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八月 一九九六年八月（1）公园的绿意渐渐转浓，隐身其中的夏蝉竞相争鸣。繁田茧子把电风扇开到最强，躺在榻榻米上翻着女性杂志。她用红笔在打折促销“每天限定二十位、魅惑牛奶布丁”的代官山蛋糕店上画了个圈，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额头的汗，接着抬头看了一眼拔去插头的空调，跟“插上它、开空调”的冲动搏斗了几秒钟。唉——茧子起身走到厨房，棉质洋装因汗湿而黏在身上。她从冰箱拿出冰淇淋，一屁股坐在厨房地板上开始吃起来。是茧子自己宣布要彻底节省的，从今年一开春就不开空调了。她禁止丈夫佑辅喝啤酒，叫他拿大瓶装烧酒将就喝。零用钱每个月只给三千，洗澡水拿来洗衣服，化妆就拿试用品凑合着用。房子里的家电全都拔了插头，不淋浴，拿浴缸储的水冲洗身体和头发。最后一次在外面吃饭是前一年茧子的生日。唉——茧子刻意放大声音哀叹着。她没打算一直住在这种居民楼，故乡的朋友不是住在别墅就是m/loupan/gongyu/list_0/0.shtml公寓。虽然东京和茨城的地价和房价有差距，但她实在很难不羡慕。朋友们有了房子，还是照例策划家庭派对，打电话邀茧子去。当然，她谁家也没去。干吗非得舟车劳顿，只为了去参观别人的家呢？茧子想，忍过寒暑，晚餐省着吃，十点一到就关掉所有电器睡觉，这种日子过久了，终究能存到房子的首付款吧？从今年年初开始，她已经努力存了八个月定存，存款约有日币五十万。如果首付款需要五百万的话，只要再忍六年。一想到这就浑身没力。茧子把空杯子放在梳理台，回到窗户敞开的和室躺下。听着长驱直入的蝉声，又拿起女性杂志翻页，把银座某餐厅那页折起来，它们可是使用一头只取数百克的珍贵松阪牛做成的鞑靼牛肉哩。堆在墙角的女性杂志，是美容师朋友每次买完当月刊后送给她的过期版，几乎每一本都折上了标记，好几家店还用红笔圈起来。别墅应该是买不起了，所以她把目标放在公寓。等买了房子，就可以好好奢侈一下，到时候茧子打算把这些标记过的店家全部走一轮。买下魅惑的布丁，吃一顿鞑靼牛排，再去排队买松饼，接着到寿司店吃沾盐海胆，拿比利时进口的巧克力当早餐。对，就这么决定！“不过，还真重啊。”捧着杂志的手有点麻，茧子翻身俯卧下来，蝉声习习，外面传来孩子嬉戏的声音。繁田茧子趴在房间里看杂志涂鸦的同一时间，久野容子正带着三岁的儿子逛低价超市。住在这个区快四年了，容子还是不习惯生活设施上的不便利。这里没有商业街，洗衣店也只有马路旁的那一家。书店或影音出租店，甚至文具店，都不在步行可及的范围。低价商店虽名为“超市”，但跟西友、东急等大超市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能算是多了一些蔬菜、肉和鱼类的便利店罢了。虽然容子从小长大的长野市区也跟这里很像，但这里不是乡下。摩天大楼栉比鳞次的市中心，怎么会这么缺乏便利性？刚才，一直黏在自己身边的一俊突然不见踪影，容子惊慌地在狭窄的店内来回寻找。一俊蹲在点心陈列柜前，看见容子的身影，他开心地笑了。“小俊，想买什么吗？”容子弯下身问。“没啊，妈妈，我没想买。”一俊笑着回答。“是吗，小俊真了不起。”听到容子的赞美，一俊两手捂住脸，发出清脆的笑声。容子右手拿着超市袋子，左手牵着一俊的小手走上马路。宽宽的马路上车辆络绎不绝，两侧是成排的高楼建筑，宛如巨大的城墙。四年前，容子和久野真一结婚后，才第一次来到这个街区。对于在东京上大学的容子来说，这是她第二次到东京长住。看到宽阔的大马路和沿街的高楼大厦，容子十分兴奋，“就要住东京了耶”！二十岁前后那段时期，虽然在东京待过，但一直住在宿舍里，自己一直没有实际生活在东京的感受，就这样带着浮光掠影回到了故乡。所以当她结婚、搬家，来到这个街区时，她才第一次感觉身在东京，仿佛已将美好的未来握在手中。当时，一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稍微走几步路就出了一身汗。容子住的大楼，位于马路巷子的坡道上。从意大利餐厅的转角走进去，爬上坡道，容子注意到一俊的头发湿了。她蹲下来取出手帕，使劲地把一俊的脸擦了一圈。“回到家里，妈妈做冰沙给你吃。”容子说。“好棒啊！”一俊雀跃地叫道。