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留下来的家具像额外的红利,是意外的收获。有些家具还可以用,杯盘也很有价值——罗索夫特瓷器,甚至比米丽娅姆请客用的瓷器还高级,拿来日常家用实在太过可惜。在后院里,姐妹俩发现零零星星的茶具组,藏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在老橡木多瘤的树根里,在紫丁香花丛下,而且也都只有稍稍锈蚀。但是这些找到的宝藏很快就变成难以忍受的负担。搬多少东西进来,他们就得搬多少出去。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留下来呢?住进来两个月之后,有个热心助人的邻居自动自发地告诉他们,前任屋主在厨房里被谋杀,凶手是她的侄子,她唯一的继承人。第十一章(3) “所以房子才会被拍卖。”那位邻居堤莉·宾罕说,“她死了,他坐牢,所以不能继承。”她压低声音,尽管两个女孩根本听不见,也对这种隔着篱笆的闲话八卦没兴趣:“嗑药。” 悚然一惊的米丽娅姆想说服戴夫抛售这幢房子,就算赔本也在所不惜。他们可以在市区置产,她对他说,知道这对他很有吸引力,在波尔顿丘找幢气派的连排屋安家立业。当年社区更新计划的时代还没来临,市区也还没开始重现生机,但是米丽娅姆对房地产的直觉向来很准。如果戴夫当时听她的劝,他们到头来会有一幢价值高得多的房子,因为在他们巴尔的摩西北角的那个小地方,房地产价格多年来始终未涨。 而且,当然,两个女儿也还会活着。 这是米丽娅姆和自己玩个不停的秘密游戏,尽管她也知道一点用都没有。重回往日,改变某件事。不是回到事发的那天。那太明显,也太容易了。在那天黎明破晓之前,在珊妮决定要到购物中心耗一个下午,而希瑟也求着要和她一起去之前,她们最终的命运就已注定了。但是如果她可以再回到更早一点的日子,那么命运就可以改写。如果在米丽娅姆的催促之下他们抛售艾尔贡昆巷的房子,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没买那幢房子,那么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很想知道现在拥有那幢房子的是什么人,现在的屋主是不是知道它招引死神的能力。房子里发生过凶杀案已经够糟的了,但如果屋主知道艾尔贡昆巷的来龙去脉……不,就连米丽娅姆都卖不掉那幢房子,虽然在她事业的巅峰时期,几乎没有什么是她卖不掉的。 事后诸葛亮,俗话是这么说的,但也不见得。女儿失踪之后,戴夫对他们的过去比他们的当下看得更不清楚。他对其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说,他们的问题,他们之所以招来嫉妒,全是因为他们太快乐了。生活太完美,所以才会遭此厄运。听戴夫说来,艾尔贡昆巷简直是如假包换的伊甸园,是某些未知的力量偷偷缠上他们的生活,把罪行强加在他们身上。 媒体也照单全收。当时的人没这么愤世嫉俗,资源也比较少。换成今天,一对失踪的姐妹必然会占据全国性的新闻频道,提供一个悬疑故事,好让那些知道自己小孩人在何处的幸运家长可以安坐家中推理解谜。当年,女孩的失踪只是地方性的新闻,只在《时代》杂志的失踪儿童协寻专栏占一小块的篇幅。米丽娅姆一再思索所谓的解决方案,如果能引起更多全国性的关注,或许更有助于达成她的期望吧,不过话说回来,不受打扰或许对他们来说比较好。换成是今天,某个爱好推理的博客可能会花上一整天的工夫揭发米丽娅姆不在场证明的真相,更别提快压垮他们家的债务。三十年前,警方可以保守这样的秘密,而“衡平信贷”更悄悄地销掉他们的一胎及二胎房贷。(小孩失踪,推定死亡?你们可以免费得到一幢房子。) 然而,戴夫的说法——如果是在今天可能会被说是“编故事”——证明对他的生意大有帮助,对她事业的帮助就更不在话下。特别是在第一年,那是吸引新顾客的主要因素。每当熟悉而流利地介绍,说她可以为有兴趣的卖家做些什么,或公司可以为还不够资格贷款的买家提供什么样的资金协助时,总有顾客,通常是太太,凝重地端详着她。你怎么撑过来的?是他们没问出口的问题。怎么撑不过来?是米丽娅姆没说出口的回答。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第十一章(4) 她有时会希望戴夫能看见现在的她,在一间和他以前经营的铺子差不多的店里工作。他会欣赏这种反讽——米丽娅姆,以前这么讨厌“带蓝吉他的人”的米丽娅姆,卖着瓦萨坎的陶器,和戴夫多年前在巴尔的摩中产阶级还没准备好使用这类餐具之前,就打算说服他们买下的一模一样的陶器。但是,她需要工作,而且,尽管她并不太喜欢艺廊老板的品位,但她第一眼就喜欢他这个人。乔伊·弗莱明是个乐天夸张的同性恋男子——和顾客谈话的时候是如此。但是米丽娅姆一见到他就知道,那不过是他的表演,为了掩饰某种阴郁与哀伤的表演。假面乔伊,她现在都这么叫他。“有客人来了。”她会喊他,“该把脸戴上了,我们摆在门口瓮里的脸。 ”“我准备好了,里格比小姐 ①。”乔伊回答,刻意拖长声音,强调他的得克萨斯口音。