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漢的京都作者:舒國治初版:95/02/01出版:遠流出版內容簡介門外漢看的卻盡是巷內人不見的風物景「每次得知有朋友要出遠門,將去的城鎮倘我曾經玩過,我總是很多事的想寫下兩三頁紙,上面記著我覺得他應該去玩去看去吃的地點,讓他帶著上路。……「我當然也一直想把京都的好玩地點寫在紙上給朋友。這個念頭已有很多年了。一開始我大約會寫下:◎石土屏小路◎宇治川兩岸。沿著川散步,最富閒情。川北岸的「宇治上神社」與南岸的「平等院」不妨只用來當作 散步中某一轉折時的點景可也。◎「綿熊蒲鉾店」的甜不辣,如同在台灣所吃之口味,而更勝。◎「茂庵」。開在吉田山頂的木屋式咖啡館。幾次之後,愈寫愈多,如此愈發不易只是兩三張紙了。最 後,索性寫成一本小書算了。「但我仍然希望它像兩三頁紙那樣的隨便、那樣的輕巧、那樣的簡略,以及,那樣的像寫給熟朋友的、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的自在。不知道容不容易做到。」──〈何以寫此書〉一九八三年,二十啷噹的他,推開纔溫熱的copywriter文案,站起身來,舉步出發。從此再也不曾停下。幾十年了。他,總是在晃蕩。在台灣,在日本,在香港。從理想的下午漫晃到小食的夜宵,從西湖的曉風殘月浪蕩去紐約的街巷大道。他,是六○年代波希米亞的孑遺,是真正嬉皮精神的延續,更是浸潤晚明風流的古人在今。這次,他晃蕩到千年的京都。他說他是門外漢,略略一望,卻盡是巷內人不見的風物景。舒國治七○年代便以少少幾篇作品(如小說〈村人遇難記〉)嶄露頭角。原有意投身電影,終仍返回寫作。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七年浪跡美國;一九九八獲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之〈遙遠的公路〉可算此期間生活與創作的寫照。一九九○年冬返台長住,自此所寫,好談旅行、談七○年代如〈台北遊藝〉、談小吃如〈粗疏談吃〉、談台北如〈水城台北〉,談搖滾談流浪談走路,題材寬廣,風格自成一家。著有《理想的下午》《讀金庸偶得》(皆遠流),《台灣重遊》(作者自印),《生活筆記》一九七七年版之〈人名索引〉。■本書目錄何以寫此書門外漢的京都京都的氣京都的黎明京都的長牆京都之吃京都的晚上京都的旅館京都的手袋日本人的鞋子下雨天的京都小景在京都坐咖啡館日記遊蹤舉隅●自序何以寫此書每次得知有朋友要出遠門,將去的城鎮倘我曾經玩過,我總是很雞婆的想寫下兩三頁紙,上面記著我覺得他應該去玩去看去吃的地點,讓他帶著上路。比方說上次有朋友要去加州的柏克萊(Berkeley),我便在紙上寫下如:Indian Rock(印地安巨岩)必須去。極目四眺。在Shattack Ave.向北。天氣好時,可清楚看到海灣上三座大橋。Top Dog(頂級熱狗)的熱狗必須一嚐,尤其應點bockwurst那種。可能是你平生所吃最好的熱狗。在Durant St.(Pacific Film Archives對面),加大Morrison Library的閱報室。可去那兒的沙發上稍坐,看看報,看看雜誌,感受美國老派那種寬大溫暖的閒讀空間之優處。Moe's舊書店不妨逛逛。在Telegraph。無數的好書被賣到這裡,並且很快的又被買走。它始創於嬉皮的六十年代,幾十年來,每年提出利潤的某個百分比捐給柏克萊市,算是實踐了「取諸人民,用諸人民」理念。Mediterraneum咖啡館可坐坐。在Moe's正對面,是柏克萊眾多咖啡屋中的祖師爺,雖然只始於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七年電影《畢業生》中達斯汀.霍夫曼坐店裡透過窗子看女友從Moe's出來。此店即使今日仍能見到一些花白鬍子的嬉皮背著行囊來此坐下,像是今天下午才剛自遠地浪跡而至。Monterey Market(在Hopkins)與Berkeley Bowl Produce(在Shattuck 稍南)兩個菜場可逛。蔬果種類之豐麗,令你對「美國市場」之印象改觀。它們賣的冰豆漿,台灣早已吃不到矣。Ashby捷運站(BART)的跳蚤市場可逛。週六、週日兩天,充滿舊時物,頗稱得上露天的美國民間博物館。看建築。在Thousand Oaks區及Panoramic Way區。不少二十世紀初的佳麗家園依然矗立,極多出自名建築家之手,如Julia Morgan(南加州的「赫氏古堡」即她之作),John Hudson Thomas,Bernard Maybeck等。看電影。加大美術館內的PFA(太平洋電影檔案館)是全美最好的兩個藝術電影放映館之一(另一是紐約的MOMA),常有出人意料的珍貴影片在此偶作放映。另外一家「古蹟影院」,叫UC Theatre,是古董大型老電影院,放藝術片,可容千人。我當然也一直想把京都的好玩地點寫在紙上給朋友。這個念頭已有很多年了。一開始我大約會寫下:?石?小路?宇治川兩岸。沿著川散步,最富閒情。川北岸的「宇治上神社」與南岸的「平等院」不妨只用來當作散步中某一轉折時的點景可也。「綿熊蒲鉾店」的甜不辣,如同在台灣所吃之口味,而更勝。「茂庵」。開在吉田山頂的木屋式咖啡館。幾次之後,愈寫愈多,如此愈發不易只是兩三張紙了。最後,索性寫成一本小書算了。但我仍然希望它像兩三頁紙那樣的隨便、那樣的輕巧、那樣的簡略,以及,那樣的像寫給熟朋友的、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的自在。不知道容不容易做到。門外漢的京都不知為了什麼,多年來我每興起出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到了京都,我總是反覆的在那十幾二十處地方遊繞,並且我總是在門外張望,我總是在牆外佇足,我幾乎要稱自己是京都的門外漢了。