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一阵沉默中,他喝他的,我看我的,酒。真有意思。时隔三百年,当我终于有机会与他说上话——在他现世的情话之外——却只是如此的短语。短的,就像是当年的那柄匕首!忽然他搁下杯子,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抑住心里的荡漾,说:“你来我的‘情话馆’应该不是为了要认识我吧?”他稍有尴尬。“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好奇?”“你很不同。”“不同?”我戚戚地一笑。“这世上谁都只有一个,又岂会相同?”他摇着手,解释道:“我不是说这个不同。我的意思是,我总感觉你与我们不一样。”解释得不清不楚,他也毛躁。“我也说不好,反正你不是一般人。”这简直是废话!可是,尽管是废话,我还是被触动了。我没有对他的这句废话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继续沉默,然而却是开口喝了酒。一种醇厚的辛酸由口入喉,由上而下,直到心窝。可惜,他并不能够记起我。如果那一刻他能记起我,记起我与他之间的那么久远的爱而忘却那么久远的恨,那么,在那一刻,我就可以解脱了,我就可以完全的不顾一切的离开那该死的醧忘台,卸去那见鬼的负责人的身份,彻底的解脱。因为,不知从哪一代开始,醧忘台的负责人便是由某个愿意放弃投生也要寻觅到真爱或者是等待所爱的那个人在轮回里将她记起的那个女人来担任的。期限是不定的。只要能寻到了真爱,只要能被所爱的那个人在轮回中记起,便能够功成身退。或者,只是终于受够了那漫长的孤独与寂寞而终于选择了放弃。就像我的前任。不过,前提是她必须得找到一个传人。就像她找到了我。近在咫尺,却无法被记起,这对我而言,又岂只是悲哀!可是,被记起了又如何呢?在被记起的同时,他便会恨我,恨我当年不顾一切地拦下了他新娘的花轿更用他赠予我的那柄匕首取了他的性命!也许,他还会剖开他的心让我看那道随着脉动在跳跃的鲜红的疤痕。被记起了,又能如何呢?那已经不再是爱。我依然无法解脱。“你有很多故事吗?”他又问。我喝着酒,掩饰着心里的纠结。“我像是有很多故事吗?”“像。因为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又是戚戚地一笑。“心事重重的又何止是我一人?”他耸了耸他的宽厚的肩,说:“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就在今天。”与我何干呢?“还是分手了。”“是的。尽管我们都做过了许多的努力,可是,到底还是分手了。觉得有点对不住你的意思。因为最近你一直在用你的方式劝诫我们要珍惜爱情。可是,我们还是没有能够做到。”“很多时候,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转变的。”本来如此。他意会地点着头,像是在咀嚼我的话。我又瞅了他一眼,搁下犹未空的酒杯,起身离开吧台。我想到后面的休息室里去休息一下。或许还是应该煮一杯咖啡出来,闻着喝着的同时,或者再想念起文澜。蓦然间,低眉处,我竟发觉我与她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不禁让我想及,是否那醧忘台任职过的每一代的“孟婆”都是这般的心性?如若将我们全数集结在一起的话,我想,我们定会相惺相惜的。绕过吧台的弯角,正要往后走,却听得他唤我。尽管他不知我的名字,只是一声有点儿措而不及的“哎”,然而我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皱着眉在心里迟蹰了一会儿才问出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双手环抱在胸,倚着墙壁,似笑非笑地反问他:“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我的名字对你有意义吗?”他忽然笑的有些腼腆。“我只是觉得你很与众不同,我只是想跟你做个朋友。”“朋友?”我的心里又掠过一丝的苦。“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没等他说完,我伸手拦截了他下面的话,说:“不是。我愿意。朋友嘛。做个朋友挺好的。我很高兴。”他如释重负地般地吁了一口长气,脸上的笑容也放松了下来。“我真是很荣幸。”“我也很荣幸。”我真是佩服我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还荣幸?荣幸到什么程度?不行。我得赶快地进去休息室,因为,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可不希望在他的面前流下眼泪。“对不起,里面还有个客人,我得进去了。下次再聊。”说完话,没等他回应,我已疾步走进了休息室,关上门,仰起脸。第五章尽管有些欺己的讽刺意味,但是,做朋友,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现果了。然后,有一天的晚上,他又忽然想得起来的问我:“你相信轮回吗?”这句问话对我而言犹如那足以封喉的一针。轮回?我又岂会怀疑呢?我本身便是轮回道上的一个执行官。他竟然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他问这样的问题是出于怎样的心境。我淡淡地笑着摇头,说:“相不相信不重要,问题在于有没有。你相信吗?”没想,他却笃定地回答:“我信!”这让我很震惊。见我震惊,他以为我是个无神论者。