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的广场意外的宽敞，让原以为只是个僻静小庙的容子十分惊讶。这间神社以顺产祈福闻名，因此星期六的上午，神社广场上聚集了很多像瞳一样的孕妇，和貌似夫妻的男女。走上阶梯、穿过鸟居之后，光太郎大叫：“啊，汪汪。”并且跑了出去。一俊抬头朝容子看了一眼，也怯怯地跟在光太郎后面。两个孩子跑到圆形台座上的灵犬雕像前看得入神，瞳立即从托特包里拿出傻瓜相机对准他们。“瞳，你想得真周到。”“我想可以寄给朋友。”瞳回答，弯低身子，按下快门。两人一起到净手池洗了手，又帮孩子们洒水，然后到神札所请求顺产祈福。不一会儿，庙方呼叫两人的名字，在本殿进行仪式，并为她们诵念祷词。刚才还很兴奋的一俊和光太郎，不知有没有看到罕见的神主衣裳和道具，心里害怕起来，两人撇着嘴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容子见一俊露出快哭了的表情，一边心里默念着“别哭、别哭”，一边念着祷词。“哎，要不要买个签呀。”祈祷结束，走出本殿时，容子发现福签的字样问道。“那种东西，我看还是免了吧。”容子只是随口建议，没想到瞳却皱起眉头，像煞有介事地回答。“因为，如果抽到下下签，心里又要忐忑起来。我最怕那种事了。”瞳补了一句，又展颜而笑，“不如写个绘马吧？”“绘马是什么东西？”光太郎问。“就是给神明的信呀。信上写着，求神明赐给我们家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宝宝。”瞳回答。“绘马在那边。”容子发现了招牌，往前走去。容子心想，瞳真是个认真的好妈妈。因为她的话中带着某种坚信的力量，让人感觉写在绘马上的字，真的会上传到神明手上。两个孩子吵着要看，于是瞳和容子蹲下来写绘马，让孩子们都能清楚看到。“希望能生个健康的孩子。”瞳在绘马上写道。容子看看瞳的绘马，心里好生羡慕，她再回头看看自己写的“全家平安”，半带玩笑地说：“搞得我也想生个宝宝了。”“那很好呀，茧子不是也叫你‘加把劲’吗？”瞳说，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出来。“我也要写，我也要写。”光太郎拉着瞳的裙子吵着说。“小光又不用生小孩。”瞳的话太无厘头了，逗得容子仰天大笑起来。“真可惜，茧子和千花没来。”瞳说。两人坐在广场中的长椅上，各自跟儿子分着喝一罐果汁。茧子感冒了，最好不出门，而千花说这天正好跟父亲的生日撞期，所以两个人都没来。“我们买个御守给她们做纪念吧。”“也好。”光太郎跑到稍远处，一屁股蹲下玩了起来。他抬起头，让一俊过去。一俊仰头看看容子，征得她的同意后，走到光太郎身边。两人一起蹲在地上很专注地看着什么，容子和瞳默默注视着他们好一会儿，瞳突然说：“其实，我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千花很难相处。”容子讶然地把视线转向她。瞳依旧望着孩子，嘴边带着一抹笑意娓娓说起：“怎么说呢，她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别的地方什么样我不清楚，不过你不觉得我们这一带，精明的妈妈好像特别多吗？对于孩子的教养，早早就决定要让他们进入直升大学的私立小学，才两三岁就要他们学英文或游泳，不只如此，妈妈们好像总是打扮得非常漂亮？明明又忙又累，但发型和脸上的妆永远纹丝不乱，就像杂志上的模特儿一样有型，好像没有保持美丽就是在犯罪……一开始，我误以为千花也是那种太太。”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4）“嗯，因为千花也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吧。”容子低语道。“是呀。所以，虽然常常认识幼儿园里的妈妈，但一旦发现是那种类型的，我就会敬而远之。”“你说的不会是梦香的妈妈吧？”容子说的是现在三岁那一级中最有名的妈妈，她很年轻，每次都会介绍自己婚前担任模特儿的工作。她那个叫梦香的女儿，不仅学习芭蕾、英文、现代舞，还在准备小学的入学考试，也去上学前班。梦香虽然和一俊不同班，但她从其他的母亲那里听到很多梦香的传闻，在幼儿园的庭院里也见过几次。母亲和女儿都是极其耀眼的，一开口不是入学考试就是学前班，在园内是个独特的人物。“我可没说啊，容子。”瞳轻轻拍着容子的背，抱着肚子笑出来，好像永远笑不完似的。“有那么好笑吗？可是，像她那种野心勃勃的女人，真的很少见啊。