尽管米丽娅姆对乔伊的品位不敢领教,但要卖掉他进的货,她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她的秘诀是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优美的仪态和玲珑有致的身材依旧,一头黑发已有几缕银白的她,有一股矜持冷淡的气质,会让购物者情不自禁地疯狂采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赢得她的认可,才能证明他们的品位与她旗鼓相当。 ①Eleanor Rigby是“甲壳虫乐队”一九六六年的作品,歌词中提及里格比小姐活在梦中,在窗前等待,戴上摆在门边瓮里的脸,不知为了谁。 这天早上店里很安静。雪鸟已经开始北返;复活节带来的盛况还要再一个星期才会出现。米丽娅姆最初是在一九八九年复活节的周末来到圣米盖尔阿连德的。纯粹是个意外。以前,复活节对她来说只是个世俗的假日,只不过就是她精心组装的礼篮,以及找出戴夫煞费苦心藏在院子里的彩蛋游戏。他们夫妻俩都不是在严守教规的家庭长大的。米丽娅姆是“犹太人”,戴夫是“路德教派”,但是意义就只等同于她是德国人,而他是苏格兰人。虽然有许多人建议她回归宗教以抚平哀恸,但是女儿失踪之后,米丽娅姆对宗教更加没有好感。“信仰不能解答任何问题。”她对她爸妈说,“只要求你等待一个在你死后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出现的答案。” 不过,米丽娅姆向来接触的宗教是温文有礼、庄重严肃的。就连戴夫奉行的“五道”都是强调自制、低调。而在墨西哥,宗教还带有几分野蛮、非法的色彩。她怀疑这是不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禁止宗教,天主教被赶入地下的后果。不过呢,她也是定居此地数年,浸淫在诸如艾伦·赖丁 ①的《遥远的邻居》和格雷厄姆·格林 ②的《化外之路》等书之后,才开始推论出这样的想法。抵达圣米盖尔阿连德那天,她只知道那一大群浓妆艳抹的人仿佛在等待摇滚音乐会开演,于是她出于好奇加入他们的行列。最后,有一列游行队伍出现在眼前,一具栩栩如生得惊人的耶稣人像躺在玻璃棺木之中,由一群身穿黑色与紫色服装的女人抬着。躺在玻璃棺里的耶稣让米丽娅姆望而却步,但是抬棺的是女人,却让她很喜欢。那天是耶稣复活的星期五。到了复活节 ① Alan Riding,出生于巴西的英裔作家,曾任职《纽约时报》等媒体多年,其探讨墨西哥的作品《遥远的邻居》(Distant Neighbors)广受好评。②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知名作家,作品类型丰富,一九三九年出版的《化外之路》(The Lawless Roads)为墨西哥之游记。第十一章(5) 星期天,她已经决定要在圣米盖尔阿连德落脚了。 周年纪念。有个确定的日期,当然啦,特定的日子 ——三月二十九日,她理当在这天哀悼女儿的。但是,在复活节星期五与复活节星期天之间的那个星期六,才是让米丽娅姆念念不忘的时刻。事关重大的是那一个星期六,而不是那个日期。她假装那天去上班实在很蠢。就连戴夫,天真如戴夫也看得出来,一个房地产女销售员,就算是鲍姆加腾旗下勤奋程度排名第一的女销售员,也不必在那个星期六去上班,因为星期天根本没有任何售屋开放参观。如果戴夫没忽视妻子红杏出墙的历历迹象,如果他早一两个星期搞清楚她在做什么就好了。但他很可能是怕她会离开他。时至今日,她还是不知道,如果女儿还活着,她是不是会离开。 乔伊很晚才到,老板的特权。“得州佬。”他说,指着背后的窗外,有一群观光客用怀疑的眼光研究橱窗里展示的东西。他那个口气,活像老电影里的西部牛仔惊呼“红人!”一样。“掩护我。” “你是得克萨斯人啊。”米丽娅姆提醒他。 “所以我才应付不了他们啊。你去接待他们。我会在后面。” 米丽娅姆看着乔伊消失在布帘后面,那两片鲜丽的布帘隔开了店铺与后面的工作室。他满脸通红,圆滚滚的肚子在牛津布衬衫底下显得格外庞大,看起来很不健康的样子,但是他向来如此。她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有艾滋病呢。他宽阔的身材变得越来越壮观,而两条腿却还是瘦得像竹竿,摇摇晃晃的。假面乔伊,墨西哥人口中搞民俗艺术的老何。他们打从开始就乐于奉行“不问不答”政策,十五年来一直维持表面的和谐亲善。别问我问题,我也不会对你说谎。别把秘密告诉我,我也不会对你说。有一次,在一场冗长的晚宴之后,大家喝得醉醺醺的,被追求了好几个月的年轻小伙子拒绝的乔伊似乎准备要对米丽娅姆倾吐心声,和盘托出他的秘密。米丽娅姆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步用他显然需要的祝福挡掉他的告白。 “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很多事都不需要多说,乔伊。”她拍着他的手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碰到过一些事,一些你不常谈起的事。你知道吗?你把它摆在心里是对的。大家都说你应该说出来,可是他们错了。有些事最好别提。无论你做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你都不必对我或对任何人辩解。你甚至不必对你自己辩解。