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头-8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是为一憾。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为生。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八)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2008年3月14日。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没了。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一个月后,“5·12”大地震。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信了。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九)2013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她坐在门槛上,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2010年30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抵拉萨贡嘎机场。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很难受,自17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我根器浅。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十)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我想喊叫出来。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尽头的人家梦已入……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烟气袅袅,星斗满天。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你我都明白,这从来就不是个公平的世界。人们起点不同,路径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运不同。有人认命,有人顺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命,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倏尔一生。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会苦尽甘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换来成功。他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的,于你而言或许只是个梦。可是,谁说你无权做梦?很多年前,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游,深入西北腹地采风,路遇一老妪,歌喉吓人地漂亮。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秒杀后来的各种中国好声音。他们贪恋天籁,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电灯也没有,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间隙,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手是抖的。老人独居,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一整个晚上,激动得无所适从。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走出很远,几次回头,老妪树一样立在原地,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倏尔不见。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多歌手朋友听。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若当时在场的是你,你会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个中有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过个唱、拥有百万歌迷,有些登上过音乐节主舞台、办过全国巡演,有些驻唱在夜场酒吧,有些打拼在小乐队中,还有一些卖唱在地下通道里。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最特殊。(一)临沧,滇西南的小城,位于北回归线上,此地亚热带气候,盛产茶叶、橡胶、甘蔗。最后一个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兄弟出生在那里。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给他取名时并未引经据典,只是随口起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阿明。短暂的童年里,阿明是个不怎么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儿。没办法,世道艰辛,家境困难到对阿明无力抚养,一岁时他刚断奶,便被寄养到了外婆家。外公外婆对阿明疼爱有加,某种意义上,几乎代替了爸爸妈妈。阿明在外婆家长到七岁,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学。刚念了一个学期的书,家破了。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微薄的家产,母亲以死相挟,父亲死不悔改,家就这么散了。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学便辍学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亲再次送回了外婆家。外公外婆已年迈,多恙,繁重的体力活儿干不了,仰仗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操持,一家人勉强谋一个温饱。屋漏偏遭连夜雨,两个无知的舅舅穷极生胆铤而走险,犯了抢劫罪,锒铛入狱。照料外公外婆的义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当时刚刚高过桌子。家里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头牛、一头猪和十来只鸡鸭。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阿明起床,早饭后他会把牛赶到很远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处觅草吃的时候,阿明钻到潮湿的山坳里寻找喂猪的野草。家里养的鸡鸭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来换油盐钱,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没肉吃,常常在打完猪草后跑到梯田里套水鸟。套水鸟不麻烦,将马尾拴在木棍上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水鸟经常出没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烦的是设置机关和寻找水鸟经常出没的路线,这常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后才返家,常被外婆责骂,骂完了,外婆抱着他,一动不动的。水鸟肉少,煺毛开膛后,能吃的不过是两根翅膀两只鸟腿,筷子夹来夹去,从外公外婆的碗里夹到阿明的碗里,又被夹回去。昏黄的灯光下,三口人推来让去,不怎么说话。