他解释:“其实我也并不是迷信的那种人。不过,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总会有一种感觉,似乎早在前生或者是更早我就认识你。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后来我就渐渐的相信了,说不定轮回里,总会有些什么是能够传承到下一世的。就像感觉。”我更为震惊了。也更为悸动。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不知该如何应对。沉默。我惟有沉默。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心里的不安。“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或者你根本不相信?”我压住了心绪,以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说:“无所谓信不信,该有的总是存在着的。不该有的,也不会凭空想像就能出现的。我只是不明白你所说的感觉。”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是眷恋多过于怨怼?还是恨大过于爱?可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那只是一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每次见你,我心里都会有一种不一样的很复杂的感觉。有时候我睡不着就会想,会不会是我们在前世或者是更早之前有过什么纠结?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甚至会想,我们在前世会不会是经历了爱恨情仇而后离异而终的。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这样在想。因为我真的无法解释我心里的感觉。你呢?你有没有类似的感觉?很复杂的,掺杂了许多不明不白的味道的感觉。有没有?”有没有?我心里酸酸地笑着,脸上却是平静无波的。这一刻里,他的问题似乎是太多了。我根本无从回答。叫我如何回答?难道要我悉数的告诉给他听,三百年前我是如何的爱他,可是碍于身份我却无法招他为婿?而后的一道圣旨他必须遵命的迎娶了另一个女人,而我却发了疯似的去拦截了他的新娘的花轿,更抱着玉碎之情用匕首取了他的性命?如果我真的这样告诉他了,他还会继续的坐在我的“情话馆”里做我的朋友,与我谈心吗?当然不会。可以想像他会继而用一种怎样仇恨的眼光来看我,甚至会破口骂我是一个如何如何狠毒的疯女人!不。我不能告诉他那一切。我宁愿他不会记起我。我宁愿面对着他的眉目揪着自己的心也不愿被他记起之前的种种而生恨而生怒。我不要。我宁愿就像那般的只做个“有着复杂感觉”的朋友。“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看着听着他的关心之情,我的心里更为纠结。我戚戚地笑了笑,说:“没有。只是有点感冒了。一会儿去休息一下,吃点药就会好的。”他稍为安下心来的点点头。“不舒服就告诉我嘛,我就不打扰你了。还跟你在这儿罗嗦了半天。很费神吧?那你去休息吧,记得吃药,我这就先回去了。身体要紧啊!”他微笑着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然后转身。我忽然冲动的想要去握紧他的手。可是,我还是抑止住了我的不安份的冲动。握紧了手又能如何呢?或许,一切都是天意。之所以让我遇见他的再世,只是为了让我明白,失去了的只能在记忆里重复,而永远不【奇】可能再拥有。覆水【书】难收。望着他推门而【网】去的背影,我做了一个在后来被自己认为是最对的决定:消失。“情话馆”被我转交给了店员小云。仍然是空然一身的,我离开了。从来处来,当然还是往来处回去。我又独自潜回了阴司里的醧忘台,与当年文澜再次投生之前一样的,独自坐在奈河边,静默地发怔,缄默地发呆。奈河的水,根本无从照见我的脸,更照不见我的心。许多的人魂都几乎将我视若雕塑。我的助手却也不敢打断我的静默。直至终于有一天,我的心又复如止水,我又能够淡然的去看一切,那时候,我最为挂念的便是文澜。也许,我是这十二代的“孟婆”里最不敬业最会擅离职守的一个吧。我又上到人世间去了。我又回到了文澜的身边。而那时的我发觉,她的宿命里的那三个纠葛不清的男人又集结到一起了。最让我懊恼的是,那个姓韩的家伙居然还有脸回来!不过,我却读到了文澜心里的当断未断然想断的欲念。这是她三世以来最为让我惊喜的一念。那天,她失眠了。也许是有咖啡因的作用在里面,但我知道更大的因素来自于她心里的挣扎。半夜三更天,她出来散步了。凉意微甚的夜街上,她落寞的身影从我眼前走过。我手执一杯速溶的咖啡,就坐在她途经的那条街上的某个街灯对面的长椅上。那一次,我坦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没有隐身。然而,她竟然没有发现我。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她提前的想要回去了。“夜深了,你还在外面散步,看来你也是个失眠人啊!”我耐不住寂寥似的开口挑来了她的注意力。她惊戚起一对柳叶眉,举目四望。看见了我的时候,她却真的以寂寥之味在心里评估着我。然后她问:“你跟我说话?”“这街上还有别人吗?”她耸耸肩,慢慢地走近了过来。“你也失眠?”我觉得这样的对话有点可笑。“彼此彼此。”轻拍着一侧的空位,问:“要不要坐下来聊两句?”可是她的心里一直的在摇头。这一世的她太过于敏感太过于警慎了。