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的女人,活得那么的自信,心口合一,我敬佩。而且made in Taiwan,而且可以把故事讲得那么精彩,所以,是我心中的扬眉女子。在马来西亚,看到的女性友人,都素朴得令人羡慕。不管老少,都不化妆,穿着棉衣长裤,皮肤晒得黑黑的,矫揉造作的入不到她们的国;娇声嗲气的进不到她们的圈。就像马来西亚的自然景观,大株大株的橡树,高耸入云的椰子树,芭蕉园红树林,一切都大气大派,好似,我那失落已久的原乡梦想,又突然返回来招呼我,叫我低惭不能自己。她们可不会跟你客套,一步一印都那么诚恳意真,用不那么字正腔圆的国语,说啊说啊的,叫你放下心来,跟着这样的好风好水好女好人,我道别时,真想来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谢谢她们。澧失求诸野,而原来好女子,在南洋。《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1)网上说北京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四度,听见已感心寒,可是,没办法,有事在身而不能不去,还没踏上飞机,仅是前往机场搭早上第一班机,坐在候机室内已经打从心底冷起来。中国人说的“心底”,真好,心理作用的“心”,从心底冷起来便是纯粹的心理作用了。李敖也怕冷,而且是怕冷,夏天要戴颈巾,到了冬天更须穿上两件棉袄,医生说他是自律神经失调,他却说跟心理作用也有关系。李敖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有一年有—天,晚上怕冷睡不着觉,同居的女朋友刘小姐替他盖上刚流行的电毡,半小时后,他觉得温暖了,呼呼睡去,睡到天亮才发现电毡的开关根本没动,电流接上去,整个晚上由始至终根本没发挥过作用;他的暖,只是心理作用的暖。我的怕冷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不知道。只知道,小女孩从小怕热,气温稍高即热得汗流不休而哮喘病发作。我则相反,多高的温度我亦无动于中,但温度稍降已足让我进入休克状态。故常暗想:如果可以冬眠,多好。或因没法冬眠,唯有拼命工作;在工作里,可以暂忘严寒。当踏出北京机场,第一阵寒风吹进鼻孔,当开始打第一个喷嚏,我的鼻涕便没停止过往下流动,脸红了,鼻红了,眼睛也红了,真是尴尬。所以坐下来跟工作伙伴们谈事情,我说的第一句话必是:别担心,我只是过敏,不是感冒,过敏跟贫穷一样,不会传染。或许怕冷的唯一好处是变得比较喜欢吃东西,尤其在北京街头喊卖的烤炒煎炸等等各色地道小吃,夏天时我正眼也不瞄一下,但在零下四度路经摊档,左买十元,右买十元。食物经喉咙而入胃,像热炭扔进火炉,炉子一下子便点着了,经鼻孔吸进体内的寒风这时候变成被扯进炉底的箱风,不觉其冻,反而有助把火势煽得更猛烈,火焰随着血管通行全身,整个人暖得舒畅无比。很久没在王府井大街旁的巷道内食小吃了,这次是尽情地吃,还暗暗盼望如果这时候能够忽然下一场雪,便算是北京对我不薄了。吃饱,到巷道对面的王府井书店买了几本写着我的名字的书,内地出简体版了,但没寄书给我,只好自己买;就在这个寒夜,抱着纸上的自己,走路回旅馆。从没跟自己如此温暖地贴近。北京严寒,风大,在室外站上三分钟,至少打了三十个喷嚏,见红了,纸巾上沾了腥红血丝,在萧瑟的晴空下,只感恐怖,不觉浪漫。可是踏进室内呢,更糟糕。北京室内暖气充足,不管在酒店内或菜馆内,暖温源源不绝从四周喉管里涌来,有如千军万马把你包围,暖得令你感到皮肤有点麻,像真有几千只蚂蚁雄兵各自拿着刀棒工具在你全身上下敲击。你想赶走它们,它们却是隐形的,赶不走的,非把你的皮肤敲打到又乾又裂不肯罢休。