一九九六年八月 一九九六年八月（2）他们手牵手走上坡，坡道前端如在热气蒸腾中燃烧般晃动起来。久野容子带着孩子走上坡道时，高原千花正待在运动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她坐在镜前的椅子上，把头发吹干。今天，在完成往常的训练项目之前做了检测，上半身的肌肉量增加，身体脂肪减少了百分之零点二。因为之前上半身的肌肉量数字一直没什么改变，所以千花心情大好。“高原太太，今天的有氧运动你不参加吗？”一个梳马尾的女子朝着镜子里的千花喊道。那个女孩常在有氧课里遇到，但千花想不起她的名字。“今天我跑了五公里，已经够多了。你看我，怎么样？”千花弓起右手臂，用力挤出肌肉。“哎，这怎么回事？”女子走近，摸摸千花的上臂。“肌肉量增加了耶，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呢。”“哦，真棒！手臂的肌肉很难练。不过，高原太太，脂肪也没像你担心的那样增加嘛。”“如果没脂肪，我就不用到这儿来了。”哈哈哈，女子笑了。“那，我先走了。”她离开镜子前。千花到俱乐部的柜台取回会员证，在入口旁的沙发坐下，用手机打给母亲。“妈，小雄在干吗？”孩子寄在母亲那里，千花询问他的情形，母亲说，刚刚睡下。“这样啊，那我去买个东西再回家没问题吧。想买什么跟我说，我一起买好了。嗯，嗯，我知道了。好啊，反正有车，重也无所谓。好——四点左右会过去。三点半帮我叫小雄起来。别忘了哦。”千花再三强调三点半，然后走出运动俱乐部，绕到后面的停车场。她打开车门，车里虽然放了遮阳板，还是像洗桑拿一样热。打开空调和所有车窗，启动引擎，按下CD开关，千花把方向盘往旁边一打，驶出了停车场。播放的U2专辑是丈夫贤的爱好。“鸡肝、酱油、西瓜，还有烤肉的材料。”千花反复念诵母亲托买的东西，以防自己忘了。车里终于凉快了一点，千花关上所有窗子。父母爱吃鱼多过吃肉，要她买烤肉的材料，大概是想留她和雄太在家吃晚饭吧，千花思忖着。买西瓜，是因为雄太爱吃。待会儿打电话给贤，叫他如果早下班就到娘家去接她吧。这样一来，连晚餐都省了。千花在红灯下停下车子，从CD匣里取出U2，放进恩雅。水一般的音乐在凉爽的车里扩散开来。太阳正在斜前方，仍旧放射出如同正午时那般强烈的光线，马路旁的树木和大楼全都映射成白色。千花想起雄太熟睡的脸，那个会像大人一样皱起眉心、微张着嘴的两岁儿子。千花在目白路等红绿灯的时候，小林瞳坐在缝纫机前，在刚缝好的窗帘上打开信展读；脚边盖着毛巾被沉睡的是儿子光太郎。驶过高速公路的车流噪声，如同雨声般穿堂入室。信是“气球会”的马场好惠写来的。瞳今年秋天就要过三十三岁生日了，加入“气球会”大约十年，但最近已很少参与了，连两个月才寄来一次的会刊，她都是连封套也没拆就丢进垃圾桶，不过她和好惠还是有联系。住在札幌的好惠比瞳大两岁，从事看护福利的工作。好惠和瞳都不喜欢打电话，所以一直都以书信往返。好惠的信跟两个月前那封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说的都是她在“气球会”对一位住在横滨的男士颇有好感，但因为多年没与男人交往，不知该如何缩短距离云云。两个月前的信中，好惠还说她想请个假，一个人到欧洲去旅行，让瞳大为震惊。但今天上午送到的信中却写着，最后还是没休成假，决定放弃旅行。瞳心里暗忖，应该不是休不成吧。恐怕是虽然想去，但真正要出发前，却又胆怯起来才是。瞳觉得好惠跟自己很像，所以才会在“气球会”里成为好友，并且一直保持联系。两个人都胆小、谨慎、笨拙和太敏感。如果好惠真的一个人去异国旅行的话，她会觉得自己被抛下了。这个夏天，好惠放弃旅行这件事，令瞳深深放下心中的大石。但同时，她也厌恶自己这种心情。一九九六年八月 一九九六年八月（3）“嗯”的一声，光太郎醒了，但仍旧躺在地上“嗯啊”哼着。瞳把信塞进信封，连忙把光太郎抱起。“醒了吗？小光醒了啊。”她抱在怀里哄着。快满三岁的光太郎，趴在瞳的颈边哭起来。“没事没事。小光早啊，不哭不哭。等下凉快一点，我们去买东西了。今天吃什么好呢？”瞳一边拍着光太郎小小的背，一边用唱歌的调子说。搬来这栋大楼三年了，却连窗帘也没装，瞳从窗口往外看，恰似雨声的车流噪声源源不断地涌进房屋中。当瞳哄着光太郎的时候，江田佳织坐的计程车走在明治路上，在后座看着表。