你指的就是她吧？那种女人可以说是贪得无厌吧。”瞳抬起头，笑得泪水盈眶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容子，佩服地喃喃说道：“没想到容子也是个直言不讳的人呢……”从来没有人说容子直言不讳，她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不过她还是继续说：“真的，那个女人只能用贪得无厌来形容。的确，那种母亲很多，我认为可能是东京人的特质吧，好像在说‘随便你怎么想’的那种感觉。”容子笑着说，瞳则一脸惊奇地看着容子。容子察觉到，的确，若是跟其他人说话，她可能不会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来。她可能会更谨慎地选择用词，或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听人说话吧。可能因为对象是瞳，她才说得出口。领悟到这点后，容子有更多话想说了。念书时候的事，进入女子大学，住在宿舍四年的事。刚开始，她很羡慕那些走读的女孩靓丽时髦、出手大方，期待她们会邀她参加每周末举行的舞会或联谊会。事实上，住宿舍的同学都很崇拜她们，家里支援多的人拼命买衣服，家里支援少的人就拼命打工，竭尽心思与她们交往。宿舍有门禁，因此很多爱玩乐的女孩到了二年级就纷纷搬出宿舍，在外面租房住。等她留神时，才发现宿舍里住的都是跟自己一样土里土气的女学生。但是那时候，容子看不起那些离开宿舍的同学，觉得她们愚昧无知。用父母的钱买衣服，为了找男友到处奔走，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花比宿舍费高数倍的钱，在外面租房。而在租房里想做的，无非是把自己的身体献给男人罢了。她当时是这么想的。或许这是一种情结吧。梦想成为那些打扮奢华的同学，却又办不到，所以就鄙视她们。可是，容子想，跟我这个四年间没去过表参道、六本木的人相比，那些崇拜有钱女孩而离开宿舍的同学一定过得更痛苦吧。说不定，她们至今都还在那种生活里打滚。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是我，当时就因为自己看清了这个分界，才能得救。如果我也去模仿她们，现在每天一定过得很凄惨吧。哎，你觉得呢？容子想对瞳说。当她说出“随便你怎么想”的时候，对自己而言是何等的幸福呀。“可是，完全不是那样。”瞳无意间说道。容子花了点时间才了解瞳还在刚才千花的话题上。“她不是我想的那种人，为人慷慨、细心，但是如果我没有认识你们，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发现。所以，我很感谢你们。今天也是，谢谢你陪我来，如果我知道大家都不能来，我一个人也就不来了。”这次换成容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瞳。她记忆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真诚、愿意当面道谢的人。“别这么说，我也是……”容子吞吞吐吐地说。她想说的是，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但终究说不出口。她觉得这种肉麻的台词一旦说出口，刚才谈心的内容也会变得虚伪起来。于是容子改口问道：“瞳，今天晚饭，你要做什么？”“对啊！回家路上，我得去买晚饭的菜。我想想，昨天吃鱼，今天改吃肉好了。”“吃肉的话，菜单就简单多啦，可以跟青菜一起煮。”“有道理。烤鱼虽然简单，可是得再准备一道青菜。而且，我那孩子，有鱼的时候就不怎么吃饭。”“我家的也是，鲭鱼他一口都不吃。”容子和瞳相视而笑，同时从长椅站起来，往孩子身边走去。两个孩子几乎头碰头地蹲在地上，用树枝玩弄着什么。容子感到好奇，便也跟着蹲下来，但随即发出小声的哀鸣，原来一俊和光太郎用树枝逗弄的，是蛾子的尸体。“好恶心啊！小俊，你没用手去碰吧？”一俊以为自己会被骂，马上装出快哭的准备。“我们没有碰，因为它已经死掉了嘛，碰到的话会有细菌。”光太郎护着一俊说。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5）“还是小心点好，我们先去洗手再回家。”瞳拉着光太郎的手往前走，容子也跟在后面。两人在净手池帮儿子洗了手，走出神社。今天早晨的电视预报说，已经入梅②了，但是天空晴朗，只飘着淡淡的云，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我跟你说呀，瞳。”