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8

“好。"赵相永环顾一下四周说,“在座的大家都亲眼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杯子里面的酒没有了。下面再让诸位看看更神奇的魔术。"赵相永看了看林尚沃继续说:“林公,倒酒吧。大家看着,林公倒的酒就不会消失。林公,你来倒酒吧。"直到这时,林尚沃才睁开眼睛。看来,赵相永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酒杯的神秘之处了。“你倒是快倒酒啊,林公。"赵相永再次催促道。林尚沃知道自己再无法退让,他感到此时大家的目光全都投射到自己身上。他拿起酒瓶开始倒酒。已经知道杯子神通的林尚沃只把杯子倒了七成满。在一旁一直盯着看的赵相永连忙说:“怎么不把杯子倒满啊?"“老爷,"林尚沃答道,“老爷不是已经亲眼看过了吗?倒满了就会没有的。"赵相永又问:“这样酒就不会消失?"“是的。"“好,我再瞧瞧。"赵相永又开始注视没有倒满的酒杯。此时此刻,何止是赵相永,参加宴会的所有乐师、歌妓,都不愿把目光离开那个酒杯。果然,林尚沃的话是对的。杯子里面的酒果真没有消失,即使在过了很长时间后也依然一点儿不少,继续保持原样。现在,一切水落石出。石崇大师赠给的杯子,正如其名“戒盈杯”所寓含的意义,斟满酒酒会自行消失,而如果斟酒时适可而止酒就会原样不动,这分明是一件神器。“倒满它。"两眼直盯着酒杯的赵相永大声吼道,“再把酒杯倒得满满的。"“老爷,"朴钟一小心翼翼地说,“老爷您不是已清楚地看到,倒满它酒就会消失吗?"“不是倒满酒的杯子,我不会接。不是倒满酒的杯子,我也不会喝。"傲慢的赵相永狂言道,“看谁能赢,咱们比一比。孩子,你往杯子里倒酒。"这话他是对身边的歌妓说的。歌妓又开始往酒杯里倒酒。接着,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虽然歌妓连续往酒杯里倒酒,可叫人称奇的是,一瓶酒都快要倒光了,酒杯仍然没有满。真是让人无法想像,满满的一瓶酒足以能斟满十杯,可一瓶全部倒完后,不要说把杯子倒满,杯底也才刚刚被覆盖。“老爷,"倒酒的歌妓脸色煞白地说,“真奇怪,杯子倒不满。"正如歌妓所言,尽管不多时前刚刚发生了酒自行消失的怪事,可先前杯子到底还是倒得满的,可这次就完全不同了,杯子怎么也倒不满,就像往无底的缸里倒水似的。恐慌的歌妓手颤抖着退在了一旁。“干什么呀?"赵相永厉声呵斥道,“没看到没酒了吗?再拿酒来!"歌妓们又拿来了几瓶酒。“再倒。"赵相永对方才倒酒的歌妓命令道。“老爷,"受惊吓的歌妓搓着双手乞求道,“我害怕,不敢再倒了。"“好,"突然,赵相永用手敲着桌子说道,“如果谁能把杯子倒满,我赏他百两大银。"赵相永的豪言一出,贪钱的歌妓们都争先恐后地争着上前倒酒。可是,大大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没有一瓶酒能把酒杯倒满。“好啊,"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的赵相永终于按捺不住,呼地站起来说,“看谁能赢。让我来倒一次。"性情急躁的他干脆双手各拿一瓶酒同时往酒杯里倒。可这也无济于事,不管他如何倾倒,酒杯就是倒不满。不一会儿,赵相永手中的酒瓶也倒空了,两眼默默地瞪着酒杯,一言不发。“老爷,"坐在赵相永身边的歌妓陪着小心问,“还要再拿酒吗?"赵相永摇晃着脑袋说:“算了吧。"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与怎么倒也倒不满的酒杯的神奇相比,他认为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心中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可是,今天的场合究竟不同,他只得咬紧牙关强忍着。就在这时,两眼瞪着酒杯看的他发现杯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拿起杯子静静地在眼前打量起来。直到这时他好像才发现杯子里面刻有文字。由于字迹细小,赵相永只得眯缝着眼睛看,并出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戒盈祈愿,"他自言自语道,“‘戒盈祈愿’不是勿要把酒杯倒满的意思吗?"这时,赵相永已完全醒酒了,他又继续念酒杯上刻的字。“与尔同死,"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与尔同死’不就是愿与你一起死的意思吗?原来这一切是这样啊!"赵相永猛地抬起头,眼睛直盯着林尚沃,说道:“原来是倒满酒来喝就与你一起去死的意思。喂,林公。现在看来这个杯子是诅咒人的东西了。你说,林公。你把我叫来请我喝酒,用这个杯子敬我酒,是为了让我死,借助鬼神来诅咒我吗?"真是岂有此理!把好好地放在酒柜里的戒盈杯拿过来作酒杯,最初不是你赵相永的主意吗?而对赵相永来说,他无论如何要把在众人面前失面子的责任归咎于林尚沃,并对他大发雷霆方解胸中怒气。“回答我,林公。这个附有鬼魂的杯子到底从哪儿来的?"“杯子没有附有鬼魂。"无奈,林尚沃反驳道。“什么?你说杯子没有附鬼魂?"忽然,赵相永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把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起来,说:“你把人叫来,用诅咒人的杯子敬酒。这个杯子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不,不是啊,老爷。"朴钟一急忙站起来劝慰赵相永。赵相永使劲地大声叫着并把杯子高高地举到空中说:“躲开!我要把这个妖魔的杯子扔出去。"转眼间,赵相永把举在空中的杯子扔了出去。当时尽管是初秋,但因天气较热,宴会时门窗都敞开着。所幸的是,赵相永扔的杯子避开了人群,通过窗子飞向了院子里。由于是在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在座的人都来不及劝阻,只听到杯子飞出去后碰到了什么东西上,发出“啪啦"的破碎声。“我走,没有必要再坐在这里。"真是无礼至极。赵相永带着与自己一同来的官员一溜烟似地扬长而去。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不叫什么宴会,而简直是一场骚乱。尽管赵相永蛮横无礼,但林尚沃和朴钟一还是紧跟着把他们送出了门外。散席的酒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如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战。大潮退去,风景大煞!对此,林尚沃却并不在意,他躬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老爷,"站在一旁的朴钟一忍不住问道,“您在干什么呀?"林尚沃马上答道:“我在找刚才扔出来的杯子。"看到林尚沃朝着杯子扔出去的方向四处搜寻的背影,朴钟一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心酸。这个人真是一个有自控精神的人!不是吗?他所面对的赵相永是一个跺跺脚能震落飞鸟的人,他不仅是权贵家族赵万永的亲戚,而且又是掌握着林尚沃生死大权的郎官。刑曹派赵相永来了解林尚沃的情况,他呈上的有关林尚沃表现的报告既可使林尚沃立即结束流放生活,亦可使他在流放地再度过一段漫长时间。招惹这种权势赫赫者的不满,让他怒气冲天,应该感到十分不安和心慌意乱的。而林尚沃对此却置之不理,淡然处之,竟然开始在昏暗的院子里用双手摸索着找起那只被赵相永扔出来的杯子来。“老爷,"朴钟一也一块帮着找起杯子来,并忍不住问道,“这杯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对林尚沃十分小心地保管着这个杯子,朴钟一是非常了解的。他也一直纳闷林尚沃为什么要那样看重这个十分普通的杯子。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使他心中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林尚沃没有回答朴钟一的提问,而是继续寻找杯子。他听到飞出来的杯子碰到什么东西后“啪啦"一声响,他想大概是杯子碰到了院子里的园艺石。林尚沃也是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这只杯子的神妙之处。可大师为什么要把这只杯子作为克服最后一次危机的秘器送给自己呢?正在黑暗中寻找杯子的他默默地想。一旦倒满,杯子里的酒就会消失得一滴不剩,而只倒七成满杯子里的酒就会完好如初。不仅如此,如果贪心不足,非要强行把它倒满,杯子就像变成了无底缸,就是把酒缸搬来也倒不满。为什么石崇大师要把这样神奇的杯子送给我呢?突然间,林尚沃仿佛悟到了什么点起头来。