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中国-17

我又瞟一眼定位仪:时速三十五公里。“还好,”我骗他,“是风!”卡车划了个大大的弧形避开我们。来到洼地对侧,我们的速度也减慢下来。我感谢命运让我不必再跟爸爸解释,为什么他的小儿子眼前挡着一块布,在戈壁滩里横飞了出去。终于,我们停了下来,我的双膝打战,满额头都被汗打湿了。“刚才怎么回事儿?”鲁比问。我们在路边靠着黄瓜坐下,我才鼓起劲来跟他描述刚才的情形。“……那也就是说,大约十公里的路你没有走。”他总结道。“对,”我说,“就是这个意思。”他把手放到我肩上。在为我们俩平安无事的感激中,在为我全程步行的计划破灭的失望中,夹杂着另一种情愫。我花了些时间才领悟到那是什么:轻松。我打破了自己的一条徒步规则。也许,早该如此了。保时捷又一个尘雾弥漫的夜晚过去,鲁比的眼睛有了好转。我们起床时,风势已经减弱。我们差点轧到路上的一条小蛇,一起笑了。夜色愈浓时,我们到了敦煌。整座城市被各式彩灯和霓虹广告装扮起来,在各方一闪一闪地亮着,景象壮观。我曾来过这里一次。敦煌是我西部火车游的最后一站,继西安和兰州后,它在我眼里就像一片骆驼放养地。但这次截然不同。刚在戈壁滩里过了夜,顶着沙暴走了两天,敦煌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都市。第二天在酒店里醒来,鲁比拉开窗帘,呆住了:排排屋檐后,高耸着一座巨大的黄山——是沙丘。“我们还真在沙漠里了。”他说。我们推着黄瓜在城里转悠,寻找买主。结果后来有个男人付给我们两百块钱,又少了一桩操心事。我们去了莫高窟、鸣沙山,还有月牙泉。电视里片刻无休地播放着关于奥运筹备工作的节目,但北京感觉依旧很远。电话响了,李露。她问我们哪天到。8月6日将近下午三点,载着我们的飞机在北京着陆,三个小时的空中飞行。还有两天便是奥运会开幕式,机场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人。我们在人海中挤出一条道来,相机和写着运动员姓名、画着心形的牌子无处不在,还有一双双灌注了希冀而闪亮的眼睛。几个人给我拍照,我于是摆出各种姿势,鲁比在一旁笑得直摇头。北京笼罩在热气下,闷热得似乎整座城都浸着汗,兴许也是出于奥运开幕前的紧张吧。我们来到一片住宅楼。李露打开门,先对我的这副模样取笑了一番,放下背包、手提袋,坐在沙发上,我们到了北京。接下来是与出租车一同度过的几天。我们去取我的新护照,带着它去找一个自称能帮我办签证延期的人,虽然现在延签不好办,但付钱就行。我们去看我的朋友们,到那些我最为怀念的餐馆吃饭。8月8日晚上八点,我们坐在公园里,大大小小的五星红旗好似充满了空气。身边的人个个神情激扬地盯着大屏幕。我心里思忖着,秋天离开这里时,这个时刻对我来说还多么遥远。我送鲁比去机场,回来看见李露坐在沙发上。我们一起喝茶。“你觉不觉得一切都有点怪?”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哪方面?”“我是说,切换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间,肯定不容易吧?!前几天还在戈壁滩里走,现在已经回到北京了。再过两天小象来了,你们是怎么计划的?”“她要带我回家见她爸妈。”“去四川?”她面带忧虑地瞅瞅我,“对你来说不会太多了吗?”带着阳光,小象来了。我准时到了机场,穿着新裤子和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天上无云,只绽放着通透的蓝。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她:行李车在她身前显得如此粗大笨重。就在她也瞥见我的一瞬,那微笑穿透了整个机场大厅。她向我跑来,裙子过膝。我不禁又一次纳闷,她怎么能在十小时的飞行后,看上去依然如此新鲜动人。去成都的飞机在四天后。“现在你可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你的胡子跟头发啦。”她笑着说。她妈妈问,我能不能让自己的模样别像照片上那么野。“我该怎么办?”我问李露。她说:“胡子不是最主要的!是剪还是留,你大可随意。她爸妈会喜欢你的,不管你什么模样!”