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肉做的》作者:董桥 自序自序 这一年多里,我在香港报纸上写的《英华沉浮录》专栏,已经结集出版了三卷单行本了。这一本《文字是肉做的》是陈子善、陆灏、刘天炜三位朋友从那三本书里选编的集子。真谢谢他们费心费神。 我在《英华沉浮录》第二卷的小序里说:“我喜欢观察古今中外带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领会个中寓意,然后回过头来斟酌眼前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牵出来的语文课题。”于是,这本书中所收的这些小品,正是我的一点观察、一点领会;走笔之时,往往动了真情,有笑声,也有泪影。 人心是肉做的。我相信文字也是。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节 哪里哪里 周弃子先生在朋友家里巧遇一位空头诗人,连称久仰久仰;诗人不弃,当面写了两首作品乞正。周先生拜读之后频频说好极了,诗人却自谦云:“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打油而已。”周先生事后在一篇文章里说,诗人的谦虚固然是美德,不过他那两句客套话实在引起听者甚深的厌恶,“当时我口虽不言,心里却在想:打油?你也配?”打油诗写得好确是不易。 香港洋人多,假洋人更多。他们往往又得意又谦虚,说是只会英文,中文不好。中文不好当是实话,中文好的人毕竟不多了。学会英文其实也难。香港中西文化交会,得天时地利,中英文要学得好一点大有机缘,难是难在掌握语言的基本窍门,进而吸收别的语言的长处,懂得创造新的说法和内涵,与时代并进。 宋朝有一部大书叫《文苑英华》,辑集南朝梁末至唐代的诗文。“英华”指草木之美者,也可以形容美好的人或物,包括辞章。本栏旨在纪录中文在香港受英文影响的利弊,栏名以“英华”二字当然也就有英文华文的意思了。李善注《文选·扬雄〈长杨赋〉》有“英华沉浮,洋溢八区”之说,我既给“英华”添了新意,索性连“沉浮”也借来一用,点出香港洋化中文有利有弊、可沉可浮的实情。也许有人会说:“你也配?”那我只好谦虚答道: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纪录”而已。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节 As与“作为” 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社会不断演进,语言不断发展,词汇因此也处于经常变动的状态之中:新词诞生,旧词消失,甚或旧词另生新意。眼看词汇步步丰富、步步充实,自然可喜;反之,一见词汇受到扭曲、变得累赘,难免忧心。 “作为”是一个教人非常忧心的词语。罪魁祸首是英文里的“as”。 ToabolishassoonaspossibleHongKongsstatusasaportoffirstasylum,立法局议员和秘书处的中译都说是“尽快取消香港作为第一收容港的地位”。其实,“作为”可以不要,也应该不要。像样的说法是:“尽快取消香港的第一收容港地位。” 周梁淑怡的动议里说:“我要求尽快取消香港作为第一收容港。”这个说法有语病。罗叔清的发言里则说:“唯一办法是首先取消第一收容港政策。”从法理和语言的观点上看,不必“作为”,加个“政策”或者“地位”,意思清楚得很。我们不会对一位漂亮的小姐说:“你作为一位大美人,实在不必花太多钱买化妆品了!”我们说:“你是个大美人,不用花太多钱买化妆品了!”用简洁的语言表达清楚的思路最重要。罗叔清的发言里说:“由于近数年欧美各国已基本上没有再履行承诺,收容滞港船民,令滞港难民人数有增无减。”应该说:“近年来欧美各国基本上已经不再履行承诺收容滞港船民,滞港船民于是有增无减。”这样好些。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节 “机会”难逢 立法局议员梁耀忠提出空气污染指数高和气管及心脏有病的人的问题。他问政府说:“会否在空气污染指数特高的日子,就上述人士的发病机会进行统计,以及空气污染与上述疾病发病机会的研究。” 中文说“机会”通常是指好的时机或际遇。陆游诗句有“诸将能办此,机会无时无”;《抱朴子》中说:“世俗之人……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范仲淹谏议中说:“陛下诚能与大臣密议,行臣之策,天下幸甚,如失此机会,行恐后时。”正如英文里的chance有个意思是:Achanceistheextenttowhichsomethingispossibleorlikelytohappen,especiallysomethingthatispleasantordesirable。“发病”是不幸的事情,配以“机会”显然不伦不类;说“发病率”才对。Toreducetheincidenceofhepatitis,中文只能说“减少肝炎的发病率”。英文可以说toreducethechanceofsuchdiseasesafflictingthem;中文当然也可以说:避免他们宿疾频发;用“频”避掉“减少”之后,连“机会”或“率”都可以省了;“机会”难逢也罢! 《三国志》里杨洪说:“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这里的“机会”是指关键、要害,与时机、际遇无关,所以可存可亡。“天太热,这株树枯死的机会很大。”中文不那么说;中文该说:“天太热,这株树很可能会枯死。”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4节 无言是上策 西方政治源远流长,经营百年才能略具格局。世界透亮,政治舞台照明甚强,台上出丑,翻身不易。西方政客训练有年,代代相传,深谙个中三昧,随时喜怒哀乐,七情应声上脸,众生颠倒。香港政界人物八九行径稚嫩,辩才平平,演技生硬,遑论闪耀智慧的火花、迸发幽默的甘泉!此所以前些日子有张、杨其人,揭底其事。 政治才能与语言修养息息相关。EarlLong说:Dontwriteanythingyoucanphone,dontphoneanythingyoucantalkfacetoface,donttalkanythingyoucansmile,dontsmileanythingyoucanwinkanddontwinkanythingyoucannod.(能够在电话里谈的事情千万不要写在白纸上;当面能谈的事情千万不要在电话里说;轻轻一笑能带过去的就千万别唠叨;眨眨眼睛示意一下既然行了,那就不要微笑;点头可以了事的则不必使眼色。)语言诚可贵,无言是上策。罗斯福曰:Never,never,youmustneverremindamanatworkonapoliticaljobthathemaybepresident.Italmostalwayskillshimpolitically.Heloseshisnerve;hecantdohiswork;hegivesuptheverytraitsthataremakinghimapossibility.(万万不可提醒政界任事的人说他会当总统,一说则仕途几必尽毁。他会变得胆怯,办不了事;连一些可能使他当选的脾性特点都不见了。)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5节 房屋署的应用文 香港政府房屋署展开私人住宅楼宇住户抽样统计访问,写中英文公函请住户回答问卷。公函第一段说明统计访问之目的。第二段英文信上说:Youhavebeenrandomlyselectedforthissurvey.Ourstaffhasvisitedyoubeforebutfailedtocontactyou.中文是:“上列地址是经本署以随机抽样方式选为样本住户,但当本署职员探访府上时却未能与你联络。”“上列地址”和“你”都不太礼貌,中间却又忽然“府上”起来了。中文应该说:“本署以随机抽样方式选出台端为访问对象,惟本署职员日前趋访不遇为憾。” 中文公函接着说:“为使本署能对目前全港居住单位的运用情况有清晰的了解及作有效分析,现随信附上问卷一份及回邮信封,请于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前把填好的问卷寄回本署。”其实,英文公函并不这样累赘,只说随信附上关于尊府资料之问卷,尚祈填妥后以回邮信封于某月某日前寄回本署。 结尾有几句话说:“你提供的宝贵资料会绝对保密,只会用于综合统计分析。”应该说:“台端提供之所有资料自当绝对保密;访问之成果仅供综合统计分析。”应用文用浅文言书写为宜;“你”字“的”字甚至“只会”等等都不合格调,除非真能写干净的白话文。“谨此预先多谢贵住户之支持和合作”,又客气起来了;干脆说:承蒙襄助,谨此申谢。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6节 “这次”的喜悦 最近《信报》有一篇《中文迷宫》,谈方言的隔膜影响一个国家的标准语文的问题,认为两岸三地文化不同,一个词语在不同的文化体系里各有不同的含义,基本法虽然规定九七年后香港特别行政区官方机构使用中文,但并没有说明是哪一种中文,是以何种文化为基础的中文。 这是一个既有趣又重要的大问题。香港高等法院前几天第一次使用中文审理案件;这里的中文,显然是指粤语。每一个国家的标准语文都会采纳许多方言里的词语甚至句法去丰富其语文内容,因此,方言始终值得重视、值得参考、值得运用。但是,两岸三地官方和民间运用和沟通的中文,应该还是普通话和白话文。《中文迷宫》的作者说,她在大陆发现学校里教的现代汉语或普通话,实际上只属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那一种,老百姓用的还是地方话。那样说,香港特别行政区通用的官方中文,虽然未必十足仿效北京电台的那一种,却肯定是普通话。 香港文字媒体的中文一向夹用不少粤语说法,比如“今次”。前两天香港政府新闻处发出一则“港越就越南非法入境者问题会谈”的新闻稿,稿中没有了“今次”,都用“这次会议”、“今日的会议”,不禁大喜。可惜另一则介绍《区域月报》的新闻稿,竟不断用“今期月报”。说“本期月报”好不好?!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7节 中文大学的中文 香港中文大学日前在报上刊登第一届行政人员工商管理硕士毕业特辑。特辑里高锟校长的献辞虽然是用中国字写的,文气却不中不西,非常有趣。全文四段,每段一路逗号分句,段尾才用句点,读来“一气”,却不“呵成”,真是奇文!“香港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商业大都会,必须具有强劲的国际竞争力,才能保持其地位不失,而影响国际竞争力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乃为人力资源的素质,因为经济活动仍靠人来进行,现代的科技也需要良好素质的人力来配合才能对提高工商业的竞争力发生作用。” 这段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并不那么复杂:“香港是国际商业大都会。为了保持这个地位,香港需要有强大的竞争能力。在国际上争一席之地殊非易事,提高人力资源的质素因此更见重要。经济活动靠人才;现代科技也靠人才;人力质素提高了,香港的工商业才会具备强大的竞争能力。” 接着两段文字也需要“管理”一下,姑不赘。末段说:“我在此衷心的恭贺第一届的毕业同学。”校长对学生恭贺什么?“我衷心向第一届毕业同学道贺”,这才妥帖。这篇献辞当然不是高校长的手笔,逼他献丑,真是冤枉。中大标举双文化双语并重,那是好的。但愿不要经常给自己的招牌抹黑,弄得名正而文不顺,人家想“衷心的恭贺”一番都“恭”不出来了!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8节 文字减价战 中文报纸终于揭开了减价战的序幕;市场力量把文化事业推进更激烈的竞争森林里去,一起接受适者生存的考验。文字产品在惊涛骇浪中浮沉。 其实,文字媒体近年早就有两种文化在对峙,一种是温情的、传统的、正义的横向文化,另一种是重视企业效率和市场价值的纵向文化。属于前者的文化人标举文字媒体的社会责任,深感报纸功能变质,相信报人的道德勇气足以力挽狂澜,拯救低迷的文化市场。后一种报界中人则认为媒体必须自省的课题不是“为什么要生存”,而是“怎么样生存”。他们不能忘怀通俗文化的经济效应,企图藉企业管理方法去冲淡文化事业人力资源中的人的价值,希望化文字为汉堡包,制造上市公司年报上的神话。 这两种文化都不宜矫枉过正,也不可妄想独尊,只能在长期的对峙中谋求“斩件”妥协。再说,媒体本身出售的既是文化产品,自然不可轻易放弃自己产品的基本配方,只宜在传承中提高产品的“疗效”。这点非常重要。优质报纸减价战中不必自乱方寸,反而必须优上求优,突出特性。《时代》杂志已故集团总编辑HedleyDonovan谈传媒操守与责任,要求的是warmthwithoutsloppiness;sharpnessandsnapwithoutcruelty;worldlinesswithoutvulgarity。(温馨而不伤感;尖锐而不凉薄;入世而不低俗。)这是优质媒体的晨钟暮鼓。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9节 研讨会真了得! 中文大学举行“一九九七与香港中国语文”研讨会,讨论规范现代汉语的问题,值得重视。我没有去参加这个盛会,报馆给我送来几份讲稿,让我拜读不少高见。 香港大学于君明的《“港式中文”形成的原因及后果》一篇分析港式中文,并与纯正地道的现代汉语两相对照。讲稿举了很多例子,有一个例子说“十分了得”是粤语,“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十分了得”,于君明认为现代汉语的说法是“他在学术上有了不起的成就”。我不觉得“十分了得”是粤语。随手翻一翻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的《辞海》,“了”字条下就有“了得”一则,共有三个解释:①了却;办得了,举《朱子全书·论语六》为例;②有能耐;本领高强,举《水浒全传》三十三回为例;“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③用在惊讶、反诘或责备语气句末,表示情况严重,多在“还”字之后,如:这还了得吗! 于君明认为“她穿衣服很有品味”,中文该说“她很会穿衣服”,因为品味是英文taste译过来的。我觉得“品味”这样的新词汇很好,丰富了中文,可以用。“我再也受不了他了”,于君明说是cannotstandhim的直译,中文不说“忍受一个人”,应说“忍受一个人的态度”。我倒常说:我受不了这家伙;我受不了这电视节目。这好像没什么错,还蛮生动的。Expand说“扩展”,只要会用,也还是可以造出贴切漂亮的中文句子。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0节 小处失调 经常读到香港政府新闻处发布的新闻稿,也经常留意他们撰写中英文新闻稿的能力,觉得大部分稿子都清楚、简洁。这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邵敬敏在“一九九七与香港中国语文”研讨会上发表了一篇讨论香港报纸用语的层次等级及其对策的讲稿,指出香港报纸上方言成分混杂的原因有五点,其中一点认为港英政府过去没有制订方针政策去规范语言文字,基本上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香港通用的语言文字于是不能从“无序”状态很快进入“有序”状态。邵敬敏这篇讲稿言之有物,说出问题的关键,也指出今后不可忽视的发展方向。 我同意要在香港提倡使用规范化的现代汉语,香港的中文报纸具有不可推辞的责任和义务;香港政府新闻处尤其应该为新闻界“作出表率”。为了规范现代汉语,从学术观点建立健全理论固然重要,经常在报章杂志上认真挑出实例加以说明,似乎也是值得一试的办法。新闻处最近有一篇关于水务署致力减低水管爆裂造成之影响的新闻稿,中文大致顺畅,只有一两点值得注意。“水务署不时接获用户投诉”一句的“不时”,英文是fromtimetotime,用“时时”、“间或”当更好。“接获”虽然很常见,其实不好;说“接到”、“收到”才对。文章小处失调,往往影响通篇气势,不可不着意。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1节 “一向”与“同时” 中文形容时间时序最是考究,也颇欺人;稍微疏忽,文气即死。说“在春天”不如说“春天”或“春季里”有美感;讲究韵味的当然会说“春来发几枝”。“一向”或者“向来”甚至“一晌”也大见学问。秦观的“未知安否,一向无消息”固然可读;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也大可圈点。白些的是宫天挺《范张鸡黍》里的“哥哥这些话我也省的,这一向我早忘了一半也”。想不到香港的中文里竟有“一直以来”之说,确是新鲜! 中文大学医学院十五周年纪念特刊里,校长献辞第一段说:“本人谨衷心祝贺医学院同人一直以来在医学教育、研究、以至临床服务方面所作的卓越贡献。”此处的“一直以来”改为“一向”一定更好。在这一句话之前,校长说:“今年,欣逢本校医学院成立十五周年;适值第一批医科毕业生踏入社会服务至今,转瞬亦届十载。”因为“今年、欣逢”加上“适值”又“转瞬”,时态实在混乱,读者昏头昏脑。说得白一点可能清楚得多:“今年是本校医学院成立十五周年,也是第一届医科毕业生为社会服务的第十年了。” 跟“一直以来”一样不中不英的是“与此同时”。中大医学院院长李国章的献辞第二段细数十五年成果,第三段接着说:“与此同时,中大医学院的教研成就亦名满国际。”用“同时”或“此外”就够了。当然,“教研成就”只能“誉满国际”;“芸芸教授”才会“名满国际”。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2节 “细长黄色水果” 劝人写作不必担心用词重复,说是有一位特约记者奉命去写一篇关于联合水果公司的特稿,“他提了一次香蕉;他再提一次香蕉;第三次还是用了香蕉;这一下他可急了。‘全球首要细长黄色水果托运商’,他写道。第四次用香蕉两个字其实更好。”(Hespokeofbananasonce;hespokeofbananastwice;hespokeofbananas,yetathirdtime,andhewasdesperate.“Theworldsleadingshippersoftheelongatedyellowfruit,”Hewrote.Afourthbananaswouldhavebeenbetter.) 不论中文英文,写得平实清楚最好。第二步再追求味道气势不迟;那要多年的功力和阅历才行。写文言像文言,写白话是白话,那是基本功;文白夹杂而风格自见,那是造诣。“已经”写成“经已”;“也要”写成“亦要”;“目前”、“现在”写成“现时”;“他说的话”写成“他的说话”;这是方言对文字的骚扰,不如全篇用方言去写来得统一。用字还讲贴切。中大医学院院长那句“众创院功臣”,虽是文字的“移植手术”,却露出破绽。他想说的其实是“各位”创院“俊彦”或者“贤达”。 不说bebacktonormal而说returntonormalcy当然迂腐。今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附近的怀柔举行,《纽约时报》竟把怀柔译作SoftBosom(酥胸!),真是想入非非。香蕉就是香蕉;写作不宜有非分之想。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3节 先求达意 我在传播媒界工作二十几年,经历了工作上接触的中文与英文的不断蜕变,日积月累,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对文字变得格外敏感。这当然也可以算是职业病。第二种收获就是我学会了对各种不太符合传统规矩的文体尽量容忍。这似乎也可以称之为职业惰性。文字不可墨守成规;替人家改文章的时候,我通常都会不断提醒自己惜墨如金。这不是因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心得告诉人家,而是因为我常常从一些不太通顺的句子里想到作者另一套心思与动机,觉得应该“在没有相反证据之前给予肯定的判断”。况且文章先求达意,词藻之优美并不是那么重要。 本月初,香港政府新闻处发了一段消息,说杨铁在一个商业高峰会议上表示对香港的司法独立充满信心。英文稿有一段话说:“Moreparticularly,businessmenfinditeasytocarryontheircommercialactivitiesherebecausethebasicphilosophyofourlawaccordswiththatoftheirowncountries.”中文是:“商人尤其会发现在此地容易进行商务活动,因为我们的法律的基本原则和他们自己国家的并无二致。”句子相当洋化,但意思清楚,可以不改。真要冲掉洋味的话,顶多只能改成这样:“商人尤其会觉得在这里经商并不困难,因为此地和他们自己国家里的法律原则并无二致。”与其故作高深,写自己没有把握的东西,不如量力而为。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4节 政治语言 美国《时代》杂志选出美国众议院议长金里奇为九五年风云人物,说是此人改变了美国政治的语言和本质,美国近代史上没有人比得上他。这位政坛奇人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中国抗议李登辉访美,他公然主张台湾独立,听说后来基辛格给他打电话晓以国之利益,终于罢休。他是美国权力走廊上的强人,深谙出奇制胜之术,官运势必风云多变,大起大落。 政海大鱼啃小鱼,不啃人和不被啃者,八九是平庸之辈。DonaldRumsfeld有“仕途指南”之作,殷殷规劝那些波涛中的生灵知所进退,自求多福。“万一把事情搞糟了,赶快报告总统和其他一些人,并且纠正过来”;这大概是说给那些不成大器的官员听的。他还劝人对自己的官职抱幽默态度,紧记JoeStilwell将军的名言:“猴子爬得越高,你越可以看清楚它的屁股。”(Thehigherthemonkeyclimbs,themoreyouseehisbehind.) 中西文化自古不乏智慧的甜品;政治文化上流露出来的智慧则小有不同:洋人俏皮,中国人黠巧;想是国情使然。MorrisUdall有政客祷词说:“请教会我们开口说话句句温言软语;明天我们可能非吃掉这些话不可。”(Teachustoutterwordsthataretenderandgentle.Tomorrowwemayhavetoeatthem.)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5节 是简报不是简布 新闻记者殊难对付。政府官员常用的法宝是“无可奉告”(nocomment),再就是offtherecord,乔志高先生译为“请勿发表”,说是口头上虽请记者别引他的话,不要在“纪录上”留痕迹,实际上目的还是透露消息,只是不负言责而已。公众人物在记者面前失言惹祸的实例太多,大可辑成一本精彩的书,用一个美国字做书名:《逮住你了!》(Gotcha!即Ivegotyou!)。一九九二年初克林顿竞选总统期间,他的律师太太希拉里对记者说:“也许我可以蹲在家里做糕饼……可是我有我自己的专业。”此话一出,马上得罪所有家庭主妇,妇权分子群起攻之。 官员们为了保护自己不让新闻记者逮住,干脆深思熟虑发表声明(makeastatement),或者有备而来举行记者招待会(pressconference)。教统会主席杨紫芝教授呼吁公众就六号报告书发表意见,并说咨询期间会为各界安排一连串的“简布会”(aseriseofbriefings)。香港政府常说“简布会”,我怀疑是粤语“布”与“报”同音而混淆了。Pressbriefing、newsbriefingofficer等等,中文叫新闻发布会、新闻发布官;但“简布”没有,“简报”才对。“布”字原写作“”。“”虽有宣告、陈述、流传之意,比如“德行外著,洪声远”,“时有文章,随即毁弃,不令流”,却不见“简”之说。新闻处宜考虑改“简布会”为“简报会”。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6节 带点威严的文字 与吴霭仪喝下午茶,谈到香港法律条文译成中文之难,不禁想到此地全套法规不脱英国窠臼,一声九七,字斟句酌的英文都要用方块字去诠释,顿时鸦雀聒耳,不拍烂几块惊堂木何以了断! 条文俱在,问题是怎么化成中国人可以领悟的中文,读来还要教人觉得是带点威严的中文才行;通篇的了吗呢未免不像话了。此事不仅可以磨练中文的精确程度,条文译得好,既可灌输法律知识,又可提高法治精神,影响深远。写不同性质的问题用不同文体的文字很重要。 日前看到港督为国际重要湿地牌匾揭幕的新闻稿,其中有一句话说,沼泽区除禁止狩猎及捕捉动物之外,“并将进入米埔沼泽区的人士限于获渔农处处长授权的持许可证者”。意思与英文毫无出入:……limitsaccesstotheMaiPoMarshestopermitholdersauthorisedbytheDirectorofAgricultureandFisheries,可惜中文邋遢。不如说:“并规定持有渔农处处长授权签发之许可证者,方可进入米埔沼泽区。”新闻稿另一段说:“一九七六年,米埔被视为‘具特殊科学价值地点’,如此一来,该地内或附近若有发展建议时,自然存护便成为重要的考虑因素。”这就更嫩了。“一九七六年当局确认米埔为‘价值特殊之科研地点’,从此任何牵涉该地点或附近之发展计划,均须充分考虑其对保护自然资源之利弊。”这样不就练达得多了吗?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7节 戴妃“并”不急 港式中文夹杂粤语惹来不少困扰,其中源自两种范畴者比较常见:一是同音之误,二是副词连词之类的混淆。前者好办,稍为留意即可避掉,比如“造成”不可变“做成”,“做爱”不可变“造爱”。第二种颇费思量,必须认真多看多查多想多问才能知所取舍。 