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12

言,常用产品和服务会出现在市场上的不到一成,多数还是由家庭和社群提供。另外,王国和帝国会负责某些重要功能,像是发动战争、修建道路、建筑城堡。而为了这些目的,国王会征税,偶尔也会招募士兵和工人。但除了少数例外,王国或帝国通常并不会干涉家庭和社群内的事务。而且,就算真想干涉,成效也十分有限。因为从传统来说,传统的农业经济很少有多余的食物能养活政府官员、警察、社会工作者、教师和医生等等。因此,大多数政权并不会发展出大规模的福利、医疗或教育系统。这些事情都还是留给家庭和社群处理。就算在极少数情况下,统治者试图干预农民的日常生活(像是秦帝国的连坐法),靠的也是以家中的户主或社群里的长者作为政权代理人。甚至有些时候,因为地处偏远的社群交通不便、通讯困难,许多王国干脆直接将税收和暴力惩戒这些王室基本特权都下放给当地。举例来说,奥斯曼帝国就并未维持大批帝国警力,而是允许地方家族彼此私刑伺候。如果我的表哥杀了人,受害人的哥哥可能就会杀了我作为报复。而只要暴力行径不要过度扩大,不论是伊斯坦布尔的苏丹,甚至各省的帕夏(pasha,相当于省长)都会睁一眼闭一眼。至于在中国的明朝(1368~1644),这个帝国实行“里甲”制度。10户为“甲”,110户为“里”。里甲制设有里长、甲首,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分配徭役、按丁纳税,而无须由帝国直接管理。从帝国的角度来看,这种里甲制度十分有利,帝国不需要自己养着成千上万的官员税吏,而是交给地方长者来监督各个家庭的情形。里长甲首不但了解地方情形,常常也能让税务运作顺畅,而无须国家军队介入。很多时候,王国和帝国就像是收着保护费的黑道集团。国王就是黑道大哥,收了保护费就得罩着自己的人民,不受附近其他黑道集团或当地小混混骚扰。除此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功用。然而,生活在家庭和社群的怀抱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理想,甚至差得远了。家庭和社群对成员的压迫绝不下于现代国家和市场,这些家庭和社群内部常常充满紧张和暴力,而且成员别无选择。在1750年左右,如果一个人失去家庭和社群的保护,几乎必死无疑,不仅没有工作、没有教育,生病痛苦时也得不到任何支持。没有人会借他钱,出了问题也没人保护。毕竟,当时没有警察、没有社工,也没有强制性的义务教育。为了求生,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形,当时的人就得尽快寻找替代家庭或社群。离开原生家庭的男孩女孩,最好的情况大概就是找到新的家庭做帮佣;而最糟的情况,就是被迫从军或沦入风尘。* * *但过去两世纪间可说是风云变色。工业革命让市场取得强大的新力量,让国家有了新的通讯和交通工具,更让政府有了一大批办事人员、教师、警察和社工可供差遣。从这时开始,市场和国家发现传统的家庭和社群就像路上的绊脚石,强烈抗拒外来的干预。父母和社群里的长者并不愿意放手让年轻一辈接受国民教育的洗脑,也不希望他们受征召从军,更不想让年轻人变成一个没有根的都市无产阶级。随着时间过去,国家和市场的权力不断扩大,也不断削弱家庭和社群过去对成员的紧密连接。国家开始派出警察,制止家族里的私刑,改用法院判决取代。市场也派出小贩和商人,让各地悠久的传统逐渐消失,只剩下不断汰换的流行商业文化。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为了真正打破家庭和社群的力量,他们还需要找到内应、从内部击破。于是,国家与市场找上家庭和社群的各个成员,开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们说:“做自己吧!想娶想嫁都随你的意,别管父母准不准。想挑什么工作都可以,别担心什么大家长说的话。想住哪就住哪,就算没办法每周和家人吃上一次饭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用再依赖家庭或社群了。我们,也就是国家和市场,让我们来照顾你吧。我们会给你食物、住房、教育、保健、福利和就业机会。我们也会给你退休金、保险和保障。”在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里,常常讲得似乎人都在辛苦对抗着国家和市场。但事实却刚好完完全全相反。国家和市场简直可说是个人的衣食父母,个人能够生存都得感谢它们才是。市场为我们提供了工作、保险和退休金。如果想学专业,可以去上公立学校。如果想做生意,可以向银行贷款。如果想盖房子,可以找建设公司来盖,找银行办房贷,而且有些时候还能得到政府补贴或保险。如果碰上暴力事件,可以找警察保护。如果生病得休养几天,可以有医疗保险照顾。如果病得严重,得休息几个月,就换成社会福利制度来帮忙。如果需要全天有人协助,我们可以到市场上请专职看护;虽然这些人与我们素不相识,却可以为我们提供现在连子女都很难提供的全心照料。只要先存点钱,我们就能到养老院安度最后这段黄金岁月。国税局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作个人,不会要求我们付邻居的税。法院也把我们每个人看作个人,不会要我们为亲戚犯的错负责。而且,现在能得到认定为“个人”的不只有成年男子,就连女性和儿童也同样纳入。历史上,女性多半被视为家庭或社群的财产。但现代国家却将女性视为个人,不论其家庭或社群出身,都能享有独立的经济和法律权利。女性开始能够有自己的银行账户、自己决定想嫁的对象,甚至要离婚或自立门户都行。然而,要解放个人是有代价的。现在许多人都悲叹着家庭和社群功能不再、觉得疏离,而且感觉冷漠的国家和市场对我们造成许多威胁。如果组成国家和市场的是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人,而不是关系紧密的家庭或社群,要干预个人生活也就容易得多。现代高楼公寓,所有人各自锁在自己家里,连每户该付多少清洁费都无法达成共识,又怎么可能一起站出来抵抗国家机器?家庭/社群 vs. 国家/市场国家、市场与个人之间的交易并不容易。国家和市场对于权利义务的划分意见不同,个人又抱怨这两者要得太多,又给得太少。很多时候,个人遭到市场的剥削,而国家不但不保护个人,反而还用军队、警察和官僚施加迫害。没人想得到,这种互动本身就有不少问题,更公然抵触过去世世代代的社会运作方式,竟然还是能够成功。经过数百万年的演化,人类的生活和思考方式都预设自己属于社群。但仅仅过了两个世纪,我们就成了互相疏远的个人。这可以说是文化力量的最佳证明。* * *到了现代,核心家庭并未完全消失,虽然被政府和市场取代了大部分的经济和政治作用,但还是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情感功能。一般来说,人们还是认为现代家庭可以满足人类最亲密的需求,这是国家和市场(到目前为止)无法提供的。