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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哐当哐当向东向南。在最后的一天,好似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盖上了,我累得没法去做任何意念上的行走,甚至在我密苏里的家周围都不行。乘客们在火车抵达四川后开始下车,在最后五个小时里,韦斯和我有了座位。但太迟了,没什么用,我们只是木然前视,不发一言。我们在晚上早间到了成都,我意识到,我站在火车上渡过了我人生中的两天。我的暑假已经结束了。在和平队余下的时间里,我再没搭乘过火车。我最喜欢新疆的地方,在它的地理风貌够猛。有几天的时间,我在天山海拔超过一万英尺处宿营,而一天之后,我就到了吐鲁番,在那儿,沙漠盆地的海拔掉到了海平线500英尺之下,而火焰山立于小城的北面。吐鲁番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它的温度。我在那儿的每一天,温度都达到了42度,107华氏度,是报导中说的。在中午时候,商店关了门,每个人都可以在屋里休息,直到最炎热的时候过去。哈密也是一样的热,而我妹妹安吉拉在那里找石油。 和另外一个来自斯坦福的地质专家一起,她被一家中国国有的石油公司雇来,那公司在哈密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市。那真的是城市——有学校,医院,商店,公寓楼;所有一切都被整齐得排列着,在规划良好的马路上,直到四年前,这类还是沙漠的荒地。这里有五万个工人,全都是从甘肃迁徙过来的汉族人。但我去到那里的市场时,人们误认为我是维族人,因为他们几乎没见过当地人。中国人很少离开厂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沙漠中的石油绿洲里了。然而这城市乃是海市蜃楼。在哈密没有多少油,至少安吉拉与她的同事这么说,他们了解当地的地质状况。所有一切都成了谜——为什么他们要在沙漠这里建立一座城市?为什么把那么多人迁移到这片荒地上来?他们在寻找什么?在五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像长城一样,金钱与劳动埋没在了沙中?他们对边境地区的想法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鼓动他们建立了城墙,堡垒,城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国家最偏远出建起这样丑陋的庞然大物?是什么阻止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沟通?但这些谜我没有时间去解开。我在哈密呆了短短的三天——我住在安吉拉的旅馆里,和亚当韦斯一起,他是另一个和平队员,跟我在吐鲁番相遇的。然后,我们的时间到了,韦斯与我离开了沙漠中的城市,坐火车返回成都。坐火车回成都,要花五十个小时。从韦斯和我买车票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不好的感觉。哈密的车站不肯卖卧票给我们,说我们可以先买硬座票上了车后再升级。学校就要开学了,而火车上都是要回四川的大学生。火车上没有任何卧票留着了,而硬座车厢里也没有一点空间。在车厢走道上挤满了人,坐在行李上,互相倚靠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坐在地上。人们甚至坐在洗手盆上。这是我在中国所见过的最为拥挤的火车。坐火车而没有一个座位,五十个小时可谓很长了。在头一个夜里,韦斯和我能做到的,就是坐在我们的背包上,但不可能睡得着觉,总是人们经过,有时撞到我们身上。负责我们车厢的乘务员给人群惹烦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个晚上拖了三次地。为了让她做到那个,所有的人都得站起来,把包裹举过我们的头顶,而她在下面拖着我们的脚。她在八点拖了一次,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每个人都在抱怨,但没人抗议;在中国,你得容忍人们糟糕的行为,如果他是在为你服务的话,同理,你也得忍受种种的其他的各种麻烦。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离开,韦斯和我就这么做了,我们努力挪到了另一个车厢,那儿的乘务员比较讲道理一些。情况有所改善,但我们还是站在过道上,而火车向东穿过沙漠。这种旅程不会激发出什么积极的思绪来。