继续埋在心底就对了。 ” 隔天早上,在艺廊碰面的时候,她看得出来,乔伊对她的忠告心存感激。他们是好朋友,从来不谈重要事情的好朋友,这就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这是纯银的吗?”有个得克萨斯女人闯进门来,抓起展示在橱窗里的一条手链,“听说这里有很多假货。” “要判别很简单。”米丽娅姆说。她翻转手链,让女人看见证明是纯银的戳章。但是她没把手链交回到那女人手里,这是她的独门秘诀。她拿着手链,仿佛突然不愿割爱,仿佛她突然觉得好想自己留下来。一个简单的技巧,但却会让某些类型的客人疯狂地想拥有她手里的那个东西。第十一章(6) 事实证明这些得州佬买得起一大堆珠宝,非常典型。然而其中有个女人的品味比一般人好,看上了一件瓜达卢佩圣母 ①的古董祭坛雕饰。米丽娅姆发现她很感兴趣,就趋前使出拿手绝活,谈起雕饰上的故事,那缀满玫瑰花瓣的披肩如何燃烧自己,变成农夫献给红衣主教 ① Virgen deGuadalupe,墨西哥天主教徒所敬拜的圣母。相传五百多年前,一名墨西哥原住民在墨西哥城外看见圣母玛丽亚以墨西哥妇女的形象显灵,预示天主将庇佑墨西哥人民。 的斗篷。“噢,好感人。”那女人听得心醉,“真的好感人。多少钱?”“你真的是连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乔伊说。那群观光客已经在哈维尔滔滔不绝的祝福声中离开了。“谢啦。”米丽娅姆说。随着那群得州佬的离去,她闻到一股微风灌进店里。“你有没……今天早上是不是有个奇怪的味道? ”“就只有普通的霉味,我们一到这种冷天就闻得到的啊。干吗,你闻到什么味道?”“我不知道。有点像……湿淋淋的狗。 ” 不在卧室,珊妮回报说。不在地下室。不在紫丁香花丛底下。不在门廊。当然啦,不在的地方无穷无尽,而实际在的地方却只能有一个。米丽娅姆喜欢想菲茨终于跑去找她们姐妹俩,这么多年来一直陪着她们,像个忠心的守卫。 至于巴德,希瑟那条倒霉的毯子,只留下一块小小的四方形——和米丽娅姆一起来到墨西哥。一片退色的蓝布块,装在相框里,摆在她的床头柜上。没人问起这块布的由来。如果有人问,她会编个谎言。第十二章(1) 因方特一整天都被冲劲弄得振奋不已,到了伊登华德的车道前面 却踌躇不前了。疗养院——不管他们是怎么称呼这个地方的,退休社 区或辅助住宅,都还是不折不扣的疗养院——让他有点毛骨悚然。他 没右转开向伊登华德的停车场,而是左转开向购物中心,朝星期五餐 厅走去。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他饿了。下午一点钟觉得肚子饿,是他 的天生权利。他好几年没来星期五餐厅了,服务生还是穿着活像裁判 的条纹上衣,那套他向来就不喜欢的制服。裁判——负责计时、确保 规则遵行的裁判,怎么可能带给他任何乐趣呢。 菜单也同样让人摸不着头绪,一面促销大堆奶酪和油炸的餐点, 却又在其他的品项上加注净化碳水化合物与反式脂肪的含量。他以前 的搭档每吃一口东西都要这样分析,视她当时正尝试的节食法而定。 计算卡路里,计算碳水化合物,计算脂肪,还有呢,不停计算的美德。“我很乖。”南希会说,“我很坏。”他很怀念和她搭档的日子,唯一不想再回忆的就是她不停计算每一口放进嘴里的东西。因方特有一回对 南希说,如果她以为所谓的坏就是在甜甜圈里的那些东西的话,那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坏。 想起这些——他对女服务生微笑,不是服务他的这位,而是隔壁桌的那位。这是自我防卫式的微笑,“万一我认识你”式的微笑,因为马尾绑得高高的她看起来很眼熟。她条件反射似的对他咧嘴一笑,但没有眼神交会。所以她不是他认识的人。或者——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也许她是忘记他了。 他买好单,决定把车停在这里,穿过费尔蒙特大道到伊登华德去。那些地方会有什么样的气息呢?不管是像眼前这种超级豪华的公寓,或是只比乡下医院稍微好一点的地方,闻起来和感觉起来是不是全都一模一样:同时太热又太冷,塞满东西,房里有除臭剂和喷雾剂的香味与药味奋战。等待死亡的房间。越是奋力挣扎,就像这个地方,大厅周围有着色彩鲜艳的传单——博物馆之旅、歌剧之旅、纽约之旅——看起来就越明显。因方特的父亲在长岛的疗养院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年。那个地方毫无美言矫饰,有话直说:“你来这里就是等死的,所以拜托快点儿吧。”除了实话实说之外,当然还可以有委婉的说法。如果你可以负担得起像眼前这样的地方,当然就可以期待有那样的待遇。至少可以减轻家属的罪恶感吧。 他在大门柜台前停下脚步。他看得出来,柜台后的女人正在查对他的身份,想知道他是不是固定的访客。他也打量着她们,但没看见任何登记簿。 “威洛比先生在家。”接待员说。 当然啦,因方特想。他还能去哪里?他还能干吗呢? “叫我切特吧。”那人身上的咖啡色羊毛背心,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或许是克什米尔羊毛。