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中国-4

当我问董哥能不能多待两天时,他很高兴,两手一拍,旋即计划要把我介绍给他私下的和生意上的各路朋友。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穿着凉拖鞋,跟在他身后。晚上,我在一排高楼前下了车,据说这里是艺术学院,李老师在这儿工作。她来门口接我,带我简单地参观了校园。“你跟董哥是怎么认识的?”我们站在结起了薄薄冰层的人工湖边,我问她。她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转而笑起来,“我父亲跟他很熟!董叔对我来说就跟家里人一样!”整个洗浴中心只有一间供暖的浴室,我得跟姑娘们共用。为了避免尴尬,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刷牙时都会先大喊两声:“有人在里面吗?我进来啦!”有一次,果然有一个软软的声音从浴室深处传来:“稍等,德国帅哥!”不一会儿,两个姑娘抱着浴巾浴帽嬉笑着跑了出来,之后,浴室就归我独享了。咔嚓!相机快门的声音,一个保安面带狐疑地瞥我一眼。我不禁想,观音菩萨怎么看我这样整天在“那种”洗浴中心闲逛,还未经允许就拍照的人。不管怎么样,它的塑像一直都温柔慈善地俯视着众生,似乎丝毫不为凡间悲喜所扰。“到了正定,你可得多花点时间看看!”虽然李老师之前已经这样说过,但我对这个就在眼前的地方没有半点了解:正定距新乐只有步行两天的路程,几乎已经笼罩在石家庄市区重工业的浓烟之中,在地图上看来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郊县。而就在这里,有至少以半打起计的千年古塔。我眼前这座观音像位于朱砂红墙的隆兴寺内,寺院里一座石碑上碑文的年岁竟可追溯至隋朝。走出庙堂,我到院子里找了把凳子坐下,边吃苹果边看着过往的游客。这座两面刻字的石碑有一人多高,在阳光照射下象牙似的反着光。石碑顶部刻有盘龙,保存相当完好,它可是在公元586年凿刻而成的呀!那时的欧洲,民族大迁徙正慢慢减缓,中世纪的黑暗正逐渐笼罩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之上。碑文内容是隋朝前期的建寺历史。这个朝代虽然只历经两个皇帝,统治不足半个世纪便灰飞烟灭,饱受后人讥笑,但它的功绩仍是不可磨灭的:这对父子皇帝在距离三国时期三百多年后,首次完成了中国的重新统一。此外,他们大兴土木,改革政法,不仅在西北修筑了长城,减轻了刑法,还开通了运河,重分了土地,为接下来几百年的盛世奠定了基础。但为什么历史对这两位君主不予认可呢?史书上,他们保守、封闭,仅仅沉湎于复仇之中,隋炀帝更为皇位杀父弑兄,奢靡铺张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小象发来一条短信:今天慕尼黑下了第一场雪——问我这里是不是也一样冷。让我记得戴好帽子,按时吃饭!旁边是冒号和括弧画出的一个小小的笑脸。她是对的,一向如此。现在是下午三点,天越来越冷,我今天还没吃上一顿热饭。但为此,我在正定的地图上划去了三个点:一座博物馆、一座塔和著名的隆兴寺。还有三个点等着我,距省会石家庄也还有大约三十公里。我决定,今天在下一座塔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出发去石家庄之前再去别的景点。两天后,我坐在一家小饭馆里,等着上菜。“这个地方可怕吧?”坐在我旁边的男人边说边满意地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虽然已经有些中年发福的迹象,他的脸依然相当瘦削。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将下一个饱满的饺子咽了下去,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还用说吗,这个城市当然可怕!在我眼里,石家庄跟北京差不多,只是人口少一些,文化氛围淡一些,空气更糟一些。这里的浮尘多到了有人晚上便把私家车罩起来,以免它们第二天变成“灰车”的程度。餐馆服务员走过来,将一盘蒸饺放到我面前。“肯定很好吃!”我礼貌地说,并为自己还能在其他方面保持点乐观感到高兴,“而且,正定的寺庙基本上也可以算是石家庄的嘛!”“嘿,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他笑起来,先给我,再给自己斟上茶,“但这个城市本身还是很可怕!”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玻璃门,门外,一辆又一辆的车缓缓驰过大街,“之所以有石家庄,完全是因为火车站!”“计划修建的城市?”他点点头。“重工业,还有军队。”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住的宾馆还真的住满了当兵的!”“你住在哪家?”“火车站边上的惠文大酒店。”“高楼?你住一晚多少钱?”“两百。”“还行,不过部队的人住肯定更便宜,”他说道,“而且不光房间更便宜!”