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科幻选-36

这就相当于知道了世界级大毒枭在瑞士银行的帐号和密码!  但我仍旧故作新奇地详细询问了游戏的规则和方法,而他也不厌其烦地对我解释个不休。其实并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是否向对方完整而无保留地介绍游戏情况完全出于决斗者自愿,他只不过是在实践他的绅士风度。但关于秘技他却只字未提,我猜想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说。  这是一个残酷而真实的游戏。游戏者置身于一个场景宏大而细腻的大型建筑里,独自面对众多扑上来的恶鬼。在屏幕的底端,显露着代表游戏者的裸手,使每一参与游戏的人都有一种魔鬼随时都会兵临眼前的逼真感觉。  接着我又假装笨拙地将他的提示一一加以试验,直到没有问题方始罢休。说实话我这还真不能算是完全“假装”,因为我对这个游戏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别人家无意记下了它的攻关秘诀。  接下来是我向他介绍我的游戏。我提供的游戏非常简单,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俄罗斯方块”。  他马上反馈回信息,告诉我他是全系数一数二的高手。别说是“平面俄罗斯”,就是它的升级版本“立体俄罗斯”也一样不在话下。他诚恳地希望我换一个游戏。  看来各人层次就是不一样,人家武松专挑大虫打,哪像我这样只会打猫!  “我手头只有这个游戏。”  “那决斗可以延期。”他的语句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的事情决不变卦。”我的回答同样不容置疑。  “日期是我临时通知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没有发回信息,显然是在考虑劝说我的最好办法。我不失时机地揶揄道:  “你以为你在蒙上眼睛的情况下也能搭好积木吗?别太自大了好不好,明眼人和瞎子可完全是两码事。”我故意把语气使用得极为恶毒。“该不是害怕了吧?”  “那好吧,如果你输了可不要后悔。”他在那边一定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奔驰难追。”  “波音难追。”我补充道。   他在那边一定又略带内疚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他舒早了。这次比赛——这次决斗,他根本就赢不了。  就算他的“俄罗斯方块”玩得全世界数一数二,就算他瞪大双眼盯着屏幕玩,他也一样赢不了。  因为这是一个经过游戏者擅自改编的版本,而其创意的提出者恰恰是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它在外界从未流传过。  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杰作。他的专业本是医学工程,对于电脑来说他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但由于他天资聪颖和接受能力极强,使得他对电脑早已驾轻就熟到了极点。说实话,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幸得他的耳濡目染。  这个游戏共有二十关,但事实上从第十二关开始就已经没有实际存在的价值了。当游戏者玩到第十一关的时候,在各种参差不奇的鲜艳色块中,会时而出现一种特殊的图形。  那就是圆形。  比赛开始前我们互道了一声“再见”,然后各自进入自己的阵地和角色。  一上来我就把眼前的屏幕关了,我不想审视他的出色表演。反正前十关他玩得再好我也只能干瞪眼,而再往后用不着我看他也玩不过去。我没必要招自己心烦,那样只会扰乱我的心绪。  我只是专注地倾听着我所进入游戏的逼真伴音。  不过我很谨慎,在刚开局时没敢使用秘技,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横冲直杀。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所向披靡,一定会引起他不健康的注意和激动。  先死几条命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保住最后一条命。  然而我实在是太笨了,第一关没过就丢掉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没有屏幕显示,使得我不知道应该在何时开始选用秘技以保留生命的火种。正当我恐慌之际,对方在百忙之中发来了信息: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有无数次的选择。我们的胜利标准是谁先成功,而不是计算你经历了多少次失败。”  说得太好了。  在我的感情历程中,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种激励和强化?  想当初大革命失败以后,活下来的共产党人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擦拭掉面颊边的泪水,化悲痛为力量,埋头奋起,重头再来。  楼外飘来悠扬的乐曲,我这才突然想起今晚不但在新北舞厅、图书馆一层以及教工食堂办有舞会,心理楼下也将举行露天舞会。一想到这儿我心头就不禁腾起万丈怒火,要不是他这颗横插进来的扫帚星,说不定今天我就能通过网络邀请到那位中文系小姐共舞良宵!  可现在,我居然要对着关闭的屏幕不停地敲击键盘!  但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只要今天能够早些取胜,还是有可能到下面去寻访那名小姐的;  而只要是最终取胜,即使今晚无望,也还有明天后天;  但如果今天不能取胜,那就连下礼拜、下下礼拜都没戏了!  成败在此一举!  经过几次生死之间的轮回反复,我估计他已逐渐考察清了我的能力,即使仍在观察也已放松应有的警惕。于是,我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投机生涯。  我首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变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随后我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拥有了所有的装备。  如果这时他看屏幕的话,就会发现在主人公的头部示意图中,双眼已经变得金光四溢;而在旁边的库存示意图中,已经填满了所有的武器标号和彩色钥匙。  但是对方毫无反应,看来他现在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我抽空打开屏幕看了一眼,发现他尚在十关之内苦苦挣扎。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游戏中可供选择的武器多达七种,有单发与连发的各式枪炮,有电击金属棍和火焰喷射器,但这些我都没有选。我选择的是一把电锯。  我要用电锯将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过虚幻的夜幕,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电锯下纷纷倒地,血肉横飞。一种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残忍!”  他还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没发现我的阴谋。看来他已经面临关键时刻,无暇再认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这样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时一定也会把别人所操纵的屏幕关掉,以免扰乱自己的心智。  但难道是我残忍吗?如果我不消灭它们,我就会被它们的魔爪所抓挠,为它们的利齿所撕咬,受它们的炮火所炙烤;我将身首异处,我将碎尸万断,我将暴尸街头。  难道是我残忍吗?  即使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我也一样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因为在这如系楼般迷幻的巨大建筑里,我始终找不到那正确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钥匙无数,并随时可以提取出来,可没有门扉,掌钥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在其中胡打乱撞,在丰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饿死。  一阵令人沦肌浃髓的音乐声陡然响起,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他过关了。  他过了第十一关了!  在有圆形积木出现的情况下,他居然过了第十一关!  我急忙打开屏幕,事实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个个姹紫嫣红的圆形构件从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的手则将它们一一摆放到占有两个位置的空档。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虚空缝隙,也使圆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滚动。  