三点四十分，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她会提前一小时抵达。佳织望向花园广场①的三越，心中决定如果时间还早，就去喝个茶吧。四点左右，佳织下了计程车，边走边欣赏花园广场里的设计，但是今天她的物欲完全没被刺激起来，直接往楼上的书店走去。看看新书区，瞥过花车陈列的口袋书，又去瞧瞧外国文学的书柜，然后走到儿童图书区去。女儿衿香去年开始会读写平假名，虽然还在幼儿园中班，但只要平假名较多的书，就算不是绘本，她也能读。像《艾玛与飞龙》、《不不幼儿园》、《森林的怪兽海那索吾尔》，以及《回家的艾尔达》，佳织近来着迷于让衿香读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书。待她回过神，手上已经抱着好几本了。但是，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书带到约定地点。不但重，而且看起来就像个孩子的妈。要不要请快递送呢？犹豫了半天，佳织还是把书一本一本地归回原位。又不是非到这里才买得到这些书。佳织离开儿童图书区，再次瞄了一眼新书区，然后走出书店。她留心避开女性杂志区，走进洗手间补妆。时间虽然还早，佳织还是走出花园广场，往威斯汀饭店走去。一楼的咖啡座当然还不见田山大介的身影。佳织对服务生说，等会儿还有一个人，坐吸烟区。然后就座，点了冰咖啡。今天一定要成功，佳织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咖啡厅对自己说。今天绝不能失败，她要对大介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佳织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田山大介是她的上司。佳织六年前辞去工作时，已经是生产前两个月。那家公司主要出版的是女性的流行、资讯杂志和漫画杂志。经过几次调职之后，佳织被分配到出版以二十世纪女性为标的室内设计杂志编辑部，田山大介就是当时的总编辑。而且，在佳织认识现在的老公江田护之前，曾经秘密与大介交往。刚开始和江田护交往时，也仍然与大介见面。婚后，肚子里怀着衿香的时候，他们还有联系。事实上，她就是决心忘了大介，才与江田护交往、结婚及怀孕的。不，正确地说，她是为了让大介担心才作下这个决定的。虽然佳织不想承认，但她早就意识到了。她以为跟另一个男人交往，大介会感到惊慌。如果告诉他，她要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大介会阻止；如果向他宣告自己怀孕，大介会紧张地让事态有所发展。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所以，佳织只好真的交往、结婚、生子。“没那回事！”当然，佳织的内心也提出辩解。我是真的爱着江田，也认为跟他结婚，一定可以建立安乐的家庭。生产的时候，她甚至感动得哭了。她在心底坚定地说，我要用一辈子保护这个孩子。就算是今天，她也无法想象没有衿香的日子是什么模样。难道不是吗？大介不应该左右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跟他一刀两断，属于我自己了。佳织蓦地抬头，她不用看到大介的身影也知道他来了。果然，推开饭店大门，朝着咖啡厅走来的，正是大介。他笔直往前走，对服务生说了些什么，同时向四方张望，最后，与佳织四目交接。大介正色地举起一只手，朝她走去。虽然她已经认识这个男人许多年，仍感觉心脏怦怦直跳，抓起吸管的手正微微颤抖着。这是临阵上场前的紧张吧，佳织宁愿这么认为。今天我们就要分手，就是这次，我要把这个男人赶出我的人生。因为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开口，那就再陪他睡一次也行，这点小事无伤大雅。佳织这么想着，对在她面前坐下的大介嫣然一笑。“等很久了？”大介问。“我刚好想去买东西，所以先来。”佳织笑着说。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1）校舍和教堂在草地上围成“冂”字形。