石崇大师送给自己杯子不正是要用“贪得无厌却反而一场空"的古训警示自己吗?大师是在告诫自己,人生中的一切欲望不正也像这杯子一样:越想倒满它却反而什么也不剩,变得一无所有;反之,倒得七成满就会把酒留住。这种自我满足之心才是人生自然之理啊!林尚沃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自己盖起了近百间的大宅院,后又坠入相思河而爱上了松伊。这些不都是在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吗?石崇大师不正是为了使自己警惕贪婪之欲而送给自己这个戒盈杯吗?不正是为了告诫自己“一切悉得之日,正是退让之时",石崇大师才会把戒盈杯作为秘器送给自己的吗?正在这时,同林尚沃一起寻找杯子的朴钟一喊道:“老爷,杯子找到了。"杯子是在被扔出来的相反方向上被发现的。朴钟一双手捧着杯子。林尚沃连忙跑过去看。朴钟一手中的杯子已经破损,变得非常难看。看样子,在被赵相永使劲扔出来的那一刹那间,杯子碰到什么东西“啪啦"一声响时,它的一角就已经破碎了。林尚沃赶忙去寻找破损的残片,可残片已成齑粉,无处可寻。尽管如此,他仍感到一丝宽慰,因为杯子的样子看上去基本上仍算是个杯子。“老爷,"朴钟一像是发现什么异常似的,用眼神朝着杯子示意了一下,“杯子上有点儿不对劲。"林尚沃很留心地看了看杯子,一种红色的东西正从杯子的缺口处流出。他想弄明白这红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反复地仔细端详着杯子。看到红色的液体慢慢地从杯子的破损处滴下,林尚沃还以为是朴钟一的手受了伤,把血沾在了杯子上。可是并非如此,鲜红的血分明是从杯子的破损处流出来的。“老爷,"朴钟一说话时的嗓音有些颤抖,“这不是血吗,老爷?杯子在流血呢!"的确是血。真是匪夷所思!杯子不是人,它破损的“伤口"怎么能流血呢?林尚沃一再吩咐朴钟一,绝对不要把杯子流血的秘密泄露出去。然后,他把杯子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拿着杯子回房去了。杯子不再流血,林尚沃把破损的杯子——戒盈杯放在桌子上,仿佛石崇大师就站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对着杯子行了三拜之礼。而后跪在地上说:“大师在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大师送戒盈杯给我的深刻寓意。我一定铭记师父留给我的戒盈杯上的警言,实现天道。大师,我会明哲保身的。"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林尚沃是否感觉到石崇大师已经圆寂了呢?他是否已感觉到戒盈杯上刻写的“与尔同死"这几个字,是石崇大师所作的“与戒盈杯同命运"的预言,从杯子破损处流出来的血实际上就是石崇大师的血呢?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丙申年九月初二。戒盈杯之谜作者:崔仁浩1836年,丙申年10月。林尚沃服“安置刑”不到一年就被提前释放,重新又获得了自由。他能如此幸运,主要得益于赵相永向刑曹递呈的一份报告。赵相永虽然是个傲慢十足的人,但他意识到是自己喝醉了酒而失手打碎了别人的传家宝。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在呈递给刑曹的报告中为林尚沃多多美言了几句。但归根结底,还是戒盈杯救了林尚沃。正是戒盈杯的显灵才被盛怒之下的赵相永失手打碎,从而救出了林尚沃,应该说他得以摆脱囹圄之身完全得益于戒盈杯的“杀身成仁"。林尚沃恢复了自由。从流放地回到家中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收拾行装上路。他在家中没作停留,只带了一个仆人又匆匆上路了。虽然家人及朴钟一再三追问,他始终对自己的去向缄口不语。林尚沃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戒盈杯。戒盈杯已被赵相永打破,再也无法使用。然而,林尚沃却在临行前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带在身上。林尚沃此行的目的地是京畿道的广州地区,那里是司瓮院下辖的官营瓷器制造厂的所在地。司瓮院是专门负责管理皇帝用膳和宫内人员吃饭及相关事宜的部门,它有权指定本国任意一家瓷器或陶器制造厂专门负责制造皇宫内使用的餐具及其他器皿,并直接掌管全国所有的器皿生产。当时,司瓮院还在广州设立了分院,专门负责御用极品器皿的制作。原来,林尚沃知道戒盈杯产自京畿道广州,所以就直奔那里而去。戒盈杯产自官窑,毫无疑问它是生产极品的广州官窑的产品。林尚沃亲眼目睹了戒盈杯被打破时流出的鲜血,他把破损的杯子捡了回来,把血迹清洗干净后,恭恭敬敬地摆到桌上,就像面对着活生生的石崇大师一样虔诚地拜了三拜,并发誓:“我一定要悟出戒盈杯蕴涵的禅意,实现天道。"于是,他获释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就直接奔向京畿道广州。戒盈杯是谁制造的?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这神奇的杯子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周折才传到石崇大师手中的?如果在广州能解开这些谜,不就可以按照与石崇大师的约定,破解戒盈杯的禅意了吗?林尚沃急着赶往广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般来说,燔造所每年要制造13万件御用瓷器进献到宫中,包括皇上进膳用的碗、皇宫用的普通容器、祭祀用的祭器、太医院的制药容器和皇室办喜事的特殊瓷器等。为此,国家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比较有名的瓷器匠集中起来制作这些瓷器。工匠们要从这一年的解冻期一直忙碌到结冰期。林尚沃被释放的时候已经是10月初,马上就是结冰期。如果结冰期一到,分院将会自行解散,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器匠们将从分院领取俸禄后陆续返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不能在此之前赶到那里的话,就找不到人询问有关戒盈杯的事了。林尚沃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京畿道的广州。京畿道广州地区的官窑一般设在广州郡的退村面、实村面、草月面、道尺面、庆安面、五浦面一带。因为在树木茂盛的地区才能寻找到燔木,所以分院一般以10年为期限更换地点。石崇大师作者:崔仁浩金刚山海拔仅有524米,并不算高,但山体陡峭,景色优美。为了区别于江原道的金刚山,人们又喜欢把它称为“义州金刚"。从深深的溪谷中蜿蜒流出的那条河流叫“松长",它在山下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周围,是一向以大米之乡著称的米粮川。山中的金刚寺、天王寺、秋月庵等都是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寺。登山远眺,美丽的风景尽收眼底。由于这座山大都由陡峭的岩石组成,因此又叫做“石崇山"。石崇大师就隐居在这座山上,因此按照禅家的规矩,就以这座山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法号。石崇大师一直住在秋月庵中,从未出过山门。为弄清“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不远千里远赴广州分院。回到义州后,他又立即奔赴金刚山,登上秋月庵。30年前的一天,林尚沃离开秋月庵下山时,石崇大师曾对他说:“就这样走吧,离开后就把这里彻底忘掉,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石崇大师最后的话语。说完,石崇大师就面壁而坐,对林尚沃的最后三拜也假装没有看到。林尚沃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他再去金刚山秋月庵,即使是能够见到石崇大师,大师也会很不高兴,只会用法杖敲打一顿并把他赶走。“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石崇大师的严令。正是由于这个严令,林尚沃身在义州,时时能够远眺金刚山,却一次也不能登门造访。林尚沃甫从广州分院回来,立即登程前往金刚山。这次他是执意非去不可了。他想即使遭到石崇大师的百般驱赶,也必须见到他;就算石崇大师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必须见他。因为石崇大师所说的人生三大危机他都闯过了,并且已经从中得到了完全的醒悟。