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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初的几个月里,我猜不到这种情感会那么强烈,尽管有一些征兆显示我的学生们对外国的世界依然充满了不信任。我把这些事件看作孤立的事件————我通常是很温和地回应,尽量不去想太多。某天一个叫凯瑟琳的女孩写到东西方女人的差异:西方人是喜欢娴雅的女孩呢,还是性感的女孩?不过我总有一个观念,东方女孩因其娴雅出名,而西方女孩则因性感。在中国的女孩,大都是娴雅,精致和善良的。她们做事跟随规矩。这是中国的传统。但西方的女孩对外面世界更开放。她们想嫁谁就嫁谁,想离婚就离婚。不管别人的评论。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考虑是对是错。她们的生活无拘无束。我想我喜欢东方女孩的美德。她们娴雅,精致。凯瑟琳是个可爱的女孩,安安静静的,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挂着友善的微笑。我对她严厉不起来。在她的日志下面,我只是写道美国我有三个姐妹————就只说到这儿了。在涪陵这种方式的沟通已足够,一天后她就道歉了。她用到了“开放”这个字,对涪陵的人们来说,这可是个分水岭级别的话题,对整个中国来说也如是。无论到哪儿人们都在谈着改革开放,这包括了跟外面世界增加接触,以及邓小平于1978年启动的资本主义式的经济改革。在某个程度上,改革开放类似戈尔巴乔夫在俄国的运动,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中国的这个词汇缺乏清晰的政治含义,而该国的领导没有意图想要如戈尔巴乔夫那样开放政治体系。无论如何,改革开放导致了大规模的社会变化,从区域之间的流动性,到受外国文化影响下的新风格,新态度。大多数中国人视其为积极的发展,因为生活水准提高了,但还是有恐惧隐藏在脑中。第一批到来的美国教师们,就足以激发起他们的不确定感。在头一个学期,我是太忙了,没空去想这些事儿。我在学习中文,准备课程,写我自己的日记;我没时间去想我们的到来背后隐含的政治意味。但有时我还是会被震动————好像那回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三个短句子久久盘旋在我脑中:今天的中国对外国开放了。犯罪增加了。维持社会秩序很重要。开头的几个月里,这些看上去都不那么重要。我把这些有趣的段落拷贝到我的日记中,然后照常做事。我意识到,至少在这开始的阶段,我无法因学生们的任何想法而对他们作出评价。他们的生活背景和我来涪陵前的人生经验太过遥远,而且,和所有年轻的中国孩子一样,那段饱含忧患的过去如空气般围绕着他们。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要嘲笑他们滑稽的名字很容易,把他们当作单纯无知的乡下人而不屑一顾也很容易。但这种想法距离事实再远也没有了————四川的乡下并不单纯,而我的学生所知道的事情或许是我所未想象过的。即便他们的外观具有欺骗性,但当他们写到他们的家庭时,真相与事实便流露出来。在现实生活中,我觉得我父亲是个英雄。有一回他告诉我他的过去 。但他还才十岁时,他的大姐们便远嫁了,大哥也去了远方工作。那时候,中国走着集体化的路线,人们在农村公社干活。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在那些日子以前,我的爷爷通过努力工作,积累了很多的财产,但当农村公社开始后,我们家庭的财产就被“革命组织”全部毁灭了。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属于群众,然后他们把一些好东西拿走了。我的奶奶想要阻止她们,但失败了。他们把我奶奶吊起来打,不给她吃的。后来她就饿死了,然后他们强迫我爸爸在冬天去水田插秧。我爸爸没有抱怨,只是辛苦工作。他们的祖母大多数都是小脚,他们的祖父很少会认字。他们的父母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恐怖的年代度过青春期。这些都影响着我的学生们,给他们塑型,然而同时,他们又是全然不同的。他们受过教育,虽然没有谁说得上富裕,他们却并非赤贫。他们可以买得起东西,时髦的衣服,书,录音机。他们上了大学。他们学习了七年的英文。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政治的,经济的。