然而,就算在这一块,家庭也开始受到外界越来越多的干预。市场在人类恋爱和婚姻方面的影响越来越大。过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则交给市场帮忙,先定下我们对恋爱和婚姻的理想,再把这些生活提供给我们——而且当然要收费。在过去,男女约会是在家庭的客厅,有金钱往来的话,是由一方的父亲交到另一方父亲手中。但到了现在,约会是在酒吧或咖啡馆,金钱则是从这对恋人手上交给服务生。而且,为了这场约会,甚至还有更多钱是直接转账,转给服装设计师、健身房老板、营养师、美容师和整形外科医生,早在我们抵达咖啡馆之前,这些人就会想尽办法让我们无限逼近市场对美的理想。国家同样也越来越介入家庭关系,特别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现在,父母有义务送孩子接受国家教育。如果父母特别爱辱骂孩子或对他们暴力相向,这样的父母就可能被国家限制权利。如有必要,国家甚至可以把父母关起来,将孩子送到寄养家庭。一直到不久前,如果有人说家长不得殴打或侮辱小孩,否则国家应该介入,都还会被当成笑话,认为这万不可行。在过去大多数社会中,父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尊亲敬长可说是最高法则,父母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是要冷血弑婴、贩子/女为奴,或是把女儿嫁给年纪大她们两倍的男人,人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但到了现在,父母的权威可说大不如前。年轻人越来越不需要听从长辈的意见,而一旦孩子的人生出了任何问题,似乎看来总是可以怪在父母头上。想象的社群正如同核心家庭,只要社群的情感功能还没有完全被取代,就不会从现代世界消失。过去社群的物质功能,现在已经大部分由市场和国家接手,但在部落情谊、同舟共济这些情感上还有待努力。市场和国家要增强这些情感面,靠的就是塑造“想象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ies,另译“想象的共同体”),纳入的人数可能达到数百万之巨,而且是专为国家或商业需求量身打造。所谓想象的社群,指的是虽然成员并不真正认识彼此,却想象大家都是同一伙的。这样的社群概念历史悠久,并不是到了现代才乍然出现。数千年来,王国、帝国和教会早就担任了这种想象社群的角色。例如在古代中国,数千万人都认为全国就是一家人,而皇帝就是父亲。在中世纪,数百万虔诚的穆斯林也想象着整个伊斯兰社会就是一个家庭,彼此都是兄弟姐妹。然而,纵观历史,这种想象的社群力量有限,比不上每个人身边几十个熟人所结合成的密切社群。密切社群能够满足成员的情感需求,而且对每个人的生存和福祉都至关重要。然而,密切社群在过去两世纪间迅速衰微,开始由想象社群填补这种情感上的空缺。现代所兴起的两大想象社群,就是“民族”和“消费大众”。所谓民族,是国家的想象社群。而所谓消费大众,则是市场的想象社群。我们说这些社群属于“想象”,是因为过去的村落社群都是成员彼此熟识,但现代不论民族或市场,成员都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彼此熟悉。任何一个德国人,都不可能真正认识所谓德意志民族的8000万人;欧洲共同市场的5亿人口,也不可能都互相认识(欧洲共同市场后来发展成欧洲共同体,最后形成今日的欧盟)。消费主义和民族主义可说是夙夜匪懈,努力说服我们自己和其他数百万人是一伙的,认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共同的利益以及共同的未来。这并不是谎言,而是一场想象。不论是民族还是消费大众,其实都和钱、有限公司和人权相同,是一种“主体间”的现实,虽然只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想象之中,但力量却无比巨大。只要这几百万德国人相信有德意志民族的存在,同样认同德国国徽,同样相信关于德意志民族的虚构故事,同样愿意为了德意志民族牺牲自己的金钱、时间甚至生命,德国世界强权的地位就难以动摇。民族竭尽全力,希望能掩盖自己属于想象的这件事。大多数民族都会声称自己的形成是自然而然、天长地久,说自己是在最初的原生时代,由这片祖国土地和人民的鲜血紧密结合而成。但这通常就是个夸大其词的说法。虽然民族确实有悠久的源头,但因为早期“国家”的角色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民族的概念也无关痛痒。例如,中世纪纽伦堡的居民可能多少对德意志民族有些忠诚度,但相较之下,因为照顾自己多数需求的还是家人和当地社群,所以对家人和当地社群的忠诚度自然远远高出许多。另外,就算古代许多民族都曾有辉煌的过去,能够存活到今天的却很少。现有的民族多半是到了工业革命后才出现。中东地区就有许多这种例子。我们现在之所以有叙利亚人、黎巴嫩人、约旦人、伊拉克人的区别,只是因为当初英法两国的外交官在完全不顾当地历史、地理和经济的情况下,在一片沙漠之中确定出了所谓的边界。例如他们在1918年就规定,从此住在库德斯坦(Kurdistan)、巴格达和巴士拉(Basra)的人,就成了“伊拉克人”。至于谁是“叙利亚人”、谁又是“黎巴嫩人”,则主要是法国做的决定。不论是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还是叙利亚前总统阿萨德(Hafez el-Asad),他们都全心全意不断想强化这些出自英法之手的民族意识,但他们夸口伊拉克人或叙利亚人千秋万世、直到永远,却只是种想象的空话。确实,民族概念并非空中楼阁、毫无根据。伊拉克或叙利亚建国的时候,确实有真实的历史、地理和文化因素,而且有些可以追溯到千年之久。像是萨达姆就大打阿拔斯王朝和巴比伦帝国这两张牌,说自己一脉相传,甚至还把自己的一支师级精锐装甲部队命名为“汉谟拉比师”(Hammurabi Division)。但就算如此,这也不会让伊拉克民族变成一个自古存在的实体。举例来说,就算我用的原料是放了两年的面粉、放了两年的油、放了两年的糖,做出来的也不会是放了两年的蛋糕。近几十年来,所谓民族的社群概念不断被一群又一群的消费者削弱。这些消费者彼此并不认识,但都有同样的消费习惯和兴趣,因此不但相信还定义大家就是同一伙的。这可能听来不可思议,但我们身边早就有太多实例。举例来说,麦当娜的粉丝就能够构成一个消费者社群。他们要满足这项定义的方式,主要靠的就是购物。靠着购买麦当娜演唱会的门票、CD、海报、衬衫和手机铃声,就能定义谁是粉丝。至于曼联球迷、素食主义者、环保主义者等等也是如此。他们最主要的定义方式也是靠着消费。这可以说是他们身份认同的基石。如果是个德国素食主义者,要嫁给法国素食主义者的概率大概会高于嫁给德国的肉食主义者。变动不休过去这两个世纪变动如此迅速剧烈,让社会秩序起了根本的改变。传统上,社会秩序坚若磐石、难以撼动。