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4

张明瑞脸又红了,扭过脸不理她。这种时候,她仍然应对自如,看不出一丝尴尬。她有那么好用的一副面具。  张明瑞大大咧咧,可是套哥们的话很有本事。他问盛淮南洛枳高中什么样子,盛淮南的答复是,没注意过,只知道是文科班的第一名。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刺痛她。好像看她失控是很好玩的事情一样。  或者只是想唤醒她。仿佛她醒了,那么另一个人也会看得通透些似的。  不能说的秘密  下午在Tiffany家,洛枳委婉地向Tiffany的妈妈解释,盛淮南很忙,但是会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妹妹,经常和他们一起玩。  她看到Tiffany一脸失望,而Jake愤愤地走进自己房间理都不理她。忽然间,身心充满了乏力感。  她陪伴了他们半年,他只和他们共享了一天的欢乐谷。  他就这样挫败她。用优越感,用亲和力,用他的优秀和繁忙,用他的不在意。  而她不光处处逊色,还爱他。他握她的手,她连拒绝都没有。  处境简直糟糕透顶。  洛枳终于笑不出来,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坐在桌边不说话。  真的很累。    “喝点茶吧。在香港认识的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陈年普洱。怕我不会泡茶,还特意带了一个大肚子的紫砂壶给我。我先用开水泡了一下洗了洗尘土倒掉,又加了蜂蜜冰镇上了。虽然都秋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凉的东西,你不介意吧?”  人家说了半天话,洛枳才还魂。“恩?哦,不介意。谢谢。”  她接过玻璃杯,栗色的茶汤有些发黑,尝了一口,苦而不涩,出乎意料的好喝。  “喜欢喝茶吗?”  “不知道。”洛枳耸耸肩。  “那喜欢咖啡?”  “也不知道。”  看到对方正挑着眉毛带着浅笑看自己,洛枳有点不好意思。  “是这样。如果我喝茶,也是立顿茶包加热水;至于咖啡,始终是熬夜K书时候随便冲的雀巢,所以我也不知道如果天天像您这样正经泡茶煮咖啡的话,我会不会喜欢喝茶喝咖啡。”  Tiffany的妈妈笑起来。  “你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不爱说话,但是某些时候又这么坦白,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洛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让人家看出了这么多门道,她们似乎不常见面,更是很少聊天。  毕竟,比自己多活了十多年不简单的女人,一眼把自己看透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有心事?”洛枳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看起来,你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后来周杰伦的新片《不能说的秘密》上映的时候,洛枳再次想起被她说破的心事。虽然自己的秘密并不像周董那部自恋的电影里面描写的美好。  “应该……算是吧,也不是不能说。”她不反驳。  “那是什么?”  “没人问过,所以才没说过。”洛枳说完才想起,其实是有人问过的。只是问话的人活像巫婆一样拎着酒瓶子双眼通红,她怎么可能会讲。  她喝完了,对方问是否还要再来一杯。  “恩,再来一杯。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我喜欢喝茶。”  Tiffany的妈妈笑了,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把她的笑容镀染成金色,洛枳忽然又想起了那张海岸上的照片,柔和阳光中的短发女子。即使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可是看上去仍然只是个清纯可人的少女模样。  “对了……以后我不叫你阿姨可以吗?”  “恩?”  “觉得有点罪恶感。你看起来只比我大了几岁的样子。”  “真的吗?”她眨眨眼睛,看起来更年轻了。“谢谢。那么辈分的事我们就各论各的吧,他们两个叫你姐姐,你也叫我姐姐好了。”  “好。”洛枳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现在肯定已经爱上她了。  “不过,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吗?”  洛枳摇摇头。  “你在欢乐谷,把孩子哄得开开心心的,不过都没有问过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别扭,是吗?”  “我没问,不过Tiffany说了一些,她一直在哭,我也没大听懂。”  “那你怎么哄的Jake?”  “不是我哄的。是他跟你说的那个哥哥。”  “有意思。那个男孩也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还真是让我放心。”她放下茶壶,“所有人看到我一个单身女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抚养两个孩子,都会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这么有钱,丈夫在哪里。就算明里不问,背后也会打听。我告诉你我离婚了,你信吗?