天刚刚成立的,哪儿来的三年历史,更遑论三年利润? 老爸说,公司本身虽不够三年,可它却是由几个发起人公司剥离出来的业务拼凑起来的,这几项业务过去三年的利润,即可理解为新公司的利润。这么做,属于技术处理。 “那不是造假吗?”我想都没想就说。 老爸瞪着我,好像我是 外星人。“怎么能叫造假?这是惯例!大多数公司都是这样上的市,如果都像你这么较真儿,能有几家公司符合标准?” “这就叫为国企解困吧?”我想起公司里两位领导的争论。 老爸好像不太愿意就此多谈,他说这个问题要讲起来,就深了,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 “那你们想到过投资者吗?”我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开始就业绩不实,股民们被诓了进去,一旦没有业绩支撑,日后股价掉下来,怎么向公众交代?” “赶紧吃饭,赶紧吃饭,”妈妈听烦了,在一旁招呼。我们说的话她不太懂,也不感兴趣。“工作上的事到单位说去,菜都凉了。” 老爸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闷头吃饭,好一会儿后才无奈地抬起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业绩果真那么好,利润滚滚,那还上市做什么?我们其实也是真心想把企业搞好的,现在业绩报得高一点,就是为了多募集些资金,好把企业做大做实,等到那时候,再回报社会吧。” · 公司的症结所在,就这样被聪明的冯灿灿一眼识破,爸爸和张吉利的观点她不敢苟同,不过若真像爸爸说的那样,公司通过上市能够做大做强,最终回报社会,那么现在业绩掺一点水,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她想。 她又想起了公司里的两位主要领导:张吉利和丘子仪,一个油滑世故,一个直内方外,这两个泾渭分明的人走到一起,真是一对奇特的组合。她知道,这种类型的搭档,如果配合得好,刚柔相济,可以长短互补,将会是相得益彰的佳配;而一旦配合不好,水火不容,那么结果也往往会是爆炸性的。于是有一天她对丘子仪说:“我看您和张叔叔,不,张总,不是一路人。”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子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鬼精灵。最近这段日子他们特别忙,律师和会计师都进驻了公司,为企业上市做最后冲刺;美国方面的合作伙伴也即将来华实地考察,不断索要各种数据和资料。他们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钟,子仪送灿灿回家,路上到簋街一起吃个夜宵。 “张总嘛,心大胆大手也大,脑筋也足够灵活,典型的买卖人,现在社会上所谓的成功人士,差不多都是他这个样子。”灿灿一边说,一边剥开一只麻辣小龙虾。他俩坐在饭馆庭院的廊子里,初春季节,乍暖还寒,可廊子上摆放着几个烈焰熊熊的火盆,不仅把小小的庭院烤得暖暖的,也给总体氛围增添了些许情调。 “那我呢?”子仪问。“啊对了,我当然不算成功人士。” “您嘛,”灿灿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还是夸您两句吧,恬而无思,淡而无欲,风流倜傥一儒商。您很敬业,是中规中矩干事情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子仪自嘲。 “错!”灿灿口气认真。“如今的社会,缺的就是您这种没啥私心、兢兢业业干实事的人。依我看,咱公司也如此。” 这番话倒把子仪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你别忽悠我。” “啊对了,我妈说,您和张总从小就是非常好的朋友,”心直口快的灿灿话锋一转,忽然拾起了这个敏感的话题。“还说张总的前妻原本是……您的女朋友。是真的吗?” 子仪犹豫了一下,决定以实相告。“是真的。” “给我讲讲吧。”见他默不作声,灿灿又说:“怎么?个人隐私?那我不问了。” “不,早就不隐私了,”子仪不再吞吞吐吐。“只不过二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我怕你听着烦。” “谁说我会烦?”灿灿来了情绪,顽皮之态毕现,她放下筷子,臂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住尖尖的下巴颏。“政策嘛——你是清楚的,”她一副审问腔调。“什么什么从宽什么什么从严来着?老实交代吧!” “交代,交代,”子仪双手合十,告饶似地朝灿灿作了个揖,然后讲道:“那女的,你妈妈说的那个,叫乔虹飞。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刚上初二。