他话里有话地撇嘴一笑,我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在宾馆电梯里遇见的那一群年轻女孩,紧身衣裤,头发高高梳起,睫毛涂得又卷又翘,像是正在去往夜店的路上。不过,电梯是上行,而不是往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俩一边哧哧地笑开了,一边把几个饺子送进嘴里,味道还真很好,尤其是蘸过辣椒酱之后。趁着嚼咽两个饺子之间的空隙,我问了他一个从我们交谈以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不是这儿的人吧?”他愣了一下,“我?这儿的人?你怎么会这么想?”“也不是不可能呀!”“什么啊!你去过山西没有?”没有,但光想到那些山,我已经不禁打了个冷战,“山西就是河北西边的那个商贸大省吧?”“对,还不只如此呢,它还是中华文明的摇篮!”“是吗?我以为那是西安附近的地区。”“什么啊!你没听说过那个说法吗?十年中国看深圳,百年中国看上海,千年中国看北京,三千年中国看陕西。五千年中国,”他骄傲地瞅我一眼,“看山西!”晚上回到宾馆,我整理着照片,翻来覆去地考虑着下一步的行程。刚才应该问问他老家具体在山西什么地方,那里是什么样子,我心想。距离山西的山区还有三天或四天的路程,前面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心里完全没谱。到现在为止,我走过的都是一段段几乎笔直平坦的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屡屡停下休整几天。而在山西,地图上的路像在向我发出挑战似的盘盘绕绕。我现在想象着自己在山路上的惨状,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压在背包下发出的呻吟。当年从巴黎走回德国时,山路也是最辛苦的:起初是阿尔登山脉的橡树林,后来是埃菲尔山区,最后是那阴雨绵绵似乎没有尽头的绍尔兰地区,而这一次,我的行李至少是那时候的三倍多!正想着有些东西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家里,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藏在背包深处的降临节历,一种德国人为迎接圣诞节到来而做的礼物,二十四个小门后面藏有巧克力或别的小玩意儿,12月的头二十四天,每天打开一个。幸好,只是角上有些压损,包装上的画和我在超市买下它时一样:一群胖胖的孩子正在冷杉树下烤饼干。我一共买了两个,一个给小象,一个给自己,那时到现在还不足一个半月。“我也很想留在你身边,”在她慕尼黑的公寓里,我对她说,“但我没办法。”她躺在床上,日落前的最后一缕阳光照进来,几分惊诧、几分忧虑混杂在她看我的眼神里。“你爸说,这个想法糟透了。”“……他还说,我这样以后找不到工作,才不会呢!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会几种语言,会拍照。而且我已经在欧洲走过,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有兴趣。我会每天写博客,绝无例外,你就等着瞧吧!”紧接而来的是她那典型的小象式的笑容,映托着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你呀,还有你的那些原则!”我把降临节历放到桌上,打开了前五个小门:马、月亮、冷杉树、车和圣尼古拉。还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把它们通通吃进了肚子里,一股奇怪的空洞感蔓延开来。看了一会儿电视,写了一篇关于昨天在正定碰到的和尚的博客:他穿着橙色的僧服坐在庙门口,头歪在一边,显然正沉浸在某种冥想之中。我轻轻地走近些,拍了几张照片,随时注意尽量不打扰他——他一动也不动。最后,我站到他跟前,他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一个微笑挂在脸上,把一部手机举到我眼前,屏幕上闪着“SETUP”——英语。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师傅,”我笑着说道,“你把语言调成了英语,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改回中文了,是吧?”他边笑边点点头。几秒之后,一个显示中文的手机又回到了他手里。“阿弥陀佛!”他念起了无量光佛的名字。黑闪闪反光的白色泡沫向世人昭示着这里遭受的破坏,它们堆在一座高速路桥下的小溪沟里,就在刚出石家庄市区不远的地方。到处都闪着亮光,好像那些泡沫扼杀掉一切生灵之后,还将它们逐个儿清洗过一般。灰暗的苍穹下,孤独锈蚀的废铜烂铁又给这一幕涂上完结的一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鸡蛋味。我以最快的速度拍下几张充满哭诉的照片,便接着赶路。城市在我身后,地平线上已有起伏的山影,柔和,充满了希冀,好似那些遥远的记忆。