也许就我的标准来说,他们算是被政治洗过脑了,而跟过去的年代相比,他们明显要自由得多了。他们是分水岭的一代,就好象“开放”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分水岭的议题。我感觉到他们这代人身上肩具重任————在某些方面他们像是我父母那辈的美国人,听着大萧条和二战的故事成长,建设出了今天的美国,不管说是变得更好或更糟。这种联系到未来的光荣意识也存在于中国,只是中国的这段近代史比起美国历史的任何一页都要残暴得多,令到事情变得复杂。我的学生很难就任何有关中国的事情发表批评,这并不叫人意外,因为他们是没完没了地受到共产党的思想灌输。偶尔我的一些较出色的学生写到中国时,会混杂着冷静的精确感和盲目的乐观感,让我感到,做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是何等美妙,又何等艰难:我想,在中国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有两个伟人:毛泽东和邓小平。若我们想要指出两代人对中国的不同看法的话,我们就必须提到这两个人。当我父母在我的年纪时,中国并不富裕。甚至人们无法吃饱穿暖。那时的情况非常的困难。因为缺乏经验,中国的领导们没有很好解决一些问题。也许,那段日子是中国发展过程中最艰难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容置疑:是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建立了中国人民共和国,而给中国人民带来独立和民主乃是中国人长期珍视的目标。所以,人们从心底崇拜他。这种崇拜也带给了人们对中国的深沉的爱。我父母也是这样。那时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错误的。但他们以为中国是最好最完美的国家,地位也很崇高。在他们想法中,只要实现计划经济就可以实现宏伟目标,因为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关于市场经济的想法都是右倾修正路线。我的父母只是照他们的指示去做事,而不去想那些指示是错是对。今天,我们以自己的眼光去看那些日子,我们觉得我们父母从前的想法和行为多少是盲目和狂热的。但如果我们客观看待那个时代,我想,我们应当理解他们。每一代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年轻一代来说,重要的是去理解而不是批评。我们的上一代是不幸的;他们没有一个好的机会,好的环境来认识自己的价值。但他们的精神,他们对我们国家的爱,给了我们一个好榜样。我很难想象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的学生对学习的态度热切,对我的态度非常尊重。而且他们很聪明。学校虽然不是名校,但中国高中以上学历的人口不过占到全部2%,是以即便涪陵的学生们也算是被精选出的一族。事实上我很高兴来到一个低层次的学校,因为这儿的学生有一种未经打磨的质地,为我从所未见。在我从前去的所有地方,教育太早便磨圆了孩子们的棱角———在美国,即便高中生也会谨言慎行,或是愤世嫉俗,怀疑猜忌。教育成了游戏,而学生们是玩家,但在涪陵,人们还远没到那份上。他们的智力还是粗糙的———这儿能闻到乡村的气息,汗水和牲口的气味,闻到夜晚的土壤和即将成熟的菜花,以及四川农村的一切。在他们的思想中有土地的闪光,犹如那围绕在师范学院的周边的坚硬之美,插旗山陡坡上的梯田。这光彩在他们中的一些人身上闪亮。我们有一个叫科的学生————和许多学生的英文名字一样,他像个谜。他是班上最安静的学生之一,看上去像个中年的农民;矮小壮实,脸被四川的阳光晒得黝黑。他有着农民式的安静的笑容,农民式的谦下的礼貌,他从前就是个农民,直到政府给他发了封信说,他通过了考试,被涪陵师范录取了。现在,他才二十一岁,班上最年轻的学生之一,有一天亚当安排一个作业,十五分钟的自由写作。科埋下头,写到:我在田里干活。我的那头公牛突然变成了台长着牛首的机器。是以我提前干完了活。因为这个,我被推荐到了镇上的领导那儿。然后我坐飞机去了北京,去向江泽民主席汇报。他不信我的话,因为他没见过长着牛脑袋的机器。他下令把我关到监狱去。在去往监狱的路上,我的牛出现了。它现在是一列火车,长着一个牛脑袋……我的命运和我不断变形的牛紧密相连。很走运,在我的火车形公牛的帮助下,我回来了。我到了镇政府上。我的牛,现在变回了一头真的牛,跟着我后面咕噜咕噜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它又变作了一台电脑,牛首形状的电脑。