对自己的这种醒悟,他急于想要得到石崇大师的确认。从古时起,弟子若破解和感悟了师父提出的公案(即禅意),就会寻找睿智的师父给予认定,这是佛门惯常遵循的道法。此外,林尚沃还有一个仍未解开的谜,这就是“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为了解开神奇的戒盈杯的秘密,曾远赴广州分院找到了池老人。通过池老人,林尚沃对戒盈杯的制作者禹明玉有了详细的了解,并且知道了禹明玉是为了警戒世人的欲望而制作戒盈杯的。但这些并不是戒盈杯秘密的全部。林尚沃心中自有他的想法,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要在再次见到石崇大师时,马上从怀中取出戒盈杯“呼”地朝大师的脸上扔过去。正是为了能向石崇脸上扔戒盈杯,林尚沃在阔别30年后重登金刚山。虽然时令不过是11月的晚秋,但深山中却已进入寒冬,山中的溪谷上铺满了落叶。尽管已时隔30年,但山间的小路仍然依稀可见。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松树还是那些松树,石头还是那些石头。林尚沃从15岁起就在这山中做了童僧,跟法天大师学认字,在山中度过了一年的时光。此后,林尚沃又在义州商界破产走投无路时,回到山中去做弟子。这样,他在这山里所呆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年时间。可在他在内心深处,总觉得金刚山仿佛就是他的故乡。虽说30年后重上金刚山,但山里的风景依然如故。常言道“十年江山变”,但过去了三个10年,金刚山仍是它原来的样子。山仍是那座山,变化的仅是林尚沃自己。他下山后成为一名商人,并最终成为朝鲜最富有的人。林尚沃一面登山,一面回想着往事。每到人生的重要关头,总是石崇大师的谆谆教诲使他度过了危机。恩师法天和石崇大师使他领悟到,要从所有烦恼中解脱出来立地成佛,即使不是通过佛道,也要通过商道成为商佛。为了拜访这两位恩师,林尚沃在30年后重登金刚山,此时此刻,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林尚沃决定先去金刚寺。金刚寺与天王寺一样都是金刚山上的寺院,秋月庵是金刚寺的一座庵。林尚沃想,在去见石崇大师前他先要拜访恩师法天。金刚寺仍保持着往昔的原貌,寺院的生活仍如从前那样清苦。破落的房子、褪色的大雄宝殿依然故我。这时,林尚沃看到一个年轻的俗家弟子,大概是为准备冬天用的柴禾而进山砍柴的。他正放下背架坐在岩石上休息,此情此景,使林尚沃不禁联想到自己和石崇大师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石崇大师用“死"字、“鼎"字和戒盈杯这三个秘诀将他从危机中解脱出来,并用“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理念教会他从商的道理。林尚沃这才明白,自从他从商后,自己的商业经营中自始至终都有石崇大师在坐镇。他清楚地认识到,在他的经商过程中无时无处不浸透着石崇大师佛理的影响。林尚沃来到坐在岩石上休息的俗家弟子面前,合掌说道:“师父。"那俗家弟子吓了一跳,慌忙从岩石上下来,合掌还礼。“法天大师在金刚寺吗?"林尚沃也不确定自己的恩师法天在30年后是否仍在金刚寺。俗家弟子说:“你说的是法号叫‘法天’的大师吗?"“是的。"“法天大师在金刚寺,是寺里的住持大师。"听了这话,林尚沃才放下心来,匆匆向金刚寺走去。由于已进入冬季,山寺中的僧人们已经开始了冬坐禅。每年从农历10月16日起,三个月内僧人们都要聚集在一起闭门静修,严禁外出。现在坐禅已开始,因此金刚寺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有任务的僧人来来往往,加之寒冬时节无人进山拜访,整个山仿佛是一座空山。林尚沃向宗务所走去,他想就算所有僧人都去坐禅,也会有几个僧人在宗务所值班。坐禅时僧人有所分工,有负责煮茶的茶头,有负责烧洗澡水的浴头,也有负责做饭的饭头,还有总管全部僧人的寺监。接待外来的客人是寺监的职责。寺监恰巧坐在那儿,林尚沃便上前合掌施礼,说明来意。“我是来拜访法天大师的。"“法天大师是本寺的住持,现正坐禅。"按常理,正在坐禅的僧人是禁止会客的。“我有急事,请通融一下。"林尚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也曾是该寺的僧侣,是法天大师的徒弟。于是,寺监淡然地说:“请施主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一下。"寺监走后,林尚沃呆呆地环视着寺院的前庭。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霰雪。林尚沃想,这就是当年他每天早晨打扫的院子。眼前不禁浮现起他冲着石崇大师挥动扫把的情景。30年前的事就仿佛昨天发生的一般。霰雪渐渐变大,落在院子里,落在褪色的石凳上。尽管没有一丝风,但雪粒仍然在空中飘舞着。寺监回来说:“住持同意见你,请跟我来。"林尚沃跟着寺监穿过院子向后院的树林中走去。从开着的殿门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释迦牟尼像,并闻到了香火的香气。不知不觉间,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山林树木、寺庵都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变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树林深处有一个小庵,大门前放着一双草鞋,院子里已积满了雪。看到这双用灯芯草编制的草鞋,林尚沃感到十分高兴。恩师法天大师编制草鞋的手艺非同一般,平常有空时常用手头的各种材料编草鞋,分送给每个僧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每个人穿多大的鞋,而且做出来的鞋都非常合脚。从小时起,林尚沃就一边跟法天大师学认字,一边跟他学编草鞋。但总是费尽力气、反反复复才能编成一双草鞋。后来,每逢要出远门,林尚沃都要提前准备好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法天大师除了编草鞋外,还会用麻和草混在一起编成麻鞋,或用能散发香气的香蒲草编成香蒲鞋,或用一种叫做菅草的灯芯草编成菅鞋。在大门前放着的这双鞋就是菅鞋。看到这双用水田或湿地里生长的灯芯草编成的菅鞋,林尚沃对法天大师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大师,法天大师,"林尚沃在雪中大声喊道,“林尚沃看您来了。"“进来吧。"庵门豁然而开,法天大师就站在门内。虽然已过去了30年,可法天大师的面容仍和以前一样。林尚沃行了三拜之礼。“可喜可贺,听来往的人说,林大人已在商界成佛。"林尚沃一行完礼,法天大师就握住他的手坐下说。林尚沃不由得想起了他下山还俗时法天大师对自己的祝愿。“我算哪门子佛呀,大师。现在只不过是刚刚觉悟,仅仅是小孩子才学会走路。"林尚沃静静地看着法天大师,30年过去了,法天大师现在仿佛是一尊古佛。“林大人还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法天大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江山都变了三变,已经过去30年了。"林尚沃正要回答,法天大师拿起炉子上热着的水壶,泡了杯热茶,继续说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觉得就像昨日一样。"法天将茶杯递给林尚沃。林尚沃喝了一口茶,幽淡的茶香仍如从前。两个人仿佛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似的,静静地望着门外飘舞的雪花。纷纷飘落的雪花均匀地落在所有的物体上,瞬时间天地万物都变成了白色。看到这种情景,林尚沃不由想起以前石崇大师曾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悟禅的故事。古时候,有位庞居士拜访药山师父后正欲离去,药山师父让一个禅客去送他。两人刚走出寺门就下起了大雪,这时庞居士触情生情,不禁说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听到庞居士的叹息,这个禅客问道:“那么雪花应该落在什么地方呢?"听了这话庞居士打了他一耳光,说:“你虽有眼睛,却像个瞎子;虽能说话,却像个哑巴。”乍一看雪花好像随便落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的雪花落下后,却使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银色王国。