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当它们和我一起出门的时候,就会变得成群结队。因为是由我领路,使它们搞不清楚最终目的地,所以都不敢脱队。我通常都会带着它们穿街过市,这时候我只消把玛丽亚拴上狗链,留它在我身边;那么其他的狗,就会紧钉着我或是玛丽亚的后脚跟。因此会形成一支有领导核心、规规矩矩的旅行队伍,神似一群倾巢出动的蜜蜂。不用说,我从来不曾刻意训练它们这样做,或给与它们任何与此相关的练习。我只想观察它们会怎么做,而不是要它们揣测我的心意,照我的意志行动。与雪花共舞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它们想要过野狼一般的生活。就好像狼一样,它们会在土里挖一些浅浅的、如狗一般形状的凹洞。天气很热的时候,它们趴在洞里睡觉,到了冬天,虽然我们很欢迎它们进屋来一起取暖,晚上也总是把它们带到屋子里来,但它们依然在雪地上挖洞做床。每当一场大雪方歇,我常到后院去呼唤它们。乍看之下,白茫茫的后院完全不见群狗踪迹,待我一出声,它们才一个个从藏身的雪堆里面跳起来,扬起片片雪花。哈士奇犬对冬天真可谓情有独钟,尤其被训练为雪橇狗之后更是明显。每年,到了白天愈来愈短、晚上愈来愈冷的时候,它们也显得愈来愈快乐、愈来愈兴奋;而等到第一场雪飘下,那种亢奋更是到达极点。刚落雪的时候,它们全无声息,但任何人都可以从它们的表情上,寻到那股紧张与兴奋。争先恐后,它们一下子全急忙冲到院子里,绕着院子高兴地打圈圈,时而纵身轻跃进沁凉的空气中,捕捉飘逸的雪花。狼狗同宗有一次,我得到一个可以把狼和我家的狗作一对比观察的机会。不仅和巴芬岛上那些为糊口辛苦工作的狼对比,也和被人类驯养的狼对比。这些狼的生活,和大多数家犬的生活其实大同小异。我所对比的两只狼分别名为杰瑟若及克蓝,它们通常被养在学校或其他教育机构,代表它们的同类作为样品,供人参观。有时候它们也会被拴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因为这样的展示有助于商家促销狼的皮毛。在我们的左右邻居间,由于这两只狼的造访,掀起了轩然大波。当我家的公狗看到这两位稀客光临,立刻显得有些相形见细,纷纷退到后院去;母狗倒是毫无拘束地走向前,和狼兄狼弟嬉耍。出于紧张,许多邻居打电话叫了警察来,但是由于法律上并未规定这是非法的,所以警察也没办法赶它们离开。以至于在我们附近的街道上,仍不时可以看见它们的踪影。只是这两只“罪魁祸首”,对于自己所引起的人心惶惶毫无所悉。它们只是相亲相爱,并肩坐在挂着美丽装饰品的枫树下,一副很知足常乐的模样,气定神闲看着从我家门前缓缓驶过的车水马龙,或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抬起头来看看我家的那群狗;后者正被关在一个楼上的房间里。不过可想而知,它们一定也是不断地透过窗户,往外看着那两只狼。在态度上,这两只狼和我所养的狗十分相似。就好像我家大多数的狗一样,这两只狼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它们甚至还不是同一种狼。其中一只是布法罗狼;另一只则是北极冻原带狼。就如同我家狗群之间的关系一样,它们彼此只是好朋友。天生的歌唱家在狗和狼之间,只有一点最显著的不同,至少就我所观察到的是如此。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这两只狼会“唱歌”。它们的歌喉是那么的清亮,而且十分优美。至于它们所唱的歌,则是如此艺术典雅,它们的混声二部重唱,严谨得就好像照着乐谱在和声。很明显的,它们之所以能唱出这么动人的歌声,绝非出于侥幸,更不是随兴之作。当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声,通常都会如遭电击般,全身寒毛竖立,但这两只狼很显然乐在其中,因为它们每次引吭高歌之后,看起来都有说不出的欢畅。一般来说,它们会在一天中的固定时间开唱,例如,它们几乎都在每天下午大约四点左右的时候,唱上长长的一曲,至少当它们住在我家的那段期间都是如此。而且,它们还会在每天早上小试一下歌喉。虽然它们晚上都是在一辆货车里面过夜,但总能很清楚的分辨出朝东的方向,而且就我来看,更不可思议的是,每当漆黑的天空转成黎明前的鱼肚白,它们俩个都会挤在一起,透过货车小小的窗子,凝望东边的天空。它们会并肩坐等太阳升起,当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第一道红光,歌声也随之而起。据它们原来的主人说,它们每天都会这样唱,日复一日,所有的成年狼都会一起唱。然而,在它们正式开始高唱之前,必须确实看到太阳边缘露出第一道红光。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我们无从得知。总归来说,它们的智慧着实令人大出意料。歌声?噪音?相反的,我家的狗却很少这样唱歌。当它们第一次听到那两只狼唱歌,立刻变得安静无声。它们很专注地玲听,却没有回应,更没有加人合唱。一开始,我觉得这些狗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当我再进一步细细寻思,我发现我好像从未听过这一群狗齐声高唱,或是扯直了嗓门乱嚎。除了有一次,救火车从我家门口呼啸而过,它们异口同声合唱过一回。狼群经常嚎叫,而成群的哈士奇犬也会。当一大群狗聚居在一起,这种齐声嚎叫所产生的噪音,往往是人类最头痛的问题。在某些地区,无论乡村或城市,一个人常常能够引发邻近大部分的狗此起彼落地吠叫。科学家往往也能借着树林中狼群嚎叫呼应的声音,寻找到狼的所在位置。不过我家的狗却例外。从来没有人能够让我家的狗高声狂吠,不管是单独一只,还是成群齐吠。然而,这其中还是发生过两次例外,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狗的秘密生活》——第13章,狗的悲歌第13章,狗的悲歌到底是怎样的两次例外呢?其中一次是这样的。当宾哥12岁的时候,它的泌尿系统长了结石,需要动一次大手术。而它亲爱的袖珍老婆紫罗兰,显然不是我们一问以为的那么懵懵懂懂、毫无兴脑。在它挚爱的伴侣要出发去医院动手术的那一天,它已经感觉到事有蹊跷,而且因为害怕而显得紧张僵直。当我把宾哥载上车的时候,紫罗兰铆足了力气,执意要追随另一半一起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用脚把它推出去,然后匆忙关上车门。几个小时之后,我从医院回到家,竟然把紫罗兰置之脑后,一直忙到晚饭时刻,我发现它没有来吃饭,才开始绕着全屋子到处找它。原来它一直藏身在大厅的桌子下面,据守这个有利位子,因为只要有任何东西从大门进来,绝逃不过它的视线。我呼唤它,可是它并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天色愈来愈暗,大家都准备上床睡觉了,它仍然不去睡,孤零零地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厅门边,就这样度过了一夜。原来,这小女子正在痴痴等待宾哥回来呢!就当我刚刚熄灯后不久,楼下传来一声尖嚎,诡异、幽怨、令人人耳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声音发自小紫罗兰的心田。夫妻同心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听到紫罗兰如此嚎叫。通常狼的这种叫声是用来召呼大家集合,而我相信紫罗兰那次大叫,也是这样的用意。它的动机非常单纯,就是要呼唤宾哥赶快回到它身边。几天之后,宾哥出院回家,紫罗兰欢喜雀跃,兴奋之极,简直笔墨难以尽书。它杏眼含情、喜上眉梢,围着宾哥又跑又跳,一边汪汪叫,一边气喘吁吁。对于老婆的热切欢迎,宾哥仅仅是很安详镇定地回应。它的注意力好像集中在这座房子上,开始急急忙忙的东闻闻、西嗅嗅。一如往常的习惯,它最有兴趣知道的是,当它住院期间,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宾哥手术后不久,又回到医院去动了第二次手术。而在第二次手术进行中,不幸仍然死于心脏衰竭。当宾哥被带离开家,去动第二次手术时,紫罗兰又躲回同一张桌子底下。并且,除了偶尔很快跑到后院去大小便一下下,或是跑到厨房去吃点东西、喝点水,就一直死守着那个岗位,再也没出来过。若不是非得去解决这些生活上必须事项,它会一直蹲伏在那张桌子底下,两眼凝望大门,对外面的任何轻微声响保持警觉,一刻也不懈怠。看它这种状态,我本来以为它会痴痴傻傻、茶饭不思、消瘦憔悴。没想到,本来就圆圆胖胖的紫罗兰,反而继续大快朵颐,吃得很贪心,一点也看不出“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哀伤。