英女王要求查理斯与戴安娜离婚的新闻里,中文报上有这样一句话:“查理斯已经答应了离婚,但是戴安娜就不急于答覆女王的要求。”粤语念这句话非常顺口,意思也清楚;可是句子里一个粤语用法的“就”字害了现代汉语之意,普通话念来既拗口又莫名其妙。改“就”为“则”、“并”、“却”立刻通了。 “就”字当副词、连词用,粤语国语意思相似:饭就做好了;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不来我就去找他;他一个人就吃得下三十个饺子;穿红裙子就穿红裙子吧,不要紧;本来就有心病,一件小事马上吵起来了。“就”字作归、趋、从解,粤语也通,“就坡下驴”是顺应趋势之意,广东话也这样用“就”字。但查理斯、戴安娜离婚那个句子里的“就”字则说不过去了。Tointroduceastatementwhichcontradictsormakesacontrastwithwhathasjustbeensaid的时候,宁愿只记得英文but的说法,忘掉粤语那个“就”:查理斯答应离婚,但是戴安娜并不急于答覆女王的要求。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8节 文字受洗 科技发达带人类进到鲜明精确的图像世界,既冲击了文字的存在也辅助了文字的传承。这是今日所有文字工作者必须深思和面对的课题。二〇年代,一个美国犹太人OttoBettmann靠一架莱卡相机开始拍摄和集藏照片。一九三五年,他带着五元美金和两大箱胶卷从德国流亡到美国,在纽约一家德国餐馆楼上成立了一家图片资料馆。当时美国流行图片杂志,《生活》、《时代》应运而生;文字不能再孤独生存了,他的图片生意大大兴旺。六十年代画报式微,新兴的电视还是需要大量图片,奥图搜买更多的私人和倒闭报社的图片库。他七十八岁退休,资料馆卖给Kraus Organization。这是图像给文字施洗礼的第一波。接着是科技大王William Gates的MicrosoftCorporation出现了。他们的高科技网络无孔不入,高举文化民主化、大众化的旗帜,在信息高速公路上重组人类文化的遗产。他们买下了伦敦国家画廊、费城博物馆乃至专业摄影师等艺术品的使用权,奥图的档案当然也买下来了。这是图像通过电脑数字化程序给文字施洗礼的第二波。刘大任说,Bettmann和Gates的作为是“一个美国梦的两个阶段”。其实他们也给人类文化带来了两大启示录。 图像和文字都要通过电脑管道寻求更大更远的出路;香港政府资讯中心最近也正式在国际电脑资讯网络启用。负责把文字输入电脑网络的文字工作者从此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新领域。文字必须追求更高的专业水平。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19节 送上一块莓子饼 英文razz是喝倒彩的意思,源自raspberry一字。紫色山莓怎么会喝倒彩呢?手头几部英汉字典都说其然而不说其所以然。原来紫莓不但可以做莓子酱,还可以做莓子饼(raspberrytart);tart与fart(放屁)谐音,引申成观众看戏听歌不满意台上表演,故作放屁声音去拆台。美国人嘴巴懒,简化成了razz。美语专家乔志高先生说,报纸专栏作家年终岁尾回顾一年来政府种种偏差与失误,往往就用razz一字。香港九五年政经民生样样萧条,正可套上一句:1995closeswitharazz,notacheer。 市政局属下三大艺团一月下旬公演百老汇式粤语音乐剧《城寨风情》,有两个夜场的门票快卖完了,市政总署于是决定:Inordertosatisfythedisappointed,anextra 238 llbeputonsale....中文新闻稿说:“为了让欲想在该两晚欣赏此剧的观众能购得门票,现决定该两场的每晚演出增开二百三十八个座位。” “欲”是想要、需要、要、将要;比如畅所欲言、胆欲大而心欲小、山雨欲来风满楼。“欲想”显然是硬凑出来的词,相当古怪可笑。英文说的是为了那些得不到机会而失望的人(thedisappointed)而增设座位,中文现成的“向隅”正好派上用场:“为了满足向隅观众之需要,兹决定该两场夜场增设二百三十八个座位。”《城寨风情》想必不会给人喝倒彩;“欲想”则非给它送上一块莓子饼不可!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0节 不要经典要经读 都说文字越改会越好。我觉得所谓改,其实是重读的过程;重读会发现问题;发现问题会逼你思考;思考会逼你去改动文字;可能改了就好了;也可能改了几次才发现第一次写的最好,于是不改。海明威说,他的《战地春梦》第一章改了五十几次;他觉得第一次起草的文字必定是狗屁。王尔德说,他花了整个上午去校对他的一首诗,把一个逗号删掉了;到了下午,他又把逗号放回去了。他们两位都是大作家,作品有价值也有人读。最可怕是绣花似的绣出了没人读的经典。马克·吐温说,经典作品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读过却没有人愿意去读的东西。(Aclassicissomethingthateveryonewantstohavereadandnobodywantstoread.) 新闻工作者写稿、翻译都是急就章,往往连重读一次的时间都没有,遑论修改。这就特别需要练好基本功了。基本功说穿了是造句的功力。造句最基本是练习造短句子,尽量不要把几个意念穿插成又长又臭的梦呓。政府拨款资助十份语文改善计划的新闻稿里有一句话说:“批准拨款予这些计划,显示出语文基金对于那些有助改善市民在社区或工作方面的语文能力改善计划,均给予支持。”这不是经典,但肯定没有人爱读。“批准拨款一事,显示出语文基金当局支持各项改善计划,竭力提高社会各界或在职人口的语文程度。”这也不是经典,但起码读得下去。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1节 “进步语文” 中共建政初期大量翻译马列及苏联和西方进步作家的书籍,给现代中文带来了不少养分,培植出陌生而又新鲜的中文肌理,是中文外文化的典型实例。他们的翻译工作归入整个“国营”概念之中,产品形成固定的一套规格,广大群众耳濡目染,自然衍生出一股“进步”的语文风气。他们的写作思维方式摆脱了传统中文的绳墨,引申出多样而丰富的新词汇,甚至改变了不少中文字的固有意义。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文章,只要内容扎实、跳出八股框框,泰半都大为可观。 最近读到江汉大学学报增刊里周汉生的《明清之际文人工艺观的转变》,发现文字不仅完全符合内地“进步语文”的规格,而且处处流露出作者深厚的国文根基;新旧语言交互映辉,古今思维融会贯通,确是很好的一种中文。“不过历史上的文化从来都是一定经济关系的产物;而知识分子也总是一定文化的载体。”除了用“载体”,传统中文没有更贴切的词语。“不少有影响的士大夫文人也对‘进道之技’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李流芳、钱大昕之于刻竹,高凤翰之于刻砚……。”这是白话里透出的古文韵味。“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曹雪芹才萌发了一种从动机上看与当时英、德、澳等国出现的贫苦儿童教育十分类似的残疾人技术教育思想。”长句而文理居然一清见底,那完全是文法概念不含糊之功。周汉生是武汉江汉大学艺术系的老师,也是当代一位技艺高深的竹刻家,真有才情。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2节 “获”得个混血儿 认识字的原意对用字遣词大有帮助。所谓对文字敏感,其实是摸透那个字的底细,注意人家怎么用,自己盘算取舍,对之日久生巧,懂得发挥字的生命。我多年来不断注意人家怎么用“获”字。这个字不容易用得好,是个可怕的陷阱,用僵了文气大受干扰。 《辞海》里说“获”的第一意是猎得、擒住,比如猎获、擒获、俘获。至于古代对奴婢贱称为“获”,现在过时了,姑不论。第三意是得到,如获胜、获奖。第四意是能够,如不获前来。北京编的《现代汉语词典》更说“获得”多用于抽象事物,如获得好评、获得宝贵的经验、获得显著的成就。 消防处公众联络小组邀请市民抽签参加监察和改善紧急消防和救护服务,说是抽签后applicantswillbeinformedoftheresultsbeforetheendofMarch,中文译为“所有申请者均于三月底前获通知结果”。这样用“获”字,香港多得很,怪极了,弄得整句话都不是中文。中文的说法是“抽签结果三月底前通知所有申请者”,要“获”字来干什么?劳工处提醒雇主按期支薪给雇员;以建筑业来说,次承判商欠薪,“总承判商有责任代支他们首两个月未获支付的工资”。Theprincipalcontractorisvicariouslyliablefortheirfirsttwomonthsunpaidwages,中文只好说:“总承判商应负责代付首两个月所欠工资。”“欠”字那么贴切,居然“文”胆包天,硬要弄出“未获支付”这样的混血儿来。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3节 “故”与“也” 文章写到文白夹杂有致,非数十年浸淫不办。文章有二忌:一是白话中的文言字用得突兀;二是用错字。犯此二忌者,往往不是死在什么高深之字里,而是浅白的字害人。《左传》有“是何故也?”之句,政论文章可以套这句话说。 “故”字是很文言的字,白话里用得好并不容易。“张三闹穷,故此要向李四借钱”。这句话文法无误,却远不如避掉“故此”为好;或者用“所以”也行。我常觉得,用“故此”不如用“因此”,用“因此”不如再想办法连“因此”也不必用。除非句子是文言,像《论语·先进》里的那句:“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至于用错字,多半也是浅字害人。“是何故也”的“也”字当副词用即是。报上有美联社拍的一幅三藩市月夜奇景的照片,《明报》图片说明的标题是:“月圆之夜,什么事也可能发生……”此句大见编者苦心与巧思,可惜“也”字用错了,应该用“都”。“也”表示同样:看画既可益智,也可养性。“都”表示总括:全家都在寒风里;Allmenarecreatedequal一句,词典译为“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平等的”,当然也可以照英文语气简为“人人生而平等”。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4节 对白最难写 中外小说家多有一个同感:人物对白最难写得好。小说人物的对白跟现实人生的谈话一样反映性格:有人喜欢抬杠拌嘴;有人一问三不答;有人唯唯诺诺总是顺着对方的意思频频说是。第一类以王尔德、萧伯纳为代表者;第二类不是智者就是草包;第三类当是英国小说家EvelynWaugh的小说《独家新闻》(Scoop)里的史莱德最精彩。史先生跟人交谈只限于一种表态方式:事事同意。他跟报馆老板考柏勋爵谈话不是说“当然”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Letmesee,whatsthenameoftheplaceImean?CapitalofJapan?Yokohama,isntit?”“Uptoapoint,LordCopper.”(“让我想想,我要说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日本的首都?横滨,不是吗?”“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考柏勋爵。”) 《明报》记者到伦敦访问外相聂敬伟,心中难免觉得外相一言九鼎,中文译出的谈话不禁死跟英文原文走:“当我取得这些资料,以及当我在访港期间有机会跟港人、立法局议员等谈论此事之后,我便可就此达成一些看法,然后便可跟我的英国政府同僚商讨此事。”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但也不妨用中国话译成:“我一拿到这些资料,加上我在香港期间有机会跟香港人和立法局议员谈这件事,我自然会有一些看法,回去再跟伦敦的同僚讨论讨论。”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5节 讨厌的第三者 “象形”是中国字描摹实物形状的艺术创作,线条意态万千,发人联想。此中有优美的风姿,像“”;又有稳重的对称,像“”。“”可以写成“并”,也写成“”,上下左右都平衡,意象鲜明,仿佛一幅并蒂莲。可惜“并”字往往遭人冷落,该用之处不用。报上见到一句话说,深水嘉灵小学近六百名学生和家长,“昨日在中区遮打花园举行集会,及游行到港督府递交请愿信……”此句中的“及”字犯错,应该用“并”或“并且”。两个动作同时或先后发生,必然要用两个动词或动词性的词组去形容,两者之间于是必须用“并”或“并且”这个连词。集会和游行都是动作,所以要“并”不要“及”。 乱用“及”而不用“并”的现象比比皆是。教统会第六号告书上有一句话说:Werecommendthatschoolsandeducationalinstitutionsshoulddevelopformalarrangementsfordrawingup,implementingandreviewinglanguagerelatedpoliciesandpractices。中文说:“我们建议学校及教育机构应作出正式的安排,以制定、推行及检讨和语文有关的政策及工作。”此处当是“制定、推行并检讨”才对。下一句里的toidentifyandpromote,中文是“找出最理想的做法,并加以推广”。“并”字用得好!写文章用错字往往大杀风景:“罗密欧奔过去抱住朱丽叶,及深深地吻了她一下。”这里的“及”字简直成了讨厌的第三者了;不如连“并”字也不用,再删掉“地”字,景象自必更为动人。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6节 哪一位不但美貌而且…… 《神雕侠侣》里写杨过当着程英面前思念小龙女,说是“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程英于是说:“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中文里的“不但”原是这样用的。这个连词用在表示递进复句的上半句里,下半句通常用“而且”或副词“也”、“还”,甚至“更是”等去呼应。时下文章竟常常写做“不单”;写者混淆,看者胡涂。“不单”是“不止”的意思,比如说:赞成这个建议的,不单是这个小组。那等于口语的“不光”:到处抢镜头说废话的不光是他一个人。用“不仅”也行。英文说Notonlyisshepretty,butsheisactuallywittyaswell,那是“不但”。Theyarenotaloneintheirbelief,那是“不单”。 《神雕》里还有一句话说:“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此处的“那”字是“岂”、是“哪里”的意思。“那”字浅白,却大可深究。现代汉语里“那”、“哪”用法相当复杂,不同的读音带有不同的意思,平常写文章不必过分理会。可是,“哪”字做疑问代词则该留意。要在一个以上的人或物之中确定一个,最好用“哪”:我们这里有两位何小姐,你要找的是哪一位?《明报》社评有这样一句话:“……有关的安排必须让香港人清楚明白中国国籍法在香港如何实施,那些移民外国者将自动丧失中国籍,那些可继续保留中国公民身分……”文中的“那些”用“哪些”一定清楚得多。 律师追救护车 管法律政策的律政专员冯华健最近在一篇演讲中谈到天下没有一种法律制度可以停滞不前,香港政府因此也在考虑改革香港的法律服务行规。他说,NowheredoesthistruismapplymoreaptlythantoHongKongatthistimeofprofoundconstitutionalchange。中文译为“没有一处地方比适逢重要宪制改革的香港更能体现这个真理”。句子中的“适逢”与“真理”用得稍嫌唐突;冯华健的原意大概是说:没有一个地方比目前正处于重大宪制改革的香港更应该去体现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这些改革包括去年三月发表的《法律服务咨询文件》内四十项初步建议,其中准许律师在高等法院的出庭发言权,以及废除物业转易工作的定额收费,大律师公会及律师会都强烈反对。前者担心此举会影响大律师的专业效力和独立地位;后者认为废除定额收费会引发律师减价战,降低质素。 中国人社会不流行兴讼,香港律师大抵也都循规蹈矩,法律服务改革想必可以加倍保障市民利益;香港律师不致变成美国律师,遭人讥为“追救护车的人”(ambulancechaser)。美国有些律师经常赶到车祸现场去教唆伤者兴讼索赔,自己从中渔利。这当然是律师行业竞争激烈所致。美国社会上发生的一些家庭大悲剧、名流丑闻案,电视台和出版商纷纷赶着拍成电视剧、出书渲染,有些律师也马上争着代表当事人起诉以便捞佣金。这些律师等于是在追逐贵价意大利名牌车,成了小报记者所讥之“Lamborghinichaser”了! “安能雌伏!” 《明报》国际要闻版“星期日脸谱”谈美国第一夫人希拉里个性倔强,事事自有主张,标题大书:“希拉里不甘雌伏惹烦恼。”“雌伏”两字令人想起近年男女平等主义和争取女权运动的思潮,实在大可商榷。“雌”指女性、指柔弱;“雌伏”比喻退藏,不进取,无所作为;相反词竟是“雄飞”,比喻奋发有为;《后汉书·赵典传》说赵温大叹“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雄”字还可以引申为胜利者,因有“一决雌雄”之说。这些都是性别歧视的词汇。中文的男性沙文主义味道特浓,“雄”的连放个屁都是香的,“雌”的则又弱又不吉利又低下;《文选》里的“雌风”竟是卑恶之风,真是混账! 英美文字老早注意避免性别歧视,过程虽然艰辛,却是语言与时代并进必经的路途。一九七六年前后,英文就用了chair这个字去代替chairman或chairwoman这些显示性别的字,反应冷热参半,比chairperson略好。英国一位男爵夫人还是忍不住说:IcantbearbeingcalledChair.WhateverIam,Iamnotapieceoffurniture.(我受不了人家管我叫椅子。不管我是什么东西,总之我不是一件家具。)英国广播电台后来提议把句子倒过来说:BaronessSear,whochairsthecouncilspolicycommittee!英文专家NigelRees认为,chairman的“man”字原非指男性,而是指“人类的成员”(membershipofthehumanrace);可惜这正是女权分子拒绝接受之处:既然都是人类的成员,为什么偏偏要你雄飞、要我雌伏?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7节 “给百合花上色……” 是美国著名文字学家,得过普立兹专栏作家奖,担任过白宫演讲稿撰稿人,也写小说,著作甚多。他的好多本谈论英文的书,每一篇都穿插许多他从事文字工作的经验之谈,也穿插了不少俏皮的小故事。谈到白宫岁月,他说他的工作是“给意见,人家要不要都给”(giveadvice,askedforornot)。总统要举行记者招待会的时候,他会先列出一些记者可能会问的问题给总统看,还要教总统该怎么回答。天主教教宗颁布教皇通谕,他要负责回信给教宗。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确定应该是“tothemannerborn”还是“tothemanorborn”的时候,他就要斩钉截铁指明是前者才对,还要举例说明:Heisagentlemantothemannerborn(他是一位天生的绅士)。 他说,白宫的记者招待会一向叫pressconference,尼克松当总统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认为招待会应该以他为中心,由他发出新闻给记者去报道,不是要他站在那儿任由记者发问为难他,于是命令改称为newsconference(中文似乎应该顺尼克松之意叫做新闻发布会)。 年轻的时候写文章用了一句gildingthelily,《纽约先驱论坛报》的编者将之改为paintingthelily。Safire不服气跑去理论;那位编者向他说明这句话的典故,顺口背诵一段莎士比亚的原句“...Togildrefinedgold,topaintthelily/Tothrowaperfumeontheviolet...”(在纯金上镀金,给百合花上色,为紫罗兰洒香水。)Safire为之语塞。 借来的中文 形容香港最有名的一句话是“aborrowedplacelivingonborrowedtime”(一个借来的地方,靠借来的时间过活)。这句话据说一九八一年三月五日《泰晤士报》引出来,但查不出是谁先说的。因此,这句话还有待有心人去追究来源(followup)。followup英文意思很简单:Ifyoufollowupsomethingthathasbeensaid,suggested,ordiscovered,youtrytofindoutmoreaboutitortotakeactionaboutit.中国大陆通常译成穷追、采取进一步行动等等;followup则译为后续行动、后续措施、后续报道,都离不开“后续”。香港几乎都用“跟进”去译followup或followup,实在简洁、生动、好用得多。北京《现代汉语词典》本来没有收录“跟进”一词,后来出的另册“补编”才加进去并解释为:“跟踪前进:前沿已经突破,后续部队源源跟进。”那正和英文followup的意思吻合。 香港政府运输科发言人日前回应新闻界查询政府对上月底地铁事故的看法,说是会小心研究地铁公司的报告书,还说:theGovernmentChiefInspectingOfficerofRailwayhadbeenaskedtofollowupthematterwithMTRCandtomakerecommendations.新闻处的中文稿说:“政府总铁路视察主任已被派往与地下铁路公司作出跟进及提交建议。”“已被派往与……”其实是“奉派与……”;“作出跟进及……”应为“跟进此事并……”。港式中文难道真的会沦为borrowedphraseslivingonborrowedstructures吗? 清流中的俗流 富裕的社会更需要文化气息之熏陶。台湾的“清玩雅集”,香港的“敏求精舍”,都是企业家专业人士组成的文物收藏交流组织;中国大陆各行各业近年的业余收藏活动也相当蓬勃。这些都是对个人、社会、国家有好处的趋势。香港市政局一向注重香港的文康生活,对提高香港人的文化品味做出了深远的贡献。他们最近与敏求精舍合办纪念敏求三十五周年的“好古敏求”文物展,由香港艺术馆筹划,还出版了一册瑰丽的展览图录。 这本图录的序言是香港艺术馆总馆长曾柱昭写的。序言英文行文平顺,立论得体;中文则显得生硬稚嫩,毫无英文原文的文采和情致。起笔第一句话说:“倘若,敏求精舍早在三、四百年前成立,其会员相信有不少高人雅士,在其每月雅集中聚首一堂。”英文肯定通达得多:“IftheMinChiuSocietyweretoexistthreeorfourhundredyearsago,onewouldhaveexpectedtomeetlearnedmembersofascholargentryinitsmonthlydinnergatherings.”这样飘逸的灵感,中文其实不难译:“敏求精舍若发端于三四百年前,明清两朝之鸿儒雅士自必纷纷流连于精舍每月之夜宴雅集之中。”接下来通篇虽然偶见心思,文气却始终虚弱,甚至四分之一也写成“四份之一”,未免辜负编排、纸张、印刷之精美。这或许正是香港社会重英轻中的报应,娟秀的中国文化经常给勾勒成尖沙咀供应游客的工艺品,恰似财政司曾荫权办公室里挂的那幅“财”字,账房面目,一俗到底。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8节 跟谁分享呢? 香港艺术馆总馆长曾柱昭为“好古敏求”文物展图录所写的序言,英文本文理清楚,颇见气势;中文本则造句生硬,语言逻辑处处有漏洞。我在《清流中的俗流》一文中所引第一句话之后,作者举例说那些明清文士可能会包括“至孝不渝的沈周、薰荡不羁的唐寅、规正儒雅的文徵明、又或显赫朝野的董其昌及隐逸不群的高濂……”这些四字形容词是全文最见功力之处,跟通篇文字大不相衬,也许经过博雅之士润饰。 序言第三段说:“真正的收藏家,不单满足于物质的拥有,而是要研究及欣赏藏品的真正的艺术价值,需要了解其社会、历史背景、技术水平及当代审美的时尚。”翻看英文本,造句推理清澈明丽:Thegenuinecollectorisneversatisfiedwithmerephysicalpossession.Tocollectalsomeanstostudyandtoappreciatethetruevalueoftheworkofart.Thisnecessitatesanunderstandingofitscontextincludingthesocialandhistoricalbackground,theleveloftechnicalskillachieved,andtheaestheticfashionoftheperiod.中文宁可紧跟英文的秩序,反而见得顺理成章了:“真藏家从不甘心捃古而藏。收藏因而也指研究、鉴赏艺术品之真价值。此所以收藏家必须了解藏品之来龙去脉,包括社会历史之背景、作工技艺之高下,乃至当时审美之风尚。”序言末了谢谢王世襄先生“惠赐鸿文,分享个人收藏心得……”跟谁分享呢?原来英文是:“...forsharingwithus...” 茶与同情 牛津出身的大众英语专家NigelRees出过一本常用语手册,书名叫做PoliticallyCorrect(政治正确,即政治上之含意正确),副题是Whattheysayyoucanandcannotsayinthe199s。所谓“政治正确”其实是八十年代后期美国学界掀起的思潮,提倡改革思想、行为和语言,维护妇女、少数民族和同性恋者的权益,反对白人至上和欧洲是西方文化中心的心态。这个秀才思想运动越搞越激烈,迹近思想警察,终于引起反感,“政治正确”一词也就成了贬义词了。然而,这个思潮毕竟带来了不少新颖的价值判断,politicallycorrectthinking,politicallycorrectlanguage之说,都有启示作用。 