因方特以为会见到一位年迈虚弱的老人,所以眼前这个整整齐齐、穿着合宜的人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年纪可能不到七十的威洛比看起来不比伦哈特老多少,而且一副相当健康的样子。该死,就某些方面来说,看起来甚至比因方特还健康。第十二章(2) “我没先联络就过来,谢谢你愿意见我。” “你运气不错。”他说,“星期四下午,我通常都到麋鹿岭去打高尔夫,但是这冬天快结束了,害得我们只好取消计划了。你的口音里好像有点我纽约腔?” “有一点儿。我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大部分的口音都不见了。再过个十年,我就会成天把什么‘喀水’(开水)‘影料’(饮料)的挂在嘴边了。 ” “所谓的巴尔的摩腔是一种劳工阶级的口音没错,和伦敦腔的来源很像。巴尔的摩有些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我敢向你保证,他们说话的腔调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表面上听来是纯聊天,但骨子里却是不着痕迹地说“我的家族很古老,也很有钱”,免得看似随口提起的麋鹿岭乡村俱乐部还不足以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地位。因方特不禁好奇,这家伙当警察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吗,想鱼与熊掌兼得。一个警察,也是一个从来不让同事忘记他大可不必做这份工作的警察。 如果是这样,大家一定恨死他了。 威洛比端坐在扶手椅上,依据他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头发底端那条汗线来判断,这应该是他惯常坐的位置。因方特坐在沙发上,这显然是女人买的沙发——玫瑰红,还不舒服得要命。然而,因方特一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就已明白,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女人住在这里了。公寓里有条不紊,维护得很好,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有些东西不见了。是声音。是气味。还有些小地方,譬如安乐椅上那条油脂线。他从自己的住处了解到这种感觉。你总是可以看得出来一幢房子有没有女人常住。 “根据记录,你拿走了贝塞尼的档案。我希望我可以带回去。” “我有……”威洛比好像有点不解。因方特暗暗祈祷他没早衰退化。他看起来健康状况良好,不过,这或许就是他还这么年轻就搬进伊登华德的原因。但是那双棕色的眼睛马上变得精明锐利。“案子有进展了吗? ” 因方特设想过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好答案了:“大概没有。但是我们找到一个女人,在圣阿格涅斯医院。” “说她知道内情?” “没错。” “说她是某人?” 因方特本能的反应是想骗他。知情的人越少越好。他怎么能信任这个家伙,怎么知道他不会把消息传遍整个伊登华德,用来当成重提当年勇的机会呢?然而,威洛比是最早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无论档案记录得多么翔实,他的观点必然还是很有价值。 “不准传出这个房间——” “当然。”他爽快地点头,立即允诺。 “她说她是妹妹。” “希瑟?” “对。”第十二章(3) “她提到她这些年人在哪里,她靠什么维生,还有她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不肯再多谈任何事情。她要求请律师,现在她们两个都防着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她昨天一开始鬼扯的时候,是以为自己惹上大麻烦了。她在外环道上出车祸——有人受重伤,应该不是她的过失,但是她从现场逃走了。后来警察发现她在七十号州际公路的路肩上步行,尽头是停车上下处的那一段公路。” “那里离贝塞尼家不到一英里远。”威洛比的声音像喃喃自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她精神失常吗?” “正式来说并没有。她接受过初步的精神状态测试,并没有问题。但是根据我非正式的看法,她脑袋的确有问题。她说她有个新的身份,有个她想保护的新生活。她说她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但是不会透露她现在的身份。我怎么想都觉得还有其他内情。但是如果要套她的话,我们就必须先了解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 “我是有这个档案。”威洛比说,他的神态有点腼腆——但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约是在一年前——” “档案已经被拿走两年了。” “两年?天哪,不去上班之后,时间也变得不一样了。