難道說,我是要去尋覓一處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兒時門巷」嗎?因為若非如此,怎麼我會一趟又一趟的去、去在那些門外、牆頭、水畔、橋上流連?有時我站在華燈初上的某處京都屋簷下,看著簷外的小雨,突然間,這種向晚不晚、最難將息的青灰色調,聞得到一種既親切卻又遙遠的愁腸。這種愁腸,彷彿來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這裡住過之人的心底深處。我去京都,為了「作湖山一日主人,歷唐宋百年過客」(引濟南北極閣對聯)。是的,為了沾染一襲其他地方久已消失的唐宋氛韻。唐詩「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襌房花木深」景象,中國也只少數古寺得有,京都卻在所多見。我去京都,為了竹籬茅舍。自幼便讀至爛熟的這四字,卻又何處見得?台灣早沒有,大陸即鄉下農村也不易見,但京都猶多。「竹徑有時風為掃,柴門無事日常關」這二句,豈不又是京都?我去京都,為了村家稻田。全世界大都市中猶能保有稻田的,或許只有京都。一個遊客,專心看著古寺或舊庵,乍然翻過一列村家,竟有稻田迎目,平疇遠風,良苗懷新,怎不教人興奮?稻田能與都市設施共存,證明這城市之清潔與良質;也透露出這城市之不勢利。我去京都,為了小橋流水。巴黎的塞納河很美,但那是西洋的石垣工整之美;東方的、比較嬌羞的河,或許當是小河,如祇園北緣的白川,及川上佇立的鶴,與那最受人青睞的巽橋,及橋上偶經的藝妓,並同那沿著川邊一家又一家觥籌交錯、飲宴不休的明滅燈火店家。我去京都,也為了大橋流水。子在川上所嘆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人在台灣不易找到這樣的河與這樣的橋,而京都卻不乏,……川水淙淙,長流而不斷,你能在大橋土佇足看它良久。白日好看,夜裡亦好看。這些大橋不因過往的車輛造成你停留的不安,便好似這些大橋原是建造來讓人佇停其上一般。為了氧氣。京都東、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樹,不惟水分涵養極豐厚,使城中各川隨時皆水量沛暢,氣場甚佳,且杉檜這類溫帶針葉樹種,單位密度極高,保擁士水最深濃,釋出氧氣最優,我在京都總感口鼻舒暢。……京都周邊的山雖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氣水宜暢,霖澤廣被,令京都無處不青翠、無翠不光亮即不說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文面,各行百工臉上精神奕奕,亦是帶氧度極高的城市。我去京都為了睡覺。……每天南征北討,有時你坐上一班火車,例如自京都車站欲往宇治,明明幾站,二十多分鐘的短程,但只坐了一、兩站,人已前搖後晃,打起瞌睡來,坐著坐著,愈發睡熟了,幾乎醒不過來,實在太舒服了,突然睜開眼睛,只見已到六地藏了,急急警惕自己馬上要下車了,但仍然不怎麼醒得過來,唉,索性橫下心,就睡吧。便這麼一睡睡到底站奈良,不出月台,登上一輛回程之火車,再慢慢往回坐。為了置身在木頭織編的古代村舍聚落裡。即使進店吃東酉、喝杯茶,買些雜項小品,也常在古老木造屋舍內。在京都七天或十天,可以每天如此,可以每餐如此。完全令自己依偎在古舊木作網織構築的森林中……。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高瀨舟這種沒落的老店吃一客天婦羅定食,好讓自己侷坐在陰暗小肆那微沾油色的木柱櫃台一角,就像是宮本武藏或某些潦倒武士當年的情境。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每次都要在安政元年創業的綿熊蒲鉾店吃幾個現炸甜不辣,好教自己嘴裡有小時候所有台灣小孩都最盼想的深濃熟悉自家門巷味覺。事實上,京都根本便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這部紀錄片。整個城市的人皆為了這部片子在動。為了這部片子,一入夜,大夥把燈光打了起來,故意打得很昏黃,接著,提著食盒在送菜的,在院子前灑著水的,穿著和服手搖扇子閒閒的走在橋上的,掀開簾子欠身低頭向客人問候的,在在是畫面,自古以來的畫面。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京都,嚇到了,我張囗咋舌,覺得凡入目皆像是看電影。順著街道走,見一店有工匠低頭在削竹器,屋角昏暗處坐一老婦,哇,多宏美的構圖。接著一店在包麻糬,粉撲撲白皮中透出隱約的豆沙影子。再走沒幾步,看到著和服女將(女掌櫃)至門口送客人,頻頻鞠躬。一直往下走,到街底,一彎,又是一巷,燈光依稀,仍是一家一家的業作,或足各自有各自的營生。有的撈起豆腐皮,有的鐺鐺鐺的敲著,把刀刃嵌入木柄裡,有的疊起剛才打造出來的銅質茶筒,鐵色渾凝,亦有登梯將高處的檜木洗面桶取下,有的店裡陳列一雙雙帶竹皮的筷子,有以鐵線編折出網形的食器……我可以一直往下看,真就像看電影,只要我的攝影機不關。。一個像你在看電影的城市。說來容易,但世界上這樣的城市,你且想想,不多。試想一個來自休士頓這種沒有一處有電影場景魅力的城市的人,乍然來抵京都,他會有多大的驚奇!或許他會說:不可能,除非是夢。假如你喜歡看電影,那京都你不能不來。若你喜歡吃好吃的,喜歡享受慇戀的服務,喜歡貿質地佳美的東西,京都固好,然不來還猶罷了;但若說看,像看電影一樣的看,則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京都。