《明报》记者日前访问香港政府助理新闻处长李碧芝,谈到新闻处每年都邀请各国一些有影响力或处理香港事务的要员访港,让他们加深对香港的了解,并且希望他们对牵涉香港的事务会采取“同情和支持”的态度。据说,新闻处今后会多请中国大陆官员过来,“希望他们日后处理香港事务时采取更加‘同情及支持’的态度”。此处的“同情”一词,当是源自英文sympathetic一字。这个字用在这里应该是赞同、投契、和谐的意思。“Ifyouaresympathetictoaproposal,action,orcause,youapproveofitandarewillingtosupportit”;古德明前不久也在专栏里提过。当年有一部电影叫《茶与同情》;香港只能请中国大陆官员喝喝茶,怎么可以要求中国大陆“同情”香港?这正是politicallyincorrectlanguage。 诚诚朴朴的读书人 前任港督卫奕信主持卫奕信径的启用典礼,说自己当年建议辟建这样一条郊野公园径,如今建成了,真有梦想成真的感觉。卫奕信应记者要求讲了几句普通话,他说:“非常高兴,因为本来有一个希望,希望有这么一条路在这山地上;今天看到了实际有这条路,感到非常高兴!” 在我印象中卫奕信最适合当《中国季刊》的主编,满腹学问,是个诚诚朴朴的读书人,永远成不了政客;要他应付唐宁街和白厅那帮又浮夸又凉薄又自以为是的小伙子,难怪仕途不太顺遂。他是英国外交部典型的现代mandarin,不会觉得中国人脑瓜子上还垂着一条辫子,普通话讲得比好多中国人要好一百倍。他在卫奕信径上讲的那几句话,除了“实际”稍“文”了些,最难得是懂得叠着用“希望”,既有力又有韵味。我当年在英国听前辈文人水建彤先生广播政论,也常常这样叠着用动词和形容词,很好听。 卫奕信此行还接受中大颁授荣誉法学博士学位;他的讲辞有中译本,不知道是谁译的。讲辞中提到历史学家史景迁,有一句话说他是“卓越的中国史学家,他能够激发起研究过去的热忱,这正是一位真正伟大历史学者的标志”。对研究过去有热忱怎么就会伟大起来呢?原来原文是说:“...whohasanabilitytobringexcitementtothestudyofthepast whichisthemarkofthetrulygreathistorian.”那是说,他研究过去而能创出振奋人心的成果,所以是伟大的史学家。 有物、有理、有方 文章讲内容、讲逻辑、讲修辞。内容要有物,逻辑要有理,修辞要有方,三者兼而顾之,文章自然可观。卫奕信接受中大荣誉法学博士衔头的讲辞是一篇三者兼备的好文章,值得细读;中文译文也算不错。有一些很难译的段落,笔力居然不弱;有些浅显的句子,中译反而失手。卫奕信引史景迁书中的“旋转木马”游戏论学问,译文是:“这些未来的学者,双膝紧夹着涂彩的木马,双手要命地握着柱杆好保安全,同时在令人眩晕的风中仰面大笑。”此处“要命地”改为“死命”、“拼命”当更佳。 接下来一句是“学问令人兴奋,同时给人一种前景难料的感觉,正如人生梦幻、世途难测,不能预卜自己的际遇一样”。前景难料跟人生变幻不能预卜意思差不多,逻辑讲不通。其实英文说的是:Thereisanexcitementinlearningandasenseofneverknowingwhereallthatlearningwilltakeyou,justasweneverknowwhereourownliveswillleadus.(……让人觉得学海无涯,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带你到哪里去,正如……)另有一句是“这些人要面向一项重大而引人入胜的任务迈进”;修辞小毛病弄乱了文意,不如跟着英文说:“他们前路漫漫,任务重大而引人入胜。”(Theyhaveamomentousandfascinatingtaskaheadofthem.)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29节 林肯风骨何在? 布政司陈方安生当选《虎报》九五年杰出领袖衔头,日前出席晚宴大谈做人做官的哲理,预测香港明天会大好。她一度是特区行政首长的热门人选,近日热门竟另有其人了,她于是引了林肯总统的话隐喻自己甘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Iamnotboundtowin,butIamboundtobetrue.IamnotboundtosucceedbutIamboundtoliveuptowhatlightIhave.Imuststandwithanybodythatstandsright,standwithhimwhileheisrightandpartwithhimwhenhegoeswrong.” 此话官方译文平实而无文采:“我不一定会胜利,但定会真诚行事。我不一定成功,但会抱持一贯的信念。我会与任何正直持平的人并肩而立。他对的时候,我会给予支持;他错的时候,我肯定会离他而去。”《明报》的译文则力求古雅:“我不求必胜,但矢志真诚。我不一定求成功,但定必言行如一,贯彻始终。我必将与正人君子并肩,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大错出在最后的八个字;不是说不照原文说法去译而错,而是两个“所”字把原文意思完全倒过来了。“是其所是”意思是“他认为对的我就说对”;“非其所非”意思是“他认为错的我也说错”;林肯于是成了唯唯诺诺毫无风骨的窝囊废了。译者原意一定是想说“是其是而非其非”,那才是“是所当是,非所当非”的林肯。此外,“不求”和“不一定求”与原意也有出入,显得林肯消极。林肯此话其实是说:“我未必稳操胜算,却始终以诚处世。我未必马到功成,却不忘心中真理。我当与天下正直之士并肩而立,知其是而拥护之,知其非而离弃之。” 在黑暗中抛媚眼 香港电讯管理局局长艾维朗发表声明宣布制定了一份广告守则,“列出有关宣传电讯服务的基本指导原则,由业内人士自愿遵行”。艾维朗认为,广告和宣传虽然重要,“然而,不当的广告手法会对电讯业造成严重的损害,也会误导消费者”。这个道理非常浅显;千来字“守则”内提出的几点指引也了无新意,商家和广告制作人大半老早就在“遵行”这些普通常识了。电讯管理局既要出“守则”又怕得要死,讲明因广告犯法吃官司一概与该局无关。变相衙门虚应故事,此一例也。 商业社会是个广告世界;广告早就成了现代人甩也甩不掉的终身伴侣。有个智者说:做生意不做广告就像黑暗中对一个女孩子眨眼睛、使眼色示好;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可是旁人谁都不知道。(Doingbusinesswithoutadvertisingislikewinkingatagirlinthedark:youknowwhatyouaredoing,butnobodyelsedoes.)可是广告当然也不可宣传见不得光的黑货,电管局的“守则”于是有一条说:“广告内容应可加以印证,以证实广告内的声称并非虚言。”(Advertisementsshouldbecapableofsubstantiation.Thepurposeistoproveanyclaimsmadeinadvertisements.)“声称”是动词,不可当名词这样用。此句应为:“广告内容必须可验明事实根据。此举旨在证明广告内之宣示完全属实。”写文章不顾词性会白费笔墨,等于在黑暗中向人抛媚眼。 我们的他们,前头的将来 我们中国人有以文会友之说,那是用文字去跟友人交往的意思。与人交往要有说话或写作的技巧,还要人情练达,洞悉世故。人越老文章越好,道理在此。说到此中技巧,最近骂克林顿夫人说谎的WilliamSafire很有点体会,他说:“要是你想‘跟自己的感觉沟通’,没问题,你尽管自言自语好了,我们都会这样做。可是如果你想跟另一个能思考的人类交往,那就先跟你自己的想法沟通沟通吧。把它们理出个头绪来,让它们有个目的,拿它们去劝说,去教导,去发现,去打动人家的心。要做到这一点,秘诀是先把想法都写下来,然后把那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全删掉。”“打动人心”(toseduce)正是做文章绝难之处;天下闷文章太多了。 说到人情练达,却也大可不必先把自己变成个老狐狸,下笔拐弯抹角避重就轻。阅历一深,看透世情人心,笔锋常带智慧,那才是造化。刘华森出任土地发展公司主席,上任后有一篇新闻稿谈心愿,末段说:“本人深信土地发展公司管理局成员及员工,必定全力以赴。本人亦有信心,他们会勇于迎接工作上的挑战,并渴望与他们一起共同努力,迈向土地发展公司的新里程。”既是主席了,指下属为“他们”未免见外。英文稿倒通情得多,一个“他们”都没有,最后一句更不是“与他们一起共同努力”,而是“...wecanfaceuptoallthechallengeswhichlieaheadinthefuture”。可惜中文又“一起”又“共同”,英文又ahead又inthefuture,都在脱裤子放屁。 还要勒什么令? 中国语文学会发表意见书讨论教统会第六号报告书中的各项建议,谈到目前香港的“电视、电台、报纸及杂志仍使用不少粗俗和不合规范的语文,为免对社会造成污染,政府应勒令这些机构作出改善”。粗俗要留意;规范则急躁不得。 语言文字是一个人的教育和修养熏陶出来的传意艺术。教育方法好,自然可以打稳语文基础;环境气氛加上用功观摩,语文的修养必定步步提高。要政府跑出来“勒令”传媒改善语文,不啻舍本逐末,徒增滋扰。我在传播媒体工作多年,向来克制自己不给传媒工作者泼冷水,也不随随便便红笔一挥大改文字。我一直希望以自己平生对语言文字的一片珍爱之心诱导下一代的传媒工作者,放手让大家自己去摸索,随时跟我讨论遣辞用字的难题,或者从我修饰的几个句子里去看看对错,用心斟酌。我宁愿以身作则,点点滴滴在传媒机构内提高专业意识、营造文化气息,让人人在忙乱的工作中慢慢栽培出心中的素养。书香世家的子孙多具性灵,书香社会的群体自有一份秀气;环境使然也。 我舍不得严厉责备年轻一代传媒工作者的语文能力,他们到底是在一个先天失调的教育制度里成长的一代,从小接受的是方言的感化而不是中文的训练。他们何罪之有?“待人接物态度很多时比其他很多事情都重要”;见到这样的句子,我通常只把“很多时”改为“往往”,句子马上变成中文了。这叫循序规范。还忍心“勒”什么“令”!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0节 晚香玉和提灯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北平有一种穿街绕巷的‘唱话匣子的’,给我很深刻的印象。也是在夏季,每天晚饭后,抹抹嘴急忙跑到大门外去张望。先是‘卖晚香玉的’来了;用晚香玉串成美丽的大花篮,一根长竿上挂着五、六只,妇女们喜欢买来挂在卧室里,晚上满室生香。……” 这是林海音先生(我们都叫她林先生)的名著《城南旧事》里的一段话。《城南旧事》写的是发生在当年北平的故事,可是除了北方人说话的对白是京片子之外,全书的叙述乃至南方人物的对白,林先生都用很漂亮的普通话写。“唱话匣子的”是北京人称呼开留声机给人听了收钱的人;“卖晚香玉的”也是北京人的说法,林先生都用了引号。 “Thenheopenedthedoor.Theoutsidewasquitedark...Thedrizzleofraindriftedgreylypastuponthedarkness.Itwasquitedark.‘Ahmunta’eth‘lantern,’hesaid.‘The’llbenob’dy.’”这是劳伦斯的名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的一段话。跟夫人幽会的男主角满口伦敦东区土话,劳伦斯写他的对白于是也用了地道的土话,可是全书的叙述和其他人物的对白都用很考究的英文写。 京片子和Cockney一样,都是方言土话,写文章不用为宜。写白话中文用的是普通话;中国的国语也是普通话不是北京话。报上有记者访问打赢官司的房屋署职员,说他撤职后找到的那份工作没有福利,“很不是味儿”。这句话不是直接引述职员的话,“味儿”改用“滋味”一定好得多,跟全文的格调更一致。 一说便俗! 有一位大书法家一生坚决不给坏人写字。听说,一位当过汉奸的人偏偏深爱书家的字,到处拜托书家的至亲好友代求墨宝。书家推辞不掉,故意大书“不得随处小便”六个字给他,心想这一下总算交了差,对亲友也有个交代,而且肯定汉奸不会挂出这幅字来。岂料汉奸收到了满心欢喜,转身请装池店把这六个字剪剪贴贴裱了出来,赫然是上佳的条幅:“小处不得随便”! “便”字前头配“大”配“小”都不雅,中外皆忌讳。小说家JohnIrving给《纽约时报》写书评介绍一部风月小说,小说里的一个商人以小便射得远出名,还赢过比赛。Irving评到这一节格外小心,委婉用了pee字。岂料《纽约时报》还是认为此字不雅,书评登出来改成“...atraderwho’sfamousforwinningbladdervoidingcompetitions”(膀胱排清比赛中夺魁出名的商人)。 我个人对“便”字向来敏感,下笔为文可避则避。“他自小便聪明过人”,这种句子我是坚决不用的,赶紧改为“他从小聪明过人”。“那个小女孩长大便更美了”,这种说法我也觉得是暴殄尤物的罪行,振笔改为“那个女孩子长大了更见明艳”。词典上说,“便”字当副词用即“就”也;我宁可用“就”不用“便”。词典上又说,连词的“便”表示假设的让步,比如说:“只要依靠群众,便是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这个“便是”根本可删。只有写章回小说体的文字我愿意用“便”,其他一说便俗! 文化气息与专业意识 高信疆走马上任。我们是二十年老朋友,欢叙了好几次,酒后缅怀旧时明月、昔日江湖之余,也谈了许多香港传媒的过去与现在,更谈到海峡两岸的语文走势和港式中文的将来去向。信疆在传播媒介任事数十年,修养深厚,对香港报纸今后路程自有精到的认识,对转型期的香港文化也有通透的展望。他正在仔细观察港式中文的利弊。文字既是报纸杂志的传播工具,像他这样资深的报人,当然不会忽略报刊的这个关键环节。 张健波要我写这个小栏,主要也是因为他觉得报纸杂志的语文规范问题非常重要,认为我笔耕数十年,对语言文字多多少少有一些认识和体会,可以尽一点绵力。我一向不赞成一笔抹杀港式中文,深知个中尚有一些精华,断非全盘糟粕。在弃芜存菁的过程中,我只从浅显的语法、修辞和逻辑三个角度去注意取舍。吕叔湘对这三个角度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我始终铭记于心。简单的说,他认为语法讲的是对和不对;修辞讲得是好和不好;逻辑则注意说得通不通。中外文字工作者大概都不会不同意这套原则。 中国语文学会建议政府勒令传媒机构改善语文,求得规范;我认为不可由官方勒令,宁愿传媒步步自我改善。徐璇日前在《信报》批评晚报做新闻的弊端,提醒我在传媒机构内营造文化气息之外,也要掌握新闻质素。这一点其实和我反对“勒令”一文里说的“提高专业意识”的想法吻合,相信也是信疆和健波今后要继续去做的工作。 “林青霞表示……” 人人都在“表示”;“表示”成了很滑稽的词语了。现代汉语通常用“表示”表达某种思想、感情、态度,比如说表示决心、表示关怀、表示欢迎。第二种用法是显示某种意义,比如说:交通灯亮出绿灯,表示车辆可以通行。再有就是显示思想感情的言语、动作或神情,比如说:老师心里很高兴他考得好,可是言谈中并不表示赞许。 中文的“表示”翻译成英文,只能说show;express;indicate。比如说:ThisisawayinwhichBritaincanshowareadinesstohelp;HeexpressedhissorrowandregrettotheKing。从这些例句里不难看出“表示”不能随随便便代替“说”。“白宫发言人明确表示美国不会介入这场战争”;这样带点严肃的意味才适宜用“表示”,甚至加上“明确”二字。易言之,不该说“美国总统表示他两个星期理一次发”,应该说“美国总统说他两星期理一次发”。 日前巴士车门夹伤八旬老翁,报上新闻里既有“四十七岁姓周司机表示”,又有“一名目击者表示”,还有“受伤的黄伯接受本报记者访问时表示”。这些人所“表示”的,其实是讲述事发的情形,描写都很生动,改用“说”或者“指出”当更切题。“九巴发言人表示,肇事巴士属于旧型号……”这一段的“表示”用对了,很像样。除非想营造一点幽默或者揶揄的效果,否则,有人情味的特写或者轻松的影视新闻最好少用“表示”。“林青霞表示,女儿已定名为爱林……”这好像在说:“张生对崔莺莺表示,他很爱她”,毕竟有点不伦不类。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1节 “神明在上,我不敢” 这是一个没有情书的年代,情人节于是铺张起来了:上百元一枝玫瑰花;上千元一顿烛光餐;卡片美术师代劳印刷的绵绵情话;酒店钢琴师尽心弹奏的悱恻恋曲。这是一个没有毛姆没有王尔德的年代,情人们于是可以沐浴在无知无忧的爱河之中:毛姆说:“爱情只是套我们去传宗接代的卑鄙手段。”(Loveisonlythedirtytrickplayedonustoachievecontinuationofthespecies.)王尔德说:“回肠荡气的风流韵事(grandepassion)如今确是可遇而不可求了。那是闲人才有的福分。那是优游之辈山庄之中的消闲妙方。”因此,“爱情战无不胜,只战不胜贫穷与牙痛”。(Loveconquersallthingsexceptpovertyandtoothache.)人生竟无风流之资,又无传宗之兴,大概也真的有点杀风景了。 西方文化的爱情观相当通透,论情说爱的语文格外显得活脱。炎黄子孙天生“道学”,袁子才、李笠翁这样的“性”、“情”中人毕竟不多。《夜雨秋灯录》里有个少妇在破庙中避雪碰到一个美少年,心爱好之,夜里潜到少年身边去睡,要他相抱分暖,少年竟说:“神明在上,我不敢。”少妇强之,始允。到了关键处,最露骨的也不过十来字:“少年本伟男,迎送得女喜。事讫,酣寝!”这里的“心爱好之”,因是偷偷动心,英文有sneaker一字颇传神:Shehadaslightsneakerforhim。还有一个英文字源自粤语“烟瘾”的“瘾”(yen),也是渴想之意:Gee,haveIgotayenforher! 想起跛脚鸭 英文里有两句话很有意思,一句是incaseyoumayhavewondered;另一句是wejustthoughtyou’dliketoknow。想告诉人家一件事,又怕人家早就知道了或者不想听,于是先说一声“万一你心里纳闷……”,“我们觉得你可能想知道……”这种说法当然也可以拿来说反话刺人。中国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思维方法,中文也很少这样措词。学英文学不到家,大半因为不是从小就熟悉人家民族的思维方式。明式家具专家叶承耀医生英文漂亮得不得了,他写的那部家具图录,文章更见情致。可是他告诉我说,中译英真难,往往文法用字都对了,终究不像英文;外国人不那样思维也。英译中的难处也一样。学语文真的要靠多问、多看、多想。 都说香港政府现在是lameduck了,却不知道跛脚鸭原来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猎鸭术语。鸭子受伤跛脚,就算猎到了也不光彩。一七六一年英国名作家HoraceWalpole喜闻股票市场上的一些新用语,写信对人说,原来这桩买卖那么热闹,又有牛又有熊,还有跛脚鸭!《牛津英语词典》后来收容了这只鸭子,说明是股票市场俗语,专指“onewhocannotmeethisfinancialengagements;adefaulter”。美国人接着又把这只经济上破产的鸭子转变成“政治破产的官吏”(politicallybankruptofficeholders)。当然,英文还有strangeduck形容怪人;sittingduck形容弱者;deadduck形容赢面不大的人——justthoughtyou’dliketoknow。 施祖祥说普通话 施祖祥辞官转任贸易发展局行政总裁。他在道别记者会上谈到香港这个国际金融中心公务员九七后不再国际化的影响,认为这些顾虑全是废话,并且反问说,纽约、伦敦、新加坡聘请过几个外籍公务员?施祖祥也谈到公务员必须学好普通话的迫切问题,觉得九七后香港官员跟中央政府官员沟通如果还要找翻译,那就大大不通了。施祖祥在港英政府里任事二十几年,从洋人高高在上的年代一直做到主权回归的前夕,一旦挂冠,心中当有万般滋味;雾都旧梦与家国新思骤然交集,言谈间的弦外之音格外教人系念。 香港人学会普通话确实有助以消除南北隔阂。这对展开双方互利的各项发展工作也很有用。香港中文教学一向以粤语为本,慨叹中文程度低落之声不绝如缕;将来普通话真的普遍了,人人下笔都用普通话构思,港式中文的病句病词或会慢慢复元。英文近年有一个做词尾的字:challenged,专为委婉形容人生缺憾,比如physicallychallenged指伤残人;aestheticallychallenged指不好看的人;cerebrallychallenged指笨人;chronologicallychallenged指老人;universitychallenged指只能在理工学校读书的人;verballychallenged指口才不好的人;morallychallenged指罪犯。此处challenged殊难译,大胆用个“障”字可能不错:体能障、唯美障、大脑障、年代障、大学障、口才障、道德障。以此类推,不懂普通话的中国人可能变成语言障:linguisticallychallenged。 关注温碧霞的姿色 三四十年代英国有个御用大律师WilliamArthurFearnleyWhittingstall头角峥嵘,有一次开庭,法官一就位故意先捉弄他说:“芬先生,我看不到你啊!”大律师说:“法官大人,我就在大人面前,戴了发套披了长袍。”法官说:“芬先生,我还是看不到你啊!”大律师说:“法官大人,大人看不到的是不是我穿的这件黄色马甲?”法官说:“对呀!”大律师说:“法官大人,现在大人已经看到我了。”大律师一个回马枪布了这句圈套套住了法官,法官只得说:“那好极了,我们开审吧。” 法官律师都是凭口才凭健笔吃饭的行业,向来最难对付;法庭更是庄严肃穆的“圣地”,规矩不少,不容蔑视。影视艺人温碧霞停牌期间开车被捕,日前出庭受审,打扮俏丽,还用太阳眼镜当发夹“箍”住秀发。这样的装饰虽然更见温小姐的姿色,却遭“庭警视为不够庄重而喝令除下”。艺人凭仪态容颜招揽名气,亮相不可轻心,怕只怕艳光太盛,法官说看不到她,而她又无以为对也。 报上还说,温碧霞出庭应讯“引来很大关注”,不少法庭书记和庭警纷纷趁机到庭内一瞻风采云云。此处“关注”显然过火了。“关注”是担心、重视、关怀,等于英文的concern,总是带着worry,即使所“关注”的事很interesting,却一定颇为important:ThegrowingpublicconcernoverHongKong’spooreconomicperformance,那是贴切的关注。大家想看看温小姐真人漂不漂亮是“好奇心”使然;关怀温小姐判监一月缓刑一年之事,才可以说“关注”。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2节 话说八字不可改动 “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 这是清人李渔小说《连城璧》丑集里的一段话。“说话的”指小说作者自己;“说话”即讲故事之意,原是唐宋说唱艺术的一种。后来的话本和章回小说都是说话人所说所写的“话”,每一回开头处常用“话说”二字:“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这是中国说部里特有的风格,风靡数代看官。“说话的”说起故事来好像总是在引述传说,自己置身事外,近似英文那句 在现代汉语里,“说话”是用语言表达意思:这人文笔甚好,却不爱说话;二是闲谈之意:找那姓孔的说话去;三是指责、非议:筹委们要把事情做好,否则人家要说话了。方言“说话”则指一会儿:你稍等一等,我说话就来;二是粤语的“话”的意思:说话好有意思。 港式中文不论评论、新闻,“话”字多写做“说话”,读来格外唐突:“回顾与前瞻的说话,在西历元旦前后已经发表过。”删掉这句话里的“说”字固然小好;改成“元旦前后,本报对时局已经做了回顾与前瞻”必然通顺得多。世人的八字虽然不可信意改动得了,世人的文章却真的是毁誉由人、好坏在己,否则如何感动人心,凑出无数千秋机缘? 红了电脑,黑了诗人 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的历史教授DianeRavitch慨叹今日教文法已经成了“反常”(outré)之举,因为教写作的老师都不愿意再吹毛求疵挑剔学生作文里的文法、拼音、标点、句法,以免伤了学生的自尊心和个性。她还担心高科技降临学校加倍贻害正统教学制度,电脑里的检查拼音和纠正文法系统消除了人脑中遣辞造句的功能。文章大家WilliamSafire于是提出知识三论,说明人生在世都会经历三种求知过程:知以求存(knowledgeforsurvival)、知以求成(knowledgeforachievement)、知以求趣(knowledgeforpleasure)。求存是熟习人事森林之道;求成是事圆满足之乐;求趣是身心欢愉之源。求存靠斗争;求成则不妨让机械电脑去处理数学、拼音之类的杂务;求趣纯粹是求知情趣。他说他的小儿子拒绝背诵乘数表,因为几块钱一部计算机可以代劳了。可是人生还是需要知道一些不太需要知道的事物,包括比较抽象的人文课题,不是为了证明我们比电脑聪明,而是为了满足人类天生的知的乐趣。 电脑系统可以演绎理性的程序,却未必阐释得了感性的波谱。“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是理性的陈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感性的创作。“就着语言与人类的问题和关系,王教授将于今天在城大举办的有关讲座中详细介绍”;这句话应该改成:“王教授将于今天在城大举行的讲座中详细介绍语言与人类的问题与关系。”电脑会这样改吗?“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电脑肯定要说王安石用错字了。 春寒说酴 过年闲居,花事缤纷,唐寅所谓“岁暮清淡无一事”是真的,“竹堂寺里看梅花”的福分则没有。年初二翻出年前所得溥心畬《秋园杂卉》双钩淡彩册页,更觉花叶灵动,秀丽得出奇。启功先生看过说,他早年在北京也亲见溥先生掇拾野卉这样写生,笔如屈铁,教人惊叹。