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大风暴-10

尤婕点头向身边的侍役示意,未几,就走出了一个穿了厨子服饰的外国人来,走到尤婕和苏尔哈的跟前,恭敬地鞠躬,道:“先生,我叫皮尔,希望你满意今晚特为你准备的菜式。我是尤小姐特别从法国请来,给先生你服务的。”苏尔哈只睁了这位叫皮尔的厨子一眼,就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尤婕,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别致心思和传奇性的惊喜,这个女人原来是这么特别、这么有趣、这么本事,而且这么吸引!“尤小姐,皮尔已经不认得我了,可是我仍然认得他。多谢你千里迢迢地把他弄到这儿来为我烧这一顿饭。”“不必他认得你,只你认得他,确知他就是那个当年向你说:‘嘿,凭你’的人就成了。”苏尔哈回头望着皮尔,问:“你的羊髀烧得跟三十多年前一样,很值得打赏。记着,今儿个晚上欣赏你、奖赏你的人,是个曾在法国一家小餐厅内扫过地的小工,知道吗?”皮尔皱着眉试图在苏尔哈脸上找寻一个答案,这位言谈里有骨刺,模样又有点眼熟的印尼人是谁?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5)可惜,皮尔还不及细想,就听到尤婕说:“下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皮尔只好微微鞠躬,便撤离饭厅了。苏尔哈一把拥着尤婕的肩,道:“你很厉害!花了多少钱把他请来,完结了我一桩心愿。”“太便宜了!一般来说,要解一个心结,要完一个美梦,代价不菲,可是,我只不过给他一张来回机票及三个月他的薪金而已。”“尤婕,你真棒。”“开心吗?”“开心,太开心了。”苏尔哈说:“不过,你仍然有能力令我更开心。”“如何?”“尤婕,我和你认真是臭味相投,应该惺惺相惜。你原来跟我一样,只要有了目标,就会下定决心,千方百计,穷追不舍,直至拥有为止。这也真要下点狠劲。”苏尔哈说着这番话时,脸几乎已经俯到尤婕的眼前去。尤婕不得不闭上眼睛,问:“你是说,你已经有了目标了?”“对。”苏尔哈情不自禁地热吻着尤婕,然后放开她,道:“我不能放一个这么有魅力、这么吸引的女人这就回香港去。”尤婕认真地把双手搭着苏尔哈的肩膊,道:“我也不会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香港去,好不好我们各得其所,来个皆大欢喜?”苏尔哈没有回答尤婕,他一切都以行动作答。当尤婕赴过了苏尔哈的约会,从印尼回到香港去时,她真是志得意满的。正如她向程羽报道说:“印尼有很多个金矿,我已成功开采了一个。苏尔哈的才富企业贷款的利息比天还高,我们向任何一间财务公司借了钱,左手交右手,转给才富企业,就已平平安安地得到一个非常可观的差额利润了,世界上有这么好的财务生意没有?程羽听了,沉思,没有当即回话。尤婕原以为程羽听了她的战绩,会开心得拥抱着她,连连亲吻,如今对方的反应,好像有点浇了她一头冷水。“怎么呢?”尤婕问:“这单生意还不合你的心意?”程羽听得出尤婕的口气不怎么样,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把将尤婕的腰揽住,俯向她的脸,说:“你真多心!”“对你,本就应该如此。”程羽笑:“我只不过在想,几艰难才抓得住印尼苏尔哈的这个大户,只赚利益差额,太不是味道了。”尤婕一听,知道程羽这个足智多谋的财经怪杰,又在动脑筋,利用机会赚更多的钱了,于是兴奋地急问:“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拿到了才富企业的巨额贷款包销权,只要稳操两个必胜的因素,就可大展拳脚。以苏尔哈今天的地位和势力,根本不必从自己口袋里拿一分钱出来做生意,他要借钱,就有很多很多人排队双手借给他,我们是其中之一,这证明什么呢?”尤婕立即接嘴:“证明才富企业根本不可能亏本,名下的多个业务项目都是等于变相专利,只在乎赚多赚少的问题罢了。”