你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洛枳坦然地笑,“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要是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但是兴趣没强烈到想要打听的地步。”  “只对工钱有兴趣?”  她继续坦白地点头。  “不过……你家里的事情,我简单知道一点。托人打听了几句。”  “没关系,我家背景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啊。”洛枳笑。  “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像你一样头脑清楚,可能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洛枳不讲话,只是笑。  “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洛枳想了想,“可能是看出我心情不好帮我排解排解,也可能是要炒我的鱿鱼了,或者,因为你……现在没什么事情可做。”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自己这样的肆无忌惮,也许真的是被盛淮南给刺激到了,无所顾忌。  “除了第二点,其他的你都猜对了。我干嘛要炒你的鱿鱼啊?而且,不用说的那么含蓄,直接说我无聊就行了。”对方被逗笑了。  “那你的确无聊吗?”洛枳说完咧咧嘴,她越来越放肆了。  “是啊,我也有秘密,而且我没有朋友。”她的声音低下来,“有秘密的人都很孤单吧,这很正常。”  洛枳一愣,抬头却看到她依旧在平静地微笑,俏皮地朝自己眨眼。  “洛枳,我们做朋友吧。”  洛枳恍惚地看着周围完美的光影交错,有点做梦的感觉,“啊?为什么?”  “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这次她没有犹豫。“愿意。”  “那……我们交换秘密,好不好?要诚实地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  洛枳确信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凡胎,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蛊惑了。“好。”她说  似乎为了表示诚意,Tiffany的妈妈先开口讲故事。她隐去了所有人名地名和时间,平静低沉地说着。洛枳觉得似乎自己正处在一部唯美的文艺片的开篇处,时间仿佛一条不紧不慢的广阔河流,慢慢冲刷过她的心田。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开口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种过山车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心悸感,她试着讲了几句,把“虽然但是即使尽管”的逻辑关系用了个遍,还是混乱。  对面的人笑了:“你可以按照时间顺序来,一件一件说。”  她窘得挠挠后脑勺。点点头。  “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她说。  她的生命如果真的是命运交响曲,那么那声象征急转直下的锣声根本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大柿子,而是一个姥姥家尖利的电话铃声所带来的那个消息。    傍晚Tiffany下楼的时候,看到妈妈和Juno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各拿一杯栗红色的普洱,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沉默着。    洛枳被留下吃晚饭,Jake仍然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她没有点破,只是告诉他,放心,我一定会再次把你的大哥哥给带过来的。  至于这位大哥哥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想起来仍有些许的刺痛感,不过这刺痛感让她清醒了很多。  她主动提出,以后会制定严格系统的教学内容,至于陪孩子玩耍的时间,不要计入工钱了。她会每次多呆一些时间陪他们玩。  “不是清高,也不是怕被鄙视,我只是觉得这样让我跟孩子相处的时候,我能轻松些。”洛枳解释道。  “是我考虑欠妥了。之前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吧,有种讨好小孩子赚钱的感觉。对不起。”  洛枳发现,她很难不喜欢和信任这个冰雪聪明的美丽女子。  当然,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虽然是她现在使用着的、更改过的名字。  “再见朱颜,谢谢你。”洛枳上车之前,对站在大门口开败的玫瑰墙下的她道别。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晚上洛枳躺在床上,心情平复了很多。原来把秘密讲出来,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高三的尾巴上才有过这样的一次冲动,她爬上六楼,冲到盛淮南班级的门口,站定,大口喘着气,完全没有顾及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是不是在看着她,他们忽然全都成了背景,视野里面只有那个透着白光的门口。她的呼吸慢慢平息,然而勇气也销声匿迹。镇定地转身,走到了六楼拐角处的女厕所,一进门就遇见了叶展颜在排队。叶展颜笑着对她说,你也来啦?咱们四楼漏水漏得太吓人了,五楼人又多,妈的,上个厕所也要爬楼梯。