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君子需要补充能量,我不信那些会议、教条、上帝能给我能量。假如那个医生在书的开头说的是真的,加入成瘾者互诫协会是治疗我的惟一途径,那我只能说,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我把书放回书架,站起身来到排班表前,看到自己的名字还列在公共厕所旁。我拿起清扫工具来到公共厕所,这儿已经好些天没人打扫了,到处污浊不堪。水池里满是痰渍,地上是干了的尿迹,带血的卫生纸扔在垃圾筐里,便池里都是大便。我敢说这是罗伊在捣鬼,但我这会儿没心思跟他计较,于是我拿起工具开始打扫。这是个恶心的差事,两次我都呕吐出来,弄得我在清理那些痰、屎尿、带血的卫生纸的同时,还得清理自己的呕吐物。随着我的清扫,墙壁、水池、地板、垃圾桶、便池都变得光洁如新,可我没有一点成就感,我再也不会干了,没他妈门! 我把清扫工具放回原处,回到我的房间。开门后我进到屋里,被我弄坏的家具已经换掉了。拉里也被换掉了,他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在他的床上,一个小个的秃顶男子正在那儿呼呼大睡。沃伦和约翰都在他们的床上睡着,约翰睡梦中还在喃喃自语和不时抽搐,沃伦倒是挺安静。我的床没有被动过,一本《圣经》和一册《十二步骤戒瘾法》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我走到床头柜那,抓起那《圣经》和《戒瘾法》,径直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将书扔进外面的黑夜里。风暴还在呼啸着。 关上窗户,我进到浴室打开淋浴开关,脱下衣服把它们堆放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我走向镜子,我想瞧瞧自己,我想透过眼中的菜色审视一下自我,不是外在的自我,而是这表皮下潜藏的自我。我看着我的嘴唇,还有一点儿肿,但基本上都好了。我看看缝合处和那个裂口。裂口已开始封口,缝合正在起作用。我看看鼻子,取下绷带丢进垃圾桶。我的鼻子挺直,尽管顺着鼻梁有一个新的肿块。我眼睛下面那部分的黑紫正在褪去,开始变黄,瘀肿基本消散了。我抵近镜子,再近些,我想审视我那淡绿色的眼睛,想看到这表象下的真我。近点,再近点,我看不到,怎么也他妈的不行。 我转身来到淋浴喷头下,热水冲刷着我,烫得我的皮肤都红了,但我不会躲开,我该受到惩罚,为了我不能勇敢地正视我自己。我该受到这惩罚,我要站在这里忍受,因为我不能勇敢地看透自己的眼睛。当我麻木了以后,我加了些冷水,坐在地上让水流过全身,慢慢恢复过来。烧灼感使我烦躁,但冷水却更叫我厌烦。我闭上眼睛,让身体的感观休止,只让思绪去遐想。它飘忽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一个我不曾谈起过和承认它存在的地方,一个仅仅有我自己的地方,一个我仇恨的地方。 第三部分 第37节:我的讣告(4) 我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孤独地在这里,在这世界上。这孤独感来自内心,源于我的意识深处。孤独感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我记忆中的所有时光都是如此。同我的家人、朋友在一起时,与满满一屋子人共处时,我也是孤独的。孤独感总是伴随我醒来,面对可怕的一整天,直到黑夜再次降临。我惧怕这种孤独,惧怕这种孤独。 我不想孤独,从来也不想要孤独。我恨那该死的孤独。我恨我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我恨我没有打电话的对象,我恨没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拥抱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恨自己没有人能与我分享我的希望和梦想,我恨我再不抱有任何希望或梦想。我恨没有谁会告诉我坚持下去,就能重新找回希望和梦想。当我尖叫的时候,我恨这一切。我尖叫:血腥的刽子手!我的尖叫遁入一片空寂。我恨没有人倾听我的尖叫,没有人告诉我怎样停止尖叫。我恨再次陷入那种靠一根管子或一个瓶子生活的孤独境地,我恨一再陷入正在吞噬我的、已经在吞噬我或不久就将吞噬我的孤独之中,我恨我会孤独地死去,我将死在对孤独的恐惧中。 总之,长久以来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接近什么人;总之,长久以来我最渴望的就是让自己感觉到不孤独。为此我尝试了许多次。我试图用女人来消除我的孤独,但这根本不起作用。我们能够在一起,甚至十分亲昵,但是无论我们多么亲近,我依然感到孤独。那些女人也察觉到了我的孤独,她们试着接近我,而当她们这么做的时候,我却总是做些蠢事,把我们之间建立的一点融洽破坏干净。我总是一意孤行,我永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再愿意跟我说话了。 最后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女人,她使我找到了那种我一直想要的感觉。她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好,比我能想像到的都要好。而这让我害怕,吓得我几乎麻痹了。当她把自己奉献给我的时候,我崩溃了,这崩溃把我引向了毁灭。我毁了她,毁了我,把我们俩一起都毁了。我也毁掉了今后的希望。即便现在她不会再提起我的名字,不会承认我的存在,我都不会责怪她。 我开始跟一个老友交谈,一个很亲近的朋友。我说:嗨,你好吗?近来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我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让我觉得十分荒唐,但我继续说下去。我说:我想念你,我真希望你能在这儿。我朋友名叫米歇尔,我已有十多年没见过她,没和她说过话了。我说:最近我想起你了,我不久可能见到你。我说:我去的时候你可要在那儿呀,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待会儿。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十年多了,真是太久了。 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遇见米歇尔的,当时我们家刚刚搬到一个小镇上。过去我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冷不丁到那儿还不太适应。我不主动和镇上的任何孩子交往,他们也不理睬我。我不喜欢举重,我讨厌那些死沉的铁疙瘩。我认为摆弄汽车纯粹是浪费时间。一开始,我曾试图融入到他们中间,但我无法让自己装腔作势。过了几星期,我只好放弃努力了。我就这样,他们喜欢我也罢,讨厌我也罢,随他们便,结果他们用他妈的报复来表示对我的仇视。 我开始受到他们的辱骂,还被围堵殴打。我采取了针锋相对的策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两个月以后,我的名声出去了,老师们在谈论我,家长们在谈论我,连当地的警察也在谈论我。他们可没说我的好话,而我则用鸡蛋砸他们的屋子,捣毁他们的邮箱或破坏他们的汽车来回答他们。我对他们和整个镇子宣战,对这场战争我是全力以赴。我不在乎输赢,就想和他们斗。来啊,你们这帮混蛋,出招吧,我早准备好了跟你们他妈的干一场! 