“对了。既然是这个情况,我们这个总包销根本就不必分销出去,所谓肥水不流别人田,干脆由我们百乐集团承担全部贷款。正如你说,百乐的融资不足,大可以向人借,利息差额也能赚到笑,何必要双手奉送了这个大好机会给同业。”尤婕听了程羽这番话,胆粗了,道:“好主意。可是,说是全无风险,也不尽然,那要看我们在借贷上的货币处理。”“说对了。这是我所说的第二个必胜因素,尤婕,你要从苏尔哈身上再探听情报,就是印尼盾在短期内会不会贬值?我们在外头有门路借贷美元,我认识美国金融怪杰法兰罗斯撑腰的财务集团。这集团的头头若翰伟诺已答应我以极低的利息,给我拨一笔美元贷款备用,如此一来,我们的利息差额就赚得更多。如果印尼盾坚挺的话,我们还可以在贷款期货上下手,赚取双重盈利。”“你信得过苏尔哈会对我会说真话?”尤婕瞟了程羽一眼。“我信得过你的手段和眼光。”程羽轻轻的吻在尤婕的鼻尖上:“尤婕,你是真的魅力四射。”尤婕干笑几声,推开了程羽,道:“你开什么玩笑了?”“我是真心话。”“有附带条件的真心话。”“什么意思?”“我的魅力在于为你带来财富,有了很丰厚的财富,就可以拥有更大的权力,抱拥更多的女人,不是这样吗?”程羽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你会吃醋。”“因为你不会吃醋,所以不能领会这种心理压力。”“尤婕,我不是不会吃醋,是还不是时候我应该吃醋。目前阶段是我们的奋斗期,对不对?要施展的技巧,要运用的手段,要承受的委屈,全都对准一个目标而发。”“那个目标是将来有一天,我们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时,可以安安乐乐地翘起二郎腿过我们的二人世界。”尤婕心头不禁有一股牵动,程羽的计划实在是动人而且诱人的。她情不自禁地重新伏在程羽的胸膛上,轻柔地说:“苏尔哈其实很讨厌,我受不了,每一次我都只能闭着眼睛苦撑着过。”“尤婕,最艰辛最困苦最难堪的时候,分神想一想你将会得到的,美好至极的一切,你就会松弛了。”是的,每当那些被尤婕利用的男人伏在她身上时,她就会想起前夫高勇。不是怀旧,而是记恨。活着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都能滋生一股莫可明言、不可预测的超乎常人力量,去对付和克服一切的生活考验与磨难。尤婕一直幻想,总有一天,她站起来,高高在上,俯视脚底下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叫高勇的男人,她就有本事对所有的眼前委屈都逆来顺受。还有她的妹妹尤枫,由着她去当白雪公主吧,人们是不卖天真无邪的账的,只要她尤婕是个权倾江湖、富甲一方的财经女王,谁都要俯首称臣。尤婕抬起头瞟了程羽一眼,她明白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既不是那种一见倾心,缘订三生的爱恋,也不算是惺惺相惜,加上互相扶持的敬慕。只不过茫茫人海之中,总要找一个不必再过问自己过去的男人,手上有着此生花不完的资产,陪着终老。这份需要叫尤婕对程羽产生了浓重的依赖,多年来江湖行险,她是有点既疲倦又恐惧了。她不能不希望他俩共划的一条船可以乘风破浪,安全着陆。尤婕于是想停当了,就再认真地履行她的任务,不住地来往印尼和香港之间,用她特有的方法向苏尔哈套取金融情报。所得的资料和信息,让程羽大着胆子向欧美财团借贷美金,大手买进印尼盾,转借给才富企业。当程羽和尤婕正准备张开双臂迎迓又一次的商场胜战时,意外发生了。在炎炎的夏日,正当整个亚洲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显得明亮而光猛之际,金融界内的气氛局促翳闷,分明是在蕴酿狂风暴雨。外汇市场阴云密布,各地的货币都呈现疲态,不堪一击似,不论是日圆、泰铢、坡币、台币、菲律宾披索,都在一天一天的往下调。在这个分分钟急转直下的情势之中,印尼盾也难以逃避贬值的厄运。尤婕心中有数,金融界内的起落有如瘟疫,要来便来,可以排山倒海,势如破竹。