老一辈读书人对学问艺事虔敬之情,确是可佩。听说当年溥先生托贾讷夫先生在香港买纸买笔,细心交代要稍旧的白色冷金笺,盖新纸矾重而不受墨也。写小行楷的笔则用“天下为公”,也说以旧制为佳,笔管上所刻文清氏或杨振华等字以小而规矩者最好。 年初三那天读《明报》记者张志珠记新年巡访高官的特写,趣味盎然。她提到财政司家中插着一瓶鲜红色的钻石剑兰,朵朵怒放,说是“实行要开到荼靡”(“实行”当是“一心”之意)。此话隐约透着诗意;值此岁朝,更见恰当,可惜查遍辞书杂书都找不到出处。只知“荼靡”一作“荼蘼”,也作“酴”、又称“佛见笑”,蔷薇科灌木,初夏开花,苏轼因有诗云:“酴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既然开得最晚,借来形容春花一心要开到晚春甚至初夏,似亦合理。请教古德明,他藏辞书甚富,果然查到台湾《国语日报辞典》上有一条云:“荼蘼,落叶亚灌木,又称酴。春末开花,所以‘开到荼蘼’是说春天的花期已经要完了,最繁盛的时期快过了。”我平生读书不求甚解,涉猎虽杂,过目即忘,草率可知。春寒无聊,为花小做考证,一乐也。 人怕老,文怕嫩 人生在世,难免怕老;越是青春不再,越想留住青春。俞曲园凭一句“花落春仍在”得入翰林,阅卷的老先生看了固然大喜,俞樾自己索性颜所居曰“春在堂”,越老越惬意。陆放翁的住处题为“老学庵”,无非安慰自己不怕老、学到老。周弃子名其舍为“未埋庵”,也许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人老真不是滋味。AnthonyPowell说,年事越高越像清白之身而受无妄之罪。(Growingoldislikebeingincreasinglypenalizedforacrimeyouhaven’tcommitted.)“老”字于是中外都忌讳。Oldage不可说;veteran客气些。美国人一九三八年就想出seniorcitizen;六一年又流行叫goldenager。《泰晤士报》一九九一年异想天开,居然创出theageful(一把年纪的人),弄得英国人都皱眉头,大叹此字太不妥当了,简直伤透了人家的心。(It’ssoinappropriate,italmosthurts.) 新春寒流袭港,冻死了好多老年人,教人难过得很。《明报》社评说:“这一连串的惨剧突显了香港的老人问题,特别是独居老人缺乏照顾的问题是如何严重。”我也许是深受中英语文对“老”字敏感的影响,总觉得“缺乏照顾”这个说法小有语病,改为“乏人照顾”或者“对独居老人尤其照顾不周”当比较妥善。做文章跟待人处世一样,最难掌握分寸。“知悉”的确是“知道”的意思,可是,“许多家庭因此并不知悉、或忽略了低温对病人和老人可能造成的危险”,这里的“知悉”实在非改成“知道”不可。“许多家庭”也不符合中文逻辑,说“许多人”甚至“大家”就够了。“家庭”怎么会“知悉”?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3节 “当喜心翻倒也!”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今年一月出版一本四十八页薄的《石语》一书。这是钱书先生一九三五年跟清末民初著名诗人学者陈石遗的谈话纪录,钱先生亲笔誊写,记的都是陈石遗谈当时学者文人的文章、言行、逸事,非常有趣。陈石遗说:凡擅骈体文者,其诗词古文皆不工;黄秋岳骈文大佳而散文不能成语。又说:严复、林琴南、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师大学授课竟多次错解古文,要陈石遗为他遮丑掩羞,后来反致书石遗弟子,说汝师古文全然门外汉,要学古文舍老夫安归!冒鹤亭天资敏慧,可惜早年就专心做名士,未能向学用功,有一次写信给石遗大赞胡展堂的诗,说是“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石遗说“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以为是喜极拜倒。钱先生加按语说,《小仓山房尺牍》有两札皆有此语,随园也误用矣!石遗谓严复乃留洋海军学生,用夏变夷,半路出家,未宜苛论,放他一马。 字里行间讨生活谈何容易,古今中外处处是触目惊心的筋斗。光是WilliamSafire这样的文字祭酒就挨了不知多少闷棍。“AgirlfriendofWoodyAllen”,马上有读者来信说非写agirlfriendofWoodyAllen’s不可。评论模特儿替NoExcuses牌子的服装做广告所说的一句“Imakenoexcuses.Ionlywear指出“tosomeofthemoresuspiciousofus,IonlywearthemimpliesIdon’twashthem”,又有高人来信指正说,要“amongus”才对,不是“ofus”,收尾还送上一句“Noexcuses”,真教人“喜心翻倒”了。 剪掉刘雪湖的墨梅 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JosephH.Ingraham诅咒城市是罪恶渊薮,说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将之安置在花圃果园之中;城市则是人类堕落带来的恶果。(AdamandEvewerecreatedandplacedinagarden.CitiesaretheresultoftheFall.)知识分子往往不能忘情田园,书案之上最好有窗竹摇影,砚池之中何妨听到野泉之声。八仙岭上要建亭纪念烈火中捐躯的老师,亭名有“敬师亭”、“春风亭”之议,陶杰嫌其不够内敛含蓄,引《红楼梦》贾政题溪边小筑为“泻玉亭”,说是“泻玉之婉,对照香港的敬师之拙,令人感到被一把野火烧掉的,是文化”!此话大有灵机。 中国文字处处生香活色,不但诗词文章都见考究,方块字之升华成书艺,更与词章之气势风韵难舍难分。用电脑做文章固然是相当滑稽的勾当,推行简体字也是颇杀风景之举。《读书》杂志《文事近录》栏有一则谈繁体字,引述《艺术世界》所刊尹慧的文章。尹慧虽然不敢不同意国家当局去繁从简的主张,却也舍不得不说说几个繁体字的玄机:“你看过有比这个组合更能反映心灵、空灵、灵感、灵魂等空旷、飘零的意象吗?”又说“”字“绝不只是区分于城市以外那个有土地、庄稼、禾苗、不如城市锦绣繁华的地方”,远不是一个“乡”字可以概括。 国内简体字版《春游琐谈》收叶遐翁一篇文章 ,说有上海友人寄画册给他,裹纸由一大幅墨梅裁剪一块出来用,“余审视以为似明代刘雪湖笔。但余纸不知何在,急函沪追索,……”,结果真的是雪湖的画。简体字“纸”作“余纸”,与“余审视”同字!简体字不啻剪掉刘雪湖的墨梅矣。 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港督府昨天打开大门让市民进去游园赏花。报上说,春节连日严寒,府内万年青、红丝线等等花卉有些不堪冷雨纠缠而受伤;杜鹃花天生耐寒,依旧开遍四周斜坡,艳色丝毫不减。港督府园丁罗玉坚说,受寒的杜鹃花要细心控制水分,适量施肥;盛开小放之际忌多水,满树花蕊未绽则宜加水;钾肥催促花发,氮肥滋润绿叶,磷肥补养根部云云。花匠惜花,心细情长,督辕杜鹃园的花魂真有福分。美国白宫那个玫瑰园也有不少园丁照料,他们说,园里历来都不多种红玫瑰,因为深色花卉会染得园里气氛“沉郁”(heavy)。 玫瑰园在总统椭圆办公厅外面,是小小一片草地,周围散布花坛,园隅植玉兰数本,并没有浓密的玫瑰花丛。总统一些比较轻松的应酬通常都编在玫瑰园里。这些场合礼节可以不拘,总统的谈吐却不可不保持得体(appropriateremarks)。总统府里的文士根据客人的身分,给总统想好话题,写好备忘条子,事先让总统过目。总统接见一批园艺家的时候,园丁说玫瑰园不种红玫瑰那段话,可能就派上用场了。总统顺口说的(offthecuff)这些废话当然不少,詹森时期白宫文士贬之为RoseGardenrubbish(玫瑰园垃圾);写《大白鲨》一书成名的PeterBenchley当年在白宫当过低阶的讲稿撰写人,他在《生活》杂志上写文章提到“玫瑰园垃圾”一词,外人于是知道底细。既是“垃圾”,文士们当然都不喜欢做这份差事,尼克松为了鼓励“文”气,用个音乐词汇代替“垃圾”,叫做gracenotes(装饰音)!香港总督和美国总统名望悬殊,杜鹃园里的“垃圾”没有玫瑰园那么多,散发文化气息的gracenotes自然也少了。 搭地铁,听英语 十九世纪末叶英国的铁路交通已经相当发达,旅行方便,邮政可靠,维多利亚子民无不引以为荣。MaryKingsley一八九九年在WestAfricanStudies里说,有一次她从西非跟一个英国人同船回英;这个英国人在非洲住了整整七年,脑筋正常,风度翩翩;可是船一到了利物浦,他匆匆上岸,居然跑去拥抱一位素不相识的邮差,弄得邮差既尴尬又吃惊。MaryKingsley说,这是对铁路网络带来伟大机械文明的赞美。我七十年代旅英期间天天搭火车进城出城,只觉得旅程太长,车厢陈旧,从来没有想过要歌颂火车。我在香港搭地铁虽然真高兴又快又方便,却也始终没有萌生赞美之念。我发现我喜欢搭地铁,完全因为我喜欢听车厢扩音机里报告列车行程的英文。那位女的声音圆润庄重,咬字清楚自然,是标准的英国音,却不至于准得过火听来反而刺耳。“Pleasemindtheplatformgap”的“gap”字最见功力高下;其他各句语调的抑扬之声,无不教人舒服。据说有一位牛津来的教授坐地铁听了也大加赞赏。跟张敏仪说起,才知道那个“她”是香港电台的人。 那天我搭了地铁满心欢喜回到家里,发现案头摆着政府统计处印制的一封关于今年中期人口统计的信。信是中英对照,由处长何永煊签发。英文倒还客客气气,中文竟说什么“贵户已获抽选为访问对象,现请贵户合作,提供所需资料”。又不是我要求你来访问我,何“获”之有?“现请贵户合作”,语气十足警察要逼口供。最妙的是“另方面,私营机构……”我不知道“另方面”是什么话,直教人掉入五里雾中,居然还好意思印出来!难道真要车厢里的声音提醒我说:Pleasemindthelanguagegap?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4节 不必优雅,但求体面 当年英国中产阶级家庭做妈妈的总是教女儿不要随便说流汗(tosweat):“Pigssweat,darlingladiesperspire”;淑女的汗不可“流”、不可“淌”,只能像沁人心脾那样“沁”出来。Leg(腿)这个字也是人体不太体面的部位,维多利亚上流社会都避用这个字,连家具的椅腿都说limbs,鸡腿也说drumsticks。Breasts(胸脯)总是改成bosoms(怀抱);鸡胸肉于是叫whitemeat(白肉)。病和死忌讳更多,男人患性病、疝气和妇女月事、怀孕都不直说。这像鲁迅《祝福》里说的“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的时候,是万不可以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过世的人礼貌上称为thedeceased、thedeardeparted;动词则叫fallenasleep、gonetoJesus,跟中文的长眠、归道山、仙游相近。GeorgeOrwell说,词汇的丰俭多寡影响一个人思考领域之大小高低。依此推理,思想改造大概是洗掉脑子里的旧词汇,输入全套新词汇,思想即入正轨。这是专制统治者天真的想法。人类的语言即使完全没有描述性爱的语汇,人类依然会发生男欢女爱的韵事。Perspire、limbs、bosoms、fallenasleep等等,为的只是追求优雅的(refined)教养,不是洗脑(brainwash)。 时代不同了。语言不必十足优雅,教养不必十分高贵,许多话也不必太过忌讳了。香港有一份报纸刊李光耀心脏病复发的消息,却说“李光耀投诉胸部疼痛”。Hecomplainedofpaininthechest的complained,字典上说“主诉”;其实用“抱怨”、“诉苦说”都比“投诉”好。语言不必求优雅高贵,却不宜衣冠不整不识大体。 第二辑 小序第35节 小序 《英华沉浮录》专栏今年三月结集出版了。这里辑录专栏最新的六十篇文章,编写《英华沉浮录》第二卷。 我相信语言文字与时并进,新词汇、新句法反映新事物、新情景,只要自成合理的新意,当可丰富语文的内涵。我也相信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承载文化之余,往往也会倾覆文化。文化认识的深浅雅俗,决定语文境界之高下清浊。确实如此。 我没有兴趣从事语文教学工作。我也没有兴趣替人家修改作文。我喜欢观察古今中外带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领会个中寓意,然后回过头来斟酌眼前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牵出来的语文课题。于是,《英华沉浮录》第二卷的写法跟第一卷就略为不一样了:但见文化之林,不见文字之树。 这个专栏引起香港朝野的注意,连上海的报纸也在陆续选刊,我很高兴。我非常谢谢所有关怀和爱护《英华沉浮录》的人:我那样用心写,果然没有白费。我也该谢谢几个批评我的人:那些批评都没有显出功力,反倒让我觉得我用功追求的境界实在并不太低。 第二辑 小序第36节 孔夫子视富贵如浮云? 明朝思想家李卓吾认为人有私心是人的天性。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无私则无心矣。他说,孔夫子虽云视富贵如浮云,到了相鲁三个月,还是素衣麂裘,黄衣狐裘,缁衣羔裘,对这些华贵的安排显然并不抗拒。利己之心的确是人类秉赋之自然也。查先生当年在《明报》天天写社评议论世局国事,有口皆碑,不少人都想知道他判断政情为什么都那么准。查先生私底下总爱说,人是自私的,推测个人或政府的用心和行动,必须推己及人,先从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后判断其下一步之举措,一定不会离题太远。这话大有道理。 马卓安这次在香港总商会午宴上的演说指出英国要确保《联合声明》的内容全部落实,说是“我们决定这样采取主动,并非纯粹出于道义上的责任;英国亦有本身的利益,驱使我们要采取主动”。这是实话。这篇讲稿有政府发的中译本,似乎没有错译之处,只是文字远不及原文之轻松浅白。“Ourcommitmenttotakesuchaleaddoesnotstemjustfromourmoralresponsibility.ItispowerfullyreinforcedbyBritainsownselfinterest.”我试用另一种方法演绎:“我们率先这样做,并非纯粹为了我们对香港负有道义责任。英国本身的利益实在相当大,我们更需要这样做了。”文中有一句话说,“香港经历了很大的转变,”英文却白得多了:“HongKonghaschangedgreatly.”(香港变了很多。)“无可否认,在这些日子里,曾有接二连三的争论”;这一句的原文只说:“Therehavebeenarguments,certainly.”(当然,争论是有的。)“不过,这些争论并未带来任何事故,”(“Arguments,butnodisasters”)中国人大概会说:“只限于争论,并没有惹出祸来。”翻译也要自私,先考虑中国人听了会有共鸣的中国话。 “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蒋坦的《秋灯琐忆》写娟秀的秋芙种芭蕉,叶大成荫,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蒋坦于是在叶上题句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翌日见秋芙在叶上续写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虽是戏笔,情致可爱。余十眉《寄心琐语》里的胡淑娟也既美且慧。十眉题画,绝句有“玉楼好梦今何似,沉醉东风又一回”,淑娟为易二字,改“又一回”为“第几回”,果然大胜原作,婉约可喜。秋芙和淑娟都是解语花。 文字可以素服淡妆,也可以艳若天人,但万万不可毫无情致,毫不婉约。马卓安在香港总商会午宴上的演说,英文听说是他和彭定康漏夜推敲定稿,果然生动得体。中译则通篇散发港式八股中文的调调,读不了几段就想睡觉。英文原文处处故意用短句去避掉陈腔烂调,中文竟无心迁就,只顾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此外,在建设方面,香港在这几年间不断发展”;“方面”是最烂的烂调,何况还有“此外”、“不断发展”的“绿叶”相衬。英文只说:Therehasbeenmorevisibleprogresstoo.(香港还有更显著的进步。)“我上次访港的时候”,“访”字稍嫌高调,应该照原文说“我上次来”(lasttimeIcame)。马卓安说当时的情况是“TherewasnoWestKowloonreclamation.Nonewairport,noTsingMaBridge.ButIsawbothofthemyesterday.”中译说:“当时,西九龙填海区、新机场、青马大桥等建设计划仍未开展,但昨日到港的时候,我见到有关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样老实去解释,真像“又一回”那么准确,难免生硬。“很多时候,人们都会这样问”;英文毫不拖泥带水:“Peopleoftenask.”(大家常常在问。)“Energy.Dynamism.Guts.”中译依然不甘寂寞费好大劲:“活力十足、干劲冲天、不屈不挠”。套成语虽然省事,却毁了原文短小之妙:“精力。魄力。胆识”!婉约虽然不足,情致却保住三分。 方召求生拙之趣 张大千一九五六年到法国尼斯去看Picasso,两人一见投契,指手划脚大谈艺术。毕加索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中国有这么高深的艺术,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欧洲学画呢?”他于是拿出自己用中国毛笔画的作品给张大千看,笔调竟酷似齐白石的草虫。张大千当即送了毕加索一枝牛耳毛笔,还有一套汉代石刻拓片和自己画的墨竹。毕氏则回赠了张大千一帧《牧神》。 日前,香港大学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给书画家方召。方召是张大千的学生,也崇拜西方画家马蒂斯和毕加索。港大的中英文赞辞对方氏生平艺事做了一番勾勒,颇能概括她的事业。依稀记得十数年前我编《明报月刊》期间,曾经推介方召的作品;有一天,她亲自带了画作的摄影底片来编辑部,匆匆一叙,但觉她的笔意带点李可染的拙趣。这也正是赞辞里所说的“古朴厚拙”(haveadeceptivelackofsophistication)。中国画家素养越深画境越淡,总是要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元代倪瓒之笔简意远,追摹的就是平淡天真。此种境界殊不易得,功力未到而故作生硬姿态,笔墨往往板滞不畅。“古朴厚拙”四字,画论上多作“古拙厚重”,其实正是“饶具生拙之趣”。赞辞里又说方召四处游历,画过不少异国景物,自己称这些作品“有现代感洋溢中国情怀”(modernintouchandChineseinfeel)。这句中文错失了英文的对仗语法,有点可惜;再说,前头既说“现代”,后头的“中国”当指传统的文化中国,不如修补为“笔触现代而情系故国”。赞辞写译都甚努力,文字火候也不弱,只是第二段既说抗战军兴,方氏回国后颠沛流离,无法创作;第四段却说丈夫方心诰始终支持她,即使在战乱时期也让她去跟随陆辛农、赵少昂习画;前后格,确是漏洞。 “孩子,我也爱你?” 《海上花列传》里双玉和淑人并坐床沿谈心,双玉说:“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胡适之把这句话改成国语说:“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海上花》是韩子云用吴语写的小说,孙玉声当初读了原稿就对子云说,恐怕外省人阅之不甚了了,不如改为通俗白话为佳。子云不依,说是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的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胡适也认为中国有三种方言产生了不少文学,一是北京话,二是苏州话,三是粤语;粤语文学以“粤讴”为中心云云。《海上花》出版后果然风行不起来,任凭胡适、刘半农极力吹捧也不大畅销。张爱玲不忍心此书湮没,译成国语行世,每回还详加注释,分《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上下两册出版。张爱玲的译文实在了得,十足章回小说笔墨。 我一向觉得方言入文只要切合情节,自必更见生动。但通篇叙述加对白全用方言,则客省人很难卒读。随便翻翻日前《明报》所刊好市民擒匪中抢的小特写,有一段文字说:“当时他独自在旺角吃过晚饭,正沿弥敦道拟步行往周生生金行对开的一个巴士站,乘搭三八四X返回荃湾住所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抢啊!’”这段叙述,白话甚好,叫喊之声用粤语也传神。真可以挑剔者也不过几个字而已:“拟”字不妨搬到“乘搭”之前;“对开”改为“对面”;“返”和“时”两字都不要。 弥敦道上那一声“抢啊!”用国语或其他方言描摹都会失去现场感。张爱玲说中国人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只能是译文。此论甚是。语文应择其合度者而从之。 第二辑 小序第36节 是陈年老酒浸出来的 一九三八年夏秋之间,叶公超从昆明回北平安排家属南下,顺便代表中央研究院和西南联大敦促周作人到昆明去,免得留在北平难逃日本侵略者的网罗。周作人没有答应,说举家南迁困难重重,留在北平每月有两百元就可维持生活了。常风先生有一篇文章叙述他陪叶公超到八道湾看周作人的情景,文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周作人送我们两人出来,一直送到街门口看着我们坐进汽车,叶先生在上车之前又向周作人说了声‘保重,再见!’我们在车子里边隐隐约约看见周作人孤零零地站在暮色苍茫之中。时值北平的深秋,又是在一条冷僻寂静的巷子里,一阵寒风飕飕吹来,刮起片片枯叶扫地而过,使人感到格外凄凉。”周作人果然沦为华北伪政权的要员,胜利后以汉奸罪判监。 叶公超是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在清华教英文、英国散文、现代英美诗、十八世纪文学、文学批评和翻译。他是叶恭绰的侄儿,书香世家,风度翩翩,中英新旧文学根底深厚,英文讲得极漂亮。我六十年代在台北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可是冬天里一身灰大衣配一条红围巾,风采依旧潇洒。常风先生是叶先生的学生;他说叶先生教他写文章要学会舍得割爱,能不用的字一定不用,能用一个字表达的就不用两个字,无关文章题旨的都删掉。他说,古今中外好文章都简洁。 岑逸飞说衡量语文水平低落要分几个层次:错别字多、用词不当、词不达意、题旨或思路不清、欠缺文采、结构松散、意境低下。这是对的。像常风先生《回忆叶公超先生》这样的文章,正可引为佳作楷模。周作人的文章当然也是好的。叶先生最喜欢CharlesLamb的随笔,胡适之和几个朋友送给叶先生的结婚贺礼,就是E.V.Lucas编的《兰姆全集》。说起来都是老一辈的玩艺儿,却真的是精品。文章的基本功都是这些陈年老酒浸出来的。浸个十年八年之后才去追求个人风格都不迟。 第二辑 小序第37节 “假如人生是一钵樱桃” 黄裳先生说,小时候,他最喜欢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弄一本厚厚的album,黯蓝漆布面,烫了很漂亮的金花,还是十九世纪初年在莱比锡买的。这本书里有拿破仑的棺材、威廉皇后的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中欧小国的风光。他常常要父亲解说画册里的故事。“父亲的书房”是好多人童年的幻想世界。到了有一天,孩子不再躲进父亲的书房里了,父亲才突然发现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Iflifeisabowlofcherries”,那么,这钵樱桃是只剩下几枚了。每一次想起ClarenceDarrow的一句话,心中立刻飘起淡淡的乌云。他说:我们的上半辈子让父母亲给毁了,下半辈子让我们的孩子给毁了。(“Thefirsthalfofourlivesisruinedbyourparents,andthesecondhalfbyourchildren.”)跟孩子一起成长确是人生最漫长的旅程。 《明报·成长路》上有一篇中文大学医学院精神科学系系主任黄重光教授写的《“妈妈,你摘天上的星星给我,好吗……?”》。黄重光用温馨的笔调写孩子的心愿,写父母的分寸,值得一读。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用简洁的文笔和生活的角度写本行的知识。学建筑的陈从周用随笔的文体写园林;学物理的杨振宁用干净的英文写治学的趣事;爱因斯坦一生致力从简单、普通、统一的原则去描述人类世界的自然规律。黄重光的文章当然比不上冰心;可是,他的小品却因为他的专业知识而展现出不同的内涵,文字的沙石可以轻易清洗干净。“这样做,是否会鼓励孩子奢侈和浪费的习惯?”里的“鼓励”当是“养成”;“因为很多时候他们也能作出明智的选择”不妨改为“因为他们往往都会做出聪明的选择”;“明智”太重了。“星星当然摘不下来,但父母真挚的爱和无限的祝福却可以把孩子送到天上”;这句话用意正确,比喻不当,“送到天上”有“归天”之虞。多写自能生巧。我们的社会永远像成长路上的孩子,也需要一钵钵又红又甜的樱桃。 第二辑 小序第38节 “声音与愤怒” 英国工党有一位当过贸易大臣的PeterShore一九八一年五月访问北京之后来到香港。当时查先生在《明报》写过一篇社评说,这位影子内阁财政大臣邵雅宜,“不知是谁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很风雅的中文名字”;又说“笔者前天晚上有机会和他谈了几个小时,觉得他学识渊博”,“是一位令人佩服的政治家”。