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在京都最過癮者,是那些無所不在的小景。如深巷的明滅燈火,映照在灑了水的光潔石砌小路上。這些小景還包含小道具,如他們對竹子的精巧利用,竹藝散布在各處生活中;筷子、籠子、花器、簾子、屏風、犬矢來,與木頭相間錯的做成凳子、欄干、籬笆、扶手、窗條、門框……等等,太多太多。由竹子工藝便看出日本人的生活隨處皆是美感,皆是腳踏實地的在──過日子。京都的包裝。食物的擺設,以及甘味之陳設,甚至包裝成禮物的巧形,令人佩服。用竹葉包東西,包成蚱蜢之形。便是要觀看這些隨處皆有驚喜的小景小物,方可略悉京都人生活的神髓。然而稍悉之後,便要跳出;否則便開始進入京都人繁文縟節的那一階段,成為了門內漢所關注的一套,而做不成了門外漢。這於風土民情之深入固有助益,卻於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便導致了干擾。而「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原是我遊京都的目的。故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形店前佇足,從不參觀「友禪染」,從不細細審看「西陣織」,從不跟著人去看藝妓變身,亦不想去各處參加「體驗」。清水寺前賣「清水燒」之店恁多,我亦很想隨手挑一二碗碟,然一注眼,幾個鐘頭皆耗下去了,卻所見仍全是俗物,唉,何必呢?根本應該隨意掃目,只五分鐘,若有佳件便有,沒有,便五個鐘頭也不會有。故京都之遊覽,我總算掌握到要訣,便是切不可埋首低徊於某樣細膩事物。即使觀看櫥窗,也不可為一二佳美物品凝神。見「鳩居堂」,只能看一眼和紙,便走。又見「彩雲堂」,再瞟一眼美術用品,又走。到了「分銅屋」前,也只瞄一下足袋,不停留。經過「柚味噌 八百三」,也只看一眼,繼續走。京都的旅館住日本傳統旅館(Ryokan),便是對日本家居生活之實踐。而此實踐,往往便是享受。出房間,拉上紙門,穿拖鞋,走至甬道底端,進「便所」(是的,日本人也這麼稱呼),先脫拖鞋,再穿上便所專用之拖鞋。若洗澡,常要走到樓下,也在甬道盡頭,也要先脫拖鞋,赤腳進去,在外間,把衣衫脫去,再進內間,以蓮蓬頭淋浴。有的旅館稍考究的,除蓮蓬頭外,尚有澡缸之設;或只允許你以瓢取水,淋灑在你身上;也或允許你坐進大型浴盆內泡澡的。概視那家店的規模而定。當旅客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常是店裡所供應的袍子),打開門,穿上拖鞋,又經過了甬道,再登樓,又聽到木頭因歲月蒼老而發出軋吱聲,經過了小廳,回到自己房間,開紙門,關紙門……經過了這些繁複動作,終於在榻榻米上斟上一杯茶,慢慢盤起腿來,準備要喝;這種種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穿穿脫脫,便才有了生活的一點一滴豐潤感受。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終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恪守古制的生活它的房間,只六個半榻榻米大,卻是極其周備完整之一處洞天。有窗,開闔自如,可俯瞰窗下街景市聲;這窗,也頗中規中矩,常做兩層,朝街道的,為鋁門窗,朝房間的,自然是木格子糊紙的古式紙窗。日本生活之處處恪守古制,於此亦見。有龕(日人稱的「床之間」),如今雖多用來置電視機,卻仍有型有款;加上龕旁單條的多節杉木柱子(日本建物不講究對稱),此一形制,令雖小小一室亦有了主題;有泥黃色的土心砂面之牆可倚靠,日本房間的牆是它的最精妙絕活;其色最樸素耐看,不反光,其質最吸音。