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我开门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往桌子上摆放早餐。他微笑地看着我。 “早上好。” “早上好。” “我给你送来了早餐。想必你已经饿了。” “谢谢。” “如果你还想要其他东西,尽管吩咐。” “谢谢。” 他走了。我看着托盘里的食物。鸡蛋,火腿,面包片,土豆;一杯水,一杯橙汁。我一点不想吃,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吃点东西。我走到椅子旁坐下来,看着那些食物。突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的所有器官都肿胀起来。我摸摸嘴唇,嘴唇干裂。我张了张嘴,嘴开始流血。我闭上嘴,血又开始滴落。 我不想吃东西,但我知道我应该吃。 我拿起白水,啧了一口。水太冰了。 我拿起橙汁,又啧了一口。感觉火辣辣的。 我试图去用叉子,但叉子更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把面包撕碎,用手指直接把面包片放到喉咙深处,然后是土豆、鸡蛋、火腿。我又喝了点白水,但没碰那杯橙汁,最后还把手指头舔干净了。 当这一切做完之后,我来到卫生间,开始剧烈呕吐。我想停下来,却根本停不住。几乎有一半的食物都被吐出来了。其中还夹杂着血和胆汁。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还有一半食物保留下来了。而这一半,比我平时正常的食量还要多。 我回到床上。一名医生开门进来了。 “嗨。” 他佩戴着胸卡,但我看不清楚。 “我是贝克医生。” 我们握了握手。 “今天由我来给你治疗。” 我坐在床沿上。 “这样行吗?” 他看着我的脸,而不是眼睛。 “是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眼睛里透着友好。 “我已烦透了这类问题。” 他大笑。 “我敢打赌你说的是实话。” 我笑了。 “拿着。” 他递给我一堆药片。 “是利眠宁和镇静剂。” 我接了过来。 “这是一些解毒药,而且从医学的角度讲也非常重要,可以稳定心跳,使血压保持正常,并有助于你放松。否则,你可能会发作心肌梗塞或心脏病,或这两种病同时发作。” 他向前屈身,看着我的脸颊。 “这些药,每四个小时吃一次。今后五天内,剂量会逐渐递减。” 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打算为你做一些检查。” 他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情景。 “然后再制订你的治疗方案。” “好的。” “首先,我要为你简单做一下治疗。” 我们来到一个房间。明亮的日光灯,一张很大的手术床,还有装医疗器械的箱子。我坐到床上。他戴上一付乳胶手套,检查了我的脸颊,清理掉血痂。他打开我的嘴,把手指头伸了进去。他拿着一根针,一段缝合线,让我攥紧拳头,闭上眼睛。我没有闭眼,而是看着那根针进进出出,我的脸颊,嘴唇,嘴,一共四十一次。 终于完成了。他开始给一个牙科医生打电话,我坐在床上,因疼痛而浑身发抖。我感觉火烧火燎,还能感觉到线,还有血。他定好日期,挂上电话,开始洗手。 “这两天我们带你到城里,把你的牙齿修补好。” 我用舌头舔着嘴里的缝合线。 “我认识那个牙医。他会好好关照你。” 我用舌头舔着嘴里的残牙。 “你的形象将会焕然一新。” 我的舌头停了下来。 “不用担心。” 他换了一副新手套,转过身来。 “现在我要检查一下你的鼻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走过来,开始检查我的鼻子。 当他的手碰到我的鼻子时,我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整个脸颊却毫无知觉。 “情况很糟。” “我知道。” “现在我要把它重新复位。” “我知道。” “越快越好。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再等等。” 第9节:不能给你止痛药(4) “越快越好。” “好的。” 他叉开双腿,摆好姿势,把两只手放到我的鼻子上。我抓住床沿,闭上眼睛,等待着。 “准备好了?” “是的。” 他的双手猛然向前一推,我能清楚地听到“咔嚓”一声。一道冰冷的白光穿过我的眼睛,透过脊背,到达脚后跟,随后又反射回来。我紧闭双眼,忍不住大叫起来。鲜血顺着鼻孔流下来。 “现在,我必须把它固定好。” 他的两只手慢慢挪动着,我能感到鼻子软骨也在随着他的手移动。他又推了一下。我能感觉得到。他又用力按了一下,好像固定住了。我能感觉得到。 “好了。” 他拿起纱布。我睁开眼睛。他把纱布贴在我的鼻梁上,这有助于固定软骨。我感觉稳固多了。 他抓起一块毛巾,擦掉我脸上、脖子上的血。我则盯着墙壁。我的脸抽动着。我紧紧地抓住床沿,抓得两只手生疼。我想松开手,却根本无法松开。 “你还好吗?” “不。” “我不能给你用止疼药。” 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利眠宁和镇静剂都有助于减轻疼痛,但对你身体没好处。” “我知道。” “我给你拿一件新罩衣来。” “谢谢。” 