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坦荡荡的两百公里都已经走过了,就在这区区四步之内,我又深深地跌进了泥潭。我一边自带鄙夷地想着,一边奋力朝坑上爬去。风吹干了黏土,在手上结起一层壳。脚下的泥石下滑得越来越厉害。背上顶着巨大的背包,我的样子肯定像极了一只拼命想爬出饲养箱的乌龟。手杖下,一大块泥土滑落至坑底,我听见自己从牙缝间恨恨地磨出了一句:“妈的!”我靠着双手和膝盖支撑在坡面上。无辜的植物因无法承受我的重量而丧了命,诅咒和谩骂成了背景声效。这是我的报应吗?一个农民直愣愣地立在那儿,手里握着一把铲子,好像见到幽灵现身一般盯着突然出现的我。“老外。”他小声跟自己嘀咕着。“你好!”我跟他打招呼,一边使劲在腿上蹭去手上的土,连胳膊的里侧都是泥。我终于还是从坑里爬了出来,感觉一下子好多了。农民依然张着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你好!”我重复了一遍,“请问方顺桥怎么走?”他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你会说中文?!”“没有没有,就会那么几句话。”我说道,“请问,桥怎么走?听说那边有旅馆!”“你从哪儿来的?”“从德国来的。”“从德国一直走过来的?”“不不不,从北京走过来的!”“北京?那你刚才在黏土坑里干吗呢?”“我本来想抄段近路!对了,方顺桥……”“往那边!跟着铁路走就是了,大概还有十里路的样子!”十里,也就是差不多五公里。如果不再碰见别的坑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到。“没了,这是附近唯一的黏土坑。”农民跟我解释道。“但你用不着走到方顺桥去。那儿,”他指指农田尽头长长的一排树,“我家就在那边,你可以在那儿过夜!”我感动极了:邀请一个刚骂骂咧咧地从地下大坑里爬出来的人去家里过夜,远远超出了中国人好客的一般标准。尽管如此,我还是拒绝了。我想好好洗个澡,整理整理衣服,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此外,我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得好好想想,要不要跟小象坦白在保定发生的一切。雾在望都,距离方顺桥一天路程的一个小地方,有一棵古老的铜铁柏,它的树皮泛着一丝银光,旁边的石碑上记录了它经历的一个个春夏秋冬。“你想想,他们还准备砍了它!”把我从迷宫般的小巷里带到树前的小丫头愤愤地说。她伸出手指向树冠,千百节茂密的枝干螺旋状伸向天空。各个方向都有铁丝网紧紧缠住,这样它才得以稳立不倒。“他们是谁?”“当官的呗!”她冷冷地说道,我吃惊地放下相机,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从外表来看,她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吧,一点点的自以为是和一点点的骄傲在她脸上混杂出的表情,反倒成为一种独特的可爱。“几个星期之前,离这儿不远的一片树林就被砍了,”她接着说,手上比画出一个很明显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动作,“可怕极了!”“当官的就到这儿来随便砍树?”“我爹说,那些树被一家公司买了,要生产筷子什么的。很可怕吧?”我心想,同样的事会不会也发生在这棵孤零零地立在楼房之间的铜铁柏身上,还是人们为了避免它哪天自己倒下砸坏其中某栋房子?但小丫头所说关于砍树的事,又是真的吗?我坐在宾馆床上整理照片时,窗外能见的只有一片茫茫雾海了。车辆、行人就像一箱箱被弃船的货物,若隐若现地漂移其中。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的树是多是少,我无处可知。这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路上能见度不出几米,我有时甚至似乎能感觉到雾气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司机们却对视线的好坏满不在乎,短短几个小时内,我路过了四起车祸的现场,每一幕都相差无几:马路中央躺着几辆车的残骸,四周散着撞坏的保险杠、发动机防护罩,还有风挡玻璃碎片。没有伤者,也没有血迹。当事司机大都立即混进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他们的低声窃语把这蒙蒙雾气填充得更满了。有一辆货车狠狠地撞进了一辆巨大的油罐车车身里,货车上运的显然是大米,一颗颗米粒像鬼鬼祟祟的告密者般源源不断地从车后架流到地面上。当我看到油罐车车身上红线框起的“易爆”两个字时,马上换到了路的另一边。