是在什刹海冰场认识的。” “哇,好好浪漫耶!”灿灿一惊一乍。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浪漫,”子仪纠正。“说出来你可能不太懂,那是1971年,那时候的冰场是‘江湖’所在,全北京的玩主都往那儿聚。知道什么叫玩主吗?就是小流氓,坏小子,就像是港台片里的滥仔,黑社会。” 灿灿瞪着大眼睛,像是在听天书。 “当然啦,玩主也分两类,”子仪解释。“一类是我们这样的,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十五六岁少年,父母大都去了干校,哥哥姐姐上山下乡,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是也。这种玩主玩的是一种感觉,打架,拍婆子,拔份儿,就是为了一个狂字,显得个性张扬,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酷。” “你们很前卫呀。” “嗯……更准确地说,是比较另类。其实用时下的社会心理学来分析,那是因为那时的我们对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不认同,所以就用离经叛道的行径去宣泄自己的青春,游戏人生。感觉上有点像时下的愤青、坏枣,外加嬉皮士,或者 二战后西方社会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其实我们这种玩主是枉背了一个‘玩闹’的名声,表面上呼啸聚众,无法无天,事实上行为领域却很窄,我们是决不会去沾偷抢之类犯罪行径的。还有另一类玩主,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他们来自下层,我们叫他们‘胡同串子’。他们很实际,出来混就是为了生活,所以他们不像干部子弟那样张扬,但却什么坏事都敢干,好比草原上的独行狼,目的明确,手法专业,直奔主题,每咬一口都是恶狠狠的,必须撕下一块能够果腹的带血之肉。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 子仪停顿了片刻,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乔虹飞呢,她两类人都不是,她出身高知——对了,高知这个词儿也许你不懂,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她到冰场上是真的滑冰来的,带着她小妹妹一起来。她围一条鲜红的拉毛大围脖——你不知道什么叫拉毛吧?那是一种围巾的织法,当年非常流行,好比现在的开司米,是女孩子们的至爱——她脚下一双大跑刀,美丽清高;运动员身材,运动员动作,非常打眼,非常飒,绝对是冰场上的皇后。我们大伙私底下都叫她大跑刀。一开头是张吉利追她,她根本不搭理。这主要是因为张吉利忒愣了,跟在女孩后面一劲儿喊:‘嘿——姐们儿,交个朋友行吗?’人家脚下紧蹬几下,早跑到前面老远的地方去了,张吉利穿的是花样刀,跑起来慢多了,再说他技术也不好,咋追也追不上,急得直蹦高。我在一旁气不忿,把张吉利扒拉到一边,说:‘瞧我的!’我嗖地一下追过去。我的滑冰技术还行——我哥是体院附中水冰运动专业的,我没事就找我哥练速滑。我使的也是跑刀,她甩不掉我。她跑到哪儿,我追到哪儿,她跑里圈,我跑外圈。她看出来我在和她较劲儿,便越滑越快,我也跟着越滑越快,我俩嗖嗖的就像两支离弦之箭,不,出膛的子弹。冰场上的人都停下来看,还有鼓掌的,叫好的。跑了几圈,她放慢了速度,我超到她前面,猛转身躯,冰刀一横,扬起一片冰雾,来了个漂亮的急刹车,拦住她去路。‘你干吗跟着我?’她一甩拉毛围脖。我说:‘瞅你滑得挺地道,想跟你切磋切磋。’她瞪了我一眼:‘我不认识你,凭什么跟你切磋?’我没话找话:‘你看着挺眼熟的,上过什刹海体校吧?’她一愣:‘你怎么知道的?’我不失时机:‘哟,那咱还是同门呢!张教练教你的吧?’她疑惑地打量着我:‘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我顺水推舟:‘你是哪届的?’‘七三届的呀。’‘那不结了,我大你两届。我上体校少年班那会儿,你还是儿童班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咱也算师兄妹呀。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丘子仪。丘子仪的丘,丘子仪的子,丘子仪的仪。’” “你贫不贫呀你,这话不跟没说一样吗!”灿灿讪笑。 “你以为我真在自报家门啊。这叫缓兵之计,我是想先缠住她,让她对我印象深刻!”这时候的丘子仪仿佛换了个人,平时的正襟危坐一扫而空,一脸调皮之相。他又回到了那目空一切、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 “你就坏吧你。” 