《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2)而更要命的是,北京大部分地方不禁烟,在酒店大堂,或酒楼食肆,烟枪们分布各桌吞云吐雾,那些什么中华牌什么熊猫牌,烟草里混入了香料,燃烧起来更臭更剌鼻,烟雾在暖气的笼罩下久久不去。隔远望去,一张张男人的脸,眉头深锁,眼含怨怼,若现若隐地躲藏在灰烟缭绕里,有几分似古庙里的十八罗汉。坐于其中,不消五分钟,被熏得满发满衣那是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地方,实在不敢恭维。(说句题外话:有没有觉得,三十岁以上的中国男人都惯于眉头深锁,眼含怨怼?是什么道理?)寒冬里,吃得最过瘾的一道菜不必问当然是羊腩煲。十一月中旬寒风初起,我在香港已跟欧阳应霁去石硖尾强记吃了一趟,坐在路边,热腾腾的羊腩在瓦煲里冒泡翻滚,我幻想这是一池热水而我浸于其中,抬头,像在北海道泡露天温泉,天空飘着雪,冷热世界在此相融交汇,唯有一个“爽”字足以形象。吃羊腩煲是让味蕾泡温泉。这回在北京没吃羊腩煲,但吃了一道相当不错的炒羊片。那间叫做“长安壹号”的店在王府井君悦酒店地库,间隔为open kitchen形式,有多间用玻璃墙半封起来的厨房,餐桌布置在厨房旁边,食客可以边吃边看厨师做菜。那道羊片,只有香而没有腥,味道媲美肥牛,但更甘更细致,至少是我以前没尝过。遗憾的是,室内抽气弄得不够妥善,厨房油烟外飘,吃完一顿午餐,身上发上尽是烟臭。在北京,似乎走到哪里都避不开—个“烟”字。本来想从酒店步行到三联书店,顺便仔细看看王府井旁的东堂,但天气实在太冷了,只好作罢,改为打的。隔着车窗玻璃欣赏这座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建筑物,看着教堂外树枝秃顶,行人寥落,在寒冬里,别有一番肃穆味道。正如对于中国各地的许多旧建筑,说东堂有三百多年历史,其实说得非常心虚。这座天主堂确实初建于一六五五年,神甫利类思和安文思逗得顺治皇帝开心,龙颜大悦,赐地建庙,遂有了这座又名为“圣约瑟堂”的罗马式教殿。此乃北京的第二座天主堂,第一座早建了几年,由神甫汤若望筹办,矗立于宣武门旁边,名曰南堂。东堂落成后,历经天灾人祸,塌的塌、烧的烧,每一百年遭遇一次大劫,故每一百年即重建一回,如今所见已经属于第四代,是一九○三年的修葺结局,所以,她的历史既有“三百五十年版”亦有“一百零三年版”,长短不同,任君联想。向来喜欢看教堂,尤其喜欢看建筑在中国的教堂,因为着迷于传教士之千里来华,带来宗教也带来科学,遥想当年的中国人看见这些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吃惊与好奇、不屑与敬佩,感受肯定非常暧昧复杂;有了如此这般的东西相遇,中国命运从此转了弯、改了调,历史遂有后来的悲喜。中国的近代史,在某个侧面来说,其实由铺建教堂的第一块砖头开始。《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3)每回到北京,来去匆匆,想看的地方却多。例如很想去看一次利玛窦墓,想向这位四百年前的宗教勇士致敬。该墓位于阜成门外,目前为北京市委党校所有,马克思的信徒与天主教的神甫,构成了—幅有趣的历史画面。也很想再看一次故宫,闻说太和殿正在重修而致沙尘滚滚,本欲避之则吉,但前阵子在香港听故宫副院长说过:“兄弟啊,太和殿三百年才重修一次,今回修妥,又要再等三百年了,你岂能不去瞧瞧重修实景,拍张照,以便向子孙证明你曾经历这桩历史事件?”被他说服了,所以想去,可惜又未如愿。只好把这都写在wish list上,下回去北京,啥事都不干,先去还愿再说。赴京前两天,有事与朋友在湾仔六国饭店吃饭聊天,来去匆匆,没有半点怀旧的空闲时间;直到离开后把车子驶远了,在倒后镜内瞧见饭店大楼的外观轮廓,脑海才涌起小时候的幕幕片段。