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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我说。“如果我知道他不开心,我就不会来了。”“不,那没关系的!他没事的——我会把他抱到另一间屋呆一会儿。”我跟黄小强还有他父亲黄能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那似乎乃是多数中国人在春节时所做的——有两天里,他们尽可能多看电视。在第一年里,我布置了假期功课,让学生们写下他们在节日里干点什么,因为我对中国的传统感兴趣。第二年,我就不想再布置了。读到一个历史比圣诞节还悠久的节日中,庆祝活动被局限在了盯着电视上,实在叫人郁闷。黄家的男人抽着烟。整齐排列的解放军在电视荧幕上迈步。我能听到黄凯在后面的屋子里哭,但他已平静些了。他的妈妈在和声细气对他说话,偶尔我听到她说起我的名字。“你们美国士兵的走路样子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黄小强问“不一样。”“当香港回归的时候,”黄能问,“那些士兵是美国的吗?”他的儿子纠正他:“那些是英国士兵!”“哦,他们走路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这样走。”黄能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他是一个小个头男人,四十九岁,而他有那种农民的结实体格。他迈步跨过客厅,膝盖抬得高高的。“那是你们美国人迈步的方式,对不?”“多少算是。”“我们觉得那很奇怪——在香港回归时,看起来很好笑!”“在西方国家,我们不像你们那么走,我们觉得你们的样子很奇怪。它让我们想到了希特勒和纳粹。”“哦,我知道了——你们不喜欢他们,因为打过仗,是吗?”“是的。那就像你们中国人看日本人那样。”“我们中国人一点也不喜欢日本人。”“我知道。”“他们在南京杀了很多中国人。而且他们也轰炸了你们美国。”“是的。在夏威夷。”“在中国,我们叫他们小鬼子,或者日本鬼子。你们在美国怎么叫日本人?”“在战争期间,人们叫他们加普斯。”(JAPS)黄能喜欢这个发音,他念了几遍:加-普斯,加-普斯。“那是侮辱吗?”他问。“是的。就和中国人说小鬼子一样。”“所以你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我想现在多数人都喜欢他们,至少不讨厌他们;我们也不再叫他们加普斯了。但在战争期间,美国人不喜欢他们。”“那是因为他们炸了你们美国。”“对的。”“然后你们把原子弹丢到日本去了。”“是的,两次。”“美国是第一个有原子弹的国家。”“是的。”“在科学上,你们美国是世界第一。所以你们是个超级大国!”黄能跟我竖起大拇指,回去看电视了。这是一次满意的谈话,叫他高兴;他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他有责任让我宾至如归。在电视上,士兵们搞完了,现在是一次舞台秀,穿着紧绷的演出服的女孩在练呼啦圈。冯小芹带着黄凯回来了。他怯怯看着我,开始在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玩一辆玩具车。我不去看他,直到他偶尔把车子滚到我边上来。我会捡起玩具,而那小孩因为害怕退缩。我把车子推还给他,他害羞地转过身去。王朝素,黄能的妻子,准备好了晚餐,我们所有人都坐下了。那里有好几道猪肉菜,全都很辣,还有豆腐,豆芽,一条从市场里买来的鱼。我们可以连吃三天还有余的(年年有余)。还有米,王朝素盛了一些到我碗里。“我知道你喜欢把饭和菜一起吃!”她对我吼道。“那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喜欢后吃饭!”王朝素对我说什么都是用吼的,和许多美国人碰到英语不好的外国人做的一样。她是全家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一个朴实,不识字的女人,只会说方言,而她有极佳的幽默感。她喜欢我总把自己称作“洋鬼子”,她也觉得亚当和我老是对新志愿者说谎很好玩。在秋天的时候,我告诉王朝素可以收桑尼与洛林五倍的价钱,就一碗普通的米粉,作为回报,我们会拿一半回扣,不去告诉他们两个受骗了。“那不礼貌,”她说,很是吃惊。“他们刚来,我们不该骗他们。”“谁在乎呢?”我说。“他们只是外国鬼子!而他们有那么多钱——他们两个都很富。”“你骗人!我知道你在骗人!下次我要骗你!”