走进幼儿园门口，是一排迷你鞋柜，放在柜里的鞋也是超迷你的。鞋柜后面，较宽敞的空间放了一张桌子，几个女人正在排队。容子带着一俊排到队伍最后面，人龙渐渐缩短，容子肆无忌惮地望着前面女人的背影。那女子穿着红色短袖针织衫，搭配黑色窄管裤，头发剪得短而齐，露出白皙的颈。就算只看背影，也展现出高雅的气质。容子觉得，她就像在图书馆偶一翻到的、锁定年轻妈妈的流行杂志上出现的模特儿。“妈咪——”一俊尖锐的声音在周遭响起，前面的女人回过头，容子慌乱地避开视线。“妈咪，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做什么？”一俊好像故意加大了音量，容子手指抵在嘴唇，用气音“嘘”了一声。转过头来的女子冲着一俊笑，接着抬高视线也给了容子一个微笑。容子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流行杂志上出现的女子，意外地有一张亲切的脸。不久，轮到前面的女子。她把信封交给桌前的女人，并收下那女人给的文件后，点了一下头离开队伍。容子从皮包里取出跟那女子同样的信封，也接到同样的文件。那张文件最上方写着入园考试日通知，左上方用订书针固定。离开队伍，回到小鞋柜包围的玄关，容子先帮一俊穿鞋。“其他家也去报名了吗？”容子听到话声抬起头，刚才那个女子正朝她微笑。“有啊，那个……”“哪一家？”跟好友聊天的率直口气，令容子有点难以招架。一俊目瞪口呆，仰望那个女子。“我报了这里，之后还有樱桃幼儿园。因为日程没有重复嘛，不过这里还是首选。”她毫不忌讳地说着。容子帮一俊穿完鞋，自己也穿好，然后站起身，拉住一俊的小手。她一往前走，那女子也并肩同行。容子自忖，静默不语，有些尴尬，便努力寻找话题。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我先生说，大学附属的幼儿园比较好。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有那张嘴会说，气死人了。”她边说边把挂在手上的风衣拿起来披着。“啊，对了，我姓高原。”像是突然记起般，她说完点了一下头。对了，名字。“我姓久野。”容子也点头回礼。她继续想话题，但脑袋里好像有个黑洞，把所有词句都吸进去了，什么也想不出来。“如果你还有点时间，我们去喝个茶吧？前面有家意式餐厅，这个时间过去，应该只喝茶就行。”“啊？哦，呃——好啊，如果只待一会儿的话。”容子手足无措地回答。意大利餐厅面对马路，门口有国旗飘荡。这家店容子也很熟，因为从这个转角往上走，就是容子住的大楼。但是她从来没有踏进来过。“只喝茶可以吗？”那女子拉开玻璃门，像来到亲戚家般大声问道。“他们说没问题。”女子回头笑说。真美的人，容子仿佛现在才察觉似的暗忖着。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但可能是午餐营业时间刚过，几张桌上还留着用过的餐盘，店里弥漫着大蒜的味道。那女子脱掉风衣，直接走到干净的桌子旁。容子环顾整家店，没看到儿童坐椅。“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子在容子对面坐下后，身子俯到桌前问一俊。一俊憋着一张脸，仰头看容子。“你叫一俊呀，自己说嘛。”听容子一说，一俊两手捂起自己的脸。女子开朗地笑了。“我叫高原千花，阿姨也有个跟一俊一样大的小朋友啊，他叫雄太，不过今天没来。你们要做好朋友哦。”“对不起，我叫久野容子，请多指教。”容子觉得对方都报上姓名了，自己也应该说。服务生走过来点餐，是个个子高大的欧美人士。容子心中一凛。“我要卡布奇诺，容子呢？”“那，咖啡就好。”“一俊弟弟呢？”一俊再次抬头看容子。可能是陌生的外国人把一俊吓到了，他紧抓着容子毛线衣的一角，又露出快哭的表情。“这孩子啊，给他水就好了。”“我们也有柳橙汁哦。”外国服务生说。“那——那就柳橙汁好了。”容子对他流利的日语有些吃惊。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2）“你去参观了几家？我已经可以写本书了呢，最后选定的就是圣荣。樱桃幼儿园也不错，不过他们的方针有点太过抽象。”“我只是担心园里的庭院会不会太小。”容子讷讷地说，她发现只要开始说话，自己的紧张就会逐渐消散。