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我暴露小说:百万碎片 作者:詹姆斯·弗雷 第一部分 第1节:译者序 译者序 对中国读者来说,詹姆斯·弗雷的名字还很陌生。但在美国,这位年轻的作家,却因自传体小说《百万碎片》一举成名。根据2005年美国十大畅销书排行榜,《百万碎片》仅次于J. K. 罗琳的《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位居全美销量排行榜的亚军。 詹姆斯1969年出生于俄亥俄州,年轻时曾酗酒、吸毒、犯罪,可谓是“无恶不作”。1993年,他前往明尼苏达州的戒瘾中心接受两个多月的治疗,并成功戒酒戒毒。《百万碎片》就是他这一段曲折人生经历的叙述。 写作此书,对詹姆斯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据詹姆斯自己说,他1996年春天开始动手写作。而在此之前,他已构思了两三年。但当他坐下写作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并没能传达他想表达的那种情感。删了写,写了删,但始终没能找到感觉。 一天早晨,他冲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拿了一包烟,坐在电脑前,删掉了从前写的所有东西,又从头开始。这一次,他一口气写了五六天。“我没有构思,没有分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努力。它们从我的身体里,从我的心里、脑子里直接流淌出来,流淌到纸上。” 但是,这样的写作,把詹姆斯带到过去,仿佛让他重新经历一次过去的痛苦、伤害。他不得不再次停笔。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过去了,这本书仍时时萦绕在他心头。写,还是不写,他激烈地斗争着。但为了纠正普通人对吸毒的误解,为了让人们理解这个特殊的群体,更是为了让那些仍然挣扎在毒瘾中的人们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詹姆斯最终还是决定写下去…… 2003年,《百万碎片》正式出版后,即刻好评如潮。美国著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雷在其电视谈话节目“激情启动”中宣布,詹姆斯·弗雷的自传让她数夜未眠,甚至还称“弗雷是一个让她晚上睡不着觉的男人”。 尽管《百万碎片》是根据真实的经历写作而成,但詹姆斯在叙述中也进行了一些小说化的处理。这也许是本书引起争议的原因所在。但是,当你阅读此书时,你一定不会再去追究书中的某一情节是否真实,你会完全超然于故事之上,而被书中人物以及通过他们所传达出的情感和理念所震撼,所感动。 他们极度自尊又异常自卑的内心世界让人震撼。酗酒、吸毒者,被看成是人渣,被社会唾弃,被人们看不起。正因为此,他们更脆弱,更需要爱与被爱。在书中,詹姆斯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特殊人群的真实内心。一方面,他们自我否定。詹姆斯在书中反复写到:“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者,一个罪犯。”这个咒语般的话在书中出现了八次,“罪犯”一词全都用大写字母来开头。但是,他们又有着各自的无奈,社会的,家庭的,环境的,心理的。他们不同的人生经历和遭遇,让人遗憾,痛惜,扼腕,感叹。 他们在异常状态下却不失良知和人性让人感动。他们生活在一个极度混乱的世界,但更渴望别人的尊重,在他们的身上,良知与人性并未完全泯灭。其中最打动人的,莫过于伦纳德这个人物了。从书中的描述看,伦纳德显然是个黑道人物。他吸毒,贩毒,从事其他非法勾当。而且,说起那些事情来,他从来都轻描淡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社会道德评判来说,他是一个被否定的人物。但是在他身上,仍存留有人类的善良本性。如果真如书中所写,可以说是伦纳德拯救了詹姆斯。这也是詹姆斯写作另一本书《我的朋友伦纳德》的原因所在。 他们于沉迷之中思索出的种种人生哲理让人思索。比如,该如何看待人生的错误。我们总是说,人是在错误中成长的;不犯错误,那是圣人。有道理吗?有。但是,有些错误,却是万万犯不得的。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得也是这样一个道理。詹姆斯为此书取名“百万碎片”,其寓意恰在于此。再比如“意志”。詹姆斯怀疑互诫疗法、十二步骤戒瘾法,而是坚信意志最终能战胜一切。如果说,詹姆斯在车站寻找莉莉时,是爱让他拒绝了毒品的诱惑的话,那么当他在酒吧里,面对一品脱酒,却毅然把它当作垃圾倒掉,凭借的完全是个人的毅力。詹姆斯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只要坚持下去,不放弃,就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詹姆斯的故事又是让人欣慰的。