恰恰是因为没有屏幕,才使他不带成见地正确解答了这道难题。他终于在直线与曲线之间找到了一种折衷与和谐。  只能说对方天生就是电脑才子,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  我顿感焦躁不安,每当事情不顺手时我一概如此。我只喜欢一帆风顺,很怕处理亡羊补牢或力挽狂澜之类的险情。  虽说后面的圆形会越来越多,但我相信对他来说已经跨过了一次质的飞跃,下面就仅是量变而已。他会非常得体地处理好这一情形的。  我唯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里,所有的下落积木都将以同一种形式出现——圆形。  就在这思忖的当而,从伴音系统中不间断地发出用利甲撕挠肌肤的声音——魔鬼们在凶狠地抓挠我的后背。如果不是我有无敌的功能,我的后背肯定早已鲜血淋漓。  我突然车转身来,挺锯便锯,一时间魔鬼怪兽凄楚惨叫,血如泉涌。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与此同时,我也加快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根据判断,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还仅仅是第三关,而这一游戏总共似乎有五关之多。无论我怎样如没头苍蝇般地四下游走也找不到该走的道路,我始终不能像他一样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凭借自己的无敌之身迅速向纵深挺进。这一回我严格地按照右转弯的原则前进,同时一路上不停地尝试着使用钥匙,我相信这样我必将遍历所有的道路和关卡,早晚能有出头之日。  我仿佛追随着自己在那巨大无比的迷宫中摸索,因疲惫而传出的喘息长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攻打第十六关。  从刚才起,我就再也没敢把屏幕关上。  紧张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笔挺的西裤上抹来抹去。现在已过夜半时分,不会再有人来注意我的着装打扮是否符合舞场标准了。  寻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没有丝毫进展。  我不相信自己会放过出口的大门,因为我已经沿着墙壁一寸寸地缓慢移动了至少三遍。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关根本没有出口!  看来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我们完全有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问题在于,圆形积木对于他这样的电脑天才无关宏旨,而没有出口的甬道对我这类天资鲁钝者来说却是登天蜀道。  我沮丧地操锯向金属墙壁猛然锯去,一阵阵饱含讥讽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弹回来。  但是等一等,我在极度绝望中突然茅塞顿开,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你开始沿墙壁右转弯的时候,如果它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那么你将只能绕着它循环往复地不停环绕,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我刚才决定以右手型前进时,显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非常简单!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毅然向通道对面移去。经过了三遍的环绕,我已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我也照走不误——倒真应了这句俗话。  这一回我必将凯旋而出!  而且,凭着我的不坏之身,下两关也同样易如反掌。  此时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关。  看来量变一样也能引起质变,在紧张焦躁当中我仍没忘记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这一回我满怀信心。举步前进,所到之处,挡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个明显的高度。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从周围的嘈杂声中我猜测到,我掉进了那墨绿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个游戏中布满了这种池塘,当然对我的无敌身躯来说它们与一汪清潭毫无区别。但是这回,我却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我试图举步离开池塘时,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转悠了个遍,但巨大的落差却使我根本无从攀缘。  我无法从这里爬上去!  我拥有着永远不死的身躯,却将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一阵阵低沉的咆哮自不远处传来,怪兽们显然正围绕着池塘不停旋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我的肉躯无力抵御毒液侵袭而支撑不住时,它们将下塘饕餮进餐。  我听见有些魔鬼已经开始脱衣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挺过第十六关,开始攻打第十七关。  而我,却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无门!  魔鬼们终于与我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短兵相接了。我几乎没有还手,只是坐以待毙,反正它们不能伤我毫发。  我感到魔鬼们以其令人发指的暴行对我虐待摧残,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大汗淋漓的搏斗之后,魔鬼们终于发现它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数以十计的魔鬼竟对付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人类。  我似乎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想它们是在商讨对策。  它们再次向我聚集。  这一次,它们抓住我的头发往毒液里按去。尽管我紧闭双眼,却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绿,我几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润我的肌肤。虽然我没有丧生之忧,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助和绝望。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两行干涸已久的热泪从我的面颊上缓缓流过。  此时此刻,他正在第十七关里移挪承转,安排着那一块块方圆相间的空间。  我必须制止他。如果他侥幸得胜,我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我虽然没有死期,但我却毅然退出了游戏。  同时,我拿出了“CH桥”。  “CH桥”的名称并非来自它的形状,只是取其“人机之间的桥梁”之义。事实上它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过它,从理论上可以实现人机联网。  之所以说是“从理论上”,是因为它还从未被使用过。  这又是我那个哥们儿的一项发明,但没等来得及付诸实践,他便被直肠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这个玩意儿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并画出了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图纸,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以他的名义去申请专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应战,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手边有这样一把杀手锏。事实上自从我刚开始被他纠缠之后,“CH桥”便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CH桥”的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你对脑电波图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马上理解和领会。人的大脑会产生出轻微的生物电流,那么只要将它连接到电脑网络当中,通过一系列诸如三极管之类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会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最终必然能大到足以改变电脑中的参量。  