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能采到足够整个工地的人吃一顿的野生菌,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鸡。鸡是野生菌中味道最鲜美的,贵得很,一斤鸡的价格等于三斤猪肉。鸡的生长也是所有菌类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这一点,阿明从小就有体会。七八月份,每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都会让年幼时的阿明兴奋异常,次日天明,外公总会带着他上山找鸡。祖祖辈辈的传说里,鸡是依附雷电而生的精灵,只有在雷雨过后,鸡才会从土里钻出来。这真是一种浪漫的说法,天赐神授的一样。但事实或许没有这么浪漫,确切地说,鸡是由白蚁种植出来的。在每一片鸡下面的土层里都会有一个蚁巢,有经验的挖菌人在挖鸡时都会很小心地尽量不去伤到蚁巢,因为在下一场雷雨来临时,相同的地点上,鸡还会准时长出来。外公和阿明总会记录下每一片鸡的生长日期和地点,慢慢积累得多了,他们每年都会因此而得到不少的收入。外公常说:多挖点儿,换成钱攒起来,将来给咱们阿明娶媳妇啊。缅甸的鸡和云南的没有什么区别。雨林里,阿明挖着鸡,唱着歌,想念着外公外婆,身上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哭一会儿。然后接着挖。(三)有时雨一下就是数天,天气怎么也没有要放晴的迹象,阿明便会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镇上。沿途的罂粟花有的还在盛开,有的已经结果,有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明搞不懂它们到底有多长的花期。在连续大雨的浸泡下,简易公路早已泥泞不堪,时而山体滑坡,时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没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这里行驶。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黄泥,每迈出一步都无比吃力,阿明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到小镇。镇上有两千多户人家,有佤族人、傣族人、缅族人和一些到此谋生的华人。佤族人和傣族人阿明不陌生,中国也有,缅族人则比较陌生,他们的肤色比佤族人还黑,说的语言阿明完全搞不懂。好玩的是,这里明明是外国,当地人却大多会用云南方言交流,汉语是官话,手机也能收到中国移动的信号,能拨打也能接通。镇上有一所小学,汉语老师是从云南聘请过来的,据说小学文化的人就可以在这里当老师了,且颇受尊重。阿明遗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学。小镇上还有几家诊所,也都是华人开的,都没什么医疗资质,主要医治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但是他们必会的技能是医治一种当地叫“发摆”的常见病,热带雨林瘴气重,发病迅猛,分分钟要人命。阿明陪着工友来医治过一回,亲历过一遭人在鬼门关打转的情形。镇上还有几家三五层楼的旅馆,主要接待过往的商人、赌客和嫖客。长期住旅馆的妓女是极少的,她们大多住在赌场后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里,也在那里接客。个中不乏容颜姣好的华人女子,据说有些是被拐卖来的,也有些是因种种缘故欠赌场的赌资,被扣禁在此卖肉还债,不论哪种情况,她们的命运都已注定:接客接到死。镇上还有三四家录像室,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动力。录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枪战片和古装武侠连续剧,可容纳二三十个观众,门票两元。只要买了门票待在里面不出来,就可以从下午一直看到凌晨。阿明光顾录像室,主要是为了听每部影片的插曲、片头曲和片尾曲,偶尔片子中间有大段的歌词配乐,他总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一字一句地用心记下歌词。偶尔,不耐烦的老板把片头片尾快进掉,阿明总会跑过去央求,老板奇怪地打量这个黑瘦的年轻人,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爱看演职员字幕表。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神奇的人,这些好听的曲调他们是怎么搞出来的,他们唱歌怎么都那么好听?他们一定都是上过学的吧,他们的父母家人一定都会在他们唱歌时,带着微笑倾听。当年的录像大多已经开始有字幕,阿明一边看录像一边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识了许多字,拜许多港台片所赐,他居然认识了大量的繁体字。