席间,邵雅宜碰到一个他不能同意的问题,顺口引用英女皇依丽莎白一世的话说:如果说“是”,那是不对的;如果说“否”,那会没有礼貌;所以最好的回答是不回答。查先生把这句话译得很传神。依丽莎白一世谈吐不俗,隽语不少;她不赞成神职人员结婚,有一天接见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夫人,开口就说:“MadamImaynotcallyou;mistressIamashamedtocallyou;andsoIknownotwhattocallyou;buthowever,Ithankyou.”这句话跟邵雅宜引的那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天晚上,邵氏谈话中还引用狄更斯小说里的典故,说最好的烤猪方法是放火烧养猪场。查先生说:“英国工党的领袖中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极多,这是当年费边社的传统,而富有幽默感则是英国知识分子的传统。” 香港从政的人有几位都很读过一些书,论政理应有不少发人深思的警句;可惜不然。政府官员应付事务者居多,偶然出来见媒体,言谈只显得平平稳稳,不露辩才。尊贵的议员女士先生们则火气颇盛,机智略少,想是求成心切忘了分寸。运用语言文字要忍得住气最难,一不小心就掉进莎翁所说的那堆泥沼里:“...itisataletoldbyanidiot,fullofsoundandfury,signifyingnothing.”最近立法局议员辩论预算案,“福利如鸦片”之论有赞成有反对。谢永宁的论点认为把社会福利喻为鸦片毒害市民,是视社会福利署长为毒枭,视社工为拆家,视市民为吸毒者,是对香港社会的极大侮辱。这样的反驳相当生动。罗致光唱了一段BlowingintheWind中的歌词批评预算案没有照顾老年人的心愿,说政府究竟要等到死了多少人之后才知道死了太多人了。政府语言一旦露出点点滴滴的妙谛,政治思想随之也会更成熟了。 第二辑 小序第39节 猪小姐叫巧克力蛋糕 听过一段笑话说,“地狱”一词有各种定义,在英国人心目中,“地狱”的情景一片混沌:德国人当警察,瑞典人演喜剧,意大利人管保安,法国人修路,比利时人唱流行歌曲,西班牙人统领铁路,土耳其人充厨子,爱尔兰人当侍应,希腊人执政,流通语言是荷兰话。这种景象也许真的会乱得像地狱了。那个风骚撩人的猪小姐(MissPiggy)说,外国人讲话总是迂回曲折,她以牙还牙,到法国餐厅叫一客大巧克力蛋糕的时候也用非英非法的话说:Ifitdoesyouplease,transporteztomoistabletteonegiganticalsmithereenidethatchocolatecakeficationavecasimmenseavelocitéaspossible!”语文虽然不必规范得那么死板,完全不顾语法和体制的语文却有辱“语”体。最近留意不少香港政府各部门的应用中文,发现亟待纠正之处确是很多。“Inreplypleasequotethisref.”中文说“覆函请注明本处档号”,这是很正确通顺的说法。可是人民入境事务处关于居英权申请手续的一封信,有些用字遣辞是大可商榷的。“IllbesubmittedtotheGovernorforhisconsideration.”中文谓:“本人现获受命通知你,有关你根据一九九〇年英国国籍(香港)法的规定而提出由总督先生推荐你登记为英国公民的申请,将会呈交总督先生考虑。”完全遵照传统“奉此等因”的应用文格式固然未必恰当,但十足跟随英文“的了吗呢”会变得滑稽。这句话不妨试试用比较像中文的说法说:“台端根据一九九〇年英国国籍(香港)法之规定提交总督推荐登记为英国公民之申请,拟呈总督定夺,谨此遵示奉告。”“本人现请你——”(I shouldbegratefulifyouwould)应为“下列事项尚请回覆”。“你在表格上签署姓名时,请确保你的签名与申请表格上的签名相同”;(Whenyousigntheproforma,pleasemakesureyoursignatureisthesameasthatonyourapplicationform.)为什么不说:“此表格上之签名须与申请表上所签式样相符为荷”?“随附港币〇〇元的支票”的“随附”不通,该是“附此呈上”。香港文明先进,决非英国人心目中之“地狱”;政府机构的中文公文不宜效猪小姐非英非法之口吻。 第二辑 小序第40节 《沉浮录》结集小感 今天一大早乔志高先生给我来电话;到了中午,电话铃又响,是林文月先生打来的。他们都来香港参加中文大学金圣华统筹的翻译学术会议。高先生是著名翻译家、美国英文专家,拜读他的著作十几年,成了我书房里的老师,教会我太多学问,他今年八十五岁还人健笔健。林先生是大家仰慕的散文家、名教授,她翻译的日本名著精致可诵,既是学术成果又是大众读物,笔下一字一句始终雍容典雅,数十年文如其人,让我消受望“月”之乐!这次他们来港,正好明窗出版社出版《英华沉浮录》第一辑,共六十九篇;我匆匆翻阅,不禁倍加汗颜。 此生结交学问渊博的师友太多了,难免觉得自己笔下东西十分寒伧。幸好大家都愿意容忍我对语文的偏见,还不断原谅我任性挑剔文字,几乎把我宠坏了。乔菁华戏称我是香港半个WilliamSafire,吓得我魂飞魄散。高先生的中英文修养才真的深厚,道行肯定比萨菲尔高,我是半个高先生就好了。这跟黄子程要他的学生读我的小栏一样教我愧恧。我引过李渔小说中讲八字的话,林超荣把八字的故事原原本本说给读者听,我竟有巧遇知音之感。罗孚先生看了我写荼靡之后还是弄不清荼靡是什么样的花,我后来又找到萧钟美《说荼靡》一文,说“暮春三月,京华荼靡开遍九衢”,罗先生在北京可能见过而不知道那就是荼靡。我称赞地铁报告车程的小姐英文发音好听,有读者来信说,她把proceed的重音摆在第一音节上;后来细听果然如此,可见我真的是给她的声音弄得执迷不悟了。又有读者杨先生说,伦敦地铁的播音不是说“Pleasemindtheplatformgap”,而是说“WillPassengersmindthegapbetweenthetrainsandtheplatformedge”。这当然更精确了。有一位读者在拙文上涂改加眉批,好像是说我错用“是何故也”一句,劝我下笔三思,因为医者难自医云云。只要他写得清楚一点,我一定知道我错在哪里了。还有读者给我删改一两个字,说是“和董先生开个玩笑”而已。这个玩笑开得好,我不反对他的改法;我实在不是毛孟静当初说的那样“不苟言笑”,也不是戴天说的那样“不领情”。我这个老朋友骂我“可恶”,真凶。 第二辑 小序第41节 在那小山坡的焦土上 美国商务部长布朗(RonaldH.Brown)飞机失事罹难,举世震惊。布朗颇具才华,辩才更了不起,雄心大概也不少,否则也不会拓展商务一下子拓展到东欧去。一九九二年克林顿竞选总统期间,布朗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对克林顿胜利当选功不可没。当时民主党内跟克林顿角逐候选人的是Jerry Brown。昨天听乔志高先生说,这位Jerry Brown当过两任加州州长,父亲也做过州长,姐姐一度竞选落败。高先生要我查一查他编写的《最新通俗美语词典》内“inyourface”一条,说是九十年代美国流行来势汹汹、蛮横无礼的态度,充分反映了时代的粗暴精神,JerryBrown跟克林顿对着干的时候,尤其口不择言,毫不客气,十足纽约式“抓破脸”的政治作风。(JerryBrownsheadlong,sometimesreckless,rhetoricalstyleturnedouttobewellsuitedtotheinyourfacestyleofNewYorkpolitics.) 我后来在WilliamSafire的一本书里又找到一段资料说,这位前加州州长一知道自己斗不赢克林顿,马上破口攻击克林顿的人格,翻克林顿的旧账,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布朗于是指出JerryBrown此举无非“焦土政策”(“scorchedearthpolicy”)。“焦土政策”是三十年代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政策,指军队战败撤退之前毁掉所有物资粮食财产,以免敌人坐享其成;萨菲尔因此还用拼音注出jiaotuzhengce四个字。一九三七年伦敦《泰晤士报》驻华记者写过一段通讯说,到处谣传日军进城之前国府准备焚城,实行焦土政策,中国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Thepopulacearestilldisturbedbywildrumoursofa‘scorchedearthpolicy’ofburningthecitybeforetheJapaneseenter.”)到了一九四一年斯大林跟德国侵略军作战期间,也曾经下令军民实行焦土政策,规定“allvaluablepropertyincludingnonferrousmetals,grain,andfuelwhichcannotbewithdrawnmustwithoutfailbedestroyed”。 报上说,布朗的专机在亚得里亚海边的圣约翰小山坡上撞毁了。出事一两天后,记者在黑夜里隐约看到机身中段还在焚烧。小山坡上的黄土也都焦了…… 如果没有你…… “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这是钱默存夫人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末一节里的一段话。丙午丁未的大事是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 杨绛的文章上佳;回忆文革遭遇的篇章尤其好得教人心痛。细读她那些文字可以感受到她的所有感受,也可以抚摸到她的所有伤痕。她的笔硬朗而平静。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可是笔下始终不轻易挥霍那一阵阵的痛,反而教人忍不住为她和她书里的人流泪。伤痛过后,我不禁留意她遣辞用字的功夫。她不多用“假如”、“如果”,一用却总是那么恰当。我一向不敢乱用“如”字,恐怕用得不好文气会孱弱。 《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如果”原是这样用的。删去“如令”二字,这句话要显示的“条件句法”就不清楚了,除非加“恐怕”之类的副词去补救:你生在高帝之时,万户侯恐怕都不足道了!“如果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造这样的句子,宁愿说:你走我就活不下去了。当年白光的歌有一句歌词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这大概是最浅白的用法了,也可能是为了凑足音节加上去的。英文不一样;ElizabethBrowning有一句诗云:“Ifthoumustloveme,letitbefornaught/Exceptforlovessakeonly”;这里不用if,句子就“破”了。最近香港大学“诚聘中文系中国语文导师”的广告里说:“如欲索取详细资料及申请表格,可致电……”。这里用“如”已经相当拙劣了,再加个“欲”字未免更丑陋了。偏偏当今文章赘字冗笔贪多不厌:少妇出门倾倒垃圾;双方在门外发生碰撞;句子的穴道都活活给点死了。文字难免都会带几朵乌云,写文章的人只好指望云边真的会有一道银光。 第二辑 小序第42节 书房阶前的花影 我十几岁跟父执亦梅先生读国文、学诗词。先生话不多。经常躺在书房阶前花影中的安乐椅上看书,顺便改改我的习作;偶然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看他写字。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商务印书馆王云五主编的小书,要我暇时翻翻。那本书收了《石泉书屋藏器目》等五种著录,都是收藏家登记斋中庋藏器物的名目,我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好些字都不认识。后来先生又给了我一本《博物要览》,也是商务的《丛书集成》,谷应泰撰。这本书好看多了,描写各种珠玉犀象、可珍可玩的雅品,每一条都短短三两行:“紫檀乃诸溪峒所出,性坚,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文。新者以水浸之,可染物;真者揩壁上色即紫,故有紫檀色。”先生说,这是让我学会用简洁的笔墨去形容眼前景物,以此为基础,写文章就不致累赘了。我似懂非懂,只顾读了又读,下笔总嫌不够简洁,反倒是目染日久,至今痴爱竹木玉石雕成的文玩,花掉太多心力财力! 文字以经世致用之学为根基,当然要比一味空疏虚无可取。诗词古文打底是成长的养分,更是人生文化生活品味情趣之所自;但真正足以构成实学的,毕竟不是清风明月。文章求简洁,其实也是训练思路清楚、说理明白、状物准确的法门。张伯驹先生是大词家,倚声之作自是落落有致;他又是大收藏家,偶尔写一些书画文玩考据小品,果然也是《博物要览》似的白描笔法。《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一文直笔直书:“珊瑚红漆盒,制作精致。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英文也有这一路写法,是图录说明的文体,以简为贵;中文大学文物馆印的那部讲历代端砚艺术的《紫石凝英》处处可见:“Stoneoflaokeng,incolourofbluishgreytingedwithpurple.Withalotusleafservingastheinkpool,thisinkstoneisexquisitelycarved,skillfullyrenderingtheleafveins,thestemsandalotuspod.”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怀念亦梅先生书房阶前的花影。 杂谈英国名家文章 寒天与刘殿爵教授叙旧,细数英国学院里文采风流的名家,难免说到文章如行云流水的哲学家A.J.Ayer。此公一九三六年二十六岁就写出一部Language,TruthandLogic,成了逻辑实证主义学派之重要宣言,奠定一生事业。他著作甚丰,文字清新浅白,我尤其喜欢读他笔下忆事念人的文章。立足英国学院的基础未必要靠著作;平日在学术圈子里的交往、聊天大有玄机。一生在牛津做学问的大名家J.L.Austin著作只一两册,满腹经纶都靠同事门生发扬光大,很早就升为教授。他的语言行为理论脍炙人口,认为一言既出,即成行为;口说“Ipromise”,实际已经在履行诺言云云。这些哲学理论都比较形而上,平日浅尝,大半只能挑几处有实际效用的论点略加领会。EssaysonJ.L.Austin确实比PhilosophicalPapers有趣。 刘教授还谈到名家下笔快慢的趣事。英国鸿儒白伦敦(EdmundBlunden)五十年代在香港大学教过书,他一生写过不知道多少著述,写文章都写在小纸上,一字不易,每成一张即送去排字,真是神奇。我还听说牛津史学家IsaiahBerlin也有这套本事;他写古人今人夹议夹叙,好看得不得了。罗素(BertrandRussell)握的是一枝生花妙笔,写书不必打草稿;构思五六个月后,请出版社派个秘书来,他一路口述,打完即成干干净净的原稿,随即排印。我很喜欢A.L.Rowse的GlimpsesoftheGreat里写罗素的那篇长文。他对罗素大有微词,却始终不能不肯定这位一九五〇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个伟人。Rowse说罗素的头脑真是闪闪发光,像钻石那么锋利,文章又脆又有风格,无一冗笔;只是才华过高、自信过强,仓促下结论绝不手软,结果观点改变得很快。罗素一生好几次因政治言论开罪当局而坐牢;Rowse说此公名气大,坐牢享受甚多优待,纸笔书籍应有尽有,又不必酬酢,可以专心构思,狱中著述果然更见完美:“Evidentlyprisonwasgoodforhim!”(坐牢对他显然是好事。)天才大半任性,罗素又最会编造故事,下笔绘声绘影;听说他的自传大不可靠。闲来翻翻这些名家的作品,还是蛮好玩的,对文章之道也会有所领悟。 香港中文不是葡萄酒 翻看香港教育取向的史料,看到一九〇二年香港政府教育委员会的报告书,申明政府的教育政策。报告书上说:“本委员会深信,为少数上层社会华人提供一全面的教育,较普及一般华人教育更见成效,因为前者能以其所学影响后者。因此,政府应鼓励及资助英华(AngloChinese)学校而非华文学校。”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香港政府始终没有发展中文教育,中文学校不外是一些私塾。到了一九三五年,英国教育家E.Burney来港观察教育情况,发表《宾乃尼报告书》,批评港府不应该只为上层华人子弟提供教育,认为英语在香港教育中只应占有实用及职业上之价值,方便就业,其他教育范畴都应以华文为媒介。他建议香港政府让所有学生都接受充足的华语训练,提高思考与表达的能力。香港政府大致采纳了他的建议。一九六七闹暴动的那一年,教育司署颁布了第一个《小学中国语文科课程纲要》,说明中文科旨在“培养学生对中国语文之理解及文学之欣赏,并使其对中国传统道德略有认识;以及训练其口讲及笔写之表达能力”。 这是香港中文教育历程的三个关键阶段。第一阶段是标举阶级意识与奴化思想的教化政策;第二阶段是延续殖民统治的怀柔政策;第三阶段是巩固伦理道统的规范政策。在这三个阶段里,香港政府始终没有强制规定中文教育必须以中国的国语授课,容许粤语方言为中文的主道语言。这一点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为殖民统治者疏离殖民地公民与母体之间的血缘关系。今日殖民地回归母体在即,香港人热中学习国语,功利意识固然是有的,个中的政治寓意却也不容忽视。 行政局议员钱果丰比喻香港是优质的葡萄酒,在英国法治与行政制度的橡木桶里浸淫多年,今后装进社会主义中国的酒瓶里,只要有基本法适当的瓶塞,呼吸到资本主义的空气,藏酒的一国两制地窖又能保持不变的环境,葡萄酒自必更加香醇。这是对转型期香港政治环境的恰当的祈望。香港的中国语文则未必是这样的葡萄酒。董建华说:“最好的酒当然是中国的酒”——尤其是中国的陈年老酒。 浅尝那杯女儿红 有明一代,程、朱学派是朝廷规定的正学,三纲五常是处世做人的标准。明朝中叶以降,王阳明的心学大为风行,各门流派应运而生,人人好言性命虚无之学,纷纷从拘牵于章句的科举恶梦之中掉进自鸣清高的唯心八卦之阵。这时期,从万历后期到晚明天启、崇祯年间,经世致用之学步步流传,国计民生、农田水利、军事财政、天文地理、机器工艺的著作大行其道。有些学者认为这是士大夫对理学空疏、道佛虚无的反叛行为,也是对国家前景的危机感衍生出来的积极意义。《皇明经世实用编》、《皇明经世文编》,还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记》、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乃至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都是当时实学思潮带来的辉煌成果,值得赞赏。 这次香港明天更好基金与香港贸易发展局联合主办的“迈向九七香港经济发展研讨会”,除了鲁平和周南的演辞借经济会议谈政治问题之外,翌日《大公报》所登几位内地、香港、海外讲者的讲话,都称得上是经世致用的好文章。这些讲者有的是用英文讲的,但登出来的中文译文都非常通顺而且大有文采。最值得称道的是大家讲话的内容都不忘用数据资料去阐释观点,毫无空疏虚无的弊端。钱果丰的佳酿新瓶论流露出香港政界人物难得一见的智慧和文采。CapitalistWineinSocialistBottle:CanHongKongSARAgeWell?题目实在很漂亮;新酒存放多年可以变得又陈又醇,英文一个age当动词就点出来了。开头说“所有伟大的文化,不论古今,都懂得欣赏美酒佳酿”,所以李白酒后有连篇佳作,收尾于是引李白诗句作结。钱果丰说,他先是盘算家里那瓶九〇年干红葡萄酒到了女儿出嫁的时候会变得多醇,后来才想到这篇讲辞的题目。这种灵感和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女儿红”一样发人遐思。董建华谈香港这个海运中心的前途,除了题目用“作为”我不以为然,内文译文竟是踏踏实实的中文。李泽楷那篇文字略见根底,只是文采稍逊。最弱的是香港太古集团主席演辞的中译,看到开头那句“这很多时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经世致用的文章原是可以写得像“女儿红”那么醇的。 第二辑 小序第43节 莎朗·史东写小说 上个月刚度过三十八岁生日的莎朗·史东(SharonStone)不会在记者面前说四个字母的那个字了。一九九二年的BasicInstinct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突破。谁都没有想到她三十五岁之后才这样红:我不后悔;可是假如我当时就知道了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我想我会觉得暴露是不太好的。(“IdontthinkIregretanything.ButifIknewthenwhatIknownow,Ithinkitsnotagreatideatodonudity.”)她刻意要新形象。她说克林顿总统是正经人家。(“IvemettheClintonsonanumberofoccasionsandfindhimtobeaverydecentperson.”)她说她的祖先是爱尔兰人;她说爱尔兰作家DylanThomas真是刻骨铭心:“Ihavetosay,DylanThomasjustcutsmetothebone!”“好家伙,我简直迷上了这小子的写法。”(“And,man,Ijustloooovethewaythisguywrites.”)她于是偷偷写了五十篇短篇小说。可是,VanityFair的记者陪她去逛艺廊,她看中一对针绣花边长条地毯。穿一身Armani西装的年轻店员开价五百六十美元,她竖起五只手指还价五百。那个高高瘦瘦的店员说:有个条件;你知道我要什么。她突然散发出一丝妩媚:“我不太清楚你要什么。”那个店员满脸通红:“你弄得我脸红了。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要一张签名的照片。”她依然带着轻佻的口吻压低声音说:“那我想我们做得到。”(“Ithinkwecandothat.”) 莎朗·史东的本能没有退化。语言文字真的可以这样教人舒服得脸红。她后来对她的女司机说,那人是最讨人喜欢的卖地毯的家伙。(“HewasfarandawaythecutestrugdealerIveevermet.”)慈禧太后也喜欢这种逗人喜欢的家伙。她有个姓马的内监每天到茶馆去搜集材料,晚上她入寝之前坐在帏幔外为她说笑话。有一天,那姓马的碰到长得好俊挺的姚宝生,还听了一段极为鄙俚的笑话,回去原原本本说给慈禧听。慈禧听了大喜,问马监那人人品如何,马监说是读书人,会医术,会写字。慈禧立即传他入宫,在太医院投效,经常给她把脉,还成了御笔代书人,宠眷极隆。喜欢鄙俚的语文原是人的天性;“打它个稀巴烂”一“打”成名。 第二辑 小序第44节 贝聿铭乡愁变奏曲 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名教授陈从周先生是中国园林专家,诗词散文都写得又多又好。十几年前我常跟他通信请益,他来香港的时候还跟他吃饭聊天。国际知名的美籍华裔建筑师贝聿铭是陈老的好朋友。贝先生是苏州人,老大回乡期间,陈老陪他畅游江南水乡。烟火小桥,长巷深院,临水人家隔河呼唤,陈老说贝先生的表情太微妙了:“我有客怀忘不得,落梅影里别江南。” 贝聿铭的老同学王大闳最近在台湾报上也写贝先生。他说,他是一九三九年二次大战期间从英国剑桥转学到麻州剑桥才认识贝先生的。他们后来一起进了哈佛大学建筑研究所,同在葛罗培斯门下读书。贝先生喜欢任何美的事物,又是个美食家,到老还念念不忘苏州的鸡头米。王大闳说,贝先生毕业之后应邀到普林斯顿大学研究弹道学,其实是研究强力燃烧弹,美国军方准备拿去轰炸日本都市的木造房子,说是比炸弹的破坏力更大。贝先生后来说:“所以我对抗日战争也算有一点小贡献。”贝先生接着在美国一家犹太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做建筑师,收入不多,跟家里要两万块美金周转家里不给。 有人说:医生错手医死人大不了把他埋了,建筑师则只能劝顾客多种爬藤遮丑。(“Thedoctorcanburyhismistakes,butanarchitectcanonlyadvisehisclientstoplantvines.”)贝聿铭一九五一年在美国造了一幢木头小房子,据说是最单纯最优雅的杰作。欧美人大大欣赏,报刊杂志到处宣扬。可是,贝先生的父亲跑去一看,不禁大失所望,用苏州话说:“那栋房子哪能可以住人!”江南水乡人家与水为邻,贝聿铭那栋木房子却与树林融为一体,是他的乡愁的变奏曲,就像羼了太多洋水的中国语文,长衫小襟人物难免不以为然。他们舍不得垂杨夹道,粉墙篱落;也舍不得修竹摇影摇出来的文章。这是中国情怀的反射。今日文字工作者面临的正是中西文化借鉴融汇的尺度分寸:粉墙既会剥落,木头也有虫蛀,偶然缀以疏密有致的藤蔓,未必不成情趣。 汇丰那张黄花梨圈椅 明式家具专家王世襄先生说过一个故事:五十年代初,他在通州鼓楼北小巷内一个回民老太太家看到一对黄花梨杌凳,虽然残破,心里却很喜欢。老太太说他儿子要卖二十元,王先生马上如数奉上。可是老太太说钱给够了也要等儿子回来办。王先生等到天黑都不见她儿子回来,只好骑车回北京,准备过两天再来。不料两天后竟在东四牌楼一家铺子门口看见这对宝贝,要价四十元。王先生没带钱包,马上赶回家去拿钱。一来一去之间,这对明代杌凳竟给经营木料的梁家兄弟买走了。梁家兄弟硬是不肯卖,说是兄弟两人一人一个当脸盆架用了。王先生花了一年时间,去了将近二十次,最后花了四百元才买下了这对杌凳,恰好是通州老太太要价的二十倍。 