她笑笑说,是啊。  那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六楼的女厕所温柔地包容了她的秘密。而几年过去,她越来越沉默镇定,似乎连当年那一刹那的勇气都没有了。  开口是需要勇气的,一种承担责任的勇气。  因为不说是遗憾,说了,就只剩后悔了。  视而不见与死要面子  第四次法律导论课,洛枳径直坐到自己惯常的角落里坐下,有点意外,张明瑞没在自己旁边。前两周他都是早早坐在最后一排招呼自己,说给她占座了——其实,这个位置从来都不需要特意占座的。  洛枳坐下之后环顾了一下,看到盛淮南来了,但是和张明瑞一起坐在遥远的第三排。就在这时候手机震动,显示的是盛淮南的名字。  “是不是来得太晚没有座位才总是坐在那样的角落?以后帮你占座位?”  “不必了。我喜欢这个位置。”她回复。  她那天和朱颜说出“我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就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在这句话前面加上一个“曾经”。  所以现在哪怕她仍然控制不住心,至少她可以控制得住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她还有自尊。  如果他喜欢她,那么不会在牵了她的手之后突然疏远,消失三周,再问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缓和关系。  所以他不喜欢,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不要再对牵手的事情耿耿于怀。枳把这个想法默念了三遍。  “你喜欢什么动画电影吗?短篇的也行,13集左右的那种。没有时间一集一集地追长篇动画片的更新了,想看些电影。”他问。  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岁月的童话》,有时间看看吧。”  他回复的口气很奇怪,“你是说,岁月的童话?”  洛枳把手机收回手机套,不想再说什么。    张明瑞回头看了一眼,洛枳刚好从后门进来,灰蓝的格子衬衫和简单的马尾辫,没有表情,无视前面的空座,径直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他发现盛淮南也在回头看。  洛枳坐下之后随意地环顾了一下阶梯教室,目光扫过他们,但是没有一丝停留,好像陌生人一样。  张明瑞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有点习惯了和她坐在角落里面一句话都不说的法导课。无奈现在他们身边有了另一个师兄,在篮球队认识的,同样选修法律双学位,今天早上刚巧碰到,师兄帮他俩占座位让他们一起坐。张明瑞婉拒了一下,说座位太靠前,师兄却大咧咧地笑,我早上晨练,来得早正好占座位,没事没事不用谢。  只好坐下来。  上课时候余光又看到盛淮南回过几次头往后面看,张明瑞嘴角露出一丝笑。    “去找洛枳吗?”  下课时,他一边往书包里面装书一边问盛淮南。  “什么?”盛淮南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问,要不要去找洛枳。我觉得你们关系好象不错,你上课的时候总是不住地回头看。要不要发展一下?”  张明瑞单纯笑脸和往常别无二致,直到听到盛淮南微笑着说,“搞什么,你该不是憋坏了,一直想坐过去?”  “我只是不想挨着师兄而已,”他看看师兄刚刚离开后留下的一桌子废纸,“是我和他挨着坐,你闻不到他身上的汗味。”张明瑞正色道。  “是吗。”  “还有,我听二哥他们说起过,但因为你忙所以一直忘了问,你们一起去游乐场了?”  而且躲开他们跟人家单独去玩了。张明瑞刚想说,又把这半句吞进肚子里。他没有恶意,但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像吃醋。  上次吃完冰淇淋回来,盛淮南笑着问他战况如何,他认真地告诉他,“你不要乱想,我真的是赔罪,我,不是想追她。”  张明瑞觉得自己无愧。想着,瞄了一眼正在远处收拾着书包的洛枳。  “碰巧遇上。”盛淮南轻描淡写地说。  “你他妈的能不能爷们儿点,全宿舍就你这样,有企图还瞒着我们。”张明瑞咧嘴笑笑。  “我有什么企图了?”  张明瑞忽然觉得一股愤怒冲到头顶,只是很快一瞬,他怕眼神透露出什么,立刻偏转头,然后恢复平静。  “来吧,还是哥们推你一把。” 张明瑞立刻转身喊,“洛枳,一起吃午饭吧!”  看到洛枳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疑惑的样子,他有点想笑。  然而上了台阶,发现洛枳已经收拾好书包,盯着自己看,却一眼都没有瞥向身后跟来的盛淮南。  “喊那么大声,你请啊?”洛枳笑。  “我没钱,”他转身看盛淮南,“你请吧。”  出乎意料地发现,盛淮南答应的高兴爽快,却表现得有点不自在。    洛枳一脚踏出教室,就在走廊里面遇上了戈壁和百丽。朝百丽打了个招呼,正要侧身走过去,突然听到戈壁喊了一声“盛淮南”。  “徐哥问你那笔钱到没到账上,要报销的话下周二下午之前一定要搞定。”戈壁问。  “周四上午报了。放心吧。”  “那就一起吃饭吧,正好有点团委的要紧事问你。”  “一起?”盛淮南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百丽。  “就咱俩。都十二点了,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再不问你就晚了。”  百丽始终低着头,包括刚才洛枳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现在她微弱地点点头,失魂落魄般地向前走,被洛枳果断地截住。  “走吧,一起吃饭。”洛枳说,转身朝盛淮南和张明瑞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就不必破费了,先走啦。”    