在电脑屏幕上显示:我的小主人呐,你不适合搞政治。你该到学校里多学点知识。尤其你的英语太差了。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好工作,过上幸福的日子……或许,我会听从牛的建议,抛下农活去学习。这两百多个字里,有很多很多的信息,关于四川的信息,而它又写得那么毫不费力————当然它的文字下面有更多的含义。亚当第一次布置自由写作时,事情并没随他的计划发展。他对全班解释说有十五分钟时间,大家可以“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学生们写了。亚当收起了作业。他们写了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亚当收到了四十五份购物清单。我想要台新电视机,一件新衣服,一台新录音机。我想要更多的语法书。我想要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要BP机和手机和汽车。我想要个好工作。有些学生列的单子有一张纸那么长。这不是亚当想要的效果,但好歹这些单子里也有许多关于四川的信息。第二次,亚当细细解释说,你们可以“写任何想要的主题”。这次的效果很好。科埋下了头写出了上面的文章。亚当和我坚持工作,从我们的错误中学到教训,努力融入到当地的日常生活中去。城市在涪陵没有自行车。在其他方面,它则和其他的中国小城类似————高亢,忙碌,拥挤,脏乱;交通是一团糟,行人们互相推撞;商店总是冗员,摆满商品,街上到处挂着宣传标语;没有信号灯;司机们一刻不停揿着喇叭;电视机的屏幕在狂闪,人们讨价还价;沿着主街有一排模样可怕的树,灰色叶子上布满了煤灰,整个城市都覆盖着煤灰。没单车的原因在涪陵到处是阶梯,而处处阶梯的原因是城市被紧压在两江交汇处的大山脚下。狭窄的街道从河岸开始延伸,呈Z型爬上山坡,看似痉挛一般,而且太陡了,单车用不了。汽车的交通在那些急弯处搅成一团。所以那些长长的石头阶梯才是涪陵真正的大道,承载了这里大部分的交通———逛街的人们拾阶而下,不时停在商店门口瞄瞄看看;搬运工则往上爬,肩膀被竹篓或一捆捆货物压弯。几乎所有必需品和服务都可在这些台阶边找到。有商店和餐厅,补鞋匠和理发匠。低处有一排阶梯上道教的算命先生成行。另一排则有三个牙医的家,他们在一张桌子上用生锈的工具做事,注射器里有不明的液体,金属盘子里有一排烂牙———像是一种恶心的广告。有时会有个农民停下来拔牙,在一通激烈的杀价之后,会有一群人围观。所有事情都是公众的事儿。一次理发总是伴随着一个观众。每一个买卖的价钱都会被路过的人评论。生了任何病,都可以去找一个露天位的中医,他在某一台阶的高处有个固定的位置。他的立足处有一把凳子,一个装满了瓶子的盒子,还有一张写满了大字的布单:替您排忧解难特别治疗:鸡眼,黑痣,耳屎手术———无痛,无痒,不流血,不影响工作!涪陵不是个容易住的地方。年长的人在台阶上休息,喘气。要把任何东西运上山都是要累断背的工作,是以城里到处是搬运工。他们用扁担把货物平衡在两肩上,和1800年代中国的情形并无区别,当时英国人叫他们“苦力”,从中文而来的,意思是,“辛苦的力量”。在涪陵这儿,和四川东部的所有江城一样,这些搬运工被称作“棒棒军”。他们身着制服(中国农民的那种蓝色服装),身带交易的武器(竹竿和一圈圈廉价的绳索),他们总是群体出动,相互作伴。和一个棒棒军砍价就如同和一个军团砍价。即便没有激烈竞争他们的工作已足够艰苦,是以他们互相照顾;这里没有正式的公会,然而苦工们非正式的纽带却更显联系紧密。在中午时,当大部分人在休息时,棒棒军们会坐在城中的马路两旁,坐在他们的扁担上,抽烟,聊天,打牌;他们的休闲气氛,与其说是放松,不若说更似战斗的间隙。他们的大多数乃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到码头来尝试自己的运气,通常情况下,会有他们的妻子或兄弟在家里看田。在冬天里总会有特别壮大的棒棒军洪流,因为那是农村的淡季,农闲季节。但像他们这样的人手哪儿都不缺,在他们那种沉默的无孔不入的存在中,有一种怪异的气氛。他们会一群人站在电视机店门口,盯着一排荧幕墙看。若有一个外国人在街角的排档吃饭,立马会吸引十个棒棒军围看。若在码头发生了什么争吵,他们会立刻聚集起来,所有人身着蓝色,手中握着扁担,非常用心地倾听。偶尔会有个小小的杂技团停留在涪陵,在河边的平滩出扎下帐篷,帐篷前的广告或多或少会主打些脱衣女郎,而总会有一整队的棒棒军往帐篷的缝隙中瞅。一次汽车事故不算真正的事故,直到一组棒棒军赶来观看。