不过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它变得愈来愈神经质,愈来愈难以捉摸,而且很容易受惊激动。如果我叫它来吃饭、或是要带它出门,它会前脚提起,漫无目标、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冲过去。即使我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它这一生中从来没有遭过人的毒打,但它竟然开始怕我们靠近。如果我们家任何一个人想要试着摸摸它,它就会急急慌慌地逃开,不让靠近的手碰到它。这种情形持续了一年。在这期间,紫罗兰仍经常躲在桌子下面颤抖,不了解为什么亲爱的宾哥不回来了。一年之后紫罗兰死了,死因同样是心脏衰竭。不要向马儿挑战在它们死后,我们和其余的狗,举家搬迁到弗吉尼亚州去住。由于新居附近有好几座养马的牧场,使我们必须做更多的防护措施,加倍小心不让我们的狗狗到处乱跑。玛丽亚和它的三个儿子始终还是带着狼族的脾气,野性不改,所以不能放任它们在大型有蹄动物的附近随便乱跑,尤其在经历过一次惊魂事件之后,我们更不敢掉以轻心。那一次,我们狗群中地位最高的公狗苏西,也就是玛丽亚的长子,曾经一跃而起,企图去咬一匹马的颈子,结果不幸中的大幸,它只被那匹马一脚踢到头,昏过去失去了知觉。为了限制这些狗到外面乱跑,发生危险,我们做了一个相当大的围栏,大到足以使它们不觉得失去行动自由,也可以避免它们像从前一样,为了想出去玩,在栅栏下面挖地道土遁。不过事实上,它们也不需要被全部禁足。我们狗群中的四只头头都被关进了栅栏;其他四只地位比较低的狗,包括可琦、薇娃、法娣玛、伊奴姝克,由于它们都不会到处乱跑,或去向马挑衅,可以放它们自由行动。但是这四只狗并不稀罕自由的特权,反而宁愿和社会地位高于它们的领袖,一起留在围栏里。孺伊离去有一天,我发现名叫孺伊的哈士奇犬,也就是狗群中排名第三位、玛丽亚最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个坐在围栏正中央,对四周的一切声响景物完全无动于衷。很快地,我想到它一定是生病了,接着我带它进入我的工作室。它在我的书桌底下双膝一软,立刻就趴下了。这以后的几个星期,我一直让它留在那里养病,兽医来看过几次,但都没有找出真正的病因。我俩不放弃,一直想要救活它。但是当我最后一次带它去兽医那里时,已经回天乏术,它就死在兽医院里。它死后,经由检验尸体,才终于找出真正的病因它的肾脏有问题。我对于死亡这件事的看法是很实际的。在我的观点里,当灵魂与神识已经脱离,对一具仅仅是血肉聚合的臭皮囊恋恋不舍,其实意义不大,对我们活着的人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把孺伊的尸体留给兽医处理,请他帮忙埋葬,接着就回家了。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暖暖的秋天夜晚,空气潮湿,让人感到有点闷,当时我正有点魂不守舍地想着,在那个我们未知的世界,又多添加了一个灰脸孔的渐成员。忽然我注意到,所有的狗正三三两两地聚坐在一起,有的在栅栏里、有的则在栅栏外,毫无声息地盯着我看。因此我朝它们走过去,让它们闻我身上的气味。再一次,我对于它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很难充分了解,也不完全明白这个时刻对它们的重要性。我不确知,在它们长时间彻底闻遍我的手和我的衣服之后,到底发现了什么气味。气味诉说事情过去我常用让它们闻我的方式,来向它们宣告一些事情,比如说,当狗群中有母狗生产了,生产完之后,我总是会让其他狗闻闻我的手,而且总是会发现,无论它们从我手上闻到了什么,看起来都会显出有点好奇,又有点不明所以的高兴。我猜想,它们可能是从我手上发现了一些关于生产的蛛丝马迹,例如羊水的气味,借此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呢,也许就如同生产一样,死亡应该也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不过也或许是狗们发现,我脸上表情有异,而感觉到某些事情不对劲。当时虽然我心中十分悲痛,但并未哭出来,不过狗就是有这种本领,无论人的表情或态度发生多么细微的变化,它们都观察得到,况且它们有一种设身处地的同理心,更有助于它们去理解所接收到的讯息。不过当时它们共同的问题必定是,孺伊到底去了哪里?总归一句话,无论狗们能不能从我身上闻出什么特殊气味,或是真的对我的表情有什么感觉,它们必定已经在怀疑,孺伊是否离它们远去了。我离开它们才一会儿,狗群便开始集体高声嚎叫,而且间歇地维持了一个晚上。《狗的秘密生活》——第14草,渴望家田,回归大地第14草,渴望家田,回归大地对于狗而言,它们最热切渴望的是什么?它们最渴望归属感,最重视彼此的关系。在所有狗群的组成方式中,如果是自然形成的,例如一对夫妻结合,接着生儿育女,可能是最稳定的组合。但像我家所饲养的狗群,其中包含一两只外来的狗,也有可能会很稳定。无论是在人类社会或在狗的社会中,可能个个都想当老大,发号施令。但是我家的大多数狗,想成为狗群中的一分子,远胜过想踩在别人头顶,高高在上。因此只要每一只狗都认分认命,各安其位,对它们而言,这样的社会系统就一定是非常稳固的,正如同一具牢靠又经久不坏的梯子。在这种状况下,损失任何一个成员,都会造成深远的影啊。那也就是为什么当它们获知孺伊可能已永远离开时,集体朝着夜空殷殷呼唤着孺伊的原因。说来非常有趣,这样的呼嚎只是少数几个明显例子,中的一个,足以让我们人类感受到,它们对于团体社群是如此的重视,而且具有十分深刻的情感。当我们住在弗吉尼亚州的时候,我还发现另一个足以说明它们非常重视社群关系的例子。这件事的本身以十分戏剧性的方式呈现,但是我从这个例子中可以推测出,社群生活对它们的重要性。回家的方向事情是这样的——我家的这群狗自己挖了一个洞穴。如果想要了解挖洞穴这件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或是这件事背后隐含着何种意义,我们必须回过头来先反观自照,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换了我们自己,处于狗群所处的环境中,也遭迟到同样的事,我们会有何反应?假设,我们为数八至九个的一群人,被抛弃在森林里的某一处,四下找不到出路,大家束手无策,看来势必要在这里暂时安顿一阵子,而众人都尚未绝望,还愿意稍后再想想办法。若是发生这种情况,你想我们人类会怎么做?问题摆在那里了,但是想找出答案之前,还必须考虑到其中的一个变数,那就是我们这群人在彼此的心目中,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视彼此为仇敌,或是各怀鬼胎,说不定早就鸟兽散,各奔东西去另谋生路了。然而若我们视碑此为一个团队,甚至互相当作家人。那么,无论我们打算暂时安顿一阵子,或是只想赶快设法想出因应之策,在此之前,我们的直觉反应很可能是先安营扎寨,再来从长计议。因为我们一定会觉得,需要给团体找一个定点,也作为众人活动的中心。也许我们会用某种材料,搭一个遮风避雨的帐篷;也许是拔掉一块草,生起一堆火,甚至仅仅铺开一张毯子,简单填饱肚子。总之,我们会想出种种办法,稍微改善一下环境,使自己能够暂且安身歇息。在那样的处境中,毫无疑问我们势必会有最强烈、最迫切的感觉,非得先完成这件事不可,它的优先顺序,远高于这个时刻可以做的任何一件事例如找食物果腹,或玩一场大地游戏。为什么我们会想要先扎营呢?因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定位,身在何方。而我们如果离开一阵子,才能以此作为标的,有再回到原地、回到伙伴身边的方向感,若是别人离开一下之后,也会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们。先安内,再攘外对几乎所有的人类来讲,只要是处在那种状况下,毫无疑问都会感到,有先安营定位的必要,这种极其自然的反应丝毫不足为奇,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强调之处。此种先安内再攘外的需求其来有自,行之多年,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悠久。很显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些生物就已经想到,要找出一处适合生存的活动中心地带,不过最初也许只是作为掩藏幼儿的地方,当父母兄长外出觅食,幼儿可以躲在里面等待。这种建立“家”的需求,可以远溯至恐龙筑巢的年代,甚至可能比那个时代还早。