他走过去,把毛巾扔在垃圾箱里,然后走了出去。我松开抓着床沿的双手,把手举到眼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手在颤抖,我也在颤抖。 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回来了。他们帮我换好衣服,告诉我他们准备进行的各项检查。血,尿,大便。他们想知道,我的身体究竟被糟蹋到何种程度。这种想法让我反感。 我们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也有一个卫生间。我在一个小杯里留了尿,在一个塑料容器里留了一点大便。针头扎进了胳膊,很简单,一点都不疼。 我们走了出来。医院里很忙碌。病人们在排队等着拿药,医生们从一个房间串到另一个房间,护士们手里拿着各种瓶子和管子。虽然有一点噪杂,但还算是安静。 医生陪着我回到我的房间。我坐在床上。他坐在椅子上填写一张表格。写完之后,他看着我。 “除了还要去看牙医外,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好的。” “我准备给你服用二百五十毫克的阿莫西林,一天三次,五百毫克的青霉素VK,一天一次。这有助于预防感染。” “好的。” “你先去药房,他们会把药给你。如果你忘了,护士会来找你。” “好。” “谢谢你的配合。” “不客气。” “祝你好运。” “谢谢。” 他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我们握了握手,他离开了。我来到药房,排队等着拿药。排在我前头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的脸,并跟我打招呼。 “嗨。” 她笑了。 “嗨。” 她伸出手。 “我是莉莉。” 我握住她的手,又软又暖。 “我是詹姆斯。” 我不想松手,但却不能这样。我们向前挪动着。 “怎么回事?” 她眼睛看着发药处。 “我不记得了。” 她转过身来。 “丧失记忆?” “是的。” 她做了一个鬼脸。 “他妈的。” 我笑了。 “是的。” 我们向前挪动着。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我看了看发药处。 “昨天。” 护士正在朝我们瞪眼。 “我也是。” 我向护士点了点头。莉莉转过身,不再说话。我们向前挪着,等着。护士瞪着我们俩,递给莉莉一些药片,一杯水,莉莉把药放进嘴里,把水喝了。她转过身,从我旁边经过时笑了笑,说了一句“再见”。我笑了笑,向前走了两步。护士瞪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 “詹姆斯?弗雷。” 她看了看手上的表格,走到药品柜前,取出一些药。她把药递给我,同时还有一杯水。 我把药放进嘴里,用水送下去。 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就是睡觉,吃饭,排队,吃药。 第10节: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1) 四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 当我从疼痛中醒来时,天还没亮。我感到体内灼热,像着了火一样。这股火在身体里窜来窜去,疼痛一阵阵袭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知道紧接着将会发生什么。我必须赶紧起床,却一步都走不动。于是我只得打了一个滚,从床上翻到地下。我躺在地板上,低声呻吟着。外面很冷,很黑,万籁俱寂。 疼痛好像在慢慢减轻。我爬到卫生间,用手抓住马桶边缘,等待着。汗水一个劲儿往下淌,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身体歪斜着,我闭上眼睛,把身体向前靠了靠。胃里的食物伴随着血和胆汁翻涌上来,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射而出,粘在我的喉咙里、鼻孔里和残牙上。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剧烈的呕吐,都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并放射至我的下颚和左臂。我把头用力撞向马桶,但却毫无感觉,又撞了几下,仍然没有感觉。 呕吐停止了。我坐起来,睁开眼睛,盯着马桶里面。只见马桶壁上粘满了暗红色的呕吐物,还有一些深褐色的呕吐物漂浮在水里。我试图放慢呼吸,稳住心跳,但根本做不到,于是我只好坐下来,听天由命。每天早晨都是如此:呕吐,坐下来,等待。几分钟后,我站了起来。慢慢走回房间。黑夜正在离去。我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橙色和粉红色的晨曦穿过蓝色的天空,在冉冉升起的红色太阳的衬托下,一只只大鸟在空中显得轮廓清晰,如剪影一般。云彩在天空慢慢飘动。我能感到血正从我脸上的伤口处向下滴落,心脏剧烈地跳动。我感觉到生命的重量正在向深处坠落,我明白了,为什么“早晨”与“哀悼”是同样的读音。 我用袖子擦擦脸,脱下粘满血迹和呕吐物的外套,扔在地板上。