這便是為什麼我這個既不買、也不需服務、甚至也不特別去吃的門外漢卻說什麼也要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的來到京都,幹嘛,看。為了這些,我不自禁的做了京都的門外漢。門外漢者,只在門外,不登堂入室。事實上太多地方,亦不得進入,如諸多你一次又一次經過的人家,那些數不盡的世代過著深刻日子的人家。你只能在門外張望觀其門窗造型、格子線條,賞其牆泥斑駁及牆頭松枝斜倚、柿果低垂之迎人可喜,輕踩在他們灑了水的門前石板,甚至窺一眼那最引你無盡嚮往卻永遠只得一瞥的門縫後那日本建築中最教人讚賞、最幽微迷人的玄關。一家一家的經過,便是在京都莫大的眼睛饗宴,甚至幾乎是我在京都的主題了。門外漢者,也不逢寺便進。有時山門外佇立張望,便已極好。須知京都寺院,何止千家百家?恰好散列點綴於市內各處,成為你隨時走經、轉頭一瞥、便古意油然而生的最佳市井風景。而山門,是京都風景最大的資產。這裡一山門,那裡一山門,是全城各處即使現代樓宇林立中依然最佳的點景地標,讓人隨時薰沐在古代情氛裡。……凡此等等,太多太多,透過山門這通日望進去,深院寂寂,予人無限想像,……。故瞥一眼山門,算是點題,便已很好一寺接著一寺進,原本不易好好在院中清賞。……即此一節,若沒注意,遊京都最易暴殄天物也。門外漢過各寺院常只是過門而不入;然而那些寺廟並非不值得進,而門外漢多年偶進一次,也會有意外收穫,譬如多年進一次龍安寺,不僅咀嚼那「枯山水」石庭,重新沉吟那十五塊石頭何以如此大小、如此配置,更懂得注意那堵做為背景的自然褪色、卻神龍飛揚的灰黑斑駁長牆。牆面之褪色,雖說距我第一次看,才七幾年,卻也有些微的剝落。……又譬似進金葛寺,水中金閣固美,池土那些遠遠近近的石山、小島,極有可看;經過十多年,金閣寺的石上苔廈與忪姿,愈發養蘊得清美不可方物,我幾要說每一塊石每一株松都已是寶一殷。然則即使門外漢要進此二寺,也非選一、二月隆冬不可,乃遊人少也。於門外漢言,寺院之最美,在於古寺形制之約略,如山門之角度與框廓感,如大殿之遠遠收於日下的景深比例,如塔之高聳不可近視之崇仰意趣,如檣之頹落之綿延遠伸,甚至如樹之虬曲於寺內方正建物相對下之不規則……凡此等等,未必在於大殿斗拱之嚴謹精巧、所供俳像金漆之工藝華麗等細節讚賞。及於此,則進寺院往往僅作粗看,便已私心甚樂,從來不存登堂入室之想:譬似那些在特別季節才短短開放幾日的一些堂奧,說什麼狩野派的「襖繪」、說什麼小崛遠州的枯山水庭園、說什麼誰的茶室,門外漢如我固也曾買票進去看過幾處,終只是感到不怎麼收於心底,逐漸也就不怎麼進去了。京都的屋頂,亦是其風景絕頂資產,櫛比鱗次,綿延不絕,人在高處稍眺,便立然可嘆此等天工造物之奇。然自傳統町家減少後,黑瓦為西洋樓房平頂取代,固深可惜,終究是拜寺廟眾多之賜,屋頂壯觀之景依然稱夥,堪慰矣。京都之花,亦是一勝。自古不僅騷人墨客,便是市井民眾亦頗得賞花之樂,乃京都四時分明,每一季有其特開之花。春天之櫻、秋天之紅葉原不在話下,太多遊客為此而來;至若四月靈鑑寺的樁,五月平等院的杜鵑,六月三室戶寺的紫陽花,七月養源院的百日紅,一月北野天滿宮的梅花,太多太多,然門外漢如我,往往過眼煙雲,不怎麼得賞嘆情趣。倒是「花」這一概略物,隱約令我與京都生了莫名牽繫,並且頗可以古詩繫之。我去京都,往往最主體的活動,是走路。即使各處古寺、名所皆不進,僅僅在路上胡走,我亦要說京都是極佳之城市。南禪寺參道向西出「南襌寺總門」那一條路。東大路通以東的春日北通、向東直抵金旋光明寺的山門,是我常走之路。御池通以北、烏丸通以東、丸太町以南這一塊商業區,老店老鋪處處,卻也宜於走路遊日。做為京都的門外漢,我總是不捨得不走路。若非走路,太多的好景說什麼也看不到。倘在東山:圓山公園向南,看一眼野外音樂堂南邊的芭蕉堂與西行庵。我所謂京都之「竹籬茅舍」感也。……這段小路清幽,卻有來頭的店頗不少,田舍亭旅館亦在此。此處人家門庭修茸工整,樹姿曼妙,教人賞之不個。京都有我認為舉世最佳的陪伴人走路獨絕屏障景,即長牆。此長牆常是土牆,色最宜人,質亦教人覺著舒服,能在此牆下行路,總希望能走得久一些,別那麼快斷掉才好。牆有時太過教你著迷了,竟連強內的寺院也不想進了,便因有牆,京都的夜晚變得更美,更富氣韻。而月圓之夜,恰也因地面有長牆與之相映,使月不致孤懸也。這些我一逕立於門外、不特別進去的地方,竟才是最清新可喜的地方,亦是我一次一次最感雋永、最去之不膩的地方。終弄到要去寫它一冊小書,專門敘說這類張望、一瞥、匆匆流目等等所見的京都,並且多言那不懂日文之驚喜或猜想,多言那自管自享受的異地幽情,多言那沒有電話、沒有熟人、似被逐棄的某種寂寞之自由自在的天涯旅人之感也。京都遊賞十帖唐詩景意遊人至京都,多為賞看寺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在今日,惟京都可以寫照。我們於古代風景的形象化,實有太多來自唐詩。因唐詩之寫景,也導引我們尋覓山水所探之視角。又有一些景意,在京都,恰好最宜以唐詩呼喚出來。如「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或如「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乃前者之盼雪,固我們在台灣無法有分明之四時、不易得見;而後者之「旅館」辭意,原予人木造樓閣之寢住空間,然我們恁多華人,竟不堪有隨意可得之木造旅館下榻,當然京都旅館之寶貴愈發教我們疼惜了。許多古時設施或物件,他處早不存,京都亦多見。且說一件,柴扉。王維詩中的「日暮掩柴扉」、「倚杖候荊扉」、「倚仗柴門外」在此極易寓目。京都之花,亦是一勝。自古不僅騷人墨客,便是市井民眾亦頗得賞花之樂,乃京都四時分明,每一季有其特開之花。春天之櫻、秋天之紅葉原不在話下,太多遊客為此而來;至若四月靈鑑寺的椿,五月平等院的杜鵑,六月三室戶寺的紫陽花,七月養源院的百日紅,一月北野天滿宮的梅花,太多太多,然門外漢如我,往往過眼煙雲,不怎麼得賞嘆情趣。