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们往往不难观察到,形形色色的生物,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来群集而居,繁衍后代从树上的巢、到树林里的营帐、到山边的洞穴;从两栖类的鲜鱼、到飞鸟、到家犬,甚至包括人类本身。照这样说来,我家的狗群在弗吉尼亚州新居的后院挖筑洞穴,不也是再自然不过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然而这其中大有玄机,且出乎我们想像之外。建立家园有一天,我们发现,在建立它们自己的社会凝聚力方而,我家的狗着实表现出了不起的成就。原木,我们替狗们准备了好几个各式各样的狗窝,不但舒适而且坚固。我们还考虑到必须清净干爽,某些是专为冬天设计的,有一扇小门抵挡寒风;某些则针对夏天的需要,四面通风,还有遮荫之处。所有的狗窝,如果不是覆盖上干草,就是铺上西洋杉刨花的薄木屑,可谓用心良苦。没料到狗狗们却不欣赏我们的杰作,对这些狗窝弃如敝履。相反的,它们动手为自己挖了一个洞穴,所表现出来的强烈企图心,以及智慧高超的工程手法,在在足以与巴芬岛上鬼斧神工的野狼洞穴媳美。事实上这座建在弗吉尼亚州的狗洞,和那座巴芬岛上的狼穴几乎可以说十分相似,唯妙唯肖。穴中有一条穿越地层,与地面成水平的隧道,深约十五英尺,进入山丘旁边。狗儿们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挖洞,是因为这里排水畅通,土质为一种质地紧密的黏土,以至于它们把隧道顶部挖成一个浅浅的半圆形,上面的土也不会塌落下来打到它们。在隧道深处的一边,也就是几乎到达尽头的地方,它们挖出了一个更大的洞穴,约宽三英尺、高两英尺、深三英尺,大到足以容得下一至两只狗在里面睡觉。秘密挖掘狗洞有关这个洞穴,最令人惊讶之处(至少就我看来),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环绕着这个洞穴的隐秘性。我每天至少要到狗群所住的栅栏去两次,甚至往往还不止两次。到那边之后,我会绕着四周,到处走走,看看有无异常之处,或是检查一下是否有狗狗企图溜出去而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每天会在那边陪它们一段时间,有时趁机作观察,有时就只是坐在它们身旁,享受一下与狗为伴的乐趣。然而,包括我在内,当初家里没有人曾察觉到任何迹象,完全不知道狗狗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挖掘工程,即使隧道的人口离我们家前门仅有二十码的距离。事后回想起来,一定有一或两只狗经常三不五时地就神秘失踪了。但是由于栅栏内的范围实在太大了,我想若它们不出现在我面前,极可能是在其他某个角落,因此我从来没有作过地毯式的搜寻,也不确定它们到底是不是都在栅栏里面。也就是如此,我压根儿也没想到偶尔有一两只狗不见踪影,竟然会是深人地下去工作了,更别说我还可能常常直接站在它们头顶上,却完全被蒙在鼓里。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竟然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堆挖出来的废土,当然也无从窥知这个伟大的计划。事实上,它们挖出来的土应该远超过六立方英尺,足以装满大大一辆废土车。但是它们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又那么有效率,以至于未曾留下任何一堆土,让人识破它们的秘密。它们是刻意保守这个秘密的吗?我相信应该是的。举例来说,那个隧道的人口正隐藏在一堆木头的下面,又正好被我家车库的屋槽所掩盖,这排屋槽原本位于大栅栏的旁边,自然形成栅栏的一部分。把人口挖在这排屋槽下,可以防止雨水流进入口里。可见除了隐秘性之外,在它们完整的计划中,还把其他许多因素也都考虑在内了。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些狗狗是想刻意保密的呢?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很难解释,凡是有人在场时,从来都没看过它们在隧道里工作,更别说是目睹它们进进出出了。发现小天地纵然如此,终于有一天,玛丽亚还是露出了马脚,让我识破行藏。当我跨进栅栏的时候,它正开始钻进隧道的人口;而当我正巧瞥见那堆木头时,我看到玛丽亚的臀部和尾巴,刚刚没人两棍木头之间,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那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我脑袋里同时有好几个念头在打转:为什么一只狗要钻进干堆木头里面呢?玛丽亚的动作显得很平稳安然,不像是兴奋抓狂的样子。假如它正在追一只躲进木堆里保命的小老鼠或其他小动物,照理说应该会很紧张兴奋才对。再进一步想,我们为了盖车库,清理掉很多树,这几段木头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仅仅大约只有三根树干深,每一根树干的半径也不是很大,因此整堆树木的高度最多只与一只狗的肩膀齐高。里面怎会有足够的空间来让玛丽亚容身?然而我就眼睁睁目睹玛丽亚消失在那堆木头之下,如同一场幻境。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决定走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在两树干之间,有一个大约十英寸宽的缺口。接着我移开树干,又在树干下看到一个大小相仿的缺口。一鼓作气,我再把所有木头都挪走,这堆木头下面竟然别有洞天。我发现了一个好大的洞状裂隙,成椭圆形,上半部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座桥的拱形桥墩,下半部则是桥墩的倒影,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椭圆形。从圆心向外推算,最窄的地方半径约莫22英寸,恰好就是一只狗身体的宽度。好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己到了这个地步,我干脆趴下来,以双手和双膝为支撑,试着朝洞里面瞧个究竟。才爬了约3英尺,这个井状通道开始些微向上弯曲,所以我无法看见洞内远处的情形。当然洞里是漆黑一片,正当我还有点迷迷糊糊,搞不太清楚我探索的这个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忽然玛丽亚爬了出来,和我脸贴着脸。它看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自然也当场愣住了。可能通道里面有一个空间,大到足以让它回转,于是它又向里面爬回去了。狗穴别有洞天后来我们开始勘察这个隧道用一只长竹竿作为测量工具,得知了隧道的大小,因而也倍加惊叹。我们同时发现,它们挖这样一座隧道的动机,除了我前面提到,作为团体归属中心的这个社会性理由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举例来说,由于深人地底,气候环境十分理想,永远处于恒温状态,终年大约都是华氏55度(约摄氏13度)的样子。这样的一个洞穴具有夏凉冬暖的特色,而且永远不必担心狂风吹袭、烈日曝晒,还可以逃离蚊虫侵扰。因此我们不难想像,为什么狗群很喜欢这个洞穴。然而让我们比较费解的是:它们干什么把这件事弄得神秘兮兮的?固然,狗原来就具有狼的特性,而狼的巢穴又是绝对隐秘的,所以它们不想让洞穴曝光,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它们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要使这件事秘而不宣呢?是出于经济性的原因吗?当然我们不难想像,挖一个这样的洞,需要投注多么大量的精力,因此使它具有很高的经济效益,所以洞穴的主人死守这个秘密,怕别人知道了,会横刀夺走心血结晶。毕竟如果任何人想要坐享其成,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等别人大功告成之后,再将原主扫地出门,鸠占鹊巢。或者是出于繁衍后代的原因吗?通常,遗传自狼类老祖先的特性,会使得狗儿起意建筑秘密洞穴,以隐藏保护即将出生的幼儿。