我和小象坐在飞机上,浩瀚中国掠过我们脚底。她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试着用发胶把头发拢紧些,但我看起来依旧像个野人。之前李露说,我的眼睛透着狂热。“好好对小象,不许再骗她了。”她说。见我没答话,便朝我投来尖厉的一瞥,“你不会又干了什么吧?”“没有。”我宣称道。“那就好,不然你就真配不上她了。”成都机场,我看见花束和几张惊诧的面孔。小象一阵小跑过去,给了爸妈一个拥抱,两个身材不高、衣着精致的人看我的目光如见怪物一般。我抱着两束花,花香令人眩晕。“你终于来了,小雷。”小象妈妈微笑着说。她爸爸站在一旁打量着我,眼神中带有几分狐疑。然后,我们坐进了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里,新车的味道还很浓。“我爸妈为了接我们,专门跟朋友借的车。”小象说。我伸手抚摸着车里沁凉的皮革。“我还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车呢。”我没话找话地说。小象爸爸从后视镜里瞟我一眼,他的眉毛如刀刃一般,“我家女儿在德国,你在戈壁滩里走路。”他总结我们的情况道。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小象跟我说,她爸爸提到我时,总会用个代名词——“走路那个”。此外,她还得跟他解释,我家虽然不住在大城市里,但也不是农民。“我已经走到敦煌了。”最后我说。保时捷轻盈地向前,她爸爸的目光在我和街道间来回移动,小象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那你以后打算拿什么养家啊?”她爸问。我们在成都待了一周。整座城是绿的,潮湿且温暖。大街上满是人,有些喧闹。空气里一直溢着饭香——过了这么久后,我又回到中国南方了。小象父母给我的礼物盒里装着一块抛磨过的玉石护身符,价签还没摘,我瞟了一眼,不禁一哽。然后,我把我的礼物放到桌上:一袋瓜洲的瓜干,塑料袋的窸窣声让我忽地难堪起来。我说:“这是最甜的瓜做的。我在瓜洲买了之后,还背着它走了几百公里!”小象妈妈谨慎地拿起一块,礼貌地笑着说:“还真是好吃。”她爸爸皱了皱鼻子,他不爱吃甜食。整整一周,我们被传递周旋于各种家庭聚餐之间。每一次,我都愣愣地杵在人堆中,感觉自己有如一只来自冰河世纪的长毛动物——剑齿虎或者猛犸象。第一顿聚餐,我们迟到了,包间圆桌旁围坐着十多个人在等我们,每双眼睛都分外留意地盯望着我——我真想回到戈壁里去。“这是小象的同学。”她爸这样介绍我。小象一下子抓起我的手,大声说:“他不是我同学,他是我男朋友!”窘迫的沉默,她的小手在我手心,我真想带她一起去戈壁。第一次,我为自己做的事羞愧起来:留胡子,走路,拍照,写博客。尽管如此,我还是背着我的相机,在城里转悠。小象说,她能理解拍照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她去会朋友,我便看看毛主席像,逛逛刘备墓,有时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仍然在路上,一切似乎都还在我掌握之中。博客上挤满了叫我快回戈壁滩里去的评论,我一概不理。“我们去海南吧?”一天,小象说,“那儿比较安静。”没过几天,我光脚踩在白细的沙滩上,大海绕着我的趾尖嬉戏。小象站在我旁边,正指着一只被冲到岸边的大胖水母哈哈笑着,“现在就我们俩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她说。但我早已不会休息了。白天,我拉着她到处拍照;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常做噩梦。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忘了打开定位仪记录自己的路线,差点急出了眼泪。小象望着我,满脸不解。另一次,我告诉她自己要去拍几张日落的照片,让她在沙滩上等我一会儿。过了三个小时,我才回去,怒火让她的眼睛更加黑沉了。小象爸妈也要来海南待两天。我跟她坦白,自己有点怕她爸爸。她安慰我说,他虽然样子常常凶巴巴的,但人其实很好。况且,她妈妈很喜欢我,这才是最关键的。她又莞尔一笑:你难道不知道在四川,家里都是老婆说了算?