如果印尼盾再跌价,百乐就血本无归了。尤婕不禁急得满额大汗,心脏狂跳不已,抓起电话来,直拨至印尼苏尔哈的办公室去,把他找着了。对方传来洪亮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干么坚持把我从会议室内抓出来听电话。你担心借给我的钱,到我偿还时已不值一文,是吗?”随即,苏尔哈哈哈大笑。尤婕听到对方的笑声,心反而镇定下来了,道:“你还给我们的是印尼盾,我们借给你的是美元,这一来一往可不是闹着玩的。告诉我,印尼盾会不会直线滑落?”“不会。”苏尔哈很清脆地答:“印尼民丰物阜,国民不必苦干,都有天然资源养活他们,贮备如此充足,印尼盾掉不了多少。告诉你,人弃我取,这正正是大好时机。尤婕,你放心!”尤婕把电话挂断之后,印尼那边的苏尔哈对站在他身旁的助理说:“我们的信息是正确的。美国强势的对冲基金正在全力出击了,幸亏我借贷的是印尼盾,太好了,我看,趁现在仍然有人看好,我们跟着对冲基金屁股后头走,赶快大手沽出印尼盾,你看着办吧!”苏尔哈的助理看苏尔哈前言不对后语,有一点点的错愕,可是,并不敢提出疑问。苏尔哈看得穿这年青助理心里头想些什么,泰然道:“通天下都是标致女人,男人之于女人可能是生命,女人之于男人应该只是享受,所以,不要为了娱乐而坏了大局。况且,尤婕的男人多的是,一个陷阱踩进去,不怕没有人伸手把她救出来。”尤婕并不如苏尔哈的估计般容易脱险,因为她是越来越泥足深陷。程羽在听了尤婕转告苏尔哈的说话之后,他实行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看好印尼盾。他不甘于原本预计的厚利,转瞬化为乌有之外,还要输掉不少,故此决定非要重重地押一铺,连本带利赢回来不可。贪字要变成贫的时候,仍然执迷不悟,就难免粉身碎骨,回头无岸了。尤婕整个星期处于极度紧张的歇斯底里状态,因为程羽把高于百乐集团资产两倍的钱,重押在印尼盾上。百乐向外借贷的还款期现已近在眉睫,她能从印尼苏尔哈的才富企业追讨回来的本息,跟美元欠款还有一大段距离。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6)尤婕扯着程羽问:“印尼盾天天跌价,我们怎样算了?”“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程羽悔气地回答。“程羽,现在不是呕气的时候。”“谁跟你呕气了?你问我有什么办法可想,几乎是白问。”“程羽,我们欠下的美金债务,就要偿还了,拿什么来还?”程羽摊摊手,道:“山穷水尽之际,只望有柳暗花明出现。目前作两种尝试吧,其一是赶快沽出我们控制的港股,套取现金,很多人早晚会行这一着棋,我们快点沽出,还可以有个底线可守。”“其二呢?”尤婕急问。“其二只有再行借贷。”“谁肯借?”“百乐的千疮百孔仍未为人所知,你走在人前仍是蛮光彩的。”“你意思是由我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套现资产,你负责借贷。”“有目标人选吗?”“不要舍近图远,向香港的大财团先动脑筋吧!”“谁?”“宝隆集团财雄势大,他们的董事长李善舫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几乎天天早上联袂打哥尔夫球的,你尝试向他下手吧!”尤婕想,李善舫真是一个求援对象。宝隆集团辖下的商人银行业务做得太保守,尤婕打算游说李善舫,请他注资或借贷给百乐,以便将宝隆的商人银行业务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去。尤婕急急致电李善舫的办公室,要求约见。李善舫的秘书周太回答说:“李先生不在香港,他到上海公干去了。”尤婕问:“李先生什么时候才会回港?”“原定了是明天回来的,但刚收到消息,李先生打算在上海多留几天,还未定回港日期。”尤婕一听,急了,问:“你可以把李先生在上海的通讯电话给我吗?我有急事找他。”秘书很有礼貌的回应:“李先生刚开完长江流域发展会议,这几天他是休假,不方便打扰他。”