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科幻选-38

"这是不可能的。小镇的地下水脉纵横, 加大深度极易造成塌方。这镇子从地下是无法攻破的,淹不死压不死的除外。"父亲说。我默然望着尚在冒烟的爆炸点,心想不知又有多少人断送了性命!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令他们死心,翌日清晨,他们又亮出了新招数。这一回他们挑出了一百个成员,让他们一字儿排开列在生死线旁。不久观察哨报告说那一百人全是老人。父亲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掏出了祖父传下来的机械怀表,紧张地望着那些人。猛地,一个骑着马的人手中的步枪朝天喷出一股白烟,那一百人竟然立刻冲过生死线狂奔起来!绿色的死光冷静地连续闪烁,奔跑中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但其余还活着的人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管埋头狂奔,似乎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冲入居住区似的。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纯粹是在自杀,他们一个不漏地全被死光放倒在了地上。"二十五秒。"父亲合上怀表轻声说,他脸色苍白。"他们这么干有什么意思?纯粹送死嘛。"我不解地问。"他们想弄清高塔杀人的速度有多快......"父亲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麦田回答, "但愿他们不要......但愿......"他喃喃地说。我低头盘算着。一百人二十五秒,一秒钟四个人,从生死线到果林不足四千米,一个人跑步大约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算二十分钟吧,二十分钟是一千二百秒,这期间高塔只能杀死四千八百人,就算五千人吧,也还不及他们整个部落的零头......我的脸也白了。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不安地张望着,双手不离自己的猎枪或砍刀。对面的黑鹰部落也蠕动不已,人员调动频繁,明显是大行动征兆。下午四点,实验降临了!随着一阵海啸般的呼喊,早已集结好了的人群向我们小镇发起了冲击!洪水般的人浪席卷过来,竟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发倒竖!不过高塔显然对此无动于衷,绿色的死光准时闪现了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好几道死光竟是同时闪现的,高塔在四面开火!原来它的火力发射点不止一个!狂奔中的人们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般连连倒下。冲在最前面的是妇女以及仅存的一些老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死,部落用他们来吸引高塔的火力,争取时间。在他们的后面,才是主力壮年男子。他们的打算无可指责,就战术来说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是不幸他们在战略上彻底错了,他们实在不应该进攻我们的。因为高塔现在不仅四面开火,而且它的杀人速度远不止一秒钟四个人,大约达到了一秒钟十个,并且还在逐渐提高效率。看来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可以视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而那些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太可怕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大错已经铸成!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冲进居民区的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疯狂地继续冲击着。人浪缓慢地向镇里流动,但不等冲到一半的距离这人浪的能量就笃定耗光。这些人此刻似乎丧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而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们对死亡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见绿光闪处,死者层积,黑鹰部落的队伍急剧缩小......终于有人开始恢复自我意识,感觉到了恐惧,他们开始回转身向外面跑,恐惧终于彻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彻底大退潮开始了。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的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了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怀抱猎枪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互相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重负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甘愿忍受巨大的牺牲也要尝试卸下进化的重负!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思,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的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决不存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一丝悲哀漾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竟该为谁而流?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已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眈眈的未来,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来。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子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我们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锹土投入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一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谈话。"兔窝"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树林子我就看见不远处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兔窝"。不快的感觉立刻在我心中产生,我不明白水晶为什么还要约上这个人?