我真的很害怕，虽然要上幼儿园、小学、国高中的是孩子，但觉得自己好像也得再回头走一回才行，虽然我知道，这次一定会走得比以前顺利，但还是很害怕。像是话不投机的人、不论怎样都没法喜欢的人、崇拜的人、嫉妒的人，我害怕活在这些人当中，不得不与他们往来，也担心自己会为得到的东西，或是不想得到的东西焦虑。瞳，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容子在心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从嘴边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我在想今天要不要做牛肉烩饭？”瞳听了她的话，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容子，你真讨厌。看你一脸认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一直在想晚饭的事呀。啊，肚子好痛，哎哟喂，他在踢我呢，在踢我呢。”光太郎仰头看着笑声不断的瞳，问道：“妈妈，是宝宝在踢你吗？”然后用小小的手掌碰触瞳的肚子。“有这么好笑吗？”容子也笑。“那我今晚也做牛肉烩饭好了。今天勤奋一点，到肉店跑一趟好了。”“鸭居精肉店？如果去那家的话，我也顺道一起去。”“好啊，一起去吧。哎哟，好痛，笑得太用力了。”看到瞳擦眼泪，光太郎露出一脸好奇的表情。大介租来当做工作室的房子，实在说不上干净。书和杂志沿着三面墙堆起来的模样，很像围绕在平房墙边的蔓生草藤。厨房的流理台和水槽虽然没有使用，但也没有洗过，显得灰灰雾雾的。由于窗子几乎整天紧闭，空气便显得相当滞闷。但一开窗，便会不时飘入附近鱼市的腥臭味。然而，佳织只要待在这个窄小、没有日照的房间里，就会觉得心情平静。躺在已有裂缝的皮沙发上，她就不想再动了。现在，穿的衣服都起皱了，佳织还是趴在沙发上，一边听着浴室传出的淋浴声和老旧冷气发出的马达声，不断地被惊醒，或是因自己的手臂垂落而惊醒。每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微暗房间里唯一明亮的窗户。从半开窗帘处看到的天空，被几根电线切割开，是灰色的。去年，佳织每每告诉自己一定要跟他分手。每次与他约定见面的日子，她就决意如此。我简直就像看着眼前的蛋糕就决定减肥的二十岁番茄脸女孩，佳织暗忖着，自嘲地笑笑。这种房间、这种生活，佳织压根儿就不喜欢。积了灰尘、阴暗又凌乱的房间；没有准备用来生活的房间，跟佳织婚前一个人住的公寓很像。相似的隔间——二十平米客厅十平米卧室的一室一厅，和窗外相似的景色——灰或暗红色的大楼、电线，以及狭小的天空。那时候，佳织费心地打理那个房间，她买了德国进口沙发，也不管收拾得如何辛苦，在各个角落摆上北欧玩具，餐具架上硬是塞进镶了标志的餐具。不管再怎么买、再怎么填，这房子就是跟自己追求的感觉格格不入。越是装饰，就越觉得丑陋。不如结婚吧，佳织常这么想。结婚的话，就可以如自己所愿地生活在美丽的空间。开门的声音让佳织睁开了眼，她似乎又睡了过去。混沌迷蒙间，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她看看茶几上的时钟，才过了三十分钟。不久，她便听到浴室传来吹风机的声音。“怎么样，还有时间吃顿饭吗？”穿好衣服、吹干头发的大介，从浴室里出来。“啊，对呀，吃饭。来不及了吧？”佳织学着大介的口气说。吃个饭也来不及啊，大介特意转过身低声笑道。“要不然，去喝杯茶吧？”大介报出饭店的名字，“到那里喝茶的话，你坐计程车很快就能到家吧？”“是啊，那就去那儿喝茶吧。”佳织说，忍不住扑哧一笑。她跟在大介后面出了房门，坐进老旧的电梯。大介凝视了她半晌，突然伸出食指抚抚佳织的眼角。“你刚才睡了一下吧？”“对呀，怎么？”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6）“那个叫乌鸦的……怎么说来着？”“你这人真讨厌，乌鸦的足迹，对不对？”“嗯，没错。乌鸦的足迹③。这个比喻真好，很有诗意。”“什么诗意！平常哪会对女人说这种话？”“不不，我没有什么恶意，是觉得这样真美。沙滩上如果印下乌鸦的足迹，不就像这样吗？”“反正你的意思就是，我的皮肤像沙滩，小皱纹就是乌鸦的足迹。”佳织径直走上马路，寻找计程车。“佳织，你真不懂我的心。”大介嘟囔着跟在后面，弓身坐进佳织叫到的计程车。