有半年的时间,我和一位姑娘成了好朋友,她名叫米歇尔。她美丽、大方又聪明。她喜爱运动,是学校啦啦队的队长,学习也是最优秀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我做朋友,但她这样做了。 事情开始于一次英语课上,她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说:你看上去可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可怕。我回了个字条给她:当心!我就是人们说的那样,或许更可怕。她笑了,我们从此成了朋友。她没有成为我的同盟者,我也没有要求她或指望她这样,但她成了我的朋友,这样做对她来说已十分不易了。 第38节:我的讣告(5) 我们开始在电话里聊天,在课堂上传递纸条,在一起吃午饭,在公共车上坐在一起。人们好奇为什么她敢和我相处,想知道她究竟对我了解多少,并提醒她说,在我身上只能是浪费时间。可是她不理睬这些,对那些冷言冷语视若罔闻。于是,人们也就不再闲言碎语了。 在我们的学业进展到八年级一半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的一个男孩约米歇尔出去,她知道父母是不会让她去的,于是她就对父母谎称要和我去看电影。因为我从没有冒犯过她的父母,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表现得大方而有礼貌,所以他们马上就同意了,并开车把我们送到了电影院。在里面,我一边看电影,一边啜饮了一品脱的威士忌,散场后我就自己一人回家了。米歇尔则被拉走赴约去了。她和那个男孩开车到一个地方,喝了一些啤酒,男孩又送她回电影院,在过一个铁路道口时,他抢道通行,结果被火车撞上,米歇尔当场身亡。她那么美丽、大方、聪明,她热爱运动,是校啦啦队的队长,她学习也是最棒的。她是我惟一的朋友,可她怎么被火车撞死了,怎么被他妈该死的火车撞死了! 第二天我知道了噩耗。于是我成了众矢之的,她的父母、她的朋友以及那该死地方的所有人都在责备我。如果她不是对父母撒谎,而我也没有帮助她的话,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如果我们不去影院的话,她就不会去赴约。肇事的男孩没有受伤,他是当地的一个橄榄球明星,人人还都来安慰他。我被叫到当地警察局做笔录,这就是那儿的作风,谴责闯祸的人,安慰那个橄榄球明星!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对我的辱骂污蔑没完没了,每一次我都给以还击,我是为了她而还击,我势单力薄地尽力还击,都是为了死去的她。 我依然想念米歇尔,依然在思念着她,希望还能看到她的音容笑貌,希望能坐在她的身旁,给她打电话,给她递一张纸条。我希望能闻到她的气息,抚摩她的头发,凝望着她的眼睛。我希望能听到她对我说:冷静,这不值得。我希望能听她说:走开,别给他们好脸。我希望能听她说:好了,吉米,一切都在好起来。我希望能告诉她我爱她,我真的爱她,而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却从没告诉她!她是我惟一的朋友,怎么就被火车撞死了! 我不相信如今她在天堂里,不相信她在什么更好的地方。她的离去也带走了我的生命,我也一起离去了。没有耀眼的光芒,没有美妙的音乐,没有天使在迎候我们。圣徒彼得也没有在天国之门拿着那个硕大的什么鬼书,我们的亲朋好友也没在圣餐桌旁为我们占好位子,我们没有什么天国之旅。我们死去了,如此而已。然而,这没有阻止我和米歇尔交谈,我和她说话,问她问题,告诉她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想念她,每日每夜想起她,告诉她我爱她。我告诉她,我依然在回击所有对我的仇视攻击,狠狠回击,为了她,我将为她一直这样回击下去,永远不停。 我和米歇尔交谈着。在我生活最糟糕的时候,我和她谈论着这些事情;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我告诉她这些事情;在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我又跟她谈起我的感受。我知道,该我死的时候,我就会死去,如今我已经临近死亡。我知道死亡很简单,我死去后将了无痕迹。我知道,我不会在天国或其他任何地方与米歇尔相会,但不管怎样我也要和她交谈,最近以来,我一直不停地在和她交谈着。 浴室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我从遐想和孤独里被唤回,唤回到此刻这该死的浴室中。我睁开眼,约翰站在我面前,我站起来看着他,我俩都是赤身裸体,我说: “你他妈的在干嘛?” “其他人都还没起来呢。” “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 “我听到你的动静,想你或许需要有人陪陪。” “快他妈滚开!”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保证。” “快他妈滚开!” 浴室里弥漫着蒸汽,水汽顺着水池、厕所往下滴答。约翰这时坐在暖气片上,大腿上搭了一条毛巾。他看上去有点紧张和害怕,像一条小狗巴望着主人的抚慰。 第39节:我的讣告(6) “真对不起。” “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儿的许多人都孤独,你让我感到陌生。” “我不想这样。” “对不起。” “别道歉了,只是别再这样了。” “你恨我吗?” “不,我不恨你。我不在乎你和其他人干什么,只是别指望我和你这样做。” “你会打我吗?” “不,我不会打你。” “有时有人打我。” “我不会打你。” “你可以,如果你想的话。” “我不会打你的。” 约翰哭了起来。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别说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我拿起衣服出了浴室。我听到约翰还在里面呜咽,沃伦和那个秃头的男人还在睡觉。屋外的风暴还在呼啸。我穿好了衣服,在床上躺下,不知怎么就感到疲倦了,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很快进入了梦境。梦见我又回到屋里,回到桌旁。我在那儿痛饮,吸食可卡因、快克、胶毒和气体麻醉剂,把这些都用遍了,像个饕餮之徒,毫无节制。我尖叫、狂笑、诅咒,张牙舞爪地咒骂上帝是不值一提的混帐东西,咒骂他是条母狗。我上蹿下跳,围着桌子乱跑。这么多的烈酒、可卡因、快克、胶毒、气体麻醉剂,我把它们使劲儿搓进皮肤里,倒遍全身,让它们浸透我、吞噬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这么舒坦。 我看到在一大包可卡因下面有一支手枪,我拿起来握在手里。这是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枪,这枪我以前玩过,知道怎么用它。我在椅子上坐下,打开了弹膛。弹膛是满的,每个弹仓里都有子弹。我合上弹膛然后转动它,滴溜溜转动的响声使我很惬意。我以前玩过这种枪,知道怎么用它,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枪。 我把枪管含在嘴里,枪管冰凉而肮脏,金属的感觉在嘴里真爽。我又转动弹膛,滴溜溜,滴溜溜,滴溜溜的转动让我发笑。每个弹仓都是满的,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弹膛的转动停了下来,我用手指勾住了扳机,我刚吸饱了酒精、可卡因、快克、胶毒和气体麻醉剂,我已经失去理智,我的手指在抽搐,抽搐,抽搐,砰! 