我对高原山区的看法在不到半天时间里就被完全颠覆了:身后的石家庄好像一条喘着粗气的大章鱼,向四面八方伸展出腕足似的街道,似乎随时都能把周围的一切通通吞噬,难道那一段段无害的山路还能比这更糟?肯定不可能。我满怀期待地朝山里走去:我希望看到一片未经开采挖掘的景色,寺庙、小村优雅地点缀其上,希望碰见身着长袍、蓄着胡须的长老,希望听到女人们在河边打洗衣服时清亮的歌声。脚下的路不会轻松,但空气肯定比在山下清新自然得多!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想法!一天过去,我没有见到风景如画的村庄,反倒看见一栋又一栋的混凝土房。路过一所监狱,人们半掩着嘴告诉我,在看守的高压下,犯人们每天都得如牛马一般地挖采黏土。寺庙是没有的。四周的地表已经被不知翻挖过多少回,一片污浊。我脚下的路被煤坑、煤堆、煤炭装卸场包围着,其间,货车来回轰鸣,将这些煤运出去,整个世界都蒙着黑黑的尘灰。我在一棵树边停下,这片景象中,它就好似火中的木柴块那样立着。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打转:它想在这里长得郁郁葱葱,真是幼稚可笑!就光说我吧,连呼吸都很困难,嘴里反复结起一层又一层干壳,用水也无法冲掉。偶尔,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迎面而来,个个戴着防尘口罩。我们在煤灰的缭绕中互相望望,我能看见他们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许多口罩在鼻子和嘴巴的部位都是黑乎乎的一团,这样至少不会直接将煤灰吸进肺里,我心想,并下意识尽量浅呼吸,就像小时候坐在妈妈车里,她神经紧张地抽烟时一样。“你如果不戒掉的话,迟早会为此送命的!”有一回,我这样对她说,她只抛给我一个并不愉快的短暂的笑脸。山坡上有一座观景亭。我高兴起来,拖拽着身体气喘吁吁地沿着小路上爬了近五十米。亭子由几根柱子支撑,中间连有长凳,檐角向上扬起。山坡下方,车辆依旧来回轰鸣驶过。我靠在一根柱子旁边,舒了口气:高处的煤灰确实比大路上少许多,天空中甚至可以看见一小抹隐约的蓝色。我打开一瓶酸奶饮料,喝了几口,拉长呼吸,舒畅极了。中午休息向来都是徒步中最美好的部分,那年在法国走路时已经如此。徒步本身相当辛苦,一点都不舒服,此外,多数时候还有脚痛的问题。晚上也是没有保障的:万一没有旅馆落脚呢?万一黄昏时还在为晚上的住处一筹莫展呢?中午的休息就不同了,只要老天赏脸,我愿意在哪儿坐坐就在哪儿坐坐。无论是林中的一片空地还是田里的稻秆堆上,超市门口的停车场还是风声呼啸的山峰间,小餐馆冒出的油烟里还是寺庙墙壁的阴影下——前一分钟还又累又饿,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转眼,我已在最美的地方舒展开了身体,背包当作枕头塞在头下,鞋也脱下来摆在旁边吹干。长长地伸直双腿,我观察着匆忙过往的人们,他们还不知道自己面前躺着一个连亚历山大大帝都嫉妒的第欧根尼。突然,离我不远的地方,什么东西炸了。一声震耳的响声,几乎与此同时,粉红色的酸奶雨点般落在我的衣服上。又一声响,又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阵噼啪声,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定是有人在放鞭炮,多半是谁家有喜事。我骂骂咧咧地走到山坡边,想找出这噪音的制造者,一边心不在焉地试着擦去衣服上的酸奶。不是红喜,是白喜。几百米外,一列大约由五十人组成的队伍正缓缓地跟在一具棺材后面,棺材载在拖拉机后挂车里。一个人吹着唢呐,完全听不出任何调子,还有两个人跑在队伍最前面,间隔有致地点放鞭炮。他们大多身着白色的传统丧服,披风式的外套,戴着一直遮到眼部的大帽子,一些人手里还拿着大大的彩色花圈和纸制的像。毫无疑问,这是场葬礼!我激动起来,完全忘记了外套上的酸奶。直到现在为止,我也只在书本上读到过一些关于中国传统葬礼的内容,却从来没见过真实的场景,在北京的两年也没有!我匆匆忙忙地顺着小道返回大路上,咿呀的唢呐声夹杂在震耳的炮响中越来越近。家家户户的人们都从屋里出来看个究竟。一家小卖部门前站着几个老人,我也试图不引起他们注意加入其中,当然没有成功:一双双眼睛诧异地望着我,大概都在猜测着我在这里干吗,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跟我说话。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膀,指了指送葬队伍走来的那个方向。“他肯定是怕放炮!”一个人说道,剩下的人都笑起来。有人一声不吭地递一支烟给我,接下来,我的国籍被确定为美国,围绕我行李的讨论展开了。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扭过头,朝向大路的方向。那两个领头放炮的男人已经差不多走到了我们跟前,我举起相机。“啊!原来是摄影师!”所有人立刻回头盯着我,“瞧那相机多大个啊!”“嘿!”这一声是冲着那两个负责放炮的人喊出的,“我们这儿有一个外国摄影师!”“美国的!”