一则头条新闻似乎就在眼前:米花爆炸——德国人在北京附近丧生!盆里盛满热水,我把脚放进去。刚开始时有一点痒痒的,过了一会儿,那暖暖的、没有重力负担的惬意便从脚尖传至全身。我今天在路边遭遇车祸的概率有多高啊!如果真是这样,望都的铜铁柏会不会被砍,保定发生的事情有多么糟糕,就都通通不重要了。我决定给小象打电话,已经多久没跟她说话了?四天?线路上传来嘟嘟接通的声音,随后一阵杂音,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喂?”拖长的声调。“是我,”我说,“我想你了。”“我也想你,你们破慕尼黑现在冷得要命!你到哪儿了?”“一个小地方,刚过了保定。”“你在宾馆?有没有暖气?冷不冷?”“有暖气,都很好!”然后我给她讲了黏土坑,讲了铜铁柏,讲了驴肉,还讲了市场上那菜帮子堆起的山,足有一人高,我盯着它看了好久。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月亮在望都的天空划过了自己的轨迹。挂电话前,我们说好圣诞节见面,我建议她来山西古城平遥找我。第二天早上我却捂着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发现自己离平遥还有至少五百公里的时候。拖着伤脚,我怎么可能在一个月之内走到平遥呢?脚指头上的水泡虽然经过保定的几天休息,已经好了很多,但脚后跟又有一个新的冒了出来,又大又亮,像一块两欧元硬币。我按了按它,最后还是决定不把它捅破,不然今天就彻底无法继续走了。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好东西,我朝窗外望去:大雾已经散去,是时候上路了。走出几公里,我站在国道边一堵长长的墙跟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墙上面大大的红字写着“售名犬蝎子”,字的下方画着一只德国牧羊犬、一只藏獒、一棵棕榈树、两只鸟,还有一只黄色的大蝎子,门口摆着一张齐腰高的桌子,应该是接待用的。正好没人在,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些看看。昏暗的院子被结结实实的铁丝网层层围住,正当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刚开始辨认清一个个笼子时,一团蓬乱的毛球不知从哪儿蹿起来,突然,一只杂交牧羊犬出现在我面前。它的头冲着我的方向,惊恐万分地嗅来嗅去,紧接着,嘶哑的吠声惊醒了整个院子:几十双麻木无神的眼睛睁开了,所有笼子里的狗都踉跄地站起来,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它们悲伤的哀嚎。我不禁后退了几步。虽然这些动物显然都被作为宠物出售不会被宰杀,但它们的生活环境依然惨不忍睹。我瞥一眼墙壁上画的棕榈树和鸟儿,那悲号声依旧如此刺耳。妈妈若是在这儿,肯定会变身为愤怒的匈牙利复仇女神,呼天抢地地将狗主人碎尸万段,说不定还准备让他们好好地挨些皮肉之苦呢,任何人对狗的不善待都是她无法忍受的。我思考了片刻,便转身回到国道上,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那哀嚎便再也听不见了。令我感到庆幸的是,定州是一座很友好的城市:宽宽的主街两旁长满树木,餐馆店铺令人应接不暇。脚很痛,尤其是后跟上磨出了新水泡的那一只。我在路边的公里碑上坐下,一辆公共汽车开过,留下一团黑色的尾气缓慢地落在路上和我身上,我决定住进路上见到的第一家旅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我惊讶地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团被房间里的冷空气快速地吞噬掉——他们肯定在夜里把暖气关了!我从睡袋开口伸出一只胳膊,又立马被冻得缩了回来。还是先翻个身,闭上眼睛,等外面暖和点再说吧。等到我终于起床时,已近晌午,我意识到今天哪儿也去不了了。最多能找一家好点的旅馆,路上再顺便看看定州城。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虽然有一百万人口,但定州更适合与不出名的德国小城哈默尔恩相提并论,而不是与汉堡:街道上的交通慢吞吞的,路两侧的楼房不高,整个城市的气氛很友善,但有些睡眼惺忪的感觉。后来,我看见了它:一座淡米色的宝塔优雅地立在那儿!十一层楼伸展直向蓝天,美轮美奂。从哪儿进去呢?“What a pity(真遗憾)!”身后传来一个声音,“The pagoda is closed(塔关门了)!”我吃惊地转过身去,两个女孩站在那儿,显然正为我听懂了她们的话而感到高兴。