毕竟“秩序”就隐含着稳定和连续的意义。历史上,社会的改变很少是大刀阔斧的革命,多半是无数个小步骤逐渐累积而成。于是,我们一般感觉社会结构并不灵活,似乎永恒不变。或许,我们会努力改变自己在家庭和社群中的地位,但讲到要彻底颠覆这整个儿秩序,这个概念可能就很陌生。我们常常会把自己限于现状,声称“过去都是这样,未来也会是这样”。过去两个世纪中,变化速度奇快无比,让社会秩序显得充满活力和可塑性,呈现变动不休的状态。谈到现代革命,一般人想到的会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1848年的欧洲自由革命,或是1917年的俄国革命。但事实上,讲到现代,其实每年都有革命性的改变。即使只是三十岁的人,也可以告诉那些打死也不信的青少年:“我年轻的时候,整个世界完全不是这样。”举例来说,互联网是在20世纪90年代才开始广泛使用,至今也才是20年左右的事。但我们已经完全无法想象没有网络的生活会如何。因此,想要定义现代社会的特色为何,就像要问变色龙究竟是什么颜色一样。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特色,就是它会不断改变。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变动特性,而且多数人也都会同意社会秩序应该有弹性,是我们能够操纵、能够改进的。前现代统治者的主要目标是维护传统秩序,甚至希望能够尽量回归过去失落的黄金年代。但到了过去两个世纪,政治主流却是要摧毁旧世界,再建起更好的世界来取代。现在就算是最保守的政党,也不敢说自己的目标就是维护一切保持不变。人人都在谈,要进行社会改革、教育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而且这些承诺常常都是说到做到。* * *地质学家知道地壳运动可能引发地震和火山爆发,我们也知道激烈的社会运动可能引发血腥暴力。讲到19世纪和20世纪的政治历史,常常讲到的就是一连串生灵涂炭的战争、革命和大屠杀。就像是雨天的时候,小孩喜欢穿着雨鞋从一个水洼跳到下一个水洼,这种历史观点也像是在跳着,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从第二次世界大战跳到冷战,从亚美尼亚大屠杀跳到犹太人大屠杀,再跳到卢安达大屠杀,从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的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再跳到希特勒。虽然这部分也是事实,但光是这样列出一长串我们太熟悉的惨案名单,却会造成误导,让我们只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水洼,却忘了水洼之间还有干地。在现代晚期,虽然暴力和恐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但和平与安宁也同时来到历史新高。狄更斯写到法国大革命,就说“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这句话不只适用于法国大革命,很可能也适用着由法国大革命揭开的整个时期。特别是在“二战”结束后的70年间,情况更是如此。在这段时间,人类第一次有可能得面对彻底的自我摧毁,而且也确实爆发了相当数量的战争和屠杀。但这几十年同时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年代,而且程度是大幅领先。这点之所以让人意想不到,是因为如果就经济、社会和政治层次来说,这个时期的变动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多。可以说虽然历史的板块构造以疯狂的速度移动碰撞,但这座火山却是纹风不动。这个灵活变动的新社会秩序,似乎既能够启动剧烈的结构变化,又能够避免崩溃造成暴力冲突。106我们这个年代的和平大多数人看不到这个年代究竟有多么和平。我们毕竟都没真正看过1000年前的模样,所以很容易忘记过去的世界其实更加残暴。而且,因为战争变成少见的事,也让战争吸引了更多关注。许多人紧盯着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肆虐,但没什么人特别想到巴西和印度一片安详。更重要的是,我们比较容易体会个人的辛酸,而不是人类整体的苦难。但为了从宏观角度来看历史进程,我们需要看整体统计数据,而不只是看个人的故事而已。在公元2000年,全球战争造成31万人丧生,而暴力犯罪造成52万人死亡。当然,对每一个受害者来说这都是世界的毁灭,家破人亡,朋友和亲戚悲痛欲绝。但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在2000年总共83万的死亡者只占了全球5600万总死亡人数的1.5%。在同样一年,车祸死亡的人数达到126万(占总死亡人数2.25%),自杀人数达81.5万(占总死亡人数1.45%)。1072002年的数字更夸张,在5700万死亡人口中,只有17.2万人死于战争,56.9万人死于暴力犯罪(也就是共74.1万人死于人类暴力)。相较之下,该年自杀的人数就有87.3万。108所以我们看到,在“9·11”恐怖袭击后的一年,虽然恐怖主义和战争喊得震天价响,但说到某个人被恐怖分子、士兵或毒贩刺杀的可能,其实还比不上他自杀的可能。在全球大多数地方,我们晚上入眠时都不用担心附近的部落会不会包围自己的村庄,来场全村大屠杀。现在的英国有钱人就算每天走过罗宾汉的舍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埋伏抢钱,再把他们的钱分给穷人(或者更可能直接收进口袋)。学生不再需要担心师长棍棒齐飞,孩子不再需要烦恼可能被贩为奴,女性也知道丈夫不得违法殴打她们或强迫她们留在家里。在全球越来越多的地方,这些期待都已经成为事实。暴力发生率下降,主要是因为国家制度的制定。纵观历史,大多数的暴力事件是出于家庭之间或社群之间的仇恨。(就算在今天,上述数据也能看出地方犯罪远比国际战争更为致命。)我们前面已经提到,在早期农业社会里,农民唯一知道的政治组织就是自己的社群,但他们受到的暴力对待层出不穷。109要等到王国和帝国的力量增强之后,人类社会才开始对社群有了约束力,而使暴力程度下降。在中世纪欧洲这种各自独立的王国里,每10万人遭到凶杀的人数约在每年20~40人之间。而近几十年来,国家和市场大权在握,地方社群可以说消失,但暴力发生率也是进一步下降。全球现在每年每10万人遭到凶杀的人数只有大约9人,而且多半是发生在国家权力不彰的地方,像是索马里和哥伦比亚。至于像是欧洲这种权力集中的国家,平均每年每10万人只会有1人死于凶杀命案。110当然,我们还是会看到有国家运用国家力量残害自己的公民,而且常常就是这些恐怖的印象深植人心、挥之不去。在20世纪,有数千万甚至上亿人遭到自己国家的安全部队杀害。