家境很多年里都没有得到改善,阿明也再没回到学校,放牛、喂猪、打水鸟,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一年一年长高,憨憨的,懵懵懂懂的。山谷寂静,虫鸣鸟鸣,阿明没有玩伴,早早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他自己给自己唱歌听。瞎哼哼,很多民间小调无师自通,越唱越大声。野地无人,牛静静地吃草,是唯一的听众,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15岁时,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外公外婆去帮寨子里一户农家插秧。傍晚收工时,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钱,旁人发给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钱,不再把他当个孩子了。他高兴之余,猛然意识到:终于长大了。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赌鬼父亲,他来探望阿明,嘴里喊“儿子”,眼里看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动力。一番软磨硬泡后,阿明从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亲的家。他身量虽高,心智却小,进门后看着凋敝的四壁,破旧不堪的家具,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趴在地上写作业的弟弟抬起头来,陌生的兄弟俩盯着对方,沉默无语。弟弟走过来,手伸进他衣服口袋里掏吃的东西,阿明傻站着,任凭他掏。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走进家里,是刚刚从工地下班回来的哥哥。哥哥不用正眼看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再没什么话了,阿明使劲回忆,他吓了一跳,哥哥的名字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没人往他碗里夹菜,筷子伸得稍慢一点儿,菜盘子就见了底。阿明想到自己离开后外公外婆再没水鸟肉吃,心里狠狠被揉搓了一下。席间,父亲一直和哥哥探讨着阿明工作的问题,他们不避讳,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选择的权利,理念朴素得很:你是这家的人,你既已长大,挣钱养家就是天经地义。几天后,父亲和哥哥开始带着阿明到建筑工地干零活儿。搬砖筛沙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体力,阿明小,还没学会如何偷工省力,他肯下力气,工资从一天5元涨到了15元,一干就是半年,手上一层茧。2000年元旦的夜里,建筑工地赶工,加班加点,阿明站在脚手架间迎来了新千年。哥哥和一群工友走过来,把嘴上叼着的烟摘下来递给他,说:过节了,新世纪了呢……阿明只上过半年小学,并不明白什么叫作新世纪。远处有礼花,有炸开的鞭炮在一明一暗,建筑工地上噪音大,远处的声音听不见。阿明忽然兴奋了起来,他说:过节了,我给你们唱个歌吧。工友们奇怪地看着他,没人搭腔,哥哥哂笑了一下,越过他,走开了。阿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张嘴唱了一句,水泥车轰隆隆地响,迅速把他的声音吞没了。他抬手,吞下一口烟,然后呛得扶不住手推车。阿明15岁,第一次抽烟。(二)15岁到17岁,阿明在建筑工地里从零工干到泥水匠。一天,父亲说远处有一个工程给的工价很高,每天可以拿25~30元的工钱。父亲说阿明你去吧,好好干。他帮阿明打包了行李,把他托付给工友,送他坐上汽车。车开了整整两天后,停在了一个酷热无比的地方。缅甸。阿明他们所在的工地位于缅甸东北部的一个地区,此地闻名于世。人们叫它“金三角”。这片地区属于佤邦,毗邻的还有掸邦和果敢。阿明第一次出远门,去的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比家乡还要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的城镇不大,每过几个路口就会有一家小赌场,不管白天黑夜,赌场周围都会有一些站街的缅甸妇女,吆喝着过往的男人,她们喊:10元一次。其中有人拽住阿明的胳膊喊:5元也行……刚到缅甸的时候,工头便告诫:佤邦的法律和中国的不一样,千万不能偷盗,此地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小偷要么被囚禁一辈子,要么被就地击毙!阿明一直以为这是危言耸听,直到后来,一个工友因为欠了小卖部两条烟的钱没能偿还,被当地武装分子荷枪实弹地抓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工头说,这次的工程是给佤邦政府修建一座军校,配套建筑包括宿舍、球场、食堂、教室、浴室、枪械库以及地牢。军校的修建地址远在离小镇十多公里的深山,在小镇里停留了三天后,阿明挤在拖拉机上去往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时逢春季,路途中不时会看到一些鲜艳的花朵,红色、紫色、白色的花朵成群成片地镶嵌在深山之中,阿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同车的人说,漂亮吧……罂粟花。一阵风吹过,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山谷,阿明缩回手,屏着呼吸,心里打鼓一样地怦怦跳,他在家乡见过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没一个人有好下场。同车的人都笑他,他们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已经20多岁了,没人知道他还未满18岁。搭完简易工棚后,紧锣密鼓的工程开始了。缅甸酷热,下同样的力,比在国内时出的汗要多得多,人容易口渴,也容易饿,每天收工前的一两个小时是最难熬的,胃空的时候会自己消化自己,抽搐着痛。一天收工吃晚饭时,阿明发现桌子上多了一道野菜,好多工友都没见过这道野菜,不愿意下筷子。其中一个年长的工友带头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说:这不就是罂粟苗嘛!看他吃得满不在乎,阿明也试探性地夹了一点儿放到嘴里轻轻咀嚼,发现味道还不错。年长的工友说:吃吧,没事。他比画着说:等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就不能吃了,有毒性了,会上瘾的。阿明嚼着罂粟苗,心里不解,明明幼苗时是没毒的,为什么长大后却会那么害人呢?佤邦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强烈的紫外线夹杂着原始森林的水蒸气笼罩着谷地,闷热得想让人撕下一层皮。汗水浸透的衣服磨得身上煞痛,众人都脱光了衣服干活儿,到晚上冲凉时,个个后背刺痛难耐,这才发现背上的皮肤已被大块晒伤,这真是件怪事,阳光明明是从树叶间隙投射下来的,居然还这么毒辣。睡觉前,大家互相咒骂着帮对方撕去烧伤的皮肤,接下来的好多个晚上,每个人都只能趴着或侧着睡觉,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怪叫,指定是某人睡梦中翻身,碰着背部了。刚修建完军校的地基,著名的缅甸雨季便像个喷嚏一样不期而至。这里的雨风格诡异,一会儿一场暴雨,一会儿又艳阳高照,颠三倒四,变脸一样。在阿明的记忆里,雨季无比漫长,因为没有事情做。下雨时无法施工,工友们都聚在工棚里喝酒打扑克或赌博,阿明没钱赌博,更不喜欢在汗臭味里听那些黄色笑话,于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独自到附近的森林里采摘一些山毛野菜。边采边和着雨声大声唱歌。这里除了雨水、树木就是菌子,鬼影都没一个,没人笑话他的歌声。雨季是野生菌生长的季节,佤邦的野生菌品种足有四五十种之多,但能食用的不过十多种,幸好放牛时的旷野生活教会了阿明识别各种野生菌,能食用的、可以入药的、含有剧毒的,他总能一眼辨出。雨季的缅甸,让阿明莫名其妙地找回了童年时牧牛放歌的生活,他乐此不疲,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一下雨,立马迫不及待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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