尤婕立即说:“我找李先生有急事。”“对不起,尤小姐。”“算是我求求你,帮我一个忙。”尤婕说。话才出口,尤婕蓦然心惊,原来情势已急绝得使她顾不了尊严,理不了身分,谈不了地位,完全心甘情愿地哀求对方援助。尤婕有种立时间把电话挂断的冲动。可是,她没有这样做,相反地,她以更委婉的语调再作解释:“我需要在最快时间之内找到李先生,事件比较严重。”秘书周太依然用那种斯文而和气的语调回应:“尤小姐,请问事件是关于宝隆的还是关于你自己的?”这句话问得太有道理了。尤婕知道事件再严重,如果不是关于宝隆的话,李善舫的秘书就不必替她奔走转达。于是尤婕撒了个谎,道:“是关于宝隆的。”周太回答:“李先生嘱咐过在这一两天集团有急事的话,一概通知殷家宝先生,由他处理。尤小姐,我把你的电话转接给殷先生吧!”尤婕真是有苦自知,无可奈何。不久,电话筒内传出了殷家宝的声音,说:“是尤婕小姐吗?我是殷家宝,听说有关于宝隆的事,你要找李善舫先生,他到上海去了,能把事情告诉我,让我们代为处理或转告吗?”尤婕没好气地答:“其实是关于我的私事,不方便跟李善舫先生之外的人商议。你能把李先生在上海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尤小姐,还是我代你把话转告李先生,请他回你的电话吧!”尤婕知道这是一般行政人员的守则,不会轻易泄露上司和老板的通讯与行踪,调过头来,让他们采取主动回话,倒是可以的。再跟殷家宝争执下去,也属枉然。于是,尤婕说:“好,请转告李先生,我想找他一谈,等待他的回音。”“一定会把你的意思转达,请放心!”“殷家宝,”尤婕忽然这样叫住了对方:“你跟尤枫走在一起,是不是?”“是。尤枫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尤婕能听得出来,殷家宝在提起尤枫时,声音是充满着骄傲和愉快的。”这才真惹尤婕既妒忌又羡慕。在任何人面前,尤枫所接受的赞美比尤婕为多,其实尤婕都不真正介意,直至她最近听到了尤枫在闹恋爱,对象是城内财经界已微有声望的李善舫得力助手殷家宝时,尤婕才打从心底里起了紧张的情绪。尤婕在好些场合都见过殷家宝,的确是相貌堂堂的一位年青人,也为了某些业务关系,跟殷家宝稍稍交过手,对殷家宝的才情与作风有了无可否定的好印象。伟业企业上市一役,他们还算是正式的两军对峙,虽然到头来,赢了这份上市包销争夺战的是百乐而非宝隆,但,尤婕心里很清楚,殷家宝所持的意见和他主张的做法,都有他正确和卓越的一面。总的一句话,殷家宝无疑是个正派的年青才俊。现今他跟尤祖荫的小女儿尤枫谈恋爱,等于让尤枫那正面而健康的形象在商场中人眼内更根深蒂固,这一点是尤婕望尘莫及的。最令尤婕感慨的是,所有美好的、善良的、光明的、纯真的人与事都纠集在尤枫身上,连一个女人最最最最重要的幸福婚姻,尤枫都已唾手可得。有什么事比能嫁予一个有才干有本事、正直而又深爱自己的男人大丈夫,更值得庆幸?尤枫一向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感情生活,从小到大,由父爱母爱到如今的恋爱,她都是大赢家。尤婕反观自己,感情账簿上是一笔又一笔的呆账、枯账、坏账,除了狠下心来作出撇账的行动,盼望今日之后在新的奋斗过程中呈现新希望之外,别无他法。她的命跟尤枫的命,真是相去太远了。殷家宝回应了尤婕之后,听不到她的回应,便问:“尤小姐,还有别的问题吗?”尤婕这才如梦初醒地回应说:“没什么了,谢谢你。”尤婕挂断了线之后,殷家宝立即摇电话到上海去,把李善舫找着了,报告有关尤婕找他一事。李善舫听了,并不着急,意态悠然地说:“你转告尤婕,我明天就回香港了,回到香港之后立即约见她。”殷家宝问:“她希望先跟你通个电话。”“不必了,我很想在这两天清静一下,不打算在业务上动什么脑筋,这么多年了,就是回到上海来,也不过是从机场直奔酒店开会,太没有意思了,这次我要好好的住上两天,到上海各处走走。”“好的,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我会。家宝,我也确保你妈妈会有个开心的上海假期,她这两天回去跟她姨母的亲属聚面,看样子,是挺愉快的。”