这里面蕴含着某种禅意,石崇大师给林尚沃讲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他明白这个禅意。石崇大师讲完故事后还说:“世界万物,专找不应该落脚的地方落脚的也只有人。"林尚沃喝着茶,静静地回忆着小时候石崇大师讲过的这个故事。“只有人常常想往高处走、好处走,而一旦落脚就不想他处。因此,人连雪花都不如。"林尚沃喝着茶看着法天大师笑着说:“30年过去了,雪花仍像从前一样不落别处,大师。"法天大师一下子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大人来访有什么事吗?"长时间的沉默后法天大师突然问道,“大人于公于私,繁务缠身,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林尚沃把珍藏在怀中的戒盈杯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来金刚寺就是为它。"“为这个东西?"法天大师静静地看着林尚沃拿出来的戒盈杯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师父曾用过的茶杯吗?"“正是,大师。"“师父很久以前曾用过这个杯子,但后来不知去向了。"法天大师从小时候起就侍奉石崇大师,对师父用过的东西自然都非常熟悉。“是的,大师。"林尚沃回答道,“我下山还俗时,大师将他这个茶杯送给了我。"“噢,原来是这样。"法天大师往林尚沃的杯子里添了些热茶,而后又自言自语道,“难道大人大老远来到此深山中,就是为了这个破碎的茶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是为了把这个茶杯还给师父才来的。"“你说的师父,"法天大师满斟一杯茶,稍作停顿,又说,“指的是谁?"“是石崇大师。这个茶杯原来的主人就是石崇大师,因此应该还给他。另外,在还给他之前,我还有些话要问,因此就找来了。"听了林尚沃的话,法天沉默了半晌,然后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默默地喝着,直到喝完一句话也没说。沉默良久,法天开口说道:“大人永远也无法将这个茶杯还给石崇大师了,而且就算有话要问也永远不能问了。"“这是什么意思?"林尚沃无法理解法天大师的话,连忙问道。“本以为大人应该都知道了才来的,看来您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林尚沃有点儿发愣地问,“您说什么应该知道,应该不知道的?"“大人,"法天低声说,“大人晚来了一步。你想拜见石崇长老,返还这个杯子,应该在两个月前来。至少在两个月前来,你才能拜见石崇长老。"“那么,"林尚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那么,难道石崇长老他……"“是的。"法天点头道,“石崇长老已经圆寂了。所以说大人迟了一步。"林尚沃全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一松手,手中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摔破了。他两眼默默地望着窗外雪花纷飞的原野。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想确实来晚了,遗憾的是自己在石崇大师圆寂之前,未能见他一面。本想30年后当着大师的面,把戒盈杯还给他,并好好地感谢他,可如今这个梦也随之破灭。“大师是突然圆寂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病痛。"忽然,一个念头在林尚沃的脑中闪过。若如法天师父所说,石崇大师在两个月前就圆寂了,这不太巧合了吗?戒盈杯被摔破的时间不正与石崇大师圆寂的时间大致相同吗?戒盈杯不正是两个月前被摔破的吗?不仅被摔破,而且从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血。备边司赵相永认为杯子附有鬼魂,使劲地把杯子扔到了院子里。在酒宴不欢而散后,林尚沃和朴钟一在昏暗的院子里找到了这个杯子。杯子被摔破了,杯子的破损处还流出了鲜红的血。一想到此,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石崇大师具体是何时涅槃的?"“是九月初……"法天慢慢地回答道。“请稍等。"林尚沃慌忙打断法天的话,并掐着指头算起来。郎官赵相永究竟是什么时间到我家去的呢?他搜肠刮肚地寻思着。片刻后,他想起来了。“那么,石崇大师圆寂的日子是不是九月初二?"“是的。"法天淡淡地答道,“石崇长老涅槃的日子正是九月初二。"“几时几刻?"林尚沃又掐起了指头开始计算。酒宴散席,戒盈杯被摔破,赵相永拂袖而去的时间是晚上戌时,相当于今天的晚上七时至九时。“我想,石崇大师涅槃的时间应该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微微一笑说:“大人连石崇长老圆寂的事都不知道,怎么能准确地推算出长老圆寂的日子?并且还能准确地推算出具体的圆寂时刻,真是神了!是啊,大人,长老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时涅槃的。"法天又给林尚沃的茶杯添了些茶水,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天晚上,石崇长老突然叫人敲鼓,有个师父赶忙‘咚、咚、咚’敲起鼓来。听到这突然响起来的鼓声,僧徒们非常吃惊,都急忙跑到秋月庵。长老躺在秋月庵里,见弟子们都来参拜,就对弟子说:‘扶我起来。’"法天平静地继续讲着:“弟子把长老扶起来后,长老就以平时参禅的姿势打坐,并突然说道:‘今日我去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又无病,身体很健康,怎么突然要说走呢?迷惑不解的弟子问道:‘您什么时候去啊?’长老说:‘稍后就去。’随后,长老微微地闭上眼睛,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无……’的声音。弟子知道长老一生就这样打坐参禅,只得以焦灼的心情静听着。因为长老说要圆寂,弟子专心等候接受长老的‘临终偈’。所以,静候在一旁的弟子问:‘师父,您想说出临终遗言吗?’听见此言,长老睁开眼睛说:‘都是梦中。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梦话再离去吗?人死方能梦醒!难道还要让我说些无用的废话吗?此生我一直都在说些无用的话啊。’尽管如此,弟子仍然给长老拿来了墨与笔,并且说:‘虽然长老即将仙逝,可弟子们不是仍在梦中吗?’于是,长老提笔这样写道:‘七十余年游梦海,今朝脱壳返初源。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写完‘临终偈’后,长老又静静地端坐着开始捻动手中的佛珠。见长老这样静静地坐着,弟子问道:‘师父,禅意还活着吗?您还健在吗?’但是,长老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口吐鲜血,举双手为金刚印,端坐着魂归天堂。几天后举行了遗体焚化仪式,并进行了‘起骨’活动。令人惊讶的是在长老的骨灰里竟发现了三十余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法天就这样自言自语、简要地把石崇大师圆寂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尽管如此,对林尚沃来说,大师圆寂的事却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历历在目。就在戒盈杯被摔破并流出血的那一瞬间,石崇大师自己也口吐鲜血,停止了呼吸。林尚沃一边默默地喝着茶一边这样想着。石崇大师知道戒盈杯何时被摔破,甚至也知道杯子被摔破之时就是自己临终之日。他密切关注着林尚沃的命运,因此,他知道戒盈杯能使林尚沃摆脱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并且还预见到杯子在林尚沃那儿要被人摔破,杯子被摔破的瞬间就是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戒盈杯关注着自己的命运。就在此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盈杯上刻的那八个字:“戒盈祈愿,与尔同死。”杯子在被摔破时八个字中“与尔"两个字已被摔掉,那么“与尔同死"不正是意味着“杯子被摔破之时,我将与其同归"吗?所以,石崇大师就在杯子被摔破流血的瞬间,自己也流血圆寂,这不正也印证了杯子上印刻的谶语吗?“师父,"林尚沃突然抬起头来问法天,“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什么事?"“您能告诉我石崇大师的俗名吗?