三十年前的六国饭店有间酒楼叫做“仙掌厅,因为家住旁边,故常去,那里几乎成为我不喜人厨的母亲的午间饭堂,她和朋友们在酒楼内饮茶水、喷口水,食饱喝足之后,返家开局攻打四方城;悠长的岁月,短暂的岁月,都在劈里啪啦的麻将声里过去了。对于六国,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却跟夜总会有关。那时候有一位台湾红歌星叫做林冲,英俊有型,一双电眼绝不输给梁朝伟或古天乐,他喜欢穿著紧身白裤登台,配开胸白上衣、大鲜桃红围巾,一个“姣”字怎生了得。有一回,林冲来港献唱,地点就在六国饭店的夜总会,妈妈和她的雀友姐妹穿裙著屐地前往观赏,不知何故,竞也带着小孩子,我和姐妹没头没脑地被放置在灯光暗淡的歌厅里,冷眼看着一颗银球半吊在台上高处,球在转,折射出七彩光芒。林冲站在木板地上不断扭动屁股,妈妈和其他女人一样,目不转睛地、贪婪地、出神地望着林冲的身躯,红唇半启,好不迷失。我倒忘了当时母亲有没有涌到台上强吻林冲。成长后,从书本上,我知道六国饭店来自北京,一百年的老店了,位于清末的东交民巷内的比利时使馆旁,目前的正义路就是当日的御河,河边有铁路,外国商人搭火车进京,下车后行过使馆区即可到六国饭店下榻休息。六国是北京的第一间“国际级”大酒店,官商都爱在这里请客,袁世凯跟孙中山抢做###总统时,南京派了几位高官前来北京谈判,袁大头就在这里设宴请客。袁世凯杀害军官将领张振武以前,亦先让他在这里饱吃一顿,张振武当时不觉有异,其实袁大头可能在心里说,千万别怪我不仁不义,至少,老子让你做只“饱鬼”!北京六国今天已经成为华风宾馆,三星级,寒伧冷清。我远远瞄了一眼,遥想袁世凯当年旧事,人间变幻,总有说不完的沧桑。《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4)很喜欢小女孩这张在北京紫云轩门外拍的照片,低头疾走,抱着书,仿佛不问世事。这令我想起《疾走罗拉》的戏名;小女孩名叫Wendy,所以应该是“疾走温蒂”。那个午后,高信疆先生召了一辆出租车载我们仨列京城近郊,先到一间意大利餐厅兜了一转,人太多了,虽然风景好,但不想坐下来。改到不远处的紫云轩,那造型有如秦宫,前后铺满白色碎石,气魄在柔和里有庄严,令人踏进室内,走于云石地板上,小心翼翼,仿佛不敢惊醒睡于地库的古代幽灵。那个午后,她们各据一桌一椅看书,从下午三点看到黄昏日落。我与高先生另占一桌,暍咖啡,抽雪茄,谈事谈人谈书。他问我读过《傅山的世界》没有,我有点惭愧,说尚未,当晚立即到北大旁边的万圣书园买一本,返港后急急补读。傅山的世界,中国书法的世界,文人的世界,美好的世界。怪不得高先生在书页里流连忘返。高先生说打算跟朋友在北京租一块地,找九位朋友,建屋于上,那便可以日夜论道了。于是我在心里开始有了挣扎:老来,是到台湾抑或北京好呢?对这问题,我大概尚有十年时间去思考。小女孩去过北京两三次,被它的脏乱弄得有点怕;但其实她仍对长城的宏伟、王府井的小吃,紫云轩的酸枝椅、潘家园的假古董、紫禁城的真文物、798的艺术品感到着迷,她不是不识货的。中国就是如此令人爱恨交缠。第一次去北京,小女孩几岁?我忘了,好像是七或八。牵着父母亲的手,蹦蹦跳地走下飞机,那是寒冬,有点瑟缩;戴着毛冷帽,彩色的,仿佛从美国卡通里走出来,走进另一张中国古画,有几分格格不入。这个五月,小女孩又要上京了,但已经不是跟随父母而是与几十个同学一起出发,那是学校安排的游学活动,找寻属于她自己的北京;不必再牵父母亲的手了,只须摇一摇、道个别,两星期后见。第一次离家出门,疾走温蒂,希望她能在路途上认清楚自己。小女孩从北京打电话回来,哭了,说想家。我问为什么突然想家想到哭。她没说,但我明白,那是星期天早上,同房同学去了教堂,小小的房间剩下她小小的一个人,窒闷的感觉一定令人很不愉快。哭完了,便好了,我说。快擦干眼泪,否则同学回来看见你,会笑。还有,罗琳要写第八部书了,是哈利?波特资料大全,虽然不是小说,但,正如你妈妈所喜欢听的那首马兆骏的歌,“有总是比没有好嘛”小女孩便笑了。