不知不觉间灿灿已经改了口,不再称他“您”,改称他为“你”。“对了,你真上过体校?” “哪儿上过呀,体校的门儿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我在跟她套瓷。” “那你怎么知道张教练呢?” “蒙呗,张王李赵遍地刘,中国不就这几大姓嘛。她要是说哪儿来的张教练,我就会说,对对对,教你的准是刘教练,你上体校那会儿张教练刚调走。不过,还真让我给蒙上了,真有张教练这么一号。” “还挺能编,”灿灿掩嘴笑道。“共军可真够狡猾的。” “我正在得意自己的进展,想进一步拉近距离之际,张吉利他们跑了过来,站在七八米外的地方嘎嘎大笑。大跑刀瞥了他们一眼,问:‘你们一伙的?’还没容我答话,她就嗖地一下滑跑了。我在她身后紧着高喊:‘嘿,别走啊,还没请教芳名呢!’ 张吉利也大声喊:‘嘿,女同学,千万甭理他,他是流氓!’” “大灰狼终于露出了尾巴。”灿灿笑得前仰后合。 “我朝张吉利一通发火:‘你丫什么东西,自个儿追不着还不叫别人追了?没劲没劲!’其实我也不是真想追这女孩,我只是觉得跟她逗挺好玩的。那年头时兴这个,叫拍婆子,谁能拍着婆子,特别是拍着任人都不搭理的漂亮婆子,就觉得自个儿特有成就感。当然了,我们的拍婆子绝不等同于调戏妇女,我们那时候其实是很纯的,和女孩子认识好几个星期也不敢拉拉手。” “油腔滑调,谁相信!” “真的真的,毛保——毛主席保证!”见灿灿诧异地望着自己,子仪连忙纠正。“一说起老事儿就走嘴,就操起当年的口头禅,我应该说,天地良心。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大跑刀是倍儿清高一女孩,冰场上多少人追她,她都一概不理,唯独和我说过这么几句话,也许算是对我印象不错吧。后来我们再在冰面上相遇,擦肩而过的时候,就相互笑笑。张吉利他们就拿我们俩起哄打镲。我呢,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还确实有点美滋滋的。”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哈,采花大盗!”灿灿说,她上下打量着子仪。“嗯,不过瞧得出来,你当年一定很帅。现在也很帅。” “又忽悠我了啊!”子仪慌忙摆手,见灿灿仍在以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便接着讲下去,他讲得很投入,表情生动,神采飞扬,似乎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何地。 “一天晚上,冰场散场。我们发现大门口乱作一团,只见一伙西城的小痞子,把大跑刀姐俩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叫大鼻涕的,嬉皮笑脸地拉着大跑刀胳膊不松手,非要她陪他去吃夜宵。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花容失色,满脸通红,大鼻涕的手她挣也挣不脱,她的红色拉毛围脖已经被人拽掉,团在雪地上,被路灯一照,像是一滩血。她小妹妹吓得直哭。我挤进人群,对大鼻涕说:‘哥们儿,你放开她,她是我师妹。’” “你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儿。”灿灿撇撇嘴。 “不说师妹行吗?”子仪辩道。“我说她是我女朋友,人家姑娘能答应吗?那她岂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灿灿嘲讽的口气半真半假。 “我说她是我师妹,大鼻涕瞪我一眼:‘我知道你谁呀?’我说:‘强中听说过吧?我们没的说。’那年头时兴这个,叫‘盘道’,两边呛呛起来,只要你说出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份儿大的主,对方往往就会买账,化干戈为玉帛什么的,有时甚至还能成朋友。强中和我哥一块儿插队,他在西城地面上属于祖师爷级人物,大鼻涕也是西城的,他们肯定认识。一听强中名讳,大鼻涕拉女孩的手松开了,他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又看看女孩,说:‘这小蜜真是你带的?’看样子,他打算卖我个面儿。我刚想客套两句,进一步缓和局势,没成想,突然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吉利也挤进了人堆儿,他一把抓住大鼻涕脖领子,说:‘孙子,找抽呐!’ “大鼻涕哪儿掉过这份儿?被人当众拽脖领子,立马就撺了。他挥起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张吉利脸上,张吉利哎哟一声,捂住了眼睛。哥们儿让人打了,我岂能袖手旁观?