另外还有,您能否告诉我大师在入佛门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林尚沃感到自己所提的问题未免有些荒唐。可尽管明明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儿愚蠢,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问了。面对林尚沃的提问,法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往空着的茶杯里倒热水。在沉默一阵后他答道:“大人,你不知道僧人的过去就是前生吗?不是谁都明白僧人的俗名和过去只不过是昔日的旧外壳吗?"法天的话是对的。出家后皈入佛门,凡尘世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前生往事。林尚沃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一边思索着。虽然法天不愿意告诉石崇大师的俗名以及他入佛门前所从事的职业,但林尚沃却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石崇师父就是禹明玉,是池老人的养子。禹明玉是当代烧制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满了挫折与不幸。可他享尽了各种名誉和快乐,曾沉迷于美酒与女色,并且作为艺术家达到了艺术的尽善尽美,实现了一个陶工人生中的所有目标。但是,就在他制作完旨在限制欲望的戒盈杯后,他离开了养父池老人,来到义州的边境小村隐居。他随身携带着戒盈杯,放弃原名“禹明玉",改叫“石崇"。他不愿再做什么当代最著名的陶工,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削发为僧。他抛弃了前生所有的“业”而要开始新的人生!这才是他不愿回家的真正原因,尽管他的养父池老人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归。林尚沃刚从广州回来就登上了阔别30年的金刚山,目的就是要拜访石崇大师,询问其前生之事,并归还戒盈杯。而没想到自己来迟一步,就在自己要问石崇大师——不,禹明玉前生之事之前,正如他制作的戒盈杯的文字所预言的那样,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大人,"法天面带微笑说道,“你专程来归还石崇长老的杯子,看样子只能原路下山带回去了。以小僧之见,长老是把这个杯子当成衣钵传送给大人的。"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就收下吧,大人。看起来,已圆寂的石崇长老的本意是通过杯子把衣钵传授给你,收你为受法弟子。你就遵循这一‘奥旨’,明哲保身,觉悟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那天晚上,林尚沃亲眼目睹了石崇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临终偈”。一般的“临终偈”大都是由长老口授,弟子书写记载下来,而石崇长老的“临终偈”却是他本人亲自书写的。笔迹苍劲有力并且字里行间洋溢着仙气,一点儿也看不出要去世的痕迹。就在看大师书写的“临终偈”的瞬间,林尚沃确信:戒盈杯上雕刻的文字与眼前的文字同属一种字体,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是诗句“千古旅情百代事,浮云起灭月亏盈"中的“盈"字与戒盈杯上刻的“戒盈祈愿"中的“盈"字,字体完全一致。这更进一步证实,石崇大师本人就是当代最著名的匠人禹明玉。林尚沃在金刚寺寮舍斋逗留了一天。其原因是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山路被封,林尚沃应法天之邀没有下山。此外,30年来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在金刚寺里留宿一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林尚沃因种种感怀而难于入眠。正如自己所料,石崇大师就是禹明玉。他想着石崇大师赠给自己的神器——戒盈杯把他从人生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恩德,又想及自己尚未报恩师父就仙逝,唏嘘不已。林尚沃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房外。暮色已深,风雪已停,天气转晴。白天的一场大雪,使万里江山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在宁静明洁的夜空,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散发着皎洁的清辉,就仿佛白天从未阴过天、下过雪。在皑皑白雪上,月光在流动,黑夜宛如白昼般明亮。林尚沃慢慢走到大雄宝殿前,殿门开着,里面烛火通明。释迦牟尼佛像前香火仍缭绕不息。林尚沃脱下鞋,走进殿内。他虔诚地在佛祖像前跪坐下来,开始回忆起自己下山后在娑婆世界(指凡世)30年人生的风风雨雨。他感悟到30年的岁月犹如一场梦匆匆掠过。就像石崇大师的临终偈所说的游“梦海"一样,人生一切只不过是往昔的外壳,兴亡盛衰百代之事也如同过眼烟云之云起云散,或如天上明月之阴晴圆缺,到最后都化为乌有,一切成空。林尚沃面对佛祖佛像开始跪拜,他决心要跪拜1000次。30年前,他在这个寺庙里修行时每天都要对佛跪拜108次。人的一生,有88种“见惑”和10种“修惑”。其中,前者指的是只要醒悟就能消除的烦恼,而后者指的是即使醒悟也舍弃不了的烦恼。若再将人拥有的本能的贪心、愤怒的嗔心以及愚蠢的“痴心”等10种根本性的烦恼与上述烦恼合算起来,人的一生中共有108种烦恼。尽管人们明白追求金钱和权力、名誉与女人的欲望难以全部实现,但在心里却总是难以割舍。因此,为消除种种诱惑,有人奉劝每天要对佛跪拜108次。这种修行方法就如同擦拭镜子上的灰尘、在砥石上磨砺刀刃一样,通过一一地反省自己的烦恼,对佛跪拜108次,是谓“修道断惑”,通过这种修炼,各种烦恼就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消失。在往事的追忆中,林尚沃开始拜佛。但事与愿违,身体已大不如从前,才跪拜了百余次就开始出汗。没过多久,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拜到五百多拜,已不能控制自己精疲力竭的身体。但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并在心中暗自激励自己:现在就后退是绝对不行的。林尚沃使出全身力气五体投地地跪拜着,身体开始疼痛起来,并难以再坚持。全身各处针扎般疼痛,关节也仿佛断了一样。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样流淌,膝盖也已经磨破。每一次跪拜,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691、692、693……"可就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身体已不再感到疼痛,自己进入了一种如同无我之境的昏迷,身子也飘飘欲仙。他感到自己立即就要倒下,但又觉得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他继续咬紧牙关并鼓励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最后,他竭尽浑身的力气:“996、997、998……"终于,他完成了1000次礼拜,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他的双膝、两肘和脸就那样扭曲着俯伏在地上。在感到全身湿透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沿脸颊流下。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不是汗水而是热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流泪。心里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怎么会流泪了呢?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这样寻思着。就在此时,忽然,法钟开始鸣响起来,打破了拂晓的宁静,到了僧人们早晨拜佛的时候了。声声钟声催醒了一度归于寂静的世间万物。林尚沃在完成了1000次跪拜后,由于过度疲劳,就那样趴在地上倾听着这声声钟声。钟声,肃穆的钟声。