他不仅成功地戒除毒瘾,成为幸运的百分之五,而且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戒毒之路。他的成功不是靠互诫疗法、十二步骤戒瘾法,也不是靠上帝和超自然的力量,而是从大自然和《道德经》感悟到的平静中,从爱情和友谊的温馨中,汲取了力量,坚定了意志,从而成功地告别了毒瘾。 詹姆斯故事具有的启示意义不仅限于瘾君子,就像美国《人物》杂志的评论一样,“任何一个感到生活破碎和无望的人,任何一个渴望美好生活的人,都会在詹姆斯的故事中寻找到启迪意义”。 第2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1) 百万碎片A million little pieces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被轰鸣的飞机引擎声吵醒,感到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滴落到下巴上。我伸手摸摸脸,四颗门牙没了,腮帮子上有个洞,鼻子破了,两眼肿得几乎看不见东西。我努力睁大双眼,朝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一架飞机的尾部,周围没有其他人。我低头瞧瞧自己的衣服,那上面污秽不堪,沾满了口水、鼻涕、尿液、呕吐物和血。我勉强找到了呼唤按钮,按了下去,约三十秒后,一个空姐出现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芝加哥,先生。”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 “一个医生和两个男人把你带到这来的。” “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跟机长交代了一些话,我们被告知看着你睡觉。” “我们还要多久落地?” “大概二十分钟吧。” “谢谢。” 尽管我没有抬头看,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微笑并向我表示歉意,绝对没错。 没过多一会儿,我们着陆了。我到处查看自己的东西,可是一无所有。没有机票,没有行李,没有衣服,没有钱包。我坐下,一边等一边想,努力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可毫无结果。 等其他的乘客都下了飞机,我才起身向舱门走去。结果没走几步就朝后坐了下去,一点都走不动了。我看到了刚才那位对我十分友善的空姐,就向她招了招手。 “你没事吧?” “不太好。” “怎么了?” “我走不了路了。” “如果你能坚持走到机舱门口,我可以给你找个轮椅。” “门口有多远?” “不远。” 我站了起来,但一阵眩晕,我又坐了下去。我望着地板深吸了一口气。 “你会好起来的。” 我抬起头,看到她正对着我笑。 “来。” 她向我伸出手。我马上抓住她的手,站了起来,在她的帮助下走过通道,向门口走去。 “我会好起来的。” 我松开握她的手,随之坐在了连接飞机舱门和候机楼引桥的金属地板上。 “我哪儿都不想去。” 她笑着离开了。我闭上眼睛。我的头很疼,嘴巴也疼,眼睛也疼,手也疼,还有各种莫名的疼痛。 我用手抵住肚子,我能感到它来了。快速、强烈而烧灼,没办法阻止,只能闭目塞听,任它横行。一见它的恶臭和疼痛,我只有退缩,我对此无能为力。 噢,我的上帝! 我睁开双眼。 一切还好。 “我叫个医生来吧。” “我会好的,就让我离开这儿吧。” “你能站稳吗?” “行,我能行。” 我试着站起,拍拍身上,又把手上的东西掸到地上,坐到她给我找来的轮椅上。她绕到轮椅后面推着我。 “有谁来接你吗?” “但愿能有。”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如果没人来怎么办?” “以前也曾有过这种事,我能找到路。” 我们离开引桥到了门口。还没等我四处看看,我的父母已出现在我面前了。 “噢,天哪!” “别这样,妈妈。” “噢,我的上帝!出了什么事?” “我不想谈论这个,妈妈。” “上帝,吉米。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3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2) 她俯下身来想要拥抱我。我推开了她。 “我们快点儿离开这儿吧,妈妈。” 我爸爸也绕过来站在了轮椅后面。我在找那个空姐,可她不见了。上帝保佑她吧。 “你好吗,吉米?” 我怔怔地望着前方。 “不,爸爸,不好。” 他开始推动轮椅。 “你有什么行李吗?” 我母亲一直在哭泣。 “没有。” 人们都在注视着我们。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想要离开这儿,爸爸。让我他妈的离开这该死的地儿!” 他们把我的轮椅推到他们的汽车边,我爬到后座上,脱掉衬衣躺了下来。父亲启动了车子,母亲还在哭,我很快就睡着了。 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我醒来了。