只剩下张明瑞一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俩真是绝配。他第一次浮现了沧桑的笑容。  今天早上,张明瑞终于还是给许日清发了信息,放心不下。  “好久不联系了呢。”  “是啊,过得好吗?”许日清的短信乍一看和往常没有任何变化。  “还成,你呢?”  “也不错。……你们都过得好吗?”  我们?张明瑞烦躁地关机。  她真的应该跟那个死要面子的洛枳学学。  线索人物  百丽并不讲话,洛枳只是揽着她的肩膀向前走。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她把手挡在额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有短消息。  “我今天是不是扮演了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扮演的角色?”  她没回,直接关机。  洛枳把手机揣回兜里,有点疑惑地看看始终低着头不讲话的江百丽,突然脑筋一转,伸手抓出了一包面巾纸。  “给你。”  百丽接过,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谢谢。”她扬起一个大笑脸。虽然有点勉强,可是仍然明朗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擦眼泪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洛枳。  洛枳憋不住笑,“谁告诉你是擦眼泪的?明明是擦鼻涕的好不好?如果只是眼泪,你用袖子擦擦不就得了吗,至于一直不抬头吗?”  百丽终于忍不住尖叫着追打洛枳。    坐在KFC里,洛枳点了2号餐,百丽说不饿,洛枳还是给她买了一个草莓圣代。  “难过的时候吃点冰淇淋肯定能很快振作。”洛枳递给她。  很长一段时间洛枳自顾自地吃东西,而百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圣代发呆。  “洛枳,有喜欢的人吗?”  洛枳吃完汉堡,正在舔手指,听到百丽的问话,想都没想,坦率地说,“有。”  她和百丽很少卧谈,但是一直算是比较有默契,也很坦诚。尽管不是无话不说,但面对百丽的时候,洛枳的确很少撒谎。  “是刚才和戈壁一起去吃饭的那个男生吗?”  洛枳楞了一下,点点头,“是。”  干脆坚定。  “真爽快。”  “我本来以为把这个字吐出来会很困难的,居然一点都不挣扎也不纠结,唉。”其实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洛枳不自在地用大咧咧地口气说。  “少来!”百丽白了她一眼。  “不过为什么猜是他啊,当时不是还有一个男生和我一起出来吗。”  百丽愣住了,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有,你刚才不是一直低着头担心着你的鼻涕吗,没想到身体里八卦的血液还在沸腾着,真是服了你了。”  “你大爷的,少说两句能死啊!”  洛枳笑笑,不再逗她。  “说实在的,你们出来的时候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他。他真的很帅。就那么一眼,我就想起了一句话,‘谦——’”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洛枳低头笑。  “对的对的。你也这么想?”  “这句话在言情小说里面都泛滥了,是个好看的男生,只要不是活泼的过分,一般都这么形容。”  “你说话不那么刻薄行不行?言情小说跟你有仇啊。”百丽继续无奈地翻白眼。“不过,我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生生的男生配的上这句话。”  “所以呢?”  “所以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喜欢他。”  “所以我应该喜欢他,因为他很好看?别告诉我你喜欢戈壁是因为他很帅。”  “我的确是啊。当然并不完全是,否则也太肤浅了。不过,如果你不是因为他好看,那又为什么?”  洛枳看到百丽眼中的坦然,所以也不想拼凑什么敷衍的回答。  “我的故事太长了。而且没有什么情节。我解释不清。”洛枳摇摇头。  “你们真的很搭耶。气质上就很配。我想他也应该喜欢你吧。”洛枳明明白白地苦笑,缓缓地说,“我,很不喜欢‘应该’这个词。”  高二的冬天,学校里面有过传言,关于彼此不认识的“金童玉女”。她向来讨厌这四个珠光宝气的字,然而当她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荒凉的人工湖,得知他们说的是文科学年第一和理科学年第一的时候,嘴角一抹浅浅的笑意透过玻璃反射到她眼里,蒸腾出些许希望。  些许让她在后来倍受打击的希望。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问百丽,“吵架了?”  “话不投机而已,旧事重提,他烦了。”  “是吗。“  “其实,高中的时候他也不喜欢我。”百丽耸耸肩脱口而出。  也?洛枳苦笑,江百丽还真是一刀子捅到了她心窝上。  “我当时表白了好多次,觉得自己越来越贱,可是总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他都知道了,反正他也不会理我,反而特别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不过后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反而总是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过去的举动特别丢人,害怕他笑我,更害怕别人觉得我们在一起是他可怜我,以至于连高中同学都不敢见,聚会也不参加——当然,不参加聚会还有其他的原因。