她显然对我这样的一个陌生女人生有百分百的离拒。“难怪你会失眠了。你呀,性喜简单,却又心思缜密;天生敏感,却又优柔寡断。像你这样的人最是容易失眠的了。承不承认?”她大为惊诧。她甚至以为我是个有读心术的异能人士。此时是凡夫俗子的她哪里知道我根本就不是这人世间的人。“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反正是失眠。这世界上失眠的人有太多了。”这一世,她的嘴倒是挺会多辨了。我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咖啡。她拒绝了。“为什么不呢?怕苦?其实咖啡一点也不苦的。再说了,别学人家似的睡不着觉便怪罪在咖啡因身上。其实,症结大都在心里面。”说着的同时,我还特意伸出手指点戳在她的心口位置。“你说呢?”我想点醒她。我真的想以我之力推波助澜帮她一把。“对不起,太晚了。我想,我得回去了。再见!”“不要轻易说再见!除非你还想再见到我。是不是被我一语中的?是不是很怕被人看穿?”我是真的攉出去了。我干脆地说得更明了一些。“不想再见的要说拜拜。说再见,往往是因为还有眷恋还想再见!”她似乎终于对我的话有反应了。她强撑了一个微笑回给我:“那么,拜拜!”第六章我的笑容定格在了我的脸上。拜拜?她竟然对我说拜拜!难道她就真的这么不愿意再见到我?失落中,我的心里隐隐的一阵痛。我之所以那样跟她说,无非是想提醒她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可没想到她竟用在了我身上。她为什么要对我如此的决断?我们曾经相敬相亲的如一对姐妹啊!望着她寂寥地原路返回的背影,我又长长地一声叹息。又怎能怨得了她呢?此时的她,毕竟也不过是个凡俗之人,孟婆汤喝过之后,又会有谁能记得生前的种种呢?也就不怪她对我如此的离拒又决断了。可是我真的很为她惋然,这一世的她,怎么偏偏生得如此淡漠的性情!想那三百年前,当她终于可以卸去那该死的“孟婆”一职终于可以踏上轮回之路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她是那么的激情满怀。看吧,天意多弄人!速溶咖啡喝在口中,真是没什么滋味。也许是我平日里亲磨亲煮那些昂贵的单品喝惯了吧,味蕾也就难免比较挑剔了。我犹觉得可惜却还是将手中仅喝了一半的速溶咖啡扔进了就近的一个垃圾筒里。然后,我把目光转向了文澜返回去的方向。果然,我看到了一个远远跟随其后的猥猥缩缩的身影。早在我与文澜说话的时候,我便已察觉到有个人藏身在街角,一双眼睛尽在专注地盯着她。这个陌生的跟在文澜后面的家伙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还有,他的手里面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本想出于好奇更出于对文澜的保护意识上前去拦下那个家伙问个究竟,可是,却忽然瞟到旁边的一幢楼上有人要跳楼。权衡之下,当然还是得以性命为重。我记下了那个家伙的代码,然后一个纵身跃上那楼顶。在这里,我有必要以阴司里的一个半大不小的执行官的身份向大家解释一下。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着各自的生命代码的。不论轮回多少番,代码始终是不会变的。而我们这些在阴司里当差的,也都是凭着这些代码在进行着从勾魂到送生的流水线作业。因而,在我们手上出现差错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也许你会不信。那是因为你的肉眼凡胎根本就无从看见这些代码。所以,很多时候,你看不见的东西,并不代表就不存在。而你能看见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可别嫌我罗嗦,这么浅显的道理,却不一定是你所能接受的。临危独站于露天楼台的边缘的,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女人。说确切一点,是一个大女生!如果我猜的不错,她应该还是一个大学的在读生。不过,我却透视到了她肚子里的另一个生命。我微蹙起了眉头。“这都半夜了,你还有心情站这么高在这儿看风景?真有雅兴啊你!”对我这个无声无息间便出现在她身旁的不速之客,那个女生想当然的露出了一种见了鬼似的惊吓的表情。“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上来的?”我耸耸肩,又往边缘移了两步,比她更临危,更无惧。我双目低垂往下俯瞰,说:“嗯,居高临下的感觉是不错,有凌空傲视众生小的霸气,但是,这样却是很危险的。如果没有那么强悍的心脏,这种霸气便会让你失足。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么高要是摔下去了,可不止是粉身碎骨这么简单呢!”那个女生面色苍白地瞪着我,眼角犹带泪痕。“我不管你是谁,我不要你管!我就是不想活了怎么着?”嘿。怎么临死的人这嘴还这么硬这么犟呢?好像寻死对她来说很振振有词很正义凛然似的。“你是不想活了,这是你的意愿,可是,你有没有征求过你肚子里的那个生命的主观意见?他是不是也想随你一起去死呢?或者他更想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更想好好地看看如今的花花世界呢?”那个女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mo了两下。她的嘴唇在颤抖。“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是人是鬼不重要。