我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开关,等着热水流出来。 我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皮肤惨白并透着菜色,上面满是伤痕,身子干瘦,肌肉下垂。我看上去已消耗得皮包骨头,老朽不堪,奄奄一息。我以前哪里是这种样子。 水已经汩汩流下来,我伸手试了试水温,温乎乎的不够热。我站到喷头下,关掉冷水,等着热水流出。 水流过我的胸膛,冲着我的身体。我拿起一块肥皂,抹出浓浓的泡沫。这时,水变热了。热水哗哗地渗透皮肤,烫烫的,皮肤马上变红了。尽管有点烫人,但我感觉很舒服。热水,肥皂都使我有一种烧灼感,可我觉得还是非常受用。 我关上水龙头,走出浴盆,擦干了身子。接着我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八天前,在北卡罗莱纳州,我记得自己当时拿着一个瓶子,一根管子,决定开车出去兜风。两天后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华盛顿。我正坐在一所房子里的长沙发上。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姐姐的房子。我周围都是尿和呕吐物。她让我赶紧离开。我于是向她借了一件衬衣,就这样走了。二十四小时后,当我醒来时,已经到了俄亥俄。我只记得一幢房子,一家酒吧,一些可卡因,还有胶毒。另外还记得我哭喊着,尖叫着。 门开了,我坐了起来。医生进来了,把一叠衣服和药放在桌子上。 “嗨。” 我伸手去拿药片。 “嗨。” 我的手够着了那些药片。 “我给你拿了些新衣服。” “谢谢。” 他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今天我们准备把你换到一个新病区去。” “好的。” “通常情况下,当一个病人转到新病区后,我们同他就很少联系了。但鉴于你的情况,我们会继续跟你保持联系的。” “好。” “下周,你需要一天来两次,分别是在早餐和晚餐之后。我们给你服用一些抗生素和安定。我今天给你的,是最后一次镇静剂。” “吃了吧。” 他看着我的嘴。 第11节: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2) “明天我们带你去看牙医。” 直到现在我还没看到自己的嘴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知道怎么做。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害怕看到自己。 “坚强一点,会好起来的。” 我害怕自己的形象招人讨厌。 “你先换好衣服,去休息室等着。” “好的。” “他们会派人过来接你。” “我不能等。” 他笑了,然后站了起来。 “祝你好运,詹姆斯。” 我也站了起来。 “谢谢。” 我们握了握手,他走了。我把他拿来的衣服换上。一条卡其布裤子,一件白色T恤,还有一双拖鞋。这些衣服很柔软,穿在身上非常舒服。我甚至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我离开房间,穿过药理部。那里一切如故。灯光很亮,亮得耀眼。病人,医生,排队,拿药。呻吟声,尖叫声。不幸,疯狂,死亡。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但它们再也不会影响到我了。我走进休息室,在沙发上坐下,独自一人,看着电视。这时,刚吃下去的药开始起作用了。 我的心跳慢了下来。 我的手停止了抖动。 我的身体瘫软了。很快,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忽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到莉莉正站在面前。她微笑着在我旁边坐下。 “还记得我吗?” “你是莉莉。” 她笑了。 “我不敢确定你是否记得我。你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是因为安定和镇静剂。” “我也刚刚摆脱掉这些该死的药。我讨厌它们。” “但毕竟比什么药都不用好。” 她笑了。 “这两天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笑了。 “我怀疑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她点点头。 “我知道这种感觉。” 我没有回答她。她又问:“你从哪儿来?” 我伸手去拿烟。 “北卡罗莱纳。”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能给我一支吗?” 我给了她一支。然后把两支烟都点燃了。我们一起抽着烟,莉莉向我讲述着她的过去,我静静地听着。她今年二十二岁,在凤凰城长大,四岁时就没有了父亲,母亲是一个海洛因吸食者。为了能够吸毒,她宁愿去卖淫。莉莉十岁时,母亲开始让她吸食毒品;十三岁时,母亲又强迫她去卖淫。十七岁时,莉莉独自一人跑到芝加哥的外婆家,此后一直生活在那里。她是可卡因和安眠酮的成瘾者。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我和莉莉停止了交谈。