当然啦,我相信像什么“三极管之类”对我的哥们儿来说已经如木牛流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来解释“CH桥”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时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听他的教诲,但他却只是经常无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贸然使用将有可能冒很大的险。使用“CH桥”进行人机联网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将会对人脑产生极大危害,一个最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变成植物人。尽管哥们儿生前的话危言耸听,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绰绰有余吗?  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安定祥和的时代,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不想有什么壮举,只不过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睐。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着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  我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兴奋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刚才初入网络时的晕眩早已荡然无存。左顾右盼,墨蓝的天空中充斥着电子天使和魔鬼,一个个清晰逼真却又触摸不到;俯身鸟瞰,心物诸楼鳞次栉比,依序流过;背景音乐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在以一种人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衍生出许多人类社会的真情实景梦幻遐思。  如果由它们来看,会不会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电子?  我随意飘荡着,几乎忘记了自己进入网络的目的。我记起高中时代的一个梦境:一颗不听妈妈话的小彗星淘气地低飞浅游,被地面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无筋骨;彗星妈妈在上面焦急地呼唤,我一松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蹿去,重新傍依到妈妈身边。  现在,我就像那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小彗星。  无论天使还是魔鬼,它们都是电脑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梦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绪的疾速变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个睁大双眼痴痴望人的无知孩童一样贪婪地接受着一切新奇东西。我同它们嬉戏欢笑,轻歌漫舞。我们亲密无间,形同挚友。  因为现在,我本身就是一只电脑病毒。  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我们——为什么会被称为病毒。因为我们具备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里,比细菌更单纯更微小的病毒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它的主要构成是具有记忆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围着它们的蛋白质外衣。它虽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却可以寄生在宿主细胞里攫取细胞核糖体、酶以及一切维持生存的物质。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潜入宿主的细胞,就会以猛烈的势头开始繁衍生息,于是宿主细胞里充满了病毒,以致最终产生破裂。  而这只不过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还有一种更为阴险毒辣的病毒。我狞笑着在想象中类比着自己。它们会在宿主细胞的DNA中插进它们自身的遗传基因!有一种RNA病毒就是如此,它们在插进宿主细胞之前就已经带有一种从RNA到DNA逆转录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为不治之症。插进病人DNA里的病毒遗传基因很难清除,于是病人的染色体总是没完没了地编码和复制,无休无止地产生着病毒。  我们相信,今天人类体内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来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象,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时的病毒插进了它自己的遗传模板。人类与病毒的战斗将遥遥无期,究竟鹿死谁手更是殊难把握……  虽然从心理楼传输到数学楼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时间,但我却仿佛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在我的身上,刻划着上亿年的沧桑。  我的族类是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悠久的种族,我们在新的时代将以新的面貌与人类一争高下,决一雌雄。  一争高下?决一雌雄?恍惚间我原有的人类本能突然被唤起,我记起自己重任在肩,无暇在此游戏闲逛。游戏?我下意识地折转身躯,摆脱开同伴的纠缠,迅速向数学系子网络系统奔去。  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头一阵失落;但也正因为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须赶快!  我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网络进入对方的系统,抛弃了物质载体的我现在已无物能挡,所有有无密码的大小道路都对我敞通无阻。我将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质将“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程序再次改变,使其反复编码和复制,让关数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必须赶快!  然而在进入数学系子网络的大门后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三条完全平权的岔路展现在我的面前。  本来我应该只选择其中一条通路的,但电脑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他人的机会。于是倏忽之间,我的意识已裂解成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分头流入三条不同的通道。  我想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识直扑通路的尽头,压倒一切的胜利念头仍旧没有被其他杂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识则开始自我制造未来历史,并不实际存在的飞旋时钟超前运转,指针悸动铮铮有声。  我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随意游走于数学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扒看着一扇扇门扉窗棂。  我的第三支意识透过玻璃,窥视着一行行自习的人群。  但这本该是昨晚的情形,却被后推到了拂晓时分!  我的第二支意识返归楼外,校友捐赠的新型电脑终端大联网系统正被正式展示和开启。  但这本该是上午的场面,却被提前到了凌晨时刻!!  我的第一支意识依旧执着,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透过屏幕望见已陷入绝境的游戏者……  她竟然是一个女生!!!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与她相识的整个经过在我脑海里汩汩流过。局势霍然间变得明朗起来,因为我那已具电脑病毒特征的意识无所不知,刹那间我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阴错阳差。  她与我进入了同一个信箱;但她所读到的,显然是一个男生的日记。  那个信箱,是一对情侣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号码相同。  我一直以为QIANGE是“钱歌”,而她则将此词理解为“齐安格”。  而实际上,QIANGE是两个姓氏的组合,它们分别是“强”和“鄂”。