明代黄花梨做的家具木材珍贵、款式漂亮,确是迷人的艺术品。黄花梨唐朝就有了,叫花榈或花梨木,学名则叫降香黄檀(Dalbergiaodorifera),本世纪开始称为黄花梨,以区别于一般的花梨木。这种热带硬木产于北越、广西、海南岛和南海地区,木色金黄如蜂蜜,木纹起伏像山势,有鬼面更佳。我买不起黄花梨家具,只在叶承耀医生府上见识过他价值连城的藏品,真是“惊艳”了。我收了一些明清黄花梨小文玩,有笔筒,有秘阁,有雕花小匣,都有鬼面,颇可玩赏,也满意了。 汇丰银行日前在报上刊登半版黑白广告,以两幅中国古董家具大照片为主题,一幅是明式圈椅,一幅是清式龙凤扶手椅,说是“要在中国市场争一席地,岂可对图中差异一无所知!”还说“明朝花梨木椅与清朝酸枝木椅,各具不同的中国家具艺术特色;深谙中国文化者,当可分辨两者差异。熟悉中国文化,对拓展中国市场无疑事半功倍”。这个广告构思确是很优秀。黑白照片看不出木色,木纹也漫漫漶漶,但既是明式木椅,正其名曰“圈椅”、称其木曰“黄花梨”,当比说什么“明朝花梨木椅”更见得“深谙中国文化”。花梨木与黄花梨价钱悬殊,汇丰不会“一无所知”。广告中那句“提供全服务”的“”字当用“周”字为宜。这也是中国文化。 竹雕笔筒辩证法 机缘凑泊,收得清初吴之璠款《采药老人迎雁图》竹雕笔筒。吴之璠字鲁珍,号东海道人,是朱三松后清代嘉定第一刻竹名手,工圆雕,更善浮雕。这个笔筒益以岁月,竹肌润泽,呈枣红色,光可鉴人。全器清素,只突出长髯一叟,赤膊翘首仰望天边飞雁,一手持草履,一手支席,神态逼真。旁置篾篮,装满灵芝葫芦药草;篾篮圆席之编痕经纬分明,甚见匠心。背面刻七绝一首,款作“之璠”二字。美国华美协进社一九八三年在纽约举行过一次竹刻展览,出版一本BambooCarvingofChina,展品都是收藏家和博物馆借出来的,其中有香港已故叶义医生和美国郑夫人叶崇范的藏品。叶崇范是大学问家叶恭绰的千金,她的竹刻都是父亲生前所藏精品,多年寄存在美国NelsonAtkinsMuseumofArt。叶老先生的竹器中也有两件吴之璠的《采药老人迎雁图》笔筒,一件和我的布局一样,尺寸略小,另一件刻工稍粗,当是仿作。我深信文玩以古以精为上选,真迹赝品殊难计较,西谚所谓美的东西带来永世欢愉,管它是谁做的。 中国政府一九九二年六月颁布“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其中小学语文教学的要求,竟有“陶冶爱美的情趣”一句,读来不禁莞尔。此处说“美”,八九是指文化之美,近似台湾“国语课程标准”中所谓指导儿童由语文学习活动中宏扬中华民族的文化,是陶镕思想情意的意思。香港教育署九〇年发表的《小学中国语文科课程纲要》也有一条指出,要培养学生道德观念,并使学生对中国文化有所认识。北京那份《大纲》很长,其中那一段是这样写的:“在语文教学过程中,使学生受到辩证唯物主义的启蒙教育和社会主义道德品质的教育;逐步加深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思想感情;陶冶爱美的情趣;锻炼观察、思维想象、记忆的能力;养成良好的意志品格和学习习惯。”辩证唯物主义乃深奥之哲学思想,小学生要“启”这一环的“蒙”,确是难题。中国政府规定所有乾隆之前的文物不得出境;但愿九七后香港果真不属境外,否则香港人自必无缘搜罗吴之璠的竹刻,无从“陶冶爱美的情趣”。 “来人啊,拉下去杀了!” 四川人说“摆龙门阵”是聊天的意思。张大千是四川人,摆龙门阵摆出了名;据说听他一口四川官话瞎扯谈最有意思。他是画坛大师,大名鼎鼎,所到之处不乏颂赞之美辞。张大千有一次说了这样一则故事:从前张献忠在四川开科取了状元,并招他做驸马。有一位大臣为了讨好张献忠,一上朝就颂扬说:“大王圣明,招了一个好驸马。”张献忠高兴,说赏他廿两银子。第二天上朝,大臣又照样颂扬一番,张献忠说,再赏他十两银子。第三天上朝,大臣开口又说:“大王圣明……”张献忠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以后不敢再和你见面听你的颂词了。来人啊,拉下去杀了!” 中国各省人讲官话大半带自己乡音,可是听者并不难明白。抗战时期讲四川口音的官话最时髦;国民党退到台湾之后,讲四川官话之风还很流行,也蛮好听的。都说广东人说官话可怕,但是有的广东人国语带粤语腔调,却十分流利,听起来也不难懂。黄维给我寄一篇杂志文章,说到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主办了一次“普通话与九七”的调查,显示六成受访者认为不应该在九七后制止报纸杂志使用广府话。超过一半的受访者却主张强制学生学习普通话。具有比较强烈的香港人意识的人,对九七回归都抱有更大的语言忧虑。但是,八成以上的受访者都表示对着讲普通话的人并不自卑,也不担心九七后会受歧视。负责这次调查的统筹员王家英说,语言本身有一种权力关系,官方语言代表正统权力,跟地方语言不同;同一民族对某种官方语言一旦有不同的掌握,不仅会冲击民族认同感,还会影响民族融合、影响族群与族群之间的沟通。只要北京当局没有立法强制香港人学国语,王家英担心的情况似乎不会出现。我同意新亚院长梁秉中的看法:学国语是重要的;第一、国语是中国人的语言;第二、两岸交流日多,国语更见重要;第三、学好国语对语体文写作大有帮助。万一学不好或者不想学,当然也不要紧。九七之后,对着不会讲国语的香港人,大概不会拍案大喝一声:“来人啊,拉下去杀了!” 第二辑 小序第45节 遥想当年《京报》 ”英文版是这样译的:“你的责任是完全不同的。在舞台上,你控制节奏、细微差别、情节发展。拍电影呢,这却是导演职责。所以开始拍电影时要放开这种种扎根于灵魂中的责任是很困难的。”陈先生觉得中译还可以斟酌,他试着改译一遍,问我有没有办法再改得好一点:“你的责任完全不同。在舞台上,你控制节奏、细微差别及情节发展。但拍电影时,这些都是导演的职责,所以初次拍电影时,很难摆脱这根深蒂固的责任心。” 我常说:翻译最难译得好的是对白,译得太“文”会失掉说话的口吻,宁愿推敲英文的意思译得活一点:“你分内的事情可完全不一样了。在舞台上,节奏快慢、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由你做主。拍电影则这些都归导演管了。所以,刚拍戏一下子要抛掉满脑子的这些分内事,实在很难。”英文responsibility有轻重之分,未必都是“责任”。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那部《英汉大辞典》里这个字的例句:Cookingismyresponsibility,译为“做饭是我的事”;Hediditonhisownresponsibility,译为“这事是他自作主张干的”,真有学问!“老五、老六、老七见客啦!”,这句话显然传神得很;可惜时下流行的中文是“老五、老六、老七可否出来欢迎客户!”真该打四十小板。 偶学八大玄虚之笔 语文故作晦涩难解,古今中外都有。我看过八大山人题画诗句:“高低探得郎官雀,老懒才过圯上桥。”后一句自是用张良见圯上老人故事,意思说经过圯上桥非求安邦治国之策,只图老懒而已。前一句确实难懂。我于是请教八大山人专家黄苗子先生。黄先生说八大诗多不可解,这两句句法奇特,造语不凡,完全是八大独有的诗格,可惜“郎官雀”用典不明,但似可参考《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馆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而赐钱千万。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有非其人,则民受其殃,是以难之。”黄先生说,“雀”与“爵”通,或有所指而用此典故,却不知何所指? 八大山人真是玄之又玄了。我为八大所惑之际,辽宁教育出版社选了一些拙作出一小书,嘱我写几句话谈谈我对自己文章的看法。我踌躇半天,终于试试也用玄虚之笔写一小序:“文章如人。人静如梅,其文也静;人动如草,其文也动。豪放之人,其文必放;粗浅之人,其文必浅。难静难动,难放难浅,只得追摹博杂,然后学雅。一旦博雅,则文章仿佛宋元山水,不尚细碎,点染数笔,即成格局,也有意境。溥儒说:画以意为主,得其意而已。我不博不雅,为文却爱写意,终于飞案桃花只浮砚水,入窗竹叶空拂琴弦;远树迷漫,曲径荒凉,至今不见半条小村!近年老懒,偶得清代紫檀秘阁一事,浅雕八大山人疏花瘦石孤鸟,配八大题诗:高低探得郎官雀,老懒才过圯上桥。雪个诗作多不可解,任人领会,此之谓写意耶?不禁大喜。旋又专心摩挲明清旧砚,翻得计楠十砚楼小记,说他有好砚之癖,有识砚之名,而无买砚之资,惟以卖药之钱择其价廉而石美者购藏,竟得若干方;小楼孤坐,转念为名利者役形劳形,好冶游者问花斗酒,彼之视我,我之视彼,孰得孰失,我亦不得而知之矣云云。计楠藏砚,自此亦得其意了。然则我半生文章虽然寒伧,毕竟随意而为,不求梅之静,不羡草之动,不问郎官雀,不过圯上桥。人之视我,我之视人,孰得孰失,都成砚面桃花、琴上竹叶耳。”这样写虽然够玄,始终入不得众妙之门,奈何。 第二辑 小序第46节 还是玛丽和约翰的九七! 里称新加坡英文为Singlish,说李光耀认为新加坡英语虽然自成“土”气,却是目前最好的沟通方式,只要政府下点功夫花一笔经费,一定可以改善。于是,政府官员要上特别训练班去学书写英文;《海峡时报》请英文专家写语言专栏,叫Letswatchourwords。可是,新加坡英语还是保住独特的腔调;新加坡诗人ArthurYap还是以写“本土英文诗”出名;他有一句诗说:“...thisplaygroundisnottoobad,butImalways/soworried,carhere,carthere.”一位专写新加坡英文的女作家CatherineLim的作品里有一句对白是这样写的:“Bigfamily! Ha! Ha! Nogood,Madam.Inthosedays,wheregotFamilyPlanninginSingapore?”《英文的故事》说,在新太平洋年代里,西班牙文和中文可能会大大打击世界英文(WorldEnglish)的前途:拉丁美洲经济潜力无可限量;整个远东地区讲中国话的人太多了;美国的强国地位渐渐式微之后,连新加坡之类的国家可能都要转而支持用国语做亚洲的商业语言。 新加坡当年是英国殖民地,后来脱颖而出,成了一个多种族国家,他们需要用英文去维系各族人民之间的关系;但是新加坡华人除了会说福建话、粤语、潮州话等方言,中国的国语非常普遍,人人会说甚至会写中文。香港快要脱离殖民地时代了,不是独立,是回归中国;香港不需要用英文去维系香港中国人之间的关系;香港各省籍的中国人都会说自己乡下的方言,外省人多多少少也都会说粤语,普通话更慢慢普遍起来了。香港将来为了保持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大家自然必须继续学好英文;英文始终是香港的商业语言。有了这样的前景,香港人应该慢慢戒掉过分抬举英文的陋习。高等学府学术机构教职员开会全讲英语,会议纪录篇篇蟹行;节日典礼虽然全是中国人出席,只有三两洋人在场,仪式居然也英语为主。几辈子都在迁就洋人了,还要迁就下去?连中国大陆也不争气起来了:饼干叫“克力架”、叫“曲奇”;乡镇企业给自己的商号起了“西格玛”、“德利斯”的洋名:“约翰”、“玛丽”满街都是。这些人懂多少英文?不懂英文其实又有什么大不了?六十年代我在新加坡住过相当长一段时期,学会了满口“carhere,carthere”的英语;没想到九七都来了,到时候香港街上可能还是碰不到几个名字雅致的中国人,反而Maryhere,Marythere;Johnhere,Johnthere。Nogood极了! 赶走寝宫里的卫兵 相传李莲英这位孝钦后的宠监势焰熏灼,胆识薄弱,不敢做恶事,只会阴柔害物。当时李鸿章由直督入相,向来骄贵,而且自负勋劳,看不起同辈,人人慑其名位,不跟他计较。李鸿章难免也得罪过李莲英,太监怀恨在心,有一天突然对李鸿章说:“老佛爷想修颐和园,借便游幸,可惜库帑支绌,而且觉得这是不急之工,不想拨款兴修。我公是国家重臣,何不报效这项工程,为诸臣倡?”李鸿章原是富人,又想讨好孝钦,欣然答应了。李莲英接着说:“我先安排我公入颐和园,看看何处应该修葺,一一了然,做起事来较有把握。”李鸿章信以为真;李莲英当下叫人带他入园,乘间密奏于清两宫前,说李大人“擅入禁地,不知何意!”光绪大怒,下诏申饬,交部议处,事后大家传为笑柄,笑李鸿章给这个太监出卖了。 英文“太监”eunuch一字除了说是acastratedmaleperson;alsosuchapersonemployedasaharemattendantorchargedwithimportantaffairsofstate,字源上讲更是“bedchamberguard”(寝宫卫兵)。李莲英给老佛爷梳头红起来,寝宫内外人脉畅通,青丝丛中不知撩起多少恩怨,李鸿章吃的亏实在还不算甚么。立法局议员刘慧卿说,香港人说话中英夹杂,毫不纯净,连立法局议事堂上也这样,她于是发起“不做语言太监”运动,发言必须只说一种语言。刘慧卿说,七十年代香港大学有一本书叫《语言太监》,讽刺香港人“中文唔得,英文又唔得”;她认为议员应该带头净化语言。我不知道香港大学出过这样一本书,也不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这本书。我只觉得刘慧卿这个主张人人都应该支持。刘小姐英文和粤语都讲得很好,并不是因为自己语言偏枯而提出净化语言运动。英文在香港占优势占了太久了,渗透作用大得惊人,无情摧残了中文的尊严,恰似火烧圆明园。不是说中文不可以从英文里吸取养分——圆明园老早流露出西洋建筑的风格;而是说语言文字毕竟不适宜自施宫刑,也不必甘为娈童。陈方安生的英文好;圣约翰毕业的鲁平英文也好;他们见面不用传译员在旁侍候,不论是用英文或者中文交谈,都是可喜的现象。政治思想和语言文字都不可沦为“寝宫卫兵”。 布政司老家的深深庭院 陈重远细说古玩史话,说到一九二五年琉璃厂赵佩斋买进一幅乾隆时代的花鸟缂丝,油渍斑斑,陈旧破损,请修补刺绣名手崔竹亭整理装裱,镶入红木镜框。这幅精品本钱才一百二十元,他派小徒弟拿去给留法回来的刘符城看,开价一千五百元。刘符城还价一千二百元成交。解放后一九五三年刘符城快六十岁了,想把珍藏的六幅乾隆缂丝画卖给国家。那时公职人员都不大懂缂丝,出价太低,没有成交,刘符城慨叹旧学凋零,艺术没落。 琉璃厂另一家古玩铺陶古斋的曹旭深一九四三年买到一尊白玉石造观士音像,带紫檀佛龛,本钱一千多块联合币。他鉴定为西夏的作品,考古价值很高。一九四八年有人愿以三千元收购,曹旭深不肯让出,一直收藏到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归了公家。后来曹旭深分配到北京首饰公司看管库房。有一天,他在库房的院子里赫然发现当年他那尊白玉石观音像,听任风吹雨淋,紫檀佛龛也不知去向。他伤心透了。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交心会上,他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引起领导人重视。可是曹旭深从此对文物毫无兴趣了。 中国文化几千岁,老得什么花样都变得出来;具有高度价值的美术工艺作品,历代海内外收藏家和博物馆、人文组织都非常重视。近年科技步步胜天,改造了现代人的生态和心态,文化品味随之别有怀抱,古玩文物的修养自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方安生书香世家,这次千里上京三两天,政治上的成败很难从表面现象去论断,送母亲方召的画给鲁平以及逛古董市场这两件小事,却流露出不少中国情怀,冲淡了两地文化疏离的阴影。方召的画意虽然不太有书卷气,给女儿带去做见面礼,毕竟象征了中国人的伦理情操,鲁平对这个晚辈会平添一丝亲切感。她逛古董市场最喜欢明清刺绣,虽然买不成,挑选的过程其实已经带出了她雅致的闺秀品味。她买的一批古董扣子,从符号学上去剖析,自是小桥流水荆钗的绵绵心事。三千块钱买下的雕龙古玉摆饰,为的是配合自己的生肖,不然就显得俗气了。布政司本人未必真有多少中国文化修养,老家深深庭院里清香的桂花、袅袅的炉烟,似乎不断在替她诉说着什么。四旧终归是不可破的:丢在院子里的那一尊白玉石观音教人格外牵挂。…… 第四页有三十七个错字 英国名作家GrahamGreene一九七八年五月二十四日写信给《泰晤士报》建议统计英国报纸上的错字,以便列入《健力士世界纪录大全》。他说,五月十二日《泰晤士报》第四页总共有三十七个误植的字,大可上榜;其中entertainment误为entertoinment,成了很好的伦敦东区土话发音;一则破坏公物的消息里误植了rampaign,恰巧成了campaign(战役)和rampage(横冲直撞)混合新字,可以收入牛津大字典里面。他还说,当局严办青少年罪案的决心也教人大为感动,因为那一版上的一条法庭新闻里,两名被告一名居然只三岁,另一名则零岁“…twodefendents(sic)aged3andagedwerecommittedfortrialattheCentralCriminalCourt”。《泰晤士报》的编辑不但来函照登,还给起了一个解嘲的题目:“Isthisarekord?”“纪录”一字故意拼错。这家举世闻名的大报那一阵子似乎流年不利,有一天居然给一位读者挑出十八个误植的字和三十五个拼错的字;同一天的《每日镜报》只有一个字拼错。 校书如扫落叶,向来扫不干净。报纸赶时间,铅字排字的手民之误、电脑植字的键盘之失,实在不足为大罪。偏偏读者给了三五块钱买一份报纸,瞄到几个错字马上光火,甚至函电交加大数编辑部的不是,看了实在教人难过。书籍期刊生产过程比较宽松,错字太多当然不好;标价越贵读者越有权挑剔。字错了最不舒服的是作者,感觉就像自己眉目清秀的女儿让人画了个大花脸回来,几乎认不得了。最近四川给我出的一本文录错字也不少,吴昌硕成了吴昌砚,英伦成了黄伦。可能是六七百页的书太费神了。 有的错字肯定是误植,有的错字大有可能是作者写错了。本报有一篇特写讲冷血匪徒骗走老婆婆的棺材本,文中有一句话说冒充社署职员的歹徒假装替老婆婆搬杂物,“把铁盒偷偷掏在怀里”。此处“掏”字当是“揣”字之误;国语“藏在衣服里”叫“揣”也。另一篇特写是记法国跳跃表演团,说是预演的时候飞人几次失手,在旁的“歌手更不以为忤地喊了出来”。“忤”也作“牾”,是违逆、抵触、不和的意思,比如“与人无忤”。读者不知道歌手是不是飞人的老板,飞人失手她有权不高兴,自然也就不敢肯定“不以为忤”是不是应该改为“不禁”或“禁不住”。 第二辑 小序第47节 美女答曰:哪里!哪里! 旅居澳洲的柳存仁教授读《英华沉浮录》,来信提到《哪里哪里》一文说:“李善注《文选·扬雄〈长杨赋〉》有‘英华沉浮,洋溢八区’之说”,那是扬雄那篇赋里的句子,不是李善注文中的话。我只记得“英华沉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花木之美、帝王之德云云,其实才是李善《文选注》里的解释。柳先生是我业余读书的老师,平日看不懂的文字、查不到的资料,都向他求教;他的学问渊博得惊人,治学也细心得惊人。我读书作文都草率,柳先生常常旁敲侧击,鞭策我一字一句都要有根有据。他去年年底写《王湘绮和〈红楼梦〉》,谈起湘绮老人的《湘绮楼记》一文,说是湘绮二字典出谢灵运的“高文亦何绮!小儒安足为?”柳先生说,老人弄错了,这句诗是江淹的句子,不是谢灵运,几十年来没有人发现。 写文章实在是难事,粗心不得。项纯文校点的《夜雨秋灯录》附录,引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此书的话:“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项纯文加按语说,鲁迅所谓“烟花粉黛之事盛矣”云云,与此书实际内容不甚相符,盖全书三百三十篇作品中,纯粹写烟花粉黛者仅占十六篇;此书出版后坊间仿刻甚多,杂凑浅率,已非原作,鲁迅所见当属这类版本,乃有此不确之论。我很喜欢《中国小说史略》,但更喜欢《夜雨秋灯录》,能读到冒牌的烟花粉黛版本,一定更好看。 说起粉黛,柳先生信上回忆已故居浩然先生对他讲过的一桩趣事;当年台湾有美女参加伦敦选美会,到英国下了飞机,新闻记者拥上去拍照,赞她漂亮,美女答曰:“哪里!哪里!”译成英文成了“Where? where?”谑者则指其三围云:“Here,here”或“There,there”!“话亦隔数十年,可资沉浮谈助也”,柳先生说。拙文中提到的周弃子先生,柳公以为是周策纵教授,因周教授也有笔名叫弃子,也爱写打油诗。其实不是。周弃子先生是台湾的诗文大家,一生悲观,前几年谢世了。当年是徐先生介绍我认识周先生,周先生还给我写了一张条幅,诗好字也好。文星出版他的《未埋庵短书》,我在台南念书的时候已经熟读,还学他的笔调强说愁,现在重看,还是倾倒。 小红被门槛绊倒 《阅微草堂笔记》讲鬼故事,说有人赶路遇雨,夜投废寺,颓垣荒草,只有山门可以一栖。黑暗中突然传来女子声音,求赐纸衣一袭。那人怖不敢动,结结巴巴问她是什么因由。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余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褛,愧见神明,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傥取数番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幽魂蔽体,便可诉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焉。”那人答应了她,事后却无暇再经其地,终于没有给她烧纸衣,害那女鬼茹恨黄泉! 纪晓岚小品文笔很好,故事动听,夜雨灯下当床边书经常翻翻,中文必定进步。最近有读者说我笔下难得一见“被”字,是不是认为被动词组不像中文。我对“被”字的确相当敏感,总不会用,只好少用。纪晓岚这个故事里那句“衣已尽褫,遂被裸埋”,实在用得毫不唐突。整部《阅微草堂笔记》,我注意到只有此处这样用“被”字;可见他也很小心。《红楼梦》里写小红丢了手帕子,贾芸给捡回来,小红禁不住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哪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曹雪芹用“被”字也用得很自然。 “被”是“受”,是“遭”。《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项王身亦被十余创”,正是“遭受”也。表示被动之词的“被”字犹言“为”:为他所害,即被他害了。无名氏《赚蒯通》第三折云:“今有韩信已被某家着人赚的来,将他斩了”,还是很顺。时下常见的“被认为”、“被委任”,我倒觉得不很恰当。《现代汉语辞典》上“被”字的例句说:“解放军到处被(人)尊敬”、“这部书被人借走了一本”,似乎用得都不很好。说解放军到处受人尊敬、这部书给人借走了一本,肯定顺当得多。我渐渐同意了一种说法: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叙述好事避之则吉。女鬼被裸埋;小红被门槛绊倒;项羽被十余创;韩信被人骗走。都不错。黛玉被宝玉追求,纪晓岚的书被人传诵;大将军的英勇事迹被赞扬。都不好。 第二辑 小序第48节 他抱着朱红的橘子回来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前些日子电视上维他奶车站送别的广告,套的正是朱自清这篇《背影》的情景。那是温馨动人的画面,读过《背影》的人看了,心中都会飘起一丝甜美的哀愁:想起泛黄破旧的岁月,想到油渍斑斑的课本,想起年少的笑声泪影。文学的功能是雕镂社会结构里上层建筑的文化景观,是催化意识形态向智性层面发展的溶菌素。而语文教学正是这种雕镂和催化的一道程序。踏花归去马蹄香,文字真的可以教人在轩窗里意识到云起,在苦旱中呼吸到雨来。小学毕业那时候唱的是弘一法师填词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几十年后读到这些句子还是想哭。 《廊桥遗梦》(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的Robert和Francesca吃过晚饭之后穿过后园散步到暮色飘下来之前的田野。是夏天,半满的月亮从东边升上来,落日的余辉染得天空一片暗蓝。他问她说:你说这是草原还是牧场?她说:我想是牧场;那些牛把草都啃得短短的。他仰望长空,喃喃念出两行诗:“Thesilverapplesofthemoon/Thegoldenapplesofthesun.”她回过头来看他,一脸妩媚的喜悦:“W.B.Yeats,TheSongofWanderingAengus.”“对。好东西。叶慈。写实,经济,感性,优美,神妙。正合我的爱尔兰情怀。”他说。她想起她教过她的美国学生念叶慈。她发现他用短短五个形容词就把叶慈的风格说全了。她有点怕:怕得到他;怕失掉他。月色里的叶慈吹起她心中一丝甜美的哀愁。都说《廊桥遗梦》是廉价的伤感;都说电脑世纪容不下离愁了;都说朱自清清华园的荷塘再也闻不到荷香,月色已经朦胧。真的吗? 第二辑 小序第49节 太懒·太笨·太俗 董衡巽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到朱光潜先生家里去。年轻人不懂事,总爱问一些很傻很傻的问题,比如说:“全中国英文谁最好?”“全中国翻译谁最好?”朱先生不嫌其傻,似乎都说了他的答案。他说翻译谁最好,要分散文小说翻译、诗歌翻译和理论翻译。董衡巽问:“那么散文翻译谁最好?”朱先生回答:“杨绛最好。”董衡巽后来有机缘向杨绛讨教,读杨绛翻译的法国文学名著《吉尔·布拉斯》。杨绛为了翻译《堂吉诃德》,一九五九年年初开始自学西班牙文,学了两年,六一年开译,七六年完成。这十六年间中国政局风云多变,文革期间她还受了那么大的苦难,成绩居然这样辉煌,实在值得大家含泪向她致敬。 前几天听北京朋友说,钱书先生还在病中,夫人杨绛天天忙着照顾钱先生。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罗俞君去年编出《杨绛散文》,杨绛用一封致罗俞君的短简为“代后记”。那封信上说:“现在书仍重病,我心情不安,医院后勤工作也颇忙,我只愁身体不支,因为睡得少,吃得少,尽量不伏案动笔。”钱氏夫妇是中国当代知识界的瑰宝,年老多病,熟悉两老著述的人都会深深惦念他们。四月号《联合文学》有余光中先生一篇《论的的不休》,广征博引,畅谈时下文字不明简洁之道的弊端,是关心中文前途的人不可不读的好文章。