我醒来,眼望天花板,身子发抖,呼吸急促。我摸摸鼻子,鼻孔在流血。我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烧灼,我失去了理智。 我下床往浴室走去。我行走困难,出门就倒下了。沃伦正站在水池那儿刷牙,还有人在淋浴。我开始作呕,于是我忙向便池爬去,爬到便池前我就呕吐起来。吐出来的都是胆汁和一些褐色的从未见过的什么鬼东西,里面带着好多血,我的胃、喉咙、嘴里、嘴唇和脸上都是火烧火燎的。折磨始终不停,我呻吟着,一遍遍地忍受着烧灼的呕吐,而它一再袭来,我巴望它停止,但它不会。 沃伦走过来,弯腰用胳膊搂住我,想把我抱紧。秃头从浴室走过来盯住我看,他被我发作时的情景吓坏了。折磨一再袭来,没有终止,一直他妈的没有终止。我心脏在狂跳,随着每一次不规则的跳动,疼痛都随之传来,疼痛反射到我的左臂和左侧的下巴。身上的体液似乎都不再流淌,但是呕吐却依然不停,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像是要把我的胃和喉咙一起吐出去。我感到整个身体都要挣脱出去,都要离我而去。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了。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者,一个罪犯。我的身体崩溃了,而我的心早已就崩溃了。我想要喝酒,想要吸食快克,尽管我也知道它们正在要我的命。我是孤独的。没有人我能与之交谈,没有人我可以与之通话。我恨我自己,恨得我都不能正视自己,恨得我都觉得自杀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合情合理的选择。我的家人打算和我脱离关系,我的朋友准备弃我而去,我已经葬送了所有曾经有过的重要关系。我今天已经是第七次呕吐了,该死的七次呕吐,我不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了。作呕缓和了一些,我开始喘息,沃伦紧紧地抱着我,秃头还在盯着我。我抬起手来,示意沃伦离开。他站起来走开了,我把头靠在马桶前边,喘息着,尽力地大口喘息着。我知道空气有助于我放慢心跳,使我冷静下来,我大口吸气,冷静,冷静。秃头凝视我,沃伦对我说: 第40节:我的讣告(7) “你好些吗?” 我点点头。 “要我帮你吗?” 我摇摇头。 “我去叫人来。” 我说道:“不。” “你需要帮助。” “不。” “詹姆斯,你需要帮助。”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 “我决定我需要什么,不是你。” 我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走到水池旁,打开龙头洗脸,漱掉嘴里的脏东西。洗完后我关上龙头,转过身来,看到沃伦和秃头都在盯着我。我走过他们出了浴室。沃伦随我出来,朝他的屋子走去。 “让我至少给你拿件衬衣。” 我瞧瞧自己的衬衣,上面红的、白的、棕色的,满是胆汁和以前没见过的秽物,还有一条条的血渍。 “给你。” 沃伦丢给我一件衬衣,我抓住,这是一件浆洗过的白色低领衫,我看着衬衣,看看沃伦,他说: “这是我剩下惟一一件干净的了。” 我看着衬衣,这不是我想穿的,我笑笑望着沃伦。 “谢谢。” 他笑了。 “不客气。” 我脱掉我的T恤衫,扔在床边的地板上,穿上这件衬衣,它太大了,像一件雨衣罩在我枯槁的身体上,几乎长及我的膝盖了。我把袖子绾到胳膊中间,两手垂到衣前。浆过的衣服有点硬,但穿着挺柔软,棉布的质地很高级,制作精细,或许产自哪个遥远国度。这是我记事以来穿过的最干净、最好的衣服了,我都觉得自己这要死的样子不配穿它。沃伦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修剪脚趾甲,一双黑色的短袜放在身旁。我走过去站在沃伦面前,手放在衣前说: “这衬衣真好,我会好好爱惜的。” 沃伦微笑着。 “没关系。” “我会当心的,多谢你把它借给我,谢谢。” “没关系。” “我会好好爱惜的,谢谢。” 沃伦点点头,我转身离开屋里。我经过病区时,人们都在做着各自的事儿。有人在为当天的事情做准备,有人赶去吃早餐。罗伊正和他的朋友站在排班表前,我从他们身旁走过。 “詹姆斯。” 我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你还是去打扫公共厕所。” 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同时对他们竖起中指。 “詹姆斯!” 我继续竖起中指。 “詹姆斯!” 我穿过通往餐厅的走廊。每走一步,我都急切地想喝点什么,或来点刺激的东西。我步履沉重,行走缓慢,此刻我心里只转动着一个念头。我需要去他妈的毁灭,毁灭,毁灭! 我走过用来分隔男女病区的玻璃走廊,排到队列里。我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早餐有鸡蛋、熏肉、香肠、薄饼和法国烤面包。味道闻起来还真他妈不错。我看到放在一边的一大罐燕麦粥,去他妈的燕麦粥,看到那灰色的浆糊就叫人作呕。我想要破坏的欲望直线上升,上升到已不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种本能,快给我点儿什么,填满我,填满我! 有人撞了我一下。我一看,是那个几天前遇到过的姑娘。她站在我面前,东西掉在地上。快给我点儿东西。她名叫莉莉。填满我。我拣起她掉的东西,是一小片折叠的白纸。快给我点儿东西。我把纸片交给她。填满我。她开始说什么。快给我点儿东西。我忘了她的存在。填满我。我朝前移动着。快给我点儿东西。 填满我。 我抓起一个托盘,向在玻璃柜台后面分发食物的那女人要了鸡蛋、熏肉、香肠、薄饼和法式面包。她没给我多少,于是我再要,她又给我添了一些,但还不够,我再要,她说不行了,盘子早已满了。我抓过一叠餐巾,拿了一些餐具,找到一张空桌子,我把餐巾塞到沃伦借给我的衬衣里,坐下。我拿了一瓶糖浆,把它倒在鸡蛋、熏肉、香肠、薄饼、面包上,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并不关心我吃的是什么东西,不管它们是什么味道,我不在乎这些,这无关紧要。我只在意我得到了,尽我所能最快最多地占有了。快给我点儿东西。填满自己。 第41节:我的讣告(8) 我吃光了盘里的东西,脸上、手上和餐巾上沾满了鸡蛋、熏肉、香肠、薄饼、面包和糖浆。我舔舔手指,擦了擦脸,把餐巾从衬衣上扯下来,团成一团丢在了盘子上。我又舔了舔手指,我还想要,可这会儿没处装了。我靠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男人和女人们从玻璃走廊里蜂拥而出,他们互相挤靠着,交换着眼神,同处一地,但彼此都不交谈,一种明显的紧张弥漫其间。 女人区基本上满了。一些女人洗过澡化了妆,另一些则不事修饰。她们自发地按照社会的经济等级分成了小团体,富人的、中产阶级的和穷人的。富人比中产的多,中产又比穷人多。有钱的女人们谈笑着,很少碰她们的食物,她们的举止看去仿佛是在度假一样。中产阶级的女人们看上去要矜持一些,但是也显得像是在享受她们的生活。贫穷的女人们根本不化妆,她们很少交谈,专注于她们的食物,似乎这是她们得到的、而且以后不再能得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虽然我的桌子是空的,但男人区的大多数桌子都是满的。男人间的划分不是按照等级,而是按对毒品的偏好。酒鬼们坐在一起,可卡因瘾君子围成一团,快克瘾君子扎成了一堆,其他毒瘾患者和药丸嗜好者也各自聚在一起。