但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国家控制的法院和警力仍然是提升了全球的安全水平。就算是在暴虐的独裁统治之下,现代人死于他人之手的可能性仍然低于前现代社会的水平。1964年,巴西出现了军事独裁政权,而且一直统治巴西到1985年。在这20年间,共有数千巴西民众遭到该政权杀害,另有数千人遭到囚禁和折磨。然而,就算在情况最糟糕的年度,里约热内卢居民死于他人之手的可能性,仍然远低于瓦拉尼人、雅韦提人(Arawete)或雅诺马莫人(Yanomamo)。瓦拉尼人、雅韦提人和雅诺马莫人都是住在亚马孙森林深处的原住民,他们没有军队、没有警察,也没有监狱。人类学研究指出,这些种族的男性约有25%~50%会因为财产、女人或名声的纠纷而死于暴力冲突。111帝国的退位国家内的暴力行为在1945年后究竟是减少还是增加,或许还有商榷的余地,但谁都无法否认,现在的国际暴力事件正是史上最少的时期。其中最明显的或许就是欧洲帝国崩溃时的情形。历史上,我们看到各个帝国总是铁腕镇压叛乱,而且就算再也压制不住,最后也会孤注一掷,常常就是进行一场浴血混战。而等到帝国灭亡,接着就有一段无政府状态,战乱频传。但自从1945年以来,多数帝国都选择了和平的退位方式,帝国解体崩溃的过程变得相对迅速、平和且有序。在1945年,英国还统治着1/4的地球。但不过30年后,它统治的土地就只剩下几个小岛。在这段时间,英国从一个又一个殖民地撤退,几乎没开过几枪,为国捐躯的士兵不超过几千人,杀害的人数也并不多。大家提到甘地的非暴力抵抗常常赞誉有加,但大英帝国其实也该得到部分的赞赏。帝国退位后,由各个独立的国家接管,大部分就享受着既成的稳定边界,也与四周的邻国愉快地和平共处。确实,大英帝国在遭到威胁时杀害了数万民众,而且几个敏感地区在英国撤出后便爆发了大规模种族冲突,造成数十万人丧生(特别是在印度)。然而,如果从长期的历史平均来看,英国撤退已经称得上是和平和秩序的典范。相较之下,法国殖民帝国就比较顽固了,崩溃撤退时仍然在越南和阿尔及利亚掀起血战,造成数十万人死亡。但就算是法国,从其他殖民地撤退时也算是和平迅速,而且离开后留下的是秩序井然的国家政府,而不是一团混乱。1989年苏联解体,过程可以说是更为和平,只是在巴尔干半岛、高加索和中亚地区仍然爆发了种族冲突。一个如此强大的帝国,竟然消失得如此安静且迅速,可以说是史上罕见。在1989年,苏联并未遭受军事挫败(除了阿富汗),未受到外部入侵,未有人民叛乱反抗,甚至也没有像是马丁·路德·金式的大规模公民不服从运动发生。苏联当时仍然握有数百万的兵力,有上万辆坦克、上万架飞机,核武力量可以把全球炸到底儿朝天。无论是红军或其他华沙公约组织的军队也依然忠心耿耿。要是苏联最后一位统治者戈尔巴乔夫下令,红军还是会对所有人民开火。然而,无论是苏联还是东欧共产政权的大多数精英统治者(罗马尼亚和塞尔维亚除外),都选择了完全不去动用这庞大的武力。这些人就是放下武力、承认失败、收拾行李、告老还乡。戈尔巴乔夫等人所放下的,不只是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攻下的领地,更包括了更早之前由沙皇所征服的波罗的海、乌克兰、高加索和中亚地区。如果戈尔巴乔夫做的选择是像塞尔维亚的领导人或是像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决定,后果只能说让人不寒而栗。核子和平帝国退出后而独立的国家,显然对战事都兴趣不大。除了极少数例外,自1945年以来已经不再有入侵并吞其他国家的事情发生。这种征服在过去一向是政治史上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许多伟大的帝国因此建立,大多数过去的统治者和民众也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然而,今天世上任何地方都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像是古罗马人、蒙古人和土耳其人那些逐鹿天下的事。自1945年以来,没有任何一个经联合国承认的独立国家遭到征服而灭国。虽然小型国际战争时而发生,仍有达百万的民众在战事中丧命,但战争已经不再是常态。许多人以为和平是西欧的特色,那里富裕而民主,战事完全绝迹,但事实上,和平是先在其他地区发展,最后才传到了欧洲。所以,像是在南美,最后几场严重的国际战争是1941年的秘鲁与厄瓜多尔战争,以及1932~1935年的玻利维亚与巴拉圭战争。而且在这之前,南美在1879~1884年之后就不再有其他严重战事,当时一方是智利,另一方则是玻利维亚和秘鲁。我们可能并不认为阿拉伯世界是个特别和平的地方,但自从阿拉伯国家赢得独立之后,只有一次曾经爆发两国全面交战事件(伊拉克于1990年入侵科威特)。确实,边界冲突层出不穷(像是1970年叙利亚与约旦),多次有国家入侵他国干涉内政(像是叙利亚入侵黎巴嫩),有许许多多的内战(像是阿尔及利亚、也门、利比亚),而且政变和叛乱时有所闻。但事实就是,除了海湾战争外,阿拉伯国家之间就再也没有其他全面的国际战争。就算把范围扩大到整个穆斯林世界,也只是再增加了两伊战争这个例子。无论是土耳其–伊朗战争、巴基斯坦–阿富汗战争,或是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战争,都从来没有发生。在非洲,事情远远不那么乐观。但就算在非洲,大多数冲突也只是内战和政变。自从非洲国家在20世纪60和70年代赢得独立之后,就极少有国家试图征服彼此、取而代之。在过去,如果有些相对平静的年代(像是1871~1914年的欧洲),总是接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战事。但这次不同。原因就在于,真正的和平不该只是“现在没有战争”,而是“不可能发生战争”。在过去,全世界从来未曾有过真正的世界和平。像是在1871~1914年间,欧洲各地的战争仍然是一触即发,不管是军队、政治家或一般公民也都有这种心理准备。过去所有所谓的和平时期都是如此。国际政治过去的铁律就说,“任何两个相邻的政体,都会有某种可能,让他们在一年之内向对方宣战”。像这样的丛林法则,无论是在19世纪晚期的欧洲、中世纪的欧洲、古代的中国或是古希腊,都同样大行其道、屡屡成真。如果雅典和斯巴达在公元前450年达成和平,很可能在公元前449年就又再度打了起来。然而,我们今天已经打破了这个丛林法则。现在有的是真正的和平,而不只是没有战争。对于大多数的政体来说,都没有什么合理可信的情况会在一年之内导致全面开战。有什么可能,会让德国和法国忽然开战?中国和日本?巴西和阿根廷?虽然可能会有某些小规模边界冲突,但现在除非发生了某个世界末日等级的事件,否则几乎不可能再次爆发传统的全面战争。如果说明年这个时候,阿根廷装甲师要一路横扫到巴西里约的大门口,而巴西又要地毯式轰炸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可能性只能说微乎其微。