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阳被秦牧这盆冷水泼得不轻,回击了一句,老年人。秦牧笑笑说,老年人有魅力嘛,如果是个年轻男人肯定一头热地跟着你瞎折腾,还要适时地鼓掌助威。而我,就是给你赵太阳指引明路提醒生活中的陷阱。 赵太阳说,你别给我提醒生活中的陷阱了,给我块馅饼吧。周六晚上有空么,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饭?秦牧说,真是太巧了,按计划来看周六我应该没空。赵太阳酸酸地问,怎么,去赴哪个旧情人的约么?秦牧说,就目前状况来看,旧情人还没有。如果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估计会有好几个人变成旧的了。赵太阳忍不住“喂”了一声。秦牧呵呵地表示刚才在开玩笑,然后坦诚地说是为了应付爸妈而不得已去参加的相亲晚餐。 赵太阳脑子里一瞬间空白了几页,沉默地表示了不满和不解。她始终不明白秦牧的招式,她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准备如何处置她。喜欢,只是说出来的喜欢么? 秦牧似乎感觉到了赵太阳的顾虑,清了清嗓子开始为自己辩解。他说,在婚嫁问题上父母掌握着毋庸置疑的权力,然而在中国家庭这个单位中又以含蓄为主导情绪,如果我问他们你们喜欢什么样的人来当你们的儿媳,他们便会羞涩一笑说只要你喜欢就好,可是来到实际作战中又会不停地挑三拣四。所以参加相亲可以逐渐摸清他们的喜恶,以此来模拟赵太阳你,是不是能一次性通过我父母的审核。 赵太阳对秦牧把自己已经放在了婚嫁候选人中有些受宠若惊。她按捺住心中扑通的喜悦,追问说,那如果在相亲中碰到了你也喜欢,你父母也喜欢的人呢?会不会突然放弃演习转而进入实战呢? 秦牧如实回答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不过,你要相信介绍人的眼光之差,也要相信代沟之深,更要相信自由恋爱这是个甜蜜的雷区。相亲对象远没有在公交车上偶遇的衬衫眼镜男有吸引力,如果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餐桌上而不是公司那条阴暗的楼梯间内,我想我也不会如此执著对你的追求。你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在纠结什么,是不是和我有关有哪些是和我有关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和我有关,这些父母的眼光下和富丽堂皇的酒店中是完全迸发不出来的。 秦牧句句属实,可是说出来了就让人觉得非常泄气。赵太阳又随便嘟囔了几句,说,出于一个路人的角度,希望你能谨记你现在是个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的男性,请自行斟酌注视餐桌对面那些女同学的时间。 秦牧对赵太阳的酸意全盘接受,非常配合地表示领悟到了她的精神,神采飞扬地挂上电话。 了无生趣的赵太阳走到客厅看到赵爸爸正端着一张报纸,她诺诺地走到赵爸爸身边贴着他坐下,按下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看节目。 赵爸爸说,今天没出去玩啊? 赵太阳说,没什么好玩的了。 赵爸爸说,你那群狐朋狗友呢? 赵太阳说,也不能天天腻在一起吧。 赵爸爸说,哦在家里待着好,不惹事至少图个太平。然后转过脸对着赵太阳温柔一笑,眼里透出对赵太阳无限的宠爱。比起赵妈妈,赵太阳理所应当地更喜欢赵爸爸一点。 虽然赵爸爸在部队上对他的兵吆三喝四,以最高标准要求他们,“掉血掉肉不掉泪”的口号喊得惊天动地,对赵太阳他绝对就是双边路线。他不会天天像赵妈妈那样逼迫赵太阳在跟陈阿姨的儿子相亲和背英语单词去美国留学中作抉择,也不会对赵太阳的人生态度处事作风精神状态作任何抱怨,他甚至不觉得赵太阳大学毕业不找工作游手好闲是一种疲态。在赵爸爸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军人理论在赵太阳这里顺利地打了个死扣。 他所有的心结就是女儿的裙子越来越短鞋跟越来越高,但也只是心结而已,从不说出来。在他眼中赵太阳已经很好了,非常美。 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他因为你成长因为你勇敢,他对你付出不求回报的爱,一辈子都会认为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生。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跟他索求惹他生气,因为你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原谅你并且会给你加倍的爱。他怕你受伤怕你不高兴,他怕大家不喜欢你,但又怕太多人喜欢你,很多时候都不知该拿你怎么办。这个男人又从来不声张他的爱,而且最终有一天他会亲手把你的手递给另一个男人。也许那个男生他左看右看都不顺眼,没有自己年轻时的一半英姿,但因为是你喜欢的,也不能讨厌得太彻底。 被再多的人拒绝被再多的人抛弃被再多的人伤透了心又如何,至少还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时放射出无限大的爱。 赵太阳微微靠着她爸爸,心中铺上了无限的安宁。 是不是一个男人,只有到了五十岁,才会让人觉得可靠。赵太阳委屈地想。 电视调到社会台,话筒正对着一个精神面貌极其欣欣向荣的中年女出租车司机,电视画面上印着“逃跑新娘的南瓜车”的标题。