在这些分组里,每一组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核心分子,他们中毒最深,也是最爱惹麻烦的。另一部分则尚未病入膏肓,有可塑性和有潜力被救治的。核心分子取笑可拯救者,说他们不属于这里。可拯救者不回应他们的取笑,只是用眼神说:谢天谢地,我不是你们中的一份子。埃德、特德和约翰坐在核心分子中,罗伊和他的朋友还有沃伦、秃头跟可拯救者坐在一起。 我独自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心想我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拼命想要一些能让我发泄的东西。食物暂时压住了我身体的本能,但是我知道好景不长,更强的发作很快就会再次到来。 快给我点东西,快给点儿东西,管用一些的,快一点的,填满我,填满我,直到我死去。 伦纳德在我的桌子旁坐下。这次他戴了一块不同的劳力士手表,穿了一件不同的夏威夷衬衫。他的餐盘里装满了香肠和熏肉。 “嗨,小家伙。” 他不用餐巾,把餐盘放在了大腿上。 “嗨。” 他拿过一块餐巾,擦他的刀叉和装着橘子汁杯子的杯口。 “你什么时候弄好的牙?” “昨天。” “他们怎么弄的?” “包住了外面的两颗,把这个有洞的补上了。” 我指给他看我左边的牙。 “这两颗做了根管治疗。” 我轻轻敲了敲中间的两颗,还挺结实。 “他们给你用好药了吗?” “他们什么也没给我。” “怎么会?” “是这样。” “他们什么也没给你?” “没给。” “他们给你的两颗前门牙做根管治疗,而没给你任何药?” “是的。” 伦纳德望着我,似乎刚才我说的话是天方夜谭。 “这是我听过的最他妈糟糕的事了。” “糟透了。” “这不是我想说的。” “他妈的糟透了。” 他笑了,放下了手里的叉子。 “你是他妈的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像你这种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好多地方生活过。” “比方说?” “你管这些干吗?” “就是想知道。” “收起你的好奇心吧。” “为什么?” “我不喜欢说再见。” “可是你不得不说呀。” “不,对你就不。” 我起身,拿着盘子又站到队列里,又要了些食物,又拿了些纸巾,我走到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吃我的东西。这次我吃得很慢,随着每一次咀嚼,我感到胃部开始膨胀,这是一种可怕的不舒服的感觉,但我无法阻止它。我一口口地咀嚼,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我盯着食物,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是这不重要,我还是吃啊,吃啊,我感到越来越难受。 第42节:我的讣告(9) 给我点儿东西,填满我,这是事情的关键,填满我。 我吃光了盘里的东西,站起来慢慢地、慢慢地穿过餐厅,我把盘子放在传送机,传送机又把它们送进洗碗机。当我转身时,看到莉莉站在我面前。虽然此前我刚刚看到过她,但没有真正看清,以前虽说遇见过她两次,但是也没真正看过她。她留着长到胸前的黑发,有着一双蓝眼睛。不是那种冰冷的蓝,而是水蓝,深邃明澈的水蓝。她面色苍白,非常非常苍白,厚嘴唇却是血红的,尽管她并不用口红。她身上的牛仔裤、黑色毛线衫都已经破旧,脚上的山地靴也破旧了,而且所有她穿着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太大了,她本是一个娇小瘦弱的女人。她拿着盘子微笑着,她的牙齿又白又整齐,这种整齐不是牙套弄出来的,这种白使得牙刷都是多余的了。我也对她笑笑,她说: “你补好牙齿了。” “是。” “它们看起来不错。” “谢谢。” “你干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你呢?” “啊,我还行。” “好的。” 我围着她转了一圈,就离开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但我不回头。我来到讲座厅,在中间找到一个位子坐下。伦纳德坐在我旁边,我站起来挪到离他隔一个位子的地方,他看着我笑起来,我不理他。 讲座开始了,内容是关于释放和成道。讲座者是一个已经恢复了自制力十年的人。每当他在生活中遇到麻烦或将要出问题时,他都求助于上帝,同时参加成瘾者互诫协会。上帝知晓了他的想法,事情结果或许变好或许更糟,而他并不担心结果,也不试图去控制它,所做的仅仅是等待和信赖,等待和参加协会会议,等待并期待事情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当他谈起上帝,说起他对万能上帝的信仰时,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我以前多次见过这种眼神,一个人因强力毒品而亢奋到极点时就是这样。上帝就是他的毒品,他亢奋,亢奋得像一个无耻的下流坯,他咆哮嚎叫,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上帝这个,上帝那个,等等等等。要是我离他近点儿,或者我能逮着他,我会照他腮帮子狠揍一拳,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 他讲完了,听众都被打动了,大家都在鼓掌。我起身离去,当我来到外面,肯正在那儿等我。 “嗨,詹姆斯。” “嗨。” “你能跟我来一小会儿吗?” “干什么?” “你的测试结果送回来了,贝克医生想跟你谈谈。” “好的。” 我们回身到厅里的亮光中,这使我感到不舒服。肯试图跟我聊几句,但我不理会他。我不理会他是因为我又要开始犯病了,恶魔在对我尖叫,我无心他顾,全身心只能关注这一件事。为立刻喝上一口,我会杀人,杀,喝,杀,喝,杀! 我们来到病理部,肯带我到候诊室,让我在那儿等着。他走后我点起一支烟,看着电视。吸烟的感觉不错,烟烧着我的喉咙、我的肺,尽管与我吸食的毒品相比它显得微不足道,但聊胜于无,感觉还是他妈的不坏。我才不在乎对我有什么影响,感觉爽就他妈行了。 角落里放着一个咖啡机,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往里面加了许多的糖,端起来喝了一口,这么烫的咖啡难以入口,但我就喜欢这样。我的心跳几乎马上就加快了,虽然不像平时跳得那么快。我对咖啡并不上瘾,但咖啡也算是一种药,让我觉得舒坦,觉得真他妈的痛快。 肯又回到屋里,他说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他带着我穿过病理部,来到一个洁白干净的小检查室。房间里有三把椅子,一扇窗户,一套放着设备的金属柜泛着光泽,靠着一面墙的是一张检查床,在门边则悬挂着一台X光检查仪。贝克医生拿着病历坐在一把椅子上,当我们进去时他站了起来。 “嗨,詹姆斯。” 他主动伸出手来,我握了握。 “你好,贝克医生。” 我们坐了下来。 “我能看看你的牙吗?” 我笑了。 第43节:我的讣告(10) “它们看来不错,史蒂文斯医生说你非常勇敢。” “史蒂文斯医生对我很好,下次你见他时请替我谢谢他。” “我会的。” “现在告诉我让我来干吗?” 贝克医生翻开了病历。 “我拿到了几天前我们给你做的检测结果。” “有多糟?” 他看了看病历,长吸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我,他说。 “你的鼻子、喉咙、肺部、胃、膀胱、肾脏、肝脏和心脏都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损伤。