我脑子倒还清楚,可是眼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颤动。 我靠前坐着,望着窗外。我们好像是到了威斯康星州的某个加油站。地上没有雪,但我还是觉得很冷。我父亲打开驾驶室的门,进来后把门关上了。我在瑟瑟发抖。 “你醒了?” “是啊。” “你感觉如何?” “很糟糕。” “你妈妈在里面梳洗一下,顺便再买些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一瓶水,几瓶酒和一包烟。” “当真?” “是的。” “这可不好,詹姆斯。” “我需要它。” “你不能等等?” “不能。” “这会让你妈妈伤心的。” “我不在乎,我需要。” 他打开车门进了加油站。我重新躺下,凝视着车顶。我感到心跳加快,我伸出手想让心跳平稳下来。我希望他们快点回来。 二十分钟后,难受劲儿过去了。我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喝了一点儿水。母亲回来了。 “好些了?” “如果你要那样想的话。” “我们要向北到凯宾去。” “我猜是这样。” “我们要想好到那儿以后做什么。” “好啊。” “你怎么想的?” “我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 “可你一会儿就得想了呀。” “到那时候再说吧。” 我们向北往凯宾前进。一路上,我得知我住在东京的父母为了生意的事,两个星期前来到美国。凌晨四点时,他们接到我一个朋友的电话——就是这个朋友在医院陪着我,也是他设法找到了在密歇根一家旅馆下榻的我的父母。他告诉我父母,我在逃避火灾时摔倒了,脸先着地。他不知我是怎么搞的,可他知道事情不妙。他想,或许我需要父母的帮助。于是,我父母连夜赶到了芝加哥。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干了什么?” “我说不好。”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 “一鳞半爪。” “比方说?” “我不记得了。” 我们在难堪的沉默中又往前行驶了几分钟,到地方了。下车后,我们进了一间屋子。我太脏了,就去洗了个澡。当我洗完出来,看到几件干净的衣服放在我的床上。我穿好衣服,来到父母的房间。他们正在那儿喝咖啡,谈论着什么, 我一进去,他们就打住了。 “嗨!” 妈妈又哭了起来,她转过脸去。爸爸看着我。 “觉得好点了吗?” “没有。” “你该再睡会儿。” “我会的。” “很好。” 我望着妈妈,她没有转过身来,我叹了一口气。 “我就这样。” 我眼睛看着旁边。 “我就这样,你知道。” 我转过脸去。我无法面对他们。 我只想对他们说“谢谢”,是他们把我接了过来。 爸爸笑了。他拉着妈妈的手站起来,朝我走来。他们拥抱了我。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他们拥抱我时,我躲开了。 “晚安!” “晚安!吉米。我们爱你。” 我转身离开他们的房间,随手关上门,来到了厨房。我在橱柜里找了一阵儿,找到了一瓶没开封的半加仑装的威士忌。喝了第一口,我胃里一紧,然后就好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喝着酒,抽着烟,又想起了她。就这样喝着,抽着,想着,直到沉沉的黑暗浮上来,模糊了我的记忆。 第4节:戒瘾中心(1) 二戒瘾中心 伴随着头痛和呼吸不畅,我又回到车上。我们由北转西,朝明尼苏达州驶去。我父亲在电话联系之后,带我到了一家戒瘾中心,我别无选择,所以同意在这待一阵儿。现在我觉得好些了,天气渐渐冷起来。 我脸上的伤越来越糟,肿得吓人,说话、吃饭、喝水、抽烟都很困难。我到现在为止还没去照一下镜子。 我们在明尼阿波利斯停下,去看我哥哥。他是离婚以后搬到这儿的,他知道怎么去那家戒瘾中心。他陪我一起坐在后座上,握住我的手,这使我感觉好多了,因为当时我很害怕。我们在停车场停好车,我则喝光了瓶里的酒。我们下了车,一起朝戒瘾中心走去。我,我哥,我妈,我爸,我们全家人,都朝中心走去。我停下脚步,他们也随之停下来。我打量着这幢建筑。低矮,狭长,彼此相连,功能齐全,单调而令人讨厌。 我想逃走,想死,想毁掉一切。我希望自己又瞎又聋,没心没肺。我想爬进一个地洞里,再也不出来。我真想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下子他妈的消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走吧。” 我们走进一个小候诊室。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后面,读着一本时尚杂志。她抬起头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父亲走过去跟那女人说话,我和哥哥、母亲找到椅子坐了下来。 我仍在发抖。我的手、脚、嘴唇和胸膛都在抖。它说来就来,没有任何理由。妈妈和哥哥坐在我旁边,握住我的手,他们肯定能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我们望着地板,都没有说话。