我扑上前去,朝着大鼻涕心窝猛揣两拳,大鼻涕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时乱了营,我们人和大鼻涕的人扭在一起,钢丝锁、冰刀、板儿砖满天飞。我从马桶包中抽出冰刀,东劈西砍,混战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我头上的獭帽也让人给飞了。说起獭帽,你恐怕就更不懂了,那是文革前军衔制时期专门给军队高级将领配备的冬季军帽,黄色马裤呢面,金灿灿的獭毛,戴在头上甭提多神气了。大院的孩子当中,只有老爹是将军的才有可能戴上这种帽子。将鞋、獭帽、军大氅,这几样行头是那个年代干部子弟的冬季最高配置,比起现在穿什么皮尔卡丹、华伦天奴西装啦,伦敦雾风衣啦,那可牛多了,不在一个档次,我们那叫贵族!对了,你不妨回头问问你妈去,这些东西当年你家全都有,你姥爷可是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啊。尤其是獭帽,说起来,这种帽子四九城可着找也找不到几顶,那年头,脑袋瓜儿上顶着它,就代表着身份,就标志着层次。知道它稀罕到什么程度吗?” 他故意这样卖了个关子,见灿灿一脸茫然,便接着讲: “我们胡同后面的街上住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一天冬日,老将军身穿便服到街上遛弯儿,身边跟着警卫员。老将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头上戴了这么一顶在江湖中人眼里异常时髦的獭毛帽子。那时候北京时兴飞帽子,专有阿飞恶少,骑着自行车,见了军帽就眼放绿光,从后面冲将上来,一把掠走,呼啸而去。这天老将军的獭帽恰好被一不良少年盯上,他才不管对方是谁呢,紧蹬几步,飞骑上前,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嗖地一下把獭帽从老将军头上勺走,老将军和警卫员都大吃一惊,反应过来时,这坏小子早已一骑绝尘,还回过头来哈哈狂笑。老爷子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阵势,更没如此窝囊过,气得浑身哆嗦。警卫员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掏出手枪,左顾右盼,看有没有进一步敌情。见‘敌人’确实没了踪影,方收回手枪,不禁感到后怕。幸亏敌人的目标是首长的帽子,要是首长的脑袋,那娄子可就大了!” “飞首长帽子的坏小子不会就是你吧?”灿灿笑坏了。 “别栽赃啊,我的獭帽绝对来路正,是我用我老爹的一块二十四钻儿大英格从空军休干所一哥们儿那儿换的。好了,言归正传,我觉得后脖颈子嗖嗖灌凉风,才发觉头上的獭帽没了。我转身寻找是哪王八蛋趁我不留神飞了我帽子,忽然瞅见一小痞子,正高举着砖头冲向大跑刀,嘴里还念念有词:‘小丫头片子,全都他妈你惹的,看我不拍扁了你!’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蹿到大跑刀前面,张开双臂护住她。砰的一响,砖头拍在了我头上,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在北大 医院急诊室里,张吉利和大跑刀守在我身边。张吉利左眼乌眼儿青,衣服也添了好几道口子,像是刚打渣滓洞出来,可他的精神头却无比昂扬饱满,他得意洋洋地说:‘哥们儿安心养伤吧,大鼻涕让咱院的小力巴儿给插了,插在屁股上,流得满裤筒子都是血,够他缓一阵儿的。这事没完,公安部的都说了,见了他就往死里打!’” “公安部还给你们这些小混混——对了,玩主——撑腰?”灿灿困惑地问。 子仪拍了一下脑门儿。“瞅我这记性,光顾说,都忘记你是新新人类了。我说的公安部可不是政法机关公安部,是公安部大院的干部子弟。那时候他们在城里这一带份儿最大了,尤其是那几个领头的,名字当当响,提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哥和他们是一块儿玩的,铁瓷,用当时的话,叫‘没的说’。这几位大哥说灭谁,这人绝对就甭想舒坦。虽说这几位大哥那会儿都已经上山下乡了,可余威犹在,公安部大院的小字辈儿们仍然打着他们的旗号,四下里拍唬人。” “哇噻,怎么听着像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接着讲!” “大跑刀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看到她没事,我心里挺踏实的。她说:‘谢谢你啊,大夫让你好好休息,你缝了七针。’”子仪撩起额前的头发。“瞧,现在还有疤呢。” 灿灿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子仪额头上那淡淡的、仔细看方能看出痕迹的伤疤,调侃道:“哇,冲冠一怒为红颜!