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大面积的损伤发生在像你这么年轻的人身上。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测试以便弄清损伤的具体程度。如果你能够配合的话,我们会尽快给予安排。但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我必须提醒你:第一,你现在还能活着,真是万幸;第二,如果你再要喝酒或吸食任何种类的毒品,那就是自绝生路;第三,如果你开始有规律地喝酒或吸食毒品,你就会在几天内死去。你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经不起一点摧残了。” 肯看着我,贝克医生也在看着我。我望着他身后的窗外,风暴还在呼号。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有所怀疑的事,今天得到了确切无疑的验证,我快要死了,真是他妈快乐的日子。贝克医生说话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詹姆斯。” 我望着他。我知道不是玩笑,可是指望我他妈的说什么呢?我拿到了对我的判决。 肯说:“那意味着什么?” “你认为那意味着什么?” “我们在这儿就是要帮助你,在这儿帮你好转,帮你学会怎样停止伤害自己。如果你能按我们告诉你的去做,完成我们规定的课程,你就会活得长久和快乐。” “我已经收到了对我的判决。” “这判决不会被执行的,相信我们。” 我望着贝克医生。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们,我希望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帮助你,我真希望你明天能到这儿来。” 我盯着他,他的眼神朦胧,湿润而游离,很显然他十分悲伤和失望。我厌烦人们因我而悲伤和失望,厌烦了看到他们因我而难过。我见过太多这种情形了,不过他将是最后一个了。 “多谢你费神和你的好意,你们两位,谢谢。” 我站起来开门走到外面,关上门后我朝我的房间走去。尽管我刚刚被告知,如果再喝酒或吸食毒品的话,就会很快要我的命,但此刻我想要的就是痛饮一气和好好过过毒瘾。我太想要它们了,拿些什么东西,我太想得到它们了,填满我,为了得到他们我会杀人,快拿些什么东西来,为它们杀人,填满我,我完全失控了。 看看我周围,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病人们正要去咨询或去治疗,医生和工作人员正在给予病人们所需要的帮助,得到帮助以及给予帮助的双方都是自觉自愿地做这些,他们的身体在康复,他们的精神在康复,他们正在重建他们的生活,他们服从着那些治疗程序,并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自信。他们转变了自我,他们相信,不管这个过程有多长,有什么波折,都不要紧。现在,他们相信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做到这些的。 我来到屋里,看到有人把我扔到窗外的那本《圣经》和那本《十二步骤戒瘾法》捡了回来,并放回在我的床上。书已经被水泡得发胀,封面卷起来了。有人将它们捡回来又放到我面前,使我十分生气。我拿起这两本书走到浴室,把它们塞在那些用过的剃刀、棕色的棉签和肮脏的抹布下面的垃圾桶里。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我甚至会把它们塞进马桶里,我还会在上面拉屎。 我回到床上躺下,当我闭上眼睛,贝克医生最后的一席话开始浮上脑海,蠡去了我心里的阴霾,安定了我的情绪,稳住了我的心。我已经收到了对我的判决。我如果再像以往那样酗酒,吸毒几天的话,就会杀了我。我就会死掉,无声无息。我就会随风而去,无踪无影。我将投入黑暗,无边无际。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将有这样的结局。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认为我会用酒精和毒品杀了自己。其实每一次我酗酒,每一次吸食各种各样的毒品或药片,都是我自找的,不是任何人的错,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每次自己干的事我都知道,而我从来都无法让自己停止。 第44节:我的讣告(11) 我能够想像得到我的讣告,我的真实情况将会被隐去,而代之以想像的溢美之词。我生活真实的一面将会被回避和改写,那些措辞会让人们相信,我是一个好儿子、仁爱的兄长、令人信赖的朋友、刻苦的学生。人们将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从一个一意孤行的混蛋到一个无助的受害者,从一个危险的蠢货到一个可怜的牺牲品,从一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到一个不幸的孩子。他们会像谈论上帝一样来谈论我,真是多此一举。哈,他会怎么做,他为他做了那么多,结果如何呢?所有一切都是他妈的错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人的。 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久于人世。我早就面对这样的事实了,而事情也非常简单:我是个酒鬼,是个吸毒者,是个罪犯。那才是真正的我,才是我该被人们记住的面目。没有善意的谎言,没有杜撰的记忆,没有虚假的多愁善感,没有眼泪。我不值得人们为之落泪。我应该被真实地刻画,道出我的一文不名。我开始按自己的想法给我写真实的讣告,写这个真实的但不会被公布的讣告。我开了个头,有些事记不清了,就转到了我觉得将是我结局的部分。 詹姆斯?弗雷,1969年9月12日出生于俄亥俄州克利夫兰。 七岁,开始偷偷喝酒。 十岁,第一次醉酒并呕吐。 十二岁,开始吸食麻醉品。 十三岁时,喝酒、吸烟已是常事。 十四岁时,发生第一次昏厥。 十五岁时,因为无照驾驶、破坏财产等野蛮行为以及扰乱治安和未成年拥有烈酒而被捕三次,被关进监狱一晚。十五岁第一次吸食可卡因、迷幻药和兴奋剂。 十六岁,被捕三次以上。上学以前开始喝酒及吸毒,开始把烈酒和毒品卖给同学们。时常昏厥以及呕吐。 十七岁时,至少三次以上被捕。第一次精神错乱,创下了州记录。被关进监狱一周。在学校、家里,任何地方,每日醉酒、吸毒。一周数次昏厥、呕吐。第一次试图放弃。经历精神错乱的呓语状态。酗酒以求解脱。 十八岁,两次被捕。第一次吸食过量,第一次酒精中毒案底。再次试图放弃,坚持了两天。首次呕吐出血,首次因可卡因引起鼻出血。 十九岁,一周昏厥五次,呕吐五次。第一次尿床。不喝酒时明显地发生颤抖。第一次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或怎么到的那里。 二十岁,每天发生昏厥。一天数次呕吐,天天如此。第一次吸食可卡因,第一次吸食中枢兴奋药麻黄碱,第一次吸食迷幻药五氯酚。 二十一岁,三次被捕。用致命武器袭击一名执法人员,精神错乱后被判重罪,拒捕,煽动骚乱,涉嫌拥有用于散布的致幻毒品,重伤害罪。保释中总是逃走。第一次吸食快克,开始规律地吸食快克。一次毒品过量,三次酒精中毒。 二十二岁,变本加厉地滥用酒精,吸食快克。不择手段、随时随地吸食毒品。经常发病。每日呕吐、便血。第四次试图放弃,坚持了不到十二小时。 二十三岁,继续吸毒,健康进一步恶化。两次吸毒过量,持续的酒精中毒。很少知道自己在哪或怎么到的那里。两次想放弃,一共坚持了约六小时。 逃离火灾中毁容。 登记入住治疗中心。 离开治疗中心。 两天后死去。