只要听到这佛刹钟声就能忘却凡尘的一切烦恼,增长智慧,逃脱地狱,抛弃三界轮回的一切,圆满成佛。就在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林尚沃突然站了起来,不再感到一丝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忽然变得清澈明朗,心头涌现出一阵欲翩翩起舞的喜悦。突然,他独自哈哈大笑起来,看上去活像个神经病人。唐朝圣僧临济说过:“见佛杀佛,见僧杀僧。"正像临济所说的,林尚沃遇见了石崇并最终“杀”了石崇。换言之,他是踏着石崇的生命才逃脱了人生的一劫。这天早晨,听着钟声的林尚沃变得大彻大悟,他还用一首诗表述了他当时的感觉。这首诗后被收录在他编写的《稼圃集》里,诗名为《秋月庵晨钟》,诗的内容是:野村喔喔呼更鸟,山寺隆隆报晓钟。天风欲破人间梦,引下千层万丈峰。林尚沃想通过面对释迦牟尼像跪拜1000次来报答师父石崇的恩德。跪拜完后,他从晨钟中得到了大彻大悟。而正是通过这份大彻大悟,他也最终“弑杀”了石崇大师。林尚沃不仅破解了石崇留给他的戒盈杯上的谶语,而且还破解了石崇的禅言:“这个杯子不但会帮你摆脱你人生的最后一个危机,还会使你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谜一般的石崇的遗言。在报晓钟声里,林尚沃彻底地破解了戒盈杯蕴含的“变成空前绝后的巨富”的偈语。在这首诗里,林尚沃以偈语的方式,表达了他从痴梦中醒悟、沐浴天国之风的感受以及自己对冲破层层缠附于身的凡尘业障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是一首歌颂感悟佛理的“悟道颂”。听着报晓的钟声,林尚沃还感悟道:“贤者博学众长,强者战胜自我,富者自我满足。”因此,石崇师父所预言的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不是指林尚沃今后要成为商贾中的甲富,而是预知林尚沃通过感悟欲望有限、节制欲望而实现的自我满足的“自足",才真正是他变成天下甲富所应遵循的商道。林尚沃曾错误地感到自己的商业、自己的财富全都是自己应占有的私物。因此,他常常得不到满足。已拥有了“九个”,还想再得到“一个”以圆满地占有“十个”;即使是最终已拥有了“十个”,欲壑之心却仍难以填平。有时,“十个”都拥有了,还差“一个”也不满足。总而言之,人是拥有了“十个”还想占有另外“十个”、占有之欲永远也满足不了的生灵,他被“千层万丈”的欲望所俘获。瞬间,林尚沃醒悟到,自己的商业和自己的财富并不是自己必须拥有的,它们都是身外之物。耳闻清晨寺庙的声声钟鸣,林尚沃开始深思熟虑起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在一番思考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三条供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明白,这些道路是无法回避或绕开的,是自己必须走的“无路之路"。他也明白只有自己走完这些“无路之路",他才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富",成为商佛。决心既定,他点燃一支香插于香炉,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自言自语道:“佛祖在上,我现在要走三条路。尽管我深深知道这剩下的三条路旅途艰难,但仍望佛祖保佑我,抛弃执着的欲望,走完这些‘无路之路’。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当天下午,林尚沃离开了金刚寺。在离开之前,他跟着法天师父来到秋月庵,瞻仰了石崇大师的舍利子。舍利子被放在专盛舍利子的盒子里,这些“碎身舍利”是在焚化大师的遗体后从骨灰里捡回来的。照法天师父所言,石崇大师的舍利子一共三十余颗。它们当中有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有的似珍珠散发出不可名状的各种各样的光采。林尚沃默默地看着石崇大师留下的舍利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错综复杂,思绪万千:都到哪儿去了呢?能制作出天下独一无二的雪白的“匣燔”瓷器的禹明玉的本领消失到哪里去了?能制作号称天下神器、控制人的欲望的戒盈杯,同时又与其一起离开凡尘的石崇——当今世上活佛的灵魂,又归于何方?感悟到人生本来就没有“有与无”、“生与死”、“来与去”的禹明玉——不,石崇就这样仅仅留下几颗玲珑的舍利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在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弯弯小路上,林尚沃的脑海里不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抉择的“三条路"。现在,摆在眼前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那就是沿着这三条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让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无路之路(1)作者:崔仁浩从金刚山回来的当天晚上,林尚沃准备了一桌酒席,把朴钟一叫了过来。林尚沃在监狱中被关了一个多月,后又受到“安置刑”处罚,最后终于从被软禁的流放生活中解脱出来。这一切都是值得庆贺的。这是他回家后第一次摆酒席,是一次庆贺的酒宴。林尚沃入狱的罪名是他“新建的住宅过于奢华"。从金刚山回来后,他这才有时间好好地看了看自己新建的住宅。围绕祖先墓地新建的住宅,果然华丽雄伟、气宇轩昂,招致别人的嫉妒与反感实属情理之中。林尚沃最终实现了自己长期追求的梦想,并将其变为现实。在义州,林尚沃的家族是一个连续四代经商的商人世家。他的祖辈依靠向中国的使臣兜售小商品勉强餬口。他的父亲林凤库,由于穷困潦倒、无以为生而无奈投江自尽。不仅如此,他的两个弟弟也悲惨地死去。林尚沃几乎每天都要去祖先以及他的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坟墓上看看。这些墓地坐落在白马山城新洞的三峰山下。他的愿望就是要在这山脚下,为祖辈和家族的冤魂建造一座雄伟的宅院。如今,所有梦想终于成真,新盖的大宅院像宫殿一样雄伟,矗立在世人面前。大宅院里建有祠堂,这里安放着祖上的灵位。在祠堂的大门上,挂着用稻草做的草人。依当时的风俗,为给新家免灾祛祸而将稻草做成人的样子挂在门口,这个草人也叫草偶人。那天晚上,林尚沃只叫了朴钟一一个人,只备了两个人用的雅净的酒席。“叫我来有什么事吗,老爷?"朴钟一进门首先祝贺林尚沃结束了所有刑期,然后问道,“到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心情如何?"按照当地习俗,在搬家的当晚要煮红小豆粥,由家族成员分吃,并将其洒在房间的各个地方。这是由于鬼害怕红色,所以用红小豆将魔鬼驱赶出去。林尚沃喝着小豆粥回答道:“虽然完成了先辈们的愿望,但是感触颇多啊。"喝完一碗红小豆粥后,林尚沃再次开口说道。过了一会儿,两人端起酒杯你来我往地开始喝酒。朴钟一一时高兴,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在朝鲜的八个道中,在这样豪华的住宅中生活的人,大概除老爷外别无第二人了。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宫殿,也没有如此华丽。"朴钟一兴致勃勃地说道。奇怪的是,林尚沃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喝酒。在听到金刚寺的黎明钟声时,林尚沃就已经选择了三条“无路之路",其中第一条需要自己立即践行。喝了一阵酒之后,一直沉默的林尚沃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建造这座新房,只不过是房上另外盖房、屋檐下又建屋檐罢了。"林尚沃在杯中倒满酒后劝朴钟一喝下,接着说道:“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什么事?"“我在先祖的墓地旁建这样一个大宅院,是为了能朝夕陪同先祖们生活,同时,还可同所有的亲戚们一起居住。但是,这是违反国法的重罪,理应受到惩罚。因此,现在我想将这房子恢复原样。"“什么意思?"长期以来在一块儿共事,仅凭眼神就能洞察出林尚沃内心活动的朴钟一,此时却无法理解林尚沃话中的含义。“我是说,"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用更清晰的语调说,“我想把这房子拆掉。"那一刻,朴钟一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盯着林尚沃又追问一遍:“什么意思?"