我跟小象爸爸单独两人,面对面坐在餐馆露台上。小象跟她妈妈洗手去了,耳边浪声涛涛。两人谁都没说话。他检验般地瞅了我一眼。“来,我们喝一口吧。”他说着,一边举起啤酒瓶,准备给我倒上。我知道其中的意思。小黑在劝我喝酒的多次尝试中,曾给我解释过,“中国男人谈正事,”他说,“基本上都得喝酒,不管是谈生意,还是交朋友!”我抬起手放在杯口,小象爸爸迷惑地看我一眼。“我从来不喝酒。”我说,又解释起来:不喝酒是我的原则,就像我的其他徒步原则一样;我希望一直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失控,再说喝酒对身体也不好。“没事儿。”他笑笑,给我倒上了可乐。离别的场景很压抑,小象和我坐在机场候机厅里,屋顶低矮,地上铺着地毯,沁凉的空气中飘散着所有机场共有的气味。小象穿着花裙子,戴着太阳帽。我为发生的一切道歉。“你不用跟我道歉。”她说着,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别这样,我做不到。”我说。她的笑容里含着忧伤,“我懂。”眼中的闪耀2008年9月5日敦煌,河西走廊西端敦煌,才踏上停机坪,戈壁的风沙又袭向我。回到之前住的宾馆,有人问我是不是长胖了。我笑笑,我的身体需要囤积点脂肪。中国人不爱吃罐装食物,我也不爱,但走路的时候很方便。因为担心出城后买不到了,我便买了许多罐装玉米和黄豆,还有八宝粥、饼干、牛肉干和几件矿泉水,把拉拉车塞得满满的,又将方桶灌满水,晚上洗脚用。那副没用过的羽毛球拍被鲁比带走了,阳伞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我带上那两张凳子,没准儿还会有客人来访。收拾好行李,我便早早上床睡觉。一个女人在楼道里来回跑动,吵醒了我。她在检查所有的窗户是否已经关好,“沙暴!”她喊着。这时,我也听见了,掀开窗帘,只见褐色的旋风,树干被风刮得耷拉下来,枝梢折断了,沙砾噼啪地砸在玻璃窗上。风暴在城外的沙丘补足了能量,俨然成为一只凶猛的黑色巨兽。我穿着内裤站立在窗边,试着想象自己此时和拉拉车在外面找避风处的窘状。这应该算是真正的沙暴了吧。我又倒回床上。小象打来电话,我跟她说今天走不了,有沙暴。“噢!”她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停。”我说。“小心点!”她提醒我。第二天早上,天空重又放晴。我跟宾馆工作人员道过别,便拖着拉拉车上路了,穿行在一层薄雾细沙之中,身着橘色背心的人们正忙着清扫路面上的断枝。我转往北行,途经一个月前鲁比和我卖掉黄瓜的路口。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冷不丁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正在搜寻着刹车不灵的蓝色货用三轮。我想念起鲁比来。小象在成都,父母身边。谢老师在我前面离得很远,新疆某一处。我给他发去短信,说自己终于要开始追赶他了,接着,我踏上一条漫漫林荫道,离开了绿洲。两侧的树尖聚拢在中央形成绿荫篷顶,盛夏的熟郁飘漾在空气中。我顺着路望去,想起了自己徒步的第二天:那条通过卢沟桥后的秀美林间道。那时候,我还暗暗奢望一路如此。走过绿洲,戈壁突显出来,一切依旧。我迈步向前,车把捏在手里。轻风抚过,赭黄的戈壁滩心平气和。我见到骆驼和长城废墟。伴着震耳的隆隆响声,一辆大货车在我身后停住,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一旁谨慎地冲我眨眨眼,旋即朝我伸出一只手。他在这条路上已经看见过我三次了,每次他都按按喇叭,冲我挥挥手。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停下车来,问我会不会说中文。他塞给我一个哈密瓜,笑脸一扬,“拿着,哥们儿,没准儿咱们还能再见呢!”他发动轰鸣的汽车,又朝我招了下手,开走了。剩下我站在浓浓的灰雾中,干咳几下,手里抱着个哈密瓜。一路上,我因为这些卡车司机不知冒过多少回光火,噪音、浊气、完全不顾及他人的驾驶方式,还有无休止的喇叭。天气闷热,从敦煌出发时带上的四十升水消减得很快。我拖着拉拉车,走在戈壁里。饥饿感不很明显的时候,我吃一罐玉米,觉得饿便吃一罐黄豆,很饿的话就两样一起吃。