我放慢了脚步,与望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和他说话。可以看见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着我们,长长的头发和她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她接近着。当我们停下脚步之后,我和望月都呆立着不动了。我们好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线之外!"我决定了。"她微笑着对我们说。她居然笑了!"你疯了!"我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也许能想个办法......"望月喃喃地说。"还有个屁办法!"我凶狠地吼叫着打断了他,自从上次见面对视之后我就再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谁他妈能有这个手段?你给我闭嘴!"然后我将脸转向水晶,继续冲她喷吐怒火,"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该死!这不是儿戏!""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语调平静,"是它封闭了小镇。 我们这个镇子是个完全自我封闭的存在,它利用高塔来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用自我封闭来逃避进化,消除不安和恐惧。这就是真相。"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 这镇子可以说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里面没有争夺没有仇恨没有暴力没有侵略没有欺诈没有难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这些东西的同时,我们也就失去了另一些东西,那就是未来和希望,还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还有......幸福。在这个地方我们活着只意味着不死,仅此而已,其余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是为参与进化的人而设计的。我们与世界隔绝,世界也就抛弃了我们。在这镇子里我们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块......这样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水晶的慷慨陈词,猛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了起来。这时我终于彻底明白了镇上的年轻人何以会产生那种候鸟迁飞般的向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绪了,是因为人的体内天生就有追求进化的本能!这一刹那我豁然开朗:进化的真正动力,乃是人们心中的欲望与理想!这就是世界何以进化的原因!"我们总是需要一个开始的......"水晶又开口了,这时她的气色平静了许多, "那么就让这开始从我这儿开始吧......人总有一死,为什么要让自己宝贵的生命成为一种虚假的生命?......并且逃避进化于这个世界也不公平。我们推掉了进化的责任,世界的进化动力就因此减弱了一些,因而我们人类到达那个我们为之无限向往的目的地的时间就要推迟一些。这不是可以视若无睹的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使命!进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于恐惧而逃避责任逃避使命是可耻的!非常非常可耻......" 热情在她的眼中燃烧闪烁,使她的双眼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 "你们和我一起出来吧!怎么样?望月,你不是从小就在期盼走出来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为出来做准备吗?现在,行动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她没有首先将目光投向我,这一点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宽慰的是我看见望月的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后略微退了一步。虽然只是极小的一步,但却使失望无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庞。她的目光开始向我移来,我感到心脏里的血液开始向大脑涌升。"你呢?阿梓。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 你说过为我干什么都行的......"她望着我轻声说。一刹那我只觉得我的大脑被她的目光轰地一声融化掉了,我全身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宛如炮弹在我的脑中炸响,我猛然惊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过了那道一米宽的生死线,进化的重负便会如冰山一般劈头盖脸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我将不堪重负。看着水晶那映照着夕阳余辉的微笑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别:我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气质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个农夫,真正关心的只有庄稼、农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别的我很少主动去关心。而她天生就是个气质极为浪漫的人,她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我们难以感受到的成分,思考我们无法独自理解的问题,她追求我们视若水中之月的东西......正是她的这种浪漫情怀最终驱使她走出了这镇子,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壮举......而我深深地爱着的恰恰是她这种独一无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那么强烈地爱着水晶,实际是源于我对未来对希望对生命意义的渴望与憧憬!这种渴望和憧憬虽从小就在被排挤被压抑,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以对充满人生活力的女孩的爱恋的方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人都有进化的本能,实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一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一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步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但我的双脚此刻如同铸在了地上一般无法动弹,恐惧将我死死按在原地。