我得花点时间才能告诉你说今天是星期四,如果我没定期打高尔夫——反正,报纸上有篇讣闻,让我想起一些事情,所以我就要求找个机会再重新看一下档案。我不应该留着档案不还的——我当然知道——但是伊夫琳,我太太,刚好就在那个时候病情恶化……嗯,没过多久就有另一个讣闻让我伤神了。我忘了档案还在我这里,不过我敢肯定,东西应该就在我的书房里。” 他站起来,因方特早就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事情会怎么发展了。威洛比会坚持要自己拿那个箱子,这位老先生表现得一副身强体壮的样子,因方特得想个办法帮他服务,却又不开罪他。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见识过这种情况。他老爸还住在马萨皮夸家里的时候,老是坚持要帮儿子从车子后车厢里搬出行李箱。他跟着老先生到书房里。但是,没办法,在因方特还没想出该怎么做的时候,威洛比就已经双手抬起箱子,嗯啊一声,微微咧嘴,把箱子摆在客厅的东方地毯上。 “讣闻在最上面。”他说,“我很确定。” 因方特掀开硬纸箱的盖子,看见一张《灯塔光明报》的剪报:“罗伊·平察瑞里,五十八岁,资深教师。”配上的是一张多年之前的照片,搞不好是二十年前的,这在讣闻版上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吧。死者怪异的虚荣心,因方特想。这家伙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在黑白照片上像一团乌云,端个架子,俨然自认是梦中情人。第一眼看来,他长得还可以。但是再仔细端详个几秒钟,缺点就一一显露出来——柔弱的下巴、微带鹰钩的鼻子。 “肺炎并发症。”威洛比回忆说,“通常是艾滋病的代名词。” “那么他是同性恋罗?这和贝塞尼家姐妹失踪的案件怎么会扯上关系? ” “就像讣闻里头提到的,他长期担任市立和郡立学校的乐团老师。一九七五年,他在罗克格伦中学教书,珊妮是他的学生。周末的时候他也兼职表演——在乔丹齐特乐器行卖风琴。就在保安广场购物中心里。 ” “帅啊,老师,警察,和他们的兼职工作。我们替社会扛起重担,却还需要兼职打工。什么都没改变,对吧?” 威洛比面无表情,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因方特猛然想起,这人很有钱,他从来就不知道靠警察的薪水勉强过活是什么滋味。你可真好命啊。第十二章(4) “你当时找他问过话吗?”“当然。而且,事实上,他还说他记得那天下午稍早的时候,看见过希瑟。她在人群里,看着他弹复活节歌曲。”“你说他教过珊妮。那他怎么会认识希瑟?”“好像是他们全家去参加过学校的音乐会。贝塞尼家很强调向心力的。嗯,精确地来说,是戴夫·贝塞尼很强调。反正啊,平察瑞里说他那天看见希瑟在人群里。有个男人,大约二十几岁,抓着她的手臂,开始对着她吼,但是很快就走开了。” “他一面弹风琴,一面注意到这些事?”威洛比微微一笑,点点头。“一点都没错。星期六的购物中心是繁忙、喧闹的地方。你怎么会注意到某个只见过一面的人?除非——”“除非你早就盯上那个女孩。可是他是同性恋。”“那只是我的妄自推论。”这个家伙说话的样子简直要因方特的命,用这种听起来很有学问的词,却不带半点讽刺或自嘲的意味。在这个惹人厌的表面底下,他想必是个很不错的警察,否则其他人早就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那么,一个同性恋男子怎么会对这两个女孩有兴趣?” “首先,这个案子不见得一定和性有关。性当然是最浅显的结论,但不是唯一的一个。在巴尔的摩郡有个案子,比贝塞尼姐妹的案子还早几年,有个男人攻击杀害一个女孩,因为她的神态让他想起他的母亲,他很痛恨的母亲。也就是说,我常想,是不是希瑟那天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她当时并不了解,但却让那个老师很惊恐的事。如果他是同性恋,当时显然还没出柜,很可能怕被发现之后丢掉工作。” “那么,为什么最后两个女孩都失踪了?” 威洛比叹口气:“我一直回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是两个?你怎么能掳走两个?但如果是那个老师,他先抓走希瑟,把她藏在某个地方——比方说厢型车的后座——然后再回来找珊妮,那么情况就对他很有利。他是她的老师,她认识而且信任的人。如果他要她跟他走,她很可能 想也不想就照办了。” “你有没有突破过他的心理防线,让他改变说辞?” “没有。他的说法始终如一,不在场证明也像说谎的人那样始终如一。也许他那天下午和某个十几岁的男生在购物中心的洗手间吹喇叭,怕事情泄露出去。无论如何,他的说辞始终未改,现在他也已经死了。 ” “我想你也查过她爸妈了?” “爸妈、邻居、朋友。你在档案里都看得到。还有些勒索电话,宣称女孩在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找到。几乎要让人相信这是超自然的外星人绑架。” “既然你这么仔细地读讣闻——” “总有一天你也会。”威洛比微微一笑,一副怎么样都占上风的样子,实在让人很火大,“比你以为的还快。” “我猜你知道她们爸妈住在哪里?我查不到他们的下落。” “戴夫在我退休那年过世了,一九八九年。