男人在我面前站住了。他很瘦,衣着整洁,头几乎全秃了,长着一双神经质的小眼睛。 “詹姆斯?” 他笑着问。 “是的。” 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你好,我是罗伊。” 他伸出手。 “你好。” 我站起来,跟他握握手。 “我是来带你去新病区的。” “好的。” “你有行李吗?” “没有。” “还有别的衣服或书吗?” “我一无所有。” “两手空空?” “没错。” 他又笑了,但显得有些紧张。 “我们走吧。” 我转过身,看了看莉莉。她假装在看电视。 “再见,莉莉。” 她抬起头来,冲我笑笑。 “再见,詹姆斯。” 罗伊和我一起走出休息室,穿过一条昏暗的铺着地毯的小走廊。一路上,罗伊小心地看护着我。 “你知道吗,你那样做是违反规定的。”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 “什么?” “同一个女人交谈。”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 “好的。” “这里的各项规定对你是有好处的,希望你能遵守。” “我会试着去做。” “不是试着去做,而是必须遵守。否则你会有麻烦的。” “我会试着去做。” 第12节: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3) 我们走到一扇大门前,穿过这扇门,周围的景象全变了。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接一扇的门,雪白的墙壁,厚厚的地毯,以及这里的色彩和光线,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一些人正在散步,脸上带着微笑。 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罗伊看着我,我则直直地盯着前方。罗伊耐心地向我介绍这个病区以及这里的各种规定。 “通常情况下,这个病区大约有二十至二十五名男病人,三名咨询师和一名主管。每个病人都有一名咨询师负责他的康复治疗计划。病区主管则负责监督这些咨询师们。每个病人每天必须听三次讲座,吃三顿饭,参加病区组织的各项活动。 每天早晨,每个病人都必须完成一项分配给他的工作。 镇静类药物在这里是禁用的。如果有人使用或藏匿这类药物,一旦被发现,将被勒令离开。 信件每天递送一次。咨询师有权拆开或查看所有的往来信件。 探视时间是在每周日的下午一点至四点。病区工作人员有权检查探视者送来的所有礼物或包裹。 女病人们住在另一个病区,男女病人之间不能随便接触。如果你在大厅里与女病人相遇,可以打招呼,但不能表示关心和亲近。假如违反了这一规定,你也将被勒令离开。” 罗伊的眼睛盯着我。 “规章制度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你想康复,我建议你还是认真遵守。”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我会试着去做。” 我们穿过一扇挂有“索耶”标牌的大门,进入病区。先是经过一个走廊,两边都是门。有些门上挂着标牌,有些门大敞着,能看到房间里的人。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开放的大厅。大厅有两层,上层有一台饮水机,一台糖果机,一把大咖啡壶,一间厨房,还有一张大桌子,周围摆了一圈椅子。底层放着几个长沙发,几把椅子围成了圆圈儿,还有一台电视,一个黑板。远处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电话间,紧接着是一扇玻璃推拉门,通向外面一片十分开阔的空间,那里有绿树、草地,远处还有一湾小湖。 在大厅里,一些人坐在桌子旁,一些人坐在沙发上。他们有的在阅读、交谈,有的在抽烟、喝咖啡。当我进去时,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着我。 罗伊微笑着。 “欢迎来到‘索耶’。” “谢谢。” “这个地方很不错。” 我想离开。 “在这儿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想逃走。 “相信我。” 太烦人了。 “是的。” 我要死了。 “现在我们去你的房间。” 我们上到二楼,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两边都是门,里面不断传出说话声、笑声、哭喊声。我们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罗伊打开门,我们一起走进去。房间很大,里面有四张床,分别放在四个墙角处。床边各有一盏灯、一个小柜子。房间里有一个公用卫生间。有两个人正坐在床上打牌。我们进来时,他俩都抬起头。 “拉里,沃伦,这是詹姆斯。” 这俩人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做了自我介绍。拉里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很壮实,像一个大铁锤。