记者问女司机说,据悉你的出租车已经帮助了六位新娘从婚宴上逃跑,社会对你的评论毁誉参半,请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女司机扬扬浓密的眉毛,兴高采烈地说,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胆怯的权利,在面对未知未来的岔路口都应该有全身而退的选择余地。新娘也一样,你不能因为菜多一点酒好一点场面热闹一点,架起两台摄像机就不允许人家反悔。事实上大多数女孩不被逼到穿着暴露廉价的婚纱给认识不认识的亲戚朋友赔笑脸的时刻,是不会想象得到婚后生活是多么乏味得可怕。在那一瞬间华丽鼎盛的喜宴背后,预期中急速的凋零会变得尤为清晰。所以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帮助她们逃跑,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个新的机会在自由和囚禁中重新选择? 她大大方方的国字脸太像街道居委会的热心大妈,尤其是鼓动人心时用上的肢体语言是完全的激情迸发。最后她转身亮出自己的出租车牌,对着电视说,请记住我的车牌尾号,1724,我会用我最完美的车技帮你逃脱一场婚宴的追杀! 也许后面说的言论太反动,被导播一下子切换到了“王家阿婆花猫丢失始末”的系列报道中。赵太阳盯着画面,半天没喘出一口气。 如果是赵妈妈在场看到这段新闻肯定又会捶胸顿足地大肆批判这个世道,逃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也能被搬上新闻台,然后又会把这个话题扯到赵太阳身上,沉重地表达对赵太阳现在的个人状况的不满,以及对赵妈妈的意见所给予的消极应对的不理解。还好她现在面对的是赵爸爸,赵爸爸看完新闻合上报纸乐呵呵地笑了两声,轻声叹息了一下,现在的小姑娘啊。就起身去给鱼缸里的鱼喂食了。 不过这次赵爸爸没有就此打住,他悠悠地在鱼缸前面走动。转过头说,怎么好久都没见顾亦了。赵太阳支支吾吾了一阵子说,好像是跟着顾叔叔一起去外地谈生意去了,反正搞得一直都很忙的样子。赵爸爸似是松了一口气,说,忙些好,年轻人就该搞搞事业。 顾亦算是赵爸爸唯一能看得上眼的男生。然而在大学之前,赵爸爸连顾亦都会挑三拣四,含蓄地指正他看人的眼神不坚定,很难让人产生依赖感。高中有次赵爸爸一身戎装去参加赵太阳的家长会,对赵太阳所在的高中的男生相当灰心,在学校里就不禁跟赵太阳说一个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伙子怎么一点生气都没有。然后指着远处一个男生义愤填膺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走路都轻飘飘的完全不脚踏实地,两眼无神弓腰塌背,真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柔弱得比女生还要命,怎么扛起国家的担子。 赵太阳顺着赵爸爸的手指望去,发现他说的人恰好就是江卓。 不过最近几年,赵爸爸对人对事都有更大程度放宽了心,而且男生们的精神面貌也确实改良了很多。顾亦不过就是刻意增肥了几斤,听大人说话的时候不再急着作解释,为自己的精神装潢了一番,赵爸爸就夸他成熟懂事了许多,看起来格外的有前途。 其实想要成为大人眼中的正派人士很容易,只要把岁月留下的磨痕显现出来,大家便都能看到你成长的历练,也就不会再拿年轻跟你说事儿了。 赵爸爸给雨喂完食饵,又坐回赵太阳身边,端起报纸。不过精神完全没有集中在报纸上,停顿些许说,太阳你也二十三了吧。 他并没有盯着赵太阳,口气近乎于朋友间的谈心,也难以让赵太阳放下戒备。赵太阳辩解说,年底才二十三呢!现在不过二十二岁半! 赵爸爸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好好好,你说几岁就几岁。想想那个时候,我认识你妈的时候,你妈也就这么大吧。你和你妈妈还真是像,不管是长相,还是说话口气。 赵太阳歪着脸提着声调哦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不满还是因为骄傲。 赵爸爸抬起眉头看看赵太阳说,你妈妈二十二岁的时候跟我在一起,二十四岁的时候我们结的婚,二十五岁的时候生了你。虽然整个过程大家都是初学者,在黑暗中一边摸索一边前进,但是想来成果也是喜人的,我觉得我和你妈的这套模式可以流传下去。赵太阳,你愿意接受这个衣钵么? 赵太阳依然歪着头不做声。赵爸爸解释说,我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喜欢闪婚晚婚不婚,可是我不喜欢那一套,你妈也不喜欢那一套,所以我们不希望你走这一套。你妈妈每天那样念叨你还不是希望你能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最终达到胜利的终点么?不管你现在肯不肯接受这样那样的指标,至少不能否认你妈的良苦用心。 赵太阳立刻愤愤不平地反唇相讥,说,不能和我妈比啊,她过得太顺利了太幸福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幸,家暴婚外恋离异丧子女儿同性恋或者女儿爱上了一个同性恋,没有一件发生在她身上,而且她仗着自己幸福得这么无懈可击滴水不漏,就毫不客气地拿自己的经历来审视别人,认为痛苦是暂时的,觉得难过是多余的,最终都会有好的结局。其实不是的,没人能像她这么好运,她把自然界的偶然当成定理来对我进行教导,当然没有说服力了。 赵爸爸说,你都没有去试一下怎么就知道你没有你妈妈那样的好运呢?没人是天生的独裁者,也没人是天生的阶下囚。希特勒在幻想征服这个宇宙之前也曾为自己的温饱问题担忧过。 赵太阳说,可是他最终还是个被打倒了的悲剧,征服宇宙不过是个梦。 赵爸爸说,征服宇宙这个梦不是错,他被打倒是因为他用错了方式。所以聪明人就不走这条路,不再虎视眈眈地对待仇恨和丑陋,而是借民主和文化的大旗进行收服。 