如此之牆,加上其紙門紙窗,人處此等材質之四面之中,最是安然定然。日本的牆面,即令是寒苦之家,亦極佳適,非西洋及中國可及。再加上它的榻榻米,既實卻又柔,亦吸音,坐在上面,人甚是篤定。在這樣的房間裡,喝茶、吃酒、揮毫、彈琴,甚而只是看電視,皆極舒服。但在這種房間,最重要的事,是睡覺。正好日式房間的簡樸性,最適於睡覺。故最好的方法,是不開電視。須知好的電視節目會傷害睡意。完全的純粹主義者(如來此專心養病者,或是關在房裡長時段寫劇本者),甚至請老闆把電視機移開,令房間幾如「四壁徒然」。倘你能住到這樣的旅館,表示你已深得在日住店的箇中三味了。旅意之所從來遊過京都太多次後,每日出外逛遊便自減低,倒是在旅館的時間加多,這時不管是倚窗漫眺(若有景)、是翻閱書本、是几畔斟茶、是攤看地圖抑是剪指甲剔牙縫摳鼻屎等等,皆會愈來愈有清趣,而不至枯悶;並且合這諸多動作,似為了漸漸幫自己接近那不久後最主要的一樁事,睡覺。京都是最適宜睡成好覺的一個城市。乃它的白日各種勝景與街巷處處的繁華風光,教人專注耗用體力與神思,雖當時渾不覺累,而夜晚在旅館中的洗澡、盤腿坐房、几旁喝茶或略理小事等眾生活小項之逐漸積澱,加上客中無電話之干擾、無家事之旁顧,最可把人推至睡覺之佳境。又傳統小旅館,廁所及浴室皆在你的房間之外,走出房間,只能拉上紙門,無法上鎖;此種種情形,令有些人感到隱私與自在性不夠,且個人財物之保障亦不足,這不免令有些凡事特喜強調自己絕對主導、自己必須掌控之人更是不能忍受;但我覺得還可以。主要它很像你投宿在親戚家(君不見,店家的貓在你腳邊看著你換鞋,而耳中傳來掌櫃孫女的鋼琴聲),同時更好的,你還能付錢。平常我們說,希望能到人家家裡吃飯而又能付錢,便是這個意思。近年我多半下榻京都火車站附近的傳統小旅館,最好是不登錄在旅館協會廣告上,也不著錄於指南書上者。並且要小到令修學旅行大隊湧入的中學生也不可能住得進來。所謂小,只有房間六間,住一晚4500圓。在淡季,住客往往僅我一人,每天一早出門,在玄關取鞋,鞋櫃中只有我的一雙鞋;晚上返店脫完鞋,放櫃時,櫃中全空。有時一連好幾天皆如此,甚至我都覺得有些冷清清的。終於有一天,回返旅館,見櫃中已先放了一雙鞋,心道「有鄰居了」,竟感到微微的溫暖,同時繫著一絲好奇,「不知是何樣的住客?」便自回房。往往次晨至玄關取鞋,那人早走了。其間連一面也沒碰上。亦有在甬道聽到紙門開關、人進人出的聲息卻沒見著人的情形。這種種,皆算是小旅館之風情,亦沁滲出某種「旅意」。十二月中這種淡季感覺最好,乃紅葉期之喧騰剛過,遊人散得精光,卻疏紅蒼黃的殘景猶存,仍得欣賞;且寒意已頗有,此時來遊京都,最是清美。下榻小旅店,夜晚之寂意,教人最想動些獨酌或寫詩的念頭。有時見店家有吉他,借它在自己房中慢撥輕唱亦甚紓旅懷。宇治川邊,推窗見雪倘若一夜下了雪,清晨開窗,驚見白色大地,這種感受,也是木造旅館比較豐盈。宇治的「菊家萬碧樓」,貼臨著宇治川的南岸,在這樣的小旅館推窗見雪,並且是飄在大河上的雪,想想會是怎樣一種情味!莫不像五十年代日本「總天然色」電影的那襲東方式青灰調。「菊家萬碧樓」價頗廉,素泊才四千,帶兩頓飯也不過六千五。2004年十月中我去到宇治,見旅館招牌不見,且正在裝修,一問之下,原來要改成一家cafe,可惜。傳統旅館尚有一缺點, 便是宵禁(curfew)。亦即,你必須十點半或十一點以前返店。乃店東會等門,你若晚歸,他便只好晚睡。甚而他們全家還不敢去洗澡;須知平素多半是房客陸續洗完,店主人一家才開始洗。有此宵禁,便有的夜晚不能盡興。譬似人在京都十天,總想某一夜玩得晚些;或在居酒屋喝得酣暢些,或是在某幾處幽靜的街道上散步得遠一些、久一些,或是看一部日本老的藝術電影,總之令良夜別那麼早早結束,這樣的感覺在旅次最是可貴,噫,如何能教這區區的宵禁便給壞了呢?當然不能。故而有經驗的旅客會在八天、十天的旅館住宿中挑出一、兩天搬到西洋的hotel住,也同時令自己換換氣氛。