韦斯与我讨论起我们组里的其他和平队员,以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们烦的,我们还谈到的新来的志愿者,以及他们将会在头一年里做得多么糟糕。我们抱怨着这个夏天见到的各色外国人。我们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批评他们的缺点。我们讨论着一旦回到美国,我们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我们复习了一下RAP歌手B.I.G新出的专辑中那些最难听的脏话,我们还谈论了BIG如果坐上了这样的火车,他们会骂出什么话来,而他的反应又与歌手S.D.D的有和区别。我们总结说,这两个RAP歌手都不会很喜欢这趟火车。我每小时至少看十次手表。我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我也没法阅读。有时我会听一听我的WALKMAN,但我随身的磁带不够多。最主要的是,我太累了,都不想说中文,虽然在下午的时候,我跟一帮回成都的学生聊了很久。但那是一个精心算计的行为;我猜想他们发现我们是老师的话,也许会让我们分享他们的座位,出于尊敬。的确,在三十分钟后,他们在座位的边角给了我们的一点空间。在第二个夜里,韦斯和我轮流分享那个位置,一个人站着一人坐着,而那位置不够舒服,我们俩一次也睡不了十分钟。时间非常缓慢爬行着,尤其在我站着的时候,为了渡过那个夜晚,我做了我在中国时常做的事儿,在日子很艰难的时候。我回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着我最喜欢它们的什么——舒适的酒店,一家好餐厅,或者江水流过翠绿的山谷。我花了些时间想着那些跟这列中国火车截然相反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说那是瑞士。为了让我自己分神,我回想着在那里的长途登山,在我的脑子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记起瑞士瓦莱山脉的一处,在那里,我从安妮维尔山脉努力往上爬,因为夜色已至,而我又记起在圣卢克山上的露营。我的衣服因为登山而湿了,我很快地搭起帐篷,因为气温在下降,然后我就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去爬了贝拉托拉。那是初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雪,而冰上有一条条红色带,因为来自撒哈拉的沙子被热带风吹过了地中海而来。在贝拉托拉后,我继续前行,到了图特曼山谷,那是你往东行跨过那瓦莱所见的第一个说德语的山谷。图特曼山谷深而空寂,在南端有一条幽蓝的冰河,而我在山坡到出口的中间位置一处草场上露营。我仔细安排好一切,检查我的帐篷与睡袋,然后去睡了。我总是想去睡。火车哐当哐当向东向南。在最后的一天,好似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盖上了,我累得没法去做任何意念上的行走,甚至在我密苏里的家周围都不行。乘客们在火车抵达四川后开始下车,在最后五个小时里,韦斯和我有了座位。但太迟了,没什么用,我们只是木然前视,不发一言。我们在晚上早间到了成都,我意识到,我站在火车上渡过了我人生中的两天。我的暑假已经结束了。在和平队余下的时间里,我再没搭乘过火车。我最喜欢新疆的地方,在它的地理风貌够猛。有几天的时间,我在天山海拔超过一万英尺处宿营,而一天之后,我就到了吐鲁番,在那儿,沙漠盆地的海拔掉到了海平线500英尺之下,而火焰山立于小城的北面。吐鲁番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它的温度。我在那儿的每一天,温度都达到了42度,107华氏度,是报导中说的。在中午时候,商店关了门,每个人都可以在屋里休息,直到最炎热的时候过去。哈密也是一样的热,而我妹妹安吉拉在那里找石油。 和另外一个来自斯坦福的地质专家一起,她被一家中国国有的石油公司雇来,那公司在哈密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市。那真的是城市——有学校,医院,商店,公寓楼;所有一切都被整齐得排列着,在规划良好的马路上,直到四年前,这类还是沙漠的荒地。这里有五万个工人,全都是从甘肃迁徙过来的汉族人。但我去到那里的市场时,人们误认为我是维族人,因为他们几乎没见过当地人。中国人很少离开厂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沙漠中的石油绿洲里了。然而这城市乃是海市蜃楼。在哈密没有多少油,至少安吉拉与她的同事这么说,他们了解当地的地质状况。所有一切都成了谜——为什么他们要在沙漠这里建立一座城市?