“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圣荣园长说的话，一下子就击中我。用‘击中’好像有点怪就是了。”“你说的是‘不想让他们成为只有一种价值观的大人’……那句吗？”容子也笑了。“那句也是，还有像‘培养他们感受无形事物的感性’，其他的，还有那个什么……分班。我家那孩子，现在还是独生子，所以我希望尽可能让他跟大一点的孩子，或是以后跟晚一届的小朋友一起玩。”“那个做法的确很好，这附近其他幼儿园都没作过这种尝试。”咖啡、卡布奇诺和柳橙汁送上来了。容子在果汁杯里插进吸管，递给一俊。一俊一边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千花。“容子，你要让他去才艺班吗？”千花嗫嚅着，好像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怎么可能！我们哪有那么多钱？而且他这么小就要学才艺的话……”“有道理。”千花露出灿烂的笑。容子暗忖，她真是个表情丰富的人，“总觉得这附近才艺班特别多呢。不过我也想过了，以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拼命念书，如果现在就让他去，实在太可怜了。”“要顾虑的事还很多呢。”容子说。“说得没错。”千花说着，啜了一口卡布奇诺。杯子离开嘴边时，唇上沾了白白一层泡沫。“高原太太，这里。”容子笑着指指自己鼻子下方。“哎呀，真不好意思。”千花连忙用纸巾擦擦鼻下，两人面面相觑，一起笑出声。考试的时候你要怎么穿？你先生怎么穿？作了哪些准备？为了问千花问题，容子在脑海中不断组装该说的字句。她不想说些追根究底的话题，但才开口说“请问”，一俊在椅子上就不老实起来。妈妈——一俊绞拧般地叫着，同时不断扭动身体。“考试那天，你们夫妻当然都会去吧？”容子不理会一俊问道。千花正要回答，却“啊”了一声，两手扶住快要翻倒的果汁杯。一俊扭动身体撞到桌子，差点把杯子弄翻了。“你可不可以乖一点？”容子轻拍着一俊桌下晃动的脚，这个动作却把一俊惹哭了。他并没有哭出来，而是假哭。假哭是一俊最近学会的“伎俩”。“一俊，对不起啊，阿姨太多话了。”容子不禁厌烦起来，连忙向千花道歉。“一俊是个乖巧的好孩子。我们家那个才恐怖咧。……啊，我得去接孩子了。没带他去，人家会抱怨，带他去了，又嫌我把孩子丢着不管。”“是你先生的父母吗？”容子把假哭又手脚乱挥的一俊压住，才问千花。“不是，是我的父母。今天突然请你出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很高兴，希望我们都能中选。”千花站起来，所以容子急忙从皮包内掏出钱包，也让一俊站起来。“我请你来的，所以我付。”“不用啦，不用，我的自己付。”“真的没关系啦，下次再由你来付。”千花抽起账单走到收银台。结完账后，她挥挥手：“注册那天再见。”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哇——哇啊啊啊——容子抱起大哭不止的一俊，抱着真想钻进洞里的心情走出店外。一俊开始挣扎，于是容子把他放下来。“好了，别哭了，小俊。”哇——啊，一俊继续哭叫着，但已经没有眼泪了。“好啦，回家吧。”容子拉着一俊的手，转过餐厅的转角，开始往坡上走。一俊还在扭动，但已经镇定多了。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3）杂志上的人的生活样貌，果然就像登在杂志上的感觉吧，容子一边走在坡道上一边想。精致的料理放在精致的餐具上，开启家庭派对，周末全家人到餐厅吃饭，偶尔把孩子寄在娘家，夫妻来个双人约会。容子仿佛从她的容貌、动作和言谈中，窥见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生活样貌。事实上，就算她真的过着杂志上呈现的生活方式，容子也不觉得羡慕。她早就在学校时学到，这世间就是有与自己相隔遥远的人，而且这世间就是由那种人构成的，也知道羡慕那种人是多么愚蠢无聊。所以，只要单纯与那种人认识就很开心了。那天晚上，把特地为丈夫真一做的菜摆上桌时，容子说起申请幼儿园的经过。