云南临沧的乡下孩子阿明的基础语文教育,是在缅甸佤邦的录像室内进行的。阿明的生理卫生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凌晨的录像室观众最多,因为这时老板会播放一些香港三级片,有时候也放毛片,痴汉电车东京热,都是日本的。赶来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儿的工人,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声呻吟,有些人抻着脖子一动不动,有些人的手伸在裤裆里,一动一动。看了一整天录像的阿明往往在这个时候沉沉睡去,有时候,有些三级片多插曲,他又从睡梦中睁开眼睛。阿明在佤邦待满一整年的时候,他获得了此生的第一份惊喜。老天送了他一份礼物。一天中午,阿明干活儿时尿急,还没来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丛里撒尿。刚准备滋的时候,突然发现草丛里有一个醒目的东西,他一边滋尿一边走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随身听。四下举目一看,没什么人影,低头仔细端详,污渍斑斑,貌似已经躺在这里很久。阿明把这个宝贝带回了工地,随身听里有一盘磁带,好神奇,连日的雨居然没让这台小机器失灵。阿明把随身听弄出声响,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缅甸歌曲。阿明猜想,这大概是一个缅甸哥们儿在附近瞎逛时把它遗失在了草丛里。可奇怪的是,这种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跑来闲逛?工地太偏远,没有收音机信号,随身听的收音机功能基本作废,看来只能听磁带。阿明剪开自己最好的衣服缝了个装随身听的口袋,然后抱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宝贝,徒步去小镇。怀里抱着宝贝,脚下缩地成寸,不一会儿就到了。正逢小镇赶集。佤邦赶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样,每隔五天,山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交易。交易的物品繁杂,各种山毛野菜,各种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猎人捕获的猎物。以前每逢赶集,阿明都会去看看猎人捕获的各种野生动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鸡、蛇、猴子、鹦鹉,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动物,但这次,他在集市里寻找的是那个卖录音机磁带的湖南人。那个湖南人曾撵过阿明。他的摊位上有个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聋的各种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动不动地听了几个小时,湖南人吼他:不买就走远点儿,有点儿出息,别跑到我这里白听。阿明赔笑:让我再听一会儿吧,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东西。湖南人走出来,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阿明不怪他,背井离乡到此地的人,有几个真的过得舒心如意?今时不同往日。阿明蹲在地摊前选了一堆磁带,大陆校园民谣、台湾金歌劲曲、香港宝丽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活到18岁,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这份喜悦,抬头冲湖南人傻笑。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送了他一副国产耳机。自从有了随身听,阿明的生活不一样了。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歌,随身听藏在枕头下面,揭开一层雨布,再揭开一层塑料布,随身听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锃亮。亟亟地插上耳机,音乐流淌的瞬间,全身的血液砰的一声加速,呼吸都停顿上几秒,太舒服了,工棚几乎变成了宫殿。工棚是刚来时搭建的,山里砍来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铁丝和钉子固定,这就是墙壁了,上面搭石棉瓦当屋顶。竹子墙壁多缝隙,夏天穿堂风习习,倒也凉快,只不过风穿得过来,蚊子也穿得过来。缅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气急败坏却又束手无策。人不能静,一静,蚊子就落上来,睡觉时也必须不停翻身,这里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作死地吸血。