当然明白小女孩的心情,因为,刚离家的孩子,谁没哭过?我哭的那次是二十四年前了,一九八三年赴台读书,住男学生宿舍,狭窄的房间,密密麻麻的学生,热闹喧哗得令人没法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可是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好像是开学后第三个星期天,迷迷糊糊地从梦里转醒,阳光早已晒入室内,洒在地上,令一切无所遁形。我的头很痛,痛得像有一个篮球塞在大脑里面,又流鼻涕,全身无力,想必是遭感冒菌打败。《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5)咦,奇怪了,怎么如斯安静?为何房内房外都没有半点人声?忽记起,喔,对了,大学的侨生委员会今天举行迎新活动,有吃有喝有玩有奖,同学们都去参加了,而我昨晚在偷偷接驳电源的夜灯下写文章至很晚,早已决定不去了,所以这个早上的房间由我独占。想到这里,喉咙有点干,挣扎爬起床,却没有力气拿茶杯在房外走廊尽头替自己斟水,就这样口渴万分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阳光,暖洋洋地映照着孤伶伶的自己。突然,悲从中来,想家了,眼泪泛滥流下,肩膀抽搐,久久不能自已。这张照片是小女孩出发那天拍的,往机场,跟同学一起出发,面对只属于自己的笑声和眼泪。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如同好多年前望着她跨出生命的第—个步伐,深深触动于生命变化的不可解。一来一回,来来回回,何时笑何时哭皆难逆料。至要紧的是寻得分享的人,把故事跟对方说,痛苦会减半,欢愉会加倍,眼前的路也才有了值得走下去的理由。皇家粮仓位于北京东四十条二十二号,靠近曾荫权入住的港澳中心,很易找到。白天往,四周车水马龙得灰烟密布,太吵闹了,破坏气氛,不宜。晚上去,有照路小黄灯,感觉比较典雅,而且有一座宽扁的广告灯箱在路边,白底,上有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演员古装造型,历历显眼地指挥游人。这是古代与现代的接壤边界,找人来看过、摸过这些墙壁和石头,如今,轮到你了,而日后,亦必另有他人。皇家粮仓建于明朝永乐七年,一四○九,还有两年便可庆祝整整六百岁。它是目前保存得最好的御用粮仓,楼高约十米,墙厚一点五米,屋顶有天窗和透气孔,不潮不干,发挥了极佳的保粮作用。一位北京大学教授说“它做了足足六百年的仓库,一年前,仍有出版社将之租用存货,纸张不会发霉”。现在的粮仓是吃喝玩乐之楼,酒吧食肆布置得都很细致,最不济可能是由台湾人搞的那间什么“餐前饭后”吧,七彩霓虹照明,十足台南的小歌厅,俗死了,在她门前经过,我低头疾疟,以免扫了雅兴。雅兴有无,其实当然不在于空间美丑,只要有好玩之人,聊得高兴,便有雅可赏,此番在京城由陈冠中做东,跟高信疆、李欧梵等几位先生叙了一回,又有阿城在,不可能不乐而忘返。阿城来叙,总是迟到,他在城东外地买地建屋,驱车进城,不塞车本来只需三十分钟,但好像十有九次九是大塞车,通常塞死两三个钟头。喜好迟到的阿城总是爱说故事和笑话,把大家逗乐了,算是赎罪。我受郑培凯所托,问他今年六月为何失信于城大文学节,不来当评审。他说,没办法呀,意大利有个会,一定要去,因为有个主题十分有意思,我要去听听国际学者的意见。《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6)什么题目如斯吸引?我问。他认真地回答:二十年后,独生子女要当上总书记了。欧洲专家有远见,预先研讨出对策,否则日后不知道如何跟自小就不懂得妥协为何物的领导人打交道!阿城一边喷烟,一边笑说中国风云。可以抽烟的地方真好,在烟雾里,阿城的笑话变得加倍好听。