当然,有几对国家之间仍然可能出现战争,像是以色列和叙利亚、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或是美国和伊朗,但这些只是例外情况,反而是证实了规则的存在。当然,未来情况也可能有所改变,到时候回头来看,就会觉得现在这个想法天真得难以想象。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在的天真仍然是件好事。在过去,从来没有这种四方和平、难以想象战争爆发的年代。目前已经有许多学者发表许多著作和文章,解释为何现在会有这个令人愉悦的发展,其中大致提出几项重要因素。首先,战争的成本大幅上升。如果说有个最高诺贝尔和平奖,应该把奖颁给罗伯特·奥本海默以及和他一起研发出原子弹的同事。有了核武器之后,超级大国之间如果再开战,无异等于集体自杀。因此,想要武力征服全球也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其次,正因为战争的成本飙升,也就代表其利润下降。在史上大多数时候,只要掠夺或兼并敌人的领土,就能为自己的国力注入一剂强心针。过去的财富多半就是田地、牛、奴隶和黄金,无论要抢劫或占领都十分方便。但到了今天,财富的形式变成了人力资本、科技知识,以及像是银行这种复杂的社会经济结构,想要抢夺或是占领都相当困难。让我们以加州为例。加州最初是以金矿起家,但现在的经济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硅谷和好莱坞。如果今天俄罗斯忽然打算武力进犯加州,派出百万大军登陆旧金山海滩,挥军直入,一切会如何?他们几乎会是一无所得。毕竟,像是硅谷虽然叫硅谷,却没有硅矿。这里的财富重点是点子和想法,也就是那些谷歌工程师,还有好莱坞的编剧、导演和特效人员。俄罗斯的坦克还没开到日落大道,他们早就已经搭机逃到海角天边去了。虽然现在世界上仍然偶尔会发生大规模国际战争(例如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但原因在于这些地方的财富多半属于传统的实质财富。虽然科威特首长也能逃往国外,但油田却是万万跑不了。同时,虽然战争已经不再那么有利可图,但和平却成了一笔越来越划算的生意。在过去的农业经济中,长途贸易和外国投资并非重点,因此和平顶多只是省下战争费用,其他并无太大好处。例如在1500年,如果日韩两国处于和平状态,韩国大众就不用负担沉重的战争税,也不用担心日本毁灭性的侵略攻击;但除此之外,荷包并不会变满。但到了现代的资本主义经济,外贸和投资变得至关重要,和平可以说也开始有了特殊的红利。只要日本和韩国相安无事,韩国人可以把产品卖给日本,可以在日本交易股票,也可以接受日本来的投资,而这些都能振兴韩国的经济。最后一项重点,在于全球政治文化也有了结构性的大变动。史上有许多领导精英(像是匈奴的单于、维京人的首领、阿兹特克的祭司)其实认为战争是件好事;也有些领袖虽然认为战争很邪恶,但认为这避无可避,只能做好准备,随时要抢占上风。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史上第一次由爱好和平的精英分子来领导,这些政治家、商人、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确实相信战争是一种邪恶,而且也相信战争能够避免。(虽然过去也有像是早期基督徒之类的和平主义者,但就算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们获得了权力,却常常就忘了那些要“把左脸也转过去”的教条。)所以,现在有四大因素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核子末日的威胁促进了和平主义;和平主义大行其道,于是战争退散、贸易兴旺;贸易成长,也就让和平的利润更高,而战争的成本也更高。随着时间过去,这个良性循环也就对战争造成另一个阻碍,而且可能最后看来会是最重要的阻碍:因为国际网络日渐紧密,使得多数国家无法再维持全然独立,所以其中任何一国片面宣战的机会也就大幅降低。大多数国家之所以不再发动全面战争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能够完全独立行事。虽然不管是在以色列、意大利、墨西哥或泰国,人民可能还是以为自己是个独立的国家,但其实任何经济或外交政策都不可能自外于他国,全面性的战争也不可能独自发动。正如我们在第十一章所提,现在正面临着全球帝国的形成。而这个帝国与之前的帝国也十分类似,会努力维持其疆域内的和平。正因为全球帝国的疆域就是全世界,所以世界和平也就能得到有效的维持。* * *有人会说,所谓的现代就是充满了盲目的屠杀、战争和压迫,而代表意象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广岛的蘑菇状爆炸云,以及希特勒几近疯狂的意志。但也有人说,现代是个和平的时代,像是南美从来没有战壕,莫斯科和纽约从来没见过那些蘑菇云,而甘地和路德·金都让我们看到了宁静致远的缩影。究竟孰是孰非?其实需要时间来证明。我们只要回顾过往就会发现,自己对于过去历史的看法总是受到近几年事件的左右。如果这一章是写在1945年或是1962年,可能看法就会偏向悲观。但正因为已经来到2014年,整个看待现代历史的观点也就相对比较愉快。为了让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都能满意,或许可以说我们正在天堂和地狱的岔路口,而我们还不知道自己会朝向哪一个方向。历史还没告诉我们该挑哪边,而只要发生某些巧合,往哪边走都不算意外。[1] 所谓“密切社群”(intimate community)指的是社群中成员都认识、熟悉彼此,并且互相依赖共存。第十九章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在过去的500年间,我们见证了一连串令人惊叹的革命。地球在生态和历史上都已经整合成一个单一的领域。经济呈现指数增长,今日人类所享有的财富在过去只有可能出现在童话里。而科学和工业革命也带给我们超人类的力量,以及几乎可以说无限的能源。不仅社会秩序完全改变,政治、日常生活和人类心理也彻底改观。只不过,我们真的更快乐了吗?人类在过去5世纪间积蓄的财富,是不是真的让我们找到了新的满足感?有了取之不尽的能源之后,我们是不是也得到了用之不竭的快乐?如果我们往更久之前回顾,认知革命以来这动荡不安的7万年间,世界是不是真的变得更好?到现在,阿姆斯特朗的脚印还留在无风的月球上,而3万年前也有个不知名的人,把手印留在雪维洞穴里;他们究竟谁比较快乐?如果后来的人并没有比较快乐,我们又为什么要发展农业、城市、文字、钱币、帝国、科学和工业呢?历史学家很少问这样的问题。他们不去讨论秦朝人是不是比先前采集为生的人更快乐,伊斯兰兴起后,埃及人是不是对生活更满意,也不讨论欧洲帝国在非洲崩溃之后,数百万非洲人的幸福受到什么影响。然而,这些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历史问题。