殷家宝诚恳地回答:“李先生,多谢你照顾我妈妈!”“别嘴里多谢就算,得努力工作,作为对我的回报。”“我会。”“这两天,市场还稳定吧?亚洲货币疲弱的情势是每况愈下,你得加紧一点催促亚太区各宝隆的成员机构,在借贷上特别小心,对那些美元贮备不足的存户提出警告,他们必须在贷款期限到了时偿还美金。”“我们已开始做这种辅导工作,但另一方面,这种提醒等于催谷美元价格更加节节上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李善舫道:“你看着办吧!越是不提点有欠账的客户,我们的危机越重。”“是的。”殷家宝答应着。其实,殷家宝还有很多顾虑,想跟李善舫讨论,但回心一想,李善舫难得有一两天轻松的日子,把他那门准备度假的心思硬拉回紧张刺激的商场上去,未免有点不忍心了。于是,殷家宝只好缓缓地挂上电话。李善舫听完了殷家宝的电话之后,立即全情全神全心全意投入他这两天一夜的上海假期之中。他干脆把手提电话关掉,换上了一身便服,便应约出门去。约会的对象再不是市领导,亦不是上海商界内的金融同业,而是被他邀请同到上海来的按摩师樊浩梅。樊浩梅其实是以雇员身分随着宝隆的队伍到上海来的,很多时,她的客户到外地出差,也会约她同行,以便在这两三天可以单独提供指压服务。在外头飘泊干活了三十多年,没有回到故乡来的樊浩梅,对这次上海之行特别的兴奋和感慨。说实在的,樊浩梅在上海的亲属已不多了,她到香港谋生时,父母已经去世,惟一最亲的、那位住在香港的姨母,是位无儿无女的寡妇。只是姨母夫家还有两个侄儿在上海,算得上是樊浩梅的表兄弟,平日虽也有书信来往,可是血缘毕竟遥远,也就激不起樊浩梅争取亲属相聚的情绪,事必要在繁忙的生活时间表内抽出空间来,回上海谋求一见。没想到,这次应李善舫之邀,回到故乡来,定睛一看,吓傻了眼。怎么说呢?樊浩梅没法子再认得出上海来。除了一些刻意地保存着旧日风味的建筑物之外,与其说现在的上海是旧日的上海,倒不如说它的外貌更像今日的香港,尤其是浦东,像童话里坐上了南瓜车去赴皇室之宴的灰姑娘,怎么可以摇身一变而成了个公主模样。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7)从前一江之隔,只有西边是繁华文明的代表,在浦东长大的樊浩梅,太知道贫乏穷困的模样儿了。谁会想到今日的浦东外貌,可以媲美任何一个海外的大埠,包括香港在内。十年人事几番新。上海的这番新是太出人意表,意味着外头世界能做到的事,上海也一样能赶得上,甚或赶过头去。樊浩梅心底的感慨与兴奋都已冲出了个人和家庭的范畴,正为社会、国家和民族的前景而发出衷诚的欢呼和喝采声了。这天,樊浩梅接到了李善舫的通知,与他一起晚饭。约好了在酒店的大堂等候,上了车,李善舫就兴致勃勃地说:“阿梅,你拿个主意,我们到哪儿去吃顿地道的上海晚饭?”“我?”樊浩梅有点不知所措。“对,你还记得有哪些老的馆子,值得我们去光顾?”“就是记得也不管用,这几天我到熟悉的各区逛了一圈,全都变得陌生了。”樊浩梅回转头来,指着刚经过的一个路口,慌忙道:“从前在这街口转进去,有几条小巷,就有两三家老店,烧的小菜好吃极了,可是呀,现今连小巷都没有了,几条小巷连接成一条街,盖了与天争高的商厦来呢!”李善舫凝视着指手划脚、神情兴奋的樊浩梅,发现在她已有皱纹的脸庞上竟浮现着一份童真。樊浩梅令他又想起了柳信之。李善舫心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原来有一份难以拒抗的魅力,就是往往能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把人带进时光隧道,重拾年轻的情怀,重临旧时的情景。结果,司机把他们带到一家上海菜的小馆子门口,让他们去享受一顿不必说应酬话,不必边吃饭边动脑筋的舒服晚饭。不约而同地,李善舫和樊浩梅都呼噜呼噜地灌上了三大碗酸辣汤。李善舫说:“这汤呀,真是地道的,那味儿比香港的就不一样。”“嗯。”樊浩梅回应:“我在香港挺少上馆子,要吃上海菜,都是自己动手烧,告诉你,家宝就能烧比这更棒的酸辣汤。”