怪不得我老妈说你小时候特仗义。” “是啊,英雄救美什么的,开头是个俗套子。可是我们成了朋友。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乔虹飞,十四岁,她的那个小妹妹叫乔虹玉,刚满十岁。她们的父亲是一位高级工程师,留美博士。乔伯伯人非常好,和我也很投缘,算是忘年交吧。他观念开通,同意我和虹飞来往,用他的话来说,叫做互相帮助。虹飞果然是个好姑娘,我逐渐发现,她的内心比她的外貌更出色,我感谢上苍,让我认识了这么优秀一女孩,我那时甚至觉得,上天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她才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好意思,听着有些肉麻吧?”子仪停顿了一下。 “不,你讲得很好,很感人。”灿灿诚挚地说。 “后来我分配到了机械制造厂,虹飞上了师专。这时候大院里的孩子们已经走的走散的散,有去当兵的,有到郊区插队的,也有像我这样分了工作去当工人的。江湖不再,我也收了心,只想和虹飞好好在一起。我爱她,她也爱我。” “那你们怎么会分手呢?”灿灿有些不解。 “宿命。”子仪叹了一口气,他那轮廓分明、十分骨感的脸庞似乎笼罩在了阴云之中。“台湾作家林清泫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在稍纵即逝的时间过往里,情爱就像是一条河。有时我们自以为将它握实,但是转瞬之间,它却从我们手中滑脱,逝入大海。” 子仪用茶水将烟灰缸中余烟袅袅的烟蒂浇灭,见听得入神的灿灿正凝眸注视自己,便继续讲道:“1976年1月, 周恩来逝世。人民群众借着这个契机,自发来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发泄对四人帮的不满。到了清明节前,事态发展到高潮,出现了群众同当局对峙的局面,老百姓掀翻了便衣警察的汽车,甚至火烧了工人民兵指挥部的小楼。我和张吉利也是广场上的积极分子,张吉利那时在顺义插队,他索性不回乡下了,整天和我往天安门跑,先是抄悼念周恩来的诗,后来我们自己也写一些,朝花圈上挂,往树上贴。一开始虹飞也和我们一起去,不久广场上开始出现暴力活动,她就不敢去了,再说她师专快毕业了,忙着分配的事,也没工夫再去,她劝我俩也别去了。当然了,我俩不听她的。我那时少不更事,觉得自己特胸怀天下。 “后来果然出大事了。四月五号那天,清明节,广场上的对峙状态达到了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爆炸的程度,人们不断跳上纪念碑台阶,慷慨激昂地发表煽情的讲演。与此同时,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北京市革委会主任吴德的讲话,命令大家立刻离开天安门广场。下午时分,几万名工人民兵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挥舞着棒子,逢人便打,广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怒骂声,哭叫声,混成一片。我眼见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戴眼镜长者被一名粗壮的工人民兵大汉一棒子揳在脑袋上,他顿时扑倒在地,鲜血顺着眼镜流下,再也没动弹。 “我和张吉利是何等人,是玩主!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一瞧不对,立马弯腰揭起便道上松动了的地砖,在马路崖子上一磕四半,我俩一人抄起一块,对着冲我们而来的工人民兵乱比划,嘴里还念叨着:‘谁敢过来?谁过来拍死谁!’他们还真被我俩给唬住了。趁他们犹豫之际,我俩撒腿就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南池子口上,我们的自行车放在这儿。我们本以为这下没事了,正要打开车锁,没料想,斜刺里又冒出一队工人民兵。‘他们是从广场上跑出来的!’一名工人民兵高喊。‘手里还拿着石头呢!’他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我自行车把,义正词严地命令:‘跟我们走一趟!’ “‘你丫松开!’我吼道。他非但不松手,还揪住我脖领子,厉声道:‘小痞子,你他妈再挣巴!’ “他的大手像铁钳,我挣也挣不脱,眼见着十几个拎棒子的工人民兵围了上来。忽然,我眼前的大汉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瘫软在地。只见张吉利手握砖块,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他给了这家伙后脑勺一下子。