现在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的想死。”那个女生满脸愁苦,又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还好。还没有到必死无疑的精神境界。我吁了一口气。“我不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也不会问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现在真的从这儿跳下去了,那你绝对不会得到解脱,相反,你到了阴司更会被打入地狱,你更要受尽刑罚之苦。你想想,到底哪一样你会认为比较能忍受呢?”“地狱?”那个女生惊怔地往后退缩了两步,失魂似的说:“地狱?怎么会是地狱?我为什么会下地狱?不。我怎么能下地狱呢?”“因为你如果现在死了,即便你本身是个受害者,但是,你却也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犯了杀生之罪。你知道你会被抓到几层地狱的吗?”问她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在颤抖。我是想起了三百年前我刚下到阴司的时候,被那些厉鬼差人绑着要送往地狱的情形,而在后怕。地狱,真的是很可怕的。要不是有人替我求情,我真的难以想像我能否受不了那样的酷刑。后来,当我途经醧忘台的时候,我才知道,替我求情的便是我的前任。原来她早已寄望于我。也正因为我被她选定为继承人,所以,我才得以被轻释。那个女生恐慌地直摇头。我又继续说:“第十一层!因为你轻弃你肚中的骨肉生命,你要为他的无辜枉死赔上你相应的刑罪!刑罪罚满之后,你才能重新投入六道轮回。”眼见她惊恐地几乎要崩溃,我移步到她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还没有隆起的肚子,说,“其实,活着多好呢!这个世界再怎么苛刻再怎么不公道,也总比阴司里的日子要好过不知多少倍。如果你真的一心想死,我敢担保你在死后一定会悔不当初!”那个女生终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一双红肿的眼惊惧地看着我。她的声音是颤抖着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笑了。又是一个问我是谁的人。“蝼蚊尚且偷生。你是个人呢!好好活着吧!”离开的时候,我怕引起她更大的恐慌,所以,我一步一步地踏实地踩着水泥地面,走到那楼道口,再慢慢消失在了楼道里。我可不能把她吓出什么问题来,万一因为我而受惊过度将腹中生命流产了,那可就是我的罪业了。第七章文澜的书房里,我隐了身,坐在写字桌边的藤椅上,探着头,望着电脑屏幕上文澜一字一句堆砌出来的文章。她的那个所谓的铁杆姐妹赖在她的卧室睡下了,不走了。这倒是让我有些钦羡呢。如果可以,我也想这样光明正大的赖在她的床上,甚至像当年醧忘台的时候一样与她同枕共寝。可是,我讪然地扯了一下嘴角,那样的时光应该不会再有了吧。文澜在写的似乎是小说的结局。我在旁边观望着,却感觉到她心绪上的不安宁。之前她与她姐妹的对话我也听见了。她说她最怕写结局。她说写结局的心情,就像是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盖棺论定的总结一样。她说她受不了那样的心结。可是,哪个故事没有个结局呢?就比方说爱情吧,不管甜蜜还是苦涩,不论幸福还是痛苦,也总是会有一个结果的。小说,又岂能有始无终?所以,她还是写了。我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由键盘敲出来,然后咀嚼着,又一行一行地删掉,然后再冥思苦想再重新写起。那样的折腾,让我看得有些唏嘘之叹。其实,她怕的又岂会是写一个小说的结局呢?她不过是害怕面对宿命的结果。我就那样不被察觉甚至都不被感觉的在旁边看着她反复地折腾,陪着她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她为她的这一部新的小说划上了一个句号。真不容易啊!我为她感慨。从她的折腾劲来想,其实古人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点儿都不对也不公道,照我看,应该是“女子无才便从容”才是。看看我这个前任,才情好又如何?活得一点儿都不从容也不自在。如果我得以解脱能够投入轮回的话,我肯定我不会选择拥有像她这样的才情。我倒是宁愿平庸一点,我想活得洒洒脱脱从从容容的。我不想这么伤脑筋的穷折腾!毕竟,这三百年里,甚至从三百年前,我就已经折腾够了。小说终于结稿了,文澜也如释重负,趴在电脑边便睡着了,既没存档,更没关机。我站在她身后,阅览着她最后敲定的结局。不甚圆满,有些牵强。看来,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有未能解开的结。我犹自这边叹息着,那边,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叫艾米的她的好姐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我淡远地移到窗边望着艾米端详她的脸,更用手指轻刮她的鼻尖。我的心里有轻微的那么一颤。深呼吸中,我很快地抚平了那一茬不平的波动。再冷眼望着艾米帮她存了档,关了机,更捧来了一床毯子为她披上。那样无微不至的关爱之情,令我莫名的吃味。曾经,这样相濡以沫的姐妹之情,是在我与文澜之间的啊!哦,不,是我的前任,那时她还并不是文澜。