车才驶出没几分钟，风挡玻璃上便流下了水滴。“哦，下雨了。”司机喃喃道。大介轻轻握起佳织搁在椅垫上的手。佳织让他握着，眼光却飘向窗外，步道上的行人还没有撑起伞，雨看来会越下越大，衿香的才艺班应该会提早下课吧。“今天小衿呢？”大介仿佛洞察到了她的心思，出声问道。佳织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司机的脸，小声回答：“我妈在带。”“今天学什么？烹饪？钢琴？体操？”“我女儿哪有学体操？”她对大介的话感到轻微的不耐烦。“要考试吧？”佳织若无其事地把手从大介手中抽回，打开皮包，检查手机。有一通留言。她急忙按进去，是母亲。“才艺课结束后，可以跟小衿去吃个点心吗？”母亲说，背景传来衿香的笑声。“听到没？你要让她去考试吗？”大介看着窗外，又再问了一次。“还不知道。”佳织简短地回答。“既然还不知道，干吗让她学那么多东西？就算以后才决定要让她上私立，也还来得及，何必那么心急。说到考试这种东西，他们还是小孩子嘛，哪有什么偏差值④还是什么玩意儿的标准……”“我们不是说过，别再说这些事了吗？”她的目光在后视镜里跟司机的视线相遇，佳织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点凶。“我没心急，也没有逼她去学才艺，是她自己说想学，我才让她去学的。”佳织刻意用愉快的口气说。她把手机收进皮包，再次望向窗外。大介有两个女儿，分别念国中一年级和小学四年级。不谈家里的事，是两人交往之初就有的默契。但佳织结婚、生下衿香后，两人虽然还是定期见面，但大介不知不觉便会谈起女儿。所以，佳织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都参加小学考试，进入直升大学的私立学校。大介的家在横滨，他女儿从小学起就得花一小时到市中心的学校上课。直到两年前，大介还配合女儿们的上学时间提早出门，父女三人挤公交车。她连大女儿喜欢吃炸虾、二女儿加入美术社的事都知道。刚开始，佳织对这些话题并没有任何不悦，事实上她自己也开始会对大介说些衿香的事，从衿香第一次叫妈妈、不用学步器自己会走、在婴儿定期健检时受到医生的赞美，或是衿香爱上《古利与古拉》，缠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读。佳织婚前两人已快走近终点的关系，却产生了一种在儿童馆结识的主妇氛围，令她感受到了与从前不同层次的亲密。然而，当衿香进了幼儿园，到必须考虑未来学校的时候，大介的话就渐渐踩到她的神经线了。大介认为女儿们读公立学校就够了，但大介妻子自己从小学就读私立，所以坚持让孩子读私立学校，并且要她们去考试。然而大介觉得，孩子还这么小，没有必要强迫她们去做什么，因此不论任何考试加强班或辅导班，都不许她们参加。虽然她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两个孩子却双双顺利通过考试。不过，现在从结果来看，大介觉得很庆幸。并不是说私立学校什么都好，但他们选择这所学校是正确的决定，不但有丰富的课外教学，而且把重点放在每个学生个性的发展，而非制式的教学课程。学校里完全看不到媒体常报道的粗暴教学景象。这些都是大介单方的说辞，刚开始佳织只是单纯对大介的女儿感到羡慕，因为不只是体育社或合唱团等千篇一律的活动，还有陶艺、舞蹈、马术，从小学部开始就有多姿多彩的正式社团，夏天还有暑期学校，冬天有志愿参加的滑雪学校，除此之外，也会举行女儿节⑤或十五夜等传统节庆仪式，让她觉得姐妹俩能进到这种尽是优点的学校，真是幸福啊。大介夫妻对于女儿的未来，也可以高枕无忧了。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7）听到这些话后，佳织在衿香进幼儿园之前，就决定要她考女大附属私立幼儿园。但是衿香没有被录取。落榜完全出乎佳织的预料，大为震惊之下，她开始认真考虑三年后的小学升学问题。她去调查大介女儿那所学校的考试状况，才知道大介的话根本不能相信，相较于其他学校，该校的落榜率高得吓人，甚至还有学前班专门以该校考试为目标。根本不可能“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能录取的。衿香上幼儿园之后，佳织向大介百般打听考试及格的秘诀，但是大介给的答案还是跟先前没有两样：“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我不强迫她们，只要愉快地成长就好了。”说到最后，他还反过来教训佳织，“别那么心急。