阿明听磁带时很静,音乐一响,他就忘记了身上的痒痛。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腿上插满蚊子的尖嘴,两种不同的尖锐,轻轻针刺着他18岁的人生。歌曲太多情,阿明开始失眠。午夜他捧着随身听站在竹窗前,极目所望,苍茫漆黑的森林,无边无际。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词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虽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好友,但别人该有的情绪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不知为何,一种无助感在黑夜里慢慢放大,让人想要放声痛哭。他品味着随身听里凄苦的歌词,想想自己的当下,他拿在录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较,一个被发配到采石场搬运巨石,鞭痕累累,一个被桎梏在热带雨林里,从日出干到日落,晒得跟非洲鸡一样。就这么和泥、搬砖、切钢筋过一辈子吗?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那些能把声音烙在磁带上的歌手,他们都是怎么活的?多么美妙,把唱歌当工作,靠唱歌养活自己。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靠唱歌去生活?工友们都已入睡,酸臭的体味阵阵,酣睡声中夹杂着蚊子的嗡嗡声。一种夹杂着愤怒的动力在阿明心底翻滚。他翻出磁带里面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对照着随身听里的歌声一字一句学习认字。没有课本和老师,磁带里的歌者就是课本和老师,石子划在竹子墙壁上,这就是纸和笔。下一个雨季来临时,整整一面墙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划成白,经过无数次的书写强记,阿明已经可以不用听随身听就能把歌词读出来了,几十盘磁带,几百首歌词,他读写无碍。工友们漠然看着他的自习,该打牌的打牌,该赌博的赌博,该睡觉的睡觉,没人发表什么意见,像一片随风摇摆的植物在看一只丛林中觅食的动物。(四)工程快接近尾声时,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处,四周悬崖,上面灌木茂密。光地基就挖了一个多星期,采石队从远山炸来许多巨石,拖拉机运到这里,四人一组,拇指粗细的铁链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点,阿明磨破的肩膀长出了老茧,巨石让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耗时两个多月后,地牢初具规模。阿明站在这个直径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头仰望天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猛然袭来,四周墙壁光滑,空无一物,地底的暗河里透来阵阵寒流,小吼一声便会发出巨大回响。真的有人将被终身囚禁于此?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打心里盼望工程早日结束,期望能领全工资然后早点儿离开。工头不放人,说工程还没完,他开玩笑吓唬阿明说:你要是现在跑了的话,就把你抓回来扔进去。虽是玩笑,却让人心悸。又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严实地将整个地牢隐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过是一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让人从外面无法察觉到地牢的存在,人烂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终于结束了,也不知谁将被扔进去。阿明领到了一部分工钱。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镇子上了,现在手上有钱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买磁带。湖南人不卖磁带了,他摊位上挂着三五把吉他出售。阿明曾经见过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里有户殷实人家,他家里就有一把,寨子里的人都称之为“大葫芦瓢”。那户人家没人会弹,只是挂在墙上做装饰,不让人碰的。吉他的声音阿明不陌生,几十盘磁带的熏陶已经让他深爱上了吉他的音色。阿明当机立断买了人生中第一件乐器,国产广东红棉吉他,170块钱,一个星期的工钱。除了那个捡来的随身听,从小到大,这是他给自己置办的最值钱的一样家产。湖南人收钱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贵不贵?