都说大陆人都犯了“股疯”,我猜,也许是真的,否则我不会在北京琉璃厂前的大路上看见此幕,真后悔没有及时按下手机的摄影键,把它拍下来,放在博客内。所谓这一幕,就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在琉璃厂前的马路旁,看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蹲在行人路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抬着老花眼镜,在卅五六度的闷热天气下,非常吃力地眯起眼睛读报;由于距离近,她的鼻子几乎完全贴着报纸,我猜,读完报,她的鼻头肯定沾染了淡淡的墨渍。什么报纸能令她读得如此入神?《人民日报》?《新京报》?《中国青年报》?这些报纸能否令他读得入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当时手里拿着的是一份报纸的股票行情版,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有文字也有数字,远瞄过去,也有几幅图表。这位老太太就这样蹲下来,用跟当年迎接无产阶级革命一样的崇敬心情,心无旁骛地、专心一意地,读着,读着,仿佛想在报纸上读出自己的光明未来,读出中国的美丽远景。斯时也,黄昏未至,阳光犹烈,四周车水马龙,一道金色光线照射到老妇人的衫背上,旁边是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琉璃厂古书店,荣宝斋,翰墨斋,这个斋那个斋,背景与人物相映成趣,似是恰如其分地象征了当下百物兼容的中国社会。后悔啊后悔,没有拍下这张或足取得普利策奖的新闻照片。同样后悔的是没有录下两位足底按摩师的精彩对白。他们都是年轻的女子,十###岁吧,蹲在客人面前,替客人洗脚;人在,手在,眼睛在,但心早已不在,因为每隔几分钟便侧脸跟同行讨论股票价位的起落浮沉,哪种升,哪种跌,愈讲愈肉紧。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每当讲到肉紧处,她便捏得较为用力,仿佛我就是那个企业的CEO,没能替她赚钱,她恨不得把我斫杀千刀。从老妇人蹲下来的一双腿,到足底按摩师伸出来的一双手,我强烈感受到什么叫做“股疯”,以及,到底“疯”到什么地步。共产党云乎哉?当人人都想从资本市场里高速致富,便等于人人都有机会跟别人“共产”,在股海里,其实人人都是共产党啊。不知道去过几回北京了,这次去,依然摆脱不了流鼻血的宿命,到底是我的过敏的鼻子太不争气,抑或是,京城的十一月空气实在太冷太干?鼻子过敏已是陈年老病,读大学时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动过手术,因为有一边鼻孔无法呼吸,医生检查后说是“鼻中隔严重弯曲”,孔道堵塞了,像马路上塞沟渠,想起来便觉恶心恐怖。干脆进医院动刀,一个人,躺了三天,于平常讳疾忌医的我已算是非常勇敢。《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7)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但医生用刀子捶敲我的鼻骨而发出的那阵震荡以至声音,宛如昨日,于今仍似可在耳内脑内感觉得到。当时是两个医生一起来,一位动刀,另一位替我钳出碎骨和抹吸鲜血,尽管打了麻药不觉痛,鼻子却仍属于我,睁着眼睛清清醒醒地看着两个人在我的身体上左切右割,心情竟是如此无助,几乎忍不住高声喊停。身体,我的身体,竟是如此无从掌握。住院时,看电视新闻,目睹穿梭机哥伦比亚号于升空后不久爆炸成灰,所有人目瞪口呆,全场鸦雀无声。在医院里观看别人死亡,别有一股苍凉况味,仿佛感慨特别深刻,领悟特别多。但通常当双脚踏离医院大门,感受与领悟很快便烟消云散,直到下一次踏进医院,而这往往,已经太迟。