事实上,当它们挖了这样的一个洞穴时,当时狗群中所有的重要母狗,早就已经切除了卵巢,动过了绝育手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当狗儿们知道我已经发现了这个洞穴的秘密,就不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并开始在我面前自由来去,时进时出。有时候它们会三、四只成群躲进洞里,一待就是老半天。当然,由于洞口只有一只狗的大小,它们必须一只接着一只,排队进入,整齐得就像豆荚里的一排豆子。有儿只先进去、又待在洞内比较深远的狗,之所以会留在里面那么久,往往只是因为它们无法跨过最外面的那只狗,而被迫暂时失去了自由。不过它们好像没有任何一只曾特别为了这个问题小题大做。通常,如果有几只狗在隧道里面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它们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只狗会看起来很镇定,而且神清气爽。至于另外两只看起来很不愉快的狗,则是奋力一下跳过前面挡路的家伙,抖抖毛,或是狂奔一场,以舒活筋骨,身上的毛则沾满了灰土。当然它们不会是真的在洞里快要窒息了,因为透过椭圆形地道四周的空隙,空气还是可以进去。但是经过一个多小时,三只狗挤在一个地道里,同时都要呼吸,那个地道可能就会变得十分气闷难受了。工程狗员曝光此一洞穴是狗群了不起的光荣成就,也是它们生活的焦点。在全部完工之后,放射状的通路从洞穴延伸出去,触及整个栅栏的每一角落。我家的这群狗就如同狼群一样,地位最高的母狗玛丽亚,和其中的一只公狗温迪戈,也就是它的次子,最喜欢钻进洞穴,是里面的常客。同时也是它们(而不是其他的狗),会经常在洞里作改良工程,不时挖挖弄弄,让洞变得更深一点。当我们看到一蓬一蓬的土屑灰尘,从洞口随风飘散出来,不必想也知道,一定又是它们俩个中的一个,正在洞里大兴土木了。从这个洞穴的使用情形来看,正可以印证一个亘古不移的真理:在很多动物的世界里,社会地位低的一群,不过是领袖夫妇的属下,扮演众星拱月的角色。例如,除了玛丽亚之外,我家其他的母狗几乎很少涉足那个洞穴,至于小薇娃,也就是我前面提过的那只澳洲野犬,是所有的狗中社会地位最低的母狗,则是压根儿一次也没进去过。因为它们自知身分,也只是陪在地位最高的公狗苏西旁边,在泥土地上或小山丘旁挖一些洞,充当苏西以及它们自己的床。到了这个时候,狗群们真的好像终于遗世独立,切断了和我们人类之间的关联。它们我行我素的样子,似乎已经把人类从它们的意识中彻底抹去了。纵然它们对我还是很亲切,但绝不会摇尾乞怜、卑躬屈膝。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自那时起,人狗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复从前了。比如说,我们离家一阵子之后,再回来的时候,假设它们出现来欢迎我们,也只不过是淡淡的略微致意;它们对家里是否来了陌生人,也变得漠不关心。忽视偷儿入侵在弗吉尼亚州的家里,曾被小偷闯过一次空门,但是当小偷来的时候,这些狗却显得无动于衷,未有任何保护家园的动作。相对于一年前,在我们剑桥的家中,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偷窃事件。那一次,可琦因为太紧张吓得都快晕死过去,所以当那个年轻人破门而入,可琦怕得躲到厕所里的马桶后面去瑟瑟发抖。它当时选了全家最小、最黑的一个房间,又躲在房间中最小的一个角落,作为藏身之所。然而在弗吉尼亚州的森林里,在洞穴旁的小山丘边上,它已经完全融人了以狗为中心的生活,四旁人群的言语行动,已然事不关己,从它的脑海里随风而逝。对可琦这样一只狗来说,自小生于人类家中,又是被人类使唤惯了的奴隶,如此的改变不可谓不巨。事到如今,我对这群狗的观察几乎已到了写下句号的时候。因为再观察下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狗和狗之间的互动变得平淡无奇,对我们人类来说,已经没有继续再观察下去的价值。就如同巴芬岛上的狼群一样,它们之间已发展出牢不可破的稳定关系。每一只狗各有其位,而且很安分知足。它们的生活日复一日,运转顺畅,节奏平静安详。至于它们对我呢?除了我出现在它们面前的时候,它们会淡淡地、友善地表示知道我来了,其他时候完全不觉得有必要和我打交道。既然它们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我只好移博就教,到它们的地盘,依它们的规矩去拜访。小山丘旁的寂静之秋自那年的早秋,我开始在每天的暮色中,和它们一块儿待在栅栏里。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绝佳的一段体验,特别到让我难以用笔墨尽诉。我发现狗们对平淡的日子很满意,也很能享受这份安详。它们每天的生活几乎无所事事,因此在那个温暖的秋季,一个个午后,于小山丘旁边,我们就这样度过,无事一身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几乎都很渴望多了解一些各种动物的生活情况,我也不例外,总是想进入一些非人类的生物的意识之中。例如,我想知道,在一只狗的眼睛里,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听起来如何?或是闻起来如何?我常幻想能进入一只狗的脑子里,看看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当我在它脑中时,我希望别的狗看我,就像是看一只和自己一样的狗,而不是什么其他的动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在那些午后,在狗洞旁呆坐的日子中,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可以达到那种境界了。那到底是如何的境界?我又有什么感觉?有一点像是进入一座位于遥远乡间的村落,小小的、寂静无声的;又有点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空间次元。当时我的心境是人虽然在那里,距离我家不过50英尺,然而却和我的家毫无瓜葛,与人类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把我的生活全都抛到了脑后。开始的时候,对于一个灵长类来说,纯然呆呆地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全然用心去体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过一生总算有那么一次,我不再置身于灵长类之中。终于,就好像许多狗学会了如何在人群中生活,我也学会了如何在狗群中生活。与大地心有灵犀沫浴在迟暮晕黄的阳光下,我或坐于尘土中,或趴在小山丘一块平坦的山顶上,胸部着地,以手肘作枕,静静透过树梢往下看,注视着下面有无风吹草动。没听到鸟儿歌唱,只有虫鸣瞅瞅,全然寂静中,干枯的树木正断断续续落下一些东西,也许是一个豆荚,也许是一片树叶,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静静玲听风中那些絮絮落地的声息。天边太阳愈来愈斜,我们的影子也愈拖愈长,一动不动,我们静静躺着,感受这安详美好的时刻,以及昏黄日影撒下的温暖余光。我们每一个都很快乐,感谢此时有彼此为伴,无忧无虑、心灵相通、无声犹胜有声。我这一生中,曾到过地球上许多地方,包括酷寒的北极、非洲寸草不生的大平原。然而,无论到何处,我总是被包在一个虚幻的泡泡中旅行,泡泡中带着我灵长类的能源、灵长类的经验。因此我以前所体受到的感动,从来没有一次是像这次一样,和狗群在一起,趴在它们洞穴边所体受到的感动。当灵长类觉得单调、平淡、无所事事,乃至百般无聊的时候,也就是狗们内心最安详平和,与大地心有灵犀的时候。《狗的秘密生活》——第15章,曲终狗散第15章,曲终狗散自那时候,这个狗群的稳定性,就再也未曾受到外界的干扰。但是,随着时光逝去,狗群本身却产生了改变。首先是伊奴姝克也就是我们狗群中地位较低的母狗,薇娃那位最年幼的女儿,现在已出落得高大美丽,它和苏西交配之后怀孕了。不过纵使它与地位最高的公狗发生过肌肤之亲,仍然无法提升自己在狗群中的地位。玛丽亚独自霸占着那个狗穴,丝毫没有让伊奴姝克分享的意思。因此这个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的小母亲,只好跟着它的养母可琦一块儿,在树林子里四处搜寻,找一个替代的洞穴,好让伊奴姝克分娩时有安身之所。后来它们发现了一裸倾颓的大树,树下一块朝地面的树根里,有一个浅浅的地下洞穴,那里原本是一群野鼠的家。狗情冷淡这让我联想起,有一次我曾在加拿大的安大略省(Ontario)看到一只怀孕的母狼,由于在狼群中根本排不上名,所以它生产的时候只好到外面找了一个这样的洞穴栖身。