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老笑话——每次我们去到店里,她就要说她将要怎么去狠狠骗骗外国鬼子。她是个很好的厨师,春节的晚餐乃是绝佳。每过一阵,王朝素会吼道,“这菜不好吃!”而我会再次肯定她,说事实上相当完美,而她会盛多点到我碗里。“慢慢吃!”她吼道。晚饭后,我们回到了沙发上,我跟黄凯一起玩。他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们一起把车子滚前滚后,孩子笑着。他的父亲在看电视,而祖父坐在边上一把椅子上,仔细剪着白色,红色的纸巾,切成一条条,来做坟票,坟墓的装饰。坟票是长长窄窄的圆管,用白纸做的,中间有一条红色带子,细细的白线从尾部挂下来。明天新年了,一家人要回白桃,他们乡下的村子,在那儿他们要用坟票给祖先的坟墓装饰。“我们要给我父亲上坟,”黄能说。“我通常一年至少去两次。他在解放后死的。”我总觉得,这个词应该粘在黄能这样的人嘴里,难以说出,他获得的解放是父亲被共产党毙掉。但像我在涪陵认识的所有人一样,他用这个词没有一点讽刺的痕迹。我问他当时几岁。“我十岁。”“那很小。”“在那个时候,我不懂得死是什么,”他说。“在十岁,你什么都不懂。”他边做边笑着,剪着纸头。我把小车滚过他的孙子旁边,小孩追着车子,尖声大笑。“你们圣诞节跟我们春节一样,是不是?”黄能问。“多多少少。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你们会在圣诞节给祖宗上坟么?”“不,我们没有那个传统。多数美国人不知道他们祖宗的坟在哪儿。这是一个移民国家,人们经常搬家。你看,我祖父母的坟不在我的家乡;他们在加州,那就像从这里去上海一样。我不能肯定我的其他祖先在哪儿——有些在意大利,有些在德国,还有一些爱尔兰,英格兰。”“这么多国家!”“多数美国人都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在圣诞节去那么多地方上坟。想想要花多少钱!”“肯定要花很多钱。欧洲离我的家乡很远。”“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只要去白桃。坐汽车只要四块钱。”我们全都坐在一起看电视。有一个电暖器来取暖,而男人们也用它来点烟。舞台秀比平常的要好。现在,这个节日并不令人压抑了,我跟这个家庭坐在一起,而不是从我学生的作文中读到它。我们闲聊着,开开玩笑,突然,冯小芹严肃起来。“当你刚来的时候,”她说。“你会不会有时对中国人感到恶心?”我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问她是什么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人很粗鲁,因为他们嘲笑你?”再一次的,我不知如何回应——他们非常好意地请我来到他们家里,我们似乎离不愉快的事情非常遥远。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而我想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不,”我说,“我觉得这儿的人很友善。”“不,不,不,”她说,有点不耐烦。“好像有一次,你和梅致远在店里吃饭,有个女人在对你们两个大笑。”梅致远是亚当的中文名字。我记得那次事件,一个小事——一个月前,一个卡拉OK的小姐笑过我们,嘲笑我们的汉语,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了不少话,而我们叫她闭嘴,管好自己的事儿。通常我们不会对那种嘲笑作出反应,然而我们把米粉店当作我们的地盘;人们没权利在那儿嘲笑我们,尤其卡拉OK的小姐。我能看出冯小芹想要我诚实回答。在某些方面,我觉得她了解我,就像她了解涪陵的其他人一样——她总是在店里,在那儿她看着我如何对事情作出反应。像所有人一样,她很仔细观察我,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看的时候,带着一点同情。“是的,”我说。“我想那个女人很没礼貌。她在取笑我们,所以我叫她闭嘴。但它没怎么影响我;后来他也不说什么了。”“她没文化,”冯小芹说。这是一个普遍的说法,指一个人没受过教育。冯小芹摇摇头,继续道:“所以她那么对待你,因为她没文化。涪陵的许多人都是那样。”“不,多数人不是那样。而现在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他们还是不应该笑你。那很没礼貌,我想。”