这回赴京,低估了京城的冷空气,衣服没穿够,刚踏出机场便直哆嗦。坐上出租车往城里进发,门一关,司机师傅的体味浓烈得像在车厢内吊挂了十几串陈年大蒜,于是连忙按下半道车窗,宁可抵抗冷空气也不愿捱熬男人臭。车在公路上跑,照例左冲直闯像一九四九年大逃难,又干又硬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我的鼻子一吸,有如被手榴弹击中,立即有反应,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害我痛苦得闭起双眼。Hello?Hello?前座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我还以为是司机在讲手机,张眼一看,只见他在后视镜内望着我,左手握軚,右手递来几张洁白的纸巾。“谢谢,我有。”我轻摇一下自己手里早已被捏皱的纸巾,回应道。喔,终究开始讲文明了,的士司机竟会向乘客递纸巾。我是忍不住这样想。按上车窗,望向窗外城貌,灯火处处高低起伏,每次前来都发现有大批的新建筑物凌空架起。北京在动,中国在变,至于方向好坏,恐怕尚要再等五十年才能稍稍看清楚吧。午夜的京城,在荷花市场,一间小小的酒吧,卖酒也兼卖云南小食,桌上放有两碗酸菜米粉汤,我们埋头大吃。空气冷,胃特别空,遂吃得特别起劲。酸酸的汤汁灌进肚子,唏哩呼噜,吃到最后,双手捧起瓦碗,仰头喝尽最后一滴汤,把碗放下,伸舌头舐一下嘴唇,虽然手边有纸巾,但极有冲动用手背抹嘴,总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下应该用这样的洁净方法才来劲。此时此刻如果母亲在旁,一定用筷子狠狠敲我们的手背。我们,就是我和妹妹,她三十多岁了,最近数月来了北京做“京漂”,闲着,生活着,等待着写作剧本的机会。如果两年前有人问我,我妹妹会否愿意北上寻路,我必定一边摇头一边哈哈大笑,打死也不相信像她这样的现代都市女郎肯到此地。然而,不信归不信,世界真的在变,中国真的在动,她当然也不可能再无动于中,今年七月底在香港偶尔跟家人提起过北上念头,八月初便已经拾起行装搬到京城。《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8)“习惯吗?”填饱了肚皮,点起—根雪茄,灌一口啤酒,我开始“关怀”妹妹了。这些年来,住在同一个城市,各自忙着,若有关怀也只是透过电话闲聊几句,或是在几十人的家庭聚会里交换一点生活信息,像这夜般坐在陌生的城市里有如朋友一样问候近况,倒是破题儿头一遭。因此,一边问,一逼感受到略带尴尬的不自在。妹妹却是向来地轻松潇洒,耸肩笑道:“喜欢极了。”似乎没有任何一位香港文化人不喜欢北京,空间大,机会多,最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可以非常多元化,不管你属于哪类人,总能在此遇见同类。我妹妹就是那种喜欢完全掌握自己二十四小时生命的人,你没法勉强她做任何她觉得不好玩的事情,来到北京,很快结识了其他“京漂分子”,每天一起混着、笑着、吃喝着,如果接到一些freelance工作也会忙着,天地宽,岁月长,心甘情愿地,她由“香港的女人”转型为“中国的女人”。离开荷花市场时我已微醉,小心翼翼地走在灯火昏暗的路上,但在眼睛里,我是前听未有地把妹妹窥探得一清二楚。陌生的城市消融了陌生的距离,这或是京城的另一种魅力。约了朋友在798碰面,对方临时爽约,见不了,但在798内散漫地走着时,却又意外地遇见几位香港熟人。世界总是既大且小,生命总是既想有所作主但又永远作不了主。798,798,798。这似是香港文化人近年的“艺术朝圣地”,有点似诚品,你可能在港时一年不会去逛一次书店、可是到了台北,尽管只是匆匆的两夜三日,但仍然,快乐地,拨出时间到此一游。