呵呵,我怕见到他以前喜欢的女孩子,总觉得不知所措。”  “百丽……”  “不过,这种想法只有我们吵架的时候才会有,虽然平时某些念头偶尔也会浮上来。我都不表现出来的,本来输得就够彻底了,还是不要把家底都赔进去的好。不过,再怎么掩饰再怎么装都没有用,他都记得,他都知道,他始终贯彻着在我面前的优越感。我那么认真地爱他,他都知道——最可怕的就是,他那么清楚我有多爱他。”  百丽的眼底有清浅的液体浮动,洛枳急忙去拿面巾纸,手却被百丽按住。  “所以,这段感情破破烂烂的,我却还是不肯放弃——一想到真的分手,是挺洒脱的,可是我会哭。每次分手都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他哄哄我我就回头了,特别贱。”  洛枳所有安慰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呛得自己眼睛很酸。  百丽并不美丽,个性虽然足够真实但也不可爱,如果不是有洛枳这样一个冷漠的凡事无所谓的室友,她们可能早就打得鸡飞狗跳把宿舍楼顶都掀了。然而每当洛枳想起这样一个女孩子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奋不顾身地像小说里一样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冷眼嘲笑她的愚蠢。  “他高中的时候喜欢我的好朋友。别看他到处拈花惹草的,其实,他还是喜欢她。”  干巴巴的朴实陈述句,听来却让人只想苦笑。    陈墨涵是百丽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生,又是副市长的千金,和帅气的戈壁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江百丽钝钝地读了上百本台湾小言情,从来没有想过,从普通初中来到市重点的她,会在自己的同桌身上遇到这样狗血的人物设定。  但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并不是最狗血的。最狗血的是,她充当了一次完美的线索人物,直到今天,出场无数次,推动剧情发展无数次,实际上却跟这个故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完美恋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开,然后她这个从一开始就没完没了进行阻挠的反派女二号和男主角在一起了一段时间,现在人家经过了漫长的分离和等待,消除误会冰释前嫌,打算再续前缘。  纵使江百丽胸无大志自视平常,并不代表她甘心。高一的时候她和陈墨涵做同桌。江百丽从县城来到市重点寄宿,第一天里,她对着不同事物暗自咋舌,告诉自己,这就是市重点,跟她那个脏乱的普通中学是不一样的。这些事物包括——教室的新桌椅、不锈钢窗、像樱桃小丸子动画片里面一样好听的下课铃、干净的带有镜子洗手液和烘干机的卫生间,以及,波浪卷发凹凸有致的同桌陈墨涵。  百丽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不大的照片。  百丽意料之外地看到洛枳也有一丝惊呆,不由得更加心慌。陈墨涵是她20年的现实生活中看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才高二的女孩子,一头丰厚的波浪长发,雪一样白的皮肤,风扬起她的红色围巾和黑色风衣的衣角,在白桦林中,她大步向前,高仰着头,脸上是恣意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你看,果然惊艳吧,连你都这幅表情。”百丽勉强地笑笑。  “我惊讶的原因是你居然常年在钱包里面放着情敌的照片,真是有个性。”  百丽翻着白眼瞪她。  “她是我的心魔。”她坦白地说。  “不过,难怪你说她没有朋友。”洛枳慢慢地说。  “什么意思?”  “她就是不傲气也不会有所谓闺密的。叔本华说过,一个真正漂亮的女人不会拥有一个真正的同性朋友。”  因此,为什么不放肆地仰着头走路?  百丽露出略有怔忡的神色。洛枳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戳中了百丽的心底,把她们整个高中的全体女生都定了罪。  妒忌。  小白女主与美丽反派  陈墨涵的确是个很傲的女孩子,在她们因为对言情小说的共同爱好之下,江百丽成为了班级女生里面仅有的几个能和陈墨涵说得上话的人。然而其实,对于这一点,江百丽是心虚的。当陈墨涵说自己喜欢读言情小说的时候,她高兴地附和说我也是。当陈墨涵说自己喜欢梁凤仪亦舒张小娴的时候,她高兴地说我也是。当陈墨涵说最瞧不起到处都是沙猪和小白女的台湾小言的时候,她哑了一下,笑笑说,是挺无聊的。  其实如果陈墨涵说喜欢台湾小言,她会立刻大叫,我最喜欢席绢了。  江百丽慢慢看出,陈墨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贯彻着亦舒小说里的那种独立和精彩,唯一的欠缺是她没有和女主角一样独立精彩的死党,毕竟对着江百丽这种女生是没有办法坐在咖啡厅妙语连珠地谈论生活和爱情的。所以陈墨涵几乎只和男生在一起接触,别人说她什么都不在乎,反正不敢当着她的面说——陈墨涵的身家是公开的秘密。  江百丽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妒忌她。百丽不介意人家说她是势利眼的小跟班,只要她自己清楚这是友情,是出于一种简单的欣赏。  以及羡慕。很羡慕很羡慕。  高中的江百丽不敢在陈墨涵面前看台湾小言,但是还是回宿舍的时候拿着手电钻在被窝里看。