目前大多数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纲领,虽然都说要追求人类幸福,但对于幸福快乐的真正来源为何却还是不明就里。民族主义者会说政治自决能够带来快乐。共产主义者会说无产阶级专政能够带来快乐。资本主义者会说自由市场能够创造经济成长,能够教导人类自立自强、积极进取,所以能够为最多人带来最大的快乐。如果经过仔细研究,结果全盘推翻了这些人的假设,情况会如何?如果经济成长和自立自强并不会让人更快乐,又何必将资本主义奉如圭臬?如果研究显示大型帝国的属民通常比独立国家的公民更幸福,例如假设阿尔及利亚人被法国统治时比较快乐,那我们该怎么办?这样一来,要怎样评价去殖民化,民族自决的价值又该怎么说?这些都还只是假设,但原因就是历史学家至今还在回避提出这些问题,更不用说什么时候才会找出答案了。学者研究历史,但只是点出了一切的情形,像是政治、社会、经济、性别、疾病、性、食物、服装,而很少有人提到这些究竟如何影响人类的幸福。这是我们对于历史理解的最大空白之处。虽然很少有人提出对于快乐的长期纵观研究,但几乎所有学者和大众心中都多少有些模糊的定见。常有人认为,历史不断进展,人类的能力也不断增加。而一般来说,我们会运用能力来减轻痛苦、满足愿望,所以我们想必过得比中世纪的祖宗们来得快乐,而他们又一定比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来得开心。然而,这种进步论却可能有些问题。正如我们所见,新的倾向、行为和技能不一定会让生活过得更好。像是人类在农业革命学会了农耕畜牧,提升了人类整体形塑环境的力量,但对许多个人而言,生活反而变得更为艰苦。农民的工作比起狩猎采集者更为繁重,而且取得的食物种类变少、营养较不均衡,染上疾病与受到剥削的可能性都大增。同样,欧洲帝国开枝散叶,同时将各种概念、科技和农作物向四方传播,而且还打开了商业的新道路,大大提升了人类整体的力量;但对于数百万的非洲人、美洲原住民和澳大利亚原住民来说,这几乎完全算不上是好事。历史一再证实,人类有了权力或能力就可能滥用,所以要说能力越高就越幸福,看来实在有些天真。有些反对这种观点的人,就会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他们认为人的能力和幸福之间正好是负相关。他们认为权力使人腐化,人类有了越来越多的能力之后,创造出来的是个冷漠的机器世界,并不符合人类实际的需求。人类的演化,是让我们的思想和身体符合狩猎采集生活。因此,无论是转型成农业还是后来再转型到工业,都是让我们堕入不自然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无法完全实现基因中固有的倾向和本能,也就不可能满足我们最深切的渴望。就算是都市中产阶级,过着舒适的生活,生活中却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狩猎采集者猎到长毛象那种兴奋和纯粹的快乐。每次出现新发明,只是让我们与伊甸园又离得更远。然而,如果认为每个发明都必然带来阴影,似乎也流于武断,就像是深信历史进步无法避免一样。或许,虽然我们与内心那个狩猎采集者越来越远,但并不全然是件坏事。举例来说,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现代医学让儿童死亡率从33%降到了5%以下。对于那些本来无法存活的孩童或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来说,难道这不是让他们的幸福感大增了吗?还有一种更微妙的立场,就是把历史分成前后两段讨论。在科学革命之前,能力还不一定能带来幸福。中世纪的农民确实可能过得比狩猎采集者更为悲惨。然而在过去几世纪间,人类已经学会更聪明地使用能力。现代医学的胜利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其他同样震古烁今的成就还包括让暴力事件大幅降低,国际战争几乎已经烟消云散,而且大规模饥荒也几乎不再发生。然而,这种说法其实也流于过度简化。首先,这里只根据了非常小的时间抽样,就做出了乐观的评估。大多数人类是要到1850年才开始享受到现代医学的果实,而且儿童死亡率急遽下降也是20世纪才出现的现象。至于大规模饥荒,一直到20世纪中叶都还是大问题。国际战争一直要到1945年后才变得罕见,而且一大原因还在于核子末日这项新的威胁。因此,虽然说过去几十年似乎是人类前所未有的黄金年代,但想知道这究竟代表历史潮流已经有了根本转变,又或只是昙花一现的美好,目前还言之过早。而且,要对现代性加以评价的时候,实在很难避开21世纪西方中产阶级的观点。但我们不该忘记,对于19世纪韦尔斯的煤矿矿工、中国鸦片烟的瘾君子,又或是塔斯马尼亚岛的原住民,观点必然相当不同。楚格尼尼的重要性,绝对不下于《辛普森一家》里的老爸霍默。其次,就算是过去半个世纪这短暂的黄金年代,也可能已经播下未来灾难的种子。在过去几十年间,人类用了无数新方法干扰地球的生态平衡,而且看来可能后患无穷。有大量证据显示,我们纵情消费而不知节制,正在摧毁人类赖以繁荣的根基。最后一点,虽然智人确实取得了空前的成就,或许值得沾沾自喜,但代价就是赔上几乎所有其他动物的命运。人类现在取得许多物资和资源,让我们得以免受疾病和饥荒之苦,但我们是牺牲了实验室里的猴子、农场里的奶牛、输送带上的鸡,才换来这些让我们扬扬得意的成就。在过去两个世纪间,有数百亿动物遭到现代工业制度的剥削,而且其冷酷程度是整个地球史上前所未有的。就算那些动物保护团体指出的现象只有1/10是事实,现代农业产业也已经是史上最大规模、最残暴的罪行。要评估全球幸福程度的时候,只看上层阶级、只看欧洲人、只看男性,都是巨大的错误。而且,或许只看人类也同样有失公允。快乐该如何计算?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快乐的时候,似乎都认为这是由各种实质因素(例如健康、饮食和财富)建构出的产品。如果某个人更有钱、更健康,就一定也更快乐。但这一切真的这么理所当然吗?几千年来,早就有哲学家、神职人员和诗人反复思索快乐的本质,而且许多人都认为,社会、伦理和心灵因素对幸福感的影响,绝对不下于其他物质条件。有没有可能,虽然富裕社会里的人类荷包满满,却因为人际疏离和生活没有意义而深感痛苦?有没有可能,虽然我们的老祖宗生活条件较差,但因为与家人朋友、宗教和自然关系紧密,所以反而生活得比较满足?近几十年来,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开始用科学方法来研究快乐的根源。究竟让人感到幸福快乐的是金钱、家庭、基因,还是美德?首先,得先定义要测量的对象。一般对于快乐普遍接受的定义是“主观感到幸福”。依照这个观点,快乐是种个人内在的感受,可能是因为当下直接的快感,或是对于长期生活方式的满足。而如果这是内部的感受,又要怎样才能由外部测量呢?一种做法是直接询问受试者,问问他们的感受如何。