余先生文中谈到钱书,说《谈艺录》和《管锥编》里引述西文往往用文言撮要意译,“非仅曲传原味,即译文本身亦可独立欣赏”。拜伦致情妇书说:“Everythingisthesame,butyouarenothere,andIstillam.Inseparationtheonewhogoesawaysufferslessthantheonewhostaysbehind.”钱先生的译文云:“此间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别离,去者不如留者神伤之甚也。”拜伦是十八、十九世纪间的人物,用这样典雅的文言译,当然更加显得意远情旧了。确是高手。听说钱先生上大学时曾经口出狂言,说清华大学没人能教得了他: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或许是钱先生一时的戏言,却也痛快得很。 “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燕山夜话》里有一篇文章谈新诗,说“新的诗歌发展的道路问题,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讨论,似乎还难以解决”。新诗确实难写,写得好的也不多,可是有天分的人却继续在探索。明代王世贞说:“三百篇亡,而后有离骚;离骚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诗词歌赋不足以抒发今情今事,而后有新诗。旧诗写乡愁、写国思,吟的是“灵均作赋悲君国,岂独乡心入梦中”;艾青的新诗则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旧诗人眼看夜来秋雨打在豆棚瓜架上,往往谈狐说鬼;艾青不是这样:“即使我们死后尸骨都腐烂了,/也要变成磷火在荒野中燃烧。” 艾青走完坎坷的一生了。诗人说话也像诗。他曾经对他的夫人高瑛说:“我来自泥土,死后重归泥土。”像他的《黎明前的通知》那样,艾青死于黎明前的四点多钟。他的幼子艾丹告诉记者说:“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的消息,我从医院的窗口望去,发现天空正飘起小雨……”那是诗的语言,诉说着诗的小雨。曾经得过艾青文学奖的十一岁的小诗人淦今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来到艾青家的灵堂前献上挽诗:“不管何年何月何时,/我都会面对你,/哪怕是画像也好,/只要有你的形象存在,/我就会面对你。”在送别诗人的春雨之中,不押韵的诗也会散发出韵味。 十年前,耶鲁大学附近的一堵墙上出现一首不押韵的小诗:“麻州波士顿来的小玛丽/踩进足踝深的水里去/现在还押不出韵/且等潮水涨了再说。”(“LittleMaryfromBoston,Mass./Steppedintowateruptoherankles/Itdoesntrhymenow/Butwaittillthetidecomesin.”)仿佛梦呓。仿佛佛偈。诗人都有一颗小孩的心,八十六岁的艾青也一样:你凭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你凭什么要他天天洗那么多厕所?你凭什么要他为他的国家沉默?诗歌冷藏语言,防止语言腐烂(“Apoemisaformofrefrigerationthatstopslanguagegoingbad”):艾青的沉默冷藏了人性,防止人性腐烂。 听那桨声,看那灯影 一天,楼道里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帮人拥进来了:“牛鬼蛇神们都站起来!”有人喝令:“谁是俞平伯?”苍老苍老的俞先生转身回应。“《红楼梦》是不是你写的?”“你是怎样用《红楼梦》研究对抗毛主席?”“低不低头认罪?”俞先生耳背,说话支支吾吾。那些人把他推拉到屋外楼顶平台,按倒在地上,不断踢打折磨,最后非让俞先生承认是“反动权威”不可。俞先生承认了“反动”,却不承认“权威”:“我不是权威,我不够。”他说得非常诚恳,完全出于虚心,他们却看成是顽固,一直把他折磨得匍匐在地。他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权威。 他们真的是这样对待一位一辈子朴素用功的老学者。朱寨写俞平老的“书生气”,写到这里忍不住说:“谦虚原来不是随声附和,不是俯仰服从,不是好好先生,而是理性的顽强。”俞先生“即使个人处于生死攸关的逆境,他对知识的崇敬追求之心也丝毫未懈。”刚被揪出来的那一天,俞平老也跟别人一样去打扫院子。可是他拿着扫帚不知道怎样使用,像追赶小鸡那样拿着扫帚追赶那些飘飞的树叶和纸片。 知识是罪恶。文字是罪状。所有的书籍都被查封了。语言文字成了那帮人的专利品。逻辑史专家沈有鼎有一次说一条“最高指示”中“要加上一个逗点就更清楚了”,马上给揪去开了一个晚上的批判会,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不投降叫他灭亡”。大词家张伯驹向一个女红卫兵报到,她递一张表格要他填,用不屑的口吻问道:“你识字么?”张伯驹说:“识一点儿。”在什么都不能阅读的时候,俞平伯只能默诵思考。坐在初冬一片薄冰的地上捏煤球的时候,俞先生一边团捏着煤,一边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背诵什么。 文革三十周年了。这不是中国文化的生日,是中国文化的忌辰:不要为千千万万砸烂了的文化尊严烧香点烛,中国民航会错以为是飞机场的跑道。宁愿让岁月倒流到一九二三年八月桨声灯影里的那个晚上,“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俞先生的朋友朱自清这样写。 第二辑 小序第50节 张佛老游园戏字 郁风大姐写《张佛千的文字游戏》,说文字游戏是中国人一份特殊的文化遗产。中国的对联字字对仗工整,音韵、意境、思想感情都丝丝扣在其中;还有可以倒着读的回文诗。她说,八十多岁的张佛老大半生曾在官场得意,也曾浪迹江湖,但却离不开舞文弄墨,老来写过上万副以熟人朋友名字嵌成的灌顶对联,有“联圣”之称。郁大姐九一年在香港碰到张佛老,八十四岁的人了,还穿一件大花衬衫,胸前配一排金光闪闪的钮扣,像个花花公子。张佛老当年跟郁大姐的叔叔郁达夫熟稔,都是诗酒风流人物,可见他辈分之高。 张佛老住在台北,八十年代初我就认识他,跟他通信。他为我做过几副灌顶对联,有一副他似乎最满意,求梁实秋先生替我写成精致的联幅:“董遇三余学乃博,桥松千尺龙其飞”,梁先生的下款盖了一个图章:“实秋八十以后作”。我年少读梁先生的《雅舍小品》,后来查他编的英华字典,诵他译的莎翁全集,太佩服他的中英文造诣了,至今还珍藏他写给我的一些信。梁先生的行书总是那么潇洒,规矩之中大见活脱,跟他的文章一样耐看。董遇是三国时魏人,常教学生利用“三余”时间读书,说“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冬日、深夜、雨天确宜读书,我都做到了,学问却依然没有寸进。张佛老分明在哄我。 文字游戏肯定有哄人的作用。学问原是修饰心灵、提升心智的法门——包括自己和别人的心灵和心智。十多年前启功先生从北京寄来一幅条幅给我,写的是“窥园圣学传繁露,纳履玄机获素书”,两句各藏“董”字和“桥”字。第一句典出《汉书·董仲舒传》,说董仲舒有脾气,教授学生都落下帘帷讲课,老学生才见得到他,新学生不许见,只好找老学长间接请教,到一定年月才可面谈。董仲舒自己三年不窥视外头的园圃景色,专心治学,有点像老子说的不窥牖见天道。下一句自然是说张良见桥上老人的际遇。启先生的墨宝大江南北人人珍爱,学问凭这十四字小技就见其一端了。至于回文诗,书画大家溥心畬也拿手,他的学生江兆申先生给我录过一对心翁的作品:“云边月影沙边雁,水外天光山外村”,倒过来读也成句成联。老一辈人学中文讲究底子,作诗填词都是基本功;打油灌顶虽说是花园里的游戏,高下分明,骗不了人的。 “这是钱教授的风趣了!” 蔡思果先生是写散文、做翻译的前辈文人,向来谦虚得不得了。我认识蔡先生多年,却非深交,也没有机缘深谈,他的书我倒读了不少。蔡先生真用功,独立修成渊博的学问。我总觉得他实在不必那么谦虚。他文章里有许多亲身体验出来的观点,都很独到,却只说出三五分。我想他一定忍得好辛苦。 最近蔡先生出了一本《功夫在诗外》;书中有篇文章谈散文的恶性欧化,说VirginiaWoolf认为“散文容不得不纯净的文学成分。”(ThereisnoroomfortheimpuritiesofLiteratureinanessay.)蔡先生于是举了好多例子说明近代散文都有深受西方影响的痕迹,有的起了良性作用,有的起了恶性作用,他谈的是恶性的欧化。蔡先生读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发现到处都用“一种”;他又看到语言学大师赵元任在台湾大学讲《语言问题》的纪录,竟也大用“一件”、“一门”、“一个”。蔡先生大感“惊异”。蔡先生文中引了这两位大师的原文和原话,病句确是不少。可是,蔡先生点到之后马上说:“我要赶紧声明,我对钱、赵两位大师,一向景仰佩服,这两部书的价值极高,我读了受益不浅。这种文字方面的小疵,不能掩书的大瑜。”蔡先生真是谦虚得近乎胆小;胆小得非常滑稽。大师又怎么样?教授又怎么样?真的不行为什么不能直说不行?蔡先生既然同意“散文容不得不纯净的文学成分”之说,他实在应该贯彻这个观点,应该藉这个观点证明钱穆和赵元任不够纯净的语文破坏了他们著书立说的内涵。蔡先生笔下那句“这种文字方面的小疵”,似乎也不符合他反对文字欧化的主张;改成“这些文字小疵”当更佳。 王水照记钱书先生,说钱先生访美之后曾经写信告诉他一件趣事:访问团一行参观美国国会图书馆,馆中要员导观馆里的藏书库,傲然有得意之色,同行诸公也都啧啧惊叹,钱先生默不出声。馆中要员问钱先生觉得如何,钱先生忍俊不禁,对曰:“我也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那人愕然,旋即大笑曰:“这是钱教授的风趣了!” 钱先生真是智者快语。蔡先生偶尔也会不谦虚一下。他在《直译》里说:“‘账单上盖上账目已经偿付的记号’,中国人说‘付讫’,也有这样的戳记。‘已经偿付’不是人话。”这“不是人话”凶得多好。 第二辑 小序第51节 古道西风鞭瘦马 离开新闻工作岗位匆匆一年,我惦念的不是新闻事业的崇高理想,不是传播媒体的社会责任,更不是报业减价战对报纸的盈利会有多少影响。我惦念的是还在从事新闻工作的记者、编辑;我惦念的是球赛受伤的小马;我惦念的是把一生奉献给这一行的老兵,有的默默过世了,有的年迈退休了。我惦念的是不会炒楼、不会钻营、不会献媚、不会忘本的传媒中人,不是只会玩上市游戏不懂得笔墨规矩的文化侏儒。我不想再听到“报人操守”、“书生气节”变成了不是报人、不是书生的人高喊的口号。我只想听到平平实实、真真诚诚的新闻工作者的声音: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的声音。 “这一篇,不想高调的喊新闻自由,不想藉这件事,呼吁你们以后要支持《凸周》。我所关心的,只有天爷。”梁天伟出事之后,他的周刊创刊号的压卷之作,是徐少骅写的这一篇短文。这样真挚的文字,当今实在很少了。他说:“对不起,因为你出事当刻,我竟不在你的身旁,不能给你一点安慰,一点支持。”他说:“我是天爷一手提拔的,恩重如山,能与他捱这一刀的话,一定不会退缩,一定不会退缩。”天伟听到这样的声音,一定会觉得他那几刀都不是白挨的。读这篇短文,深深感到徐少骅是欲哭无泪了。“请读者原谅我,这样的一篇文章,对你们来说,或许没什么意义。没有什么新闻自由不容侵犯之类的口号,没有《凸周》一定会办得更出色的承诺。因为,这一刻,我的心中只有天爷。”他说他们这一班后辈都称天伟为天爷;“当他快要陷入昏迷之前,他说的竟是:‘多谢你们照顾我。’” 新闻界有很多很多徐少骅这样的年轻人:“眼见得路迢迢,芒鞋邋遢,抵多少古道西风鞭瘦马。”不要辜负这些勇敢纯真的心灵。但愿梁天伟平安复元;但愿这些年轻新闻工作者也永远平安。前不久我跟一位退休了的老报人叙旧,谈到几位退休之后过着清淡生活的老编辑、老记者,他们都在一家报馆里工作了好几十年,如今岁月寂寞,往事依稀。听说他们谈起大半辈子的报馆生涯,只能感叹说:“不敢回忆,不能忘记。”我看到那位老报人脸上绽开笑容,眼中闪着泪光。 画完最后一笔文人画 溥心畬谢世,周弃子写《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笔》,说文人画通常指画功平平而贵其书卷气的画,其实不然;文人画的作者必须书读得多又读得通,画又确能显示高度的功力水准。他说,这样的画家代不数人,溥心畬死了,文人画的最后一笔也画完了。我不很同意周弃子的观点。溥先生死了,还有他的学生江兆申先生。江先生是我很投契的朋友,更是我很尊敬的前辈;他的画,他的诗,他的字,都显露出他渊博的学问,也散发出他真诚的为人。早就知道晚春初夏之间他会到沈阳去,却不知道这最后一笔文人画竟在沈阳画完。 十几年前金耀基兄任新亚书院院长,请了江先生来港讲学;是耀基兄介绍我和江先生认识的。当时他似乎已经当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我们通了很多信;我很喜观他的诗,他的联语,他的画,他给我写了好多幅。有一天,江先生寄了一张新作给我,信上说:“窗间得雨景一小幅,着墨亦不多,悬之高斋,或兴旧雨之思耳。”江先生写的信像诗话,像小品,像明清笔记,我几乎全背得出来,背多了就学会写书卷气的信了。去年他的学生李义弘和侯吉谅过港,我请他们到一家杭州馆子吃清蒸甲鱼;甲鱼是杭州空运来的。过了不久,江先生来信云:“飞来鳖之佳,李义弘已手比口喻,唾沫横飞久矣,昧昧吾思之。”旁边再加一行小字说:“前人应试文误作妹妹吾思之,考官因批:哥哥你错了。”“昧昧”是想念深切貌,语出《书·秦誓》:“昧昧我思之。”到了年底,江先生夫妇果然从上海路过香港回台湾,尝了飞来鳖,在陆羽品茗,还要我带他逛古玩铺买古印。十几年前我带他去过,只选到三五枚;这回运气好,铺子里刚收得一大盒古铜印,有百多枚。江先生满心欢喜,买了七十几枚,说是回去还要逐枚洗刷挑剔,足够玩上几个月了。岂料回到台北,他又“昧昧我思之”,电话嘱我把检剩的那半盒古印全买下来。我赶紧给他办了这件大事。 江先生给我的信,经常穿插收藏古玩字画的片段,像《春游琐谈》那么好看。有一封信上说:“旧得翁叔平大书虎字,上有生辰印为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款书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写,是此老六十岁所作,款印与书合成九虎。因兄谈及挂字画可以转运,寒斋亦有此吉祥物,当奇货可居矣,一笑。”昨夜泪眼翻读手迹,竟对着他的信脱口说:“江公,你怎么忘了带着这件吉祥物到沈阳去?”…… “列宁是唱什么的?” 唐振常先生写《文化人无文化》,说夏衍老人谈作家的修养,认为鲁迅、郭沫若一代比夏公一代强多了,夏公这一代又强于下一代。文化修养恐怕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唐先生说,中央电视台的电视连续剧《康熙大帝》有一幕见熊赐履为康熙讲书,手上拿的一本线装书,书题竟是《程朱理学》四个字。程朱理学是对宋代理学的笼统称谓,从宋代至清代到现在,根本没有一本著作是叫《程朱理学》的。唐先生还说,剧中演员读别字错字也不少,“官吏之贤否”、“虚与委蛇”的“否”与“蛇”都就本音读。唐先生慨叹演员连气质都不如上一代了:江南名武生盖叫天识字不多,下得台来言语举止皆无俗气;四大名旦梅、程、荀、尚文化修养都高,梅、荀更是能书善画;程砚秋对罗瘿公是终身师事,等于梅兰芳之于齐如山;周信芳藏书甚富,喜读书,也是艺林佳话。 我不懂京戏,却爱听,觉得戏词都是上佳的文字。四大名旦的老师王瑶卿对这四位学生的艺术特征有所概括,说梅兰芳的“样儿”、程砚秋的“唱儿”、尚小云的“棒儿”,还有荀慧生的“浪”,确也大有意思。汪曾祺先生说,解放初期曾经组织艺人扫盲,教艺人上课认字。当时全国向苏联一边倒,课堂上于是不断提到列宁、斯大林。有一位艺人一直在打盹,忽然睁开眼睛问道:“列宁是唱什么的?”徐城北记汪先生讲的这些梨园新笑话,认为“古朴、浑然”。汪先生的笑话果然都流露出他深厚的文化修养。 有学问的人文化修养与气质未必高妙;有文化修养与气质的人可能没有太大的学问。研究程朱理学的学者文化气质高雅者不多。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不得轻易流露爱欲(passion),维多利亚女王于是叮咛出嫁的女儿床笫之间要“心怀英国”(“thinkofEngland”)。语虽滑稽,却见文化。有大学问而又有文化修养与气质,当然最理想了。钱书先生到日本东京大学即兴讲演,引S.T.Coleridge的话,说“各位有knowledgeofmyignorance,而我只有ignoranceofyourknowledge,诸位对我的无所知有所知,而我对诸位的所知一无所知……”,钱先生这是在耍文字游戏,是故意露点文化修养的假谦虚,难怪录出这篇演词的王水照说,钱先生这番话“亦庄亦谐,而又有一股英迈凌厉之势”。钱先生的文章写什么像什么。或问:钱书是唱什么的?答曰:什么都会唱。 第二辑 小序第52节 抚想当年鬓香钗影 上海的陆灏在北京买到一部《高凤翰砚史》,托施康强先生带来给我。施先生参加中文大学的翻译会议,来去匆匆,只好把书留给金圣华等我去拿。我们通了一两次电话。那几天施先生忙着开会,我也一时分不了身,错过了去拜访他的机会,实在失礼,深感歉疚。我早就拜读过施先生的《都市的茶客》,格外喜欢书中《奏淮河里的船》那几篇文章。施先生的《媚香楼记》是这样开笔的:“明末乱世,秦淮河上却是说不尽的风流繁华。旧院名妓,个个色艺双绝,相与的又都是一帮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正所谓‘家家夫婿是东林’。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娼,这是那个时代那阶层的特殊情形,后人不必苛责前贤。明亡后,名士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我们只能从余怀的《板桥杂记》抚想当年的鬓香钗影、红巾翠袖。” 这样漂亮的文章,读来舒服得很,更证明白话文一白如水,根本无从寻味,非用文言气势淡淡渲染一下不可。文言者,未必是《前汉书》、《后汉书》那样的古文,明清一些好东西,一生消受不尽了。余怀的《板桥杂记》,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版本甚好,袖珍小本,连珠泉居士的《续板桥杂记》在内,总共才六十五页,当年秦淮河上多少明灯青丝翠袖红唇的故事都在里头。书中有一段说艳妓寇白门为保国公朱国弼购之,后来京师沦陷,保国公生降,白门以千金给他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日与文人往还。到了美人迟暮,一度跟过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又回金陵。余怀说:“老矣,犹日与诸年少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余怀简直是用司马迁那样经济的文笔写人写情,生动极了。一八八一年英国小报People专派记者去挖丑闻,不惜假扮嫖客去跟妓女淫媒打交道套消息,稿子收尾例必来一句“本报记者借故抽身”(“ourreportermadeanexcuseandleft”),成了名句。余怀不是记者,不必借故抽身。施康强先生的文章仿佛带着余怀重临秦淮河指点屐痕,谈吐一旧一新,都可诵。 “随便她唱吧!” 《堪隐斋随笔》里说,从前豪门公子、风流名士听北方的大鼓书,都狂捧鼓姬歌姬,争相花钱点曲,一连点上一两打,以示阔气。这些客人通常都会怜香惜玉,生怕累坏美人,只说:“随便她唱吧!”前台于是高声喊道:“有题目!某某某随便唱一段!”这一声“随便唱一段”,往往苦了美人,跟琴师商量半天也决定不了唱什么。花钱的大爷要是讲明要大西厢、要打花鼓,前台高喊“有题目”之后就说某某某唱一段什么,美人们移步出来,响弦就唱,反而省事。谢兴尧先生因此说,写文章的人也跟歌姬有同感,不是文章难写,而是题目难找,无怪乎老辈文人写诗想不出题目往往以《无题》、《咏史》冠之矣。 琼瑶写小说,题目总爱从古诗词里挑浪漫的句子,《烟雨》、《庭院深深》、《一帘幽梦》,十足深闺情怀,弄得她的《窗外》一出,李敖为文讥之曰:“没有窗,哪有窗外?”其实题目最紧要是引人入胜,想看内容。琼瑶小说赢得那么多读者,证明她从书名到内容刻意营造的情致是有市场的。海明威很喜欢他的小说ForWhomtheBellTolls(《钟为谁敲》)这个书名,写信跟朋友说,这个书名独具题目应有之魅力(“Ithinkithasthemagicthatatitlehastohave”),只可惜bell一字的现代含义牵涉电话。“钟为谁敲”典出十七世纪文豪JohnDonne之名句,开句点明“人人都非孤岛”(“NomanisanIsland”),说世界大同,人类一体;别人一死,我也受损;丧钟一敲,即为我敲。(“Andthereforeneversendtoknowforwhomthebelltolls;ittollsforthee.”)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跟海明威一样,书名力求奇特;他的小说TheMoonandSixpence(《月亮与六便士》)影射法国印象派画家高庚生平。这个书名很别致,原来是《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一篇论毛姆《人性枷锁》书评中的一句话套出来的;那句话说书中主角难逃年轻人通病,一心将心向明月,不知脚下躺着六便士。(“Lbusyyearningforthemoonthatbeneversawthesixpenceathisfeet.”) 会出题目让人去做文章固然高明;会给自己或别人的文章和书起个好题目好书名也是大学问。希特勒的名著《我的奋斗》(MeinKampf)是一位编者想出来的书名,希特勒原来的书名是《四年半里反谎言、反愚蠢、反懦弱之斗争》。 第二辑 小序第53节 会讲英语的人被强奸? 我在《“列宁是唱什么的?”》一文中提到钱书引S.T.Coleridge的话,说“诸位对我的无所知有所知,而我对诸位的所知一无所知”。友人的友人看了托友人问我知不知道Coleridge此语原文是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当时我查过手头杂书,只查出Coleridge在BiographiaLiteraria中有一句话说:识破作者无知之前,姑且当自己不知其所知。(“Untilyouunderstandawritersignorance,presumeyourselfignorantofhisunderstanding.”)这句话真是见道之语,似比钱先生所引那句更堪寻味。年事越大,经历越多,猎涉越广,自然越不敢自以为是;于语言文字一道尤其如此。最近一名不谙水性之十三岁小童在一处水潭戏水遇溺,报上说他“送院后需转入深切治疗部,情况恶劣(veryill)。”有人看了问我说,此间医院区分病人病情,说“恶劣”当用poor一字,怎么突然冒出个veryill来?我觉得记者照医院界定的病情形容病人状况是正确的;此处中文用“恶劣”,附加英文veryill,必有因由,很可能是医生认为病情比poor严重,却不到critical的地步,记者加两个英文字并不为过;“情况”与“恶劣”之间加个“非常”就更清楚了。这位记者肯定并非无知,读者不知其所知耳。 一九六〇年,刚独立的比利时前殖民地刚果烽火连天,千百名比利时平民挤在机场等飞机来把他们疏散到安全的地区去。一位英国广播电台的电视部记者带着一队摄影队在人群中大声高叫:“这儿有没有会讲英语的人被强奸?”(“HasanyoneherebeenrapedandspeaksEnglish?”)闻者都觉得这位记者凉薄无情;不会讲英语的被强奸就他妈的不要紧了?女人明明被强奸了你他妈的还要她出来当众认了?其实他是在执行记者的工作,要报道乱局中蹂躏无辜的消息,还要找些会说英语的受害者现场讲述惨情。EdwardBehr后来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HasAnyoneHereBeenRapedandSpeaksEnglish? 人皆为己。口头骂骂别人凉薄无知并不难,置身处地替别人想想就不容易了。有个病人后颈风湿痛去看医生。他对医生说:我的风湿痛在我后颈,真是痛错了地方了。医生说:你倒说来听听,不痛在你后颈该痛在什么部位才不算痛错了地方?病人不假思索,马上答道:痛在你阁下的后颈不就对了吗?! 夜行者的独白 《明报》国际焦点版报道科学家的研究报告,指出文学家是“疯癫一族”,神经有点错乱,自恋、自虐、酗酒、自我封闭在四壁之间。有一位作家说:每天一早起来会问自己说,我要干什么呢?意义何在呢?然后会喝杯酒,会想开枪自杀,会强迫自己面壁写稿,会坐着发呆,会把一个逗号从这里搬到那里去。“情绪易受波动,状态半梦半醒”。可是,文人对科学家这样的研究报告却有一个共同的反应:我们有我们的世界。 顾亭林学问文章俱佳,貌极丑怪,性复严峻,一度独身北走,所到之处,必买媵婢,置房产,一两年后即弃之,什么都不顾就走了。人家请他吃饭,畅饮夜阑、张灯要送他回家,他怒骂主人说:“世间惟淫奔、纳贿二者皆子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主人屏息肃容,不敢置一词。这似乎是神经兮兮了。可是他写起文章来突然又会谦卑起来,《广师篇》里说得自己比谁都不如,什么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一连数了十个自己大感不如的朋辈。佳人愈迟暮,彼对之兴趣愈浓矣。(“Anarchaeologististhebesthusbandanywomancanhave;theoldershegets,themoreinterstedheisinher.”)事隔多年,他矢口否认说过这句话,大骂说这种话的人是笨蛋!大诗人W.H.Auden一九三九年有一句诗:“Wemustloveoneanotherordie”(我们必须相爱,不然会死)。