孩子很敏感，母亲的焦虑和不安，她们都察觉得到。”衿香从小班升到中班时，佳织就不想再听大介谈女儿的事了。不可能如大介所说，不做任何事就能进那所学校的。一定是大介或他妻子身边的人跟学校有关系，或是他妻子就是学校的校友等，再怎么样都有个理由。也有可能是大介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一再主张孩子进公立也无所谓，所以他的妻子看准丈夫几乎不回家的状况下，一个人偷偷带女儿上才艺班，或是自己在家里协助辅导吧。衿香幼儿园落榜的时候，她的丈夫护说，他受够考试了，坚持衿香进公立小学就行。这与主张私立的佳织意见对立，好几次关系降到冰点。但每次两人一谈这件事，护总是落在下风，因此最近他决定不再插手女儿升学的事，还说，有关衿香学的才艺，他“不反对，所以会付学费，但也不赞成，所以不想过问”。大介一定也是这样吧。他的妻子一定是独立奋斗，冲破重重难关将女儿送进名校。佳织偶尔会在无意间把大介和护的形象融合为一。听到大介从容自得地赞美女儿们的学校，佳织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便产生了恨意，不禁苦笑起来。此人既不是丈夫，也不是亲戚，是自己放不下才抽时间见面，为何有必要恨他？嫌他说的话不中听，憎恨他神经质，干脆分手就好了嘛。所以佳织向大介提议，以后两人别再谈家里的事。“啊，雨好像更大了。”大介自言自语说道。计程车开进饭店车道，佳织先下了车，趁大介在付钱的时候，瞄了一眼手表，脑中快速计算出如果母亲和衿香到咖啡馆吃蛋糕，她还可以待一小时。大介从计程车里下来，两人一同走进饭店大门。穿制服的服务员恭敬地低头迎接。“可以多坐一会儿。”推着旋转门时，佳织说。“那敢情好，雨天饮茶好写意。”“不好意思，让你绕远路了。今天晚上不是要赶通宵吗？”大介仰头笑笑。佳织觉得奇妙，她不可思议地想着，到底是什么将自己跟此人联系在一起？是接近爱的感觉，接近恋的感觉，接近一种惰性，还是自己也无法言语的什么东西？娘家的居住环境果然和预期的一样差，但是茧子对于回新家不太放心。佑辅在家事上的分担应该比其他丈夫都多，就算她没打扫，就算晚饭吃外卖或熟食，他也从不抱怨半句，但他一早出门，回到家都已过九点，一整天她都得独自守着怜奈。我真的做得到吗？茧子的担忧源自于此。茧子是在进入预产月时回到娘家的，十月中旬在周转最大的医院生产，是个女儿。生女儿就叫怜奈，生儿子就叫怜央，这两个名字是她和佑辅商量了好几个晚上才决定的。茧子的父母嫌名字太像外国人，但她不打算接受父亲建议的“宽子”或“优子”，以及母亲建议的“苗子”或“华子”。即使医生说“随时可能生”的日子，母亲还是早上七点就把她挖起来，要她帮忙做早餐，吩咐她去打扫。不过，他们对这第一个长孙女却是宠爱有加，父母竞相抱她去洗澡、换尿布、逗她开心。在附近独居的妹妹一回来，就抱着宝宝不肯放手，成天“怜奈怜奈”地叫。实际上，这帮了茧子一个大忙，如果没有疼爱孙、侄的这三个人，她就得独自负起洗澡、换尿布、陪伴她的工作，光想到这点，她就提不起回家的欲望。终于有一天，茧子宣告：“我明天回去。”不是因为父母唠叨，也不是佑辅催促，而是千花打电话来了。“预产期那天本想打电话给你，后来一想，不知道你会不会正在生，所以忍住了。后来瞳说，应该生完了吧，可以打打看。所以我才打的。生孩子很辛苦吧？对了，是男孩还是女孩？”话筒那端兴奋的声音，有如暑假没见到面的知己好友般令她怀念。茧子告诉千花，是女儿，名字叫怜奈时，千花发出一点也不像两个孩子妈的尖叫声。“哇——是女儿，跟我的一样！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快点让我们看看怜奈嘛。我们大家一起去上次你说的那家照相馆好不好？好期待啊。真的呀，是女儿啊！”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8）“可是啊——”听到千花的声音，她开始想早点回东京，像以前那样出去野餐，或是到谁家集合，但是茧子带着撒娇的声音，道出自己回东京一个人照顾孩子的忧虑。“哎哟，你说什么呀，你哪会是一个人？还有我和瞳、容子在呀。如果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过去呀。而且我妈妈家很近，我妈也可以尽量使唤。”千花在话筒那端，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那，我过几天就回去。回去之后再打电话给你。”茧子说完，一挂上电话，马上走到客厅宣布：“妈，我明天回去。”