艾米在她的厨房里找了许久,大概是没找着想吃的东西,于是,拿了文澜的钥匙出门去了。应该是出去买早点吧。看了看窗外不如前天灿烂的阳光,又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文澜,我也走了,从窗口离开。却见那个叫韩应仁的家伙与艾米此去相反的方向而来。他的脸皮还真厚呢!还有脸来!来做什么?上演一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老套戏码?我撅了撅嘴。不知道文澜会不会心软呢?也不知我昨天夜里对她的提醒她理解没有。忧心着,我尾随在韩应仁的后面又上了楼去。该死的,他硬是吵了文澜的觉。开门后的文澜,让他也让我吃了一惊。那表情,那态度,绝对的冷漠。简直把他透视成空气一样。绝对的无视。我心里暗喜。却也在暗忧。因为我感应到她心里的挣扎。她是在硬撑。她是在撑着那一张冷漠的脸努力地挣扎着想要与过往的那一段不堪结局的爱情做个决断。叹息着,我转身离开了。爱情这东西,真是让人又想又要又抗拒又害怕。甜蜜的时候,它让你忘乎所以;痛苦起来,它让你欲醉欲死。问世间情为何物?简直堪比现今的毒品!楼下,有一辆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移至车窗边,瞥了一眼车里正在通着电话的人。这正是昨夜跟踪文澜的那个猥猥缩缩的家伙,副驾驶位上还搁着一部相机。我刻意地窃听了他的通话内容。听着,我瞪大了眼睛。韩应仁!我就知道这个姓韩的是个祸患。我真庆幸昨天夜里现身给了文澜提醒,我还恨没有挑明了呢。怎么回事?车里的这个家伙原来是个私家侦探。从通话内容来看,韩应仁显然是受不了寄人篱下的没自尊的生活了,想要跟那个富家女离婚。而他那个富老婆疑心他在外面有“小三”,更疑心是那个所谓的“小三”狐媚了她老公,所以请了这么个私家侦探来调查,说是要揪出那个不要脸的“小三”。我呸!谁是“小三”?她自己才是第三者呢!竟然在电话里口口声声说文澜是什么狐狸精。我真恨不得立即去勾了她的魂拖去阴司送去拔舌地狱。可是,我得忍着。毕竟,我不是勾魂使者,不能越权。更何况,她应该还未尽阳寿,我不能以身犯法乱扼生灵。可是,我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不管啊。这矛头指向的可是文澜呢,不是别人!别的人我也就不操那份心了。就在我寻思着该怎么出手给他们点苦头的时候,我的助理突然冒了出来,跟我说下面的头儿要召我回去开会。我真是无语了。什么时候起这阴司里的领导也跟人世间学着喜欢开会了?我问助理是不是下面出了什么事情。助理却只是摇头。也是。他不过是混迹在我手下的一个小小助理而已,又岂会知道那些行政上的事件呢?我仰头望了望六楼文澜家的窗户,有些担心却又不得不随着助理下去了。岂料,下面那个会是专门为我而开的。为什么?只因为那个有了身孕的大学生到底还是死了,一尸两命。不过她在阴司路过在职执行官简介长廊的时候一眼认出了我,并指认我曾经恐吓过她。这不,头儿召我回去问话。我接受了禁足一天的内部调查。第八章内部调查终于结束了。其结果可想而知是不了了之的。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这阴司,其实,官官相护的弊端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我的头儿还是给了我一个警告:身为阴司里的一个部门执行官,少插手人间的是非恩怨!我沉默受教,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抗逆情绪。尽管被投诉被指证因而害我受了一天的禁足不出的内部调查,可我还是帮那个女大学生求了情,免去了石压地狱的刑罚之苦。就像当年我的前任替我求情开脱一样。只不过,我的前任救我是有目的的,而我救这个女生却并没想有什么偿贷。在这一点上,在事后想来,我竟不如前任那么会绸缪,会打算。在被禁足调查的这一天里,我还一心念着我那个前任的今世。想及那个姓韩的老婆和那个私家侦探,我就不放心。于是,我特地谴了一个小鬼差,告诉他那个私家侦探及文澜的生命代码,让他去帮我盯着。不过,我也警告他:不管遇见什么风吹草动,不要插手动作,只要回来告知我就好!毕竟,人间与阴司,是各有定数,各司其职的。所谓“井水不犯河水”。而我这样一个留恋人间爱管闲事的异类,只一个就够了。因为调查刚结束,我不便立即的又返上人间,所以我不得不放乖了些的驻守着我的醧忘台,打理着我的份内事宜。我的助理也得以轻松了些,更向我告了半天的假,说是也想去人间走走看看。我应准了。但我告诫他一定要注意低调。万一让别的部门知道了,肯定又会到头儿那里去告我一状,说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的,或者告我一个纵容属下。我临着奈河边独自站在那儿,望着浑黑汹涌的奈河水,再望望那座阴森耸矗在河边的醧忘台。忽然想,什么时候去找头儿递个申请,给咱们这儿也置办一台咖啡机,然后让我在这奈河边辟那么两三亩小田也种些咖啡豆。那么一来,自给自足的,我在这阴司里也便可以喝着咖啡了。那样多好!即便我哪一天得以解脱了,也可以恩泽我的下一任啊!扬着嘴角笑了起来。我想我是深受文澜的影响。竟然也这般地爱上咖啡的味道了。笑容中,我忽然很想念她呢!正想得出神,却见那个被我谴上去盯着文澜身边情况的小鬼差回来了。见他回来,我眉头一纠。莫不是文澜出什么事了?我迎过去问他。从他口中得知文澜离开了原先的那个地方,去了一个小城,说是要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主持工作。我暗自点点头。原来她现在是跟那个叫祁亮的主持在一起。不管怎样,这总算是件可喜的事。尽管有逃避的成份在里面,可毕竟她还是当机立断了。也不枉我那夜现身说教了。