其他工人民兵愣了片刻,然后忽拥而上,我已经没时间开车锁了。‘快上我的车!’张吉利喊道,他已在蹬车飞驰。我紧跑两步,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嗖地拐进南池子,钻进胡同里,脱离了危险区。等到一切都消停了,我们才悄悄溜回家。” “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灿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结局可不像大片。当天夜里我就被警察和工人民兵抄走。原来,他们从我自行车的车牌号上查出了车主资料。经在场的工人民兵辨认,我就是两名‘歹徒’中的一个。张吉利得知我进去了,立刻脚底抹油,逃回京郊插队的村子,到贫下中农堆儿里藏着去了。挨张吉利一砖块的那个工人大哥,严重脑震荡,缝了八针。张吉利的手可真够黑的,比大鼻涕手下的土流氓都黑,大鼻涕手下土流氓的一板儿砖固然厉害,也只让我缝了七针。” “那……他们怎么处理你了?”灿灿替他着急。 “一顿暴捶自是免不了的,打折了我一根肋杈子。”子仪揉了揉胸肋,仿佛那里仍旧在作痛。 接下去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们逼问他那个拿石头拍工人民兵的反革命分子是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一口咬定那人是他刚刚在街上碰见的,不清楚是哪儿的,更不知道叫啥名字。他们还从他家搜出一本天安门诗抄。都是虹飞抄的。他也把这本“反动”诗抄揽在了自己头上,反正横竖是过不了这道坎,没必要再连累其他人。他被判了十年刑,送往茶淀劳动改造。单位也把他除了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这年的年底他提前获释,整整蹲了八个月的牢。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虹飞。她爸爸说虹飞带着学生学农去了——虹飞已经分配到中学当教师。她爸爸还说,你出来了就好,我们全家都认为真理在你一边。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虹飞情绪非常低落。她要是晓得你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晚上张吉利来看他,一进屋就哭,说,哥,兄弟操蛋,对不住你,你抽兄弟一顿得了。他说,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提那事干啥?翻篇儿翻篇儿!张吉利说,我说的不是你进局子的事,是乔虹飞。乔虹飞怎么了?他问。张吉利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们俩那个了, 地震的时候。 哪个了?哪个了?什么叫那个了?他嘴里说着,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张吉利后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四人帮已被打倒,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事就不算问题了。不过错误还是有的,关他也不算冤枉——那个工人民兵毕竟受了伤。工厂撤销了对他的除名处分,让他回去上班。他说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他爸爸的一个老战友是内蒙驻军的一位政委,答应收他当兵。他想暂时离开北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张吉利请他喝酒,给他送行。他俩都喝醉了,都哭了。他对张吉利说,虹飞你就照顾着吧。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 在部队,虹飞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他看都没看,全都给烧了,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这些信打乱。虹飞是他的初恋,吉利是他的老友,他俩苟且,比撕他心还难受。可是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已经发生了,他无话可说,惟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就是淡忘,依靠时间的力量来疗治心头的创伤。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无念,无象,无住。他几乎做到了。