他不觉得贵,怎么会贵呢,170块钱买来个希望。阿明发觉弹出来的声音和随身听里的完全不一样,破铁丝一样,难听得要死,纠结琢磨了好几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怀疑湖南人卖给他一把坏了的琴,生气地扛着吉他去理论。湖南人骂他:鸟你妈妈个×,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你不知道吉他调弦后才能演奏吗?湖南人调过弦后,阿明顺手一弹,喜形于色,这次和录音机里的音色一样了。湖南人斥骂嘲讽了他半天,然后丢给他一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他对阿明说: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他怎么知道我有这个野心?阿明的呼吸急促起来,靠音乐吃饭……就像那些磁带上的歌手一样吗?他抱紧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湖南人不耐烦地撵走了他,没收书钱。工程虽然结束了,但大部分工钱却被拖欠着没有结清。边练琴,边等工钱,工钱迟迟不到,两个月后阿明加入了另一个工队,到了一个叫作富板的小镇,为那里的村庄接通电线。富板有个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戏称它为“难亮”,道路崎岖,电缆很难架设,而且当地人都用一种排斥疑惑的态度相待,不怎么待见他们的工作。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们的来意,50岁以上的老人都听不懂汉语,还好此行的司机是缅族人,沟通了好几天,村里人才放松了警惕。这个村子有一两百户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农田。时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毕,田间只剩一堆堆农户储存下来喂牛的草垛,几头水牛散放田间,不时有几只白鹭尾随着水牛,踱来踱去。如此景致,颇能静心,适合操琴。阿明工余时间坐在河畔练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横在膝上,不知不觉就练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觉就练到月朗星稀。水牛陪着他,白鹭飞走又飞来,并不怕他,偶有村人路过,驻足半天安静地听,也不过来聒噪打扰他。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着叮咚的吉他声,他轻轻唱歌,水牛扫着尾巴,静静地听,水雾升起来,露水凝起来,衣衫是湿的。这个村子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边上。这是一间傣族传统竹楼,一楼堆放着僧人用的柴火,二楼原本是僧人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工人暂住。阿明觉少,时常半夜爬起来,坐在竹楼边练琴。整个村子都是睡着的,只佛寺里有几点烛火,僧人的木鱼声有规律地响着,仿佛节拍器。日间劳作,夜里练琴。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村子里每户人家都通上了电,村民早已抛去了成见,对待工人很客气,阿明的心里对这个村子生出些亲近,这种感觉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时不同,同修建地牢时可谓天差地远。工程结束,临别时,村里的头人岩嘎领着一大群村民送来了自酿的水酒。从翻译口中得知,头人很感激工人们,问工队里有没有未婚的小伙儿,他愿意把村里的姑娘嫁给他们。头人说:那个会唱歌的小伙子就不错。头人岩嘎带领着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树下为工人们送行,他对阿明说:你不肯留下没关系,给我们留下一首歌吧。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几百个人双手合十,笑着看着他。他紧张极了,半首歌还没弹完,就拨断了二弦,他尴尬地立着,红着脸承诺将来练好了吉他一定再来给大家唱歌。头人和村民笑着鼓掌,他们说:类的、类的(好、好)。在富板镇陆续做了一些电路维修工作,一个月后,阿明回到了军校附近的那个小镇。军校的工钱依然没有结到。弟弟因没考上初中,也来到了这里,阿明和弟弟断断续续地在这个小镇上干一些零活儿维持生计。就这样,拖满了一年,军校的工钱终于结清了。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稳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频繁发生武装冲突,局势很严峻,当地武装开始从工人中软硬兼施吸纳兵员,已经习惯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枪杀人,他背着吉他,揣着那个宝贝随身听,匆匆翻越国境线。