可接下来小鬼差又告知我,说那个私家侦探也跟随其后去了那个小城。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怎么还跟着文澜?那个韩应仁的老婆到底是想怎么样?那个韩应仁,说他是祸患还真不为过!不放心!我真的不放心。环顾了一番阴司,我还是决定上去人间亲自看看。于是我谴鬼差立即召回了正在假中的助理,不顾他的牢骚,离开了阴司。不过,此次上去人间,我决定不再隐身了。于是我大变戏法,弄出那么一间通透彻明的玻璃屋来,更挂上了足以吸引文澜注意力的匾名:“天机不可泄漏”。上来这天的阳光真的很好!明媚的,让我这间玻璃屋折射出金灿灿的视觉效果。我相当的满意。站在橱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我掐指算了算,笑了。因为,她已经在来的路上。我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咖啡。极品蓝山。我知道这是文澜的最爱。尽管价格昂贵了些。不过,对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啊,我看见她了,正从隔壁那街拐过来,往这边走着。阳光下,她就像是一只午后慵懒地散步的猫。只不过,她的表情远不及阳光的明媚,而显得有些淡凉。终于,她完全被我的这间玻璃屋所吸引,更站定在门口,抬起头,凝视着那块“天机不可泄漏”的匾额,若有所思却又思无结果的样子。看着她的那个样子,隔着橱窗,我不禁笑了起来。有时候女人呆呆的冥想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而后,她掉过头来撞见了我的笑脸。却没想,她皱眉了。我的心里一寒。她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心生抗拒?那天夜里也是,甚至还跟我改口说了拜拜,竟是不想再见我的意思。而今天,她在皱眉之后,竟然真的绝不食言的转身就走了。我真的有点开始要恨她的绝不食言的定性。不就是一句拜拜或是再见吗?有必要当真的这么跟我较真?我的笑容又一次的僵在了我的脸上。而咖啡,她最爱的极品蓝山,也冷却在那精美的玻璃制咖啡杯里。我独自一个人坐下来,将两杯咖啡缓缓地尽数喝光。然后拍打着自己的脸,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笑容。明天吧。明天,她肯定会回过头来找我的。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了某些事。但是,出于希望她来找我的私心,我并不打算去阻止。也许,你会指责我自私或者说我不顾道义。随你的便。我就这么决定了。我不会插手去阻止,因为,我要她自己回头来找我,我要她食言,我要逼她走上一条她本不愿悖反的路。我也想让她吃点苦头后能意识到甚至会尊重我的存在。然而,第二天,当她终于撑了一把银色的折伞出现在我这玻璃屋的门口的时候,我还是于心不忍了。一样的隔着橱窗,一样的望着她,她却是眉头深蹙,左右迟蹰。她的脸色,惨淡的白,惨淡的灰。真的令我心生悲怜。我还是如昨天一样的准备好了咖啡。不过,不再是她最爱的极品蓝山,而是爱尔兰。爱尔兰威士忌与单品咖啡的完美溶合。在咖啡原有的香醇与苦润之余,更添了些许酒的辛辣。准备爱尔兰,我本是想让她知道人生的本末滋味。今天的她,终于如我所想的一般,进来了。刚进门的时候,她被那三面镜墙所影照出的自己给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地闻到了咖啡的味道。她进来了,看着玻璃桌上的两杯犹冒着热气的咖啡,蹙眉发呆。第九章这天不仅没有昨天那样明媚的阳光,反而是下了很大的雨。我缓步走到她身边,却因为我本身没有人的重量的缘故,根本没有脚步声,她回过神来寻我,却撞见我已在她身边而又是吃了一惊。我失笑起来,说:“你不像是个胆小的人啊!”然后我绕到桌边,伸手拉开椅子,给了她一个眼色,“坐吧。咖啡可得趁热喝呢!”她道了声谢便坐了下来。“你知道我要来?你是这家店的店主?”我看了她一眼,就着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什么店哪,不过就是一个容身之所罢了!”她半信半疑却不反问,只低下了眸子,喝了一口咖啡。挑起眉头。“爱尔兰?”“没想到你对咖啡还挺在行的啊,一口就喝出来了。没错,是爱尔兰。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岂料她竟回答说:“挺好的。虽然平时我比较喜欢喝Espresso,不过,爱尔兰的味道我也还算是比较中意的。美酒加咖啡嘛。”我有些惊诧。Espresso?她最爱的不是极品蓝山吗?怎么会是Espresso?莫非就在那姓韩的离开她之后,也在我离开的那整整两年里,她将咖啡的口味都转变了?我喏喏地点点头。端起咖啡捧在手里。“如果我记得不错,在此之前,你最后跟我说的是拜拜而不是再见。”一语道破机关了吧。看她那眉头深锁故意沉默的模样。我窥了一眼文澜的脸,继续说道:“不过,今天能再见,我还是很高兴的。这证明我们还是有缘的,是吧?”其实,这还用问吗?我与她又岂只是有缘?然而我却感应到她心底里还是有一些不屑的。她还是沉默着,只低头喝着咖啡。“怎么你今天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不受打扰的喝杯咖啡么?”她差点儿被咖啡呛着。放下咖啡杯,抬起头来,对视着我的眼神。她的目光有点虚闪。“不是。我只是路过,对这样的一间店铺感觉好奇所以想进来看个究竟罢了。”说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的中气不足。