倒是「花」這一概略物,隱約令我與京都生了莫名牽繫,並且頗可以古詩繫之。「春城無處不飛花」這一句詩,奇怪,端的是予我京都的感覺。當然,京都原是一個花城。什麼「落花時節又逢君」,什麼「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再就是「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或「花徑不曾緣客掃」等等諸多「花景」,俱皆極合於京都,又皆極美矣。稻田 這亦是一個有稻田的城市。京都府立植物園跨過北山通,向北,走不了幾分鐘,便是稻田。嵯峨野清涼寺與大覺寺之間,亦多的是稻田。奈良的「唐招提寺」,牆外不遠便是稻田。大原的稻田,竟是一片片的列在山上的坪頂,即使闢墾艱辛,也努力維持。稻田能與都市設施共存,證明這城市之清潔與良質;也透露出這城市之不勢利。四十年前台北亦早已是城市,卻稻田仍大片可見,何佳好之時代,然一轉眼,改觀了。 橋景與川景 我去京都,為了小橋流水。巴黎的塞納河很美,但那是西洋的石垣工整之美;東方的、比較嬌羞的河,或許當是小河,如祇園北緣的白川,及川上佇立的鶴,與那最受人青睞的「巽橋」,及橋上偶經的藝妓,並同那沿著川邊一家又一家觥籌交錯、飲宴不休的明滅燈火店家。夜晚的白川,是祇園的最璀璨明珠,稱得上古典京都酣醉人生的寫實版本。又白川稍上游處,與三?通交會,是「白川橋」,立橋北望,深秋時,一株?曲柿子樹斜斜掛在水上,葉子落盡,僅留著一顆顆紅橙橙柿子,即在水清如鏡的川面上亦見倒影,水畔人家共擁此景,是何等樣的生活!家中子弟出門在外,久久通一信,問起的或許還是這棵柿子樹吧。另外的小橋流水,如鴨川西側的高瀨川,只是近日旁邊太過熱鬧。或如上賀茂神社附近的明神川,及川邊的社家。 我去京都,也為了大橋流水。子在川上所嘆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人在台灣不易找到這樣的河與這樣的橋。而京都卻不乏,且它原就稱川,川水淙淙,長流而不斷,你能在大橋上佇足看它良久。白日好看,夜裡亦好看。這些大橋不因過往的車輛造成你停留的不安,便好似這些大橋原是建造來讓人佇停其上一般,且看橋畔的欄杆便削磨得教人樂於扶倚,不論是三?大橋(鴨川)、是出雲路橋(賀茂川),是宇治橋(宇治川),或是那古往今來受人留影無數的嵐山渡月橋(保津川)。 橋頭便有小店,緊鄰川水,何好的一種傳統,教人不感臨川的那股淒涼。電影「宮本武藏」中,武藏與阿通相約三年後會面的「花田橋」,橋頭一小店,阿通便自此在店打工;這橋與店,今日的「宇治橋」與橋頭的「通圓茶屋」,其不依稀是那景意?而「通圓茶屋」門前立一牌,似謂宮本武藏曾在此停留過。氧氣之都 為了氧氣。京都東、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樹,不惟水分涵養極豐厚,使城中各川隨時皆水量沛暢,氣場甚佳,且杉檜這類溫帶針葉樹種,單位密度極高,保擁土水最深濃,釋出氧氣最優,我在京都總感口鼻舒暢。而我最喜在下鴨神社的??森、賀茂川岸邊、嵯峨大澤池畔以及鞍馬山的森林等地漫步並大口深吸氧氣。南禪寺南邊的琵琶湖疏水之「水路閣」,沿著這條九十多公尺長的水渠散步,水流湍急,撞打出極鮮翠的氣流,加上旁邊山上的樹林,此地亦成了我「氧氣之旅」的佳處。最大片的林中漫步,則是在奈良公園。可自猿澤池始,向東,取有參天大樹的路徑而行。經過建在林子中的「江戶三旅館」,續沿春日大社的參道東行,於「春日大社神苑」附近北行,經過了「古梅園」墨莊,至「二月堂」,可稍憩也。台北人出到外國的城市觀光,常感到興高采烈,有一部份原因來自異國城市的佳好帶氧度。須知台北的帶氧度一向偏低。京都周邊的山雖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氣水宣暢,霖澤廣被,令京都無處不青翠、無翠不光亮;即不說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文面,各行百工臉上精神奕奕,亦是帶氧度極高的城市。 即睡覺亦最佳 我去京都為了睡覺。常常出發前一晚便沒能睡得什 覺,忙這忙那,打包乘車赴機場,進關出關,到了那裡,飛機勞頓,已很累了,雖還趁著一點天光,在外間張望窺看,想多沾目些什 ,卻實在天黑不久便返旅舍,已有睡覺打算,一看錶,才七、八點。左右無事,睡吧。 第二天。由於前夜早睡,此日天沒亮已起床,也即出門,四處狂遊,至天黑已大累,不久又睡。待起床,又是天尚未亮。 如此兩、三日下來,睡得又多、又早、又好,整個人便如同變了一個人。精神極好,神思極清簡,只是耗用體力,完全不感傷神。便這 玩。 每天南征北討,有時你坐上一班火車,例如自京都車站欲往宇治,明明只有幾站,二十多分鐘的短程,但只坐了一、兩站,人已前搖後晃,打起瞌睡來,坐著坐著,愈發睡熟了,幾乎醒不過來,實在太舒服了,突然睜開眼睛,只見已到六地藏了,急急警惕自己馬上要下車了,但仍然不怎 醒得過來,唉,索性橫下心,就睡吧。便這 一睡睡到底站奈良,不出月台,登上一輛回程之火車,再慢慢往回坐。如夢似幻電影中說到重溫電影中的古代境況,亦是在京都極有趣的經驗。不審庵西面的本法寺,從來不見書上提過,我亦是某次不經意的來到,黃昏時的荒疏蕭瑟,便有溝口健二電影中的淒淒悲意。譬似說,「西鶴一代女」。有時你去到這樣地方,即使是不經意,所得之感受,較那些名勝、景點,更顯珍貴。向西不遠處的本隆寺,倒常被提,雖更有名,景卻平平。也可能因它更具重要性,常常修整,變得平庸了。而本法寺形同荒頹,倒因此更加迷人了。京都各處隱藏著這種沒有名氣、卻極富古時魅力的小景,如三?通、東大路通以西的「大將軍神社」,深秋的參天銀杏,金葉閃閃,沙地空淨,黃昏時乍然見之,竟教我徘徊良久。