我马上得到了一段关于塔建造历史的简短介绍——难道我真的不知道这定州塔是中国现存的最高的塔?宋朝年间,人们为更好地监控北方外夷来袭而修了这座塔,因此,它也被称为“瞭敌塔”。但这外夷是谁呢?我努力回想着冗长的中国古代史课上的内容,忽然恍然大悟:几天前,我肯定已经跨过了一条曾经的疆界,自己却根本没意识到!大约一千年前,正当欧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亨利四世手脚并用地准备在卡诺莎城堡向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忏悔时,中国大地上,宋王朝正面临着北方大敌契丹的入侵。涿州双塔便是当时遗留下来的。而这定州塔高出涿州双塔约莫一倍,有八十四米高。汉人的防卫意识很强,修建这么高的塔肯定真是为了做瞭望塔的!“Very interesting,right?(很有意思吧?)”两个女孩中大些的那个说道。她们俩来自附近的县上,都在定州市一所职业学院学英语专业,现在正好是学院午休时间。我想不想去看看她们上课?塔反正也因为整修无法参观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站在教室的黑板前,扮演起了老师的角色。二十名女生、两名男生,个个大约高中生年纪,齐刷刷地坐在讲台对面,满眼期望地看着我。我怎么跑到这儿来当起老师来了,我一边问自己,一边乖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简短地讲了自己的徒步旅行,并用英语问了几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没人回答。老师有些不安起来,我决定换成中文。“听着,”我听见自己说,“你们胆子得大些!谁都难免当一次傻瓜嘛!”全班都瞪大了眼睛,老师也呆住了。“我想说的是:所有人都会犯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甚至还是学习外语、了解外国文化必经的一步。”我给他们讲了一个自己刚到北京时闹出的笑话:一家小卖部里,一瓶可乐,我跟老板砍着价,心里还纳闷他为什么不愿意便宜点卖给我。大夏天,周围已经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我觉得这小卖部老板相当奇怪,不像中国人。“三块!”他只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我全然不理会他,只顾自己开出个不到一半的价钱,以便这讨价还价的过程能真正开始。反正如果实在不行,还能以半价成交。这讲价的道理不是人人都知道吗?僵持了一阵后,终于有另一个老外看不下去了,放了三块钱在桌上,将可乐递到我手里,拉着我在人群爆发出的哄笑声里走了。“够丢脸吧?”我讲完后问。学生们都笑起来,还有几个伸出手捂住嘴,连老师也笑了。“你真的怕买一瓶可乐也被人坑了?”一个胖乎乎的女生问道。我没说话,点了点头,再一次哄堂大笑。整堂课气氛都很愉快。我们用中文和英语交替着讨论奥运会,讨论德国菜和中国菜,讨论电影和音乐,笑声不断。下课铃响了,拍张合照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老师走到我面前,一边微笑着和我握手,一边说了一句“Thank you and welcome to China!”后便也消失不见了。我暗暗猜想着:就只有一句话,难道也害羞?之前的两个女孩已经在门外等着我,她们在附近帮我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A student hotel,very nice!(一家学生旅馆,很不错!)”并且坚持要请我吃饭,“You must try the noodles!(你一定要尝尝这儿的面条!)”大多数时间,我们都说英语,不难看出,她们俩很高兴有这样一个练习的机会,也享受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在我说到自己当时多少有些巧合地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时,两人都半信半疑地笑起来。“你知道在中国上大学有多难吗?”她们问道,接着便给我描述了那年年让无数学生闻之色变的高考。年长的那个撇了撇嘴,“在定州上学可没意思了。在北京啊、石家庄啊那样的大城市,至少有很多逛街的地方,或者保定也行啊。但是这儿呢?什么都没有。”晚上,我躺在睡袋里,正为床边暖气管里散发出的热度高兴时,小黑打来电话。他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镜头还没修好,还差一个配件。问我最近是否行为检点?“那当然!”