所以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就请受试者填写关于幸福感的问卷,再计算相关统计结果。一般来说,关于主观幸福感的问卷会列出各种叙述,再请受试者以0到10加以评分,这些叙述例如“我对自己现在的样子感到满意”,“我觉得活到现在非常值得”,“我对未来感到乐观”,“生活是美好的”。接着研究人员就会计算所有分数,算出受试者整体的主观幸福感程度。这样的问卷能够用来了解快乐有哪些客观因素。举例来说,我们可以研究比较1000位年收入10万美元的人,以及1000位年收入5万美元的人。假设前者的平均主观幸福感有8.7分,而后者平均只有7.3分,研究就能合理推论财富与主观幸福感是正相关的。说得白话一点,也就是金钱会带来快乐。用同样的方法,我们也可以研究在民主国家的人是不是真的比独裁统治下的人更幸福,或是结婚的人是否比单身、离婚或丧偶的人来得快乐。有了这些数据,就能为历史学家提供比较基础,让他们再用过去关于财富、政治自由度和离婚率的资料来推论。举例来说,假设民主国家的人比独裁国家的人快乐、已婚的人比离婚的人快乐,历史学家就能主张:过去几十年间,民主化进程让人类的幸福感提高,但离婚率上升则有反效果。当然,这种方式也还有改进的空间,但在更好的方式出现之前,这些发现也值得参考。目前有一项耐人寻味的结论:金钱确实会带来快乐,但是有一定限度,超过限度之后的效果就不那么明显。所以,对于在经济阶层底层的人来说,确实是钱越多就越快乐。如果你就是一个年收入只有一万多元的清洁工,忽然中了一张两百万元的彩票,主观幸福感可能就会维持好一段时间的高档状态。这下,你可以让孩子吃饱穿暖,而且不用担心欠债越滚越多。然而,如果你本来就是个年薪几百万元的外商高阶主管,就算中的是两三千万元的乐透,主观幸福感也可能只会提高几个星期。根据实证研究,这几乎肯定不会对你的长期感受有太大的影响。你或许会买台炫一点的车,搬到大一些的豪宅,喝些更顶级的红酒,但很快就会觉得这一切都普普通通,没什么新鲜感。另一项有趣的发现是疾病会短期降低人的幸福感,但除非病情不断恶化,或是症状带有持续、让人无力的疼痛,否则疾病并不会造成长期的不快。像是如果有人被诊断患有像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疾病,确实是会让人郁闷一阵子,但只要病情没有恶化,他们就能调适过来,觉得自己和一般人的快乐程度也没什么差别。让我们假设一下,有一对中产阶级的双胞胎露西和路克,一起参与了一项主观幸福感的研究。早上做完研究之后,露西开车回家,却被一辆大巴士撞上,让她多处骨折,有一只脚永远行动不便。但就在救援人员把她拉出车子的时候,路克打电话来,兴奋大叫他中了千万美元的乐透大奖。于是,在两年后,她会是个瘸子,而他会比现在更为有钱。但是如果心理学家再去做后续追踪研究,他们两个人的幸福感与事件发生当天早上的结果并不会有多大不同。目前看来,对快乐与否的影响,家庭和社群要比金钱和健康来得重要。那些家庭关系紧密良好、社群互相扶持帮助的人,明显比较快乐。而那些家庭机能失调、一直无法融入某个社群的人则明显比较不快乐。而其中,婚姻又是特别重要的一项因素。多项重复研究发现,婚姻美好与感觉快乐,以及婚姻不协调与感觉痛苦,分别都呈现高度相关。而且,不论经济状况或是身体健康如何,情况都是如此。所以,就算是贫穷而有病在身的人,如果身边有爱他的另一半、爱他的家人、愿意支持他的社群,他就可能比一个孤单无伴的亿万富翁感觉更幸福快乐。(当然,前提是这个人不能真的穷到无法生活,而他的疾病也不会不断恶化或让他持续感受疼痛。)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考虑一种可能性。虽然过去两个世纪间人类在物质条件上有了大幅改善,但因为家庭崩溃、社会失调,所以两者的作用很可能互相抵消。如果真是如此,现在的人并不见得比1800年更快乐。甚至是我们现在如此看重的“自由”,也可能是让我们不那么快乐的原因。虽然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另一半、选择朋友、选择邻居,但他们也可以选择离开我们。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能够决定自己要走哪条路,但也让我们越来越难真正信守承诺、不离不弃。于是,社群和家庭的凝聚力下降而解体,这个世界让我们感到越来越孤独。然而,关于快乐最重要的一项发现在于:快乐并不在于任何像是财富、健康甚至社群之类的客观条件,而在于客观条件和主观期望之间是否相符。如果你想要一辆牛车,而你也得到了一辆牛车,你就会感到满足。如果你想要一台全新的法拉利,而得到的只是一台二手的菲亚特,你就感觉不开心。正是因为如此,不管是中乐透还是出车祸,对人们的幸福感并不会有长期影响。一切顺利的时候,我们的期望跟着膨胀,于是就算客观条件其实改善了,我们还是可能不满意。而在一切不顺的时候,我们的期望也变得保守,于是就算又碰上其他的麻烦,很可能心情也不会更低落。你可能会觉得,这一切不就是老生常谈吗?就算没有这群心理学家、什么问卷都没做,我们也早就知道了。就像千年之前,先知、诗人和哲学家也早就说过,重要的是要知足,而不是一直想要得到更多。只不过,看到现代研究用了这么多数字和图表,最后得出和古人相同的结论,其实感觉还是不错。* * *正因为人类的期望如此重要,想要了解快乐这件事的历史,就不能不检视各种期望的影响。如果快乐只受客观条件影响(例如财富、健康和社会关系),要谈快乐的历史也就相对容易。但我们知道快乐有赖于主观的期望之后,历史学家的任务也就更为艰巨。对现代人来说,虽然有各种镇静剂和止痛药任我们使用,但我们越来越期望能得到舒适和快感,也越来越不能忍受不便和不适。结果就是我们感受到的痛苦程度可能还高于我们的先人。这种想法可能很难理解。这里的问题在于,我们的心理深深埋藏着一个推理的谬误。在我们试着猜测或想象其他人有多快乐的时候(可能是现在或过去的人),我们总是想要设身处地去想想自己在那个情况下会如何感受。但这么一来,我们是把自己的期望放到了别人的物质条件上,结果当然就会失准。现代社会丰饶富裕,我们很习惯每天都要洗澡更衣。但在中世纪,农民好几个月都不用洗澡,而且也很少会换衣服。对现代人来说,光是想到要这样生活,就觉得真是臭到要命、脏到骨头里,完全无法接受。只不过,中世纪的农民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这种衣服长时间没洗没换的触感和气味,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他们并不是因为太穷而无法负担换洗衣服,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期望。于是,至少就衣服这一件事来说,他们其实很满足了。如果真的想想,这其实也不足为奇。毕竟,像是人类的表亲黑猩猩也很少洗澡,更从来没换过衣服。而我们的宠物猫狗也不是天天洗澡更衣,但我们也不会因此就讨厌它们,而是照样拍拍它们、抱抱它们,甚至还抱起来亲。就算是在富裕的社会里,小孩通常也不喜欢洗澡,得花上好几年的教育和管教,才能够养成这种理论上应该很舒服的习惯。