终于,她转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阳正在逐渐向黑夜转换的天空下,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承担着进化的重负,远去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回望我们。一时间我感到难过得直想放声悲泣,但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彻肺腑地将双手十指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全文完)小雨何宏伟    “我最喜欢的景色就是浮着几丝薄云的蓝天,所以我很少去旅行。”韦雨那天这么说的时候就在这棵白桦树下,她当时还抬头看看天空做了个深呼吸动作,乌发因之在她的肩部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浪。白桦干爽地挺产着,秋天的黄叶纷纷扬扬。  应该承认我完全听出了她在这种表达中隐藏的拒绝,而我敢肯定一旁的凌冰也不会不懂。我于是说有很多地方都值得去看,并且开始生动地描述一些知名旅游区的风景。韦雨认真地听着,亮晶晶的眸子里蕴含着温暖的笑意。她一直这么温暖地看着我,直到凌冰插入一句话为止。凌冰说:“这些都是‘天下’。”韦雨悚然回头望着他,一种朦胧的光芒令她的眸子幽深如潭。  现在想来我的落败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其实知道那句话绝不会是大大咧咧的凌冰真实想法,但我将永远对他在那一刹那的智慧表示敬佩,尽管当我看到寸眼中那充满深意的朦胧时就已感到了某种坠入深渊的绝望。不过,现在的凌冰如果再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深认他是有感而发,因为我知道凌冰现在的经历已使他无论如何深沉都不会显得过分,但是我其实也没把握以后还能不能听到凌冰那带点女声的嗓子。  再后来的情形我已记得不很清楚,总的印象是我在那天的行为似乎是慢了一后。当我沉默半晌后很想和人谈谈生命与死亡时(我敢说只要韦雨听我讲下去她会发现我不只是擅长于旅行),我才发现韦雨和凌冰已经在地说起旅行的事了。我于是恍然悟到什么有很多人在提到“命运”这个词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同时我也认识到我的错误只有命运的安排,即使我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让我感到悻悻然的是在那之前韦雨只认得我,原因很简单,当时陪着她的人也正是我的相识。碰面后那人正要做介绍我突然喊了声“小雨”,我当时似乎只是随口喊出了这个音节,不想偏偏吻合了她的名字。当时我注意到她的眼中曾掠过一丝雾样的神色,令我恍惚有种被洞穿了的感觉。不过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眼前只是一片平常的世界,很久以后都有人拿这个小插曲来开我的玩笑,而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并不像嘴上表现的那样反对别人这么做。后来我常想可能还是在那一瞬里世上便有一条轻盈无质的丝带让我仓惶奔走却无从逃遁,实际上为了躲开这条丝带的围绕我的确孤身前往一颗无人星球,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后,我才感到心绪完全平静。而在我返回地球走出飞船看到来迎接的韦雨(她的身旁站着凌冰)时,我便立刻又面临一个难题:这种孤独行动是否该重来一次。  记得在我突然喊出“小雨”的第二天,我竟然非常偶然地在同一个地方又碰到了韦雨。当时她意外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她说真没想到,然后她看着天空说这种晴朗的天气让人想起草原。而在她仰头向天的时候我陡然感到了明显的震动,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在蓝天之下雪白如玉让我产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却又不可中寻觅的情绪。后来在我分析那一刻的情形时我把原因归结为那一刻的她具有某种可以入画的韵致,触致力了我的专业习惯,不过这筱理由始终让我觉得过于牵强。更为奇怪的是后来当我把这种情绪捉成为一幅《天上》的油画时,我竟然难以自持地在那雪白如玉的颈部缠上了一根大红的丝带。也正是这条丝带使我失去了不久后举行的当代世界画展的金奖,评委们一致认为这条丝带的出现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却知道我是那样偏执地想把这条丝带缠在那美丽的脖颈上,似乎惟其如此我才能在画布上真正留住那一刻的一切。  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可能正是在那一刻的震动之后开始感受孤独的,在那以前我一直扛着画架追逐时间也被时间追逐。我之所以选择并喜爱绘画这个职业就是因为我觉得画家是不会感到孤独和无所事事的。虽然人们已可以用三维成像技术活灵活现地表现任何事物,但却永远表现不出大自然在人的心灵里激起的感受,这种感受源于真实而超越的真实。  韦雨谈到天空所带给我的恍惚并未持续很久,我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并很大方地约她第二天还在这里见面。我说你来不来我都会来,并且我告诉她我真的有事。现在想来我在第二天如果不叫上凌冰或许事情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但我一直喜欢每件事都能有个纯净明朗的开始,而且对这种偏爱我至今都没有舍弃的理由。第二天早到的韦雨看到我们俩时显出的那种惊讶实在有着非常浓的孩子气。  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告诉韦雨说那幅《天上》是以她为蓝本,韦雨咯咯地笑着摇头不信。过了一会儿她抑起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颈项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缠着红丝带?上辈子?  沙漠在我前面,沙漠在我的后面,我和我的白马在沙漠的中间……  每交我总在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醒来。这个梦我做过我次了,在里面我似乎是个黑衣骑士,总在寻找那传说中的歌者。环境每次不同但都非常恶劣,我在一片不明来由的琴音里朝着冥冥中的方向策马而行,风与沙在我耳边的呼啸如撕裂之帛。  但是在我和韦雨谈到丝带后不久的梦意外地有了进展。我在一片空旷的仿佛天地尽头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具古琴,它正在一双充满灵性的手的抚弄下发出令我奔波流离的声音。那一刻我中魔般地向前冲去,但我很快发现了我的徒劳,歌者与古琴仍是咫尺外的天涯。大雾漫起,我心有不甘地大声呼喊,而正是此刻我才发现歌者那白如美玉的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带——绯红如血。我悚然惊觉地想看那人的容颜,但大雾吞噬了一切。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个梦,实际上从此之后我根本就摆脱了这梦这种生理现象,但每天早上起床却感到极度的疲惫。后来我在凌冰的家里看到一本叫作《多梦年华》的诗集,里面爬满了描绘青春的句了,这个发现让我一连几天都心情黯然。  应该讲看着凌冰和韦雨站在一起是很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我听见很多人都这么说。凌冰是我的同行,但他并不像我一样以此来摆脱空虚,他完全是执著于艺术本身。记得在美院求学时教授让我们画一幅《生命》,我画的是汪洋中的半截朽木,上面却有一根开着小白花的枝丫;而凌冰则是在惨白的画布上重重点染了红、黄、蓝三个滞重的色块,凄厉得令人呼吸不畅黯然神伤。