佑辅说，如果是周末的话，他可以来接。但茧子还是如她所说，在千花来电的隔日，用快递将行李运回东京，自己则抱着怜奈，坐上去上野的电车。抱着上个月还没出生的孩子坐电车、换电车、坐地铁，对茧子而言是场大冒险。她担心怜奈在拥挤的人群中哭起来时，自己会吓破胆，也害怕怜奈会不会像蛋糕一样被挤烂。宝宝背带越来越沉重，虽然将近穿外套的季节，但她还是走得满身大汗。下了地铁、走上地面的时候，怀念和安心的感觉让她差点当场跪下去痛哭。就因为如此，当她在大楼门口遇到六楼的夫人时，虽然说不上认识，却也油然生出想朝她奔去的心情。而且一向只对她礼貌问候的夫人，竟亲热地靠过来，一脸惊奇地说：“咦？繁田太太，这是你的宝宝吗？”茧子忍不住憋起脸，把对方当成千花或瞳一般哭诉：“才刚生的。我今天第一次一个人带着宝宝搭电车。”“哦，那很辛苦的吧。一个人带呀，真了下起。宝宝也是第一次出门吧？好可爱啊，是女孩吗？”夫人整个脸都在笑，她用食指碰碰怜奈的小手。茧子曾模糊地想过，永远都会摆出少奶奶姿态、全身上下时髦得无可挑剔、太接近她就会态度僵硬的夫人，一定与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吧。然而，她现在却是那么温柔，望着夫人明亮、灿烂的侧脸，茧子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啊，完蛋了，刚一察觉，两行泪水已从眼中潸然而下。啊，完蛋了，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怪女人，为什么要哭呢，不准哭、不准哭！可是心里越是这么想，越是紧张，泪水便不断地夺眶而出。“怎么啦？”夫人发现茧子在哭，声音微微扬起，“哎哟，怎么啦？哪里痛吗？”“不是，没事，不好意思哦。终于平安到家了。刚才坐电车，又换车什么的，心里好紧张。那些老太太满不在乎地朝我又推又挤。啊，真的太好了。一想到终于回到家，心头一松就……好丢脸啊，哭得像个傻瓜似的。”茧子用手背擦去泪水和鼻涕，努力想挤出笑脸。“对了，繁田太大，你这是女儿吧？我把我家不用的玩具或衣服送给你好吗？”夫人来回看着困窘的茧子和宝宝，突然想到好主意似的，眼光发亮地说。“啊？不好吧？那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可是那些东西留起来，最后也是扔掉呀。我们家那女儿就快上小学了，想扔又不舍得扔，可是衣柜也放不下了，现在正伤脑筋呢。等下我拿上去给你。当然，如果你不想要的话，直接丢了也没关系。我现在要去接衿香……我女儿，等下回来，马上拿去给你。”夫人急促地说完，小跑步出了大门，还不忘回头挥手，才快步离去。茧子回到静谧的家，先让怜奈在事先备好的婴儿床睡下。从背包里取出纸尿布、奶瓶、换洗的衣服，然后在房间四处走走瞧瞧，看看屋子有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一定只是客气吧，茧子想。因为自己突然哭出来，夫人一时走不开，所以用那些话安慰我。就算她真的守信送来，她的孩子也都五六岁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还保留着婴幼儿的衣服、玩具吧。不过，对了，书！说不定她会送书给我。要是那样就最好了，我最不会选书了。她真是个好人呢，而且好像很喜欢宝宝。等了一个钟头，夫人还没来，所以茧子检查完冰箱里的食物后，决定用背带抱起怜奈，到附近超市做第二趟冒险。就在她穿外套的时候，玄关的蜂鸣器响了。打开门，外面站着夫人和女儿。夫人两手提着两只袋子，那个叫衿香的女孩，也提着一个纸袋，那瞬间，茧子想，这两人简直就像杂志上的妈妈模特儿和童星。“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这些都是，不过好像太多了，可以吗？”夫人说。“哇！宝宝，好可爱！”衿香伸直了脖子窥看怜奈。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9）“你太客气了，还真的送过来了。”“希望不要增加你的垃圾就好了。”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难得你特地下来。”“不用了，谢谢，我们就回去了。”“不会留你们太久的，家里什么点心也没有，坐一下嘛。”茧子一面说，一面领着两个人进到走廊。“妈妈，我想看小宝宝。”“那，我们就坐一下？小衿，你要乖乖的啊。”