体内发现致命剂量的酒精和可卡因。死因:毒品过量意外。属于慢性自杀。有意自杀。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的家人、朋友都宣布和他断绝了关系。 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没有了焦虑感,心跳放缓并稳定下来。在我看来,我的讣告已经完成了。它完成了而且是对的。它陈述了事实,不管它怎么可怕,事实才是要紧的。这才是我该被人们记住的东西,假如我还被记起的话,记住这些事实吧,它们才是有意义的。 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没有了焦虑感,心跳放缓并稳定下来。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为我的决定感到安慰。这是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会发生的事情,尽管一些细节刚刚才变得清晰起来。我将要离开这儿,将要杀了我自己。我将要离开这里,我将要找到一些喝的,我将要找到一些抽的,我将要又喝又抽直到死掉。我将要离开这儿,我将不会回头看一眼,将不会说再见。我独往独来,独自打拼,独自忍受疼痛,我也将孤独死去。 第45节:我的讣告(12) 我想到我将要离开的时候,我不想被人看到,不想被任何人跟着,我想快速而安静地消失,没有任何戏剧性。我想尽可能地躲在黑暗里。黑暗会给我遮盖,给我地方躲藏,给我慰藉。黑暗一般在吃饭时到来,但吃饭时又太显眼了。我们被要求露面,被要求吃东西,尽管我吃饭时不和人交谈,可如果我走了也会被注意到。接下来是讲座,这讲座应该挺不错的。整个讲座期间,人们起来,离开,或起身去卫生间,或出去抽根烟,或者去见一位咨询师或神经科医生,或因犯病而跑出去。这时如果我离开,不会有人注意到,等到有谁意识到我跑了的时候,那很可能是三四个小时以后了,我已经跑得足够远,使得他们无法把我弄回来了,我就会在黑暗里,独自一人,我会感到舒服,不会再把我带回来。 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没有了焦虑感,心跳放缓并稳定下来。我将要离开这里,我将杀了我自己。这想法让我发笑。让我发笑是因为这想法悲哀而可怕。让我发笑是因为,死亡的神秘感将不复存在,没有神秘,平淡无奇。让我发笑是因为,对我来说,笑总比哭强。让我发笑是因为,事情将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谢天谢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口气可吸。我感觉到我的心跳,我想知道它还能跳多久。我用手抚摸我的身体,它是温暖而柔软的,我知道不久它将会变得冰冷而僵硬。我抚摸我的头发、眼睛、鼻子、我的双唇。我摸到脸上的胡须。我触摸我的脖子、胸膛、手臂上的皮肤,不久这些都将要腐烂、分解和风化。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又回到轮回的起点。不久,我就将腐烂、分解、风化。 我听到开门声就站了起来。罗伊和林肯走了进来。罗伊傻笑着,林肯看上去挺生气,他说: “你在干什么?” “坐在这儿啊。” “为什么你不待在小组里?” “我需要一点单独的时间。” “你应该打个招呼。” “我就是不想告诉任何人。” “这儿的事情不是你想不想做的问题。” “如果你到这儿来是埋怨我不去参加小组活动,我现在就可以去。如果你来这儿是为其他的什么事,那让我们来了断它吧!” 林肯转向罗伊。 “罗伊!” 罗伊走向前来。 “今天早晨你没有打扫公共厕所。” 我笑了。罗伊望着林肯。林肯说。 “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蠢货想找我的麻烦。 罗伊说。 “我并不想那样。今天上午你没有打扫公共厕所。” 我又笑了起来。 “去你妈的,罗伊。” 罗伊看着林肯,林肯看着我。 “那儿是没有打扫,他只是告诉我这个。” 我看着他。 “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时我打扫了,直到把它们都打扫得他妈的闪闪发光。如果这会儿又脏了,那准是谁用过了,或什么人,八成是他搞破坏、来找我的麻烦。” 罗伊说。 “胡说!” 我笑了。 “去你妈的,罗伊。” 他转向林肯,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哭诉着说。 “不是那样的!” 林肯说。 “此前是否干净这无关紧要,你的任务就是保证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是干净的。现在它们脏得一塌糊涂,你得再去打扫。” “没门!” “你必须做!” “没他妈门!” “马上!” “如果你认为我会去打扫,那你就他妈的疯了。我早先打扫了,而罗伊他妈的弄脏了来找我的麻烦,这回让他去他妈的打扫吧!” 林肯走向前来,我向后靠在床上,他一脸怒气地逼近我。 “不管你愿意与否,你必须马上去打扫它们,你说什么都没用,明白了吗?!” 我从床上挣脱站起来,我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强迫我?” 我盯着他。 “你想要强迫我?” 我盯着他。 “来啊,林肯,你想怎么样?!” 第46节:我的讣告(13) 我们互相瞪着眼,呼吸放慢,牙关咬紧,等待爆发。我知道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这让我得寸进尺。我知道如果他碰了我,他会丢掉工作。我知道这工作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不会为我冒这个险。我知道在清醒了几年之后,他变得和气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比我懂这道理。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他不过拿我开个玩笑。我对他笑了。 他说。 “这不是好笑的事。” 我再笑。 “我不去打扫你他妈的厕所,混球,没门!” 我围着他转。 “詹姆斯!” 我准备离开。 “没他妈的门!” 我经过罗伊走到门外,我来到楼上一层,喝了杯咖啡,抽了几支烟。尼古丁和咖啡因使我觉得舒服起来。它们加快我的血液流通,松弛我的情绪,使双手变得有力,两脚显得轻盈。它们的作用足够强,所以我能感觉到,但又没有强到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喜欢它们,喜欢它们能兼而有之,既让人提神兴奋,又让人舒缓节制。它们潮退般流淌,使我能够体验到它起始的整个过程,进退自如,张驰有度。像操控一个蜂鸣器,像对着一个目标开火。我获得这种感觉,这种冲击,这种体验,但又没有危险。我对自己正在做的和体验的事情完全能够掌握。这就像一场枪战,我知道什么时候对真正的目标开火,都是凭直觉,没他妈的什么规则,我能做多快就做多快,直到我死去。 人逐渐多起来,都朝餐厅赶去。我跟着人们,和伦纳德一起吃了饭。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一个也没回答。他认为这很可笑,我也觉得可笑,后来他放弃了,不再问我,而给我讲了其他病人的事情。这些听起来都千篇一律,染上毒瘾,闯祸捣乱,失去一切,尝试恢复,伟大的美国伤感故事! 午饭后我们去听讲座,是关于训练和克制的话题。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根本没有兴趣。伦纳德在那儿用硬币投向我的同屋秃头,当他瞄准秃头,最后击中了秃头的光脑袋时,他兴奋极了。