后来诗人说这句诗是他写的最不诚实的诗,因为那是个天大的谎言,因为每个人迟早都会死。一九五五年出诗选的时候,诗人坚持改为“Wemustloveoneanotheranddie”(我们必须相爱至死)。 情绪不波动的人写不出细腻的东西。不是半梦半醒的人处理不了错杂的世情。作家的“世界”不止一个;作家需要不断踩进不同的“世界”里去,让自己笔下可以展现无穷无尽的姿彩。顾亭林是婚姻制度的“夜行者”;到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必须诅咒欲望和操守的“夜行者”,从而识破自己虚幻的学问架子,掉头歌颂别人情操的境界。这正如AgathaChristie否认她对昨日“世界”的歌颂,宣示她对今日“世界”的憧憬。诗人奥登则以一字之易去扭转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幻境。科学家没有作家的创造力追求不到科学上的突破。 “赶紧掏出我的文化” 二三十年代艳名满纽约的鸨母PollyAdler一九四五年终于决定关掉妓院,带着一笔钱隐居郊区养花种菜写回忆录。她的回忆录五四年出版,书商建议她以“永远的爱得乐”(ForeverAdler)为书名,她不同意。她说了个很有趣的故事:有一天,她正在家里后花园给几株玫瑰浇水,朵拉·毛姆刚好来看她,很高兴见到她洗尽铅华过着这样平淡清静的生活。朵拉幽幽说:“那些警察如果看到你现在的生活,不知道会怎么想?”Polly说:“他们也许会很失望,我家不是窑子了。”朵拉突然说:“太妙了,把那句话倒过来就成了你的回忆录的书名了!”于是,书名就叫AHouseisnotaHome(窑子不是家)。Polly说:那是苹果掉在牛顿头上以来花园里勾起的最妙的神来之思。(“ItwasthemostinspiredpieceofthinkinganyonehaddoneinagardensincethedayIsaacNewtongotconkedbyanapple.”)勾栏中人吐属如此不凡,几可收入《板桥杂记》里头。 黄子程在专栏里谈“肚子里要有文化”,提起过去电视台有一位英文甚佳的人,经常替电视节目起英文片名,连续剧《家变》的英文剧名就是她听了故事之后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叫AHomeisnotaHome,点出家道变幻,家不像家了,比中文剧名悲惨得多。“文化”这东西飘渺得很,露一点点出来却又一眼看穿有没有。王阳明《传习录》里说良知有这样一段话:“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要不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去做,善便存,恶便去。”文化修养大概也是这样,有那么一套准则,意念着处,花开花落都见玄机;切切实实去亲近他,不论是浮沉在功名利禄之中,还是跌荡于词场酒海之间,他都依偎在那里。 都说语言文字之道衰蔽是基本功夫训练出错所致;其实此中更大的原因也许是世运升平、物力丰裕之际,整个社会的文化气息流于庸俗浮躁,再也见不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了。德国纳粹时期一位党性甚强的剧作家HannsJohst有一句对白说,一听到“文化”,我马上伸手拔枪。(“WhenIheartheword‘Culture’Ireachformyrevolver.”)一九六〇年代,纽约一条街上的一堵墙上出现了一行字,套的正是这句名言:“一听到枪这个字,我赶紧掏我的文化。”(“WheneverIhearthewordgun,Ireachformyculture.”) 第二辑 小序第54节 语文神游太虚幻境 语言文字像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任人经营,任人拼凑,甚至任人扭曲,遂有“遣”词“用”字之说。徐璇论“捉字虱”没有意思,大有同感。我最想做到的正是从宏观角度去衡量语言文字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寓意;或者倒过来借古今中西语言文字去阐释当前的一些社会现象和文化趋势。此路殊不易走,往往足迹遍荒径,提灯照不见半户人家;蓦然回首,也许竟置身雅舍矮之间,茶苦雨疏,听人漫说前尘影事,浑忘今年是何年了。 英国广播电台记者在刚果烽火中高叫的那句“HasanyoneherebeenrapedandspeaksEnglish”,我译为“这儿有没有会讲英语的人被强奸?”徐璇说英文原意是“这儿有没有人被强奸了而是讲英语的?”对了。我本来是译为“这儿有谁被强奸又会说英语的?”可是这样说关键就在“强奸”不在“英语”了,点不出我的文章所要演绎的主题;我于是把英文扭过来译,同时录出原文以免冤枉作者。这当然逃不过徐璇的慧眼了:故事的重点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文章登出来之后,李月华传真告诉我说,HasAnyoneHerebeenRapedandSpeaksEnglish?的作者EdwardBehr来了香港,跟她去吃了上海菜。月华说:“世界真细小。” 早年读RolandBarthes的ThePleasureoftheText(本文的乐趣),仿佛进入了自由阐释语言文字的新天地,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我居然从法文原文jouissance的英译bliss乃至序文里更露骨的coming,重新认识了带领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的秦可卿,肯定这位风流袅娜的少妇才是主宰一部《石头记》命运的艳魂。这也许有点走火入魔了。可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语言文字的规范问题的确不那么执著了。语文的空间无限大:可卿吩咐丫环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的心思,无疑超越了爬灰偷汉的陈腐结构;脂砚斋批她“淫丧天香楼”,反而显得识局庸浅了。 后来读到托克维尔的游英随笔,说是英文的gentleman和法文的gentilhomme虽然词源相同,但英国人说gentleman是指任何受过优良教育的有教养的人,不涉门第家世;法国人说gentilhomme则只指出身贵族的人。两国社会风俗不同,同源之字于是衍生歧义,不经过修辞学上的“迂说法”(periphrasis)译不出字义。…… 请鲁主任多多讲英语 英国人天生怪癖。体弱多病反觉大有情趣,甚或大可钦佩,抱恙常因不想惊动人家而一命呜heEnglishfindill—healthnotonlyinterestingbutrespectableandoftenexperiencedeathintheefforttoavoidafuss.”)萧伯纳在《人与超人》里不惜讥笑英国人但求身心难受以示有德有能。(“AnEnglishmanthinksheismoralwhenheisonlyuncomfortable.”)我旅英时期学会排队:买一枝铅笔吃一顿午饭小一个便,都注意四周情况,有队即排。有一天,一个英国人告诉我说,GeorgeMikes一九四六年早就说过,英国人就算独自一个人也会整整齐齐排成一个人的队。(“AnEnglishman,evenifheisalone,formsanorderlyqueueofone.”) 学英文英语难在学得地道。掌握词汇文法之外,洞悉英吉利人啼笑皆非的幽默文化也很有用。他们的涵养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语言逻辑。英文里有一句妙语讥讽男女搂搂抱抱跳交际舞,说那是“水平线的欲望,垂直线的情态”(“aperpendicularexpressionofahorizontaldesire”):站着流露卧着的欲念。只此口舌小技,尽见英人尖酸之脾性。数百年来慷慨激昂的政治思想不能在英土生根延传,理由或亦在此。 传统英文讲究的是造句的艺术和用字的分寸,追求的是优雅的吐属和文风。受过西式教育的老一辈中国人大半继承了这一股清芬,说起英语来整个人典雅起来、温情起来了。港澳办主任鲁平正是那一代里的那一派人。他最近在北京接受美国广播公司记者的访问,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全部英语对白,媒体都觉得鲁平轻松风趣有人情味。他说,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交接仪式中如果碰到港督彭定康,他一定会跟他握手道别。谈到李柱铭领导的民主党的前途,鲁平说,只要守法,他们可以继续存在,“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困难。”记者再问民主党人可以参选吗?鲁平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只要他们守法就行。他们必须按法律办事,不是中国法律,是香港法律。”他还说,所谓中国不敢在香港实行民主云云,完全是误解,这样说是不公道的。鲁主任讲起英语来确是连思路都开明得多了。他的英文当是非常到家,让人听了不禁想起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时期捷克共产党第一书记杜布切克的形容词:“Communismwithahumanface”。鲁主任今后应该多多讲英语,多多流露有人情味的共产主义。 第二辑 小序第55节 落日余辉里的老听差 星期日《南华早报》增刊里有一篇文章谈九七回归的香港,介绍六位本地建筑师、雕塑家、设计师为香港市区构思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回归里程碑。文章题目大书TheRemainsoftheDay(落日余辉)。这是旅英日本裔作家KazuoIshiguro一九八九年得奖小说的书名,年前拍成电影。小说写一九五六年夏季英国望族达灵顿勋爵府第的老听差放六天假,独自驾车游览英格兰西南部诸郡,一路上回忆一辈子的听差生涯。这位日本作家英文写得正统典雅,十足英国名门望族人家的笔触,叙事婉约,对白精致,连英国人都叹为观止。电影由AnthonyHopkins和EmmaThompson主演,自然更是“英国”得不得了。我反反复复读这部小说读了好多次,为的是捉摸英文的神韵;电影我也看了几次,因为拍得实在细腻。《南华早报》的编者顺手拈出这个书名做篇名,也是神来之笔,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落了,香港到处是幽深的余辉,连英文都受歧视了。那一天的英文报上说,中区新开张的一家发廊,标价不是以头发的浓疏而定,却是因语言的技能而异。讲粤语的客人来洗头吹风收费是四十八元;讲英语的客人来洗头吹风收费是六十六元。理发洗头也一样,前者收费九十八元,后者要多付二十八元。发廊的发言人说,讲英语的顾客难侍候,发廊要派“专家”上阵,一边做头发一边跟他们讲话——讲英语。有一位英国女人气坏了;她说她只要洗头和吹干,不要理发师跟她说话,可不可以算便宜点?答案是不行。立法局负责反歧视的议员说这完全是歧视行为。 美国杜鲁门总统时代的国务卿DeanAcheson父亲是英国军官,后来搬到加拿大去,肯尼迪时代当上总统的顾问。他早在一九六二年就在西点军校演讲说,英国丧失了一个王国,至今还找不到角色;英国想另起炉灶自成势力,想脱离欧洲,以为凭着跟美国的特殊关系、凭着英联邦国家元首的地位就可以另立门户。他认为英国的这个角色也玩不下去了:“GreatBritainhaslostanEmpireandnotyetfoundarole”。他这番话伤透了英国人的心,一位英国勋爵说这是“存心侮辱”(“acalculatedinsult”)。只有当时的英国首相麦米伦心中有数,默默接受现实。一九七六年英国财相希利削减公共开支,左翼议员大力反对,希利居然骂这些人“中国人似的小脑袋全浑了”,(“TheymustbeoutoftheirtinyChineseminds”)引起华人社会和中国大使馆严正抗议。日落了,到处是幽深的余辉,英国人听差似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 第三辑 这不是序第56节 这不是序 《英华沉浮录》转眼竟是第三卷了。 要说的都在文章里说了,不想写序。 我的老朋友刘绍铭在《信报》评《英华沉浮录》第一卷,说“字虱还是要捉的。这种工作今天还有人做,成果还受到大家注意和尊重,可见社会有心人不少,没白费气力”。绍铭肯评,我放心了。 第二卷“字虱”已经捉得不多。第三卷好像更少了。我颇感忐忑,仿佛偷懒失职。案头正好堆了一堆等着处理的信件、账单,有个回邮信封画了个贴邮票的小框框,框内写着:“NopostagestampnecessaryifpostedinHongKong。如在本港投寄,毋须贴上邮票”。我相当不喜欢这样的中文,也相当不喜欢这样的翻译,一时技痒,改为“香港投寄,免贴邮票”。 算是捉了一只“字虱”凑数。 这不是序。 第三辑 这不是序第57节 生命不是一盒巧克力糖 你讲个笑话给英国人听,他会笑三次:你讲的时候他笑一次——那是礼貌;你解释那个笑话的时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礼貌;最后,他半夜三更醒来突然大笑起来,因为他终于懂了笑话的意思。你把同样一个笑话讲给德国人听,他会笑两次:你讲的时候他笑一次——那是礼貌;你解释那个笑话的时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礼貌。他不会笑第三次,因为他永远弄不懂笑话的意思。你把同样一个笑话讲给美国人听,他会笑一次——你一讲他就笑了,因为他一听就懂了。可是,你把笑话讲给犹太人听,他根本不笑。他会说:“那是老掉牙的笑话了,再说,你都讲错了。”(“Itsanoldjoke,andbesides,youtellitallwrong.”)英国人拘谨,脑筋动得不快,却肯下功夫去想问题。德国人死板,毫无情趣。美国人是白种人之中最灵活的人,也不懒。犹太人最聪明最世故,天生是背着历史包袱的悲剧民族,轻易学有所成。中国人颇像犹太人,谦恭有余,激昂不足;苦中幽默,笑里常见皱纹,该是国运使然。唐诗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句,有人颠倒窜换一二字为联,送给庸医:“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大妙!这是黄苗子先生说的。黄先生的《门联》一文还说:四川军阀盘踞时代,川中当局有所谓“善后会议”者,商讨内战后安靖之策,请诗家书家赵尧生参加。尧老开会见拥兵者各为私谋,纷纷不决,戏书一联贴在门外,拂袖而去。联里镶了“善后会议”四个字: “善”无如之何,“会”放狗屁; “后”来更不了,“议”个鸡巴。 世事往往教人笑不出来。笔底妙语连珠的老舍,文革时期还是投湖自尽了。又渊博又有文采的沈从文一度给揪到天安门城楼上洗男女厕所。“忍”功真是中国的国粹了:忍着哭,忍着笑,忍着所有逆来的横祸。沈先生背着三十万字的《中国服饰史》初稿到咸宁干校,结果被扣下来,丢了。老人家居然有勇气重新写出一本来。《阿甘正传》里说:生命像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道盒里乾坤。(“Lifei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不是每一个民族的生命都像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幸好沈从文会说:“中国的刺绣,美呀!汉代漆器纹样,美呀!……” 第三辑 这不是序第58节 “雪还没有化哩” 上海郑逸梅先生生前擅写掌故,出版的几十种书我断断续续搜罗了十多年,始终不齐,却也收了不少,其中有他签名送给我的,当然弥足珍贵。老先生谢世的时候该九十几快百岁了,真是海上一宝。他的文字文白夹杂,都堪回味。一生在各报副刊写文章,随想随写,随要随有,得“补白大王”之誉,永远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笔下绝不沉闷。都说报屁股消闲文章不登大雅之堂,实在大谬。“闲”是学问。闲而无趣,那是糟蹋情致;闲而空疏,不啻亵渎性灵。逸梅先生的文章是典型的消闲之作,信手拈来,蔚为大观;阅历不深、学问不博、性情不雅根本办不到。 前夜灯下翻读他的《萧派山水画继承者施南池》一文,末段说:“听说他在长江口的横沙岛筑室曰:‘江海草堂’,为夏日逭暑之所,届时当一访故人于草堂,披襟濯足,沉李浮瓜,藉江上清风,一涤炎氛与溽暑哩。”郑老先生文章处处可见这样发人遐想的句子,谈古今掌故尽量把自己牵涉进去,制造亲切效果。明清笔记多用此法。至于老先生的文言,也是纪晓岚那一路典丽风格,不是沈曾植沉郁的笔调。说“逭暑”不说“避暑”;“炎氛”对“溽暑”;都见巧思。“披襟濯足”不难懂;“沉李浮瓜”则典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里的“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引申为消夏乐事。我不甚理解的是最后那个“哩”字,总觉得是败笔,破了文句的风姿。这个助词不知是不是沪上方言;《现代汉语词典》上说是跟普通话的“呢”相同,但只用于非疑问句:“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哩”;用于列举,跟普通话的“啦”相同:“碗哩,筷子哩,都摆好了”。我用普通话念这两句话,始终觉得别扭;等于用国语加粤语说:“不是呱!”香港报上不少记者、作者偶然也用这个“哩”字,怎么摆都念不顺口。 中文里有些助词要用得准确并不容易。“嘛”字表示道理显而易见:“有意见就提嘛!”;“这也不能怪他,头一回做嘛!”。“吗”字用在句中停顿处以便点出话题:“这件事吗,其实也不能怪他。”“煤吗,能省点就省点。”这类助词既是只能用普通话念才像话,我写文章能避则避;写对白则也许可用,看说话人的性情而定。法国作家ComtedeBuffon说过一句隽语,译成英文是“Thosewhowriteastheyspeak,eventhoughtheyspeakwell,writebadly”:“我手写我口,口虽善言,手必不佳。”慎之慎之。 孟浪的男生,孟浪的椽笔 十九岁男学生犯性暴力罪判处徒刑四年半。这位学生平素学业优良,是老师同学眼中的模范学生,竟然屡次闯进梦中情人家里侵犯她,终于犯案。《明报》社评认为这个案子暴露了香港教育和社会价值观问题,学校偏重学生的智力发展,忽视了德育,并说这位学生是色情刊物的受害人,也是香港教育偏差的受害人。 香港教育政策确有不少值得商兑之处,《明报》匡正文教歪风不遗余力,自是对的。可是,举出这样一宗个案以全盘否定香港教育政策的德育环节,铺陈论点难免颇费思量。我很关心这位学生的遭遇,对香港教育政策的趋势也有兴趣,因此仔细读了这篇社评。社评题目很好,是《有才缺德,锒铛入狱;汲取教训,加强德育》。按“缺德”指人做坏事、恶作剧、开玩笑、使人为难等,普通话说缺德,一般形容比侵犯蹂躏为轻的坏事。社评既谈学校的德育问题,那位男学生犯的案子又属严重的性暴力罪,说“有才无德”似更贴切。 社评指这位模范学生“竟是一个对社会极具危险的‘变态色魔’”。杨浩东容或“变态”,却远远没有屯门之魔那样到处奸杀妇女;“色魔”云云,未免过毁。说他“对社会极具危险”,似也过虑。文字上说,“危险”而无“性”,前头不宜用“极具”。美女可以极具媚力;变态色魔对社会只能说“非常危险”,或者勉强说“极具危险性”。我跟主笔先生一样,也不喜欢用这个“性”字,什么“可读性”、“可塑性”,都是英文说法,可避则避。社评这句话不如改说“老师同学眼中的这位模范学生,竟是变态色魔,危险得很”。另一句英文说法是:“讽刺的是,在学校师生以及家长眼中,他却是一个‘模范学生’,即使明知其触犯了法网,依然对他充满同情。”“Ironical”确是很好用的字,却不容易说得像中文。字典上说是具讽刺意味的;出乎意料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这几种译法都比“讽刺的是”强得多。再说,杨浩东平日既是好学生,这次冲动犯法系狱,老师同学都替他难过,那也是人之常情,何“讽刺”之有? 我完全同意社评藉杨浩东案件提醒教育界注意才德并重的教学方法,提醒传媒界不要滥制色情刊物。我担心的是评论文章的遣词用字失之孟浪,上纲上线,终致削弱了评论的用意。慢慢想,慢慢写,不要急;前两天才判的案子不会那么快变成“历史”,不必那么快就说“为了避免历史重演”。 心口上那颗朱砂痣 史密斯先生杀死了老婆。他在法庭上自辩的唯一理由是一时精神错乱(temporaryinsanity)。法官要他清清楚楚讲述犯案的经过。史密斯先生说:“法官大人,我是个沉默、温和的人,做人做事从来井井有条,绝不跟人结怨。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七点半吃早饭,九点到办公室,五点钟下班,六点钟到家,晚饭摆在饭桌上了,吃完看报纸,看电视,上床睡觉。天天如此,从来不变。一直到事发那天——”史密斯先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喘气,情绪很激动。法官请他慢慢说下去。“事发那天,”史密斯先生说,“我七点钟起床,七点半吃早饭,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六点到家。饭桌上没有晚饭,我老婆不见了。我满屋子找她,最后发现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卧房的床上。我把她杀了。”这是关键之处,法官说:“你杀她的时候情绪怎么样?”史密斯先生说:“我实在火了,简直疯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说到这里回头对着陪审团,一面捶打疑犯椅子的扶手,一面大声叫道:“诸位先生,我六点钟回到家里的时候,晚饭一定要摆在饭桌上啊!”(“Gentlemen,whenIcomehomeatsixoclock,supperhastobeonthetable.”)说这个笑话的是IsaacAsimov,他认为整段笑话要有史密斯先生纯正的英语(impeccableEnglish)去衬映才更好笑。主角换个意大利丈夫,满口意大利腔的英语,动作夸张,妒火中烧,结局自然变成平平凡凡的情杀案件了。史密斯先生的故事从老婆红杏出墙(adultery),峰回路转变成厨房管理不善(kitchenmismanagement),完全出人意表,所以格外好笑。 写文章为了不落俗套,偶然营造出人意表之结语,这样的章法称为“翻叠”。黄永武谈“翻叠”,举了阎应元《题七里庙壁》诗为例:“露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翻叠造句关键在作者的逻辑思维要缜密,加上文字蕴藉,自然令人神志摇曳。中国现代作家之中,张爱玲饶有此技。《金锁记》里有这样的一句:“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协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有一处点睛之笔,既有“翻叠”之神韵,又得“取譬”之妙谛:“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两个女子,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张爱玲的文字最会烘托深刻的人情世故:她的心细腻像花瓣,她的笔丰盈如荷梗,笔下终于散发着晚唐诗风。她才是中国现代文学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第三辑 这不是序第59节 说文解字日志四帖 星期五:中国人有小病是福之说。今日见HaroldNicolson五〇年代接受《观察家报》访问曾云:“Oneoftheminorpleasuresoflifeistobeslightlyill”,足见此公颇有生活情趣。小病是福的“福”字并非福气之意,而是说小小不舒服可以趁机避一避原来要应付的事情,殊非坏事。英文可说:Aslightindispositionmaynotbeabadthing;甚至说:Countitablessingifyouneversufferanythingworsethanminorailment。HaroldNicolson是英国外交官,仕途并不如意,转写评论、传记、游记,晚年封爵士。娶著名女诗人、小说家VitaSackvilleWest为妻。Vita工园艺,在肯特郡筑名园,著作比其夫可观。半生与著名女作家VirginiaWoolf深交,吴尔芙的Orlando一书即由两人交情得灵感而成。 星期六:读《谈艺录》引随园语云:“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井匽,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皆不可偏废。”然则香港地狭楼小,民居小过厨柜,类书如《太平御览》、《古今图书集成》都摆不下,只得偏废矣!日前读杂书,说随园老人一日宴会,家人上羊肉,客人有不食者,他说:“此物是味中最美,诸公何以不食耶?试看古人造字之由,美字从羊,鲜字从羊,善字从羊,羹字从羊,即吉祥字亦从羊,羊即祥也。”满座大笑。说文解字如此发人深思,可喜。 星期日:台湾齐骋先生说报章常见错别字,触目惊心。“心悦诚服”成了“心悦臣服”;“以偏概全”成了“以偏盖全”;“可望而不可即”成了“可望而不可及”;“有鉴于此”成了“有见于此”;“西装笔挺”成了“西装毕挺”;“唾手可得”成了“垂手可得”等等。齐先生说必恭必敬不可写作毕恭毕敬;查大陆《现代汉语词典》,却在“必恭必敬”条内说“也作毕恭毕敬”。齐先生说“完满”应是“圆满”,我也一向这样想,但《现代汉语词典》又有“完满”条,解释为没有缺欠;圆满。既有“完美”,想来“完满”也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