一天中最美的,莫过于落日将整个世界都镀上金色的时刻,之后,空气慢慢凉爽下来,连这戈壁也显得温婉和善起来。我一直走到天边烧得通红,才找地方搭帐篷,离路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最好还得是平地。等我搭好帐篷,太阳只剩天边耀眼的一条细线,余下的天际徐徐过渡,深蓝至黑暗。星星闪耀着,多得让我觉得好似站在圆球之上,旷大的空间,球在正中。四天后,我到了柳园,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街上拦住我,“你也没我想的那么高嘛!”他说着,笑起来。他的姐夫在敦煌见过我,消息比我来得快。我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牵驴女人。我在小居民点待了一天,上街散步,跟村民聊天。这里不是绿洲,他们说,这座城市全靠附近的矿井和沙石场,生活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疏导过来的。对我来说,无论怎样都好。火车站旁,我坐在阴凉处,望着站前的广场,餐厅、宾馆的广告牌上写着的字,退休老人在树下聊天。我不禁问自己,若有一天真要离开中国,我会不会哭呢?第二天出发时,我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站在角落等着我,他一袭黑衣,神情中夹杂着几分独有的执拗。“我跟你一起走,德国朋友。”他向我宣布道,口音浓重。他叫雅库布,维吾尔族人,是哈密的一名卡车司机,他想跟我一起走戈壁。我瞅了一眼他的脚:黑皮鞋。阳光射在身上,刺得生疼。我在拉拉车里装了许多食物,够吃一个多星期。雅库布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什么都没有。他的目的地就是哈密,他说,三百公里。他想跟我一起走,要是什么时候累了,他就拦辆过路车。“所有卡车司机都是我朋友!”他的语调高高扬起。于是,我们走进了正在灼烧的戈壁。我觉得他有些古怪,这个人,他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我停下喝水,也递给他一瓶,他没接。现在是斋月,太阳下山后他才能吃喝。我看一眼定位仪:十点刚过。我们身处戈壁滩中,阳光烫人。我的舌头和上腭粘在了一起,嘴里干得恶心。我又迅速喝了几口,把瓶子塞回拉拉车里。本来还想吃点什么,但我还是忍住了,相机也很少拿出来。这人我之前从未谋面,这里,还只有我们俩。我们继续走着,他好像不知道渴和饿,也不知道累,但话不少。他说他想去俄罗斯,说维吾尔族人在这里生活不容易,说他家投资的铜矿后来才发现铜太少,压根儿赚不回钱;说他当卡车司机,辛苦得很,钱还挣得少。“要是去了俄罗斯可就不一样了,”他说,“或者去土耳其也行!但在这儿,在中国,生活不好过。”有一次,他指着远处的两团灰雾说:“那边的,也是卡车。”“他们干吗不在路上开?”我问。他诧异地望我一眼,“节约过路费啊!还能躲过警察检查!”“那不危险吗?”“当然危险啦,还有人送命呢,车子陷进沙里,又没带够吃的。最可怕的是冬天,这外头零下三十多度,年年都有冻死的。”他又笑起来,“不过,我们维吾尔族人出不了事,出事的都是不熟悉情况的汉族人!”这让我想起了西藏,想起了藏民们脸上的骄傲。许多外地人不适应高海拔,只能叫嚷着头痛缩在床上,但藏民们完全不以为然。雅库布在我旁边走着,一刻不休地说话,三句不离维吾尔族人的生活状况。我了解到,维吾尔族人总是比汉族人好客。突然,我恍惚看见雅库布眼里一闪。我有些发晕,渴饿交加。我很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但更想先甩掉这个同伴再说。“你一般每天花多少钱?”他很直接地问,从旁瞅瞅我。“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我说。我不想跟他谈论这个话题。但他很执着,“等你到了哈密,什么都比这儿贵。”“我可以省着花嘛。”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并排走了一会儿,然后,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那现在呢?