末了我悄悄把我的小白花付之一炬。  看得出凌冰对韦雨的真心。我当然不知道他对苍天下美丽的脖颈是否有像我一样的执著,但是我却知道他看着韦雨时的那种温柔眼光必定来自心灵深处。在此之前我从不见过一个男人会有那样的眼光,而我想韦雨对这眼光的感觉和认识自然比我要深刻得多。  很久之后我对凌冰谈起这眼光的时候,我看到有清清的泪水在他眼里骤集并且成行,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了他全部的痛苦和悲伤。  我曾突发奇想地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偶然”这种东西的话一切都会平静得多,但我每次都转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样原话人们是否能习惯于这种平静。  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头发生之后的某一天,我独自在一片荒芜的花径里站立,并且尝试倒逆着整理事情的脉胳,结果发现最早的  关其实在我向韦雨谈到那幅《天上》时已初露端倪。我一直没能忘记她当时的笑声,那种笑有着过于强烈的开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却深知韦雨有关最守旧的信条,而且她那样的笑着的时候我在她眼睛里没有找到快乐。  应该说韦雨是个普通已极的女人,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无须为生存而工作。从这一点上我时时觉得现在人生就仿佛一束花,充满着自在、纯洁但却近于空白的意味。这不是我的颓废,只是现实。因为现在人类已掌握了太阳辐射的全部能量,照公元1964年由前苏联科学家卡乐达舍夫提出的方,人类获取能量的程度已达Ⅱ型文明,但人类只能用掉这些能量的万分之一。所以现代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会奢侈,起码几百年内是这样。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之后不久我便有了一个画架和一支笔。可以说在十四岁左右我便在脑海中为自己塑造了一个苍凉、劳顿因而不是那么“空白”的画家的形象。  凌冰也说到过韦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盛会上这么说的。当时全世界的一流画家差不多都到了,凌冰特意邀请韦雨来看看——我敢说凌冰此举肯定有一点点炫耀的意味。韦雨刚一到便突然对我们说她只能待上半小时,因为她约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裁缝给好试衣服,然后好就给我们俩谈起各种衣料的质地和颜色的搭配。其时正好一位美术界的激进人物在口干舌燥地叫喊要发起“新美术运动”,并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种颜色表现全部的世界。韦雨银铃般的声音那天出奇地好听,那位仁兄的市场因而大见逊色。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韦雨的眼睛是那样样的快乐,在那一瞬里我完全相信她的这种快乐远远超过我在绘画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所谓幸福的悲伤充实空虚等等会不会只是种个人的感受。  凌冰在地散场之后对我说:“韦雨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她坦然地让人看见她的普通。”而后来凌冰又告诉我他正是从这时候起才真正不可自拔地爱上了韦雨。  韦雨要回去试衣服的时候正轮到凌冰发言,我便很适时地去送她。夜空辽阔而深远,我闻到晚风中淡淡的花香。韦雨深深地吸着气说真该感谢祖先们醒悟到了环境保护的必要,不然我们就白长了鼻子。我看着韦雨那线条优美而微皱(她正深呼吸)的鼻梁说当心别把鼻头进进去了。她一愣,旋即调皮地晃着头问要真那样你肯不肯把鼻头移植给我?我深深地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嘴上却说为什么不肯,我巴不得你长个男人的大鼻头出出丑,说完我哈哈大笑。不过我只笑了几秒钟便嗄然而止,因为我似乎看见有几颗亮点在韦雨的睫毛上闪动。我嗫嚅半响后说对不起,韦雨极快地转过头来问你干嘛说这个?这下我看到她的睫毛上很干爽,刚才的亮点可能只是街灯制造的幻象,于是我淡淡地说没什么。这时我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被天上的银河所吸引,韦雨突然指着天空问天上的银河所吸引,韦雨突然指着天空问如果让你画幅《银河》会是怎样的?我说就跟你现在看见的一样,是条白色的河。韦雨咯咯地大声笑起业,说知道凌冰怎么说的吗?他说要画成一颗颗的星球。我沉默着,然后说幸好我还没画,要不我又得把它烧了。韦雨立刻显出惊讶的神色,于是我给她讲了那幅《生命》。韦雨咬住下唇,然后她突然说,你要真画了就别烧,送给我吧。  那个晚上她还为起一件事,她说在很小的时候她母亲总叫她“小雨”,但五、六岁之后却又不叫了。  韦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竟有一种欲要流泪的感觉。然后我忍不住提起一件往事,我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和邻居家的一个叫小雨的女孩一块玩,后来有群男孩因此而嘲笑我,结果我赌气用鞭子抽了那个女孩,我记得是抽在脖子上的。后来我们住的城市发生了地震,听说她全家都死了。  “你的记性真好,这么久的事都还没忘。”韦雨说着便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我就孤身启程到一颗小行星写生去了,十多天后我接到凌冰的电话,他说我走的当天韦雨就不见了,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凭着对老朋友的信任他差点怀疑是我把韦雨拐跑了。我苦笑一声说,有你们这两个朋友我看来是没法清静了,同时我告诉他我立刻返回。  回到地球我差点气晕,韦雨正好端端地依偎在凌冰怀里。我刚要掉头而去韦雨便追上来说她的确因事离开过几天。我看着她明澈见底的双眸,心中苦叹一声,然后摊开双手表示已经消气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此后的时光是那样美好。韦雨几乎天天都倍伴着我,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看着秋风一点一点地把红叶点燃。有时我偷偷看她,却发现她也正注视着我,眼肿盛满让我心醉的柔情。终于,在一个非常清凉的月夜我亲吻了她,那一刻她的眼睛在满天星光下充满泪水。她说带我走吧,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  我陡然一震,我想起了凌冰。我轻轻松开她的肩说,不知凌冰这段日子怎样了,真想见见她。  她一愣,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他说别去见凌冰,别去,你不带我走吧,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太固执了,如果我听她的话也许结果就是两样。但我当时只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同时我自信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好。所以我粗暴地打断了韦雨的话,并且匆匆忙忙朝凌冰家奔去。我听见韦雨在我身后悲伤地呼喊着,但我没有回头。  ……  凌冰并没有像我想象中变得消瘦,相反倒胖了一些。他一见我就容光焕发地迎上来,问我这些都上哪儿去了,并说他和韦雨都很挂念。