17岁到19岁,他挣了一份苦力钱,练了一手吉他,自学了数千个字,听烂了几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缅甸佤邦待了整三年。(五)回国后的阿明找了一个在服装店卖衣服的工作,无他,唯有在这里,他可以一天到晚听音乐,而且可以想放什么歌就放什么歌。先是卖衣服,后是卖鞋,同事都蛮畏惧他,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奇怪?除了卖东西就是坐在板凳上发呆,都不和人聊天开玩笑的。他们并不知道,他沉默发呆时是在听歌,脑子唰唰地转着,每一句歌词每一个小节都被拆开了揉碎了仔细琢磨。他在县城的一隅租了一间平房,下了班就回去练琴。县城实在太小,一家琴行都没有,红棉吉他每次弹断了琴弦,都要托人从临沧捎,他不再扫弦,开始仔细练习分解,古典弹法细腻,不容易弹断琴弦。他开始知道了一些流派,知道了一些市场流行音乐之外的小众音乐人、一些殿堂级的摇滚人,明白了布鲁斯、雷鬼、蓝草以及民谣。他喜欢民谣,不躁,耐听,像一种诉说。既然是诉说,那说些什么呢?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还是言之有物的思辨和观察?是感慨、感叹,还是真实的生活?阿明开始尝试创作,自己作词作曲,自己写歌唱歌,没有观众,没有同修,没有表扬和批评,没有衡量标准和参照系,他拿不准自己的歌曲是否及格。磁带上的那些歌手的生活依旧遥远,他过着朝九晚五的小店员生活,依旧没有找到靠音乐生活的门径。在服装店里干了两年后的某一天,阿明辞去工作,决心去传说中的北上广闯世界。在此之前,他先来到了中缅边境的一个小镇孟定,受雇于一个农场主,种香蕉。没办法,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他需要防身的积蓄,需要上路的盘缠,需要出发之前先曲线救国。民工,店员,再到果农,阿明背着他的吉他,在自己的阶级属性框架里打转转,没有达官贵友可以提携,没有学历证书可以佐证,没有名师指路,也没有钱。阿明跑去孟定挣钱。他喜欢孟定,这里的居民以傣族人居多,让人亲近,其次是佤族人和汉族人。中缅国境线划定时期,从缅甸迁回的大量华人华侨被安置在这里,他们开建了七个农场,主要种植橡胶和香蕉,阿明去的香蕉园位于华侨农场第三分场旁。农场主很胖,有双狡黠的眼睛,他承租了200多亩的农田种香蕉,然后将这200多亩的香蕉地划分为四份,由四户人家代为管理。他承诺收货时,以每公斤香蕉七毛钱的利润结算给每户香蕉管理者,种植期间首先每月向每户人家发放700元生活费,待香蕉收获时再将其从结算的利润中扣除。阿明怀着满心的憧憬接下了其中一份,五十来亩,两千多株香蕉树,如若丰收,这笔钱足够他冻不着、饿不着、出门闯荡上三年世界。他高高兴兴地在合同上签名,老板探过脑袋来瞅瞅,说:你的字怎么这么丑?火柴棍一样。孟定的气候条件十分适宜香蕉的成长,可想而知,这里的年平均气温非常高。阿明刚到时,200多亩的农田刚收获完水稻,拖拉机运来了上万株香蕉树苗,四五十个工人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才把这些香蕉苗全部种在了地里。接下来香蕉就完全交给阿明了,和当民工时一样,他还是住工棚。香蕉树生长得很快,没到两个月的时间就长到齐腰高。香蕉吃起来容易,种植起却繁杂困难,必须每天为它们松土锄草,打药施肥,修剪枯叶,除去再生苗……每一株香蕉树都需要精心呵护,你稍微一偷懒敷衍了事,它立马死得干干脆脆的。种香蕉比当建筑工人累多了,耗神耗力,琴是没工夫天天练了,阿明每天收工后抽时间、挤时间,确保自己不会手生,有时候太累,弹着弹着,抱着琴睡去。他依旧独来独往,唯一的朋友是小强。小强一家住在阿明隔壁,他们家分管了另一片香蕉地。这是一个复杂的家庭,倒霉到底了,复杂到电影也未必拍得清。小强的父亲好酒、懒惰、不务正业,曾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在生下小强的哥哥后与人私奔,远走他方。第二个老婆是小强的妈妈,在小强七八岁时去世,太穷,没钱看病,死在自家床上。第三个老婆是个缅甸女人,在生下小强的弟弟后跑回了缅甸,再也没有回来。小强14岁,个子不高,严重发育不良,没有上过一天学。他每天穿着一双破旧的人字拖,提着大塑料桶给香蕉施肥,桶大,他提不高,拖着走。小强的父亲常醉酒误工,有时醉在田间地头不省人事,死猪一样拖也拖不动,他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蚂蚁爬了半身。小强的弟弟只有六七岁光景,还没懂事,哥哥20多岁,整日里东游西逛不好好干活儿,所以这一家人的工作大半都落到了小强头上。小强没的选,他认命,每天吃饭、睡觉、干活儿,忙得几乎没时间发育。阿明在他身上看到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心中不忍,有时帮他干干活儿。小强没妈,没人教他感激人的话,只懂得龇着牙冲阿明笑,一来二去,两个人熟了许多。一天晚上,阿明在屋里弹琴唱歌,小强推门进来蹲在一旁听得入神,一曲结束,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明,问学吉他难不难。阿明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有手都能弹,我教你。