为什么把那么多人迁移到这片荒地上来?他们在寻找什么?在五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像长城一样,金钱与劳动埋没在了沙中?他们对边境地区的想法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鼓动他们建立了城墙,堡垒,城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国家最偏远出建起这样丑陋的庞然大物?是什么阻止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沟通?但这些谜我没有时间去解开。我在哈密呆了短短的三天——我住在安吉拉的旅馆里,和亚当韦斯一起,他是另一个和平队员,跟我在吐鲁番相遇的。然后,我们的时间到了,韦斯与我离开了沙漠中的城市,坐火车返回成都。坐火车回成都,要花五十个小时。从韦斯和我买车票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不好的感觉。哈密的车站不肯卖卧票给我们,说我们可以先买硬座票上了车后再升级。学校就要开学了,而火车上都是要回四川的大学生。火车上没有任何卧票留着了,而硬座车厢里也没有一点空间。在车厢走道上挤满了人,坐在行李上,互相倚靠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坐在地上。人们甚至坐在洗手盆上。这是我在中国所见过的最为拥挤的火车。坐火车而没有一个座位,五十个小时可谓很长了。在头一个夜里,韦斯和我能做到的,就是坐在我们的背包上,但不可能睡得着觉,总是人们经过,有时撞到我们身上。负责我们车厢的乘务员给人群惹烦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个晚上拖了三次地。为了让她做到那个,所有的人都得站起来,把包裹举过我们的头顶,而她在下面拖着我们的脚。她在八点拖了一次,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每个人都在抱怨,但没人抗议;在中国,你得容忍人们糟糕的行为,如果他是在为你服务的话,同理,你也得忍受种种的其他的各种麻烦。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离开,韦斯和我就这么做了,我们努力挪到了另一个车厢,那儿的乘务员比较讲道理一些。情况有所改善,但我们还是站在过道上,而火车向东穿过沙漠。这种旅程不会激发出什么积极的思绪来。韦斯与我讨论起我们组里的其他和平队员,以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们烦的,我们还谈到的新来的志愿者,以及他们将会在头一年里做得多么糟糕。我们抱怨着这个夏天见到的各色外国人。我们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批评他们的缺点。我们讨论着一旦回到美国,我们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我们复习了一下RAP歌手B.I.G新出的专辑中那些最难听的脏话,我们还谈论了BIG如果坐上了这样的火车,他们会骂出什么话来,而他的反应又与歌手S.D.D的有和区别。我们总结说,这两个RAP歌手都不会很喜欢这趟火车。我每小时至少看十次手表。我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我也没法阅读。有时我会听一听我的WALKMAN,但我随身的磁带不够多。最主要的是,我太累了,都不想说中文,虽然在下午的时候,我跟一帮回成都的学生聊了很久。但那是一个精心算计的行为;我猜想他们发现我们是老师的话,也许会让我们分享他们的座位,出于尊敬。的确,在三十分钟后,他们在座位的边角给了我们的一点空间。在第二个夜里,韦斯和我轮流分享那个位置,一个人站着一人坐着,而那位置不够舒服,我们俩一次也睡不了十分钟。时间非常缓慢爬行着,尤其在我站着的时候,为了渡过那个夜晚,我做了我在中国时常做的事儿,在日子很艰难的时候。我回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着我最喜欢它们的什么——舒适的酒店,一家好餐厅,或者江水流过翠绿的山谷。我花了些时间想着那些跟这列中国火车截然相反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说那是瑞士。为了让我自己分神,我回想着在那里的长途登山,在我的脑子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记起瑞士瓦莱山脉的一处,在那里,我从安妮维尔山脉努力往上爬,因为夜色已至,而我又记起在圣卢克山上的露营。