我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低声回答道,俨然是个大哥。洗浴中心三天过去,我的镜头依然没修好,还有脚痛。昨天在路边一家小得无法再小的旅馆停下休息,我把水泡戳破了也无济于事。从地图上看,距离省会石家庄大约还有一百公里,之后便进山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一方面,我盼望着路上的景色发生些变化,河北平原一眼望去的单色调已经让我有些厌了。另一方面,我惧怕山。万一上山路完全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万一下雪怎么办?眼下,差不多所有树木都已经光秃得只剩下枝干了,田野和草地都被罩上了一片稍带伤感的土黄色,路边的羊群以惊诧的眼神注视我经过。在一个遍地油污的院子里,一辆拖拉机骨架百无聊赖地伫在那儿,各种修理工具散放在地面上,远近无人。忽然,前方出现的标示牌上写着“伏羲台”几个字,箭头指向与大路垂直的岔道。伏羲?我只能模糊地猜出“伏羲”可能是什么。为了弄个明白,我还是翻出了词典:伏羲,华夏太古三皇之一。相传他教民渔猎、文字、建筑、历法以及造丝。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读过,如果三皇真正存在过的话,他们生活的时期应与古埃及长老胡夫与哈夫拉相近,也就是在大约五千年前。而就在这里,有一个三皇之首伏羲的伏羲台?等一下,这个“台”指的是什么台?我没有半点眉目,这时突然想到了朱辉,他一定对这很感兴趣。在下午阳光里瘸瘸拐拐地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来到了一座大庙前,庙门口停着两辆车。售票员从小小的售票亭里不住地瞟我,毫不掩饰她的稀奇劲儿。“这儿为什么叫‘伏羲台’啊?”在她把票递给我时我问道,“这个地方,我看就是一座普通的寺庙而已,不是吗?”“嗯,这儿是座寺庙,被叫作‘台’,是因为伏羲以前在这儿住过!”她回答。有意思,“他在这儿住过,真的刚好就是这儿?”“那当然。”“有什么考证吗?”她投来不快的一瞥,“反正就是这样的!每年都有好几万游客从亚洲各地过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呀!”寺庙本身并不很特别:跟桃园一样,每一处都像不久前重新修建的,我猜这些建筑顶多也就有二三十年历史吧。大堂内立着一座伏羲像,黄色的帐子下,伏羲半开着眼睑俯视着我。如同大多数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大人物一样,伏羲也长着胡子,但他的胡子并不厚重,梳理有致,颇有几分美男子的韵味。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三个多星期前,我最后一次剃了胡子,理了头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小黑提出的建议。“你得跟电影里那小子一样!”听了我徒步旅行的计划后,他兴奋地说道,“那个谁,嗯……阿甘!”“阿甘?”“对啊,你走路的时候,别刮胡子也别理头发,直到变得跟阿甘一样为止!怎么样?”我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中文里的“阿甘”是谁。也许我真的该留胡子、蓄头发,看起来肯定很逗。我坐到庙堂门前的一堵矮墙上,打开一包饼干、一瓶杏仁露。太阳将它最后那一缕温煦的阳光投向大地,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这里唯一的游客,一不留神便打起盹儿来。等我睁开眼时,一个身着酒红色外套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噢,外国朋友!”他大声嚷道,双下巴紧绷、胡须皱皱地笑起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能干吗?“旅游。”并暗暗希望我们的对话能就此打住。然而,他只需快速地一瞥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是走路过来的,”他说,“徒步!”他指了指我的手杖。与他同行的六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都赞许地微笑着,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你从哪儿来啊?”他接着问道。“我是德国人,现在从北京走到石家庄。”“嗯,不错!你今天准备走到新乐?”“对。”“那没多远啦!”