赵太阳翻了翻白眼说,我们的话题有点扯远了。赵爸爸叹了一口气说,我的主旨是,反正你总归是要走的,与其把你送到美国,不如送到一个离我近点的地方。想你的时候,也方便看你啊。 说完便再次起身走向他的那个宝贵的鱼缸,留给赵太阳一个寥落的背影。一点一滴地渐渐模糊。 赵太阳不知道赵爸爸这次和她谈话是不是赵妈妈暗中指使的,可是最后留给赵太阳的那个背影确实击中了她的内心不想面对的一面。 也许所有人都在看向未来,所有人都比她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只有她自己只盯着过去,抓住早就渐行渐远的臂弯不放,好不容易看到眼前有一片狭小的空地想得最多的也只是趁机打个滚。 而她赵太阳的爸爸,似乎已经在考虑女儿的婚礼上该穿什么样的礼服或者干脆直接穿军装,是不是还要在口袋里撞上一块手帕用来擦鼻涕和眼泪。 赵太阳的内心戏活动了好长时间,觉得实在太过丰富忍不住跑到叶盈家与她进行了商讨。原本想让叶盈来给自己作开解,经过她的口来肯定赵爸爸赵妈妈一系列的游说都应该是徒劳的,可是没想到她却坚定地站在另一面又给了赵太阳一个正途前进的推动力。 赵太阳躺在叶盈的床上,抱着叶盈的枕头,喝着叶盈递来的果汁,听叶盈说话。这种一直以来的常态似乎能持续到赵太阳患上老年痴呆那天。 她听见叶盈抑扬顿挫地说,我现在是想明白了,想要赢得彻底的胜利,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活得比谁都长。不管我们现在讨厌的人过得怎样,那都是临时的假象,左晓盏也好周怀之也好,我每天咒骂一百遍又如何呢?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相继死去,这才是笑到了最后。 叶盈一个转身说,你还记得我们高中同学王玛丽么?就是那个经常和我们一起逃课的王玛丽。上次在街上看到她,那就是一副良民的模样,交个人模狗样的男朋友,脚踏实地地工作为国家作贡献。这就是靠谱路线,内心不再起伏灵魂没有动荡,忘记了年少的梦是因为发现了它的遥不可及。构建未来虽然比构思未来辛苦,可砖砖瓦瓦都是实实在在,骗不了人的。 她盯着赵太阳怔怔的双眼说,江卓也好,周怀之也好,该怀念的我们都怀念得太够太够了。 赵太阳说,可是出路并不是只有相亲一条啊。叶盈摇摇手指,没等她发话,赵太阳激动地跳起来说,哦哦哦,你看你,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指责相亲胡扯的,还没过河呢就想拆桥了。 叶盈示意赵太阳冷静下来说,其实相亲完全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可以把它当成简单的一顿饭,一顿免费的晚餐。或许你妈还能为你准备一件好看的新衣,或许你还能收获一个你生活中不曾遇到的新鲜人。就算你什么都没收到,那顿饭吃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但至少你吃饱了。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就不是个亏本的买卖。 赵太阳颓唐地说,可我始终认为去吃相亲晚餐就是跳楼大甩卖,又不是真的没人要,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廉价靠父母推销自己的优点恳求别人的欣赏呢?叶盈怒嗔赵太阳道,居安思危!居安思危啊!你以为你二十二岁能多久,不过三百六十五天而已,过一天少一天,所以过一天就要有一天的价值。赵太阳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再厉害,也就折腾个江卓,折腾了五年不过把他逼成了你的远房亲戚,和不另辟蹊径转战他方呢。去找一个陌生人,进入他的生活扰乱他的章法,折磨他锻炼他,让他因你成长为你绽放啊! 果然话要这样说才能激发赵太阳的动力,叶盈看到她眼睛中明显亮出了一颗星。但是不出五分钟,叶盈话锋一转说,其实你也不只相亲这一条路嘛。赵太阳问,那还有什么? 叶盈躺在赵太阳身边说,顾亦啊。赵太阳弓起身子生气地叫起来,叶盈! 叶盈也不激动,很平静地直视赵太阳的愤怒。 三十秒后赵太阳败下来,重新躺在叶盈身边。 那次在酒吧与左晓盏蓝夏交锋之后,赵太阳和叶盈以及顾亦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谈谈。尤其是顾亦,虽然赵太阳也有刻意不想在近期和他直接交谈的想法,但是他早一步的回避却先让赵太阳堵了一下。 叶盈的声音从枕头上传来,发出嗡嗡的颗粒声响。叶盈说,赵太阳你那么聪明一人,别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顾亦对你的真正想法。友情是不用怀疑的,但绝对不是纯粹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一面,我不信你赵太阳自己心里不清楚。蓝夏需要左晓盏给她点解么?可能也有左晓盏的催化作用,可她自己也早就明白。用她和顾亦之间有个赵太阳来形容那是不贴切的,而是赵太阳和顾亦之间绝对没有蓝夏的位置。 赵太阳沉沉地叹了口气。关于顾亦,也许在某个时候,而且那些时候还不是少数,在她被江卓拒之门外的大部分时候,她也曾问过自己这个男孩停留在她身边,是不是在等待有一天成为她的依靠呢?可是这个问句永远只是个问句,并不是假设。她不知道写上一个肯定答案之后该有什么样的阐述和解释。 赵太阳如实地对叶盈说,顾亦像我哥哥,或者像我弟弟,有时候像我爸爸,有时候又像你,他像我生命中任何一个不能失去的人。但是爱人,却是随时随地都会失去的那一个。 叶盈挪了下身子,说,那你就更要赶快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虽然那些话都被蓝夏挑明说了出来,但就目前的局势来看,你依然不出手顾亦也按兵不动,这么耗着人家是不人道的。