我的衣服因为登山而湿了,我很快地搭起帐篷,因为气温在下降,然后我就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去爬了贝拉托拉。那是初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雪,而冰上有一条条红色带,因为来自撒哈拉的沙子被热带风吹过了地中海而来。在贝拉托拉后,我继续前行,到了图特曼山谷,那是你往东行跨过那瓦莱所见的第一个说德语的山谷。图特曼山谷深而空寂,在南端有一条幽蓝的冰河,而我在山坡到出口的中间位置一处草场上露营。我仔细安排好一切,检查我的帐篷与睡袋,然后去睡了。我总是想去睡。火车哐当哐当向东向南。在最后的一天,好似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盖上了,我累得没法去做任何意念上的行走,甚至在我密苏里的家周围都不行。乘客们在火车抵达四川后开始下车,在最后五个小时里,韦斯和我有了座位。但太迟了,没什么用,我们只是木然前视,不发一言。我们在晚上早间到了成都,我意识到,我站在火车上渡过了我人生中的两天。我的暑假已经结束了。在和平队余下的时间里,我再没搭乘过火车。神甫在涪陵的老城区,有一间天主教堂,在教堂的庭院里,有一个宣传牌,四行各有四个大字:爱国爱教敬神爱民投身四化服务大众四个现代化是指工业,农业,国防与科学;而很难看出它们与涪陵天主教堂的关系,那是在1861年由法国传教士修建的,而服务大众的,乃是李海柔神父,他已经八十三岁了,有四个现代化的年纪四倍那么大。李神父还不到五英尺高。通常,他会在白发上戴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他有一个长长的,骄傲的鼻子——一个意大利式的鼻子,在一个中国的罗马教会神甫的脸上。他的眼睛黑黑的,有时闪烁着光,显出内在的情感来,而他的嗓音低沉,从不动色。拜访者偶尔会评论到他那闪亮洁白的牙齿,而李神父回应说它乃是现代化的一部分,花了他两百块钱,以及两个月里除了麦片粥什么都不吃。他常带着微笑。他走路时,拄着一根龙头的拐杖。他的肾经常不舒服,他的膝盖也是,而当这些问题发作的时候,他会用拉丁文念弥撒,因为这样很快就会消解了疼痛。如果疼得太厉害,那么他就连弥撒也不念了,但这种情形很少发生。他相当壮,虽然移动很缓慢,在他的举止里有一种醒目的尊严感。中国的大多数老人都有这种尊严感,因为他们活在一个要求无条件尊重老人的文化里;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像李神父一样,还多了一种自豪,不仅来自他们活过的岁月,还在于他们在那些岁月里所吃过的苦。那些苦难的岁月藏在他的眼神之后。在半个多世纪里,李神父在涪陵当着一名神甫。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做神甫,这时间都够长了。在涪陵,五十年的神职生涯,则是永恒。李海柔的曾祖父在1800年代初便由法国传教士转化信了天主教。李家住在大足,离重庆不远,而李海柔是一个小店老板的次子。十一岁时,他被送到了重庆一家法国人的教会学校,然后,他在成都学习去做一名神甫。他学习了法语和拉丁语,而就和其他年轻的神学生一样,他梦想着去罗马学习。有些人被送去了意大利,而李海柔留了下来,在1944年成了一名神甫,二十九岁时。三年后,他被派到了涪陵——偏远,落后,一个贫穷省份的偏远角落。也许,在另外一个年代里,这会是一个很平静的职位。但在那个世纪中叶,在中国没有什么东西是平静的,抗日战争后接着是内战,共产党的解放战争,而有些斗争触及到了重庆地区几乎所有人。李海柔的哥哥在战争中死去了,他的弟弟,发现自己在内战中站错了边,逃去了新加坡,在那里他结了婚,做了名教师。而李神父留在了涪陵,服务于三千教徒,跟两个法国传教士一起工作,等待着革命的涟漪由长江的河谷传到涪陵。然后法国人走了,波纹抵达了河岸,而李神父不需继续等待了。“在1950年代,”他说,“起初的麻烦在于,天主教被当作是外国的教育。然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麻烦更大了,因为他们要破除迷信——但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起初他们要的是停止外国教育,所以,在解放后,我被发送到了乡下。那是在1953年。我被派去了涪陵的北面,大约七十英里远。那里的条件很差。经常没有足够吃的,而中国的许多人都在挨饿。那是大锅饭的时候。他们有一只大锅,一个人往里面放点萝卜,一个人放点米,另一个人放些蔬菜。但那些不够给每个人吃的。这和大跃进的情形是一样的——那是个巨大的错误。那些都是毛主席的主意。他不像邓小平那样理解经济。毛主席喜欢的是革命,是斗争。