便是繞看它旁邊的三?保育所與兒童公園,也感到入眼怡悅,早把適才所逛不遠處之「籠新竹器」、「一澤帆布」名店感受拋得乾淨。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在鞍馬寺通往貴船神社這一段古老杉樹森林中遠足一段,令自己像是置身黑澤明電影「踏虎尾之人」中源義經與弁慶等義士避仇逃難翻山越嶺所經的森林路徑。事實上,京都根本便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這部紀錄片。整個城市的人皆為了這部片子在動。為了這部片子,一入夜,大夥把燈光打了起來,故意打得很昏黃,接著,提著食盒在送菜的,在院子前灑著水的,穿著和服手搖扇子閒閒的走在橋上的,掀開簾子欠身低頭向客人問候的,在在是畫面,自古以來的畫面。我們每隔幾年來此一次,像是為了上戲,也像是為了探看一下某幾處場景是否略略做了更動。在有月色的宇治川南岸土堤上清夜散步,發現已散戲了,人都離去了,只你一人,透過樹梢可窺鳳凰堂一角。再不就是看往川上,波光粼粼,與橘島上靜悄悄的松樹與地砂。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京都,嚇到了,我張口咋舌,覺得凡入目皆像是看電影。順著街道走,見一店有工匠低頭在削竹器,屋角昏暗處坐一老婦,哇,多完美的構圖。接著一店在包麻糬,粉撲撲白皮中透出隱約的豆沙影子。再走沒幾步,看到著和服女將(女掌櫃)至門口送客人,頻頻鞠躬。一直往下走,到街底,一彎,又是一巷,燈光依稀,仍是一家一家的業作,或是各自有各自的營生。有的撈起豆腐皮(「湯波半」),有的鐺鐺鐺的敲著,把刀刃嵌入木柄裡(「有次」),有的疊起剛才打造出來的銅質茶筒,鐵色渾凝(「開化堂」),亦有登梯將高處的檜木洗面桶取下(「??源」),有的店裡陳列一雙雙帶竹皮的筷子(「市原平兵衛商店」),有以鐵線編折出網形的食器(「和金網」)……我可以一直往下看,真就像看電影,只要我的攝影機不關。一個像你在看電影的城市。說來容易,但世界上這樣的城市,你且想想,不多。試想一個來自休士頓這種沒有一處有電影場景魅力的城市的人,乍然來抵京都,他會有多大的驚奇!或許他會說:不可能,除非是夢。假如你喜歡看電影,那京都你不能不來。若你喜歡吃好吃的,喜歡享受慇懃的服務,喜歡買質地佳美的東西,京都固好,然不來還猶罷了;但若說看,像看電影一樣的看,則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京都。這便是為什麼我這個既不買、也不需服務、甚至也不特別去吃的門外漢卻說什麼也要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的來到京都,幹嘛,看。山門點題 有些寺院未必能進,看山門便好;如嵐山渡月橋頭的臨川寺,常年大門緊閉。有些寺院不甚有名,卻山門依然很有看頭,如出町柳 附近的光福寺。至若嵯峨野的二尊院,山門前一段坡道,極是肅穆致遠,教人對寺內充滿想像;實則買了門票進去,竟不如何精彩,山門倒還好看些。法然院座落在山坡密林深處,陰暗中,遠遠一山門,頂為茅葺,似不起眼,走近一看,亦頗肅穆有威儀,門前一碑,謂「不許葷辛酒肉入山門」。金戒光明寺那階梯高上、教人仰望不盡的山門。一九五一年「羅生門」在威尼斯影展得獎,算是日本電影首次受到西方注目,而片頭的超高極聳破敗山門,絕對有令西人咋舌驚呼之重要因素。最有趣的山門,是坐在京福電鐵這慢吞吞火車上,當經過「御室」站時,可望見北面那座巍峨莊嚴的仁和寺山門,那份驚艷,竟來自這一節極其小市民的電車上。故瞥一眼山門,算是點題,便已很好。 譬如多年進一次龍安寺,不僅咀嚼那「枯山水」石庭,重新沉吟那十五塊石頭何以如此大小、如此配置,更懂得注意那堵做為背景的自然褪色、卻神龍飛揚的灰黑斑駁長牆。牆面之褪色,雖說距我第一次看,才十幾年,卻也有些微的剝落。若與一九四九年小津安二郎的「晚春」中所見相對照,則已顯甚大之不同矣。 牆外遠處,求其約略神韻 於門外漢言,寺院之最美,在於古寺形制之約略,如山門之角度與框廓感,如大殿之遠遠收於目下的景深比例,如塔之高聳不可近視之崇仰意趣,如牆之頹落之綿延遠伸,甚而如樹之虯曲於寺內方正建物相對下之不規則……凡此等等,未必在於大殿斗拱之嚴謹精巧、所供佛像金漆之工藝華麗等細節讚賞。及於此,則進寺院往往僅作粗看,便已私心甚樂,從來不存登堂入室之想;譬似那些在特別季節才短短開放幾日的一些堂奧,說什 狩野派的「襖繪」(紙門上的圖畫)、說什 小崛遠州的枯山水庭園、說什 誰誰誰的茶室,門外漢如我固也曾買票進去看過幾處,終只是感到不怎 收於心底,逐漸也就不怎 進去了。 許多寺院之不緊連著進,非為惜其門券也。須知門券之設,隱隱有教人專注此一場所之細審慢詳的意思;倘要匆忙求個概貌(不少觀光客只能如此),往往看過隨即又飄散了,還不如不進。 而又因門券之設,不免教人對之有較高的期盼;若進門一看,並不契合己意(或是景物委實不佳,或是自己未窺堂奧),反多了一分不滿。此便是京都「門券情結」之情況一般,多半發生於欲在三數日之間廣看眾多寺院的趕景遊客身上。至若門外漢者,並無意進某寺特別盯著某樣國寶凝視,只求遊神於美景之延展或建物之佳廓,眼如垂簾;則自無考慮門券的問題。 說到花了錢卻不值得,的確亦有。明神川附近社家,有一「西村家別邸」,門券五百,未必有啥可觀。銀閣寺旁的「白沙村莊」,需費八百,也無甚出奇。「落柿舍」,頗有一襲氣質,但牆內實太小,所費雖只一百五,實則站牆外瞻仰更好;真進去了,一分鐘後,便已找不到東西可看,只好出來,弄得像是極沒意思。西面的「常寂光寺」,門票三百,太廉也,乃門內太有可看。其北的「二尊院」,入門五百,卻不及「常寂光寺」十一。不花錢的,亦不乏佳所。「涉成園」便是(但要樂捐),園內亭橋頗佳,卻無遊人,更是不收錢的好結果。