798前身为工厂,是“718联合厂”内的其中—个厂区,已有五十多年历史了,但被艺术家们租用则只是五年前的事情。初时,只是几个落泊潦倒的京漂文化人看中这个废置厂区的便宜租金,搬进来,搞艺术,相濡以沫,互通声气,但过不了不久即引来不少同类,五个、十个、五十个、一百个,各色各样的艺术单位和个人纷纷踊跃进驻。到了今天,已有超过两百个团体在此立足,其中有东来自台湾的“帝门艺廊”,也有西来自比利时的“罗伦斯艺品公司”。海纳百川,总租用面积已有一百万英尺之多。每回来到这里,我都心郁,为什么不也来北京寻梦,在这个有趣的地方开打生命的“下半场”呢?每回亦都很想在798找个地方过夜,只可惜,从没成事。有此打算只因曾经有人阴阴嘴笑着说:“798最精彩的时刻在晚上而不在白天。在日间,艺术家们还算正正经经像个人,至少懂得跟你现代后现代地胡扯一通。到了夜里,喝了点酒,甚至把一些不该吞的物体吞进肚皮后,开始乱性了,由人变成兽,彻底抛开了俗世礼仪束缚,放浪形骇,只为追求最原始的快感欢乐。《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9)据说深夜两三点是798的party高峰时间,酒吧打烊了,客人三三两两扶醉走在厂房区内,走着走着,便失去踪影。然后,在工厂的暗角,在水渠的旁边,在树林的深处,传出阵阵怪异的嘈嘈切切,似有怪物在搏斗,如此吓人,却又如此诱人。午阳正烈,我坐在路边一座只有衣服、没有肉身的塑像前抽了一根烟,安静地想像夜晚的精彩。不知道是因为坐得太久,抑或是因为过于意乱情迷,当我想站起来的时候,竞觉双腿酸软乏力。798其实非常erotic,问题只是你自己是否有心无力。中国人是聪明的,当然也是有上进心的,因此,仿冒货品和盗版老翻不断upgrade,精益求精,务求做到世界第一。光碟早已有D5和D9之分了,而且盗版者纷纷建立自己的独立品啤,欲买老翻,敬请认明“正”字标记,假中有真,尽显中华民族的黑色幽默智慧;至于赝品手袋,当然亦有B货、A货、AA货之别,一分钱一分货,绝不取巧。闻说中国假货市场全由内地黑社会控制,背后则像杜琪峰的《黑社会》电影所述,由香港社团人物担任智囊策划。为求激励士气,其实智囊们应该把香港流行的颁奖制度引入内地,每年十二月搞一次“叱咤劲爆大奖”活动,由专家和网民合作评选各类“最高像真度奖”、“最佳改良创意奖”、“最精密手工奖”、“最好售后服务奖”之类荣誉,让曾经在此行业出钱出力的人皆获肯定。要不要找电视台或在网上现场直播?不可以。说到底这始终是非法勾当。但不妨把颁奖盛况录影下来,剪接之后,制成D9光碟,分发到各市各区当成赠品送给消费者。中国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度,利益均沾,获利回吐,是最起码的道义。到中国旅行,即使没兴趣买假货,亦应到文物市场四处逛荡,乔装顾客,欣赏一下极具娱乐性的兜售说辞。在市场内最常听见一段台辞恐怕是:“老板,这个绝对是真货,骗你,我是龟孙子!这是我到山东乡下收回来的,那里的老乡不识货,从田里捡到这个东西,便宜卖给我!我看老板你是好人,特喜欢,所以愿意卖给你!便宜点儿,没事,就当是结个缘吧!”另有一类比较老实的假货商人则喜欢有话直说,堆起满脸笑容道:“老板,这个东西便宜,如果我说它是真的,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其实别管它是真是假,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欢,花得起钱,买来玩玩,高兴就好!玩够了,找个傻厌,把它转卖掉,不就行了吗?说不定还有赚呢,赚了钱,别忘记回来请我饮茶啊!曾有许多个周末,我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从早逛到晚,兴高采烈地花掉口袋里那堆又脏又皱的人民币。我专挑假货买,事实上,想买到真货也很难,这点已是心里有数。