人们变得更穷了,而你变得越穷,就越容易被控制。”李神父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间教堂旁边的小而阴暗的房间里。像许多的中国居室一样,这里的装饰很是奇特:一个空空的鱼缸,一只塑料的唐老鸭,一个小小的玛丽像,一个再小儿点的圣诞老人像,一只电子钟,用普通话报时,在李神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毛泽东与邓小平的大照片。黑白相片里,两人微笑着,中间隔着几杯茶。他们所坐的都是躺椅,这情景,说是在一间四川茶室里也不出奇。但这照片明显是在毛泽东生命的末期了,当时邓小平已经从这老人的政策里吃够了苦头,无疑,在这场会面中,有些情感是被照相机所忽略了。而在李神父简单谨慎的谈论往昔中,也肯定有一些情感没被反映出来。但当他掠过那照片时,他眼里闪了道光,接着,他摇头,继续他的故事。“在乡下我没了我的法衣。我也没有一本圣经。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玫瑰经,是以我每天念三遍玫瑰经。我在1955年回了涪陵,但我不能回去教堂,因为它已经被关了。我无法再做一名神甫了,是以我被派到了码头工作。那是清洁工——拖地,扫地,清洗码头。我一个月挣二十四快。钱很少,你知道。“我经常对我自己念弥撒。我们不允许有教堂,但我可以一个人独自念弥撒。可一旦文化大革命来了,我连那个也不能做了。红卫兵把教堂变成了一家袜子工厂,而且他们总是在监视我。我没坐牢,但我总是被监视着,而红卫兵叫我做很多事。我经常戴上高帽,给他们批判,他们会逼我跪下,低头,像这样”——他微微低了下头,笑了一声,他回忆文革时,总是那么轻笑着。“他们押着我在街上游行,戴块牌子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我会这样戴着牌子,前胸后背,上面写着大字。”他在面前的桌面上写着那十个字,一笔一画,用一只蘸了茶水的手指。这是中国人和外国人说话时的常见动作——因为许多字都有一样的发音,一次谈话有时会要停顿,说话的人会写下那个字来让外国人明白。他们会在空气中写,在手掌中写,用茶水写在桌上,而看中国人这么做时,你就意识到这真是独特的语言文字,而它的文字真是是关于形状的——不仅是声音,或者字母的组合,而是有形的东西,可以碰触,可以摆弄。在那个情形里,文字甚至被穿戴在了公众场合。但李神父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在桌上写着那十个字,然后热水蒸发了,文字消失了。“有三年情况特别糟糕,”他说。“尤其有三个月。在那三个月里,有四个红卫兵成天看住我,每天有五次他们把我拉出去游行。”我问他是哪一年,而李神父停顿了一下,轻轻说着什么,望着空气。但那日期没有出现,最后他摇摇头。“我没法肯定了,”他说。“但那是最糟糕的时候。在斗我的时候,红卫兵们向我扔东西——水果,或是什么硬的东西。他们都是学生——他们都是孩子。他们觉得这很好玩。”他不再笑了。他的眼睛变硬了,他指向了毛泽东的照片。“这是他的主意,”李神父说。“他的错误。当邓小平掌权后,事情不同了,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情况很可怕。我的身体没有受到很大伤害——但那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我总没有足够吃的。每天他们只给我两碗米粥。许多中国的神甫都死在那个时候。许多人因病而死;我们没有足够吃的,而且我们成天得不到休息。在重庆有许多人死去。”他再次停顿下来,数着,但这次数字很快就出现了。他在想着过去的朋友,一起学习,一起祷告,一起受难,因为这个,他的意识清楚了。但在他开口之前,还是有很长时间的停顿。也许在他的脑子里,他见到了那些人的面孔,他们是如何死去的,而他也几乎死去。他的眼睛因回忆而显得渺远,然后他再次开口了。“六个,”他说。“在重庆有六个神甫死去。”但李神父不似祥林嫂,这大概也是他活得久的原因。他并不对现在的共产党抱怨什么,而且他很真诚地说它的政策是不错的;的确,事情比从前要好得太多太多了。教堂修复得不错,而且它还获得了政府的免税待遇,它还给李神父提供了每月两百元的生活补助。神甫被允许做弥撒了,而他的教友们可以参加弥撒而不用担心麻烦。周中的仪式用的是拉丁文,而礼拜天的弥撒用的是方言。在一个普通的礼拜天,会有五十个信众来,主要都是女人,都是老人。很少会有四十岁以下的人来。在教堂里不会举行婚礼或做洗礼——只有葬礼而已。当然,那儿也有很多的规则限制。传教的工作在中国乃是非法的,而与罗马建立官方的联系也不被许可——一种自满自足的情绪,让中国与梵蒂冈的紧张关系持续了五个世纪,不太可能轻易改变。“我们个人可以去承认教宗,”李神父解释说。“在我们的思想中,在我们的信仰中,我们可以去承认他。