放炮的两人腼腆地笑了笑,在我们跟前放下了特别大的一堆鞭炮,引线得先绕在一起,再用烟点着。一阵咝咝声响,所有人都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爆了。我敢肯定,沥青路面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一张张脸充满期待地望着我。我想了片刻,耳朵里还回响着尖锐的哔声。“Okay!”我大声说道,并竖起大拇指,“Okay!”大家都满意地笑了,没过多久,整个送葬的队伍也来到我们面前。当我在一顶顶白色丧帽下发现好几张稚嫩的脸时,我的微笑卡在了嗓子眼里。我见过这种眼神:透过它,世界似乎被模糊的玻璃瓶底隔开了,身处一个从未想过会与自己相关的仪式之中,它便抛不开,也甩不掉。我放下相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整个队伍通过后,我急匆匆地加紧脚步朝西方走去,不假思考。路上的下一个小镇几乎就等于一个岔路口,几十栋房子,外加一座立着两根又粗又大的冷却塔的火电站。但今天,我也不大挑剔了,只要能有一个带暖气的房间就行。一幢楼上写着“宾馆”二字,我没多想便走了进去。楼内给人的感觉却像货船的船舱:几乎没有窗户,天花板很低,前台边还相当多余地立着一个仿真船舵。但这里暖气很足,而且据说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拿到房间钥匙几分钟后,我穿着内裤和拖鞋站在前台,想要一点洗发露,我自己的不知在什么地方弄丢了。前台接待是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上了些年纪的阿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了起来。“老板!”她冲着屋内喊道,“这个老外要洗发露!”“老外?”里面答应着。门帘一阵窸窣,一个年轻女人出现了。她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脸部线条整齐柔和,蓬松的鬈发,一定是这个小地方的美人之一——她就是这儿的老板。她从上到下地将我打量了一番,“你怎么知道他要啥?”她问前台接待。“他自己说的啊!”前台转向我说,“你是不是要洗发露?”“对。”老板的表情一下亮开了。“你会说中文啊!”“会一点。”“那太好了!我姓齐,这是我家的宾馆。稍等啊,我找找看有没有洗发露!”我从浴室里出来时,齐老板坐在我房间里。“你喝过碧潭飘雪吗?”她指着桌上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笑着问我。飘雪就是漂在绿茶上面的茉莉花,她给我解释道。我们能不能聊会儿天?等着我收拾好了洗澡的东西,在她对面坐下,她便开始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在这儿干什么,什么时候来的中国,在北京上了多久学,喜欢北京什么,已经到过哪些地方,最美的是哪里。只有一个问题,我想不出准确答案,“你怎么会想到做走路这么奇怪的事?”我正慢慢地穿上右脚的袜子,她的语气中几乎带有几分歉意。我机械地重复着自己一直重复的话: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冒险故事感兴趣,曾经没做任何准备从巴黎走路回家,第二年还走过意大利北部和法国阿尔萨斯地区,我想通过拍照和写博客记录下我走过的路。我在走路时,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活着。忽然,我还想起了另外一点,“在中国我也走过,你知道桂林漓江吧?”她眼睛一亮,“当然啦!”“有一次,我顺着漓江走了一个星期,上山,下山。另外还有一次,我沿着长城从东向西走,也走了一个星期!”“那你去过山海关!”她激动地叫道,还拍起手来,“走路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很累,但是感觉很好。”她陷入了思索中,“那你家里人怎么看?你在这儿……到处乱走?”“噢,我爸强烈反对!他希望我赶快拿到大学毕业证。”“中国父母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这么做的,你知道吧?”她笑着问,“你哪儿来的钱啊?”“我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噢。”“没关系的。我三岁的时候,亲生爸爸就去世了。”“但你不是刚说你爸爸……”“后来我妈又结了一次婚。从那时候起,我其实跟有父亲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对了,这家宾馆完全是属于你的?”“嗯,我们家在这里还有一些别的生意。你晚点要吃饭的话,就到对面的那家餐馆,也是我家开的,比别的地方便宜多了,还干净!”茉莉花蕾已经吸饱了水,沉到了杯底茶叶之间。突然,我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你知道吗,我也想出去看看,”她的双眼就像阳光下的积雪那样闪亮,“我真想随便坐上一辆火车,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无所谓!