不知怎么的,秃头没有和他计较。 讲座结束后,我们回到病区,我第一次参加了小组治疗会议,会议议题是“改进”。这个小组由肯负责,他们讨论改进的必要性。肯相信对组里大多数人来说,改进是势在必行的,这可以使他们开始一个清白的新人生,用行动来消除毒瘾的恶化,最终摆脱往日生活的阴影。他们是否接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悔过的行动,是认错的行动,是请求原谅的行动。 那些不相信改进的人,都是组里最糟的家伙。他们知道自己以前干的大多数事都是难以原谅和不会被原谅的。他们不想主动做出努力,是因为拒绝的痛苦和过去记忆对他们的伤害是如此之重。他们想放任自流和忘记,即使忘记是不可能的。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自己是不会被原谅的,也不准备费神去寻求帮助。我的改进就是我的死亡。我曾经伤害过的人没谁再会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或再次想到我。我将不会再伤害他们,打搅他们生活的一点一滴,我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惹他们痛心。原谅我,如果你们能够的话,忘记我的存在,原谅我做过的所有事情。我的自绝就是我的道歉,即使这不可能,请原谅我,请原谅。 小组会后,病区的所有人聚集在楼下,参加一个毕业典礼。罗伊和他朋友就要离开了。在这里他们完成了治疗的科目,准备加入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了。他俩都得到了一块奖牌和一个纪念章。奖牌是对他们现在自制力的见证,纪念章则是他们今后保持自制的决心。他们俩都做了简短的发言。大约一半的人瞧不起他俩,认为他们狗屁不如。还有一半的人佩服他俩,希望他们成功。我和伦纳德坐在后排,他一边在读《今日美国》的体育版,一边在低声咒骂。 仪式结束了,大家都在鼓掌。罗伊转着圈同大家拥抱告别。他回避着我,他的朋友也是。他俩似乎都非常高兴,眼里都闪烁着皈依者的光芒。他们抓着奖牌和纪念章,请朋友在他们的《十二步骤戒瘾法》上签名。但他们看去很紧张,也很脆弱。他俩看去好像正在逃离什么事情,又像在躲避什么事情。他俩像是知道自己就要被抓住一样。我断定他俩风光不过一个月,现在他们这么他妈的得意不会明白,可我断定他们最多能保持一个月。 第47节:我的讣告(14) 大多数人都回屋去准备吃饭了。我也往回走准备离开了。我脱掉沃伦的低领衬衣,穿上我的T恤衫,我给沃伦写了张表示感谢的字条,放在衬衣的口袋里,我来到沃伦的屋子把衣服放在他的床上。回到病区后,我又写了另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汉克的名字和戒瘾中心的地址,写到我归还这件夹克并感谢汉克的好意和友谊。我把字条放进他借给我的夹克衫的上面口袋,这样人们发现我的时候也就能看到这字条了。我穿上夹克衫,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是否还有我的什么东西,啥也没有。我又检查了抽屉、床上床下、被褥下面、药柜和浴室,什么也没有,我一无所有。 我来到餐厅排到队列里,抓起一个餐盘,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食物的香味挑起我的食欲,我觉得饿,非常饿,我想吃东西,许多东西。晚餐是肉卷、土豆泥、肉汤、甘蓝菜、苹果派。这是我喜欢的食物,对于这个可能是我吃的真正的最后一餐来说,也算丰盛了。我要了柜台后的那女人所能给我的最多的食物,拿了餐具和餐巾,找个空位子坐下,把餐巾铺在腿上,深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就是我平生以来吃的最后一餐了。 肉卷挺不错的,新鲜而多汁,土豆泥货真价实,肉汤又浓又热,牛肉味道十足。我慢慢地吃着,细细咀嚼,让每一口都在嘴里完全溶解。小时候,母亲曾为我和哥哥做过肉卷,大概每周做一次这样的肉卷。现在吃着这肉卷,吃着我的最后一餐,记忆被带回到从前的餐桌和更多往事。我父亲总是在工作,或是出差去什么地方了;哥哥和我要么在学校,要么在我们住地附近玩耍。每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就回家和妈妈一起吃晚饭。妈妈做的一手好菜,总是任劳任怨地劳作,再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饭后,我们看看电视,或玩游戏,妈妈有时还给我们读书。如果父亲能够回来,那我们全家就共度一段好时光,哥哥和我也就迟迟不想睡觉。我们是一家人,一个快乐的家庭,直到我后来葬送了这一切。如果现在我的家人能来这儿和我在一起多好啊。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瓦解好些年了,和他们一起吃最后一顿饭,真的会很好。虽然我觉得彼此没什么可谈的,可是能相互看上一眼,说声再见也会挺好的。虽然我料想彼此无话可说,但是若能握着他们每个人的手,对他们说声道歉,告诉他们我今天这模样全都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怀疑会冷场,我还是想请他们原谅我。 吃完饭,我靠在椅子上,看到伦纳德拿着一盘吃的朝我走来。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坐在了我的对面,打开餐巾仔细地擦拭着餐具。 “你好吗,小家伙?” “挺好。” “你挺好?” “是,挺好。” “这可是第一次我听你这么说。” “我不过胡扯而已。” “什么?” “不关你的事。” “过些时候你会对我说的。” “不,我不会。” “你会厌倦自己狗屁不是,厌倦自己没一个朋友的,到时你就会来跟我说的。” “不,我才不会。” “我会有耐心一直等你来说。” 我笑了。 “我会有耐心一直等你来说,记住我他妈的说的话。” 我拿起盘子站起来。 “祝你生活幸福,伦纳德。” “怎么想起说这些?” “祝你生活幸福。” 我转过身走向传送机,放下盘子,走出了餐厅。当我走过分隔男女病区的玻璃走廊时,我看到莉莉独自坐在一张桌旁。她抬头看到了我,我们交换了眼神和微笑,她收回了目光。我止住了脚步,盯着她看。她抬起头又对我笑笑。她像我以前见过的女孩一样漂亮。她的眼睛、双唇、牙齿、头发还有皮肤。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手腕上的伤痕,穿着那些大得出奇的可笑衣服,使她的哀伤和痛苦加剧了。我站住盯着她,就这么盯着,盯着,盯着。男人们走过我身旁,女人们瞧着我,而莉莉不理解我在干什么,或我为什么这样做。她脸红起来,这更漂亮了。我站那儿盯着看,我看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那里再也没有美丽。他们不在大厦或高级的公寓商场出售快克,你也别指望到豪华的酒店或会员俱乐部去吸食。五星级餐厅或香槟酒吧,美食家商店和宴会酒水店都不出售烈性、低廉的酒。我将要去的是个可怕的地方,在可怕的环境里,那些可怕的家伙把东西提供给那些最糟糕的人群。那里绝无美丽可言,就连类似美的东西也不可能找到。那里只有毒贩、瘾君子、罪犯、娼妓、老鸨、杀手和奴隶。那里有的是毒品、烈酒、管子瓶子、乌烟瘴气,有的是呕吐、流血,人的变质、腐烂、崩溃。我就在这种地方耗费了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当我离开这里,我将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后待在那儿直到死去。