米丽娅姆搬到得克萨斯,然后到墨西哥。有一阵子她还寄圣诞卡给我……”第十二章(5) 他站起来,走到一个打磨得光滑晶亮的家具旁,因方特觉得那是一张仕女书桌,因为很小又不实用,却有好几十个小抽屉,狭小倾斜的桌面,连台电脑都摆不下。这位老警察或许需要提醒才能想起贝塞尼的档案在他这里,但是圣诞卡在哪里,他却是一清二楚。老天哪,因方特想,我才不管伦哈特怎么说哩。我希望一辈子都别碰到这种案子。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他已经碰到了。他想起自己坐在这里,脚边有一整箱的陈年遗物。他看见三十年后的自己,把箱子交给另一个警探,把简·多伊的故事说给他听,说她是怎么捉弄了他好几天,结果全是一场骗局。一旦你踏进像贝塞尼姐妹这样的案子,你怎么可能真的脱得了身? “信封早就不见了,所以就算有回邮地址,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但是我记得那个城——圣米盖尔阿连德。看见没?她这里提到了。” 因方特仔细看那张卡片,一只绿色镶花边的鸽子缝贴在精致的羔羊皮上。里面,印着红色的FELIZ NAVIDAD(新年快乐),底下还有几行字迹。收信平安。无论如何,圣米盖尔阿连德似乎已是我的家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 “至少有五年了。” 因方特一眼就看到日期。“她们失踪的第二十五年。” “以米丽娅姆来说,这可能是潜意识的。她很努力压抑那段回忆,想继续过日子。戴夫恰恰相反。他把自己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明明白白地奉献给两个女儿。” “所以她是在他去世之后才搬走的?” “是在——噢,不对,是我的错。我太太说这叫‘根深蒂固,自以为是’,以为我知道的事你也都知道,可是这些东西明明都只藏在我自己心里。在女儿失踪几年之后,米丽娅姆和戴夫就离婚了,她恢复娘家的姓,托尔斯。就算在事发之前,他们的婚姻也不算美满。我喜欢戴夫。事实上,我还当他是个朋友。但是他并不懂得欣赏他从米丽娅姆身上得到的东西。” 因方特摸着卡片,端详着这位老先生的脸。但是你很欣赏,对不对?威洛比之所以把卡片存放在他随时可以想起的地方,并不单纯只是因为觉得有工作未完成。因方特很好奇那位妈妈长什么模样,她是不是和女儿一样,是开朗娇小的金发美女。某种类型的警察——就像威洛比这种人——会迷上身陷苦难的貌美女子。 “我想这里也有就医记录?” “有是有啦。” “什么意思?” “戴夫对医生有些,呃,很有意思的看法。在他看来,少即是多。他的女儿没切除扁桃腺,就我所知,他在这方面远远走在时代潮流前面。也不照 X光,因为他相信即使是少量的辐射也具有危险性。 ” “你的意思是——”他妈的。 “没错。牙医记录的确包括一组 X光片,是珊妮九岁、希瑟六岁的时候照的。就只有这样。” 没有成人牙医记录,没有血液资料,甚至连血型都没有。因方特什么工具都没有,连他一心期待在一九七五年的资料里可以找到的工具都没有,更别提二○○五年了。第十二章(6) “有任何建议吗?”他问,把盒子盖回纸箱上。 “如果你那位简·多伊的故事和档案里的资料没太大出入,就去找米丽娅姆,带她回来。我会把一切赌在她的母性直觉上。” 是喔,你或许还想再看一眼你的旧爱,你现在可是个鳏夫 。 “还有呢?” 威洛比摇摇头。“没。我必须——如果你了解我的感觉,只要看看这个箱子就知道了。这很不健康。我所能做的就只是让你带着箱子离开,不求你带我去医院,审讯那个女人。我太了解那两个女孩了,她们的生活,特别是最后一天。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对她们的生活,比对我自己的生活还有把握。或许我对她们太了解了。如果能有一对新眼睛去看那么多年前摊在我眼前的事实,岂不是很棒吗?” “听着,我会把你当成圈内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不管怎么样,我 都会打电话给你,把结果告诉你。” “好啊。”他的语气却有几分不确定这样好不好的味道,让因方特觉得自己像端酒给一个发誓该戒酒却始终办不到的家伙。说不定他不该理这个老警察,如果可能的话。因方特想,随着老案子重新浮出水面,他一定更无法自拔。但是威洛比看着窗外,凝望天空,好像对天气的兴趣远超过失踪已久的贝塞尼姐妹。第十三章(1) “希瑟……” “什么事,凯?” 听到她的名字,希瑟的脸霎时亮了起来。单单听到名字就像回到家,就像久别重逢。她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愿用这个名字呢?她究竟人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能也不愿在多年前就重新申明自己的身份呢? “我很讨厌这个差事,但是有很多问题必须厘清。出院计划,保险——” “我有保险。真的有。医院会拿到钱的。但是我还不能告诉你账号和证件号码。” “当然啦,我了解。”凯顿了一下,思索自己说的话,这是她每天说的话,也是其他人成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但很少是真心话。