认识一些新的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想!”她停顿了一下,“跟你一样。”她把手抽了回去,盯着自己的指甲。“那你干吗不出去旅游呢?”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答复。她面无悦色地勉强笑了一下,“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个孩子。”“你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了?”“二十六岁在我们这儿已经不算年轻了!”我们各自盯着手里的茶杯,喝着茶。我的杯子上,黑粗字体写着火电厂的名字。茶散发出淡淡花香,夹杂着一点苦味,咽下后,还有一丝茉莉的芬芳留在舌尖。“说实话啊,”她专注地望着我,很直接地说道,“你觉得我们这个地方美吗?”美?我差点被呛着。“呃,这儿的人很好,”我边咳边说,“吃的也很好!”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能接受在这里生活吗?”“这个嘛,”我托词说,“我是德国人,也不太懂……”她向我投来充满责备的一眼,我立刻羞愧起来。“这么说吧,”我说,“从石家庄走来的路上我已经注意到,这里的环境遭到了一些污染!”她点点头。“但这也是很正常的!”我赶紧补上一句,“整个国家都在努力发展经济,需要大量原料——所以有些地方不太理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啊!”上海城里,林立的摩天大厦伸入天空好几百米,而这里,一切都是黑的,我心里想着。她一定猜出了我的想法。“但这里更严重。”她有些沉闷地说。“更严重?”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是啊,明天你上路就会看到了!有些地方和这里一样,有些还更糟。”“噢。”“没事儿,”她挤出一个微笑,“发展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而且你说得对,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好!”她又想起了什么,“你打算去看石头村吗?”石头村?“把你的地图给我!”她说。我打开电脑,一张我和小象的合影出现在屏幕上。照片上,我们俩站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前,正拿我一直系在腰间、我颇感自豪的腰包开玩笑。就在这张照片拍下后没过多久,我们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大声争吵,周围行人都纷纷绕道走开。“你女朋友?”“对。”我说。其实也不完全对。小象一直坚持说,只要我还在路上,我们就不算真正在一起。齐老板高兴地咂了一下嘴,“中国人?”“成都的。”“噢,四川辣妹子?那你可得小心啊,她们不光长得好看,还性格火辣呢!”这点我还不知道吗?“这张照片不是在中国拍的吧?”“不是,在巴黎,她在德国上大学。”“等一下!”她笑起来,“你女朋友是中国人,在德国上学,你是德国人,在中国徒步!这恐怕有什么不对吧?”“我的计划就是要走到她那儿去。”我带着些悲情地说,一边打开地图软件。她饶有兴致地看看我,便指向地图上一条迂折的路,“明天,你就从这条路走,一直走到天长,从这儿开车过去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寻找着,然后停在了山里一个点上。“这儿就是于家石头村!”我们说好明天早上她带儿子过来给我认识。八点半,我的房门准时开了,一个精力过盛的小子冲进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朝我做个鬼脸。我乐了,问他多大了,小朋友高声喊道:“四岁半!”一秒也不消停地抢过我的定位仪,一通乱按。正当齐老板笑骂他的时候,他爸爸也走了进来:体形微胖,看上去已年过四十,牙不太好。除此之外,脸有些浮肿,就像其他过于频繁地好喝几口白酒的人一样。他伸出来跟我握手的那只手又软又冰,我不禁后背一阵寒战。你好,《指环王》里的咕噜姆,我们面对面站着却又无话可说的时候,我心里这样想。“拍张合影怎么样?”齐老板说。我们一起走到大堂,我干脆让那兴奋得高声尖叫的小子坐到我肩上。夫妻俩一左一右地站在我旁边,年长的前台接待负责拍照,我冲着镜头笑起来。小朋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爸爸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我能感觉到齐老板的发梢触碰到我的小臂。她今天不仅穿了时髦的皮夹克和长靴,还喷了香水。没过多久,我又上路了。在一座长桥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向我迎面驶来,车篮里装满了苹果,也不知为何,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向后望去,直到再次看到远处电厂的冷却塔。