可琦驱逐了野鼠一家,接着伊奴姝克占洞为主,准备在此生儿育女。然而就在它分娩前的最后一刻,我忽然失去勇气,还是不放心让它在野外生产,因此又把可琦和伊奴姝克带进了屋子。它们其实并不想进屋,只想待在大树下面的洞穴里。但是我很担心,深怕分娩的过程会出差错,因此坚持强留它们在屋子里。结果这一胎诞生了五只小宝宝,可琦和伊奴姝克同心协力抚育它们,但是群狗却对它们不闻不问,全未伸出援手,反而一直保持距离,走得远远的。然而,似乎是因为母亲和祖母早已对它们耳提面命、殷殷告诫过了,当这些小家伙长大到能够跑出去的时候,全都一溜烟奔向它们树洞下的新家。在那之后,我带伊奴姝克和薇娃去动绝育手术,薇娃却因此发生了不幸。也许是那个兽医用了过量的麻醉剂,严重破坏了它的肝脏和肾脏,或许是手术中,除了子宫之外,兽医还误切了薇娃其他的器官。总之,当我去医院接薇娃的时候,它几乎站不起来了。(很快地我发现,那个医生很害怕,假设薇娃死在他的诊所中,我不会付他钱的。)但它还是很勉为其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因为它怕我会抛下它,离它而去。神医也难回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可恨的兽医和他可怕的太太,一直骗我说薇娃很好,叫我放心。接着我带薇娃回家。当它病情稍稍稳定些,可以负荷出门旅行的时候,又带它去新罕布什州,求助于一位我所知道最好的兽医师,然而即使是神医也难回春,救不了薇娃的命。薇娃知道自己的病情危在旦夕,生时无多。它在我们借住的那所房子的地下室里,找到一处黑暗的角落,蜷曲在那里,把自己藏了起来。我一直坐在旁边陪它,却无法减轻它的痛苦。它情况非常糟,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任何一点轻微的移动,都会使它痛得哀哀哭嚎。结果我别无选择,只好请兽医帮它打了一针,用安乐死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痛苦。最后,薇娃死于兽医诊所。两个星期之后,我女儿遭遇到一次严重的意外事故,受伤得非常厉害,并且需要在马萨诸塞州长期住院医疗。当我和我先生到医院去看她,得知她短时间内都无法出院时,我们决定搬回剑桥去陪伴照顾女儿。我先生在华盛顿靠近他办公室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公寓,我们把弗吉尼亚州的房子出租给一位陌生人。这个时候,我家的狗群也面临不得不解散的命还。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一位拥有一支雪橇狗队的朋友,收容下苏西和温迪戈,并编入狗队之中;就它们而言,这是很好的归宿,因为这两个家伙很喜欢赛跑。同时,我也找到一间允许养饲宠物的公寓房子。那真的是一间小房子,比我们弗吉尼亚州栅栏里的狗屋大不了许多,但我们仍然必须挤在里面暂时安身。一间公寓中住了我、我儿子、一位名叫乔的学生(那个时候他正好和我们住在一起),还有可琦、伊奴姝克、玛丽亚以及法娣玛。不久之后,我的女儿出院了,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是她必须定躬往返于家里和医院,以便做追踪检查和复健。玛丽亚搬进新公寓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破门而出,和养女法娣玛一起去外面冶游,就像它多年前随着米萨一起去冶游一般。它去了哪里呢?旧地重游它毫不迟疑地直接奔回我们以前所住的那一区,距离它上一次去那里己经过了好多年了。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它并没有回到我们从前所住的那座房子。也许是因为虽然经过了许多年,它旅行认路的本领仍然没有改善,以至于不太找得到原来的地方。其实它当时已经近在腿尺了,很可借并未再坚持一下。它带领着忠实的法娣玛,那位壮硕的养女寸步不离地跟随它。玛丽亚爬上一家人的门前阶梯,这一家人就住在距离我们以前老房子约两个路口的地方。他们非常善良热心,想办法打电话给我,就如同玛丽亚心中预设的状况一模一样。当时在它的脑海中,也许盘旋着早年冶游的回忆,也许想到它在弗吉尼亚州的狗洞,或正思念着它的儿子,甚至想起了亲爱的米萨。不过,无论如何,当我过去接它回来的时候,它显得十分冷静温柔。又是一年过去了,我的女儿结束了医院里的复健治疗,再度回到大学里去继续学业。我们其他的人也可以再回到弗吉尼亚州,同时找回我们失去的伴侣,重温旧日时光。我去接了苏西和温迪戈,然后一起回家。但是就在我们团聚后不久,可琦潜伏多年的肝癌发作了。当它病情垂危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我把它带进屋子里来,想给它一个安全的环境,同时尽可能让它温暖舒适一些。可是它不领情,一心只想回到栅栏那边,即使是爬也要爬过去。最后,它拖着虚弱的病体,爬到通向大门口的碎石子路,并且用眼神拜托我帮它开门。我实在太喜欢可琦了,无论它想做什么,我都在旁边僻着宦石当时它最大愿望就是靠近狗洞,捌窟一会儿。临终心愿也许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以至于无法作出冷静的观察。不过即使在那个关键时刻,我还是看得出来,它最需要的不是我,也知道其实我帮不上什么忙,它对于我陪在身边并未显示出太大的反应。我猜想,它一旦赢得了狗群对它的接纳,就非常害怕失去。同时,它也希望有伊奴姝克在身旁。它的这位养女就坐在旁边,没有如何特别的殷殷伺候,只是静静地坐着,其实这就是可琦当时的心愿。能够靠近这个它费尽千辛万苦才成为其中一分子的狗家族,垂危的它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在它生命终结前的那儿天,我一直都待在栅栏里陪着它。记得我曾经读过有关某些垂死动物的文章,它们有的会像薇娃一样,远远地爬离团体,也许是不想让原来的死对头知道自己已无反抗能力,免得再遭攻击。然而可琦死前的表现却截然不同。它的死并没有解开我心中的谜团:为什么它们垂死时的表现,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后来的一年之内,温迪戈死于肾脏功能衰竭,死因和它的哥哥苏西一模一样。接着玛丽亚也得了癌症。玛丽亚生病了,法娣玛心痛如绞,整个病中它都紧紧守护在身旁。当我最后一次带玛丽亚去兽医那里的时候,法娣玛想要拯救玛丽亚,并且跳进车子里,我试着赶它下车,它却跳进了后座;当我打开后门想要抓它下来时,它又跳到了前座;好不容易把它弄下车,立刻加速离开,它却拔腿狂奔,开始追起车子来。透过后视镜,我看见它在我们身后,在遥远的道路尽头打转,像一片秋天里随风飘逝的落叶。狗的秘密生活不久之后,我们全部成员又搬回新罕布什州的家。当时所谓的全部成员只剩下:我和我丈夫,第二代哈士奇犬中最年长的苏西,以及同母异父的澳洲野犬姊妹法娣玛和伊奴姝克。在新罕布什州的家里,狗群不再需要一个大栅栏,为了取代栅栏,我们为它们装了一扇狗门,只要我们高兴,也可以随时从狗门进进出出。就如同许多住在专供退休老人贴养晚年地区的银发伴侣一样,这些狗多半的时间都相守在一起。从它们对彼此的无言接纳足可看出,年少时的所有冲突争端,早已随着悠悠岁月消逝于无形。老狗结伴度余生每天清晨,它们会集体慢慢镀步到外面去尿尿。这时,它们会任由团体中地位最低、年纪最小的伊奴姝克去选择该在哪里方便。伊奴姝克会四处东闻西嗅,直到它发现了一个看起来还满适合的地方,然后开姓在那个地方尿尿,其他的狗则站在旁边等,看着它小便。一旦尿尿完毕,它会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去等,接着法娣玛慢慢走过来,蹲踞在同一地点方便。长幼有序的,当法娣玛尿完之后,苏西会很安详地走过来,站在同一地点,支撑在地上的三只腿危危颤颤的,半蹲下小解,同时双耳半垂,双眼半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心思早已不知神游太虚到何方去了。每天早上的这项例行公事完毕之后,这三只狗会结伴慢慢晃呀晃的,爬上一座说高不算高、光秃秃的小山丘顶上。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四面八方一览无遗。它们通常就是一块儿躺在那里,洲览山下丢丢众生、景物变换,消磨大半天时光。有时候,接近向晚时分,偶尔会有一只鹿从树林里跑出来,到它们身后的山脚边啃青草,只是狗儿对此似乎提不起兴趣,经常视若无睹。它们臀部对着鹿,闲闲地为彼此守着路,防止别的狗闯越雷池。其实在新罕布什州的家,最近的一只狗邻居,都距它们有半英里之遥。总而言之,这一群狗对于新环境中的种种景物十分感兴趣,远超过它们可以在这里狩猎的兴趣。