说着话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喜柬,上面赫然写着他和韦雨的名字。  凌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我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我是不是疯了。  当我失魂落魄地赶回与韦雨分手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晚风仍在不知疲倦地絮语。我跌跌撞撞地来回去走着,我感到头感欲裂。终于我禁不住大声嘶喊,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我听见了韦雨的声音,细弱而低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终地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带我走呢?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是你打过的那个小女孩,地震中我幸存了下来。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就是那个男孩,但我后来还是慢慢想了起来。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太没主见了,我本来是爱着凌冰的,可为什么后来又要爱上你呢”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我不是个坏女人,我也不想这样,可事情的发展根本由不得我自己。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段时间我总梦见你们血淋淋地厮打,我吓坏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呓语般地问,这个世上是不是有两个韦雨?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只有一个,你知道分时系统吗?  我的脑中犹如一道电光划过。分时系统!这种系统是把计算机中央处理器的时间分为极短的时间片,轮流执行若干个不同的任务,由于时间片极短,以至每个使用者都认为是自己独占计算机。难道……  韦雨的声音还在夜空中飘荡:“我不想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人,更不想伤害你。我知道,如果他伤心你也不会快乐的。就在你去小行星写生的那些天里我找了一位专家,请原谅我不能说出他是谁,因为这个实验是不合情理的,我在他面前发誓要保守秘密。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真像是一场赌博。在了的帮助下我成了一个以分时状态存在的人,时间片的长度是一微秒,也就是说后来你面前的我是以一微秒的时间间隔继续存在的,但你肯定无从察觉。如果你不支找凌冰的我们是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的,分时后的我已经成为了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体,说不定过了睦时间我和另一个我也会彼此遗忘,最多不过是同时生老病死而已。可你为什么要去找凌冰呢?我真是弄不懂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  我满面骇然地听着,额上大汗淋漓。我想不到韦雨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成全我和凌冰。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痛极了,我忍不住想哭。我带着哭腔呼喊韦雨的名字,我说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太迟了,太迟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妻子有一半时间是躺在别人的怀里,我们不会有幸福的。为什么幸福离我总是那么远,让我怎么也够不着,我好累,好累……  韦寸的声音渐渐渺不可闻,我呆若木鸡的地站着,心中麻木得已没有感觉。我想象得出韦雨会做什么,但我阻止不了她。就算我能在第一个一微秒内看住她,但她可以在第二个一微秒内做想做的事。这时我看见一个人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了出来——是凌冰,他的表情让我知道全听见了。后来当我回想那一刻的情形时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和他对望的那一眼有着怎样的内涵,其实就算记得我也无法加以描述,我只记昨我们俩无语地瘫坐在地上直至万籁俱寂天地合围。  起风了,风掠过我的面颊让我知道自己流泪了。白桦在我前面干爽地挺立着,秋天的黄叶纷纷扬扬。昨天刚收到一封信,凌写写来的,想想却有两年没见到他了,结果他说自己仍在流浪。  风更大了,我竖起衣领,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空,我看见几丝薄云在蓝天下飘荡着。这时我便想起韦雨说过她最喜欢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同时我还想起她站在一副油画里望着天空的样子,有一条红丝带在她的脖子上飘啊飘的。  平行何宏伟  “所谓奇点,通常是指函数中的某些变量取值,正是在这些点上产生了无穷。”  当托尼教授指着黑板上的这句话摇头晃脑时,满教室的人都拿着手帕捂住鼻子躲避漫天飞舞的粉笔灰。没人弄得清楚为什么托尼教授总是喜欢拿着从古董店里买来的粉笔乱挥一气而对液晶板弃之不用,只是暗自庆幸全校只有这么一个老学究。  “……我举个最基本的例子,”教授舔舔嘴唇,这使得他的脸上更显得红白分明,“对于五除以X这样一个函数,当X等于零时,也就是说,五除以零等于多少?嗯……”  “无穷大!教授。”  话一出口我便发现自己似乎是做了件傻事。后来才有人告诉我,托尼教授在课堂上提问时从来都无人搭腔因而他习惯了自问自答,这时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这个人干掉——他怎么不早告诉我!  当时我的声音又大又清脆,我想这可能是托尼教授在数学生涯中享受到的最热烈的一次反响,所以他显然激动了,不久他便极不民主地生拉活扯地把我从考古系转入他的门下。应该说此后一段时光我是全校精神最愉快的一个学生,每天托尼教授不请我三趟我是不出被窝的,在课堂上我的嗓门永远都比托尼教授要高得多,谁让我是他唯一的正式门生呢。不过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才发现我学的东西跟任何一家公司都沾不上边,难怪教授原有的几个学生早就跑了个一干二净。于是我后来常向人总结道,我最倒霉的一件事就是出于好奇而去听了托尼教授的那堂课。  顺便交代一句,托尼教授研究的课题是“时间本质”,这个伟大的问题不问谁都知道,而一问谁都不知道。但人们几千年来不知道却也过得舒舒服服毫无不便,而我在知道一点点之后反倒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个饭碗了。当然出路还是有,就是继承托尼教授的衣钵,然后在几十年代后找一个会做“五除以零等于几”的倒霉蛋把衣钵再传下去。这条路自然能让托尼教授满意,却不能让我满意,所以,我又回头捞了个考古学的博士头衔。  到考古研究院后的第三年我有了一项惊人的发现,我在云南元谋地区的一次单独考察中找到一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东西,确切点说是一些刻在黑石上的古怪文字。