想想你平时怎么批判江卓的,这么多年顾亦不比你好过。 说罢,便闭目养神。 赵太阳侧着身子看着叶盈的面部。从刚认识时她们就是这样一起度过了无数个午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赵太阳丢了书包不敢回家或者叶盈每年难得一次见到了爸爸,其中任何一个人遇到了伤心的事,相拥而卧地躺在一张床上就会发现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屋里的空气静止了下来。赵太阳被叶盈的气场包围住,突然在胃里翻江倒海出一段段的情绪。她不敢出声,只把气息吹向叶盈,说,那次蓝夏说,我总是见不得你和顾亦好,她说是我拆散了你和周怀之,我…… 叶盈伸手轻轻盖在赵太阳的嘴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没有睁眼,面部一如既往的温和美丽。赵太阳盯着叶盈好看的鼻翼和在眼窝阴影处消失的明眸,仿佛担心她会消失一样握紧了叶盈的手。 赵太阳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她妈妈坐在床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把赵太阳惊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睡意全无。赵妈妈看到赵太阳蓬头垢面的样子,想要伸手去帮她理理头发,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僵了下来。赵太阳看出了赵妈妈的意图,犹豫了一下主动把头伸到她妈妈手下,谁知被她妈妈轻轻拍了一巴掌。 赵妈妈的温柔只能维持两个瞬间。赵爸爸一直都说赵太阳太像她妈妈,明明很直白的依赖和喜欢,从她们嘴里说出来就要多拐几个弯。有些人能懂,发现了比说出来更深的情谊。有些人不懂,就造成了曲解和误会。 赵太阳不知道她的妈妈是不是曾经也昂着下巴眯起眼睛在内心鄙视这个世界的通用道德和默认规矩。她只觉得她妈妈对她进行的游说和鼓舞的语法结构跟自己的很像,不一样的是说辞的内容,都是些近乎是背道而驰的观点。她很害怕有朝一日她会放弃自己的坚守去配合这个世界和社会,假装自己被说服了,作出全盘的退让。 而更要命的是赵太阳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都是对的么?那些都是有意义的么? 赵妈妈起身帮赵太阳收拾床柜。一边收拾一边说,我前几天跟你美国的姑妈讲了一通电话,了解了一下那里的情况,申请个好的大学没有问题,所以你赶紧把英语再看看。总是在家这么闲着也不是办法,还不如赶紧出去镀层金,省得天天在我眼前晃让我心烦。 赵太阳一把抱住赵妈妈的后背,难得撒娇地说,我不出去不出去不想出去!国外没爸妈没朋友,我不喜欢学习! 赵妈妈拉开赵太阳的手说,就是把你送到一个新环境,免得你天天瞎混!你们这群小孩子,一天到晚脑袋里都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早晚得折腾出事情来! 赵太阳又被赵妈妈毫无根据的斥责惹怒,她站在床上说,怎么了怎么了,又不是已经二十八九处在人生的边缘被青春扼住喉咙的时候。再说我怎么折腾了我折腾什么了,我只不过趁现在做了些我想做的事情,不管这是不是对的但至少我想做,要比以后想做了却没有精力来得好一点吧。难不成你让我学我表姐,到了她那个年龄成了社会建设的顶梁柱的时候才想要学浪子云游四方,抛下一家老小不问国家时事,那才是不负责任。 赵妈妈指着赵太阳的鼻子严厉纠正她说,你以为你现在就没有责任了?你以为你现在就无事一身轻了?你的责任就是不给社会添乱不拖国家后腿。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就是社会的最不稳定因素之一,身为你的家长我有义务也有权力安稳你这个因素。反正你赶快给我好好看英语考托福,考不过去就直接给我读语言,等签证下来了机票订好了我绑也要把你绑到美国! 赵妈妈又一次在嚣张气焰和蛮不讲理上胜了赵太阳。不管赵太阳以为自己现在修炼到了什么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与赵妈妈每一次交战的结尾,她的结局都是被说得哑口无言面部作徒劳的抽动。 终于,赵太阳作出了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让步。她说,不就是和陈阿姨的儿子吃个饭么,什么时候?你昨晚是跟陈阿姨打的电话吧,说的是周六晚上么?好吧,那就周六晚上吧。 最终躺倒用被子蒙上头,不想看到她妈妈转惊为喜雀跃地欢跳出门的样子。 赵太阳在酒店的洗手间里端详自己的妆容是否有破绽,想来想去还是没有给叶盈发短信现场直播自己的即兴感想。她准备自己收藏第一次相亲的复杂心情,尽管她也不知道今天会遭遇一个什么样的场面。酒店里的空调开得格外奔放,她蹬着高跟鞋在酒店富丽堂皇四处都是玻璃的走廊上几乎是以少女赴死的心态前行,被冷气吹得都有些瑟瑟发抖。那些墙壁印出了无数个赵太阳的影子,她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究竟想往哪里走。 赵妈妈没有骗赵太阳,真的有一个陈阿姨的存在。陈阿姨一见到赵太阳就热乎乎地贴上来,赵太阳一见到她就觉得似曾相识,果然是儿时的记忆被唤醒开始作怪,但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哥哥却始终没能临摹陈阿姨的轮廓主动跳到赵太阳脑海中。 陈阿姨有些歉意地说,哎呀我儿子也不知道早点出门刚打电话来说路上堵车要迟到十五分钟。这小子天天糊涂得要死,都多大了还是没完善的时间观念。 