到了此时此刻,我所说的这个长长的狗故事,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结局则可以想象出来,应该是很平静安详的。土狼现身然而就在那个当儿,事情又有了出奇不意的大转变,故事又有了新发展。在我们家外面的野地里,我们发现一只土狼。那只土狼对于一群上了年纪的狗兴趣缺缺,它是来捕猎田鼠的。但是它每次开始打猎前,总会在草地上筒旬良久,不断朝着我家的屋子看。至于我家的狗,都己经快要老眼昏花了,有点流鼻涕的鼻子也不甚灵光,看起来似乎完全未曾察觉,正有一双犀利的目光盯着它们。有一天,我们在田野除草,除草机所到之处,许多小生物,尤其是蚱蜢,都纷纷弹跳出来死于非命,而许多野生动物也都知道可以趁机大快朵颐了。就在那天靠近黄昏时分,我们的工作刚叫停,除草机声音方歇,那只土狼潜进了田野,它的头压得低低的,一步步缓缓向前,远看好像是正在吃草的样子。它是来吃那些小生物的尸体的。忽然狗们发现这只入侵者了。草很长的时候,它们瞧不见它,现在草剪短了,土狼也就难以藏身了。这三只狗一点儿也不顾自身的安全,飞也似地跳到田野去。我当时很害怕,万一它们打起来,动手的双方都有可能受到严重伤害,因此我试着把狗叫回来。但是我家的狗向来就不是那种很容易对主人唯命是从的,尤其当它们认为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重要的时候。它们不停地向前跑,而那只土狼却机警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毫无惧色的严阵以待。我心里想,看起来一场凶狠的打斗是绝难避免的了,于是我也向前跑,试着把那只土狼吓走。然而大出我意料之外,就在将近跑到距离土狼约30英尺的地方,这三只狗突然紧急煞车,停下来,开始在新除完草的田野里各自散开,接着很平静地低下头吃东西,而且吃的东西就和刚才那只土狼所吃的东西一模一样。那只土狼于是也恢复低头吃东西。原来它们彼此早已经是旧识了。苏西与土狼小姐避遁当秋天来临,有时候我会看到苏西和那只土狼肩并着肩漫步,倘佯在秋阳拉长的幢幢树影之下。很明显的,那只土狼是一位女士。等时序进入寒冬,我又在雪地上发现一双双足印,极可能是这一对伴侣留下来的。接着进入早春,也就是动物的发情期,在一个银色月光撒满大地的二月夜晚,我听到树林里有一只土狼的呼号声,并且怀疑它是不是正在呼唤苏西。很明显的,苏西听到了呼号声,也认为那是在呼唤它,当我走过去,想弄清楚苏西是否听到了土狼的声音,却只看见一扇狗门在空气中几自摇晃,苏西早已不见踪影。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春天降临,那只土狼却黄鹤一去渺无讯息,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它。就连它的足迹都未出现过。其实看不见足迹,并非什么太稀奇的事,如同大多数野生动物一般,这只土狼对于如何掩藏自己的足迹很有一套。我们曾经特别留意,当地上铺满积雪的时候,它就按兵不动,一直等到大雪纷飞,这时它才改变路径,从路的西边跑到东边,这样一来,它在路上的足印可能只会留下几分钟,接着马上就会被纷纷落下的雪所掩盖了。在这段时期内,倒是有其他的土狼,经常造访我家的田野,现身之前总是可以先看到它们的斥候兵一种北地乌鸦。这种态势看起来,好像在土狼的世界里,我家的田野如同它们的领土范围,而这块领土的所有权又经常不断在易手。但是苏西的那只土狼到底去哪里了呢?很显然它已经身怀六甲了,因为到了春天,几乎所有成年的母土狼,都会在和伴侣交配之后怀孕。对那只母土狼而言,它孩子的父亲应该就是苏西。然而这段罗曼史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母亲势必面临艰困的挑战,要在父亲无法伸出援手的情况下,独力抚养它的孩子们。如果一只母土狼选择了狗作为它的配偶,这似乎是它不可避免的命运。最后的结果则是小生命天折,提早告别母亲。这也足以说明,为什么土狼的后代,血统相对而言都十分纯正,虽然狗和土狼交配的例子所在多有,但几乎很少有看到它们的后代存活下来。土狼小姐行踪不明这也许就是那只怀孕的母土狼,特别小心行踪的理由,因为只有它才是孩子生命存亡的关键以及长大成人的唯一支柱。当然,这些土狼心知肚明,很多人类都视它们为眼中钉,恨不得去之而后快。有一天,我们这一区的一位前任学区游艺委员,竟然言之凿凿地向人夸耀,在毗连我们这一区的地方,有一处野生动物保护区,而他是如何在保护区里,从一个地下洞穴中,挖出了一只母土狼和它的孩子,并且当场夺走了它们的生命。他甚至都还不自知,他已经触犯了法律。因为对他而言,土狼根本不应该被列人保护动物之内。当然我们不知道他杀死的是哪一只土狼,但是却再也没有看到苏西那一只美丽的土狼小姐。即使如此,随着时光渐渐逝去,我们愈来愈相信,那一只被非法谋杀,落得悲惨下场的土狼是我们不认识的,而苏西的土狼女士不但活了下来,还想办法养活了至少一个小宝宝。一年之后,在田野边缘的树影下,有一群土狼闲闲地漫游,我们发现,其中有一只非常出色的年轻土狼,毛色浅灰到接近白色,和苏西的毛色一样,同时有着一只下垂的耳朵,又极像苏西的父亲米萨。在那个时刻,我们一直试着说服自己,那只小土狼就是苏西的儿子。最精采的是有一天,三只北地乌鸦飞下降落到田野里,整个下午踱来踱去,似乎是在捕猎什么,或许是田鼠也说不定。接着到了晚上,就有一只白色的土狼,和这些北地乌鸦一块儿来到田野中,当时的情景让我们想到,它也许是刻意要我们把乌鸦和它自己联想在一起,希望我们以为它拥有专属的斥候队。遗传的奥秘我们也乐得相信苏西的儿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家伙。当狗渐渐变老了,我们就很容易想到它们香火延续的问题,在它们所有的子女中,未来谁会与它们最神似?它们年轻时又长得和哪一位祖先最像?就以伊奴姝克来说,当它上了年纪,毛发也染上灰色,在它身体的两侧,却出现了长长的黑色条纹,像是在它日见晦暗的毛发中又多了一道阴影。其实这些黑条纹很久以前就有了,只是它年轻的时候毛色太美了,以至于掩盖住这些条纹,使人不易察觉。但是至少依我所知,在这北半球,没有任何狗的身上曾出现这样的黑色条纹,那是一种规则的、宽宽的、呈对角斜线的带状条纹,看起来很像是斑马肚子下面的条纹。只是出现在伊奴姝克身上的条纹,是向下倾斜,绕到后面,渐渐消退,到鼠溪部分时就看不见了。而斑马的条纹则是向上倾斜,绕到后面,从胸骨的部分延伸至臀部。事实上,我只有唯一的一次,在一只狗的身上见过这种条纹,那是一只在澳洲的野生澳洲野狗。当时,这只身躯庞大壮硕的家伙,正雄踞于一座山颠,躺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虎视眈眈地睥睨山脚下的一群牛犊,而这群牛犊正在一块半干涸的沼泽上漫游。虽然那只野狗的条状花纹,很巧妙的掩饰住它在大石头背后的行踪,但仍然没有完美到可以神出鬼没,让所有的牛都看不到它。而由于心中牵挂孩子们的安危,那些大牛很警觉地以脚尖站立,朝那只野狗藏身的大石头伸长了颈子,充满戒心地向上凝望那居心不轨的敌人。这让我直觉地联想到,伊奴姝克身上的条纹,可以追溯到澳洲野狗的祖先,由它的母亲薇娃遗传给了它。虽然我所见过的澳洲野狗,大多数的毛色都是一种金红色,也就是类似澳洲野草的颜色,而且它们身上好像也没有我前面所形容的那种黑色条纹,但是我还是觉得,伊奴姝克的条纹很有可能遗传自它澳洲野狗的母亲,其机率大于遗传自它哈士奇犬的父亲。固然,某些亚洲印度野犬的身上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条纹。况且,从远古到今天,一直不断有一些亚洲印度野犬陆续通过不同途径,从亚洲迁徙到澳洲去。通常,它们可能是一些小型木船或越洋独木舟上的乘客,若碰到船漏水或其他的意外船难,就顺势漂流过去,落地生根。因此,若说伊奴姝克身上的黑色条纹,是来自这些亚洲祖先,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我们绝不武断地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它身上的条纹其实代表着一种历史的烙印,提醒我们,自远古以来,狗的家族已经过多少演变,一代又一代重新定位。通常就是像苏西和那只母土狼一样,在某一处田的边缘避遁,交配生子,繁衍出具有不同特征的后代。而千百年来,这种故事已不断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上演。深情渴望彼此狗最渴望的是什么?它们最渴望彼此。就我们所知,对于狗来说,人类只是一种类似犬类的替代品。当一群狗生活在一起相依相伴时,总是显得很镇定,而且行为有序。它们不会气急败坏地、紧张今今地拼命想让人明白它们的需要和情感,也不会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乱喊乱叫,好让人知道它们有了新发现。