他挥开的手臂冲着远处几座高塔的方向,塔顶冒着烟,“那边就是新乐城了,我的洗浴中心就在那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转向了他的同伴。“哎!”他说,“我们的德国朋友就跟我们一块儿啦!”他又强调了一句,“一起吃个饭,晚上再给他个休息的地方!”其他几个人都激动起来。“董哥,好主意!”一个男人大声说道,他的宽脸厚唇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广东遇见的一个厨师。年轻女人含着笑,“董叔,你真是太慷慨了!”她以一种几近沉醉的语气说道,又转向我,“你知道吗,今天在这儿碰上董哥,你真是交大运了!”这可让我说什么好?我连应该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董哥?董叔?董先生?中国人的礼仪规矩有时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满大街都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明白的人肯定会想,所有人都是亲戚。有一次,我在北京跟两个女孩去夜店,其中一个突然说她哥哥马上过来。亲哥亲妹一块儿上夜店?我正纳闷,没过多会儿,果然有一个头发直立、穿着摩托服、戴着墨镜的小伙子出现。他随意地冲我们点点头,兴奋地跟他妹妹拥抱了一下,两人便消失在了舞池里,只剩下我和另外那个女孩站在一边。音乐实在太吵,无法交谈,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呷啜着手里的饮料。我看着隔壁桌上摆着的特大号果盘和一瓶威士忌,一群人正在玩骰子喝酒,相当热闹。三个高个子老外站在旁边,都一只手握啤酒瓶,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面露垂涎之色地扫视着在场的女孩。人群中,我忽然好像看到刚才那对兄妹正在舞池中搂在一块儿,摇摆着身体跳舞。低音轰响,我费劲地盯着舞池想再看个清楚。终于,在周围人群露出一道缝隙的瞬间,强光恰好射来,毋庸置疑,就是那对兄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我彻底糊涂了。“哎,”我难掩惊诧地指指舞池,大声朝着留下的那个女孩叫道,“他们俩不会真是亲兄妹吧?”她先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好像完全不明白我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大声笑起来,“谁告诉你他们俩是亲兄妹了?”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明白,中国人之间互相称兄道弟,是为表达两人间的关系:近还是远?谁说了算?两人年龄差距多大?这位董先生的情况还算相对简单:他看起来跟我爸年纪差不多,所以我该叫他“董叔”,以示尊敬,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好像不愿意显得那么老。“董哥,”我说,就像他和我那玩滑板的哥们儿小黑一样,我组织好语言,委婉地拒绝他的提议,“你这么慷慨,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我确实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到城里,不想让你们饿着肚子等我吃晚饭,所以还是算了吧!”一张张嘴大开着,一双双眼睛凝神注视着。董哥第一个开口。“啊?”他笑起来,“一个老外中文说得这么好,太不可思议了!你必须跟我们吃个饭,给我们大家讲讲你的故事!”“最好让他坐我们的车一块儿走!”“广东厨子”提议,另一个人已经立马开始准备把我的背包搬到车上。“不不不!”我冲着他们不停地摆手,饼干包装袋在空气中窸窣作响,“不行不行!我必须走,不能坐车!”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只有我的新朋友笑起来,他心意已决,“就别跟我客气了!新乐是我的地盘,你至少该让我请你吃顿饭吧?!如果你想走过去的话,当然也没问题!这是我的手机号——进了城给我打电话!”几小时后,我端着米饭坐在一张大餐桌旁,瓶子碟子堆满了玻璃转盘。董哥请客,该来的人都来了:他妹妹、老婆、眯着小眼睛不停瞟我的胖儿子,还有我白天遇见的那一群人,也包括广东厨子和年轻女人——他们叫她李老师。除此以外,还有石家庄来的一位警察,“某某局长”。他一定就是这顿饭最重要的客人了,因为他正对主人董哥入座,在场所有人都不停地给他敬酒。在我眼里,他似乎对自己的重要程度心知肚明,因而有些神情冷淡。