“是不是名师门下出高徒?”樊浩梅笑道:“多谢夸赞,将来有机会,我们母子俩上场为你烧一顿好吃的。”“一言为定,回去就作这样的安排。”“你好急躁!”“该做的好事还拖拉着不做,说不过去吧!”“成,为你烧一顿好饭,作为回报你带我回上海来。”“找到你的亲人,高兴吗?”樊浩梅点头,道:“我跟我姨母夫家的侄儿提起房子迁拆的事,他们都说,既是姨母留给我的,就由我全权作主,他们毫无意见。看来,我这几位亲人都活得比我更丰衣足食呢,全在静安区购下房子自住了,不会再在我香港那破房子身上打什么主意了。”“你呢?愿意出让它吗?还是仍有不舍?”“是仍有不舍。”樊浩梅道。“为你个人,就一辈子住在威灵顿街这旧唐楼也是可以的,但你得为下一代着想。”李善舫这么一说,樊浩梅的神色就不怎么样了。“是我的建议不对劲?”李善舫问。“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明已自立门户,无须我对她照顾了,家宝则早晚会搬出去的,他也有点本事成家立室,只余方力和我母子二人,住哪儿不都一样,那又何必要弃旧从新呢?”“就是为了方力,你才要另搬过一处新的居所。”“为什么?方力的智能连人性的基本虚荣感也不会感受得到呢,何必多此一举?”“话不是这么说。”李善舫耐心地向浩梅解释:“房子老了,跟人一样,毛病就多起来,需要人不住照顾。方力有你一日,还可以应付疑难,否则,将他身边的困扰和问题减到最低限度,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忙。现代楼宇的管理大多妥善,不劳业主伤神,你想想,是不是?”樊浩梅点点头,道:“多谢你的提点。”“你慢慢考虑,不必立即决定下来。”“好的,有了答案,我会尽快告诉你。”“你打算在上海逗留多少天?”“你呢?”樊浩梅反问。“偷得浮生半日闲对我是最大的奖励,能多留在上海一个晚上,已经很开心了,我打算明天就回香港去。”“我也跟你一样,明天就回去吧!”“你难得回来一转,就多留几天,到处走走,我是身不由己,香港的业务还是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的是业务,我放心不下的是儿子。”樊浩梅原本想把方力带着来上海的,只是殷家宝和尤枫都反对,既怕途长路远,方力会出事,也不愿意樊浩梅沿途要照顾方力,反而不能轻松地度假。尤枫且自告奋勇,在樊浩梅到上海的这几天,悉心地看管方力。无疑,尤枫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对方力甚有爱心,而且也因为她和殷家宝的感情发展得极度顺利,老早视樊浩梅一家为自己人看待了。李善舫听樊浩梅这么说,带点幽默地回应:“原来我和你都是带着心事旅行的人,真是同病相怜。”樊浩梅笑道:“能有机会旅行,已是很幸运了。”对的,李善舫和樊浩梅肩膊上的重担虽不同类型,其实都是一般沉重。“热爱责任的人生,可能是无法轻松得了。”李善舫说。“是的。可是,如果放弃责任,人生就肯定痛苦了。”李善舫骇异地望着樊浩梅,又一次,这个眼前女子让他有种回到从前日子去的感觉。这种感觉教李善舫情不自禁地说:“你的这句话,似曾相识。”“是吗?谁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了?”“三十年前,一个叫柳信之的女孩子。”樊浩梅没有作声,她静待李善舫把话说下去,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果然,李善舫说:“柳信之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其后我决定要到香港谋生,邀她同行,她拒绝了。”“为什么?”樊浩梅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因为她热爱责任。那个时候,她父母年纪很大,老父还有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她不愿意离开上海。