我们等待着,我们牵着手,我们呼吸,我们思考。 我父亲和那女人说完后回到我们面前。他显得挺高兴,那女人则在打电话。他俯下身子。 “他们现在就给你登记。” “好的。” “你会好起来的。这是个好地方,最好的地方。” “我也听说了。” “你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 我们起身来到一个小屋,有个男人正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他在门口迎上我们。 “很抱歉,你们不能都进来。” 我父亲点点头。 “我们会为他登记,过一会儿你们可以打电话,确认他的情况。” 我妈妈支持不住了。 “他来对了地方。别担心。” 我哥哥转过脸去。 “他来对地方了。” 我转过身去,他们挨个拥抱了我。每个人都紧紧地抱住我不放。我向他们示意,我能行,然后转过身,没说一句话,进到那间屋里,那男子关上门。我的家人们都走了。 那男人示意我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则回到桌子旁。他笑了。 “嗨!” “你好。” “你好。” “我瞧着怎么样?” “不太好。” “我感觉很糟。” “你叫詹姆斯,二十二岁,住在北卡罗莱纳?” “没错。” “你将和我们一起待一段时间,行吗?” “先这样吧。” “你了解这家戒瘾中心吗?” “一无所知。” “你想知道吗?” “无所谓。” 他笑了。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 “我们是世界上最早的收治毒品和酒精成瘾患者的家庭式医疗中心。一九四九年在这儿的一座老房子里起家,如今我们共有三十二座内部相连的建筑,已经收治了大约二十万病人。我们的治愈率在世界上是最高的。现在,每天都有二百到二百五十个病人住在我们的六个分部里,其中三个接收男病人,三个接收女病人。我们认为,病人应该在这儿住上足够的时间以接受治疗,而不是有人说的所谓二十八天疗程。尽管这儿的治疗费很高,但许多病人都能得到由我们建立和资助的津贴。我们有几亿美元的捐助款。我们不仅是一家医院,在戒除毒品及酒精成瘾的教学和科研领域也是领军机构。为你的幸福着想,你应该到这儿来治疗,你会为你生命里的新篇章而兴奋的。” 第5节:戒瘾中心(2) 我凝视着这个人,没有说话。他也盯着我,等我说点儿什么。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笑了。 “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笑。 “是的。” 我俩站起身,走到一座大厅里。他一直在说话,我一句话都没有。 “这儿的门总是敞开的。所以,如果你想离开,没问题。” “违禁品在这儿是禁止的。如果你偷偷使用或私藏违禁品,就会被送回家。另外,除了医生、护士和这里的工作人员,你不能跟其他女人说话,只能打打招呼。违反这个规定,也会被送回家去。还有其他一些规定,而这几条是你要马上遵守的。” 我们穿过一扇门来到药理部。这儿有几个小房间,几个医生、护士和一间药房。橱柜上挂着大铁锁。他带我到一间房里,里面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壁橱和一个窗户。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 他站在门口,我坐在床上。 “过几分钟护士会来找你。” “好的。” “你感觉怎么样?” “很糟,我觉得自己像臭大粪。” “都会好起来的。” “嗯。” “相信我。” “好。” 他走了,关上了门,剩下我独自一人。我的脚有些抽筋,我摸摸脸,用舌头舔一圈牙龈。我觉得越来越冷。我听到有人在尖叫。 门开了,一个护士进到房里。她穿了一身的白衣服,手里拿着本活页簿,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嗨!詹姆斯。” “嗨。” “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 “我还得给你量一下血压和脉搏。” “行。” “你通常都用哪种东西提神?” “烈酒。” “每天吗?” “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喝呢?” “一睁眼就喝。” 她记录下来。 “一天喝多少?” “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多少?” “足够使我自己找回自己的感觉。” 她看着我,记下这些。 “你还用什么其他的吗?” “可卡因。” “频繁吗?” “每天。” 她记录下来。 “多大量?” “能吸多少就吸多少。” 她记下来。 “用什么方式?” “最近是用快克 强效纯可卡因,也称“霹雳”,小石子般结晶状,古柯碱含量约在40%-80%间或低于 10%不等。使用方式:鼻吸或加热后吸入烟雾。,但在过去几年,什么都用过。” 她记下来。 “还有别的吗?” “药片,麻醉剂,烟泡,美沙酮,PCP和胶毒。” 记下来。 “常用吗?” “一有就用。” “多久一次?” “一周几次。” 记下来。 她靠上前来,拿出一个听诊器。 “你觉得怎么样?” “很糟。” “怎么个糟法?” “全方位的。” 她靠近我的衬衣。 “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她掀开我的衬衣把听诊器贴在我胸上,仔细听。 “深呼吸。” 她再听。 “好的,再呼吸。” 她放下我的衬衣,腾出手来做记录。 “谢谢。” 我笑了。 “你冷吗?” “是的。” 她拿起一个血压计。 “你感到恶心想吐吗?” “是。” 她把血压计的带子绑在我胳膊上,这弄疼了我。 “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用的?” 她开始量血压。 “不久前。” “什么东西,多少?” “我喝了一瓶伏特加。” “跟你每日的剂量比算多吗?” “不算多。” 她看着血压计的指针并记下数据,然后把血压计拿开。 “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我凝视着墙壁。 “我们需要仔细监测你的状况,或许我们需要给你服用一些解毒药。” 我看着一块阴影,觉得它在移动,但又不能确定。 “你的情况这会儿不错,但我想过一会儿你会觉得有变化。” 我看着另外一个阴影,我恨它。 “如果你需要我,叫我就是了。” 我恨它。 她站起来笑笑,把椅子放回原处,离开了。 我脱掉鞋躺下,盖上毯子,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醒来时,浑身发抖。我蜷起身子,握紧拳头。汗水从我的胸前、胳膊、腿后面流下,汗水刺痛了我的脸颊。 我坐起来,听到有人在呻吟。我看到墙角有一只臭虫,可我知道那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四周的墙压得我透不过气,呻吟也越来越近。我用手捂住耳朵,但没有用。 我站起来,上下打量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哪儿,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逃出去,我的名字,我的生活。 我蜷缩在地上,被可怕的影像和声音碾压着,都是些我从未见过、听说过、也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他们从天花板,从门口,从窗户,从桌子,从椅子,从床上,从壁橱里冒出来。他们来自该死的壁橱!黑影和亮光和蓝、黄、红的闪光,就像是我的血液那样。他们朝我奔来,对我尖叫着,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是来帮助那些臭虫的!他们对我尖叫着。 我开始战栗。我全身都在战栗,心脏狂跳,怦怦跳着,像要穿胸而出。我汗如雨下,刺得我好疼。那些臭虫爬到我皮肤上开始咬我,我努力想杀了它们。我抓挠着自己的皮肤,扯自己的头发,开始咬我自己。我没有一颗牙,但我咬。黑影、亮光、闪光、尖叫,臭虫、臭虫、臭虫!我败了。我他妈的彻底失败了! 我尖叫起来。 我尿了一身。 我把屎拉到了裤子里。 那个护士回来了,见此情景便呼叫着:快来人呀!白衣人进来了,他们把我放到床上,不让我动弹。我想要杀死那些臭虫,但动弹不得,所以它们活下来了,爬我一身。我感觉到了听诊器和血压计,他们用针刺进我的胳膊,把我放倒。 无边的黑暗袭来。 我完蛋了。 第6节:不能给你止痛药(1) 三不能给你止痛药 我坐到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我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在看什么。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但我却毫无睡意。药力正在渐渐消退。 护士进来了。 “睡不着?” 她给我查了血压和脉搏。 “是的。” “我们这儿有一间休息室。” 她递给我一些药片。 “你可以去看电视。” 她又递给我一件罩衣,一双拖鞋。 “而且,你还可以吸烟。” 我转过身,看着窗外。 “把衣服和鞋换好,我带你去。” “好的。” 她走了出去。我吃完药,换好衣服。当我打开门时,看到她正在等我。 她微笑着,递给我一包烟。 “这些够吗?” 我笑了。 “谢谢你。” 我们一起来到她说的那间休息室。里面有一台电视,两张长沙发,一把休闲椅,还有几台自动售货机。电视已经打开。 “想喝点儿苏打水吗?” 我坐到那把休闲椅上。 “不。” “你感觉还好吗?” 我点点头。 “谢谢你。” 她走了。我能感到那些刚刚吞下去的药片正在发生作用。我眼睛盯着电视,却什么都没看进去。我拿起一支烟,点燃了。 这时,进来了一个男人。他向我走过来,站到我面前。 “嗨,伙计。” 他的声音低沉而阴郁。 “嗨,伙计。” 他的手臂上满是疤痕。 “我在跟你说话呢。” 他的手腕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显得很无神。 “什么?” 他用手指着说:“那是我的椅子。” 我转过身,看着电视。 “那是我的椅子。” 那些药片正在发挥作用。 “嗨,伙计,那是我的椅子。” 我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第7节:不能给你止痛药(2) “嗨,混蛋,这他妈的是我的椅子!” 