他们是一群安静的男人———即便最惨烈的车祸有时也不能让他们开口———而他们也从不介入。他们就只是那样看着。但看到他们的工作,就足以明白为什么他们老停下休息,因为在这个艰苦的城市里,没有比他们的工作更艰苦的了。运一次货他们大约得到一两块钱———美元和人民币大约是1比8————每次,这些工人大约要往台阶上面运一百磅的货物。他们都是矮小粗壮的人,他们的身体被山城和工作所塑形。在夏天他们赤膊干活,你能看到扁担已把他们肩膀的皮肤磨得如同皮革。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们浸透了汗水,在冬天里他们身上冒出水汽。在卷起的裤管下他们的小腿筋肉高高鼓起,好像那儿绑了棒球。涪陵是个腿的城市————棒棒军粗糙弯曲的腿,老人的罗圈腿,小姐们柳条般的细脚踝。爬阶梯时你得看着自己的步子;你会看到你前面那人的腿。很有可能,在涪陵花了一上午买东西,你也没看一眼这里的建筑。这城市就只是台阶和人腿。而这里许多的建筑都不值得一看。在乌江的两畔,还有一小块旧城区,在那里,有古老的木石结构的房子,顶上铺着灰瓦。但这片区域在缩小,很稳定地被一众毫无特征的现代建筑所取代。这里有些高楼,七楼或更高,然而和中国许多新建筑结构一样,它们都是用蓝色玻璃和白色瓷砖廉价拼成。而即便你真在涪陵建起座漂亮的新楼,很快它也会在煤灰覆盖下褪了色。这城市和它生长的土地截然不同,除了那一小片旧城区外,这里没有一点历史的痕迹。旅行穿越四川的乡村是去感受它的历史,多年来人们的劳作给土地塑了形,那许多世纪以来厚积于其中的人类的重量。但四川的城市们总是没有时间感。它们看上去太脏了,不可能是新的,又太丑,如制服般雷同,是以不可能是旧的。涪陵城市建筑的主体看似十年前突然空降至此,而事实上,这城市已经存在有了三千多年。最初,这里是巴国的首都,一个后来被汉族所征服的部落,其后,几乎每个朝代都给它留下一个不同的名字,一个不同的行政中心:在周朝它叫吉安,汉朝叫涪陵,晋朝叫吉县,北周叫汉平,隋朝叫凉州,唐朝叫抚州,宋朝叫葵州,元明时叫重庆,在清朝叫抚州,中国民国1912年成立后,叫作涪陵。但这些朝代都过去了,几乎没留下一点痕迹。这些建筑可以是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其发展吞没了其历史。这些房子的功用只是为了装人,那二十万人,每天在爬阶梯,在拥堵的交通中奋斗,工作吃喝,买卖。清晨。一个凉爽的上午,城市被轻霾笼罩。退休的老人在小公园里打太极,在近南山门的地方,这里是中央枢纽地带。涪陵相对显得安静,这是最安静的时分了。已经有了稳定的交通量,总是有许多司机揿喇叭;但道路还不拥堵,城市的噪音还未释放出力量来。这是一个愉悦的早晨。退休的人们排列成整齐的几排。一只收录机里放着中国民乐,老人们缓慢做着运动,姿势优雅。公园很小,说是公园不如说是城市的休息地来得恰当。这儿有昏迷不醒的灌木丛,筋疲力尽的花儿,以及伤心的草。但它们不是维护得不好,破坏公共财产这种问题,在涪陵是不会有的。问题乃是出在空气,煤灰如毯子般笼罩了城市,把花草都噎着呛着了。几乎没有什么会惨过涪陵的树了,它的叶子灰暗,迟钝,好像刚从阁楼里取出来。当阳光开始渗透城市的轻霾,城市的轰鸣声开始升起。喇叭声,电视机店铺的吼叫,磁带摊的嘶喊,路旁小贩的叫卖声。在南山门的东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缓期执行,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盲人拉着二胡,音乐轻柔而如针刺。二胡意为“双弦”,这就是全部了。一个简单乐器的简单的名字:一个圆筒状的木质发声盒,盖了层蛇皮,上头一个直挺的把手上有两根弦,延伸到整个乐器那么长。它看上去像是个简陋的二弦的小提琴。但这对弦有宽广的音域,若拉得好,音乐令人心魄。今天这个盲人就拉得好。他大约四十上下,但脸看起来更老些;黝黑,起皱,双目紧闭。他穿着脏兮兮的蓝色衣服和绿色帆布军鞋。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旁边有块布,写满了歪歪曲曲的字。他九岁的女儿站在一旁,手中一个罐子里钱半满。一小群人聚集过来,因为二胡的音乐,即便有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也充满了力量,足以让人们停步,聆听。他们读着写在布上的字:一个家庭的简短故事我在二十岁时结了婚,在二十一岁时我失去了双眼的视力。结婚11年后,我有了个男孩,然后,在1988年12月2日有了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我的老婆和我共同养育着两个孩子,希望能靠家里的田地国货。