然而在我走出最后一步之前,我想再最后看一眼美丽的东西,让美丽留在记忆中伴我走过垂死之际,让我在咽气时能够带着微笑离去,让我在死亡的无边恐惧中保留点滴人性的光芒。 第48节:我的讣告(15) 一个女人朝莉莉走过去,她弯下腰对莉莉耳语了些什么东西,莉莉摇摇头,她耸了耸肩膀。那女人看上去有些权力,我不想给莉莉带来麻烦,于是就一直等着她再朝我看来,我对她笑笑,她回了我一个美丽灿烂的笑容,我终于得到了盼望的笑靥,再见,莉莉,我将珍藏这瞬间,亲爱的,再见,谢谢你! 我走到讲座的地方,在讲座厅的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对我周围的任何事和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十五分钟以后,我就要走出这里,径直地走向死亡。形式或许并不重要,我接下来要做的其实也很简单,站起来,走出去,一直走下去。然而,死亡的抽象概念正变成现实摆到面前,这概念的浮现倒使我不知所措了。 我将要死去,将要撒手而去,仅此而已。将不会有更多的思考,更多的叹息,更多的其他什么感觉。有的只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有的只是沉寂,永久的沉寂。我将要死去。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正在做正确的事情,做正确的事情,做正确的事情。是结束这荒唐借口的时机了,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不能正视自己的眼睛,不能忍受自己这副德性。我尝试了去改变,但做不到。是我告别人世的时候了。 伦纳德在我旁边坐下来,他打量着我,我还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你为什么穿这么厚一件外套?” 我不理会他。 “你冷吗?” 我不理他。 “你为什么穿这么厚一件外套?” 他盯着我。 “说话呀,你个小混蛋。” 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你为什么穿那么厚一件外套?” 我不理他。他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摇晃我。 “你干吗不跟我说说让自己好受些?” 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扳开,使劲儿按在他腿上。抽回手后我盯着他的眼睛。 “让我他妈的一个人待会儿。”他不示弱,也盯着我。 “你干吗不跟我说说让自己好受些?” “别管我,老东西,让我他妈的一个人待会儿。” 我转过身去望着前方。我能感觉到他还在那儿盯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操心我的事,他想要得到什么呢?如果他试图来阻止我,我会让他别费劲儿了,无论如何我要走了。是我去死的时候了。 讲座开始了,伦纳德转身走了。讲台上,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开始讲他自己的生活经历。还是小孩子时他就开始了喝啤酒和抽大麻。十四岁时他能够克制自己了。他加入了成瘾者互诫协会,他找到了超级力量,改变了他的生活。在高中里他成了学习最优秀的,后来进了哈佛大学。现在他是一个投资银行家,正准备结婚。他仍在参加互诫协会的活动,对超级力量的作用充满信赖。每晚睡觉前都要双膝跪地做祷告。在说到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时,他提到那时管大麻叫“草”,啤酒叫“饮料”。他说起晕眩和在学校舞会上从细颈瓶里吸毒的情形,说起当时在干这些坏事时心里的羞愧和负疚。 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自己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不会联系起喝酒,抽大麻,晕眩,从细颈瓶里吸毒。我不会把我干的事和危险的成瘾联系起来,不会和任何康复的需要联系起来。我怀疑这人参加十二步骤戒瘾组时,看了太多的电视,或吃了太多的热狗,玩了太多“太空入侵者”游戏,要不就是一天挖他那该死的鼻孔太多次了。我怀疑他没有发现十二步骤戒瘾法,他发现的只是耶和华见证会或五旬节基督徒,或是哈西德派教徒,或不明飞行物拯救组织。我怀疑作为成瘾者互诫协会的成员,他没有在戒除酒类、大麻或其他成瘾东西方面做任何事情,而是为了不顾一切地找到自己的归属。归属感从来不是我关切的事情,我一直孤独地生活,我也将要孤独死去。 我站起来往走廊外走去。经过伦纳德时,他想抓住我的胳膊,我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外走。经过其他坐着的人们,出门后到了一个大厅里,那有另一个通往外面的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寒风携着雨夹雪扑面而来,黑暗笼罩着我,无尽黑暗的生活笼罩着我。 第49节:我的讣告(16) 我扣紧夹克衫,翻起领口,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黑暗。他们在等着我:那酒精,那毒品,那毒贩,那吸毒者,那罪犯,那娼妓,那老鸨,那杀手,那奴隶,那管子、瓶子,那烟雾,那呕吐,那血污,那人的变质、腐烂,人的瓦解。他们都在黑暗里,都在等待着我。 我朝外走去,一次一步,离去,离去,离去。寒风更猛更强了,雨和雨夹雪阴冷而刺骨,铺在已经混合着泥、石头、水的地上。黑暗,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离去,离去,离去,一次一步,都在等待着我,都在等待着我。离开大门口大约二十步,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转身过去我看到伦纳德出来了。他没有穿外套,马上就被淋透了,他径直朝我跑来。 “嗨,小家伙!” 我转身继续离去,我能听到身后他踏在泥水里的脚步声,听到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赶上了我,我仍然不停地走着。 “停一秒钟,小家伙!” 我没有停顿,没有止步,没有转身。 “你要到哪儿去?” 脚步又近了。 “你要到哪儿去?” 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头,我推开它。 “停一下,小家伙。” 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头,我推开它。两只手放到我的双肩,力量比我料想的要大,这力量阻止了我前行,这力量使我转过了身。 伦纳德全身湿透,往下滴着水,他说: “你要到哪儿去?” 我推开他的双手。 “别来管我。” 我又开始离去。 “你要到哪儿去?” 他跟着我。 “离开这儿。” “你打算要干什么?” “了断他妈的一切。” “我不能让你那么干。” “你想要阻止我吗?” “是的。”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抓住他的颈部,卡他的喉头。我不想让他跟着我,不想让他阻止我,我心在最深沉的黑暗中,我正在回家去。 “别来管我。老东西!” 我松开手,把他推倒在地上。他抓住喉头,在那儿喘息。我朝前走去,戒瘾中心的灯光渐渐隐去,黑暗开始包围我。我听到伦纳德站起来,继续跟着我。我握紧了拳头,准备告诉说服者别再来管我。 “我看见你的拳头了,小家伙。要打倒我可不用那么费劲儿。” 我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