尽管这种拆解方式最难为人所想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各自误会了对方,竟各自为追寻一个已有伴侣的幻影而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小姐,她也始终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只影单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来,我们该相逢于草坪而不该决斗在网络。  …………  但是,已经晚了!  由于我的进入,游戏程序受到了极大的扰动,联机系统也不再稳定如初。而最致命的一点是,她的意识已被强行劫掠,同我一样也进入了网络!  而此时我已无力控制局面。火一但着起来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制不了局势了。  同样,她的意识也被一分为三,各自为战。  她的第一支意识进入屏幕继续与我针锋相对,难以了结的冤怨依然不能得到化解。  她的第二支意识则飞向楼外,如小龙卷风一般在楼前的绿地上如妖舞袖。  她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楼道走廊之间。  理性睿智的第一支固囿成见,不肯化干戈为玉帛!  淫邪丑恶的第二支得罅渲泄,正欲伺机再做破坏!!  胸无大志的第三支游手好闲,力不从心无所事事!!!  而在心理系和数学系的两间屋子里,两具无魂肉躯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三十分钟的沙漏正以其平静而均匀的速度完成着自己对时间流逝的验证使命。  情势已迫在眉睫。  再这样拖下去,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朝霞只能照耀到两名植物人身上。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CGP病人。  所谓CGP,就是ComputerGamingPseudodementia的缩写,意即“电脑游戏性痴呆症”。关于这一病症以前我曾详细读过有关介绍材料。它最先发现于美国,目前患者已为数不少。尽管所有患者在身体素质、神经类型以及各方面的经历上都大相径庭,但他们患病时恰恰都正坐在电脑前操纵键盘杀敌攻关。美国政府已将所有患者秘密收容起来,与其说是为了避免恐慌,毋宁说是意欲从中发现一条人机对话的可行途径。  但我没有忧虑。当一个人的意识已被肢解意志已遭湮灭时,他是不会有丝毫忧虑的。我不动声色地斜视我的第一支与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见,略带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览样机内我的第二支听凭她的第二支游说蛊惑,悠闲恬静地看着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肠百转互诉衷情。  第三部分最具情节。  没想到我已支离破碎的整体意识居然依旧能阐述出自己的观点。  那就看吧——  我的第三支与她的第三支在走廊交肩错过,继而动心驻步,再继而回眸凝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只有等待结局的到来。  接下来的便是诗情画意,便是缠绵悱恻,便是交融汇聚。  然而,随着两束意识的集聚,一种新的意识观念窗口被打开,它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向楼外奔去。  由于它的出现和环绕,连锁反应赋予了两个第二支以新的感受。虽然它们暂时还不能如第三支一般汇集融合,但是,这种意识已经产生。  所缺乏的只是实际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与我的第二支之间虽然只有一扇屏幕,却有如相隔着千山万水,在非转换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唯一的办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冲撞终端前的变异空间,并使病毒本形被激发出来涌进屏幕。  然而,即使是百米达标的速度也不及这个初速,而没有初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进入。我们现在的意识都是电脑式的意识,对局势我们有着充分的估计。  展示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剪彩仪式就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一被提前了两个小时的空间里。  一旦足够多的参量被牵扯进来,这就将成为一次不可更该的历史事件而被永铭史策。  但是,存在一块比其他空间的时间要早两个小时的空间,会使整个世界从此变得混乱不堪!  不能说在这一决定中我的意识没有起丝毫的作用,因为此时我们的部分已融为一体。但我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果敢与机敏,单凭我的智商绝对无力作此决断。我坚信有时候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未必如对自己健康的担忧更能有益于历史的发展进程。  她飞身蹿上旁边一辆没有熄火的桑塔娜。  在场的工作人员一片躁动,无不失色动容。  我的第三支见到轿车的尾灯随风闪烁,似睹盏盏荧虫;  我的第二支听到轿车的马达恣肆轰鸣,如闻千军万马;  我的第一支看到轿车的顶篷熠熠反光,犹瞥璀璨星河。  演出正式开始。  后来我多次在梦境中重新回忆起过这一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辆桑塔娜自缓慢而逐渐加快,随着一个踉跄似的猛烈抖动骤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发力将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东倒西歪,桌上的鲜花水杯四下飞散。在雄壮的音乐声响伴随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浓郁的棕色茶柱从杯中激溅射出,就像俗称“变色龙”的避役在捕捉昆虫时疾吐的长舌。  我所在的电脑屏幕连同主机一同飞升起来,颠扑震跃,如日中天。我在里面跟着电场机械一同翻滚悬旋,左摇右摆。只是在行将坠落的瞬间,才在动荡中给了外界仓促的一瞥。  在这动荡的最后时分,她的身影倏然间化作一道长虹般的彩束,飞也般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帘,令我闭目并几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识与这束辉光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随后,双方合并后的第二、三支绞成一束并直扑楼上,奋力将两个相斗犹酣的第一支强行分开。  再贴近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仇恨。度尽劫波历经磨难的两个第一支纠缠扶掖,携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经难分彼此的双倍整体意识当中。  终于完成了最终的熔融。  双方在眷恋中充分表达着各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时钟都为之停止了走动。  但是必须分手了。自然界有其自己的步伐,长夜已经过去,黎明就要来临。  自然是依依不舍。  没有关系,属于我们的时间还长。属于我们的现实时间无限漫长。  再度分成两支,只是已很难分辨出自己是否还是当初纯粹的自我。一步三回头,各自返回原来的出发点。假如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它们,也只会误以为是清晨霞光中那最初也是最特别的两道。  我仍坐在心理楼那昏暗的系办公室里,电脑背后的窗帘微微开启,金光流溢。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臂膀,然后以娴熟的指法敲向键盘。  “你困吗?”  “一点都不困。”  “那我们去共进早餐。”  “上午去草坪看展览。”  “下午去图书馆——对了,下午图书馆不开。”  “可晚上舞场肯定开。”  “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心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写完整。“我只是担心数学楼前真的满目疮痍,一片废墟。”  “你太投入。”从这句简单的回话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刚才的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我走出电梯,四周静谧无声,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面的世界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外面的世界湛蓝无霾,晴空万里。西洋刘慈欣  西元1420年,非洲,索马利亚,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著返航的命令。  