大学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YY,什么叫玛丽苏——上天作证,她看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有幻想过主角是自己——反而被幻化成了陈墨涵的样子。  百丽为她那古怪的慷慨大方而自豪。直到那一天。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附近开始不大安全,总是有职高的不良学生和地痞混混打劫。那天江百丽做完值日生,走得晚了些,也没有回宿舍,而是打算坐车去市区里的大超市买点日用品。于是就遇到了几个。  她被堵在学校偏门附近,而且只劫财。百丽回忆起的时候,非常沮丧于自己的身材长相居然让人家完全没有劫色的企图——连一句狗血的“陪我们玩玩”都没有。  正掏钱包,突然一辆奥迪冲过来,急停在旁边。车门打开,后排走下来一个男生,斜倚着车身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轻启薄唇,淡淡地说,“还不滚。”  于是混混们听话地滚了。  黑蓝的天空下,戈壁站在橙色路灯的光线里半笑不笑地看着她,轻声问,你还好吧?  那个场景好看得让江百丽没有办法呼吸。甚至现在一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当然也许没有那么好看,但是,回忆起来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添加浓墨重彩。她总有办法让自己更快乐。  江百丽其实早就知道他,满学校的人都知道他一直在追陈墨涵,从小学四年级追到如今的高一。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答应他。五中曾经有过两大未解之谜——“陈墨涵为什么不接受戈壁;许长生为什么不长头发”。  江百丽想过很多词来形容戈壁,比如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  后来她才觉得奇怪。  为什么她对此不觉得感动,为什么她没有评价他为“执着”?  也许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陈墨涵不理他,淡定地坐在座位上,而他则倚靠在后门框,歪着嘴角志在必得的笑。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所有人都被镜头虚化了,只剩下他们。  也许因为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女孩子在走廊说些什么,女孩子明明矜持着脸红着,却掩饰不住地高兴。他转身离开,女生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周围人说,这个人好轻浮啊。  又也许因为她太崇拜陈墨涵。  可是她的心思太多了,自己都说不清。直到那天,路灯下黑亮的奥迪,英俊而漫不经心的少年,挺身而出,以及角落里怯怯的自己。这一切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的心。她回家之后翻开小说,看到所有男主角的脸都变成了他,所有笨笨的小白女主的脸都成了自己,所有和男主角家世相当的美貌女反派的脸都置换成了陈墨涵——才发现,自己和那个说她轻浮的小姑娘一样,明知道他就是轻浮,就是逗她们玩,但是还是脸红着,心动着。  那之后她不再跟陈墨涵逗趣,不再八卦陈墨涵的朵朵桃花。江百丽告诉自己,她是个坦荡的好女孩,她不妒忌。  然而,嫉妒还是在这种最适宜的时机里深深扎根,破土,发芽。  忘了在哪里看到,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知道什么是嫉妒。江百丽死守着自己的友情和善良,一头扎进小说里,想要忘记那些萌动的心思。  然而那天之后戈壁以救命之恩要挟,和江百丽自来熟,总是从她这里套陈墨涵的情况——在看哪本小说,什么漫画,成绩怎么样,天天跑到楼下去看哪个班的篮球比赛,目光停留在几号身上……自然,也负责帮助戈壁偷偷地往陈墨涵书桌里放各种小礼物。  躲都躲不掉。  戈壁为了陈墨涵学了文科。其实这不算什么太大的牺牲,反正戈壁对宇宙飞船和原子弹都没有什么兴趣,放弃理科也没有什么损失,人又很聪明,文科班考第一同样风光无限,而且更轻松。  百丽承认,文科班很适合自己,她的成绩从和陈墨涵一起徘徊中游一下子冲上了前五名,后来稳定在前三。陈墨涵没什么不适感,仍是淡淡地祝贺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侵犯的优越感,而陈墨涵的绝对领域显然不在成绩单上。她对于百丽疏远她而花更多时间在学习上,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也没有丝毫酸溜溜的情绪。  这样超然洒脱的陈墨涵永远是百丽只能仰视的偶像。并且,更加陪衬出自己的阴暗和小心眼。  “但是我到今天还是想知道,为什么陈墨涵不接受戈壁,这么多年。戈壁的确有点油滑,总喜欢坏坏地捉弄女生,绯闻一大堆,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对陈墨涵的一片真心,简直比小说里面刻意设计的还要夸张。我知道,文科班一大半的女生都喜欢他,可是偏偏所有女孩子都要做出很讨厌他的样子,这种小心计——你懂的吧?”  洛枳嘴角带笑,点点头。    百丽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最大的手笔是在高二下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放学后都快到宿舍门口了才发现饭盒落在了班里,不拿回来的话晚上就没有办法打饭了。匆匆返回,在班级门口,这个最适合“一不小心”偷听到不该偷听的东西的地方,她很狗血地听见了戈壁欢快的声音,“你真的答应我了?!”  