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浓密的胡子,南方口音,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沃伦好像有五十岁,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衣着整洁,咧着嘴在笑。我们握了手。他们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又问我想不想打牌。我说不想打,我很累,想休息一会儿。我向罗伊说了声“谢谢”,径直走到一张空床前,躺了下来。罗伊走了,拉里和沃伦继续玩牌。 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想我自己的生活,想我该如何结束这样一种生活,开始想我曾经给自己同时也给别人造成的各种各样的伤害。我恨自己,讨厌自己。我绞尽脑汁,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但却找不到答案。 我听到了脚步声,感到有人进来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三十来岁,中等个头,瘦得像麻杆,长长的手臂,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他留着短发,修剪得很整齐,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 第13节: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4) “你是新来的?” 他看上去有点紧张。 “是的。” 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很空洞。 “你叫什么?” “詹姆斯。” 我站了起来。 “我是约翰。” 他坐到床边上,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 我看看名片,大笑起来。上面写着:约翰?埃弗里特,性武士,旧金山市,地球。 “还想看点别的吗?” 他拿出了钱夹。 “是的。” 他打开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褪色的剪报递给我。这张剪报已经有些年头了,是从《旧金山年鉴》上剪下来的。上面有一张图片:一个男人站在大街中央,手里举着一块牌子。文章的标题是:《一男子在获释三小时后,因手举出售海洛因的标语在市场街被捕》。 “这就是我。” 我又笑了。 “我因此又被关了三年。” 我把剪报递还给他。 “太过瘾了。” 他把剪报又放回钱夹里。 “你曾经跟别人肛交过吗?” “什么?” “你曾经跟别人肛交过吗?” “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监狱时第一次接触它,并且开始上瘾。此外,还有可卡因。我想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我看着他。 “在这里,诚恳和开诚布公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治疗计划的一部分。我想说,我从现在起就开始实施这一计划。” “你觉得怎么样?”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好极了。” 他有点紧张,站起来,看了看表。 “该吃午饭了,需要我带你去餐厅吗?” 我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们一起出了门,沿着另一条走廊往前走。约翰一边走,一边向我讲述着他自己。他今年三十七岁,来自西雅图,在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里长大,但现在这个家庭已同他断绝关系。他在监狱里待了八年。他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但他已经十年没见到她了。约翰五岁时,父亲就开始对他进行骚扰。 我们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玻璃。这就是餐厅。里面划分成两个就餐区,男女分开。餐厅一头是公共区,摆放着各种沙拉,两侧则摆放着各种食物供人自取,像自助餐厅一样。约翰抓过两个托盘,递给我一个,我们排到队列里。 利用排队的空档,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各种吃的,喝的。人们互相说话、打招呼,却没有人笑。每一张圆桌旁都摆着八把椅子,人们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摆着盘子、杯子,还有托盘。男人就餐区约能容纳二百人,正在吃饭的有一百二十来人;女人就餐区大概能容纳一百五十人,正在吃饭的有一百来人。我端起一碗汤、一杯水,向座位走去。我能感觉到,人们都在看着我,我努力做出很矜持的样子。 我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我先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始喝汤。