但是，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的不是幼儿园，而是今天才认识的那位母亲。她如何美丽，如何像女明星一样时髦、开朗、慷慨……“真有你的，已经交上朋友啦？”真一笑容满面地说，容子也随之高兴起来。性情温和，很少扯开嗓门说话的真一，一年前告诉她“你的事我不想再听了”。那时候容子在儿童馆、儿童图书馆和公园，全都交不到朋友。她会特意等待真一回家，对她认识的母亲们、她们的育儿方式，以至这个区的儿童设施，提出批评或感叹。交不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容子感到焦虑，甚至写信到报纸上的人生咨询专栏。“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别那么焦虑，只要孩子去上幼儿园或学校，朋友自然就会多到我应付不来。真是这样呢，还好听你的。”她把味噌汤和白饭放在托盘送到桌上。真一不喝酒，拿起饭碗就开始吃。“可是还没确定会上哪家幼儿园吧？”“是啊。不过，在选幼儿园的阶段，价值观相近的人都会走到一起吧。今天遇到高原太太的时候，就印证了这个想法。所以，就算到第二志愿或第三志愿的幼儿园，一定也会遇到那种谈话投机的人。”“也是啦，如果能上第一志愿当然最好。说到这里，连我也开始紧张了。”真一说完，又扒了好几口饭，“喂，小俊啊，等下我们洗澡来练习考试那天要做的事。”一俊在电视前面玩积木，听到爸爸的叫声，立刻站起来跑到爸爸的脚边去。“还没啦，等我把饭吃完嘛。”容子听着丈夫的话声，走去洗浴室。希望他能录取啊。希望能与高原太太一起到圣荣。一定要录取呀。容子在心里再三祈祷，开始刷起浴缸来。等待搬家货车到达前，繁田茧子百无聊赖地在大楼内踱着步子。走着走着，不觉换成了跳舞的姿势。她张开两手踏着步子。“这是真的。”茧子在心里低语。但还不够！“这是真的！”茧子大声叫了出来。整个房间从头到尾都是全新的。不论是地板、家具、浴室或厕所，还有每个房间的壁纸。她不断在这两室两厅的房子里跳来跳去，然后拿着烟走到阳台。风很冷，但这种冷令心情舒畅。四楼阳台的景观说不上好，只能看见马路对面的灰色大楼。那栋大楼的窗子映照出蓝色的天空，但是，就算从窗口看到的是大楼，都会令茧子的心情雀跃起来。她本以为非得过六年的节约生活，才能买得起公寓大厦，尤其是市中心的公寓大楼，除非中了彩票，否则根本不可能。偶尔想到她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坐十分钟公车，再坐四十分钟电车才能到池袋的郊区房子，就不禁郁闷起来。但是，现在自己却待在这么宽敞的房子里。浴室有自动加热功能，系统厨房有内藏的烤箱；玄关是自动锁，厕所有免冲洗马桶。而且这些不是租的，全都属于自己。茧子好想趴在阳台上向外大声尖叫。但她没那么做，而是不断吸着烟，把烟灰弹进咖啡空罐里。今年夏天，佑辅的父亲过世。他脑溢血倒下，两天后就撒手归西了。佑辅的老家在川崎，两人一起回去奔丧，度过混乱浑噩的几天。四十九日住在川崎家的那晚，婆婆把佑辅和大伯康平叫去，关在放置全新佛坛的和室里密谈。想回家回不去的茧子与嫂嫂翔子一起收拾四十九日餐会过后的餐盘。翔子怀孕八个月了，所以几乎都是茧子在做。“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呢。”茧子擦着刚洗好的寿司桶时，翔子说。“把我们两个排除在外，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茧子说。她对翔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对婆婆或大伯也是同样的感觉，不过在繁田家族的亲戚中，翔子是最说得上话的。“说不定是分配遗产之类的。”翔子说完就笑了。“遗产应该也没多少可分吧。就算有，我们家一定也分不到，因为是老二嘛。”茧子喃喃说着，手心用力挤向菜瓜布。是的，母子三人的谈话，的确与遗产分配有关。那天深夜，佑辅在回家的电车上，把母亲的话转告给茧子听。土地的部分，因为父亲退休那一年，就在母亲的同意下，将它转为共同持有人，所以不需要付遗产税。父亲留下的存款和死亡保险金，加起来总共有五千多万。佑辅说，母亲有意把房子改建为亲子双户住宅，希望兄弟俩其中一个回家住。