两天后经巨型电脑处理的结果交到了我手里,那些文字是一些知识,诸如“大地是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阳是一颗星球”……同时另一份资料也不期而至,上面记录着同位素年代检测的结果:这些黑石是九千年前的东西,也即是公元前七千年。虽然大部分文字都还未能译出来,但仅有的这些已足以令我震惊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黑石的许多地方竟写着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科学。”  就在我回到研究院并开始犯一种叫作头疼的毛病的时候,托尼教授找到了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造了一架机器。”  教授拉开了门,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柔如同咏叹的低吟,同时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活泼地惊跳开,一些大而艳丽的野花在这个身影上飘曳着。  “崔锐,快来。”教授叫我。  其实我已经自己跑出来了。虽然黄昏时的太阳稍微有点刺眼,但我还是立刻看到了浅坡上无涯的芳草和芳草间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发从她的额上倾泻而下,在小巧的脸庞上留下线条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就藏在这片阴影里畏葸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她也许不知道,在我们眼里她就是历史。  暮色开始降临,银盘一样的月亮从远方的群山之中探出脸来,就像一只灵巧的山鹿一样领着我们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如瀑的黑发混合了无名野花的芬芳在我眼前舞蹈般地飞扬,恍然间我突然有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觉得她就是女神,月亮女神。  这是一个森林中的城市。  连绵不绝的木质房屋排列在整齐的街道上,凿空的石槽从高山之上引来泉水,滋润每一个角落。归来的农人与猎户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大声的喧嚷连同城市上空缭绕的炊烟混和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气息。  他们自称轩人,这里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他们的头人“威普”就在这里。轩人慷慨地收留了我们,想到竟然生活在公元前七千年的城市里我不禁恍若梦中。托尼教授的确是个天才,到现在我才总算有些明白了“五除以零”这个问题有着何等深奥的内涵。托尼教授说:“‘无穷’这个概念只是数学和哲学上的一种表达形式,其本身是极不准确的。例如从牛顿的理论出发可以证明宇宙是无穷大的,但这个表述本身就说明该理论是有缺陷的。后来果然就由爱因斯坦的理论证明了宇宙是一个有限大小的弯曲空间,但是爱氏的理论上也有奇点,比如爱氏理论中当物质以光速运动时产生了无穷大的质量和捉摸不定的时间。实际上爱因斯坦也认识到了这是局限所在,他也承认在奇点上会有新的一套理论,不过他未能找到。”  托尼教授说这番话时语中充满伤感,我也知道在寂静中前行几十年后才有收获伤感也在所难免。我们谈话的时候有一只公元前七千年的大鸟在屋外的大树上嘎嘎乱叫不断插言。  对托尼教授来说此行的目的已完全达到,我们已测出并完全确定了此时的年代,这证明他建立的那一套用来描述奇点时空的方程是正确的。的确,从旧理论出发五除以零既等于一亿也等于一万亿,就像旧理论认为光速物体的每一瞬既等于一千年又等于一万年,托尼教授所做的就是把答案定在了唯一的值上。在他的机器里我们曾在失去时间的那一瞬里由物质到能量又由能量到物质走了一个来回,而也正是在这轻灵无质的一瞬里我们才得以在光速里回到了九千年以前。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所以托尼教授开始提出返回了。  我当然不答应,我说:“还有历史问题!你没听见他们在说大地是一颗星星吗?”  看来托尼教授虽然是个科学天才但无疑是个语言白痴,他怔怔地看着我:“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这是事实嘛。”  我差点没气晕:“可这是在公元前七千年!”   我到来不久便知道了“月亮女神”的名字,人们叫她“莎莎”,同时人们也这样称呼一种多汁的红色浆果。她是威普的女儿。  没人刨根问底地询问我们,只有一个表情严肃的青年人不时来教导我们学习语言,他的眼中有淡淡的优越。  莎莎那天突然到来的时候我在暮色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枚莎莎果。她在花影里轻快地奔跑,月光把她幻化成飞动的风景。  她叫我们去看大神照镜。  大火猛烈地燃烧着。那么多人聚集在广场之上,跳着一种姿态狂放的舞蹈。他们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激动、敬畏、崇拜等等各种神情在无数张脸上浮动着。在这样的时刻,森林的巨大暗影退去了,森林的潮湿、恐怖、阴冷也被眼前这冲天的大火赶得很遥远,兽与鸟的嚎唳虽然还不时传来,但却显得那样渺小和无奈,仿佛也震慑于这森林中的神秘之火。  火!先人们点燃的最初之火啊!虽然此时还只是森林里的一隅之光,但却充满着无比强韧的生机,而且我知道,在遥远的将来这束火焰会彻底照亮这颗蓝色的星球!这时一股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立刻包围了我,令我几乎掉下眼泪。  突然,一切静止了,只听得见大火的喷吐声和硕大的树枝在火中发出的爆响。我这才注意到广场中央高耸的圆台上站立着两个人,一个是头人威普,另一个我不认识,旁边便有人告诉我这是威普的副手米高。威普披散了头发,手中拿着一把石剑直刺天空,而米高则在……则在……  我看不见米高了,同时我也看不见这火、这人群,因为我看见了她。没想到她离我那么近,竟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站立着,不时踮起脚来,急切地看着圆台,小巧的唇被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她的眼睛被希望的光烧灼着,但我又分明看到一丝仿佛来自灵魂的忧郁在那希望之下颤栗。火光勾勒出她窈窕姣好的身姿,火光的跳荡使得她的脸庞及身影都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如同夜色中的精灵。这一瞬我清楚地感到自己被灼痛了,因为她的那种忧郁。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急忙随着她的目光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圆台上。威普在激烈地宣讲着,他的话急促古怪如同咒符。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他似乎是说当月亮升到两棵树高的时候大神就会降临,并把月亮拿走,因为月亮是大神沐浴时用的镜子。他还说大神用完后会把月亮归还给人的。  我陡然间觉得有些晕。我是不是听错了?威普,公元前七千年有一个人竟然在——预测月食!他凭的是什么?他懂牛顿定律吗,他有电子计算机吗?我的头快裂了,我真想去问问托尼教授到底有没有弄错时间。  火渐渐熄灭,月亮缓缓地爬升着,广场上寂静得似乎能听见月亮升起的声音。一棵树……两棵树……  三棵树!  月亮还是月亮,大神没有来。  我听见一声痛楚的低喊,然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捏得发痛,是莎莎!