赵妈妈应景地接上话说,哎呀我家女儿也是的,老是跟长不大的一样,你说这以后等我们都老了他们该怎么办啊。 赵太阳眯起眼甜甜地对大家一笑说,你们不用老不就行了嘛。陈阿姨欢喜地看着赵太阳说,你看你看赵太阳一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这么讨喜,真是没变啊。 赵太阳起身给陈阿姨拣了一块鸡肉说,陈阿姨也没变,和以前一样年轻好看啊。 把陈阿姨逗得非常欢乐地大笑,赵妈妈很有面子地颔首点头,接受教女有方的赞赏。 大多数时候还是赵妈妈和陈阿姨在叙旧,赵太阳沉默端庄地保持姿势吃着眼前那盘花生米。她想到了叶盈,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想到了顾亦,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紧接着闪过一个名字,在她思绪中逗留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练习全神贯注地想念这个名字。而这个民资不再是江卓。 不知道,现在秦牧在干什么。 今晚他也有相亲晚餐吧。他会和什么样的姑娘见面呢。他会在吃饭的时候想起自己么。他在干什么,在想谁。 赵太阳吃下一颗花生米脑子里冒出一个秦牧的表情。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赵太阳背对着门,但是从赵妈妈和陈阿姨的表情中赵太阳也大概猜出来应该是男主角出场了。陈阿姨有些责怪地盯着赵太阳的后方说,你怎么这么慢,赵阿姨都等你好长时间了。然后指着赵太阳旁边的位子说,快坐下。 赵太阳不急着撇头看他,出于大家闺秀的矜持,也出于对这个陌生人意兴阑珊的好奇心。她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这个人有秦牧好看么。 不知道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比秦牧的还好看啊。 ——赵阿姨你好,我是秦牧。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啊,呵呵。 是谁说过,如果你在想着一个人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真实的他,那十有八九你就会爱上他。 赵太阳瞪着眼睛转头看到秦牧高挺的鼻梁,看到他目不斜视地接受赵妈妈一系列男大十八变的称赞,游刃有余地对付赵妈妈机关枪式的连环提问炮轰,其间还不时地起身为赵妈妈夹菜,不光完美简洁地回答赵妈妈的每个问题,还含蓄地表示出对赵妈妈高明的提问手法的崇拜。把赵妈妈哄得格外开心之后,才第一次正眼回应赵太阳长时间的凝视。 趁着陈阿姨和赵妈妈欢声笑语地交换对彼此子女的喜爱时,他低声问赵太阳,要不要吃西芹拌澳龙,菜里面的腰果非常好吃。 赵太阳被他的镇定给稍微震撼到甚至有些激怒的情绪,可是她完全不能发作。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脸上的表情,惊讶?疑惑?生气?笑中有泪?怒中有喜? 这个戏路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伏笔太深,留白太多,转承起合得太快,最终的结局和中间的情节跳跃太厉害。赵太阳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这顿饭的后半局大家吃得非常热闹,相比较之下赵太阳表现出的安静更让陈阿姨觉得她果然是有大家风范的姑娘家,就又添了好几分满意。 吃完饭,陈阿姨拉着赵妈妈的手对秦牧说,我和你赵阿姨一会儿去逛下街,你先送赵太阳回家吧。留下这个经典的借口给赵太阳和秦牧,她们首先逃之夭夭。 赵太阳坐在秦牧的车里,一直延续刚才的沉默。秦牧不急着发动车子,他一手搭上赵太阳的肩一首搭在方向盘上,说,你是想现在回家呢还是先解决心中的十万个为什么再回家呢? 赵太阳盯着秦牧的眼睛,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个笑也并非全是高兴的笑,有点冷笑,也有点嘲笑,还有点疯笑。 赵太阳说,你知道么,我已经作好了万全的准备来接受一个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相亲对象,也想好了很多安慰的话来犒劳我之后必然的失望,我甚至想好了怎么拿这一次的失败回击我妈妈之前的信心满满。可为什么是你?你怎么会出现?你是陈阿姨的儿子?你早就知道是我却不告诉我,而是执意把自己装成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走进我的世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的预谋对不对? 赵太阳憋住气息不想以质问的语气来逼迫秦牧,可想想前因后果始终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人,这种低等待遇让赵太阳觉得不公平。越想越不公平。 秦牧等着赵太阳呼吸放顺了才挑起嘴角探过头,坚定地望向赵太阳,那种力度仿佛此生之后都不会再让她逃出自己的视线。赵太阳顿时觉得被这种眼神安抚了。 她听见秦牧说,我没有预谋什么,这件事也是我后来跟我妈妈确认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妈给我说要让我跟我爸战友的女儿见面我也很不乐意,非常偶然地才得知那是你,但是见面的日期迟迟都没定下来我猜想你肯定还不知道那个人是我,没有首先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从何说起啊。