听着母女两人低声交谈，茧子打开通往客厅的门时，听见母女一同说：“那就打扰了。”夫人和衿香在从旧家搬来的、和圆桌一组的椅子上坐下，茧子没把怜奈放下，直接用背带抱着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她打开所有橱柜，但既没有红茶也没有日本茶，冰箱里也只有塑料瓶装的茶和可乐。无可奈何之余，茧子只好用酒店送的图案玻璃杯，倒了茶和可乐端到两人面前。穿着灰色短袖针织衫配戴珍珠项链的夫人，与橄榄色洋装、有点成熟感的衿香，一就座就反衬出圆桌和酒店玻璃杯的寒酸。茧子暗暗后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家具也换成新的。“谢谢。”夫人一说完，衿香也礼貌地跟进，“谢谢。”然后两手抱起杯子喝可乐。“哇，这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喝过。”衿香说。茧子心中一惊，这家人难道不喝可乐的吗？“那个叫可乐。可乐不能喝吗？”茧子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没有不可以呀。好喝吗，可乐？”夫人望着衿香。“嗯，好喝。”衿香睁圆了眼睛回答。夫人笑了。茧子心想，这孩子还真有演戏天分呢，于是也跟着一起笑了。“对不起，我可以看一下吗？你带来的东西。”茧子把背带脱下来，让怜奈睡在婴儿床上，然后坐在地板上把夫人的纸袋拉过来。一个是Burberry的袋子，一个是YSL的。衿香带来的小纸袋则是Prada的。这家人虽然跟自己住在同一栋大楼，但是生活水平还真是天壤之别啊。但也可能是为了面子才特意用名牌的袋子装吧。茧子从袋中取出里面的衣物，忍不住“啊”地大叫起来。她本以为是书或是不用的蜡笔、穿旧的连身服之类的，但纸袋里整齐叠好的，竟然真的是婴幼儿用的包巾、毛衣、兔装，每一样几乎都像没穿过一样新，既没褪色也没泛黄，有些甚至还挂着洗衣店的标签。另外还有洋装、大衣、裤子、两件式外衣，都是怜奈再大一点才穿得下的衣服，但全都是名牌货。“妈妈，我可以看宝宝吗？”“可以、可以。尽管看吧，要看多久都行。”茧子连忙说。“对不起，有些尺寸比较大。”“这是哪儿的话！可是，这些真的可以给我吗？全部都是高档货吧？而且，还这么……”另一个袋子里装的是编织的玩偶、木制拼图、挂在天花板的旋转音乐铃。而Prada的袋子里，放的是有如装饰品般的小鞋和背包。“这么多都免费送给我吗？简直像做梦一样！”夫人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笑了出来。“真高兴你都喜欢。”可能笑得太用力，她一边抹去眼角的泪一边说，“繁田太大，你真会逗人开心。真的，看到你喜欢，太好了。”“妈妈，快来看，宝宝在握我的手啊！你看，我们在握手。”夫人站起身，走到婴儿床边，茧子也跟过来看。衿香小小的手指，被怜奈更小的手指一把握住。两个大人一过来，怜奈咧开没有牙的嘴笑了。衿香发出欢呼声。“妈妈，好可爱，好可爱呢。”“真的，好可爱，看到小宝宝真令人怀念。”衿香和夫人嘴角漾着笑意凝望着怜奈，茧子蓦地高兴起来。心想，回来真好。“等她大一点，就可以跟衿香一起玩了。”“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10）夫人和衿香望着婴儿床小声说话的样子，已不只是像在演戏而已，而是给人正在看连续剧的感觉。茧子渐渐觉得自己也走进这部没有坏人出场的电视剧中。“这个区虽然有点不方便，但真是个好地方呢。”茧子陶醉在这种气氛中，不自觉地喃喃说道，“或许只是我运气好吧。本来还担心生下孩子，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得了。但是我不但认识了妈妈友，她们说只要我有困难就会来帮我，比娘家的爸妈还靠得住。搬家过来就认识了夫人这么好心的人，还送我这么多好东西。说不定搬家让我开始走好运了。”“你说的夫人，是指我吗？”夫人目瞪口呆地说，接着又笑了，“繁田太大，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以后还请多多照顾。”茧子向夫人深深一鞠躬。夫人笑容可掬，几乎没停过。坐了不到三十分钟，夫人就说：“不好意思，打扰这么久。”然后拉起衿香的手，朝玄关走去。茧子希望她再多留一会儿，可是还得准备晚饭，而且再留对方，可能也会令她们为难吧。“真的真的谢谢你们，我真的很开心。我们会好好珍惜这些东西的。”茧子送她们到门口，看着两人走出走廊时穿着丝袜和袜子的脚，心想，下次好歹买几双拖鞋才行。