三年后他复员回京,听说虹飞和吉利已经在谈婚论嫁。他埋头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关,然后又调入报社。 “你后来见过乔虹飞吗?”故事讲到这里时灿灿忍不住问,她已经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在与故事里的人一起快乐,一起惋惜,一起悲伤。 “见过。”子仪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他刚到报社工作的时候,张吉利和乔虹飞正式结婚——本来他俩早就该结婚了,只因为在此期间虹飞被她任教的中学保送去师大进修了四年,才抻到这会儿。他们邀请他参加婚礼,他也答应了,可因为外出采访没能参加成。从外地回来后他就备了一份礼,前去登门贺喜。八年没见,虹飞愈发风姿绰约了。他们两口子招待他吃饭,饭快做得的时候,张吉利的BP机响了,他那时已经在做生意,所以腰上总别着一个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电蛐蛐儿。张吉利说广州发过来一批录像机,他得立刻去车站接货。他说那我也走,改日再聚。张吉利说别价,饭都做得了,你们吃你们的,好多年没见了,你们好好聊聊。张吉利似乎是有意给他和虹飞两人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话谈开,在这方面,这小子好像还真不小家子气。 他和虹飞面对着一桌菜,一口也吃不下去。他们相视无言,他一个劲儿喝酒。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进去的那段日子,她其实一直在等他。他出来之后阴错阳差,没能及时见到她本人面,张吉利说他和虹飞已经那个了,其实是在使诈。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米真的煮成了熟饭。张吉利真是个王八蛋。 “你就这么认了?”灿灿心有不甘。“就没找张吉利算账?” “既然他们已经结婚,莫非我还找后账吗?当然了,知道这事后,我觉得像是吃了个苍蝇,和张吉利的关系一直疙疙瘩瘩,直到他和虹飞 离婚,我也结婚离婚。” “你可真够哥们儿义气的,”灿灿忿忿不平,一时间说话没了轻重。“这种夺人之美的伪君子真小人,你还不抽他一顿。好一个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怎么不想想女方的感受!” “她很难过,”子仪承认。“后来她说:‘是我对不住你,没一直等下去。既然你还没朋友,你就和虹玉好得了。’虹玉是她妹妹,就是冰场上跟她一起滑冰的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她说,虹玉后来学了画画,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在北京的部队文工团搞舞美,‘她从小就特崇拜你。’” “哇塞,有点意思,” 灿灿率性地咋呼起来。“峰回路转,我怎么越听越像是琼瑶的小说啊。你答应了吗?” “我一开始没答应。虹飞说,这也是她们全家的意思,包括她爸妈,也包括张吉利。没过两天,虹玉就来找我,她果然出落成了大姑娘,一身合体的军装紧绷在身上,英姿飒爽,亭亭玉立。” “你们好了吗?”灿灿急于知道结果。 “相处了一阵子。我也挺喜欢虹玉的。可不知怎么搞的,我和她在一起总感觉不大对。好像买东西卖家缺斤短两,然后又找补给我什么似的。这种情绪时不时在我心里出现,有时我俩刚一亲热,这种情绪就来了,我就变得垂头丧气。我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后来我认识了个舞蹈演员,叫范小芸,感觉很好,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于是我和虹玉断了,她虽然有些伤感,却很理智,说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姐姐甩你你甩我,不过没关系,咱们依旧是好朋友。我和小芸结了婚。再后来我出国 留学,老婆耐不住寂寞,就跟别人跑了,那人是个珠宝商,非常有钱。他俩现在住在香港。看来找老婆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像我前妻那样,像你这样,让人觉得缺少安全感。” “去,少拿我说事!”灿灿抗议。 “世事无常,生活就是这样让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子仪呷了一口加过热并泡有话梅的闽越花雕,感叹道。“就拿张吉利和乔虹飞来说吧,吉利那么希罕虹飞,那么挖空心思追虹飞,可是一旦追到手,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他在外面照花不误,弄得最后不欢而散,劳燕分飞。