郑和沈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著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著雨雾深处,看著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搞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著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沈默著,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西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著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著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做?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只是一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逼人的战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他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饭店中不出来。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象每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抑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有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一百年的协定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是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元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候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徵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买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摄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十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十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享利五世率领的三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四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二万五千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  “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成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著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郑和看准了欧军队进攻队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布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方队踏著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沉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般的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向敌阵深处猛插,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历的号角……巴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十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享利五世陨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驶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以后……”  “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西元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密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温暖,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么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五百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一种习惯,就象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南极洲吗?”  “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时时对此到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著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高大。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著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怎么样?”我心不在焉地问,想著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子。  儿子象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开我们每年一百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著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五百前年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著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到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揪了下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著,眼镜掉到地上摔碎了,“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新大陆是印地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著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著拳头说,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倡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衫的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夥剃了光头,胳膊上裹著带钢剌的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秧了。  “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一个白人姑娘,象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著很朴素,手里拿著画板和画笔。  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著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对于她是那?遥远,那?可望而不可及。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于她们的相象,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象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及,但象画中的姑娘一样,她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著自己……那画上的姑娘背对著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著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们,走开!”  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身边,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会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著她。  “向小姐道谦!”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象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但象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在盯著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到。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谦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澎胀,象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戴著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罕的一个矿工。”艾米指著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画和梦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馆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谦。”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馆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袒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惫0缀芸旆⑾至苏饫镉刖纱舐阶辖堑牟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象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著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视著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著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著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还有帕拉图的《理想国》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纪宗教欧洲宗教栽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须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分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著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更多谈的还是艺术,看著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象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还是有些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著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著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个衬著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著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著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著多少故事。就象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时间中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象凝固了的梦一样。”  “象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著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谦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著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  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著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著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著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  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谦,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  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西欧再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著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著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儿子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著巨像沈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教皇签定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塑造得那?完美,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生的第一次强烈振撼。对郑和来说,这振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于是,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晴望著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盼望著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著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著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象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著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一体。”  儿子面对著巨像长久地沈思著,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沈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象。”我感叹到。  “那么,爸爸,”儿子从沈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高塔下的小镇刘维佳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了.我从麦田里走出来,小心地坐在田垄上,从陶罐里倒了满满一木杯凉水,敞开喉咙痛快地喝下肚去.结实的麦穗在轻风中摇荡出奇妙的波纹,滚滚麦浪令我感到赏心悦目.又是一个丰收年. 地里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健康绿色,每一茎麦穗都沉甸甸的.马上就要大忙特忙啦.收割麦子是头等的大事,也是最累的,之后得赶在商队到来之前把麦子打出来.先将那份与口粮数量相等的应急储粮交到围绕着高塔塔基建造的半地下式公共粮仓里去,然后将口粮储存到自家地窖的大瓮里......每次麦收后不多久,商队成群结队而来.这时可以用富余的麦子和上年用余粮酿的酒来与商队交换所需要的物品,诸如布匹,奶酪等等,最令人惊叹的是文明发达地区所制造出的种种东西:比如记时的钟表,效力极强的医疗药品,高效肥料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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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科幻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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