我仍盯着电视看。他呼吸急促。这时,护士进来了。 “出什么事了?” “这该死的混蛋坐了我的椅子。” “可你为什么不能坐在沙发上?” “因为我不喜欢沙发,我就喜欢这把椅子。” “詹姆斯正坐在椅子上。这里还有沙发和地板,或者,你也可以离开这儿。你决定吧。” “什么他妈的詹姆斯,让他滚开!” “你想让我叫保安吗?” “不。” “那么你决定吧。” 他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护士看着他。 “谢谢你。” 他大笑起来。护士走了,只剩下我们俩。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他死死盯着我,咬着手指甲,不停地向我吐唾沫。药力越来越大,焦躁的情绪正在渐渐远去,我无所谓了。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我看着电视。一切都渐渐平息下来。平息到让人毫无察觉。 电视图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也渐渐远去。没有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忽隐忽现的灯光和微弱的交响乐的声音。我注视着灯光,听着乐声,我希望它们马上消失,但却没有。 我的眼皮沉了下来,我努力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我的整个身体都随着模糊的视觉进入昏睡状态。我全身的肌肉都瘫软了,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我不喜欢地板,我不想倒在地板上。但是,我却不能掌控自己。就在我从椅子上往下滑落时,椅子勾住了我的罩衣,划破了我的大腿。罩衣缠裹到我的腰上。我伸出手试图拽下罩衣,手却无力举起。我的大脑告诉我的手要移动,我的大脑告诉我的手去拽下罩衣。但是,我的大脑不灵了,手也不灵了,罩衣仍然缠裹在我的腰上。 那个男人也停止向我吐唾沫。他站起身,转向我。我透过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睑,能够看到他正向我走过来。我知道,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只要他愿意。我知道,我根本无力阻止他。我知道他非常气愤,从他的疤痕,还有眼睛,我可以看出,他欲通过某种暴力方式来表示他的愤怒。如果我还能动,我会马上站起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管他想要什么。但实际上,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他。随着他一步步向我逼近,形势也变得越来越明朗了。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却无力阻止他。真的无力阻止他。真的很无力。他站在我面前,死死盯着我。随后弯下腰,盯着我的脸,突然大笑起来。 “你是一个丑陋的狗娘养的。” 我想回击他两句,却咕咕哝哝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愿意,我现在马上可以把你这头蠢驴踢出去,把你揍得血肉模糊。” 我浑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 “但是,我惟一想占住的,就是这把该死的椅子。” 我的大脑仍无法正常运转。 “我就是想抓住这把该死的椅子。” 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在地板上走,把我拽离了那把椅子,拽到一个墙角。我脸朝下趴在地上。他弯下腰,把嘴贴到我的耳朵旁。 “我可以揍扁你这头该死的蠢驴。记住了。” 他走了,我能够听到他坐到那把椅子上,开始调换电视机频道。先是一个每日体育播报,又出来一个生发广告片,接着是一个晚间谈话节目。他把频道锁定在谈话节目上。 他放肆地大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他是如何渴望去跟电视里的那个女人做爱。我仍然脸朝下趴在地上。 我醒了过来,但仍然不能动弹。 我的心脏跳动着,声音很大,我能够看到它。 地毯的碎毛钻到我的脸上,我能够听到它。 一阵又一阵与电视声音相伴的大笑,我能感觉到它。 我醒了,却不能动弹。 我在慢慢地衰竭。 慢慢地衰竭。 慢慢地衰竭。 早晨到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够动弹了。我站起来,四处找寻昨天的那个男人。他走了。我的记忆却没有消失,但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这一直是我的一个问题,我努力不让自己忘记。 第8节:不能给你止痛药(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