万料不到的倒是,有一次,买了九件货品,却带了十件假货回家,因为竟然连对方找赎给我的人民币都是假的。《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北京 疾走温蒂(10)卖假货,找假钱,这叫做“天人合一”。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带小女孩去了潘家园一趟,她一直记得我说的“买了九件东西,却拿了十件假货回家”的故事,因此,到达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说:“老爸,这就是你被骗的地方?”“不是被骗!”我正色地纠正她,“当我心甘情愿被骗,就不算是被骗。那些东西,我纯粹觉得好玩才买,早就知道它们不是真货!”当然知道。否则,怎可能一张由钱锺书和杨绛联名撰写的亲笔信只卖人民币六百大元?我再贪心,也不会贪到如此异想天开。将之买回家,只为了可以随时拿出来让朋友看看、笑笑,并从中开展有趣的话题。至于所谓“九件与十件”,已在这里写过了,不赘,扼要地说,就是我不仅在潘家园买了九件假文物,也拿了一堆找赎而得的假人民币,加起来,便是十件假东西。卖假货而找假钱,似乎非常“天经地义”,我不但没生气,反而乐得哈哈大笑。本来打算天未亮即把小女孩拉起床出发到潘家园,但她总是闭着眼睛说“再睡一分钟”,“再算一分钟”,就这样,一分钟再加一分钟再乘以N次,我舍不得打断她的梦境,而窗外天色已白,唯有再次错过了潘家园的美好时光。去潘家园的最佳时间是周六的清晨五点左右,京城附近的农民或文物贩子从远处把货物运来,天色犹暗,大家拿着手电筒左照右照,神秘兮兮地查探着彼此有何宝物,高手过招,好的东西、真的东西转眼即被买走。六点半左右,抬头望天,天亮了,手电筒该熄掉了,外行的游客开始来观光了,大家分头找寻位置,各自摆摊,而铺在地上的,已经很难不是假货了。我很好奇小女孩日后若写文章回顾生平,会否抱怨小时候跟老爸出门是一桩很乏味的事情?因为,我经常唠唠叨叨,借机会对她灌输所谓人生道理。譬如说,在潘家园,我大谈特谈什么叫做“千金难买心头好”,购物如情爱,不求最好,只求喜欢,个中又往往没啥科学可讲。或许小女孩不会觉得闷,因为她根本没在听。她把头埋在潘家园杂物摊内,专心挑选她喜欢的刀刀剑剑。好得很:在人生道路上,她开始懂得自己寻宝了。北京偶见沙尘暴,尤其将热未热之际,忽地刮起一阵劲风,先是凉,再是寒,然后是黄沙啪啪飞扬半空,很难不令人暗觉诡异;中国古代神怪小说里,妖精来时的先兆场面岂不亦近于此?风扬沙舞,日月无光,索索风声岂非妖精怪士的狰狞邪笑?沙尘暴令风有了“形状”,粗细沙粒随风横吹,在半空中呈现分布不均的团状,颜色此深彼浅,时而变动,仿佛妖精的手指头一动,在虚空里画出一幅隐藏符咒密码的立体地图,如果你看得够仔细,自可窥破她的邪恶心迹。有时候,你会猜想沙子根本就是妖精,她把自身碎成万千微粒,随风而至,征服皇城,万千子民时刻在她的淫威下提心吊胆。然而沙尘暴亦会给你意外之喜,譬如说,在尘暴来时游览京城便是一种不错的经验。毕竟是巍巍皇城,再高的商业大楼,再多的广告招牌也掩遮不了她的皇者气象,可是,在后现代的气氛下穿梭于宫阙城墙与胡同窄巷之间,又总感到几分突兀。这时候,散漫于风里的那层黄沙便是最佳的视觉屏障,它刚好挡住你不想看见的玻璃幕墙,却又挡不了那城楼那飞檐那红墙那古塔。甚至,漫天黄尘足以发挥电影配乐的煽情效果,让塔墙檐楼更贴近你心目中的塔墙檐楼,在能见度不高的刹那,你错觉自己闯进清朝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耳畔响起不是现代车马轰轰而是疾风劲吹的飕飕悲凉——咦,前面来了一人,向你叩首问路,你正欲回答,他转眼已消失迹影。没在沙尘暴来时去过北京,你便没去过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