她一直看着我,她黑色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回避她。我看着那小儿,逗他玩。“那不重要,”我说。“你们很好心,让我今晚来吃饭——那才是更重要的。黄凯是个很礼貌的主人。”她向孩子笑了,而我们谈起了他长大了好多,他会说多少字了。我们没有提到他先前害怕我,因为现在那惧怕已经不见了,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而我也没有提到,从这个小孩的惧怕中,反映出了我在涪陵所遇见的多少困难,人们对于新鲜陌生事物的不确定感。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类反应——一种本能,就像小孩一样,无可指责。要花时间与努力去应付它,也需要耐心,现在我才发觉,在对方的一面,也做了多少的工作。他们邀请我来吃饭,就是很慷慨的。他们知道那孩子会哭,也许会冒犯我,但他们还是邀请我来了。我想到了美国的圣诞晚餐,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请一个外国人,或一个黑人来与我家人共餐,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害怕他的话。也许我会的——但那必须要有个理由。我会想说,这将会是对我的孩子有益的一课,也是对客人的一个重要姿态,而这会让我自己感觉很好。我是为自己做的,也为其他相关的人。但今晚,他们的行为并无任何理由,任何目的。冯小芹理解我,但还没到那个程度,看不出我从那小孩以及其他涪陵人身上看到的。她与她的家人邀请我来,不是为了展现他们没有外国人恐惧症,或者别的什么。他们知道我独自一人过节日,而我是他们的朋友;其他都不要紧。他们只是心胸开阔的人,而这是我在中国所吃的最好一顿。午夜的爆竹声唤入了新年。我早些时候离开了黄家,我有点累了。准备睡觉时,爆竹声起,低低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雷声滚过山顶。声音愈发大了,在河谷两岸回响,我到外面阳台上去看。乌江在夜里显得阴沉沉。城市也暗暗的,但随着午夜临近,烟火增强了;我能看见它们在街上,在石级上闪亮。声音的强度加了一倍,两倍;插旗山那边也加入了,而在远处,跨过长江,白山坪上也亮了起来。在午夜那一刻,整个城市轰鸣起来,它的声音响彻乌江两岸,建筑物的窗户也闪着火光。旧年过去了;在河谷的心脏深处,乌江颤抖着,它的江水被明亮燃烧的城市上了色。最后,午夜过去了,烟火熄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新年,空白,神秘,而江水沉默地流过河谷。第二天上午,我进了城,街上满是穿着新衣的人。传统上,在新年里你不能穿任何旧的,孩子们穿得尤其鲜亮。许多小女孩都上了妆;所有的男孩都拿着枪。那看上去好像是另一个节日传统:塑料的小弹丸枪在哪儿都有卖,在街边的摊档上,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把来福枪或手枪,或者两把都有。这些枪很精确,有力,在美国,可能你卖上两把就会被起诉。在美国,有可能孩子们会拿它来射鸟,狗,或者猫儿;在涪陵,很少见动物,却有许多的人。城里到处都见男孩们互相追逐,喊叫着,发射他们的武器。新年的另一个潮流,是学生乞丐的出现。在南山门附近总有乞丐;通常他们身有残疾,有时会出现少数民族的妇女,带着脏脏的小孩,来拖住你的衣袖。但现在,每次我去城里,都能见到两三个学生,穿着校服,因为羞耻而低着头,身前的信息板上写着长长的故事,标题是“需要学费”。故事大致是相同的——他们付不起高中或者大学学费,往往是因为家里死了人,而他们向路过的人请求捐助。通常乞讨者们会将学校的录取书与学生证展示出来。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来自涪陵;他们是坐轮船经过的。他们弄到的钱不少——一堆堆五块十块的钞票。这很能说明中国人对教育的尊重,而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赚钱;我不能想象这种骗局在美国会引起多少回应。至少它看上去像个骗局;在过去的两周里,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男孩显然是一起工作的,合用一套制服,以及证件。他们轮换着上班,而我总是留意到,其中一个人会在旁边观察他朋友讨钱。我的印象上,在节日的好心情中,他们很容易一天弄到一百块钱。