我深埋下头,眼睛里充满悲伤,我的手可能被她当作自己的衣角了。她的手小而湿软,许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已经沁出了汗水。  面色苍白的威普痴立着,没有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些什么。米高一语不发,人群已开始骚动不安。  必须帮帮他,我对自己说。倒不是因为他是莎莎的父亲,而是因为他在公元前七千年的时候试图预测月食!  可是,我又该做点什么呢?我哪里知道今天有没有月食呢?  对了!托尼教授!说不定他知道。于是我忙问他今晚有没有月食。  老家伙两眼一瞪:“没有现在的天文资料我根本不知道月亮的方位,叫我怎么告诉你!”  我感到一阵透心的发凉,虽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败会给莎莎带来什么,但仅凭她脸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悲伤我也知道,后果一定很糟。但是老家伙又接着说道:“除非……你能将某次月食的准确情形告诉我。”  他一说我便想起在我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那晚发生过月食,我还记了日记的。  “……没有!真没有!”老家伙听完我的叙述,一句话把我打进了冰窟。人群的喧嚷已渐渐失去控制,有几个人已经冲上了圆台,推搡着头人威普。莎莎绝望地啜泣着,晶亮的泪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让我感到撕裂般的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确确帮不了他!  “你急什么?有你什么事呀?”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吞吞地接着说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我算出再过四十分钟月食就会开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凌晨了。”  我一下子乐得蹦起三尺高,这个老家伙居然在耍弄我!不过我顾不得和他理论,拉起莎莎就往圆台奔去。莎莎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温驯地任由我拉着他狂奔。  终于登上圆台了,我一把推开正在纠缠威普的人群,大声说道:“头人没说错!大神是要拿镜子的。但大神昨天托梦给我说今晚有事耽搁,要迟一点再来拿。等到十二……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指,“等到月亮升到那里的时候大神才会来!”  莎莎沉静地看着我,她的双眼如同暗夜里幽远的星星。  人群只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过是被收留的一个小人物,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等一下证明我说谎,我愿意死在这里!”  四周霎时便寂静下来。我缓缓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递给莎莎一根绳子,然后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说:“捆住我,莎莎。”  在莎莎动手捆我的时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惊惶起来,局促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饶地看着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开。  托尼教授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科学天才,他穿破九千年的时间阻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测出了这次月食。当月亮缓缓滑到我手指的那个方位时月食开始了。  狂欢。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暂时没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先人们吭唷着无字的歌谣,喑哑而激昂。即便歌谣无字,即便时光阻隔九千年,但我还是听懂了,那是对神秘自然和无穷宇宙的不尽向往。这就是我们的先人啊!这就是我们的先人的歌啊!  狂欢使人们彻底忘记了我,于是我被稀里糊涂地捆了一整夜。  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现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进入他的房屋。我这才发现威普有着极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九千年后我们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由上代人传留下来的之外,很大部分都是由他发现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镜片观测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与欧几里德几何原理相媲美的几何,他甚至用木头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能飞的滑翔机,而上次他对月食的预测仅仅错了一个小时!  这个公元前七千年的头人整整超越了几十个世纪!  看得出威普对我很满意,他并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给我托梦的。白天他忙着安排轩人的生活,晚上,总是独自坐在凄冷的夜色里向永恒的宇宙倾注智慧,他那种孤独而庄严的身影常常令我产生一种神圣的感动。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这样的天才曾经忍受孤独并在孤独中探求真理啊!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湮没无闻了。比如我知道的,威普的名字便没有流传下去,而实际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书里的资格。可惜时间的黄沙太厚重了,人们看到的只是袒露出来的一小块表面。  我唯一的不安是关于米高,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对我似乎特别在意。时不时的,我的后颈会感觉一道冷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了。但这点不安根本不算什么,它怎能和每天能与莎莎见面的快乐相比呢?  莎莎有乌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肤像琥珀一样的柔滑,莎莎在草地里穿行的时候就像是一只鸟。我们在绕着薄雾的丛林里奔跑,在散落着红色果实的溪流旁嬉戏,在高山之巅目送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并把世间万物沉入空茫……  莎莎的眼睛里充满快乐,十九岁的莎莎快乐起来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  我们经常都会碰到莎莎树,今天更是发现了一大片,娇艳的果实如同宝石坠满枝头。莎莎欢呼着使劲蹦起,摘取着一颗又一颗的莎果。  “给,这个最大。”莎莎递给我一个,许是因为用了力,她的脸灿若云霞。  