父亲的遗产金扣除给律师的费用、改建房屋的费用后，剩下的由母子三人均分。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4）“唉，那么佑辅也分得到喽？”她不觉脱口而出，但又担心话听起来太势利，于是补了一句，“我是无所谓啦。”然后又说，“突然说什么亲子双户建筑，又叫人搬家，太那个了吧。”等于绕个圈子表示不想搬回去同住的意思。“听说，如果搬回去的话，还有大奖咧，这么说有点怪，不过，就是那个意思啦。我妈说，搬回去的人她会多分一点。所以我哥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搬，翔子嫂不是要生了吗？不过，反正我们多少也能分到一点，好歹我们也算是正式的继承人。”“是哦！”茧子悄声回应着，但心里想，还是不要太过期待才好，因为实际上也只是“分到一点”罢了。最后，妻子身怀六甲的康平，同意回去与母亲同住，而佑辅则得到一千万左右。听到佑辅报告这件事，是在做完四十九日的一星期后。茧子对这一大笔钱大为吃惊，简单算了一下，她得花十年以上才存得到这笔钱。虽然听说等改建估价正式决定后，才会把钱汇到佑辅的账户里，但佑辅和茧子商量后，决定用这笔钱去买一个商品房。尽管两人说好等钱进来再去找房子，但茧子无聊之余，随手翻看房屋情报杂志，终于按捺不住兴奋期待的心情，和市中心的不动产业者联系，看了好几间房子。茧子无论如何都想住在市中心，所以除了新房，也将中古屋纳入选择范围。十月之后，她接到业者电话，说是出现了绝佳的选择。茧子只身去看那个房子，从地下铁车站徒步只要两分钟，从该车站转乘的话，不论到新宿、涩谷、池袋都用不了三十分钟。虽然是中古屋，但才盖五年，房子还很新，目前已经清空，而且重新装修了。一走进屋内，茧子决定“就是这里了”。不管怎么说，全新的房子看起来就是干净许多，新颖的设备还散放出明亮的光。没有老旧商业街、餐厅和风化场所的街区，营造出光洁清爽的生活感，这也是茧子中意的原因。她之前住的街区，车站前商业街和酒店交杂林立，坐上公车，就会看到一片辽阔的田野，国道沿线还附属有家庭餐厅和廉价鞋店的超级市场，这一切都让茧子觉得很老旧。可是钱还没有汇进来哩，面对裹足不前的佑辅，茧子想尽办法游说。隔一星期，茧子便带着佑辅第二次去看屋，她带着煽动的语气说：“就决定这里吧！”连推销员的台词也搬出来压阵，“请想想看，以这种条件，根本买不到这样的地段、房龄、隔间”云云，在这种态势下，最后佑辅当天就签下订屋契约。佑辅的母亲先支付了部分佑辅的遗产分配金三百万。这笔钱之外，茧子向父母借了一百万，再从佑辅和自己的储蓄中领出五十万，全部加起来作为首付款。佑辅母亲表示，既然先付了一部分，其他的，就等房子改建好再给。“小气老太婆！”茧子在心里咒骂，计算在拿到钱的时候，提前还清贷款。然后，茧子选在三天连假的第一天，也就是今天搬家。过了下午两点，搬家公司抵达，工人遵从佑辅的指示，将纸箱和家具搬进屋内。佑辅叫茧子“买些冷饮回来”，于是她走出家门。大楼前方数十米处就有便利商店，这一点也让她十分开心。茧子提着装了运动饮料和凉茶的塑料袋回到大楼时，另一名住户正用钥匙打开自动门锁。那是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窄腰宽摆大衣的小女孩。女孩回头直盯盯地仰看茧子。母亲也回头时，茧子用加重的开朗口气问候：“你好！”同时钻进共同玄关的大门。为避免被当成可疑人士，她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钥匙，说：“我姓繁田，今天才搬来，就是——四楼的401号。先跟您打一下招呼。”她赔着笑一边说，一边与母女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是吗？我是601的江田，请多指教。”身材姣好的女子说完，轻轻点头。“夫人。”茧子心中蓦然想到这两个字。杂志上经常可以看到这种住在市中心的时尚人妻，但她以为那些贵妇都住在世田谷区或港区，是个遥不可及的异国。然而，跟她一起搭电梯的母女，不折不扣就是杂志里的夫人与大小姐。完全看不出年纪的母亲穿着纯白大衣，襟口可见里面的藏青色套头衫与小颗珍珠项链；五官秀丽的小女孩，则是藏青色大衣搭配深咖啡色长靴。“夫人”原来真的存在啊，茧子暗暗思忖。