这比呆在家里看电视的产出高多了。我搭上公交车,去到一家佛寺,它在长江河谷之上,去看和尚算命。那是涪陵唯一一座真正的寺庙——人们告诉我,在文革前,这个地区有超过三百家寺庙与神龛,但现在只有三家了,其中一家是佛寺。通常庙里只有几个游客,然而在新年的第一天,数百人涌去那里算命。在下方的街道上,小贩们向孩子们卖气球,而其他的孩子们用弹丸枪来射气球。我去到哪儿,都见到喊叫的小孩,挥舞着拳头,而他们的父母买给他们所有想要的东西。像其他的中国节日一样,春节有时看起来像是独子政策社会效应的欢庆。那是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我走在河谷上方的山丘上,有一些人在放鞭炮,装饰旧坟。在下到街的小径上,我路过一个坐在岩石上的男孩。他大约七岁,膝盖上放着一把来福枪。当我经过时,我看他一眼,意思说:可别想射我。我继续往下走。弹丸击中了我的后背。我已经在留意装子弹的声音,但那枪已经上了膛,我吃了一惊。那小孩早已准备好了,等人经过就射他。我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如果他又一次发射,打中我的胸,我可能会把枪留给他,出于一种变态的尊重,算他胆子够大。然而他僵住了,看着我走近。我已经对这个特殊的节日传统受够了,一把抓过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他惊呆了,有一阵子毫无动静,然后开始哭嚎。我转回头,走远了。在山脚下,我还能听到他的哭声,他的声音还在远处回响的爆竹声之上。几天后,有些邻居的小孩来玩,我让他们用来福枪在我的寓所内射击。他们会比较在春节里收了多少钱——那是另一个传统,亲戚朋友们会给小孩红包,“红色袋子”,装满了现金。小王收到了1250元,那大约是一个城市家庭三个月的收入。其他孩子们的进账在八百到一千元之间,除了方思扬,她的钱还不到七百元。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留着麻花辫,我能看出她觉得很尴尬,节日里才收了这么点钱。有一次,我问道方思扬怎么样,小王简明扼要描述了她的社会阶层。“她家,”他说,“有小鸡和公鸡。”我给了方思扬和其他人一些美国硬币与明信片,他们走了。小王留在后面,玩着枪。“我能借吗?”他最后问。我上次看到小王时,他乃是全副武装,我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丢了所有的枪,“他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仔细盯着他,看出他在撒谎。“你家里人把它们拿走了?告诉我真话。”他站在那里盯着脚看,无语。“你打伤别人了吗?”“没有,”他说,但语气不坚决。他垂着头,手指拨弄着枪上的塑料把手。“如果我给你枪,”我说,“你能保证不去射人吗?”“我保证。”我给了他枪,知道自己非常伪善。他是个可爱的小子,而面对小孩时,我就跟中国的父母一样软弱。还有,老实说,我对于他家的成年人可没有多少感情。他们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却从未邀请我过去,而每次他们在楼梯上碰到我时,都会放慢语调,说些很简单的话,好像我是个傻子,或一只狗。他们的意图不坏,我知道,而且这也不足以成为我给他们小孩武装的理由。但我在涪陵容易犯的一个小脾气就是,当地人不把我当人对待。何伟是笨,但也不是那么笨。小王把枪藏入外套内,我让他出了门。他朝我咧嘴一笑,踮着脚尖走下楼梯。我关了门,轻轻的。几秒钟后,我听到他重重冲上楼梯,砰砰敲门,好像他刚从外面玩回来。二月里的第一周,我沿江而下去了丰都,去见孔老师和他的家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小时早已死了,所以他总是和妻子娘家的人一起过年,他们住在丰都。我们一起爬上双桂山的石级,想从高处看看这个地区,几分钟后,我们就越过了那175米的水文标识。我们停下来,俯视这个城市。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整个涪陵躺在我们脚下,延展在长江的北岸。这里所有一切都将在新水库到来后淹没,我问孔老师他们家人会去哪儿。“他们会到将对面去,去新的移民城,”他说。“我们可以吃了中饭后去那儿,如果你想看看它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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