幸好没人敢劝我喝酒,董哥在开席时给我倒上一大杯雪碧,说:“你不喝酒,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也是搞运动的嘛,和我一样,喝了酒步子就不稳了,速度也不行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并享受地吧嗒了一下嘴,有些骄傲地看着在场的人,“我,可是练功夫的!”那个广东厨子叫起来:“董哥,给我们露两手!”还没等他说第二遍,董哥就以一个大幅的手势将杯子放到桌上,轻跳着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一拍掌,敏捷地向前伸出上身,双手撑地倒立起来。“哈哈!”下方传来他胜利的呼声。李老师凑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吧,董叔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他家条件很不好,小时候跟着杂技团跑场子,你看看现在的他!”“噢!”我故作兴奋,“啊!”当董哥涨红脸再次入座时,我灵感突发,端起杯子站了起来,用没人能听懂的德语说了一段很长又很复杂的祝酒词。话音落下,一席茫然的面孔。“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啊?”李老师友善地问道,而我自己还真的想了想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嗯,我首先谢谢董哥的热情好客,然后祝你们大家一切顺心如意,财源滚滚,最后祝中德友谊长存!”所有人都满意地微笑着,也包括局长,大家又接着喝了起来。饭后,我们没有结账便直接离开了餐馆,这时我才恍然明白,这家饭店跟对面的洗浴中心一样,也归做东的董哥所有。“这还不是全部呢,”广东厨子满嘴酒气地说,他呼出的酒精恐怕都足以将一个小孩熏醉,“董哥在城里还有一家宾馆、几家电脑店和一些别的生意。”他伸出手臂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似乎要把整个新乐城都包含在内,并满怀崇拜地轻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做东的董哥也有了些醉意,咧嘴笑着,“哎我说,现在女士们都走了,我们去洗个澡怎么样?”在洗浴中心,我得到了一个房间,可以把东西先放下,晚上也能在这儿睡:酒红色的地毯、彩灯、床、桌子、椅子、电视——还有一个圆鼓鼓的痰盂,里面有一半不明的液体和若干烟头。墙上挂着一幅睡房裸女的影印画,画中人怀里抱着一只花瓶。洗过澡后,我们每人得到一条质地轻便的一次性内裤,裹上了白色浴袍,被带进一间并列着很多按摩床的大休息室里。我们聊着天,墙上的超大屏电视开着,衣料精简的姑娘们来回走动,给我们斟茶。不知什么时候,局长消失了。“哎,”董哥盘着腿坐在我对面,手里晃着一杯茶,我注意到他手腕上那块大大的金表,“你每天走那么多路,肯定会肌肉酸疼吧?”“是啊,尤其是腿和肩膀。”“那按摩一下会不会有帮助?”“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心有所想地冲我眨眨眼,“那要不要看看,我们这儿的按摩师能不能帮你?”噢,原来他说的是那种“按摩”!“不不,董哥,没这个必要!我本来准备今天早点休息。你知道的啊,搞运动的嘛!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正在这时,广东厨子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两年前我去了趟澳门,日本妞!”他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确定所有人都在听之后,他接着说,“我当然也要了一个!虽然花了我两千多,但是——”他故作悬念地停顿了一下——“才刚满十八!”一阵低沉的赞许声。他浮想联翩地重复着,“那日本妞!”又重新端起了茶杯。董哥突然从我旁边一下子跳了起来,在脚边找了找拖鞋,有些踉跄地跑到电视机边上。屏幕里,一位女歌手正矫情地唱着情歌。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好像正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情。或者他仅仅是有点晕,我心想。突然间,他睁开眼,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女歌手的臀部吼起来:“毛!”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着了魔似的盯着女歌手身上的蓝色晚礼服,好像真能看出些什么名堂来似的。