選住此種傳統旅館,以二層木造結構者為正宗。京都大多的二層木造房子,倘在舊市區,一百年老的,不算什麼。當然,多半會在四十年前或三十年前做過一次大裝修(前說的窗,外層用鋁質,內層用木格糊紙,便是裝修之證)。那種以鋼筋水泥建成五樓、七樓的新式架構、再在內部以傳統木材、泥材裝隔成和式房間者,便因其整體呼吸並非全木造之一氣呵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柔彈有韻,便住來不甚有意思矣。甚而說,不值一住。名店未必適宜下榻京都自古便是觀光與參拜勝地,旅館極多,其散布,各區自有其區域色彩。據松本清張與?口清之的考證,傳統上言:東山山麓與中京多傳統式古建築旅館(如「井雪」、「お宿 吉水」、俵屋、柊家)。嵐山周邊多近代和風高級旅館(如「嵐山溫泉嵐峽館」、「嵐山辨慶」)。三?與四?間的鴨川旁多專供學子修學旅行下榻的旅館。東西兩本願寺附近多團體客旅館。面朝鴨川與面朝桂川多料理旅館。南禪寺門前多溫泉旅館。站前與蹴上多西洋式旅館(如Miyako Hotel)。有的人為了太過欣賞日本旅館,便打定主意在遊京都時,說什麼也要住一住那些耳聞已久的名店,如「柊家」、「俵屋」、「炭屋」等。名店,只能感受它的歷史、想像它的精緻卻又素雅甚至質樸的優良傳統,未必適宜下榻。乃不夠放鬆也。另就是,住不起,至少我是如此。「柊家」、「炭屋」這些老字號, 住一晚帶兩頓飯, 需三萬一千五百圓,享受固享受,所費委實太昂。且不說其事先預訂往往排到半年一年之後。又名店,既付了昂貴房錢,浴室與廁所便絕對建在你個人的房間裡,這麼一來,代表他改過裝潢──須知原始的建築不可能每間房中設有浴室──此種古蹟般的房子動過裝修工程,在完美主義者的純粹要求下,便扣了大分,甚至於,不值得住了。名店,還不僅僅只是這幾家老的、貴的、帶高級料理的而已,乃京都是旅館的至高首都,太多的店,經過歲月,皆早已馳名天下,像石土屛小路的「田舍亭」,宿費雖8925圓,亦僅六間房,但也是極難訂到。何也?名氣也。像「京の宿.石原」(中京區柳馬場通女市小路上ル76)也只六室,宿費一萬零五百元,由於是大導演黑澤明來京都常下榻的旅館,自然也成了名店。還有如「其中庵」(圓山公園內),環境甚好,宿費八千四百圓,但不租予外國人。至若座落在白川邊上的「白梅」,位置優雅,可賞小橋流水與櫻花,然我某夜散步白川南通,抬頭見一老外在二樓房間更換和服,哇口塞,此房間之作息豈不完全曝於路人前?那種一泊附朝食(住一晚帶早飯)的小旅館,所附的早餐,未必值得吃。須知打理旅館已很忙了,要再專注於做飯,不甚容易,故不少食品是外頭買來的成菜,如那塊鹽醃的鮭魚,往往吃後一個早上打嗝皆是它的類似不夠新鮮之腥味。雖說一早起來能吃到一頓家庭式的飯菜是多溫馨的事;但對不起,這樣的家,多半的旅館還達不到。一整天都等待的晚餐高級料理旅館所附之晚餐,倒是精心慢烹細調出來的,只你不是那麼容易消受。且說早上先吃了一頓豐盛佳肴,接著出去遊觀。至下午四點多鐘,你已開始微微緊張,不時提醒自己切莫遲歸,總算五點多鐘返店,便去洗澡,換上舒服衣衫,準備吃飯。然後一道一道菜上來,你不但需以目光細細品賞菜色之精巧布局,幾近不捨得動箸破壞它,但還是不久將之放入口裡,滋味鮮美不在話下,卻又不敢太大口地囫圇吞棗,免得失禮。照說吃這種高級料理,尚應注目於它的盤器,乃常常用上極佳之陶藝,如北大路魯山人等陶藝家之作品亦不一定。最好是一邊吃飯一邊與同伴讚賞菜肴之美味,再偶喝上一口酒,與同伴論讚一番器皿之美感與年代。更好的,還討論一下庭園的泉石花樹,甚至興來吟唱一小段古曲,便教不遠處那恭恭敬敬安安靜靜等著隨時伺候你的服務人員也禁不住抿嘴一笑被你娛樂到了,那就最完美了。然而這樣頗費工程的一頓晚飯,你倒說說,尋常像我這樣的阿貓阿狗客人如何消受得來?