我倚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望向桥下,突然明白了齐老板的话:从这里开始,一切将更糟。迷路现在怎么办?我坐在石头村的台阶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想是不是倒回去走国道比较好。一只绵羊从矮墙上探出头来看着我,它耷拉着耳朵,眼神中带着几分昏沉的猜忌,空气很冷。今天早上,我在天长镇醒来,盯着那盖在山谷废墟上的白霜足足看了好几分钟。朝南顺着一条小道在山里走了两个小时,便到了石头村。每走一步,空气就清新一些,四周景色也自然美好起来,尤其在经过了几天的满眼疮痍之后。齐老板的话仍然是对的:沿着国道走下去,一切只变得越来越糟。昨天,我站在桥上向下望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大鸟,也许是一只鹭,形单影只地盘旋着,似乎不知在何处下落才好。它下方的水面呈现出一种令人惶然不安的颜色,使我联想到海底沉船上的斑斑锈迹,水面上还斑点般密集地漂浮着各种垃圾。岸边,几幢多层楼房的墙基相连着,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些方形的孔。墙面有蓝色液体从孔里流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大堆污浊之中,远看更像这些污秽正沿着墙壁向上攀爬入侵。我从两个正弓着身子干活的人身边经过,他们一铲接一铲地把高高的煤堆铲进一台机器里。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又将煤从另外一个方向吐出去,空气里满是黑色的煤渣。没过多久,我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停了下来:面前这条河道的蓝绿中混杂着奶色,里面的液体黏稠如牙膏一般。令人不解的是,液体表面不见半点杂物。我猜想,落入其中的物体一定都立刻被通通吸入河底,消解殆尽了。远处隐约出现一个工厂的轮廓。我从旁经过时,看见墙上的一个小洞,一股细细的粉白色液体从墙内流出来,似乎还闪着有毒的光。而在这山上,一切都很美:没有污染,没有车辆,空气清爽通透。小小的石头村已静静地在此伫立五百年之久,就好比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世外桃源,仅有几根木制电杆架于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满是煤坑车场的国道距离这里不过十几公里而已。站在山上,似乎国道从未存在过。“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幸福,你这个傻帽儿!”我对那只依然百无聊赖地盯着我的绵羊说。我站起身,背上背包,它便躲到了墙后,等我走远几步才又探出头来。整整两个小时过去,我在山里兜着圈子。村里的人警告过我,别再往山里走了,还是倒回去走国道比较好,他们说,不然我会迷路的。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从石头村朝西直走的话,大约八公里,就又回到国道上了。难道还真会出什么意外?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定位仪呢!从那一刻起,我就再没见着半个人影。脚下的路穿行在田野绵延的山谷间、山脊上,也时不时有几间房屋可见。但注意到我的到来的,只有那些看家狗。时而响亮,时而小声,时而刚健有力,时而沙哑孱弱,时而充满了愤怒,时而又好像在说:“小心啊,外面有个陌生人过来了!”它们的叫声伴随着我的脚步。后来,连狗吠也听不到了。田间小路从一个地方开始变成一条人走过的模糊小径,没有房屋,也没有看家犬:那是一块刻着“张井沟”三个字的石头。字上方还有一行红色的告示:“禁止外来人员及长期在外居住人员入内。”看样子村里人大多姓张。附近很多村庄都如此,于家石头村也不例外,村里人几乎全都是明朝某位姓于将军的后代。但在张井沟一定出过什么事,以至村民不愿让外人进村,会是什么样的悲惨事件呢?我暗忖了一会儿,便接着往下走,希望能尽快回到国道上,从定位仪上来看,再向西几公里就到了。而现在,我正在一条都不能称为路的小径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四周丘陵起伏,一眼望去,枯草的黄褐色深浅不一,这景象就像随时有一队蒙古骑兵突然出现一般。我爬上一个山包,站在那儿竖起耳朵,想听听能否听到国道上的汽车声。但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那正对我软软耳语的风:我在这里,完完全全一个人。我失望地朝四周望去:这里到底有路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沿着那条自己臆想中的路已经走了多久?忽然,额头上一点凉:雪。它如此轻柔地落下,几乎令人无法觉察,但那肯定是雪。