“我是说想把新建的房屋拆掉。"林尚沃坚定地回答,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您是说把新建的房屋全部拆掉?"“即使不是全部,也要拆掉一半。特别是房子周围的围墙一定要全部拆掉,包括二层的柱子也必须拆掉。另外,还要刮掉那些豪华柱子上的色彩和丹青。"“老爷,"朴钟一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打断林尚沃的话说道,“老爷您已经决定了吗?今天不是搬入新家的头一个晚上吗?您怎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房子好不容易才建起来,怎么要全部拆掉?老爷,如果那样,那么老爷现在坐着的这个屋子不也要拆掉吗?"听到这话,林尚沃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房子也要拆掉,一点儿不剩地拆掉。"朴钟一被林尚沃的话震惊了,他茫然地说道:“老爷,您结束了所有刑期重获自由,所有的罪都已补偿了。您为什么还要拆掉自己的新房呢?"朴钟一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老爷,您住这样的新房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您有充分的资格,因为您是朝鲜八道中最大的商人,是有钱人啊。"默默喝酒的林尚沃淡然地笑了笑说道:“朴公。"“请讲,老爷。"“你还记得我进山做过和尚的事吧?"“当然知道,老爷。如果不是小人的话,说不定老爷现在还待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朴钟一用生硬不雅的语调,开玩笑地说。也许他是想通过粗俗轻松的玩笑来缓解主人倔强的心理。林尚沃听了朴钟一的调侃哈哈大笑:“没错,若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至今还在山中‘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念经呢。"说完又哈哈大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酒后他又说道:“在山中做和尚时,我曾听到这样的故事。佛教有一本《百喻经》,这部经书中收录了许多故事。为了教化众生,这些故事通过非常简单的比喻使人们很容易地理解佛教教义。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林尚沃用舒缓而低沉的语调接着讲道:“从前,有一个非常愚笨、幼稚、什么都不懂的蠢人,但这个蠢人非常有钱,是一个大富商。一天,这个愚蠢的富翁到隔壁的一个富人家里去参观三层楼阁。邻居家的楼阁不仅雄伟壮观、富丽堂皇,而且四周视野开阔,高高的楼上凉爽宜人,四周的景物能尽收眼底。这个愚蠢的富翁想:‘我的财产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少,他是富翁,我也是富翁。可到如今我为什么还没住上这样的三层楼阁呢?’于是,这个愚蠢的富翁叫来一个非常有名的木匠,对他说:‘你能建造跟那个三层楼阁一样巨大雄伟的楼阁吗?’一听这话,木匠回答道:‘那个楼阁正是我建的。’富翁一听那座华丽的三层楼阁正是自己叫来的这个木匠建的,非常高兴,对木匠说:‘太好了,那么你就给我建一座跟那个一样的楼阁吧。’听到富翁的命令,木匠立即平整土地,垒起砖头,开始建造楼阁。看到木匠从低矮的地面开始垒砖建造楼阁,富翁起了疑心,他问木匠:‘你想建什么样的房屋呢?’木匠答道:‘建三层楼阁啊?’听到这话,这个愚蠢的富翁这样说:‘我不需要下面的两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第三层楼阁就可以了。’听到这话,木匠反驳道:‘这样怎么能行呢?不建第一层,怎么能建第二层呢?不建第二层,又怎么能建第三层呢?’"林尚沃接着讲道:“但是这个愚蠢的富翁非常固执,毫不屈从:‘我只需第三层,你只需给我建最上面的一层。’一听这话,木匠说:‘我不会建那样的房屋。’说完,木匠就走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朴公。"林尚沃面带微笑又喝了一杯酒,之后将空杯递给朴钟一道:“我就是那个不建第一层、也不建第二层、只想建第三层的愚蠢的富翁。虽然我稍微有点儿钱,但由于不切实际的欲望,就成为只想建第三层楼阁的无知愚蠢的富翁了。"林尚沃突然拿来毛笔,沾满墨汁,在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了两行字。朴钟一在一旁读道:“今称言行虚构者,空中楼阁用此事。"写完这句诗,林尚沃解释道:“这句诗的作者是中国清代学者翟灏,它的意思是‘现在谈起言行不切实际的人时,经常称他们的想法是空中楼阁就是源自这个故事’,朴公。"林尚沃用低沉但又充满自信的语调接着说道:“没有第一层,也就没有第二层,在虚空中悬浮的楼阁就是空中楼阁。我就是那个追求空中楼阁的愚蠢的富翁,也就是翟灏所说的‘言行虚构者’。那么,现在我要这空中楼阁有什么用呢?新房、大宅院、豪宅又有什么意义吗?尽管从外观上看,大宅院不是空中楼阁,但从我的内心里看它却不是房子。在我的内心,至今还没有平整土地,第一层的砖石至今还没有垒砌,又怎么能建三层楼阁呢?"林尚沃暂时打住话头,盯视着朴钟一。短暂的沉默之后,林尚沃平静地说道:“朴公,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拆掉新房了吗?原因就在这儿。对我来说,这所房子不是新房,而是悬在空中的楼阁,浮在天上的海市蜃楼。过去,中国北宋有一个学者兼政治家名叫沈括,号梦溪,在朝中担任‘司天监’,负责观测天体、制订历法。他是一位博学家,尤其精通天文、地理、数学、本草等。在他担任地方官员后,曾几次前往边境地区巡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他在巡视沿海边境登州时,曾在海平面上看到华丽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楼阁。因此,他就乘船前去观看,可什么也没有看见,原来水平线上出现的华丽楼阁只是一座座海市蜃楼,沈括后来在自己编写的博物志《梦溪笔谈》中写下了这样的经历。"林尚沃稍作停顿,再次拿起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白纸上写道:“登州四面临海,春夏时遥见空际,城市楼台之状,土人谓之海市。”朴钟一怔怔地看着林尚沃写的文字问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林尚沃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登州四面环海,春夏之交,在遥远的海面上可看到由楼阁形成的都市,这个地方的人们就将其叫做海市’。由于海边水蒸气多,空气湿度大,就会将毫不相干的地方的物像折射在海平面上,因而就会看到由豪华楼阁围成的城市。登州当地人将这叫做‘海上城市’,这也和虚无的空中楼阁的意思相似,明白了吗,朴公?"林尚沃注视着朴钟一,委婉地说道:“我盖如此豪华的大宅院,已经不是在盖房子,而是像那个愚蠢的富翁一样在盖空中楼阁。同样,我建的这座房子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在海平面上浮现的楼阁城市,即虚无的海市蜃楼。所以,我盖的房子就好比是在空中建的空中楼阁、在海上建的海市蜃楼、在沙滩上建的沙上楼宇。朴公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新房拆掉的原因。"直到这时,朴钟一才真正了解了林尚沃的想法,同时,他也知道既然林尚沃的决心已定,就绝不可能再更改。他边默默喝酒边想。朴钟一突然抬头注视着林尚沃问道:“若果真是那样,什么时候开始拆呢?"“马上开始,"林尚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就从现在开始。"“但是,"朴钟一反问道,“现在是数九寒天,屋外风雪交加,正是严冬季节。老爷,冬天先在新房中住着,等到了春天再拆也不迟啊。我想最好是推迟一个季节,等新春来时再拆"听了朴钟一的话,林尚沃把刚端起来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从前,中国有一位建封禅师,他的一个弟子曾问他:‘四处皆净土,每条大路都是通往涅槃之门。若想走这些路,应从哪儿出发呢?’对于这一疑问,建封禅师是这样回答的:‘路在眼前。’之后建封禅师又说:‘就从这儿出发。’朴公,难道拆毁空中楼阁还需要什么时机吗?海市蜃楼行将逝去,正如佛祖所言‘就从这儿出发’,朴公,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拆。"