「東福寺」,牆外的臥雲橋,不花錢,未必遜於花錢方能見得的通天橋。三年?旁的青龍苑,山石嶙峋,池泉清美,山上山下幾座茶室,任人遠觀不收費,依然是極佳之景。 京都的屋頂,亦是其風景絕頂資產,櫛比鱗次,綿延不絕,人在高處稍眺,便立然可嘆此等天工造物之奇。溝口健二一九五三年的「祇園子」,片頭便是自高處緩緩pan攝東山左近屋頂群落,其間若有高聳物,塔也,完整古意的絕美城市!然自傳統町家減少後(雖然,仍保持二萬多家之數),黑瓦為西洋樓房平頂取代,固深可惜,終究是拜寺廟眾多之賜,屋頂壯觀之景依然稱夥,堪慰矣。 交錯跳躍來玩 遊客如只待五、六天,嵐山需一日。東山需一日。祇園加上四?、烏丸與鴨川、御池通所夾之商業中心也需一日。西北角的金閣寺、龍安寺、仁和寺也需一日。但這些區域,皆不宜全天只專守一地也,應該採跳躍之法來遊。如金閣寺遊完,再返回市中心遊三條、寺町等商業區。或是遊完南禪寺,並不接著遊永觀堂,而是向西往岡崎看看現代化的博物館,如此間錯的來看,才不致有「每個寺院都近似」之感。 若我建議,你每次的五、七日之遊,寺院最好不超過七、八個。若你是第一次去,不宜錯過的是:南禪寺、銀閣寺、大德寺、金閣寺、龍安寺、天龍寺。或許再加上奈良的法隆寺、唐招提寺。 若你是第十次去,太多的寺院皆去過了,你可能隨興的進一下高台寺(倘在東山)。至若在哲學?道,可能進一下法然院。若在嵐山,可能進一下常寂光寺。若在衣笠,可能進一下等持院。若在宇治,可能進一下平等院。 要之,應當如同京都市民一樣,每次只專心去一所在,好好咀嚼,而不是匆匆將幾十處地景趕完,以圖日後有「我去過了」憑藉。長牆之古代迷宮 當然我去京都,也為了走路。即使各處古寺、名所皆不進,僅僅在路上胡走,我亦要說京都是極佳之城市。二年 、三年 、寧寧?道、石 小路、下河原通、哲學?道等等名路,固教人總走不厭。南禪寺參道向西出「南禪寺總門」那一條路(其間有瓢亭等)。東大路通以東的春日北通、向東直抵金戒光明寺的山門,亦是我常走之路。 御池通以北、烏丸通以東、丸太町以南這一塊商業區(有「一保堂」、「本家尾張屋」、有家具街夷川通等),雖然店鋪處處,卻也宜於走路遊目。 京都有我認為舉世最佳的陪伴人走路獨絕屏障景,即長牆。此長牆常是土牆,色最宜人,質亦教人覺著舒服,能在此牆下行路,總希望能走得久一些,別那 快斷掉才好。牆有時太過教你著迷了,竟連牆內的寺院也不想進了。便因有牆,京都的夜晚變得更美,更富氣韻。而月圓之夜,恰也因地面有長牆與之相映,使月不致孤懸也。 京都另一最大風景資產(除了山門),是長牆。人依傍著它踽踽行走,似永走之不盡,此種寬銀幕畫面,是世上最美的景。而自己這當兒的沿牆漫步,得此厚堵為屏,心中為之篤定,非同於跋行曠野荒原之空泛無憑藉也,即此一刻,正是最暢意卻又最幽清的情境。便因這無數堵的牆、直統統的到底、卻一轉折又是重新的無盡,便教西方千百雄麗城鎮無法與京都頑頡,也令京都在氣氛上堪稱舉世最獨一無二的城市。 牆之延伸,廓出了路徑的模樣。愈是土屑樸厚、悠悠無盡的牆,愈將一條原本無奇的路塑成了古意盎然的絕佳幽徑。而這樣的牆路,不僅自己走來愉悅,即觀看其他路人(如躬背的老嫗,如打傘的少女,如騎車的學子)沿牆經過,亦是教人興奮莫名的好景。 牆之佳處,常不在白日,而在夜裡。乃此刻光線微弱,人僅需得那依稀之意。牆之佳處,也常在雨中。夜晚與雨中,恰也正是閒雜人最不見之時,也正是門外漢如我最喜出沒之時。 我於牆之喜愛,極可能來自幼年臺灣各處皆是日式規劃下的巷牆,加上兒時看日本劍道片、忍術片,戲中人總在黑夜牆下殺鬥,時而沿牆追打,突一轉入巷子,又遇伏兵,接著再殺。這些牆,竟然是那 多驚險劇情的托襯屏障,何等的天成,何等的神筆!當年心道:日本怎 會有如許多的長牆?這樣牆曲牆折、牆夾來牆夾去的所構成之迷宮,教人夜晚怎 敢走路呢?而要是犯了仇家,如何能逃過他的圍堵呢? 如今,這些幼年銀幕上所見的牆,竟已可以撫在我的手下、賞嘆在我的佇足中、並讓我無盡的沿著它緩緩蕩步。 日本夜晚,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氣氛;即我們小時候自電影已然有此印象。而此特殊氣氛,主要來自日本之建築與市街格局。 小時候見一曲名,謂「荒城之月」,心道:極合也。壓根便將日本長牆、日本屋瓦、甚至夜色、甚至日本淒淒笛聲等等剎的呼喚出來。 牆之美,常在於泥色單素無華,也在於一道到底、不嵌柱分段。名所的牆,未必雅美於尋常家牆,乃它常常修葺也。小津安二郎的「彼岸花」,有一、兩個京都鏡頭,並不用在名寺名景上,但眼尖的京都迷,仍可見出是高台寺左近寧寧?道與其旁的石 小路。如何看出?乃垣牆莊美也。 寧寧?道,不愧是東山最典雅的一條小路,尤其深夜行走,更是清麗醉人。那些下榻附近旅館(如「元奈古」、「花樂」、「松春」、「川太郎」、「祇園佐?」、「京?宿 ?上」等)之人,深夜散步回家,那種感覺,教我羨慕。此處的牆瓦人家,最把京都佳良日子呼喚出來。豈不見料理店稱「高台寺閒人」者?與寧寧?道平行的西面一條路,是否叫下河原,有名店「美濃幸」、「鍵善良房」等,亦是值得漫步。此二路之間夾的石 小路,更是不可忽略。 京都之夜,常常教人不捨。不惟牆美,不惟月清,更有一原因,是日本的治安極好,你在別的國家不夜遊的,在此也禁不住往外探看一下。 嵯峨野充滿著寧靜的牆,不論是寺院或人家。大覺寺、清涼寺與落柿舍附近,多的是好牆。最主要的,此處人煙較稀落。 方廣寺的「石垣」,是雄偉的牆。三十三間堂大殿的某一面側牆肅穆精美,木窗緊閉,綿長完整,每年舉行一次射箭比賽,這面長牆,最是好看。我嘗想,電影若以之入景,必極典麗;果然內田吐夢一九六四年「宮本武藏 一乘寺?決鬥」用到了這面牆。 山科的醍醐寺,買門票入寺,沒啥意思,但它的牆,倒是頗值散步。 東福寺則不同,不但寺內好看,寺外的牆亦是最絕。臥雲橋北面走到南面,由同聚院走到芬陀院,再走到光明院,無盡的牆,無盡的年代。