如果我们不承认他,我们还怎能称自己为天主教徒?每天我们都向他祈祷。但我们和罗马没有经济关系——他们不会给我们钱。而且我们和他也没有政治上的联系,教宗不能来中国。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因为现在他承认的是台湾。如果他承认了中国,那么他就可以来了。但即便如此,现在中国的神甫也有人去罗马拜见过他了。今年教宗去了古巴,距离他上次访问古巴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那次访问进行的也很好。也许将来他会来到中国。”这些是很遥远的话题了,而李神父看似对他在涪陵所面对的问题更关切得多。他担心那些老去的信徒,而且他为了四川神职人员的短缺而担忧,这里120所教堂里,有70个神甫。他也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他的信徒太穷了,给不了多少支持,而自从他的弟弟五年前在新加坡去世后,来自海外的援助也消失了。但他也不是太担心,因为相比他过去所经历的,这些又都算不了什么。他曾目击过抗日战争,内战,解放。他曾经个人经历了反对外国教育的运动,以及破除迷信的运动。他曾见到法国人建的老教堂变了袜子厂。他曾经见过丑恶的字眼挂在他的肩膀上。他也见证了教堂在1981年重开,而在头一个礼拜日里,他见到了不到二十个的,紧张的人来做弥撒。现在涪陵地区有了超过一千名天主教徒,虽然每次来参加仪式的人数很少超过五十个,而对于一个像李神父那样的老神甫来说,这已经很满意了。其他人还没有他那么幸运。但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毛泽东的照片还是让人感到奇怪,那个人在李神父的神甫生涯了制造了一个长达三十年的黑洞。在四川的文革受难者家中看到邓小平的画像并不出奇,因为他也曾经受难,但很少有人会展示毛泽东的像。也许,对李神父来说这是出于政治原因——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讨好干部,就像庭院中那四个现代化的牌子一样。在中国,许多官员把宗教看作是颠覆性的力量,尤其是天主教会,也许那照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些。李神父经常望向那照片。当谈到过去的审判时,他一次次扫过它,每次眼中都有突然的闪亮,好像那照片把他的记忆又恢复了。在他故事的最后,他又一次望了过去。他再次伸出手指向毛。“那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说。他停顿了,还是盯着那相片,相中人的笑容似乎不解“一切”为何:破碎的教堂,残忍暴力的戴着红袖章的小孩,失去的岁月,失去的朋友。然后神甫道,“因为那个,我们不尊敬他。”第八章中国生活涪陵的礼拜天早上八点,我会去教堂参加弥撒。在头一年的春天里,我独自一人前去弥撒,而到了秋天,我就和诺林芬尼根一起去了,她是新派到涪陵的志愿者之一。有两个人——诺林与桑尼法斯。突然,外国人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好像有点奇怪,而亚当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种变化。我们对自己头一年的生活规律感觉已适应了,而我们的关系总是很容易的——我们很亲近,但同时又可以单独安排自己的时间。这城市以及这学校都有些部分是由我们单独去发掘的,而我们从不去干涉对方的日程。在一个像涪陵这样的小地方,用不了很久便会对其产生占有欲。亚当和我都不曾见过其他的外国人,除了偶尔来访的朋友,而我们与和平队的联系可算迷你型的。两个行政人员在头一个月里曾经拜访过,之后我们就只有自己了。涪陵距离和平队在成都的总部很远,而没一个行政人员喜欢坐长江上的轮船,太慢了,也危险。在春天里,两艘涪陵的轮船在接近重庆的水域相撞了,事故相当严重,死了超过十二个人,而有好几次我见到了江面上的弃船,正在不同程度没入水中。我总是很小心地把这些故事传达给和平队,是以他们更不愿来访了。让我们独自呆着,情况会更简单一些,而大部分时间我们的确是如此。但现在我们有了四个人,有一阵子我为这种转变担忧。然而,到了后来,它并没造成什么后果。学校里的生活有了一点不同,但这城市却足够容纳四个外国人。在头一个学期里,诺林与桑尼就跟当初的亚当和我一样;他们被涪陵下城区的那种压力感所震惊,而他们俩人都很少离开校园。诺林是父母是从爱尔兰移民到纽约的,那是她参加礼拜日弥撒的一个原因。但她首次提到她的父亲曾在爱尔兰种土豆,一个农夫,外办的代表王先生,显得兴奋起来。“那你的父亲是个农民!”他说。诺林不知道该怎么想。“唔,”她说,“他曾经是个农夫,在爱尔兰。”“但你说他从前很穷,是不是?”“唔,是的。”