一小段沉默,百丽猜到是陈墨涵在迟疑的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门进去,笑得很假地说,完了完了不许反悔被我听到喽!  那天的戈壁收回了以往面具一般玩世不恭的笑容,纯真开怀的样子像个最最简单的孩子。  百丽想,这样多好,你看他,笑得多么好看,多么率真。  她却直觉地发现,陈墨涵并不开心,甚至在她进门的一刹那,露出一脸后悔和惊慌的表情。  第二天,戈壁特别高调地告诉了很多人他和陈墨涵交往的事情。他太高兴了,终于修成正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那天对陈墨涵态度特别友好。体育课的时候很多女孩子围在一起聊天,陈墨涵居然也坐在一旁。有人提到这件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陈墨涵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置可否,甚至有点回避。  突然有个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觉得戈壁油嘴滑舌的一点都不可靠,肯定是他胡说的吧。  百丽做梦也没有想到,陈墨涵竟然点点头,说是啊,我并没有答应他。  江百丽很少愤怒,她总是大咧咧的,温吞的,不争气的。  但是当大家都在很开心地说“这个男生真不要脸,陈墨涵这么完美的女生怎么能随便找一个男朋友呢”,甚至还在半开玩笑地设计那个未来的男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面对着第一次融入了大家的笑得平易近人的陈墨涵,百丽的血涌上了头顶。  她记得,前一天晚上,戈壁那样纯真而简单的笑容。  想都没想,她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地对陈墨涵说,你答应他了,昨晚我明明都听见了,你怎么能这样。  陈墨涵你怎么能这样。  永远不做路人甲  那件乌龙事件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  其实,起因是陈墨涵倾心爱上的一个人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在那个人面前说,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喜欢你,其实我有男朋友。  陈墨涵的确有本事用十分钟的时间炮制一个死心塌地的男朋友。  她读很多本亦舒,本质上却很台湾小言。  也许情有可原,只是百丽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故事是不是动人到了可以让她原谅陈墨涵的地步。  戈壁一个星期没有上学,而陈墨涵和江百丽的座位被调开。  后来戈壁回来了。  他看陈墨涵的时候是板着脸的,看其他女生是轻蔑的,只有看着百丽的时候,是热情的。  是热情,不是爱情。那种目光翻译过来,就是,谢谢你,真够哥们。  从那天开始的一段时间,百丽和他形影不离。一起去食堂吃饭,也认识了不少他的哥们。她被女生孤立了,也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她和陈墨涵,为了一个陈墨涵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的轻浮男人,一对闺蜜反目成仇。有人笑陈墨涵活该没有朋友,也有人笑江百丽和戈壁天生一对一丘之貉。  百丽虽然懊恼于生活不再平静,也不喜欢被指指点点,心里却是清楚顺畅的。陈墨涵打碎了在她心里的那个完美假面,她不必再煎熬,也不必再纠结自卑。  原来我们都一样。她终于正视陈墨涵和自己。  虽然面对陈墨涵的时候,百丽仍然坚持说,她只是出于正义感,并非如传闻所说那样觊觎人家的专属追求者。至少她没有完全撒谎,百丽没有追求戈壁,很有自知之名地认真履行着好哥们的本分,从不去插手戈壁泛滥的桃花运。  只是她没有说,正是爱让她的正义感燃烧。  圣诞节,她在送给他的贺卡上面还写着,“祝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知道戈壁的生活即使桃花朵朵春色满园,即使始终没有原谅陈墨涵,他还是爱着她的。  或许因为他爱她,所以才无法原谅。    可是毕竟年轻。又是她爱的人,怎么能永远镇定。高考前夕所有人都情绪暴躁,百丽也是一样。当不知道是他的第几朵桃花走到她面前劝她知趣点不要缠着戈壁的时候,她终于不再耸耸肩说出那句没有人相信的“我只是他普通朋友”和“他爱的另有其人”,而是仰起脸正视对方,说“知什么趣?如果他不喜欢我,缠着他有什么用?我觉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而她开口的时候,老天爷居然很给面子的让她成了焦点。楼梯上,陈墨涵下楼,戈壁上楼,拐角处一群班里同学说笑着走过来,好像是导演安排好的站位一样。  女生看到戈壁,气势汹汹地问他,你听到了吧?你喜欢她?你们仨就是这么反目成仇的?  这句话一出口,现场相当配合的静止了10秒钟。  戈壁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冷若冰霜地说,滚。  陈墨涵看了一眼百丽,嘴角轻蔑的笑容似现非现。  百丽站在外围,看着他们一个继续上楼,一个继续下楼,擦肩而过时好像电影精心剪辑出来的片花,即使彼此关系僵硬至此,仍然带有同样的骄傲和洒脱,衬托得包括她在内的周围人灰头土脸,面目可憎。  虽然戈壁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是那句“滚”把烫手的谜面扔给了对面的女生,反而没有人注意百丽刚刚那个自作多情的大话,而纷纷好笑地看着自讨没趣的桃花女。她也许应该谢谢戈壁,但是她知道,整件事情对她来说,重点不在这里。  后来的戈壁,果然不再允许她缠着他。  