嗨赵太阳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小时候被你欺负得很惨的那个大哥哥,你妈和我妈现在想撮合我们所以我们结婚吧!我要这样告诉你么?赵太阳,我现在只想跟你肯定一件事,这件事我已经给你说明很多次,也是我一直在求证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喜欢你。我在电话里短信里给你说的话不是假的,在江南的那次偶遇不是假的,我说我在想念你也不是假的。在我知道你就是把我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成了我儿时所有噩梦的女主角的那个女孩之前,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早就说过,你看起来很眼熟。也许我小时候就喜欢上你了,可是谁知道呢。而且我妈现在肯定已经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这多好。尽管我也知道就算她不喜欢你也没什么,可是所有事情都美满点不更好么? 秦牧把手盖在赵太阳的头上说,我并非像你想象中那样全然地冷静,我也有惊讶有惊喜,我也在夜深人静时责问空气这都是些什么桥段。但你要和我一起相信这绝非刻意安排和精密预谋,你和我都不是那种甘心被摆布的人,所以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出自我的真心。不过在这些之前我最最希望你相信的一件事是,我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不会被任何事情阻碍和影响。 他温柔地轻声呵出一口气说,我喜欢你,赵太阳。 赵太阳不记得她长这么大被谁这样小心地呵护地宠爱着。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如此真实地给予她温暖的体验。在感动和感激之余她突然又开始抱怨。 她的眼泪浸满眼眶说,为什么要让我先经历一段痛苦的恋情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之前那么多的筋疲力尽你才出现?为什么你要搬家,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走,为什么你不一直陪着我让我们完成那段青梅竹马?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为什么你妈妈不早点和我妈妈联系?我都差点要放弃了你知道吗?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你,哪怕他的鼻梁都没有你的好看我可能就真的委曲求全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盛夏的繁星已经绽开在夜空中,在夜中翻腾的温度滚进了车厢里包围在秦牧和赵太阳周身。秦牧伸手揽过赵太阳的肩把她拥入怀中,任凭她的鼻涕眼泪蹭到自己的西服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夏虫迫不及待的鸣叫声渐渐把秦牧的声音遮住,赵太阳挤出最后一滴委屈的眼泪努力要抓住秦牧声调的规律却惊觉那依然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回音。CHAPTER8 人无少年 赵太阳和叶盈逛街的时候很克制地不要把内心真实的情绪外露,总是先叶盈一步对今夏的服装潮流走势充满失望,对百货商店新进店员的整体素质指指点点,对社会治安城市繁荣发展表示担忧。叶盈有点看不下去了,抿着嘴对赵太阳说,其实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掩饰甜蜜,怨妇不是个光荣称号,你率先脱离了我们的行列是好事。这跟改革开放是一个性质,能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就是先进的,和姓社姓资没关系。 然后她轻轻摘下赵太阳肩头的一根掉落的头发说,来来来,跟我说说你们这中间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有多起伏。 不出所料,赵太阳瞬间来了兴致,把她拉到路边的一个咖啡厅坐下来庄重得唾沫横飞地把秦牧是如何暗度陈仓审时度势以消极的态度应对积极的攻势,假父母之手达成了一己私利,给了她无数个惊喜和惊吓之后一步步把她蚕食的过程说给了叶盈听。最后赵太阳一拍手掌说,那晚我们聊了很久,聊起以前住的大院聊起他的爸爸聊起我的妈妈,所有的感觉都来了! 叶盈说,请适当收敛一下你的兴奋语气里可以不用加这么多感叹号,酷夏已经来临,金融危机还没过去,人心本来容易急躁,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你过得这么兴高采烈,会对你在暗地里进行打击报复的。 赵太阳扬扬眉毛看看叶盈抑制笑容的脸,说,奴隶翻身都要把歌唱,凭什么我就得把好心情遮遮掩掩。叶盈说,那好啊,要不要把江卓顾亦都喊来,顺便带上乔峻,反正坐火车也就六七个小时的距离,给你开个鼓励会,办个温馨的单身告别派对?赵太阳撑着下巴想想,趾高气扬地说,是个好主意,可以考虑。 不过五秒钟之后,叶盈还没来得及瞥她一眼,她便完全卸下刚才的激动,一脸疲态地贴着叶盈的胳膊说,唉,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现在丰收的秦牧不过是儿时种下的种子,并不能代表我二十二岁的价值。他不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无法客观地肯定我由岁月积累起来的魅力,这样就更加模糊了我对自己的定位。