“等一下我们再上去拜访。”茧子说完后，才觉得自己说话的方式似乎不太对，但她也不确定是哪里有问题，管他的，反正有用敬语就是了。“请不用这么客气。”自称江田的女子微笑着回答。与她手牵手的小女孩迎着茧子的目光，恭敬地说：“您好，我叫江田衿香。”态度宛如大人，令茧子傻住了。“我是繁田茧子。”她连忙跟女孩说。哎，怎么自己变得跟她同龄似的？这么一想，更觉得怪怪的。电梯到达四楼。“那就再会了。”茧子道别之后出了电梯，然后看着关上门的电梯，呆呆地望着楼数灯号。橙色的光经过“5”，到“6”时戛然而止，茧子望着“6”这个数字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子。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5）搬进来还没三十分钟，物品已经都在屋内就定位了。茧子到时，佑辅正要付钱。她向站在走廊上无所事事的年轻搬运工说：“饮料来了，请用。”顺手将饮料袋交给对方。搬家公司回去后，茧子和佑辅开始拆箱。头期款和其他花费使存款几乎告罄，所有的家具都是从旧家搬来的。灯罩、餐具架和白木圆桌，在茧子看来跟崭新的房子格调完全不搭。更讨厌的是，这些家具放进来之后，原本闪着光辉的新家瞬间失去光彩，成了穷酸的草窝。等待搬家公司时那种昂扬的兴奋，已在茧子心中蒸发消失了。下午五点多，所有纸箱都清空了。两人一边合力把箱子捆扎起来，一边讨论晚餐。虽然纸箱都摊平放置，但整间屋子都还没整理，所以决定到便利商店买便当吃。“我还是想把家具都换掉。”走向几十米外的便利商店时，茧子说。“我也想啊，可是现在不可能马上换。下个月会发奖金，我们再慢慢买齐吧。”“也对。我们可以慢慢看，等看到喜欢的再买齐就好了，没必要急。”两人在便利商店买了啤酒、便当、明天早餐吃的面包、牛奶和零食。茧子拉着丈夫没提东西的另一只手，漫步走着。佑辅打开自动锁的时候，茧子注意到玻璃门另一侧有一家人正要出来，而且她一下子就发现是中午遇到的夫人。门开了，茧子两人先一步跨进大门。“哎呀，你好。”夫人亲切地朝她点头，随即对旁边的丈夫说，“他们是刚搬来的。”那声音真温柔呀，茧子想。“敝姓繁田，请多指教。”佑辅说，茧子也深深一鞠躬。茧子回头望着走出门口的那家人。先生个子高挺，气质与妻子相似，无可挑剔的帅气与自信的笑容。刚才穿着白大衣的夫人，换了黑色毛衣的裤装，穿着藏青大衣的小女孩则换了格纹洋装。她没穿大衣，所以应该是搭车外出吧，茧子想。“我们生个孩子吧。”“什么？”茧子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因为实在太唐突了。“没什么。我想房子也有了，可以开始考虑了吧。”佑辅凝视着楼数灯号，自言自语地说。这人也真是的，买栋屋子就生出些感慨来，茧子自顾自想着。与教堂坐落在一起的庭园，在柔和的阳光下洋溢着明亮的氛围。带着大都同龄的孩子的母亲们，或是围成一圈聊天，或是几个好友一道往幼儿园里走。瞳带着光太郎，也想找个人谈谈话，但不知该找谁说好，只好漫无目的往门口走去。一对母子靠在门边。这个入园注册的日子，有些母亲穿着套装或洋装，但站在那里的母亲却穿着牛仔裤，上身随意搭配男性的大衣。正抬头看母亲的男孩，则穿着露出膝头的短裤和厚重的大衣。那位母亲也和自己一样，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找人攀谈的模样，瞳见她那样，虽然有些踌躇，还是提起勇气向她打招呼。一直走到面前，她还没看见瞳。“你是来注册的吧？”瞳带着点惶恐出声问道。但瞳想，她或许在等人吧？因为那个女子看到瞳，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展开笑脸问：“是，我们已经办完了。您也是吗？”“是的，我叫小林瞳，这孩子叫光太郎。哎，快打招呼呀！”光太郎躲到瞳的后面，但还是小声地说“你好”。“你好。”那女子弯下身对光太郎说，“我叫久野容子。说呀，你叫什么名字。”随即拍拍一旁男孩的背。男孩不知是不是羞怯，倏地把背转过来。瞳笑了，容子也笑了。“这孩子非常怕生，他叫一俊。”“可能跟我们同班呢，以后请多指教。”“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