料理旅館(如柊家、俵屋、炭屋、近又、菊水、八千代、吉田山莊、粟田山莊、畑中、晴鴨樓、玉半……)由於晚餐是重頭戲,旅客必須全心地面對它,這造成你一天的遊覽皆受這頓晚飯的牽制;不敢跑遠,不敢玩得滿身大汗,不敢亂吃零食亂吃點心甚至不敢亂喝咖啡,於是一天往往甚是虛浮,像是全部只為了那一頓飯。加以負責的料理旅館,為了不讓旅客吃到重複的料理,通常只允許你下榻二夜(有的甚至僅一夜)。這麼一來,你必須再搬家了。不少台灣的億萬富豪很樂意住料理旅館,然要每一兩天便不停地搬家,倒反而是苦事了。最舒適的落腳處所以說來說去,還是住不甚受人注意的小旅館最為閒適,不僅圖省錢而已。名店,未必宜於下榻,倒是宜於瞻仰。麩屋町通上的「炭屋」、「俵屋」、「柊家」,到底是老店,其門前的樸素靜穆之感,已是佳景。似「柊家」這種老旅館,其前身常是老創始人自遠地家鄉來京設立的「社中」(商棧),供鄉人或員工赴京辦事時有膳宿之所,其後轉變成旅館,十九世紀中葉,不乏武士階級下榻,故「柊家」長長的泥牆直延伸至御池通,轉角處猶矗立著古時「駒寄」(拴馬柱),乃武士繫馬處也。又名店常富韻事,亦是人在遊覽途中頗能增談助之趣。如「柊家」向來受文人墨客喜愛,川端康成便不時宿此,並常記之於書文小冊。吉川英治、三島由紀夫、武者小路實篤皆曾下榻。默片大師卓別林(Charlie Chaplin,1889-1977)亦住過。吉田山南麓的「旅館.懷石.吉田山莊」,亦是宜於觀看,庭院占地千坪,在京都算是大的。然在院中張望,未必禮貌,它的中午供應的「華開席」,三千五百元,或可坐下來吃。另一個山莊式的旅館是「粟田山莊」,在粟田神社旁。南禪寺參道前的「八千代」、「菊水」,亦可一眺。「菊水」門前匾額,謂「壽而康」,入目頗怡。南邊不遠處的西式大飯店「都ホテル」(Miyako Hotel),最值得參觀。由老牌建築師村野藤吾(1891-1984)設計,舊館成於1936年,宴會場成於1939。主體的本館陸續自1960到1992年建成。可先參觀大廳,素雅卻又精緻,台灣沒有一個飯店大廳有此氣質。另一值得細看的,是和風別館「佳水園」,成於1960年,乃一幢幢建於山坡林間的和式獨幢茶庵式木屋(所謂「數寄屋」)。由此上山,「都ホテル」特別開發了一條步道,稱「野鳥の森.探鳥路」。風景區裡的民宿這種建於林子裡的小屋式旅館,令我想起了奈良的「江戶三」。「江戶三」座落於奈良公園內(奈良公園是一極大場域之泛稱,基本上近鐵奈良站以東,直至「春日大社」,其間皆是奈良公園),亦在繁茂樹林裡,你別看它房子舊舊小小的,地上落葉腐腐的,下過雨後這裡陰陰濕濕的,甚至木頭有些還似朽朽的,但住一晚,一點也不便宜。此為日本尊重自然(即使自然易碎易朽)、維護本色之最受人佩服處也。離「江戶三」不遠的「奈良ホテル」(Nara Hotel),是鎔和洋建築於一爐的西式大飯店,頗值得往南跨橋(橋兩面各有「荒池」與「鷺池」)沿汽車常堵、排氣極濃的169號公路走上一段去觀看,在大廳歇一下腿,甚至喝一杯咖啡或上一下廁所什麼的。另一西洋hotel,是「俵屋」東北面,跨過御池通,在京都市役所(市政府)旁的「京都ホテルオ─クラ」,亦是人在中京區散步逛店(如寺町通的老茶舖「一保堂」等)時頗值走經一停,進它的大廳佇足一看甚至稍坐的佳良景觀也。有些旅館或民宿,位於風景區,教人很想下榻,譬似嵐山、嵯峨野便不乏此類小館,然有些緊鄰街道,汽車來來去去,人住著頗感緊張,如小町附近的「民宿一休」、「民宿嵯峨山莊」、「民宿梅次郎」等,便屬此情形。至若清涼寺西面的「民宿嵯峨野」(河瀨)、「民宿岩佑」(山田屋)、「民宿嵯峨菊」(佐佐木)、「民宿潼野」等,正臨著遊人無數的街道,遊客去二尊院,或是祇王寺,或是宝筐院,或是落柿舍等,皆不免在這幾條街道出沒,他們吱吱喳喳的談笑聲常透進你的窗內,如此一來,嵐山、嵯峨野的幽情便完全消受不到了。稍北幾百公尺的民宿「夏子の家」(小畑),開門便是大片的菜畦稻田,倒是絕佳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