而且秦牧这么轻易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一点都不觉得踏实,反倒觉得这是一场阴谋,被暗算了一样。这样的惴惴不安我几时有过,在和江卓对战的最低潮我都不曾如此怀疑过人生,把激情燃烧成幸福的灰烬,哪怕是晦涩的,我也觉得甜蜜。但如果二十二岁爱情即是如此,这个青春的收尾是不是有些太不饱满了? 叶盈转过脸盯着赵太阳有些委屈的眉眼,这样的表情外人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她总是要以最丰盈的姿态去面对世界,是出于虚荣也好是出于做作也好,哪怕是在顶风逆行的时候她都得腾出一只手不断地整理刘海。高兴的时候要比别人笑得更大声,哭的时候天空也要跟着一起流眼泪,当怨妇的时候阴毒的气焰逼出六月雪都不算过分。或者就是图个精神面貌,赵太阳一直觉得,一定要在皮相上占到上风,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看上去很带劲,输了,也是没输。 所以叶盈才会在赵太阳真情流露的时候,在她确实对人生无能为力无法整合那些断层无法回答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难题的时候,把所有的脆弱和无可奈何摊给叶盈看的时候,更觉得心疼。 尤其是现在赵太阳的情绪转换得太快,叶盈找不到合适的抚慰的话语,就更让周遭的气氛变得变得空旷而肃穆起来。赵太阳似乎也不是在求一个解答,半晌没动弹一下。 叶盈不知道该怎么转成下一个话题,索性也就直接不要什么过渡,用胳膊肘支起下巴,说,这个周六顾亦喊人打麻将,我通知你了,你要不要喊上秦牧或者其他人都随你,反正顾亦那边你始终要有个交代。 赵太阳经过两天两夜的斗争,心一横打了个电话给秦牧,问他牌技和牌品如何,让他把周六空出来一起打麻将。赵太阳要坚定主动权的地位,昔日她为别人而战时殚精竭虑伤筋动骨,现在有人为她而战凭什么辗转难眠的还是她。所以她决定不参与这次的抉择,把问题丢给这两个男人去解决。 周六早上赵太阳站在他们的据点楼下用电话指挥秦牧在小区里左拐右拐终于把车开到了那幢楼前,当她看到秦牧一身休闲的T恤加牛仔就立刻泄了气。但是一想又不是比武招亲穿着西装戴领带来玩麻将也太不伦不类,于是又红红白白地上前挎住秦牧的胳膊问他昨晚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还没等他们寒暄完,赵太阳瞥眼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他们面前,顾亦和叶盈从车上下来。 赵太阳的脊背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顾亦的脸顺着光映在赵太阳眼里,距离上次跟蓝夏左晓盏的那场闹剧已经有快两个月,他们也有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在这两个月里赵太阳没有跟顾亦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次电话,顾亦也一鼓作气不主动联系她。 好像有生之年都没有断绝联络这么长时间,虽然和有生之年对比起来这两个月是多么微不足道。赵太阳定定地看着顾亦,他的轮廓在小学时就印在了赵太阳的脑中,人海茫茫中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找出来。她再也不会如此确定自己对一个男生有这么深的了解,可是此时此刻,在仅仅存在了两个月的距离面前,赵太阳第一次感觉到顾亦这么陌生。 顾亦清清爽爽地走向赵太阳和秦牧,跟秦牧行了个注目礼,伸出手说,顾亦。秦牧体面地握住他的手,自我介绍说,秦牧。象征性地晃动了两下,礼节性地微笑几许,顾亦便抽回手把目光投向赵太阳。顾亦充满欢喜的放松姿态让赵太阳立刻松了口气,可她却怎么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自然地搭上顾亦的胳膊。 空荡荡地放任距离在他们之间游离,顾亦的眼神慢慢被一层氤氲覆盖。 赵太阳转过脸看到秦牧在和叶盈打招呼。叶盈曾经交代说很久之前就见过秦牧,毕竟是在她妈妈公司打工的经理,秦牧当时走后门接到这个位子也是秦牧的爸爸攀上了叶盈外公那层关系,逢年过节上门拜年必然是少不了的环节。赵太阳追问叶盈第一次见到秦牧的细节,叶盈挠挠头说当时坐在一张圆桌上一起吃饭,只记得上的菜很好吃,和秦牧确实没有深层次的交流。 大家进屋把麻将铺好,一开始场面静得不像话,只听见牌面互相撞击的声音。秦牧出于对赵太阳朋友的尊敬也没有很随便地东拉西扯,顾亦出于赵太阳朋友的自重一改往日的贫嘴专心研究出牌章法,赵太阳心怀鬼胎时不时地瞄瞄顾亦看看秦牧却不发一言。 大家情绪紧绷得比家长见面还要严重。 叶盈最先受不了了,打了一个破章子坏了顾亦的局,用眼睛炯炯有神地瞪了他一下。顾亦猛地笑了出来说,叶盈听说你最近在吃相亲流水席,怎么样,有没有遇到电光火石的第二春啊?叶盈说,电光火石没遇到,雷得外焦里嫩倒是常有的事儿,有一个觉得还不错,仔细回想一下原来是因为他很像初中的物理老师。赵太阳一看尴尬气氛被打破了便随心地甩出一张东风说,我们都要相信前去相亲的男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要怀着宽容的心态去体谅他们的不如意。 秦牧挑起眉毛转脸看了赵太阳一眼说,这位同学我很不同意你的看法,作为吃过无数顿相亲晚宴的过来人我不得不为我们正身一下,不管是男是女,有勇气去面对一个乱七八糟的陌生人首先都是值得称赞的。顾亦说,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我爸妈的逼迫当一个勇士去会一会我第一个相亲对象。叶盈摸了一把牌用胳膊肘捣了捣顾亦说,去去去,指不定是你小学时哪个暗恋对象。