来得还真是时候!我期待着冬天的正式到来已经好几周了。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正在荒郊野外,没准儿还得在山坡上支帐篷过夜的时候,它却来了!等我明早醒来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行!必须继续走,就算要斜穿山坡也得走。我把路线稍稍向北调整了一些,顺着国道的走向,一咬牙,沿着定好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模糊不清的小径重新变回一条道,这些原始的丘陵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山谷,两边还出现了划分好的农用地。看到地面上那昭示着人类文明世界就在咫尺的拖拉机的轨迹,我激动地叫出声来——国道肯定不远了!突然,我的兴奋劲来了个急刹车:山的一侧撕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是一条隧道,昏暗得就像一个庞然大物的咽喉。我再次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没错:之前那条小道确实通向这里,但这隧道实在让人没有什么安全感。参差不齐的隧道顶只比我的头高出一点点,有些地方甚至还低些。拖拉机肯定开不进来,我得小心以免撞着头、缠上蜘蛛网或者碰到什么虫子。另一端:在黑暗深处,远远的出口发出微小的亮光,我似乎能隐约听到大路上传来的声音。如果对面什么都没有的话,谁又会在这山里挖一条隧道呢?我从包里拿出小照明灯戴在头上,便一脚跨进了黑暗里,紧跟着每一步发出的沉闷的回声。从另一端走出来时,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适应了日光。前方,一个小村子扎在山坡上,房檐个个向上扬起,墙体厚实,看起来和石头村有些相像,一股浓郁的气味飘来,不远处正有人张罗着饭食。真香!我忙着摘下头顶的灯,并正为自己终于重新回归人类世界高兴不已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一群小朋友发现了我,正连蹦带跳地朝我跑来。篮球伴着一声声欢呼在空中飞来飞去,短短几秒钟,我已经被团团围住,就像小孩子生日聚会上的小丑一样。“叔叔,你从哪儿来?”一顶篮球帽下传出一阵嬉笑声,“你怎么这么脏?”另外一个怀疑地问道:“你是从隧道里走出来的?”却连回答的时间都不留给我,随着一阵嗡嗡声,一个绿色的悠悠球猛地在我眼前弹起,好几双小手正兴奋地摸着我的手杖。“快看,原来他是滑雪的!”“酷!”“他的手机长得好奇怪!”他们指着我的定位仪。等我好不容易有了开口的机会,跟他们解释我不是滑雪,而是从石头村走路过来的时候,没一个人相信。“你不是老外嘛,怎么没有车?”“你说的是哪个石头村?”他们迷惑地互相看看,好像我刚才说的全是天书。最后,戴着篮球帽的那个小大人似的扬了扬眉毛,指着身后的村子说:“石头盖的村子?叔叔!所有的村子都是石头盖的!”我重新站在国道上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为重新回到这个满是煤堆、卡车轰鸣的世界感到高兴。至少我现在不用在野外过夜了,还能有顿饭吃。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和一块巧克力,我又心满意足地在来往车辆排放出的尾气中接着走——今年的第一场雪羞答答地从天而落。天快黑的时候,我到了山西的省界。本以为会有标示牌,但什么都没有。我事先已经在定位仪里做了标记,所以才知道准确位置。还真的就在这个地方,手机上收到一条自动发送的短信:中国移动——山西欢迎您!但标示牌无处可见。只有几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穿着军用棉袄,在一栋灰色的楼前铲煤。这个蚂蚁一样小的地方旧关,出乎我意料地连一家旅馆也没有,不过我目睹了一位卡车司机和一群人就谁该赔偿房屋损坏而展开的争吵。就在几分钟之前,卡车一个车轮爆胎,响声大得连脚上有伤、疲劳不堪的我也吓得跳了起来,此外,还震碎了那栋房子的几扇玻璃。还是别管他们争论的结果如何吧,我决定到这里唯一的小饭馆里点一份番茄炒蛋。店主人兼厨师,是一个留着普鲁士式大髭须的友好胖男人。把菜端上来之后,他便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我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旅馆,他想了想,点了根烟,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十分钟后,我在一对和蔼的老夫妇家里分到一个房间,把脚泡在热水里,为自己不用在外面过夜而窃喜着。窗外,雪正像一条冰凉的白色纱巾,铺盖在丘陵和山谷上。错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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