汤很热,每喝一口,都会引起嘴唇、脸颊、牙龈、牙齿的一阵阵疼痛。我闷着头,细嚼慢咽,我不想看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 喝完汤后,我马上感觉好多了。肚子饱了,身上暖和了,我很知足。我站起身,把托盘送回餐台,走出了餐厅。 我朝病房走去。经过一个敞着门的房间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向后退到门口,只见里面的一个男人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了过来。他三十出头的样子,又高又瘦,黑色的头发梳成了马尾发型,戴着一副黑框圆型眼镜,身着黑色T恤,黑色短裤,黑色网球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一个整天坐在电脑前、远离打架斗殴的孩子。 “你是詹姆斯?” 他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手。 “我是肯,你的康复咨询师。” “很高兴认识你。” 他转身走向办公桌。 “请进来坐吧。” 我跟着他进了房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转头看了看这间办公室。房间不大,杂乱无章,到处都堆着纸和文件。墙上贴满了时间表,还有一些人像照片和风景照片。他身后挂着一幅镜框,里面是《十二步骤戒瘾法》的复印件。他拿出一份病历放到桌子上,打开后,抬眼看着我。 第14节:你愿意按要求去做吗(5) “安顿好了吗?” “差不多了。” “需要我们再做些什么?” “不用了。” 他拿起一支笔。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吸毒和酗酒的?” “我十岁开始喝酒,十二岁开始吸毒。” “那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厉害的?” “十五岁时,我开始天天喝酒。十八岁时,我除了每天喝酒外,还开始吸毒。自那以后,就越来越厉害了。” “头晕吗?” “是的。” “几次?” “每天都晕。” 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 “大约四五年前。” “你感到恶心吗?” “每天都恶心。” “几次?” “当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当我喝下第一口东西的时候,当我吃早饭的时候。此外,还会有好几次。” “好几次是几次?” “三到五次。” “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 “四到五年。” “你想过自杀吗?” “想过。” “尝试过吗?” “没有。” “你被关押过吗?” “是的。” “多少次?” “十二次,也许是十三次。” “什么原因?” “各种罪名。” “举个例子。” “拥有毒品,拥有并试图倒卖毒品,破坏或毁坏公共物品,使用致命武器威胁他人,袭击执法人员,当众酗酒,扰乱治安。还有一些其他罪名,但我记不清了。” “这些指控还都有效吗?” “大多数都有效。” “在哪个州?” “密歇根,俄亥俄,北卡罗莱纳。” “你上过法庭吗?” “没有。” “那你是在保释期间吗?” “我逃过了保释。” “在哪儿?” “所有地方。” “为什么?” “我曾经被关进监狱。我不喜欢那里,我不想再回到那儿。” “你必须想办法驳回对你的指控。” “我知道。” “我们会积极鼓励你去做。至少,你应该着手去做。” “我会考虑的。” “你靠什么生活?” “倒卖毒品。” “你必须马上罢手。” “我知道。” “你此前接受过治疗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想去。我跟我父母说,假如他们送我去治疗,我就出走,他们再也别想见到我。他们相信,我说到做到。” 他停住了,放下笔,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是在试探我,等着我转头看别处。我偏不。 “你想克制自己吗?” “我想是的。” “你想是的?” “对。” “你的意思是说你同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是的。” “为什么?” “我的生活就如同地狱一样,很久以来一直是这样。假如我继续这样,我肯定会死。但是,我还不想死。” “你愿意按要求的去做吗?” “我不知道。” “我再问一遍,你愿意按要求的去做吗?” “我不知道。” “我再问一遍,你愿意按要求的去做吗?!” “我不知道。” 他瞪着我,因为我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而气愤。我也瞪着他。 “如果你不准备按要求去做,最好马上离开。我希望你不是这样。但是,我们无法帮助你,除非你想帮助你自己。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找时间再谈。如果你需要什么,来找我好了。”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