她开始对着我撒谎了。“哦?路过?”我扬着嘴角,笑着,还故意望了一眼玻璃橱窗外面的大雨。她显然还想为刚才话里的谎言成份做出弥补。“不。不是今天路过,是昨天。昨天路过的时候本来就想进来的,可是因为有些事要赶时间所以——今天碰巧下雨没什么事做了,我便想过来看看。真的只是出于好奇。真的。”我将咖啡捧在手心里,低眉来看着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下这么大的雨,有谁会有这等闲情逸致在外面闲逛呢!不过,我不知道你所好奇的是我这个人呢?还是我这个店呢?或者你来是想听我说些什么?”她的心恍恍地飘摇了起来。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眼神低垂,望着杯里深褐色的咖啡,蹙着柳叶眉,说:“我只是很好奇外面匾额上的那句‘天机不可泄漏’到底是你这店的名号还是只不过是一句座右铭。为什么是那一句话?你这店到底是做什么的?”真有意思!我的笑意扩大了,铺展开来。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都在跟我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东扯西扯的,就是不入正题。她还想挣扎些什么呢?既来之,却不能安之。进了我的门,却还对我有所防戒。收了笑容,我站起身来,在店堂里转了个身,说:“我以为你是个有灵性有慧根的人。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你辗转踌蹰到现在?”算了吧,她既跟我装糊涂,我也就索性陪着她乱扯吧!皇帝尚且不急,太监又何须急得团团转呢?“看来,我还是属于资质愚钝的那一类人。”她的心里有些不快。“不。你绝不愚钝。你只不过是被一些虚妄的表象蒙住了心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真难得,你居然会心口不一到这份上。这倒让我有点儿意外呢。”她的心里更为不快,还更添了些尴尬。我走到橱窗前,望见外面有个女人正拖着行李箱淋着雨奔跑而过。那不是文澜的那个铁杆姐妹吗?怎么也来了?看来这个小城还真是会热闹一番呢。转眼看了看有些坐立不安的文澜,指向外面,说:“你看,那人远比你洒脱,远比你自在。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痛苦缘由何在?”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怔了怔。看来她也是对艾米的出现相当的吃惊。她正要站起身冲出去,却被我给摁着坐了回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造化。由着她去吧。在我看来,你的问题似乎要繁复累重的多。”我说。“你知道?”瞧她的眼神,把我看成外星人似的。“不是我知道什么,是你自己的脸上明摆着的。再说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恐怕你也不会踏进我这间净屋吧?”“净屋?”我笑着对她点点头。“没错,净屋。这么透明这么通剔,我给它取了名字叫‘净屋’。喻一地净土之意。”说着,我又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说,“真是难以想像,如今的世界会是这个样子。一点儿洁净空灵的空间都没有。没办法,我只有自辟净土了。”她的表情更奇怪了。她说她听不明白。不明白?还是不想弄明白?看来这一世的她真的挺会自欺欺人的啊。我拍着她的肩膀,弯下腰身来,凑着她的耳朵,轻缓地说:“不明白不要紧。关键在于你信不信我信不信你自己!”“。。。。。。”她无语以对,只是浑身一颤。我又笑了。笑声里,我几乎都能听得出自己心里的矛盾与悲壮。而后,收了笑声,表情回到一种平淡。“不用对我太过好奇。其实我也不过是六道众生里的一份子。在这个天地间,我也不过是想寻找到有缘人能陪我促膝谈心,以解我的寂寞。你是不知道,深驻在我内心深处的寂寞是多么的可怕。”忽然间,我感应到她心里燃起了一种共鸣。虽然只是星星之火,但是,我还是窍喜了。更有些激动。而她终于一声叹息之后,委委道来:“这个世界上,谁又不寂寞呢?寂寞与寂寞相仿却不相同。你有你的寂寞,我有我的寂寞。就像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每个人都逃脱不过自己的业障。就像现在,我就无法逃过当下的劫。”说到此处,她又不免垂下了脑袋。啊,她终于偏向了正题,只不过,说的很含蓄,太隐射。她还提到了“劫”。看来,即使是投世为人,她还是念念不忘轮回道上的种种注定啊。“当下是劫。当后仍然是劫。人生于世,本来就是劫。而你现在面对的只不过是劫中之劫。”既然她含蓄的说了,那么我也就含蓄的给她些提点吧。这时候,我还不能太过明朗地跟她道破天机说尽生世因果的。可她却又不再接话了。她又开始保持起她的沉默来。面对她的沉默,我的好性情慢慢地开始在腐烂。“一念智,即般若生。你之所以会因此而痛苦甚至充满忿恨,全只因为你被蒙住了心智,没有能够看到事情的本质。还是那句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端起桌上的咖啡,复又淡然地笑着,走回到橱窗前,隔着玻璃望着街上的大雨,喝着咖啡,犹如喝着寂寞。“如果你心智没开,我跟你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只会增添你思想的包袱。看来,今天这一趟你算是白跑了。”对不起了。我其实是真的很想帮她。可惜,她自己不愿意打开心门,也还没有做好真正信赖我尊重我的准备。