“其实呢,我并不了解,希瑟。”熹微的希望之光重新燃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在这里都是个病人。你害怕吗?你想躲 开某个人吗?也许你想和精神科的人谈谈,找个对创伤后紧张失调有经验的人。” “我和他们谈过了。”希瑟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怪里怪气的小个子。 ” 她对舒密尔的评价让凯不得不认同。“他负责的是基本的精神状态检测。但是如果你想详细检查其他……其他的问题,我也可以安排。 ” 希瑟露出一抹忧郁的微笑,有几分嘲讽的味道。“有时候你说起话来一副医院归你管的样子,好像你叫医生干吗,他们就干吗似的。”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我在这里待很久了,快二十年,在很多部门都做过……”凯结结巴巴的,好像被逮到说谎话,再不然就是她过度夸大希瑟话里的含意,才会有这种反应。初步的精神报告指出,依据临床定义,希瑟神志清楚,但对人没有特别的同情心或兴趣。然而她很注意周遭的事物,凯开始明白,她可以很快地观察到精微的细节。怪里怪气的小个子。那就是舒密尔,一语中的。你说起话来一副医院归你管的样子。她很注意周遭的事物,然后拿来对付别人。 格洛丽亚·巴斯塔曼特晃了进来,外表还是一副邋遢样,但是双眼明亮,炯炯有神。“你们在谈什么呀?”她问,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落座。她语气轻快,不带一丝酸味。 “出院。”凯说。 “凯。”希瑟说。 “有趣的话题。”格洛丽亚说,“我指的是出院,不是凯。虽然凯本身也有引人入胜之处。”她的微笑是不是隐隐有些挑逗意味?她是不是把凯请她帮忙误会成是引诱?是不是有人真的知道格洛丽亚的“性”向, 还是这只是无的放矢的谣言,就像大家在凯背后讲的那些话一样?“我撞到头了。”希瑟说。她变得暴躁起来,是小孩闹脾气的举动。“我的手腕断了一根骨头。我为什么不能留在医院里?”第十三章(2) 格洛丽亚摇摇头,“小可爱啊,就算你头断了,他们也还是会想办法把你从这张贵死人的病床上赶走的。这张小床收费和丽池卡尔顿饭店的套房一样贵。何况你又不肯告诉我们保险公司的资料,医院当然更想尽办法赶你走罗,免得被账单压死。” “毕竟没有保险的病人膳宿费用是比较高的。”凯又恢复她那自矜自持的语气,“说起来这也是浪费病床。在正常的情况下,像希瑟这样的病人会留院观察一夜,因为有头部创伤的缘故。但是没有任何医疗的理由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每个人的时钟都滴滴答答响罗。”格洛丽亚说,“医院的,我的。现在唯一不担心账单问题的就是凯文·因方特警探。他今天早上告诉我,如果希瑟拒绝在大陪审团面前出席,她可能会因为肇事逃逸被关起来。我顶多只能想办法弄成在家拘禁。” 希瑟从病床上跳起来,这个动作让她痛得皱起眉,“什么地方——我不去监狱,不去看守所。我死了。我死定了。”“不用担心。”格洛丽亚要她安心,“我提醒那个警察,把失踪的贝 塞尼姐妹抓去关起来一定会酿成轩然大波,马上曝光。”“可是我根本不想曝光,你怎么能利用这个来要挟他?”“我知。你知。”她瞥了一眼凯,“现在她也知道了,无论如何,我 相信你不会到处去嚼舌根,凯。我来是为了帮你的忙,所以这是你欠我的。”“我绝对不会——”格洛丽亚继续往下说,根本不在乎凯想说的是什么。如果能知道 格洛丽亚·巴斯塔曼特精神状态测验的结果一定很有意思。“结果那个男孩伤得并不重。情况看起来一定很糟,所以他们本来 担心是脊椎受伤。可是他已经从休克创伤急救中心转到加护病房了。”“男孩?”希瑟皱起眉头问。“坐在被你擦撞然后翻覆的那辆休旅车里的男孩。”“可是我看见一个女孩——我很肯定,我看见的是女孩,一个戴兔 毛耳罩的女孩……”“车里没有女孩。”格洛丽亚说,“只有一个男孩被送进休克创伤急救中心。”希瑟在病床上坐起来,“我没擦撞任何车子。是开休旅车的人撞了我,他反应过度了。那不是我的错。” “如果你没离开现场,还把撞坏的车子留在路边,”格洛丽亚面无表情地说,“这个案子就会简单得多。但是我们要推说是头部受伤的关系,试试哈利·贝里的辩护手法 ①。” “谁?”凯问,另两个女人瞪着她看,仿佛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格洛丽亚坐在希瑟的床角。“眼前比较迫切的问题是,警方还是坚持要你先提供驾照上所登录的名字和地址。没有这些资料,你就可能因为这桩车祸而坐牢。到目前为止,我还在想办法说服他们,高速公路上的碰撞事件,其实也不能说谁真的有错,比起身为刑案重要证人的可能性来说,你被当成是车祸被告的身份还真是微不足道。只是他们还是不肯罢休。我们还得丢一些资料来喂他们。你不当希瑟有多少年啦,希瑟?” ①指的是电影《鬼影人》(Gothika)中的情节,哈利·贝里(Halle Berry)饰演的精神科医师夜间开车回家途中,为避开突然出现在马路中央的小女孩而出车祸,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被关在精神病院中,并被控杀害丈夫,但她完全不记得。 她闭上眼睛。