“就在我去香港前一晚,她对我说:“‘放弃责任,会令我痛苦一辈子。’”樊浩梅立即脱口道:“离开你,难道就不痛苦吗?”李善舫的眼眶刹那温热,他凝望了樊浩梅一会,才回答:“你问得实在太好了。当年我孤身到香港时,就伤心了好一段日子。”“对不起。”樊浩梅知道自己失言了,尴尬得微微低下头去。“不要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再碰到柳信之的话,怕都认不出她来了。”樊浩梅问:“你以后再没有找过她了?”“没有。”李善舫带点高傲地回应:“见着了,有用吗?”“你习惯只向前望,不再回顾。”“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人生才有活力。”樊浩梅点头,表示同意。李善舫想了想,倒抽一口气,问:“你在上海有故事吗?”樊浩梅看了李善舫一眼,道:“没有。是有点可惜吧?上海这地方适宜有些特别的故事,让人更能牢牢地记挂着她才是。”“你是到了香港去才认识方亨的?”樊浩梅点头:“对,他是广东人。”“我记得,那个时候,大伙儿在永吉街一带干活,方亨老叫我‘上海佬’,在他们一班广东水客之中,没有多少个是瞧得起我的呢!”“事实证明他们看走了眼,方亨的际遇跟你是有若云泥了。”“是的,他娶了一个相当贤慧和能干的妻子。”李善舫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逃避樊浩梅的眼光。有些时候,在特定环境内对着特定的人物,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一些平日不轻易说出口来的话。樊浩梅初听,不以为意。再翻心一想,她的脸泛红了。那种烫热的感觉,让她体会到难为情的滋味,原来是既狼狈又享受的。对李善舫的这个评论,樊浩梅只可能报以一个微笑。一顿晚饭无疑是在畅快而又别饶意思的情绪之下吃罢的。走出街头时,才不过是七点多。“我们在香港,从不会这么早就吃完晚饭的。”李善舫说。“以前在上海我们吃完饭,总爱跑到江畔去散步。”樊浩梅说。“对呀,是有这种习惯,也许三十多年前,我们都在某一个晚上,在黄浦江畔散步时碰过面。”樊浩梅笑了:“也许是吧!难怪老觉得你面熟。”这么一说,惹得李善舫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这就到江畔去走一圈,好不好?”入夜的黄浦江畔,仍然是闹哄哄的。抱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同样心情到这儿来散步的男男女女着实不少。樊浩梅在江畔的行人路上忽然轻松地转了一个身,兴奋地说:“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能骑脚踏车呢,我就曾在这儿骑脚踏车,一个不小心把一位姑娘碰跌在地上,她的男友心疼极了,狠狠的把我臭骂一顿。”李善舫说:“说不定当年在此臭骂你的人就是我。”“你有那么凶吗?”“有。在女人面前要充当护花使者的男人,总要威风八面的,是不是?”樊浩梅和李善舫相处以来,从没有试过如此轻松。”在按摩房内,他们的身分是主仆,立在江畔的桥头上,却是一对同游旧地的同乡朋友。身份的转易和环境的影响,会一下子改变了两个人的心情。当樊浩梅和李善舫都意识到这种自然却又是突然的转变时,他们不期然地变得缄默了。樊浩梅一向心平如镜,刹那的心头牵动所引致的涟漪,发放着一股热能,让她感觉到浑身的血在微微温烫。这段大概只有两三分钟的缄默过程,竟能容纳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奔腾澎湃的思潮,他们想得很多、很远、很乱、很杂,却又很美好、很舒服。大家都明白再沉溺在这股复杂而带点浪漫的思潮之中,是危险的。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打破这迷情的局面。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8)樊浩梅抱紧了双臂,准备张口说话,李善舫已经先发制人,问:“冷吗?”