我接过来,我感到浆果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一股奇妙的情绪驱使我把莎莎果送到嘴边,然后,我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莎莎真的脸红了,她紧张不安地埋下头:“你怎么……不吃?”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惊跳了一下,但并没有挣开。这鼓舞了我,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莎莎,我喜欢你。”  她低着头没出声,但我的手指上却突然感到了两颗泪珠的垂落。我吓坏了:“怎么了,莎莎?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我说错了?”  她抬起头,一种近于幻灭的悲伤从她的眸子里射向我,我从未见过谁的眼睛会悲伤若此。  莎莎就这样看着我并对我说:“以后不要再理我,好吗?”   “你不仅有语言天赋同时还有舞蹈天赋。”托尼教授不无揶揄地叼着烟斗评价道,这时我正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随着托尼教授的讲述我才知道那天我离开莎莎后便钻进果园吃了一大堆发过酵的果子,然后便像模像样地跳了一通迪斯科。而极具欣赏水平的轩人们也立即受到感染迅速加盟,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而且,有人已经把这些动作加到壁画上,有朝一日被发掘出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托尼教授笑着说。  “莎莎离开我了。”我轻声说了一句。  “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了。”托尼教授内行地点着头,“其实很简单,莎莎是轩人的神女。轩人每年都从初生的婴儿中根据一定规则选出一名神女,等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奉献给大神。神女是不准与常人结合的,这个风俗从古至今绵延不绝,只是到了莎莎这一代有了一些变化。”  “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只怪你太粗心了,这些本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轩人的婚俗吧,女孩十五六岁就出嫁了,而莎莎都十九岁了。好了,还是说正题吧。你肯定也感受到了,头人威普有着极高的智慧,同时近千年来气候宜人物产丰富,轩人也没有经历大的自然灾害,因而他们对自然灾害的产物——神——的信奉也不如祖先强烈,威普以及上几代人中的一些智者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研究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成果。”  “这和莎莎做神女有什么关系?”  “用神女敬神的前提是轩人一直相信大神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但你想想,当威普发现大地是一颗星球,月亮也只是一颗星球,而人也可以预测出大神何时来沐浴照镜的时候,他对大神还会笃信不疑吗?实际上正是因为威普的怀疑与反抗才使得莎莎活到了今天,否则她早就在五年前被送上祭坛了。”  我想我听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莎莎眼中的那种能穿透一切掩饰的忧伤从何而来,只因为她从降临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被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她是在何等巨大的压抑下追寻并热恋着生命啊!她爱着一棵树、一茎草、一枚果实的时候会笑会跳,现在我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韧才能表露这样的欢乐,她是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在世间留下开朗与美丽,她是把那种即便是男人也不可承负的悲伤都埋在了心底啊!而愚妄的我竟然那么蛮横地去触动她最怕人提起的心事!  必须帮助她,我暗暗发誓。  威普正对着地上的一堆石头发呆。我大声叫他,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什么事?”他似问非问,眼睛仍盯着那堆石头。  看来我得先解决他的问题了:“头人,您在想什么?”  “这问题我都想了几年了,不知为什么我这样摆出来的星图总跟观察到的不大一样。”  我凑过去,那堆石头正中的一块上写着“地”,而写着“日”以及显然是太阳系行星的名字的石头则摆在四周的几个同心圆上。我微微笑了,轻轻地把“地”和“日”交换了一下。  威普一愣,然后他瞑目像是在作推证,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欣喜若狂:“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太笨了,哈……”  然后他转头向我:“崔锐,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好,今天你可以随便提个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答应。”  我嗫嚅道:“我想,请您废除用神女敬神的规矩。”  威普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牵动着。  我盯住他,急促地追问:“您知道是没有大神的,对吧?大神照镜——应该叫做月食,是你算出来的,对吧?”  “大神?有,没有?”威普的神情恍惚了,“阿妈说过,阿妈的阿妈也说过,米高也在说,很多人都在说,我们轩人是大神之子,大神给我们火,给我们森林,给我们……”  威普突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房屋的深处。  我怅然地退出来,却不想正与米高碰个正着,他看着我的眼神冷如刀锋……  “生人之初,天地陷落,生灵涂炭。大神慈悲,飞舟临世,灾难方遏……”  我读着轩人“祖碑”上的这段文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证轩人更早的历史,结果发现轩人的“大神”是个非常扑朔迷离的概念,没有形状,没有性别,似乎仅仅只是一个音节,但这个音节却具有非凡的震慑力,在轩人的生活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  不过,这种痕迹近几百年来又确乎在减退,比如像我这样一个外人在以前是断然无法见到“祖碑”的。这段时间里我差不多全部找到了九千年后出土的那些文字,但奇怪的是我自始至终未能发现九千年后出土的那句“伟大的科学”。我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情搜寻这句话,但是我一无所获。  这几天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肯定是米高。管他呢!  “最高之山震怒……流火之石奔泻不休……”  这段文字也记在祖碑上,凭我的知识我已断定轩人祖先经历的这场大灾难是火山喷发,至于大神为此做过什么却语焉不详。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又感到有人在看着我。我吸口气冷不丁地回过头去,竟然是——莎莎!她想躲已来不及了,我已经冲过去捉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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