我只能作罢了。我也只能继续的旁观,伺机从旁给予间接的帮助了。她手抚着咖啡杯的杯缘,犹豫了一下,听出了我话中的逐客令的意味,于是站起身,向我道了声再见。三面镜墙中央,她幡然转身,踏出门口,撑起雨伞,往对街疾步走去。我的心里有些湿润。她终于没有跟我说拜拜。再见。她今天说的是再见。第十章我望着桌上文澜的那杯里犹未喝完的爱尔兰咖啡,又忽然在想,她竟然换了咖啡的口味。在我离开她的两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极品蓝山,是她的最爱。可现在,她竟说的是Espresso。虽然都是单品,但是风味却总是不同的。我端起她的那个杯子,一点也不顾忌的继续喝着。喝着,仿佛能喝出她心里的甘苦与酸醇一样。可想而知,在我离开她的那整整两年的时间里,她是如何在每一天每一天的或挣扎或努力的在改变着。就从这杯剩下的咖啡里,我还真的似乎尝到了些什么。我暗自里,似乎在为她庆幸,又似乎在为她惋惜,却又似乎在替她不平。为什么终于有机会可以投入轮回里得以为人却一定得尝尽这爱恨情仇百般之苦呢?上天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给予爱给予幸福呢?难道注定当“孟婆”的女子就一定得是寂寞深沉情怨深重的?即使卸去那讽刺的名份转为了一介凡人也一样不得幸福么?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安排?那么,我呢?如果有一天,不管是怎么样都好,我终于能够离开阴司遁入轮回重上人间,我是否也会落得她这般的境遇?那岂不悲哀?比如今更悲哀?我茫然了。这样的茫然,却是此前三百年里有过却从不曾像今天这般的深省而怵心的。我甚至都开始在责备自己当年的狡黠。三世的约定。这样的约定,如今看来,几乎是一种诅咒!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恶毒。可是,自己总会是最容易原谅自己的那一个人。当年之所以会狡黠地让她答应下三世的约定,不也是全然为了自己在打算的吗?这样的为自己打算,我又何错之有呢?就连世人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是,我却没有那样的决绝的狠心。每次面对她的时候,甚至是每次想到她的时候,我都会心有余悸,我都会心有不忍。我更会心生悲悯。那样的悲悯,就像是为自己而可悲而可怜一样。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她,就像是人间的我。而我,却像是当年那般的阴司里的她。啊,三百年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浑浑噩噩!文澜的那杯,终于被我喝了个底朝天。独特的带有酒的辛辣味的咖啡味在唇齿间回味有余。我坐在这玻璃屋里惟一的非玻璃制品的红木椅上,半倚半斜,望着外面的雨街。这一次,文澜的麻烦挺大的,大到让她有如被陷置于地狱的感觉。这不由得令我对韩应仁的老婆更添了些愤恨之情。昨天,我本算到文澜会因她而遇一劫,却没想到,到了今天,竟会是这般让人不堪的恶劫。太狠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她几乎是想要置文澜于万劫不复之地。试问哪一个女人能忍受了全天下的辱骂与唾斥?又有哪一个女人会受得了自己的清誉被人这般的抹黑且公诸于世?是女人,都受不了!清誉,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几乎就等于是另一条命!即便是现在这样一个开放而又大胆的年代。我咬着自己的唇,在想着该如何不露痕迹更不被发现的给那恶毒的女人一点教训,不想,身侧的一面镜墙里,竟现出一个鬼差来。怕是又来唤我下去的。不知这回又是谁在头儿那儿告了我一状?问明来由,却不是。让我疑虑的是,竟是那个一尸两命免于刑罚却受役于阴司的女大学生请求要见我。“她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吗?”鬼差只是摇头说不知道。我嗤了一鼻子气。真是一问三不知。向着文澜追艾米而去的方向,难以舍下心境的望了几多眼,然后嘱咐那个出了镜墙来的鬼差,让他看着这间玻璃屋,更看着文澜的情况。第二次了。我这是第二次为了这个女大学生返下阴司去。真不知道我与她竟还会有这般的瓜葛。我倒真不敢说是有缘呢。只求能让我省点心就好!下到阴司,刚行到奈河桥的这一端,便已望见伫立在河对面的醧忘台等着我的那个女生。她的那般呆怔怔地若有思量又面有难色的模样,有点相像于三百年前的我,这让我心里很是震动。我不禁又回想起了当年那个犹豫未定却跃跃欲试又心怀忐忑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也是像这个女生一般地伫立或是徘徊在醧忘台前,思量着到底答不答应承接下这“孟婆”的差事。她又是在思量些什么呢?她又是为什么要求见我呢?我的心里除了问号之外,更生出一种貌似熟悉的预感。我迟疑了。一时间竟停驻下脚步,与她隔着一条奈河,望着她,而不敢往前。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的心境。我只是觉得她的那样子仿佛像是当年的我,就不自觉的会以为她也如我当年一样是在思量着该是要去投生还是来接管这醧忘台。我真的有如此的错觉。所以,我迟疑了。虽然心里也有着这方向的希望,但是想,当真若有一女子甘愿的要来接下我的担子,而去继承般的去继续那种孤独寂寞的寻觅与等待,我是会惺惺相惜而有所不忍于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