这么简单的问题说出口来,也是好的,最低限度打断了二人的思潮,把自己硬拉回现实环境里来。“不,一点点风,令人凉快。”“嗯。”“你呢?”“还好。”两人对望了一眼,微微笑,可再想不到其他的话题了。樊浩梅仍旧低着头踱步。李善舫却微昂着头,瞥见了黑漆的长空之上,有那么一两颗闪耀的星星。是不是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樊浩梅和李善舫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了要给对方说的话,几乎是同时开的腔。李善舫失笑道:“你要说什么?先说吧!”“没有什么。”樊浩梅尴尬地回应:“我都已经把要说的话忘掉了,还是你先说吧!”“我想问你,从前到过和平饭店没有?”“和平饭店?从前那儿是富贵人家的消闲去处,我怎么会有机会去。”“我们这就上和平饭店去喝杯酒,听他们的老人爵士乐队演奏,好下好?”李善舫问。“好哇!”这是樊浩梅非常直接的反应。和平饭店名满江湖,是旧上海一个代表高层社会生活的销金窝,有它传奇性和历史性的魅力。谁到了上海,不去外滩走走?谁到了上海,不想上和平饭店坐一坐?可是,外滩是人人可走的地方,和平饭店却不是人人可坐的场所。樊浩梅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么细远,就兴奋地表示了她的意愿,叫自己不禁在回心一想时,带上几分难为情,便道:“还是不要去了。”“为什么?”樊浩梅本来想答:“那不是我和你该一起出现的场合。”可是,这样回答会无私显见私,为什么会认为和平饭店不该是他俩一起出现的场合呢?是因为那种情景只为有影皆双的有情人而设吗?于是樊浩梅回答:“太晚了吧!要回去了。”“明天不必上班,不用早起呢!”李善舫无疑是兴致勃勃的。樊浩梅正不知如何回应时,耳畔忽然哗啦的一声,竟下起大雨来。雨一下,身边的人起哄,就显得乱嘈嘈的,争相走避。“怎么下雨了?”樊浩梅说:“不是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了吗?”“不成了,雨越下越大了。”李善舫抓起樊浩梅的手,就跟着人群从江的一边走过马路,找有瓦遮头的地方。“跟着我来。”李善舫拖着樊浩梅一直挤到一幢古老的建筑物门口,李善舫说:“这就是和平饭店,反正下雨,我们到里头去多呆一会再说。”“会有位置吗?”樊浩梅问,她看见大门口的这个地方都站满了避雨的人,就知道跟李善舫有同样打算的游人更多。李善舫想了一想,道:“你先在这里站着等一等,我进去安排了座位,就回来带你进去。”樊浩梅点一点头,目送着走进和平饭店去的李善舫,她心上不无感动。樊浩梅几乎一辈子没有试过有一个男人会在危难来时,拖着自己的手,先为自己开路,把大局稳住了,才把她迎接过去,享受那男人努力的成果。这样的待遇,太棒了。这样的过程,太帅了。樊浩梅无暇研究自己为什么会对李善舫的一言一行都作如此敏感的分析。她只是不自觉地沉醉在这种甜丝丝的领悟之中,直至李善舫重新出现。李善舫带着樊浩梅走过和平饭店的大堂长廊之后,就见到有位穿着得相当齐整的领班站着欢迎他们。领班说:“是李先生吧?我们的总经理刚接到你的电话,让我来欢迎你。”“谢谢。”李善舫说:“有位置吗?抱歉我没有预订,我们只有两位。”领班把李善舫和樊浩梅领进饭厅,引介他们在角落的一桌坐下。乐台上的老人爵士乐队正奏出了经典名曲,悠扬高雅,飘逸醉人。舞池内翩然起舞的多是外国人,怕都是冒名而至,不枉上海一行的游客。樊浩梅明显地被舞池中喜悦的一对对红男绿女吸引住了,看得出神。“你会跳舞吗?”李善舫问。樊浩梅摇摇头:“不。你呢?”李善舫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光逗留在一对舞姿妙曼的中年美国游客身上,缓缓地答:“你觉得他们舞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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