反观那些终年只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狗,就常会有上面所说的一些歇斯底里的表现。与同类相依生活的狗知道,它的心事不愁没同伴了解。就如同伊奴姝克,在它的垂暮之年,几乎已经把它从人类身上所学到的一切全都给忘记了,包括我们谁是谁,以及它推门而人的技巧。然而它还是可以继续和苏西及法娣玛一块儿,过着平静安详的日子。在它们三个中间,年纪最小的伊奴姝克,把照顾长辈视为自己的义务,而长辈也认同它在狗群中的归属。法娣玛也是一样,觉得对自己的养兄苏西以及同母异父的妹妹伊奴姝克,有非常强烈的责任。有一次,因为法娣玛患了糖尿病,我带它到康乃尔大学兽医学院(College of Veterinary Medicine ,Cornell University)去,看他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医治它。法娣玛于是被留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当我去接它的时候,它以箭矢一般的速度,从兽医院的狗笼子里,头也不回地冲出来,穿过诊所大门,钻进我开来准备带它回家的那部汽车。整个过程中它归心似箭,完全未曾浪费任何一分钟来对我这个主人致意,或瞄一下身旁的景物。这反倒便那里的兽医们大惑不解了,因为他们本来以为,法婶玛与我这个主人重逢,势必会有一番热情感人的场面。至于苏西,在它生命的薄暮之年,因为得了老年痴呆症,使它变得神经兮兮的,也几乎忘记了还有一种叫做“人类”的东西存在。在它的生命中,它只认识那只树林里的土狼女士以及野地里的田鼠,当然,还有它那一双具有澳洲野犬血统的姊妹。但是当它看着我们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种很困惑的表情,好像它不但忘记了我们谁是谁,甚至根木不知道我们是什么生物。思念的味道苏西死于一个冬季,我们带它去打了一针,让它安乐死,以结束关节炎所带来的痛苦。在它垂死前的那段日子,关节炎变得非常严重,使它完全无法站立。那天,我带它去我们城里一位兽医的诊所,它死得非常平静安详,就好像有些树到了冬天自然会枯死一样。它打了针很快就不省狗事,随之生命终结。回到家里,我把苏西的领圈拿给其它两只狗闻。当时它们正好站在我工作室的中间,那是一间空旷、没有开暖气的房子,紧靠着我家的车库。就在那里,它们闻完了苏西的领圈,法娣玛和伊奴姝克慢慢地把它们的鼻子凑向我,仔细检查仍然留在我手上及我衣服上的气味。检查完毕,它们双双向后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已灵魂出窍,神游太虚去了。就这样,我们一起站在一间阴寒光亮的屋子里,三双眼睛默默注视着彼此。忽然,它们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气味,那是一种狗的气味,一种身上湿湿的狗发出来的气味,有点类似麝香,又满刺鼻的。渐渐地,它们俩其中之一,或者是两只狗同时散发出这种气味,就好像在冷冷的空气中缓缓飘升的云,自它们的皮肤一点点渗透出来,愈来愈浓,愈来愈浓,直到整间工作室都弥漫着这种味道。我以前从未曾经历过任何类似这样的事,所以完全糊涂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当时,我们三个无言地默立,在一间阴冷透骨,又充满奇异气味的屋子里,静静凝视着彼此。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种气味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不是我们一般以为尸体腐烂味,而是一种思念的味道,至少对于狗而言是有这种关联。就如同它们虽然身不能至,但声音可以替它们旅行到远方;它们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去对苏西倾诉思念,只好请可以飘散到远方的气味代劳了。当然,这是属于狗世界里的事,我不能强不知为知。但这事真的非常有趣,连我这副人类的身躯,竟也与之相呼应:我身上的汗毛也竖立起来了。消失的孤独身影伊奴姝克死于几个星期之后,同样也是在无知觉下平静地逝去,像一棵自然凋零的老树。接着只剩下法娣玛形单影只地过活。我听说过有些狗会搜寻、呼唤、等待它们已经死去的主人。但是法娣玛完全没有这些表现,因为它非常清楚苏西和伊奴姝克发生了什么事。当它的糠尿病日渐恶化,自然变得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除此之外,它似乎还颇能乐天知命,它甚至懂得了注射胰岛素能减轻身体不适,即使是注射完毕之后,至少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发挥药效。不晓得为什么,它竟然知道注射和很久以后的症状减轻,彼此之间是有关联的。因此,如果到了该打针的时候,它会轻轻推我们一下,或碰我们一下,作为提醒,就好像狗有时候会这样暗示主人,该给它吃饭了。如果是一只已经丧失求生意愿的狗,绝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的。(法娣玛不是唯一会做这种事的狗,在我们家的狗群中,至少还有另外一只狗曾经这样做过。)纵然如此,我相信法娣玛还是很清楚自己来日无多了。有一天,它干脆走进树林里,接着就失踪了。当然我们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开始全力搜寻,不止自己出动,还找了很多人帮忙,动用另外三只狗来助一臂之力。我们求助于当地警察及州警、人道协会和所有的兽医。我们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贴出告示,并且在所有的报纸及电台刊播广告,悬赏奖金。但是这一切的心血都成了徒然,毫无所获。很显然的,法娣玛知道自己死之将至,并且无畏地走上前去迎接死亡。年复一年,我们的搜寻行动始终禾曾间断,但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它的蛛丝马迹,生水见狗,死未见尸,甚至连项圈都没找到。《狗的秘密生活》——后记,致谢辞后记,致谢辞虽然,对于许多提供木书资料的人,我都欠他们一份深深的谢意。但是如果在这篇谢辞中、我一开始就先谢谢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总不免让我联想到,在一些早期人类学家的作品中,那些作者在他们的谢辞中,长篇大论的推崇感谢曾经帮助过他们的同僚,以及某些殖民地的官员,却忘记了感谢他所研究的对象,而那些人对他的帮助才是最大的。许多和善的村民,充满耐心地教他如何说话,如何行动,慷慨的容许他参观种种庆典仪式,并且回答所有的问题。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意味我比这样一位人类学家了不起,我只是和他不一样而已,我知道谁对我的帮助最大。感谢我的狗们以这本书而言,十只狗和一只澳洲野狗的功劳最不可磨灭,因此一开始我要先谢谢它们,尤其是米萨、玛丽亚和可琦,还有苏西、法娣玛,以及薇娃。接下来,我似乎还是无法免俗,要像早期的人类学家一样,开始作一连串的感谢。在人类学家真正的研究生涯中,对他帮助最大的人,通常都来自社会的两个极端。地位最高的人对他有帮助,因为他们是老板,没有他们的资助,什么也不必谈;至于地位低的人,通常就是他的研究对象,无论这位过去与他们毫无瓜葛、有如外星人自天而降的人类学家如何描绘形容他们,他们都不以为件,反而对他一视同仁,以亲切和友善作为回报。这位人类学家于是也对地位低的一群,付出友谊与认同,而他们又回报给他更多宝贵的资料。非常有趣的是,所有的人类学研究者,无论走到世界任何角落,似乎都会出现这种行为模式。然而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连狗也会这样做。社会地位高的狗可能会独占一个人类,视他为自己所专有,不准比它社会地位低的狗来分享。对于狗来说,这个人类就有如一项价值连城的货物,或许也可以说是胜利者的奖杯。这时候地位高的狗不认为人类是和它一样聪明高贵的,也不接受人类和它平起平坐,反而把人类与其他地位低的狗一视同仁,只是对他表现出基本的友善。但地位低并不表示智慧也低,以上我所说的这只狗,通常立刻就能了解这种状况,而且会利用人类的身份,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在我家的狗村子里,最早的酋长夫妇是米萨及玛丽亚,接着轮到可琦和苏西当领袖,多年之后则是法娣玛。