她本来可以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说,不是吧,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啊,我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想让她烦我而已,毕竟我的存在作为挡箭牌帮你解决了那么多问题,你都不许我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气气她们?喂喂喂戈壁你少自恋好不好?  她没有。  高考在即,她已经疲倦得不想去遮掩。  只是,那一幕太过兵荒马乱,她不甘心。于是发短信过去,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你。  她的表白,怎么也得正式点。  每天一封短信,只有一句话,我喜欢你。  如果是早上,就加上一句“早上好”,如果是晚上,就加上一句“晚安”。江百丽始终不知道,戈壁在进考场之前收到一条“好运,加油,我喜欢你”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从来没有回复过。她回到了自己家的小县城,都没有跟他道个别,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江百丽向来是个运气好的人,高考她居然考了比戈壁还高的分数,顺利地进了P大。  所有人都有不错的归宿,比如她和戈壁进了P大,陈墨涵也过了W大的小语种录取线。  百丽已经把发短信当成了乐趣,养成了习惯,以至于现在都没有办法想起来,8月3日前到底有没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奇特征兆出现——她早上发完信息,出去和初中同学玩了一天,晚上想起手机落在家里,居然有一条短信。  “好。”  好什么?她盯着戈壁惜字如金的短信,很久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甜蜜是从心底慢慢溢出来的,她已经错过了尖叫的最佳时机。    而他们相处的一年多,是那样普通而深刻。  戈壁也许不是全心全意地爱她。但是完全不爱吗?好像也不是。她其实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江百丽自己燃烧得充分炽烈,问心无愧。  她问过他很多次,你爱我吗?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这种躲避让人不悦,却又还没能让她伤心到离开他。  他从来能用千奇百怪的答案来回避。最动情的一次,是大一下学期他竞选社团联部长成功之后,庆功会上很多人都在灌他,他最后喝得有点醉了,一个劲儿地拉住百丽说谢谢。所有人都说他应该感谢她。她鞍前马后,几乎把自己的心血都放在了他的竞选上,拉票,做海报,笼络关系刺探敌情,润色演讲稿到陪他挑选西装帮他排演计时……  人都走光了,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放在她肩窝里,她觉得肩头和心里都痒痒的。人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她立刻轻轻地问,戈壁,你爱我吗?  戈壁含糊地笑了,她嗅到啤酒的味道。戈壁指着大厅窗外能看到的巨大的M标志,说,我们就像麦当劳和肯德基,永远在一起。  她失笑,眼泪却翻滚滴下。是的,只要有肯德基的地方,附近一定有麦当劳。他们永远在一起。  但是那时候她忘记了,人酒后不光吐真言,还说胡话。  戈壁是肯德基,那么陈墨涵就是吮指原味鸡,而她只是每逢换季推出的什么类似四季时蔬或者鳕鱼条一类的点缀菜品——她早晚有一天会被撤换,甚至顾客都不会发现,但是没有吮指原味鸡,肯德基就不再是肯德基。    百丽继续执着下去,他们也许可以永远在一起。  如果不是昨天看到了戈壁邮箱里面的一封邮件。  “我曾说不如我们在一起,你说,‘不如’二字比第一次我的反悔伤你还要深。我现在终于懂了,我忏悔,我道歉,我放下那些无谓的自尊,然而,你还会回头吗。我知道我卑鄙,可是没有我,没有你的愤怒,会有今天她的幸福吗?”  而戈壁的回复只有一句。  “我不可以对不起她。”    “你说,他这样,算是背叛我吗?”百丽手指轻敲桌面,像是要唤回洛枳的魂魄。  “我在听。”洛枳淡淡地瞄了一眼她不安分的手指。  “可是,他都这么说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么不甘心呢?”百丽问。  “因为你想听到的不是一句有得便宜卖乖和欲擒故纵嫌疑的‘我不可以对不起她’,你想听到的是他说,曾经年少不懂事,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如今爱的是江百丽,请你想开点,祝你幸福。”洛枳苦笑。  百丽听了一愣,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刚才话说多了,现在想休息。  她们已经可以看到窗外的夕阳。  天黑的越来越早。  百丽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落。  “传说鲛人的眼泪落下来就成为珍贵的宝石,能卖很多钱。我真恨你怎么没托生成这个物种。”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具有安慰性质的,温暖一些的?”百丽勉强地笑笑。  “所有能称得上是安慰的话,大部分都是废话。”  “那建议呢?”  “你又不会听,听了也不会做。”  “就算我做不到,说说也好啊。”  洛枳像是被她缠得没辙,淡淡地注视她。  半晌,轻轻地开口说,“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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