阿明把吉他递过去,小强却嗖地把双手背到身后,阿明用力拽出来,然后吃了一惊。这哪是一双14岁小孩儿的手啊!密布的老茧,厚得像脚后跟,粗笨的手指满是皴裂的口子,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创可贴一头翘起,还不舍得撕掉,指甲盖抠在肉里,上面半个月牙印都没有。小强不好意思地说:别把琴弄脏……我去洗个手。阿明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发现小强穿了一双极不匹配的大拖鞋。他转移话题,问这双鞋这么大是不是他父亲的,小强回答说这是上次赶集时自己买的,之所以买大的,是为了长大后还可以接着穿。阿明不是没苦过,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小强是面镜子,他不敢再往里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低着头,一味地弹琴。小强忽然开口:真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干很多活儿,挣很多钱……也不用再挨打。他羡慕地看着阿明说:你看,你就已经长大了,真好……阿明后来写了一首歌,叫《小强》:他说他就有个梦想,想一夜就能长大我问他为何那么想,他说他就想长大云没有方向地飞,落叶不怕跌地落下他说他很想长大他说他只想长大……阿明教了小强半年吉他。香蕉树长到三米多高时,小强一家被撵出了这片香蕉地。原因很简单:父亲经常醉酒误工,疏于管理,严重影响了香蕉的长势,被农场主取消了管理资格。后来有一天在赶集时,阿明在马路边遇到小强,小强说他在帮一户农家放养鸭子,200多只,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跟阿明学习吉他。临别,他对阿明说:别人都说弹琴唱歌没用,不能养活人。阿明下意识地反驳:能的,能养活!小强看着他,龇着牙笑了一会儿,摆摆手,走了。从此阿明再没见过他,听说有人看到他在孟定的街道上捡垃圾,还有人说他在其他香蕉地里干一些杂活儿,还听到一种说法,他被送去了境外,扛枪当了炮灰兵。(六)香蕉终于开花了,碧绿的花苞探出枝头,一天一天往下垂。阿明的工作量也一点儿一点儿加大,三天一打药,五天一施肥,还要为每一株香蕉树安置三米多长手臂粗细的撑杆,防止香蕉树因为果实过重而侧倒或倾斜。夜里弹琴的时候,阿明偶尔会想起小强的话:弹吉他没用,不能养活人。他开始烦躁,香蕉园像个笼子,囚着他,笼子的铁条看不见,却也掰不断。工作越来越累,有时又累又烦,阿明会对着香蕉树胡踢乱打一番,或者跳进河里,闭目静泡,半天不愿出来。他抱着脑袋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岁数的人,里面一定也有许多爱弹吉他唱歌的人吧,他们每个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他们都是怎么活的?我是不是不配弹吉他,我是不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河水清凉,却冷却不了这颗发烧的脑袋。对岸傣族人的西瓜地里也成片地开满了黄色小花,白天来小河里洗澡的傣族人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小河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河底全是细沙,间或散布着一些鹅卵石,河两岸长满了翠绿的凤尾竹。当地的傣族人在这条河里洗澡的风俗已不知有多少年,天热时,集体沐浴的人上至五六十岁,下至五六岁,小孩儿全部光着屁股,成年男子穿着底裤,女人洗澡时则穿着傣族传统裙子。男女老少赤膊相见,光风霁月,他们搅碎水波嬉戏打闹,笑声飘得很远。阿明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他取出吉他拨弹,水声交融着吉他声,一时间让人如同入得三摩地。弹着弹着,他不自觉地吟唱起来,没有歌词,即兴吟唱,仿佛长长的叹息,又好似大声的呻吟。一首歌唱完,心里好似松快了些许,他放下琴,继续干活儿。当天夜里,阿明刚上床,忽然,六七辆摩托车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工棚门口,嘈杂的机械声夹杂着些许男女的对话让阿明茫然地坐起。边民彪悍,与外来人员打架的事件时有发生,阿明不知何时得罪了人家,惴惴然推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刚出门,一个傣族小伙子迎上来,敞开的衣襟半遮着鼓鼓的肌肉。他用生硬的普通话问:白天在河边唱歌的人是不是你?阿明倒退一步:你们想干吗?傣族小伙子的脸上哗地一下子堆满了笑意,他逮住阿明的手,自我介绍说他叫岩明,白天在河边洗澡时听到阿明的弹唱,很是喜欢,于是约了周围村寨的十个朋友一同来听歌。阿明松了一口气,邀请他们进屋,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笑嘻嘻地看着阿明,他们还带来了一些傣族米酒和酸辣小吃。三碗酒下肚,阿明敞开了心扉,吉他弹得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