但我们家里缺乏人手,我们碰到了麻烦,因为稻谷收入总不稳定。我的女人必须竭尽全力来拉拽她身后的所有人,到最后,她活不下去了。为这个原因,我们在1996年1月8号逃离了家乡。因为我双目失明,每一天我都难以过活。在1996年3月2日,我被迫将自己的儿子送到老丈人家去。我的儿子十四岁了,因为没钱我们无法送他上学。我希望你们叔叔阿姨们,爸爸妈妈们,哥哥姐姐们,伸出你们的援手。我千恩万谢。祝你们事业成功,长命百岁。二胡继续拉着。音乐自如起落,声音从蛇皮盒里流出,从不被急速的车流人流,电视机声所淹没。最后那男人停住了。他轻轻放下二胡,掏出了他的烟管来。他用手指触摸烟草卷,叫唤他的女儿。她小心地点着了烟管。盲男人深吸一口,后仰休息,城市上午的轰鸣声围绕着他。第二章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在涪陵我教英国和美国文学。我也会上写作和口语的课,但大多数时间花在了教文学上。这儿有两个班的的三年级学生,我每个星期各教四个小时。我们的课本从贝奥武夫开始,穿越十二个世纪和一个大洋,以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收梢。有非常多的内容要覆盖。和平队给我的建议说不要对这类课程抱太多的雄心,考虑到我们的学生们的背景,他们的英文基础有限。建议说我们应当借用文学来做重要的语法知识练习,但这个主意我不喜欢。我知道在语言的文法方面,我不算一个很好的老师,而莎士比亚则会更糟。我学文学太久了,不会把当它当作工具。但我还是有一些担忧。这些学生毕竟是从乡下来的,而的确的,他们的英语,尤其是口语,有时很不行。上课的头一天,我让他们写下所读过的英文书的标题,英文或翻译的都可,我还问了他们想从我的课上学到些什么:我喜欢海明威,老人与海。我最想学海明威。我最想学海伦凯勒和莎士比亚。我想读杰克伦敦和他的荒野的呼唤,狄更斯和他的双城记,欧亨利和他的最后的叶子,莎士比亚和他的李尔王(他让我哭了)。我最感兴趣的是简爱,夏洛特布朗特作的。我不晓得那是哪个年代的作品。我喜欢简。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有着不普通的追求。她敢于反抗舅舅的老婆,反抗她的表哥。她是个进步的女性。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英文作家。我读过他的一些书。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个可怕的故事。罗密欧和朱丽叶彼此相爱。但他们的家庭相互憎恨。我还读过“永别了,武器”,海明威写的。他是个很坚强的人,但他自杀了。我看到这些回应,心想,我能行。第一个星期,我布置了贝奥武夫。我在住教学楼的五楼上课。班上有四十五个学生,他们全都坐在木头的课桌后,相互紧紧挨着。教室乃是他们的责任。在课与课之间他们要清洁黑板,每两个星期要清洗地板和窗户。如果清洁做得不够,整个班就要被罚款。这就是学校的方式————学生们错过了早操要罚款,旷课要罚款,考试没通过要罚,夜里归宿迟了要罚。很少人有闲钱花在这些方面,是以每两个星期,他们会很勤奋彻底地清洁教室。相对教室的空间而言,学生数量太多了,大约多了十五个以上,如果我上课时不把门打开的话,可能会感到幽闭恐惧症。幸好,外头有更多的空间———教室高高据于乌江之上,跟我从我的公寓阳台上所看到的一样:快速流淌的乌江,乱糟糟的城市,泥沙俱下的长江和白坪山的暗影。是以我上课时常往左边看,开始时这有点分心。但江上总有清风吹来,让教室里不至于热得难以忍受。在安静的时候———若我给班上安排了写作功课或他们小组学习时———我会透过门,望向江中的交通:那小小的两人渔船,两岸间挤慢了乘客的轮渡,从乌江的上游向北运送石砾和煤炭的平底货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三峡的白色大客轮。边上课边欣赏这样的景致叫我深感满足,我喜欢观看城市的日常生活,就和我喜欢倾听学校的日常生活那样。上课时我往江上看去,看那渔夫,货船的船员,码头的工人,想道,我也在工作。城市在运行之中,我也是其中之一。开始时我们很少读文学课本,因为即便是其中的文章小结,对学生们来说也是困难的。通常我会讲完故事后,抓来一个不情愿的学生作“志愿者”,一起表演。班上的同学很爱这个———在这个国家,经常有外国人只因他是老外而上电视,当一个老外在他们面前表演“绿骑士”时,学生们都彻底入了迷。