所以当我必须依序排出它们对本书的贡献,并且轮番来感谢它们时,毕竟我还是不得不像早年的人类学家一样,先从地位高的有权者开始感谢起。那么薇娃又如何呢?身为一只澳洲野狗,薇娃可说很像一只狗,有时候甚至比狗还要像狗。某些在狗身上并不明显的特征,在它身上却表现得非常极端。结果,就如同许多人类学家最好的资料提供者,薇娃让我了解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不是它,我怎么也不会发现这些事。例如,狗其实对于自己的前脚和后脚,有很不一样的感觉。有一次,当一条橡皮管里的水流出来,浸湿了它的前脚,它轮流举起前脚,一只一只分别用于;而同时呢,它的后脚正泡在水里,水深及膝,它却似乎无动于衷。有时候薇娃甚至会像人一样,懂得利用前脚来操作物品。孤寂的薇娃由于和其他的狗比较起来,薇娃等于是异族,所以常遭到其他狗的孤立。除了孤立之外,在狗群中也总是屈居末位,使得它非常孤独。在狗的社群来讲,我也是异族,薇娃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常常黏着我,找我作伴。有一回,当我们初搬进一处新家,我把它放进栅栏里,它却一转眼就跑出来了,躲到一辆旅行车的轮子下面。但是因为有很多陌生人,一群群围绕着它,吱吱喳喳、指指点点,阵阵骚乱和困惑当真惹火了它。薇娃试着用尖牙和利爪来吓退这些人,以便趁机逃脱。它再次向我证明了,如果逼狗太甚,到走投无路时,狗急了也会跳墙。我害怕它会再跑出去,所以准备把它挖出来的一个洞补起来。当它发现了我的用意,狂乱激昂地拼命从洞口向外挤,想趁我还没把洞修理好之前跑出去。当我用力把它的头和肩膀推回洞里,并且开始用铁丝补起洞口,它扯住我的袖子,两只眼睛牢牢地盯住我的眼睛,再扯着我的袖子往后拖。它紧紧地用犬齿咬住我的衣服,塞了满满一嘴,当它觉得已经咬得够紧的时候,猛地一下往后跳,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后拉,好像想把我也一起拉迸洞里去。薇娃蛮力还真大,一下子就把我拉到了紧靠铁丝边,只是因为洞太小,我身体太大,实在过不去,使薇娃功败垂成。这时候它不再往后拉,但咬住我衣袖的牙齿丝毫没放松。它就这样咬着我,让我靠在洞旁边,又一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它似乎慢慢可以接受,原来的计划是行不通的,然后很缓慢地,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地,它张开嘴,决定还我自由。薇娃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全是可以理解的,至少就我这个人类而言,常常觉得有如坠人五里雾中。举例来说,当我开车带它一起去旅行,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它每一次都知道,即使是它从未去过的地方也一样。在单行途中,它总是呼呼大睡,快要到的时候,它就会从长长的、百般无聊的睡梦中醒来,马上神采焕发,从车窗向外看。狗的第六感它到底依据什么线索来判断已经到达目的地呢?其中的一个可能是,当车子慢慢减速,转进大路和乡间小路的交岔口,它感觉到原来的颠颠摇晃停止了。另一个可能性是,当旅行的终点站快要接近时,车子会不停地转弯,转进愈来愈窄的一小路和车道。但是通常薇娃感到目的地接近,从睡梦中再打起精神的时候,车子甚至都还没开始转弯呢。当我确定它真的是后记,致讨辞几乎每一次都能准确预感我们即将到达时,我又开始搜索枯肠,是不是我自己提供给它某种暗示呢?例如快到目的地时,我有没有特别说了什么?或特别做了什么?但是我相信我己经很成功地藏起所有感觉,完全不动声色。纵然如此,薇娃还是可以预感到。在薇娃快要死之前,我仍然无法找到进一步的解答,它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起初我不明白,后来也还是不明白。难道这就叫做狗的第六感吗?也许是吧!曾经有一段时间,当我们谈起大象能够穿过相当长距离,与远方沟通,会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大象有第六感。事实上,大象真的可以从远方发出呼唤,声音非常大,但是频率太低,以至于人听不见。虽然人类畜养大象为奴的历史,已经超过二千五百年,但是到一九八三年之前,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超声波这回事。所以像狗这种优异绝伦的观察家,说不定早就己经洞悉了我们,或洞悉了这个世界。它们的心是如此明晰剔透,往往超乎我们想像。所以结论是,极有可能还是我当时做了什么,或是我自己,或是我开车的方式,提供了线索给小薇娃。虽然我总是对它教给我的许多事情怀感激之心,但特别谢谢它为我展现了这个迷人的疑问。也许在我们研究动物行为的过程中,这就是它们给我们最典型、最珍贵的礼物。如果不是靠像薇娃这样的动物,或许我们根木还搞不清楚到底我们有哪些不了解的事。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当然,我也欠很多人一份情。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丈夫、我的孩子们、林奇(Peter Linch)、史多克(Pat sterret Stokes)以及彼得?汤玛士(Peter Thomas)。彼得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养狗专家,由于他的大力支持及耐心配合,我才得以完成这本书。另外我也十分感谢休士顿(Dave Houston)以及他的家人。感谢他们教导我们如何组织一支雪橇狗队。我从戴夫身上学到的有关雪橇狗的知识,远大于从其他人身上学到的。而雪橇狗比赛这种运动,带给我们欢乐满箩筐,无论是人或狗都乐在其中。同时我也要向已经去世的谭尼(Dr. Forrest F. Tenny)医生致上最高的谢意。因为他把精良的医术和无尽的关怀,都给了我家的狗群。一九四〇年,当他第一次替我家的狗医病时,还是一位很年轻的兽医。家犬的良医我也要谢谢麦琦(Michael Maki)医生以及德温(Charles De Vinne)医生。谢谢他们的高超医术和温暖的友谊。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家的狗的确很喜欢去拜访这儿位医生的诊所,每次进去的时候总是抬头挺胸的。我同时也要谢谢戴耶(Mert Dyer),他曾是我们这个地区推选出的民意代表,常替我们到州立法院去为民喉舌,最近几年则是我们城里的药师。他十分仁慈,常常帮助我去取得一种特殊的小分量胰岛素,以治疗法娣玛的糠尿病。对于一位药师而言,这种生意几乎毫无获利;相对的,取得这么特殊的胰岛素,却势必非常费事,其实他大可以告诉我们说,弄不到这种胰岛素,然后就自然省掉一大堆麻烦,尤其是他面对的患者只不过是一只畜生。但是他并未那样做,月复一月,戴耶为我们设法找到所需的胰岛素,使法娣玛的生命得以延续。此外我还要感谢波生(Gretchen Poisson),因为他在法娣玛失踪之后,一直非常热心地协助搜寻。催生者的热情很显然的,我一定要谢谢这本书的插画者威廉斯(Jared Williams),除了谢谢他的艺术表现,我更感动于他对此项研究的高度兴趣。我还要谢谢摄影家史威得(Peter Schweitzer),因为他慷慨借我们使用他几幅作品,给我们灵感来完成书中的插画。另外我想谢谢文稿编辑度佛(Liz Duvall)帮我做了许多整理修润,成绩非常完美。至于曼斯菲尔德(Howard Mansfield)及蒙哥玛丽(Sy Montgomery)两位作家,则是因为他们两位在初读我的手稿时,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我从蒙哥玛丽有关动物的作品中获益良多,因为她让每一只动物,呈现出独特的性格与生命力,而不只是机械地视他们为代表各个品种的样本。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要感谢贺伦(Vicki Hearne),她也教会我如何运用观察力,去深入动物的内心世界。她曾经写了很多有关于狗的书,都有助于增加我们对狗的了解。我也要感谢我的经纪人威廉斯(Ike Williams)及我的出版人戴维生(Peter Davison)。不只是谢谢他们的专业能力与对这本书的关注,也因为这两位先生人都非常好,和他们共事十分愉快。最后,我一定要感谢葛特里伯(Bob Gottlieb),他也许是全世界最有才华的编辑,由于他无限的热情,鼓舞了我,也鼓舞了很多人;最重要的,他是第一个看出我手边这些材料,可以成为一本书的先知先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