一切都只是期望的问题而已。如果说快乐要由期望来决定,那么我们社会的两大支柱(大众媒体和广告业)很有可能正在不知不觉地让全球越来越不开心。假设现在是5000年前,而你是一个住在小村子里的18岁年轻人。这时全村大概只有50个人左右,老的老、小的小,身上不是伤痕皱纹遍布,就是稚气未脱,很有可能就会让你觉得自己真是好看,因而满是自信。但如果你是活在今日的青少年,觉得自己长相不怎么样的可能性就要高多了。就算同一个学校的人都输你一截,你也不会因此就感觉开心。因为你在心里比较的对象是那些明星、运动员和超级名模,你整天都会在电视、脸书和巨型广告牌上看到他们。有没有可能,第三世界国家之所以会对生活不满,不只是因为贫穷、疾病、腐败和政治压迫,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第一世界国家的生活标准?平均来说,埃及人在前总统穆巴拉克的统治下,死于饥饿、瘟疫或暴力的可能性远低于在古代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或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统治的时期。对大多数埃及人而言,这根本是有史以来物质条件最好的时刻。在2011年,理论上他们应该要在大街上跳舞庆祝,感谢安拉赐给他们这一切的财富才对。然而,他们反而是满怀愤怒,起身推翻了穆巴拉克。原因就在于,他们比较的对象不是古代的法老王,而是同时代的美国总统奥巴马。这么一来,就算是长生不老也可能会导致不满。假设科学找出了能够医治所有疾疾的万灵丹,加上有效抗老疗程和再生治疗,能够让人永葆青春,那么,最可能发生的事,就是整个世界感到空前的愤怒和焦虑。那些无力负担这些医学奇迹的人(也就是绝大多数人),一定会愤怒到无以复加。纵观历史,穷人和受压迫者之所以还能自我安慰,就是因为死亡是唯一完全公平的事。不论再富有、权力再大,人也难逃一死。光是想到自己得死,但有钱人居然能长生不老,就会让穷人怒火中烧、不可遏抑。而且,就算是那极少数负担得起的,也不是从此无忧无虑。他们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了。虽然新疗法可以延长寿命、常葆青春,但一旦真的死亡,仍然是无可救药。这么一来,原本自己和所爱的人应该能够永远在一起的,但就得更需要避免意外,不能被卡车撞到,也不能被恐怖分子炸成碎片!像这些理论上可以达到长生的人,很有可能一丁点儿的风险也不愿意承担,而且一旦真的失去配偶、子女或密友,他们感受到的痛苦更会高到难以想象。快乐的化学成分研究快乐的时候,社会科学家做的是发问卷调查主观幸福感,再将结果与财富和政治自由等社会经济因素结合。至于生物学家的做法,虽然也用一样的问卷,但结合的是生化和遗传因素。他们得出的研究结果令人大感震惊。生物学家认为,我们的心理和情感世界其实是由经过数百万年演化的生化机制所形塑。所有的心理状态(包括主观幸福感)并不是由外在因素(例如工资、社会关系或政治权利)来决定,而是由神经、神经元、突触和各种生化物质(例如血清素、多巴胺和催产素)构成的复杂系统而定。所以,不管是中了乐透、买了房子、升官发财,或是找到了真正的爱情,都不是真正让我们快乐的原因。我们能够快乐的唯一原因,就是身体内发出快感的感官感受。所以,那些刚中了乐透、刚找到真爱的人,之所以会快乐地跳了起来,并不是因为真的对金钱或情人有所反应,而是因为血液中开始流过各种激素,脑中也开始闪现着小小的电流。但很遗憾,虽然我们总是想在人间创造出快乐的天堂,但人体的内部生化系统似乎就是对快乐多有限制,只会维持在恒定的水平。快乐这件事不适用于自然选择的原则,如果是个快乐的孤独隐士,对上两位整天焦虑的爸妈,前者会绝种,而后者却能把基因再传下去。快乐或痛苦在演化过程里的作用,就只在于鼓励或阻挡生存和繁衍。所以也不难想象,人类演化的结果,就是不会太快乐,也不会太痛苦。我们会短暂感受到快感,但不会永远持续。迟早快感会消退,让我们再次感受到痛苦。举例来说,演化就把快感当成奖赏,鼓励男性和女性发生性行为、将自己的基因传下去。如果性交没有高潮,大概很多男性就不会那么热衷。但同时,演化也确保高潮得迅速退去。如果性高潮永续不退,可以想象男性会非常开心,但连觅食的动力都没了,最后死于饥饿,而且也不会有兴趣再去找下一位能够繁衍后代的女性。有学者认为,人类的生化机制就像是个恒温空调系统,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都要想办法保持恒定。虽然遇到某些事件会让温度暂时有波动,但最后总是会控制调整回到原来设定的温度。有些空调系统会设定在25℃,也有的会设在20℃。至于人类的快乐空调系统,也是人人设定有所不同。如果说快乐的程度是由1到10分,有些人的生化机制天生开朗,就会允许自己的情绪在6到10分之间来回,大约稳定在8分附近。像这样的人,就算住在一个冷漠的大城市,碰上金融市场崩溃而丧失了所有积蓄,还被诊断患有糖尿病,还是会相当愉快乐观。也有些人,就是倒霉有着天生阴郁的生化机制,情绪在3到7分之间来回,大约稳定在5分附近。像这样的人,就算得到了密切社群的支持,中了几千万的乐透,健康得可以当奥运选手,还是会相当忧郁悲观。事实上,如果是这位天生忧郁的朋友,就算她早上中了几十亿的乐透,中午又同时找到了治愈艾滋病和癌症的方法,下午帮忙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达成和平,晚上又终于和失散多年的孩子团聚,她感受到的快乐程度仍然顶多就是7分而已。不论如何,她的大脑就是没办法让她乐不可支。想想你的家人、朋友。是不是有些人,不论发生多糟的事,还是能保持愉快?是不是也有些人,不管得到了多大的恩赐,还是一直郁郁寡欢?我们常认为,只要换个工作、找到老公、买了新车、写完小说,或是付完房贷,做完诸如此类的事,就能让自己快乐得不得了。然而,等我们真正达到这些期望的时候,却没有感觉真的比较快乐。毕竟,买车和写小说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生化机制。虽然可以有短暂的刺激,但很快就会回到原点。* * *然而,先前的心理学及社会学研究也得出了一些结论(例如平均而言,已婚的人比单身的人更快乐),生物学对此要怎么解释?首先,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研究只证明了相关性,但是真正的因果方向有可能和研究人员的假设正好相反。确实,已婚的人比单身和离婚的人更快乐,但这不一定代表是婚姻带来了快乐,也有可能是快乐带来了婚姻。或者更准确来说,是血清素、多巴胺和催产素带来并维系了婚姻。那些生化机制天生开朗的人,一般来说都会是快乐和满足的。而这样的人会是比较理想的另一半,所以他们结婚的概率也比较高。而且,和快乐满足的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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