她的皮肤白皙光滑,眼皮薄薄的,看起来宛如涂上蓝粉色的眼影,轻轻涂上一层。第十三章(3) “希瑟在三十年前失踪了。我最后一次改名字——已经十六年了。这是撑得最久的一次。我当这个‘我’的时间比其他的‘我’都来得久了。 ” “佩内洛普 ·杰克逊? ”凯问。她知道这是希瑟星期二晚上住院时,警员填写的名字。 “不是。”希瑟厉声回答,霎时睁开眼睛,“我不是佩内洛普·杰克逊。我甚至不认识佩内洛普·杰克逊。 ” “那怎么——” 格洛丽亚举起手,挡下凯的问题,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的指甲有多粗糙,钻石戒指有多暗淡。如果连凯的眼睛都看得出来暗淡无光,那件珠宝肯定真的很脏。 “凯,我信任你,真的。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忙。但是你必须尊重我们之间的界线。有些事情只能有希瑟和我知道,暂时的。如果——永远都只是如果,你必须了解我说的只是暂时的推论——如果希瑟是非法持有目前的身份,那么我就会要她援引第五修正案——不自认犯罪,来保护这个资料。她努力保护生命,我努力保护她的权利。” “很好。不过,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资料,就更难帮她了。” 格洛丽亚微微一笑,不为所动。“我并不需要助手,凯。我需要有人能在事情理出头绪的这段时间里,保证找到地方让希瑟住。住处,或许还有公共协助,短期的。” 凯没费事问格洛丽亚为什么不借钱给她的当事人,或者带她回家。这种事情是律师的大忌,没见到丰厚的律师费送到面前就接下案子,已经违反她的工作准则了。 “格洛丽亚,你实在太搞不清楚状况了。马里兰打从……该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就不提供单身成人资金援助了。而且不管要申请什么东西,都需要证件。出生证明,社会保险号码。” “受害人援助网络呢?有没有什么声援团体可以把希瑟塞进去的? ”“他们都只提供精神上的协助,而不是资金协助。”“警方就是这么盘算的。”格洛丽亚说,“希瑟·贝塞尼没有钱,没 有地方可去——除非坐牢。为了不坐牢,她只好说出她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但是希瑟不想这样。” 希瑟摇摇头:“到了现在,我替自己创造的生活是我仅有的一切。”“你必须了解,”凯说,“这有多么不可能。”“为什么?”孩子气的问题,孩子气的语调。 格洛丽亚回答说:“贝塞尼姐妹的案子是那种会引起高度注意的案子。 ”“可是我告诉过你们啦,我不想当那个女孩。” 笨蛋,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电视节目,有双大眼睛、活力四射的马洛·托马斯,一个闯荡大都会的小镇女孩。总算有个她叫得出名号的明星了。 “你不想当你自己?”格洛丽亚问。 “我不想再回到我想尽办法逃离的生活,我不要每个人都当我是怪胎,当我是焦点人物——就像落跑新娘,像中央公园的慢跑者 ①,还是其他什么人。听着,我耗了许多力气,才挣到今天这样只能算是半正常的环境。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带离开爸妈身边。我看见…… ①一九八五年特莉萨·麦利(Trisha Meili)在纽约中央公园慢跑,突遭攻击,被强暴殴打,身受重伤,此案震惊美国,后有五名黑人少年被捕定罪。特莉萨后来将遭遇写成《我是中央公园慢跑者》(I am the Central Park Jogger)一书。第十三章(4) 很多事情。我没念完大学,我一个工作一个工作地换,最后才找到适合我的工作,让我拥有每个人都视为理所当然的那种生活。” “希瑟,别傻了,你还是有得到资金援助的机会,只要你能说服他们。你的故事就是商品。”格洛丽亚的微笑有点讽刺,“起码我认为是。我对你很有信心,相信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我是啊。随便你问我家里的什么问题吧。戴夫·贝塞尼是费利西娅·贝塞尼的儿子。费利西娅结婚没几年就被老公抛弃了,她在品利可餐厅当服务生,喜欢人家叫她‘波波’,而不要听起来像个老祖母的称呼。她退休之后搬到佛罗里达,住在奥兰多附近。我们每年都去看她,可是从来没到过迪士尼世界,因为我爸不准。我爹出生于一九三四年,死于……我想,一九八九年。至少,他的电话线是那时被切掉的。”她滔滔不绝地说,仿佛怕其他人有机会开口说话或问问题,“我当然还是很注意的。我妈,米丽娅姆,可能也死了,因为完全没有她的下落。和她的加拿大身份有关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完全没有她的记录,我查过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我猜她也死了。” “你妈妈是加拿大人?”凯呆呆地问,但格洛丽亚说:“但是你妈还活着,希瑟。起码那个警探是这么想的。她五年前住在墨西哥,他们正在想办法追查她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