“那么，谢谢招待。再见，繁田太太。”夫人微笑地说。“谢谢招待。”衿香也很有教养地低头行礼。那天，茧子把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按顺序一件件告诉晚上回来的佑辅。不管是佑辅去寝室换衣服，在浴室洗手，回到客厅战战兢兢地抱起婴儿床里的怜奈，她都跟在一旁意犹未尽地说个不停。不过，比起回东京时的大冒险，她对六楼夫人的事更是感兴趣。当佑辅喝着啤酒、吃起刚送来的比萨时，茧子把对方送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佑辅看，逐一说明那些是什么品牌，如果全新的话要多少钱，等等。“搬到这里来真是太好了，那时候咬牙签约果然是对的。”眯眼看着怀中的宝宝，茧子喃喃说着。但与其说是对佑辅说，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瞳是在幼儿园的义卖会上听说，有作家想采访她们的事。虽然还未宣告入梅，进入六月之后却天天下雨，义卖会当天不巧也是。本打算在园庭举办的义卖会，分别挪到各教室举行。小班和中班的教室，是交换孩子自制物品的场地，大班教室则是家长捐钱给义工团体的场地。桌椅全都收了起来，地板铺了色彩缤纷的塑料布，隔出每个区域。因为是非假日，瞳便让去年七月出生的茜茜坐在婴儿背带中参加。千花去年八月也生了女孩，名叫桃子，今天好像也放在母亲那边。光太郎上了中班，今年和一俊同在紫罗兰班。瞳和容子都没有捐东西出来义卖，但千花带了编织玩偶、蕾丝餐垫和绣有彼得兔或史努比的布袋和果汁瓶来卖。听说是千花母亲为了义卖会加班加点做的。然而，虽说是卖，但也只标上五百元左右的价格。由于这并不是拍卖会，所以大家都有默契，不做高价的竞标。但从瞳的角度来看，千花和她母亲实在不可思议，竟会把材料费比卖价高很多的东西拿来义卖。其他家长捐出的东西，无非是些旧绘本、漫画，从游乐中心赢到的绒毛玩具、丈夫公司大量存货的童袜、消遣做的纸黏土等。千花的义卖品跟市面上卖的一样精美，马上就能卖掉。瞳和容子一起买了史努比布袋，又买了编织布偶送给茧子当礼物。瞳和容子到千花的摊位帮忙，但几乎所有的义卖品都销售一空。三人一起喝着容子茶壶里的红茶时，千花提起了这件事。因为是茧子告诉她的，所以千花在说之前先强调，她不确定这信息正不正确。千花说，有个女作家想采访把小孩送到私立幼儿园的妈妈，她好像对孩子的教育很感兴趣，同时，也对目前挤破头的明星幼儿园、小学也抱有疑问。那位作家说，她很希望跟现在家有幼儿园儿的母亲见个面，问几个问题，所以想问她们有没有意愿帮忙。“茧子说，那是一位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的超级美女夫人介绍的，所以不会有假。不过她说，如果大家拒绝的话也没关系，因为没有这种义务。”“因为是美女夫人说的，所以不会有假。这还真像茧子会说的话。”瞳笑着说。“不过，现在真的是挤破头吗？我是说小孩考试这件事。”容子问。“嗯——应该是吧。今年雄太不是在百合班吗？他们班上很多人要考。”“很多，是多少？”瞳问。“小雄妈，有冰淇淋啊，要不要吃？”去年跟雄太同班的孩子母亲，跪在千花的塑料布上，拿出一个四方盒，“这是绘麻妈妈自己做的哦。”“呃，可是……”千花回头望了一眼瞳和容子。盒子里放的冰淇淋只有两个。她立刻想到，总不能只拿自己的一份，但是那个太太完全没把瞳和容子放在心上。“我今天卖的是拼花的午餐垫，是我妈咪手工做的。小雄妈带来的东西，也是你妈咪的手工吧？大家全都鼓足了劲，拿各种东西来献宝，真是受不了。”那位太太一副后来居上的姿态开始说道。“千花，我去喂孩子喝奶。”瞳拿起托特包站起来，容子也静静跟在一旁。瞳和容子走进张贴孩子画作的走廊，容子“呵呵呵”地笑起来，悄声说道：“她说‘妈咪’耶。”“是啊。”瞳也跟着笑，怀里的茜茜扭了一下。“我没办法向别人称自己母亲‘妈咪’呢，好丢脸。”其中一个教室改成休息室。有几个小班的学生或是在母亲的怀里入睡，或是挤在屋角，看一位母亲演纸人戏。瞳在空椅子上坐下，把随身带的奶瓶拿给茜茜喝。“刚才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看着微张着眼、专心喝奶瓶的茜茜，容子问道。“嗯，我也还在考虑。”“真的？”“是啊，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嘛。对于那些热心教育的母亲，我也没有特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