现在你身上有多少钱?”“这算个什么问题?”我的手将车把抓紧了些。“就是问你有多少钱?”“两百。”我嘴上说着,脑子里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里除了我们俩,再没有第三个人了。远处,一辆卡车的影子缓缓朝我们移动过来。我加快脚步,沙丘从我身旁滑过。天气很热,我感到眩晕。我瞟了一眼定位仪:今天已经走了二十多公里,几乎没有休息。我暗暗希望能找个搭帐篷的地方,但这个奇怪的维吾尔族人得先消失才行。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嘀咕着什么,声音单调低沉,像是在祷告,似无休止。又过了一会儿,我停住了。“雅库布,”我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在那儿说什么呢?我不懂维语!”“我在算你的钱。”“啊?”“你的钱!我在算呢!”“你别闹了!”他不知所措地盯着我,随后一阵沉默。我们一个字没说地继续走,影子越拉越长,太阳落下来,整片戈壁滩都笼罩在金光里。我开始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这茫茫戈壁上招惹了这样一个人,穿着皮鞋跟在我后面,还计算着我的钱。我得甩掉他。红色的卡车停了下来,两个男人跳下车。他们拍拍雅库布的肩膀,朝我笑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想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还有什么打算。雅库布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含带着慷慨的笑容,他解释说,我是他的德国朋友。我努力挤出笑脸,暗暗希望他们能把他一起带走。但他们自个儿接着上路了,他们走后,雅库布转身对我说:“我朋友!”“我知道,雅库布。”我不笑了,我注视着脚下的路面,努力克制住眩晕感,脑子里思量的全是吃东西,喝水,还有睡觉。还有两千步,还有一千步,然后我就拐个弯,拖着拉拉车走进碎石滩里,不管雅库布干什么。然后我要告诉他,他不能跟我一起走。我斜瞟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并不疲倦,连汗都没出。“德国朋友!”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很高兴能跟你一起走,但现在我得告辞了。”终于,我心想,“噢!”嘴上却说。“我就在这儿等着,哪个朋友路过就让他捎我一程。”“那好吧,雅库布,祝你好运!”“需要好运的是你,不是我!”他的一只手伸进裤兜,掏着什么,“我刚才算了一下,你的钱到哈密可不够!”还没见他从裤袋里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知道自己彻底误会了他。“不不不,雅库布!”我急忙喊起来,连连摆手拒绝他要给我的钱,“我真的不能要你的钱!”又说了好一阵,我终于说服了这个小个子卡车司机,我们的友谊比金钱重要。我陪他一起等下一辆过路的卡车,司机们看见他,招了招手。那个庞然大物在腾起的灰雾中站住,门开了。“后会有期,德国朋友!”雅库布说。我答道:“后会有期,维吾尔族朋友。”我们握握手,相视一笑。他上身一摆,跃进了驾驶室里,关上门。卡车再次发动,起步,轰隆远去,我的目光也跟随着它。我拖着拉拉车,慢慢走向戈壁滩深处,找到一个无风的好地方,我搭起帐篷,前面放张板凳。因为早就饿坏了,我打开一罐黄豆和一罐玉米。两分钟不到,它们通通进了肚子。我刚躺进帐篷,绞痛就来了。身体正中的位置,肠道一阵扯刺。我后背连起鸡皮疙瘩,疼得直发抖。一定是那豆子,我心想,慢慢摸爬到帐篷外的夜色下。戈壁滩一片寂静。我在帐篷前反复做着下蹲,抬头,望见天空群星闪耀。疼痛却丝毫不减,我把上身压到板凳上,将两个指头伸进喉咙里,什么都没有。这个戈壁滩的夜,我孤单单一个人,抠着嗓子眼不住地咳嗽,想到了妈妈。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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