紅葉的季節,人人湧進寺內,在通天橋附近嘆賞楓紅,而我竟沿著這些沒來由的牆像迷了路般的走著,待想起還有紅葉要看,竟然天色已暗了。 冬日,天黑得早,在「一保堂」附近的寺町通逛街,幾家店進出,乍的已天黑了,有時還飄起了小雨,向北走著走著,發現自己竟沿著「京都御所」的長牆而行,哇,多好的風景,平日在炎陽下,它是多 教人不耐。 深夜在先斗町、木屋町喝酒後出來,感到這些小街窄巷燈火人家喧囂不已,很是沒趣,此時突然令自己沿著「御所」的牆或是「二條城」的牆散步,最是有良夜之嘆。 金戒光明寺與真如堂之間,散列著無數寺院,如西雲院、松林院、龍光院、永運院等,在這些高高低低,坡階起伏的院與院所夾之牆海中漫步,頗有一襲尋尋覓覓、曲徑通幽之感受。此區可說是白川通西面的高坡之遊覽;白川通以東,則是哲學?道平地水畔之遊覽。兩者情調不同,可以互參交錯來玩。 最美的牆景,莫非奈良「二月堂」走下來,往大湯屋方向,下坡處的幾面院牆,那股泥黃,那份曲折角度,那種永遠不見閒人之寧靜,而我何其幸運竟然在此經過。 京都的氣多年來,我每次站在金閣寺或龍安寺附近,總覺得這一片京都西北角的山勢與色調光景最是淨透爽颯,最是亮堂堂的鮮綠,頗有陶淵明「山氣日夕佳」的清晰感受(乍想到金閣寺內恰有一「夕佳亭」)。我想這是「氣」的關係。不像東山,山麓好景雖不乏,但貼近山時,總是陰氣頗重,如法然院到靈鑑寺一段,如圓山公園東面長樂寺附近。金閣寺附近便不同,此地稱「衣笠」,很想沿著山腳在人家菜田阡陌散步一陣。若乘「京福電鐵」再向西,中間經過鳴潼、常盤、車折時,光色稍灰晦,不甚悅目,然至底站「嵐山」,出站一望,遠近山色又佳了起來。嵐山嵯峨野,景觀變化頗大,有時一日之中,一下微雲,一下又烈日,一下又淺雨,一下又雨霽,一下又既雨且出太陽形成了彩虹,甚是有趣。東山三十六峰,借景可以;貼近去看,無景也。銀閣寺左近,走來走去,山邊人家住得甚是晦暗,連房舍都顯殘舊了。這些寺廟皆已貼山貼到不能再緊迫之地步,若想往寺後爬山,應當說不可能,它只供做植被養護樹土之區。樹與樹間的地面,多溼土也,不甚有堅硬成阜的石崗,甚或不具任人佇停的空間。在京都,不興爬山。倘要竟登臨之樂,至少也要出城。鞍馬寺向上爬,也只能說有登山步道、巨樹神木可見而已,景致並不出色。京都的山景確有此等不足。不若其水景、花景、庭景、屋舍景、街衢景、牆景、山門景、寺院景等等之精絕無可凌越。便說北京西郊的香山之風景,京都也找不出來。更不說安徽的天柱山、浙江的雁蕩山那種鬼斧神工的山景了。或許正因如此,日本人反求諸己,將自然中無法擁有的,戮力表現在人文種種情境中,終而積澱出京都這麼雅緻的一片天堂。京都的黎明京都的黎明最當珍惜,看官你道為何?乃日本人不大有一早至公園打拳、作體操、練氣功、跳有氧舞這一套(與中國人相較,此可見日人之自我、制約,且每人有其相當之個人主義講求,無意與他人同搖互擺之又一斑),於是那些公園、綠地、山麓等空曠公共空間幾乎不見一人,此一刻,你可完全擁有。倘有一個導遊,帶領七、八個風雅高士作一趟如痴如醉的文雅之旅,或許天濛濛亮領他們來到嵯峨野的大澤池(只能到這類地方,太早各寺院還沒開),或許還帶著古琴的CD,用walk-man裝上兩個輕便的小喇叭,將之放出,各人在池邊各處或散步或佇足,或倚樹或坐石,或立橋上或臥船頭,眼前鴨雁輕游,樹影婆娑,耳間流蕩著〈平沙落雁〉或〈幽蘭〉,且看這是何等的幽幽淒淒感受。如此徜徉一陣,當太陽昇得高了,光線開始刺眼了,便大夥可以出發吃早點了。黎明,原本就具有稍縱即逝的珍貴,恰好京都的黎明更值得寶貝,乃一來無閒雜人,二來景在迷離天光下更富佳讚,三來遊人只知往古剎名寺而進,而寺院恰要八點半、九點才開,愈發令那些不花錢的角落更加受人忽略,豈不更好?盛夏的黎明更是寶貴。一來天亮得早,黎明自然變長;二來太陽大時,人往往常避室內,一天中許多光陰皆不願在戶外,黎明益發寸寸是金。言及夏天,遊賞京都固不是最佳美時節,然它的清晨(四時半至八時)與它的黃昏(六時至八時)最是可人。再就是,它的夜晚,無盡的夜晚,不管是散步於三年阪、二年阪、寧寧之道,散步於白川、祇園,散步於嵐山、嵯峨野,或是買醉於先斗町、木屋町,皆是別的季節所無法比擬的。【京都的長牆】(節錄)京都另一最大風景資產(除了山門),是長牆。人依傍著它踽踽行走,似永走之不盡,此種寬銀幕畫面,是世上最美的景。而自己這當兒的沿牆漫步,得此厚堵為屏,心中為之篤定,非同於跋行曠野荒原之空泛無憑藉也,即此一刻,正是最暢意卻又最幽清的情境。便因這無數堵的牆、直統統的到底、卻一轉折又是重新的無盡,便教西方千百雄麗城鎮無法與京都頑頡,也令京都在氣氛上堪稱舉世最獨一無二的城市。牆之延伸,廓出了路徑的模樣。愈是土屑樸厚、悠悠無盡的牆,愈將一條原本無奇的路塑成了古意盎然的絕佳幽徑。而這樣的牆路,不僅自己走來愉悅,即觀看其他路人(如躬背的老嫗,如打傘的少女,如騎車的學子)沿牆經過,亦是教人興奮莫名的好景。牆之佳處,常不在白日,而在夜裡。乃此刻光線微弱,人僅需得那依稀之意。牆之佳處,也常在雨中。夜晚與雨中,恰也正是閒雜人最不見之時,也正是門外漢如我最喜出沒之時。我於牆之喜愛,極可能來自幼年臺灣各處皆是日式規劃下的巷牆,加上兒時看日本劍道片、忍術片,戲中人總在黑夜牆下殺鬥,時而沿牆追打,突一轉入巷子,又遇伏兵,接著再殺。這些牆,竟然是那麼多驚險劇情的托襯屏障,何等的天成,何等的神筆!當年心道:日本怎麼會有如許多的長牆?這樣牆曲牆折、牆夾來牆夾去的所構成之迷宮,教人夜晚怎麼敢走路呢?而要是犯了仇家,如何能逃過他的圍堵呢?如今,這些幼年銀幕上所見的牆,竟已可以撫在我的手下、賞嘆在我的佇足中、並讓我無盡的沿著它緩緩蕩步。日本夜晚,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氣氛;即我們小時候自電影已然有此印象。而此特殊氣氛,主要來自日本之建築與市街格局。小時候見一曲名,謂《荒城之月》,心道:極合也。壓根便將日本長牆、日本屋瓦、甚至夜色、甚至日本淒淒笛聲等等剎的呼喚出來。