“所以他是个农民!”“唔,我猜是的。”“我的父母也是农民!这学校的大多数学生也是农民!”诺林对中国的等级社会背景所知甚少,而她问我,如果人们说你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你该如何反应。但在中文里,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对应farmer——在土地上劳作的人是农民,字面意思为“农业人民”,而在英文中,它通常被翻译为 “peasant”。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个不准确的翻译,叫人想到封建时代的欧洲,但一个“farmer”那样的字眼也不准确,因为没有传达出在中国种田的那种暗含的贬义。大约75%的人乃是农业人口,而这些人与中国城市人口的差别,乃是中国最惊人的鸿沟之一。涪陵这儿的城里人,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农民,而他们经常是偏见与轻视的对象。即便那个字眼儿——土——也可以用到人身上作为贬义的形容词。但我们有许多学生来自农村家庭,这些偏见在校园里并不强烈。在一个班四十五个人里,经常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城市里长大,而那些城市往往比涪陵更加偏远。几乎没哪个学生会有很多钱,这就意味着,不太会看到因为优越而带来的势利眼,以及因为来自下层社会带来的敏感。当我问同学们他们的父母做何生计时,他们总是用英文回答道,“我的父母是农民。”起初,这种回答让我觉得尴尬,因为同学们很自然地用上这个封建字眼。一次我向一个新生问到他的家庭,而他说,“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我的母亲是个扫工。”“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母亲干什么?”“她是个扫工。”“一个扫工?”“是的。她清扫大街。”他说出这个,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就和他们所有人描述自己的背景一样。我告诉诺林,她应当以一个爱尔兰农民的女儿感到自豪——在所有涪陵的外国人当中,她的阶级背景最为革命。诺林与我一起在礼拜天上教堂,那是我在涪陵最喜欢的例行活动,因为我喜欢见到神甫,和那些每周到来的老女人。他们乃是幸存者——在这聚会中,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而且他们毫无美国教堂里穿戴漂亮的人们身上那种洋洋自得。他们所有人都为信仰付出了代价,那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而李神父付出的最多。看着神甫,让我想到了我的外祖父,他曾是本笃会的修道士。他在阿肯萨斯长大,那儿的教区有时会奖励有前途的学生,给他们奖学金去意大利,而在1929年,我的外祖父被送去了罗马的圣安塞尔大修道院。他那时十八岁,他的计划是成为一个神甫,或许是传教士。我读过他在那些日子里的日记,里面充满了思乡之情,但那里也满是赞叹,关于罗马之奇,之美,叫人瞠目的教堂,以及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历史。他也在那历史当中;他的日记里经常记录了民族主义者在街上的集会,有几次他在游行当中见到了墨索里尼。在1931年的春天,一组学生从位于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回到修道院。在1931年的三月一日,我外祖父的日记中写着,用很整齐的黑色笔迹:一群我们美国人在今晨拜访了希尔维斯特西里神父,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一次关于中国的长谈,特别谈到了北京的天主教大学。西里神父今天上午在学校的教堂里做了一次大演讲。他看上去对于天主教大学的前景非常乐观,对演说全情投入。在那天后,日记出现了变化。关于罗马写得少了,而中国多了;那种痴迷迅速增长,直到“中国”被加上了大写,下面划上了线,一个神圣的词:1931年,三月,18:弗朗西斯克劳提神父,北京天主教大学的校长,今天抵达了这里,在他回去中国的路上。一个大块头健壮的爱尔兰人。1931年,三月,22:克劳提神父举办了一个非正式的“家庭”机会,在今天上午。我们大概有十五个人去了他的房间。当然那里有抽烟,有一种意气相投的氛围。听克劳提神父谈话非常有趣。据他说,大学现在的基础非常扎实,而他收到的承诺说,会有相当数量有能力的教师去中国,既有本笃会的,也有其他的。1931年,三月,23:现在,所有美国人之间的谈话,都是关于中国。