有一天我给他们布置了作业;在贝奥武夫中我们提到了视点,而他们得从格兰德尔,那个怪兽的角度写这个故事。几乎无一例外,男孩们写到怎样吃人,怎样去做才对;而女孩们则写到摩尔是如何的冷酷黑暗,而怪兽也有情感。一个叫格蕾丝的学生写道:武士们说我是个怪兽,我不能同意他们,相反,我认为他们和国王才是怪兽。你看,他们每日里吃着美酒佳肴。那些是从哪儿来的。他们肯定在无情地剥削着农民。国王和武士们除了吃喝不干别的;那些农民们每日辛苦工作,但吃得很糟,甚至许多人没房子住,好像我只能住在摩尔里。我想世界是不公平的,我要改变它。我恨那些武士们。我要为穷人们去惩罚他们。我要叫他们盖个大大的房子,邀请穷人们和我住在一起。在大学时,我曾受过几个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评论家的指导,他们中多数都有终生的教职资格,有来自上层社会的背景,收入很好。他们发表了许多的评论————经常是关于本体,关于金钱,关于交易———但他们却缺乏格蕾丝那种锐利的眼光,看出格兰德尔作为马克思主义革命者的潜力。这里也更诚实些———这不是那种身着苏格兰呢大衣,绅士派的马克思主义;格蕾丝毕竟是个农民的女儿。她没有大学里的终生教职,而我常想,若人们想要讨论革命和阶级斗争的情感的话,他们最好是没有那种终生教职。我想,若你必须得听马克思主义者的文学诠释的话,你也应该到那些学生们必须打扫教室的学校里来听一听。事实上,在中国的学校里,政治乃是无法回避的,即便课程乃是外国文学,到得最后,我上的英国文学课,带上了中国特色。在绿骑士后我们跟着读了一篇罗宾逊的民歌,我让他们写一个故事,若罗宾逊到了今日的中国,那会怎样。有一些人跟随着党的路线:罗宾汉离开他的国家,来到了中国。这和平的国度,以及友善勤劳的人民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知道这东方的明珠在许多方面和他的祖国大为不同。英国人没有自由,没有人权。他们被他们的主人和剥削者们压迫,过着狗一般的日子。而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日益加大。他憎恨剥削阶级,因为他们是靠残酷剥削穷人而过着奢侈的生活。但他没有能力去颠覆社会的规则。这儿,在中国,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为国家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有些人允许通过诚实合法的途径而致富,这不会加大贫富差距,而是发展为共同富裕。罗宾汉深刻了解到,在这里,不需要像他在英格兰那样抢劫富人,而中国依然需要平等和勇敢。文化和道德建设必须跟发展紧密联系。然而大多数人,还是让罗宾汉忙着从腐败的干部和贪婪的商人那儿抢劫钱财。经常的,他们把罗宾汉安排在发展迅速的沿海地区,比如深圳广州或厦门,在那儿,改革释放了经济活力,物质主义称王。在他们的故事里,罗宾汉从富人那儿抢钱,然后分给农民,而几乎无一例外的,他最后的结局是监狱。有时他被处决了。有一个学生,让他在监狱里蹲了十五年后,成功受到了再教育(在释放后他成了个侦探)。但罗宾汉几乎总是被抓住了;这里,没有那种森林里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中国,树木要少得多,而警察总能抓到人。我听得他们争论罗宾汉在当今的中国能不能算是个榜样人物,他们被分成了两派。有人说他就好像毛泽东,一个反抗不公平的革命者;他们把他和长征英雄们相比较,说没了这样的人物,中国哪儿都去不了。另外的人说他是个反革命,那种挑动社会矛盾,破坏经济的人。他们指出文革时发生的事儿————你想要阶级斗争吗?还是让罗宾汉走中间路线?十分钟内,他们讨论的就不是罗宾汉了。他们在就中国而争论着,他们在讨论那些被灌注给他们的政治教条。事情很快激化起来。我坐在后面,听着那些教给他们的自相矛盾的观念。革命是好的———所有人都知道。毛是个英雄,而长征导致了解放,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但反革命是坏的———天安门广场上的抗议者,支持民主的活动家们;任何鼓动变革的事儿都是坏的,反革命的。为了表示对革命的忠诚,你就得支持维护现状,拥护共产党———那样你才能保持你的革命精神。是吗?一个钟头内,罗宾汉把他们搅得晕头转向,疲惫不堪,每个学生至少发了一次言,坐在后面,我想,从这一切里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有件事我是很早就发现了,涪陵师范学院有着双重的目的。