京都的晚上由於日本治安太好,故京都的夜晚也往往不宜放過,頗值得秉燭一遊。尤其是酒酣後走出小店,最宜先散步一陣,新橋通、白川南通、花見小路一帶原本是風景秀美地,近處又多買醉之所,在此散步本就很宜。為了享受夜景,常在出發前便選擇靠近陰曆十五的日子,為了多得皎潔月光也。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抵達京都,竟逢上中秋夜,銀光灑罩下,大德寺旁碎石子地我沙沙走著,來到一處青年旅舍(Youth Hostel),這種天成情景,太是教人難忘了。即使是中秋節這種我們中國人心中的大節日,京都依然幽清如常。這種自月光下見得之京都,頗有小時看日本古裝片的情味,如何捨得在幾天匆匆的觀光下隨手就放過呢?最佳的夜,在夏天。鴨川兩岸,三條四條所夾,此一大片區域,充滿了活動。賣唱者也各顯其能,來自東京的,來自九州的;唱rock and roll的,唱blues的。料理店的納涼床上,坐著飲宴的客人,夜深猶不想離去。從三條大橋走過來,再從四條大橋走過去,一晚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樣的年輕人太多太多。也有坐定不走的。他們買了啤酒,坐在川邊喝。若是京都大學的學生,或許選擇鴨川較上游的位置遊憩,如京都御所東面、荒神橋附近。很奇怪,夏夜總是與水有關。嵐山的桂川兩岸,亦多坐遊人,聊天,乘涼,彈吉他唱歌。在京都坐咖啡館常常與一些見聞廣博、學養不俗的中年人聊天(其中不乏自學校退休的教育家或半生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喝茶。東聊西聊,便聊到了京都。我總問,京都怎麼玩你們覺得最喜歡?他們會說:「我想去一個地方玩,卻是坐下來的時光多,行走的時候少,有沒有這樣的好地方?可不可以只是以這些佳美寺院為我身背的屏風,以這些春天的櫻花秋天的紅葉做為我無盡的想像,而我人不用再一座座的名剎進(事實上我也都去過了),只是淡淡的點綴一下,卻花較多的時光坐著,品嚐咖啡,休養身心,談天說地,聊聊天,而它的古都、它的美、它的幽清潔淨,我全沾染享受擁有了。」有這樣想法的人頗多。我便說:「你們真該到京都喝咖啡。」京都的咖啡館,可謂三步一家、五步一店,多得不可勝數。有時巷弄一轉角,便一家;小橋邊,又一家。或許此地自古已極度市井化,人並不像鄉村式的每天在家自烹自食,很習於隨時在外間街巷里弄歇歇坐坐,喝點什麼、吃點什麼。至少這例子言於藝妓,便最通適。而領導享樂時尚的,在世界各地(如上海),也常是藝妓。京都景致,如龍安寺的枯山水,大澤池的寒鴉,下鴨神社的森林,處處院牆上一絲不苟的松樹如刺針頂等等,太清素了,竟教人有一襲說不出的淒冷幽寂,又京都時時青山在目,處處綠水淙淙,它是氧氣過度鮮新、植物過度翠綠的一塊良所,卻又有一些太不近人間煙火了;偶而你不免也想稍稍背離這些淨之至清的綠意一陣子,追求一些褐黃色調的頹唐感,這時候,人想到了咖啡館。金黃光暈咖啡館,如同小型的燈塔,溫暖了旅人的心。而咖啡館,又是跨國界的地標,任何人不畏進入。不同於餐館,不諳日本菜的外地客,進餐館常感猶豫。而咖啡館,於任何人皆感熟悉。至若咖啡這樣東西,早已是國際語言,如音樂,人人說得出對它的感受。君不見那些深閱指南、背著背包的西洋青年男女,適才在寺院中抬頭細審各景點的精妙細節,全神貫注備極嚴肅,像是此行最緊要大事,美則美矣,感受亦甚豐足,然而臉上並不見得流露怡悅之容,直到這當兒走進咖啡館,見到了桌椅人聲,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一邊卸下背包,他的臉,這時才綻開了笑容。咖啡館讓他有家的感覺。以下是京都我認為最有特色的幾家咖啡館,並同它們周邊值得遊賞的景點,相提並敘,省筆墨也。京都的手袋在太多有個性的櫥窗裡,常會看到三兩個像是由藝術家或業餘的藝匠做好再拿來這裡寄賣的手袋。為什麼說像寄賣?因為這些一家又一家看到的手袋,全都不一樣,又似乎只有一款,也不像出自哪個手袋品牌的大廠家。並且這些手袋或背包皆像是因興趣而下手做成的,用手做成的,且只做一兩只。故我會說藝術家或業餘興趣者所出品。日本人很懂得裝東西、盛東西;故他們設計出來的「盛器」原就極成熟;袋子便是一例。我這裡說的手袋或背包,指的不是純女用的皮包,亦不是登山氣味太重的背包;而是介於此二者之間、男女皆可用、又頗能裝放一些東西的「有風格的包包或袋子」。有時候,衣服店放了三、五批手袋;每一批像是出自不同的手藝家。有時候皮件店也放了幾個在賣。某些比較有風格的文具用品店也放了幾個在賣。往往一條頗 trendy的街道上,有好多家在賣手袋;並且每一家皆不重複。在這樣的店裡東見一只手袋西見一只手袋,不禁叫我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做這個?當然,就是很愛做工藝的人做出來的,很簡單。這些人在一百年前的話,或許便是做花器,要不做織染,皆可能。我看了不知多少個手袋,也想像了有多少個硬是自己有興趣、自發性的發出了巧思、下手去裁剪、去編構、去設計的年青人在京都周遭、低著頭在一點一滴的完成他們的作品。而京都,正是這些無盡工藝品最佳的陳列地。日本人的鞋子看一眼日本的鞋店──任何商舖的鞋店,或小百貨公司的鞋架──便深刻看到了日本人對於裝扮之某種自然而然的「制約」。也就是,他們的鞋子太保守太規矩了。譬似站在鞋群前準備買鞋之人是旁邊陪著他的工作主管,要盯著他買制服一般的選購鞋子。這些鞋子,皮鞋或家居簡易皮鞋,尤其是女鞋,十分的退縮、十分的不求有個性。不僅是中年阿巴桑所穿而已。事實上,穿在真人腳上的鞋子,不乏極有風格之例,但鞋店的架上,抱歉,委實呈現一種保守的壓抑氣息,每個鞋店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