乔虹飞离婚后嫁了个英国老头,是个贵族。她跟着他出了国。据说后来老头死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不过听说现在她身体不太好,红颜薄命啊。”说这话的时候,子仪那原本明亮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 “你好像很悲观,”灿灿说。“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子仪好奇。 “钻石王老五啊。不往远处说,公司里就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你呢。我好几次听见她们议论你,说你的眼睛带电,专电少妇!” “哈哈,”子仪笑道。“背后众人指,不病也得死。” 沉默了片刻后,灿灿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张叔叔如此不地道。”她说这话时口气很是鄙夷。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再提它了,”子仪闪烁其辞,似乎有意回避当年那段恩怨。“人总应该往前看。其实你张叔叔这个人也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说,他很实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然他不会干得这么大。” “你就好心吧你,”灿灿半是批评半是赞扬。“你的心太软了,你早晚还会为这个吃大亏,不信就走着瞧。”见子仪没做声,她又问:“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个和你们打架的大鼻涕,后来有没有再与你们纠缠?” “他敢!借他几个胆!”当年的万丈豪情转瞬间又回到了子仪身上。“伤好以后,他在新侨摆酒,赔礼道歉。京城的玩主来了一百多。我们握手言和,成了朋友——特别是张吉利,后来一直和他走得比较近,不打不成交嘛。不过该咋说咋说,大鼻涕这人不简单,一个胡同串子,祖上没埋着金元宝,家里没有当官的,改革开放后白手起家,愣是靠卖服装,倒洋烟,开歌厅,炒 股票,一路折腾,现在已经是京城 房地产界的精英了,好几亿的身价,黑白两道路路通,人物啊!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如今的社会适合这样的人。其实,这人你也见过,是咱们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他昨天还来过公司呢。” “谁?” “钱彪,京房置业的钱总,江湖人称彪哥。怎么样,财大气粗,前呼后拥,看不出当年的痞子样吧?” 第六章 招商引资在歌厅(1) 钱彪得意洋洋地坐在巨大的班台后面。他的办公室足有三百平方米,金碧辉煌,处处透着暴发户的张扬。办公室外面是四百平米的豪华会客室,后面还有同样巨大面积的书房和休息室,单单他一人,就占据着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喜欢挥霍空间。好一个挥霍空间,这挥霍的背后是金钱和实力,是事业成功者的志得意满。这天,张吉利带着安吉文化几个人,来钱彪新近在京郊落成的京房置业总部。这地方空气清新,风景如画,张吉利对钱彪的办公环境赞不绝口,连声说:“还是你们开发商手笔大,气吞山河啊!” 钱彪的目光却追随在安吉文化的两个漂亮姑娘身上。那个行走于张吉利左右的妖艳佳人,叫什么丽丽来着?对钱彪的阔绰,她艳羡不已,钱总长钱总短地嗲叫个不停,叫得钱彪心里暖洋洋的,逮了个机会悄声对她说:“别叫我钱总,就叫我彪哥好了。”还有那个寸步不离丘子仪、清纯得有如出水 芙蓉的俏丽小妹,她好像叫冯灿灿,据说是大老板冯建设的闺女。钱彪虽然这些年身边也不缺美女,称得上阅尽人间春色,但他的美女大都是些俗艳脂粉,从没有过张吉利和丘子仪身边这样的一媚一俏,更别说当年冰场上那个气质一流、令他们风吃醋动起干戈来的大跑刀了。干部子弟就是干部子弟,当年玩闹的时候压我一头,如今到了生意场上,他们身边的女人还是比我的档次高。所以,当张吉利称赞他办公室气度不凡时,钱彪不禁脱口说:“我哪儿比得上你们两位仁兄呀,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话刚一出口,立刻发觉不妥,灿灿毕竟是冯总的千金,安德这棵大树,日后少不了多有依靠,对冯总的爱女,万万轻薄不得。他连忙找补道:“开玩笑开玩笑。二位美女乃商场女强人,有你们辅佐,张总的事业必定兴旺发达。羡煞我钱某人也。” 见这么个彪形大汉如此假文酸醋,丽丽和灿灿笑弯了腰。丽丽说:“那好吧,彪哥,我们跟您干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