它培训教师,但和中国任何学校一样,它也是中国共产党教育系统的延伸。每个涪陵学生都随时带着一个红色的ID,在卡的正面写有八条“学生守则。”头三条是这样的:1. 热爱中国,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服务社会主义,服务人民。2. 勤奋学习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思想,建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建立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3. 勤奋学习,努力工作,掌握基本理论,工作知识,职业技能。学习功课排在第三位,这不是出于偶然的安排。首要考虑的乃是政治:这些学生被培训成为老师,作为老师他们要教育中国的下一代,所有这些的培训都要在中国共产主义的框架内完成。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如果有什么和共产党的基本理论相冲突,那就不去教它。所有系的一年级的新生都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在第二年他们会上法律课程。三年级的学生学习如何建设中国的社会主义,而对乌江对岸的城市置若罔闻。在那儿,私营经济蓬勃发展,国有企业破产,正是一个典型的印证,说明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如何正在瓦解,在全国范围内。这是最奇怪的部分,学生们都学习,并且相信这些共产主义课程,而与其冲突的自由市场却在学校周围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而学生们真的相信他们所学的————大多数人以他们被教育的方式,爱国又忠诚着。他们很严肃对待他们的政治集会,非常渴望加入共产党。在每个班大约十分之一的人有此机会;在英文系,九十个三年级学生中有八个党员。他们属于班上最好的那部分学生———最聪明的,最有才华的,最擅社交的。第二条守则,强调了他们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解释了政治理论在中国是如何运作的。对于历史唯物主义为何,我的理解只是模模糊糊———好像是跟阶级斗争有点关系———但坚持才是关键。不去探究,不去思考,不去分析———只是坚持。为了去证明他们理论的正确性,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毫不理会各种复杂与冲突之处,在这过程中,他们小心使用正确的字眼。有几次,我让学生们向我解释一些词汇————历史唯物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他们总是无法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来回答。就像奥威尔所云,在这里,文字和其意义分了家。要紧的只是保证学生们用正确的术语,以及正确的政治框架,来看他们周围的世界。在这种教育体系中,我们经常感到很困难,不知如何把我们恰当安插进去。亚当教美国文化课,校方所选用的教科书名为“英美观察”。这书出版于1994年,而它对美国的描绘经常是难以识别的——举例说,关于美国宗教的那一章,不提慈善,社区,或学校,而花了很大篇幅来讲琼斯城的集体自杀事件。另一章节也有其生动处,叫作“社会问题”。其中有部分写道:美国社会的科学发展非常迅猛,而社会的精神则逐渐空洞,社会变得越来越腐败……很多社会科学家声称,在1960年代前,婚前性行为也不是不普遍。但今日的不同处在于,很多年轻人将其视作结婚前的标准行为。有些美国人说这不过是很随意的事儿;有些人找借口说,婚前性关系是浪漫爱情的自然结果。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这种“新道德”无非是“不道德”。这就是所谓的“美国文明”。同性恋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社会现象,大多数人难以理解它。它正在广泛传播。其原因之一大概是婚姻或恋爱失败。有些人结婚后深感失望。是以他们决定不再去爱异性,反之,去爱同性作为报复。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有些人出于新鲜,好奇,如我们所知,美国人很具冒险精神。所以他们尝试同性恋,作为新的刺激。