歌词的内容是爱人不在身边,她久久无法入眠,而董哥的声音却盖过了她:“女人,无论高矮,无论胖瘦,无论中外——毛都是一样的!你们觉得这个的会长什么样?”他满意地点着头,似乎刚决定了要做一番意义非凡的阐述,“又黑又卷!”斟茶的姑娘们跑得更勤了。没过多久,我躺在房间的垫子上。为了安全起见,我在床上铺上了自己的薄床垫。隔壁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声响,我越想越明白今天这一切的关键所在:董哥预备把局长拉到自己的一边,所以才去寺庙参观,所以才有晚上的饭局,所以才有后来洗浴中心的娱乐活动。但在此之中,我的角色又是什么呢?我想起了去年参加CFP视觉中国组织的一个活动:巨大的圆桌,当地官员,中国摄影师,还有各方媒体。我们,几个外籍摄影专业的学生,被邀请拍摄记录一些著名景点。没过几天,大家都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一个问道。另一个相当准确地回答说:“增添国际性氛围!”好吧,对我来讲,倒也不是不可,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决定再去一次卫生间,但要非常小心,不碰任何东西。正当我站在走廊里,准备关上房门时,董哥出现在我面前,醉意未消地看着我。“等会儿,”他冲我摆着食指说,“按摩,你还没做呢,是吧?”“真的不用了!”“就别跟我客气了!你是我的客人。稍等!”那好吧,按摩,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过了一会儿,董哥再次出现,身后跟着刚才休息室里的一个姑娘。她不仅仅是她们当中姿色最差的一个,而且换在别处,我估计更会以“阿姨”相称。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一身短裙,双手拿着一个很小的手包放在身前。“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董哥哧哧地笑起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便摇摇晃晃地走了。我们两个不知所措地在我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现在怎么办?”她毫无兴致地问。我该不该直接让她走?万一董哥知道了,认为我不领他的情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你跟我进来,我们聊一会儿天,一刻钟左右,怎么样?”“好。”“那你到底会不会真正的按摩?”为了打破屋里的沉默,我问。她坐在床沿上,观察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躺在之前铺上的床垫上。“不会,”她吃惊地抬起头,“我们提供别的服务,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话。”“这样啊,这个我不太了解。”我撒了个谎。又一阵沉默后,我想到了新的话题:“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是说干这个之前?”“对。”“卖手机。”“那为什么现在要干这个?”“钱多,活少。”“噢。那生意好吗?”她惊讶地看看我,“生意当然好啦!我们的服务可是一流的!”一流?“噢!”我发出一声。“你不懂,”她说道,突然变得善谈起来,“你去没去过那种特别大的歌厅,随时都有五六十个女孩为了抢客人吵得不可开交?那才真是‘廉价大甩卖’。我们这儿人少,但是我们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噢。”她定睛看着我。我心里想,或许她曾经也多少有过几分姿色吧。“你多大了?”她问。“二十六。你呢?”“比你大点。你是从美国来的?”“德国。”“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来过外国人呢。”沉默。又过了几分钟,跟她说再见时,我看见手机上有一条小黑发来的短信:镜头应该今天就能修好,他准备尽快给我送来,我最好待在现在的地方。继续在这家按摩洗浴中心待两天?脚也暂时免受折磨?再好不过了!一半人口“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我旁边的两个小学生非要数数这尊观音像到底有多少只手,但数着数着便乱了套,不得不又从头来过。观音像很大,只有登上高高的木栈道才能看到全身,我猜它的每只手都跟我整个人一般大小。现在来看,我在新乐留下等我的广角镜头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