1931年,三月,25:在我回去的路上,跟拉尔夫和唐纳德谈到了中国。克劳提神父今天有很多要事,但他还是来了唐纳德的房间,跟唐纳德,休斯,爱德华,以及我做了一番很有启发性的交谈。我们太兴奋了,当克劳提在12点走后,唐纳德,休斯和我继续呆着,一直谈到了凌晨3点钟。我相信这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我要申请去中国。上帝与我们同在。1931年,三月,26:中国!今天起得颇迟,因为昨晚的关系。花了大半个上午在唐纳德的房间里讨论中国。克劳提神父下到我们这里来,带了些照片,关于他昨晚所讲的。看起来,将有一个不小的美国殖民地,从罗马的圣安塞尔,移民到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如蒙上帝恩准,我也是其中之一。1031年,三月,27: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关于中国。我呼吸,吃饭,睡觉,都是中国,我想对于我们“中国小组”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当我的外祖父接近他修道誓愿时,上级通知说,他将被派回阿肯萨斯。我的外祖父写了一封长信解释说,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受到上帝的召唤,去中国服务。而他的上级回击道,有时上帝就是这么做的——偶尔他会给年轻人一个假的召唤,只是为了测试他对地上的上级的忠诚度,而有时你真的感觉到你是要去中国的,但事实上,你应当去阿肯萨斯。就这样,我外祖父错过了人生的转折点。他不想去阿肯萨斯当神甫,而本笃会的修士不想他去中国当神甫;于是,他置命令于不顾,回到了美国。他卖掉了保险。他结了婚。他有了孩子,孙子。他从没有去到中国。他没怎么谈过他做修士的日子,而我从不知道他对中国的兴趣,直到我在读研究生时看到了他的日记。但那已经是他1987年去世后的七年了,当时我17岁——几乎和他在罗马当修士的年纪一样,而就像他一样,太年轻了,对时间没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未来将会怎样,而过去还会重现。在涪陵,我继续跟家教学习中文,孔老师与廖老师轮换。我们的课总是从谈一些小事开始,而廖老师经常告诉我她前晚上在电视上看了些什么。跟我在涪陵的多数朋友一样,她会看海量的电视节目,而有一天她来上课时,对昨晚所看的特别有兴趣。“昨晚电视上有一个外国人,”她说,“他在说中文。”“是大山吗?”“不,不是大山;他的中文远没有大山好。他的中文也没有你好。”“那不可能。”“实际上,他的语法比你好,但他的发音比你差。他的音调很糟糕。”“我不相信。”“我不是开玩笑,”她说。“我想你的中文比电视上那个外国人要好。而如果你改进语法的话,就会更好得多。”“他是从哪儿来的?”“澳大利亚。他很丑——他的皮肤很差,头发很长。他难看极了。”有一阵我们坐着不语,共同分享对那个电视上发音糟糕的长头发外国人的鄙视之情。然后我们开始上课,而廖老师对我的语法特别加以注意。在那之后,她不停给我更新那些出现在电视上的外国人信息。那主要由一个经过挑选过的小群体构成,以大山作为支柱,而所有常现的人都会说很好的中文——很明显,我还要许多年才能加入那个联盟。但廖老师显然觉得我有希望,而偶然当一个外国人出现了音调的问题,她就会无情地批评他。而她总是很仔细地挑出外国人的身体缺陷,或者说缺点,尤其如果那个人胖的话。廖老师极其苗条,而她不喜欢肥胖的外国人。在我们的关系中仍然有一定程度的正式感,但那已成为一种让人舒服的正式感——一个中国式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她对我的进步感到骄傲,而从现在起我开始读报纸了,她会仔细阅览重庆晚报,剪下我们将在课堂上用的文章。她喜欢那些讲述二战中日军暴行的文章,她也喜欢那些描述香港回归祖国后取得进步的故事(三个月内发生的大事)。偶尔她无法自抑地选一些批评美国帝国主义倾向的文章来。在九月末,当法国对美国的伊朗制裁政策发出抱怨时,我们的课程包括了一组谴责美国“世界警察”角色的文章。但即便在那些课堂上,紧张情绪也不存在了;我们的鸦片战争早已结束了,而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相处。我们两人都有所改变,但或许多数是我在变:我不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外国人,无论在她或我自己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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