第二天早上就要开始拆房,林尚沃在他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要拆除它。这件事情着实令人非常震惊。拆毁房屋是对犯了违背伦理大罪的罪人,或大逆不道罪人的处罚,因此,一时间全城百姓都在对此议论纷纷。但是,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照林尚沃的指示,环绕大宅院的围墙被拆除了,两根二层的柱子也被割断。过于雄伟的屋子也被拆掉,就连柱子上的色彩、丹青也全被刮掉。完好无缺的建筑只剩下围绕祖先墓地的祠堂。林尚沃的夫人洪南顺知道后,非常吃惊,她跑到老爷面前问道:“您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屋还没有住就拆掉了?"面对一生顺从听话的正房夫人洪南顺的质问,林尚沃只是微笑着回答:“我拆掉这房子是为了盖更大的房屋。"对此,洪南顺问道:“那么,您到底想在什么时候、在哪儿重盖更大的房子呢?"林尚沃接着答道:“现在不是要在外面,而是要在‘里面’盖大房子。"洪南顺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次问道:“里面是指哪里?"林尚沃没有回答妻子的质问,只是指着自己的胸口。林尚沃像哑谜一样的回答实际上是说,建造大宅院的地方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林尚沃就这样将自己新建的房屋拆掉了,这正表露了他想通过商道成为商佛的心理。无路之路(2)作者:崔仁浩宪宗三年,1837年丁酉年春三月。林尚沃离开义州前往郭山。义州和郭山之间相距200里,需要两天的行程。林尚沃曾在郭山当过两年郡守,特别是在发生水灾时曾开仓赈济很多灾民,故而在他结束两年任期去担任龟城府使时,郭山百姓为其树了功德碑。但是,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在林尚沃被皇上直接提拔为龟城府使后不久,他受到了备边司的追查,不仅被停职,而且被罢官,身陷囹圄,流放异乡。表面上看,林尚沃被备边司追查的原因是“新建的房屋过于奢华",但他从龟城府使职位上被罢免,并成为囚犯,却都是因为松伊。从那时起到现在,已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林尚沃此次前往郭山,是为了见到他朝思暮想的松伊。沉浸在春天怡人的香气和往日的兴奋中,林尚沃想:我此次去见松伊并非仅仅是因为相思之情,而是在经过一年半后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与释放心里的感情相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去年初冬,在金刚寺的大雄宝殿向佛祖行了千拜之礼后,刚好听到寺庙的黎明钟声,就在那一瞬间,林尚沃大彻大悟了,他终于破解了石崇大师送给自己的“成为空前绝后的巨富"这谜一样的偈语。大彻大悟的林尚沃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了今后自己要走三条道路,它不是可躲避、迂回的道路,是必须要走的“无路之路"。领悟到“无路之路"的瞬间,林尚沃稳定了一下心神,点上香,把香插在香炉中祈祷:“佛祖啊,我现在想走三条道路,我知道这三条道路非常艰险难走,只有将痴爱、执着的欲望抛弃,才能完成这‘无路之路’。愿佛祖帮助我,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林尚沃已经完成了这必须走的三条道路中的第一条,在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将房屋拆掉了。持续一个冬天的拆房工程在春天到来时终于告一段落。经过两年时间建造起来的雄伟高大的新房霎时已土崩瓦解,规模缩小了一多半。现在再也没有人议论林尚沃家房屋的事了。拆了新房,林尚沃已经走完了三条必走道路中的第一条。为了走第二条路,林尚沃现正前往郭山寻找松伊。林尚沃骑在马背上信马由缰,浮想联翩。我果真是在走第二条“无路之路"吗?唉,不管怎样,拆掉像宫殿一样豪华的房屋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面对做梦也不能忘怀的松伊,我爱恋的松伊,我真的能把她忘记吗?林尚沃戴上了斗笠。原来两班贵族很少戴斗笠,但林尚沃却戴上用香蒲草编制的蒲笠。平时,也时常能见到有的书生和妇女们用头巾当作斗笠。可与此相比,林尚沃戴上斗笠完全是为了将自己的脸遮起来。他曾在郭山当了两年的地方大员,为了察看民情,走遍了城里的各个角落,普通百姓对他也都非常熟悉。若不用斗笠将脸遮起来,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城门一开林尚沃就进入城内。一进城,林尚沃就派一个随从前去报信,告诉松伊自己已经来到。进了城,林尚沃骑马越接近松伊的家时,心里就越加忐忑不安。过了自己曾经供职的官衙,离松伊的家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看到大门边有一堆谷草正在呼呼地烧着。因远道而来,赶到郭山时天色已黑。黑暗中林尚沃看见大门前站着一个人,不停地向走近的林尚沃弯腰行礼。林尚沃仔细一看,原来是松伊的养母山红。林尚沃下马,绕过大门边燃着的稻草火堆,进入房间。刚进屋,山红便手舞足蹈地说:“老爷,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在做梦吧。您来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是老爷您来了吗?"“没错,是我来了。"林尚沃这样一说,山红舞之蹈之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喜鹊在天空架起了鹊桥?老爷您是渡过银河来到了这里。老天爷也为之高兴,竟下起了七夕雨"林尚沃在房间内左顾右盼,但是没有见到松伊的身影。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松伊竟在房间里摆放着织布机天天织起丝绸来。为了排遣对主人的思念,她只有每日踩着织布机织布。松伊将蚕茧放在沸水中缫丝,制成丝线后为林尚沃做长袍和朝鲜式马褂。既然不能与爱恋的主人见面,与其在思念中以泪洗面,倒不如埋头做工,以暂时忘记相思之苦。另外,为爱恋的主人做衣服,也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忧愁。可今天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松伊踩着织机的脚突然停了下来,刹时,那用又细又薄的竹签制成的机杼一歪,将正在织丝绸的线划断了。松伊心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以前从未有过啊?为什么机杼会歪斜并将丝线弄断呢?这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吗?由于丝绸是细丝,通常织得很密。突然间丝线缠绕在一起,不仅将丝线弄断了,锋利的机杼弹起后猛地向拿着梭子的松伊的手指刺去。松伊“啊"的一声惨叫着停下了织机,手指上鲜红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伊看着鲜血直流的手指想,手被机杼划伤流血以前也有过,但机杼歪斜一下子将织线扯断却是从未有过的事。“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什么不祥之兆?"松伊一下子清醒过来,用棉线将手指缠好,以止住流血。这时,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高喊声:“住在义州的主人老爷回来了,主人老爷驾到。"听到仆人的话,松伊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住在义州的主人老爷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吗?如果说是他来了,这肯定不是什么传闻,而是他亲自来了吗?几乎与此同时,又传来了养母山红的声音。赤脚跑到庭院里的山红一边跳舞一边喊道:“松伊小姐,难道你没有听到仆人的喊声吗?没听到老爷来了吗?"一听这话,松伊激动得一下跌坐在地上,两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啊,亲爱的丈夫回来了!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织绸的丝线被扯断、手指被刺流血的瞬间,朝思暮想的丈夫回来了!……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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