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精神上的空虚,社会秩序的扭曲。这章还列出了一系列的其他问题————种族主义,性别歧视,药物问题,宗教狂热———然后,给出了美国缺陷的根本原因: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来自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在这个资本家的社会里,虽然科学和技术非常发达,有些人们都深受精神空虚之苦。是以他们只求新鲜刺激。所以,只有当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完结了,这些社会问题才能解决。要教这么一本书可不容易。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谷子和谷壳分离开来:要告诉学生们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在美国的确是严重问题,但同时,他们也得明白,对许多人来说,同性恋根本不是个什么问题(如果他们能了解到并非因资本主义才导致了同性恋,那也会是好事)。而在学生们的头脑中,这书要么是对,要么就是错。这里没有中间地带,而他们所受的教育则阻止他们去质疑官方的文本。作为一个外国教师,要解决的问题是,尝试和这片政治环境协调,找到自己的路。这种技能是逐渐获得的———随时间的发展,亚当和我逐步学会了如何将政治最小化,去寻找一些话题和恰当的方式跟学生接触,而不至于直接激发膝跳反应。我的文学课程要容易些,尤其现在我们正上着诗歌课,把一切都简化了。本来它倒不应该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学的第一首诗便是莎士比亚的,我没刻意让课程很容易。我向同学们作了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定义,把其中的第十八首诗打散,逐句逐句的。我们学习了点古英语,一些名辞,然后分小组让他们把诗拼起来。虽然第一句我是告诉他们了,我依然认为这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的目的只是让他们努力尝试,直到这诗歌的形式对他们来说变得逐渐熟悉起来。但他们没有去想到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也是在涪陵教书的容易之处。学生们会做任何的功课,从不抱怨,大概他们都知道,即便做最困难的文学作业,也比在齐膝深的泥塘里赶着水牛要好。而各小组在努力拼诗的时候,我则望着乌江上的渔船和货船。一个小时内他们就完成了。有些小组只是接近,但每个班上,总有两三组搞定了: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的一天?你比夏日更为美丽温婉。狂风将五月的蓓蕾凋残,夏日的勾留何其短暂?休恋那丽日当空,转眼会云雾迷蒙。休叹那百花飘零,催折于无常的天命。唯有你永恒的夏日常新,你的美亦将毫发无损。 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只要世间尚有人类,尚有能看的眼睛,这诗就将流传,赋予你新的生命。他们理解这诗的形式;正像他们能拼起来那样,他们也可以将之分解。他们能扫描到其节奏———他们了解每一句的重点所在,他们也能发现其中不连贯处。他们对自己读着诗,在课桌上,轻轻的。他们听到了这首诗。这是很少美国学生能做到的,至少我的经验如是。我们美国人难以从朗读诗歌中去发现它的音韵,长久以来,在受教育的人当中,这技能就已消失了。但我的涪陵的学生还保留着它————没什么东西去破坏了它,即便是电视的新世纪,甚至文化大革命也不能。诗歌从不叫他们厌烦。唯一的障碍无非是言语,新的词汇,那些古英文,而他们对其都有无限的耐心。我们细细研读第十八首,直到我们蒸馏出了其诗歌的不朽,我问他们,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女人的确获得了永生么?有些人摇头————毕竟,这是四百年前了————有些人则犹豫了。我问他们那女人活在哪儿?“英国”,阿姆斯特朗说,我大多数问题都是他回答的。“那是何时?”“大约16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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