然后瞥眼对赵太阳阴笑了一下。 赵太阳立刻吃了一张叶盈的牌作为回击,刚打出一张五条却放了秦牧一炮。秦牧对赵太阳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死夹五条,已经有三张被放出来了,不和不行了。 赵太阳玩麻将的时候向来当真,足足被秦牧这一局气了两三圈。 放在以往,不管是死夹还是硬碰,顾亦从来不会和让赵太阳不高兴的牌。那是种日积月累来的纵容和默契,可一直被赵太阳放在专属友谊的那个盒子里,从不曾想过也不愿意把它拿出来延伸到其他什么领域。 几圈下来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赵太阳和叶盈去厨房烧水泡茶,秦牧和顾亦在阳台抽烟。她们端着茶水出来的时候看到秦牧和顾亦交谈得也算融洽。顾亦小小地发表一下对当今的经济时态的看法,秦牧在大体上肯定他的判断细节上予以纠正,这种祥和的气氛一直进行到牌局结束。中间有几次突然的冷场但都被叶盈巧妙地扭转了过来,既没有出现最后顾亦拍拍秦牧的肩说出类似“赵太阳以后就交给你了!”的温馨画面,也没有出现“我和赵太阳十几年的关系岂是其他人能插进来的?”的挑衅言论。 虽然不管哪种局势赵太阳都还没有找到周详的应对措施,可对于这场平平淡淡的聚会毫无高潮的牌局意兴阑珊的散场赵太阳明显感到了零星的失望。 像来的时候一样,顾亦送叶盈回家,秦牧开车载赵太阳离去。坐在秦牧的车厢里,赵太阳端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画面,接到顾亦发来的一条短信。 ——下周五,我们三个去海边吧。开车过去,留宿一夜。 赵太阳原本想先转头问秦牧下周有无安排,但紧接着又收到了顾亦的第二条短信。 “就是每年夏天都要去的那个海边,我们三个,一起。” 阅毕,赵太阳立刻回复了一句“好的”。按下发送键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长时间。 秦牧开口打乱了赵太阳的思路。他问道,那个顾亦,是已经和你有一段过去但被你成功收编变成了好友,还是先从好友开始尚且没来得及发展一段过去就被我插足进来了?赵太阳抬起下巴,愣了一下,惊讶地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呢? 秦牧像个长者一样用深邃的口气对赵太阳说,我也二十二岁过,我也经历过人生的岔路口和抉择期,我甚至掏出一枚硬币把自己丢给概率来决定以后的道路。那时候的我看起来比现在的顾亦还要可怜,出于对他的同情,也出于对情敌的戒备,我有必要确认一下我的猜测。 赵太阳最不喜欢的就是秦牧对自己洞察力的自信,不过就比她大了个四五岁而已到底是多了多少人生经验啊,看谁都是一副高姿态的俯视样子。她回击秦牧说,我和顾亦都是有追求的人,我们是一起从青春中披荆斩棘闯过来的,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历练,关系必定不是纯友谊那么简单,就我现在的认知范围来看还没有能概述我们定位的词语,但那个词必定是高尚的纯洁的超越人类欲念贪恋的。你要是想追究我的过去不该往顾亦身上扯,而且我之前已经跟你讲过那个故事了,有个男的,叫江卓,他不喜欢我。 半晌秦牧摊手说,我没有要追究你的过去啊。 赵太阳看到秦牧软弱下来的气势,忽然就想起当时邢烟跟她说起的秦牧的事情,很压抑很压抑地憋闷了很久,但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说,是啊,追究起过去来指不定谁的更有爆点呢。 他知道这一句一定会堵得秦牧没话说,但是说出来才开始后悔地思量这句话算不算是秦牧的最后底线。因为直到赵太阳下车,秦牧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便踩下了油门扬长而去。 纵容和默契的积累,时间是个必要条件。 睡觉之前赵太阳把和秦牧在车上的对话重复给叶盈说,一并表达了内心的疑虑。叶盈在电话那头说,赵小姐,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心火烛了,不像你啊!赵太阳握着电话摇摇头叹口气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勇猛的野战军不等于有谋略的政治家,能长久执掌政权的几乎是通晓治国之道的穷书生,马背上的那套理论放在秦牧这边是行不通了,所以不小心不行了。叶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说,你赵太阳也有今天啊。赵太阳说,不跟你胡扯了,我去敷个面膜早早地睡觉了,明天江由庚五岁生日我表姐夫请客吃饭。叶盈试探地问了一句,江卓也会出现?赵太阳肯定地说,必然出现。叶盈接着问,带上秦牧么? 赵太阳如实回答说,现在就把他带入家庭聚会是不是太早了。况且我偶尔也要去野外撒撒欢,太久不练兵会手生的。 赵太阳估计得没错,一段时间没有怨妇的情绪看江卓的眼神都无法产生情真意切的敌意。 江由庚郁郁寡欢地一口气吹完他的生日蜡烛,很懂事地跟爷爷奶奶姑姑姨姨道谢。赵妈妈捏捏江由庚的脸问,宝贝你许了什么愿望啊。江由庚望着赵妈妈的脸,眼神溢出柔情但沉默不语。江卓在另一个桌子上说,呵呵生日愿望说出来的话就实现不了了啊。 坐在江卓对面的赵太阳紧接着跟了一句“不说出来也不见得会实现呢”,立刻把江卓挂在脸上的笑容钉住了。赵太阳懒得参观江卓的惯性局促,把目光直嗖嗖地送给江由庚。江由庚眼睛瞪得无敌大回应他小姨假笑的鼓励,加上赵妈妈在一旁添油加醋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宝贝地问,最后幽幽地说,我希望,妈妈赶快回来。 赵妈妈一下子变得很尴尬,赵太阳立刻把目光转移到眼前的那盘白斩鸡。最后还是表姐夫轻轻地摸摸江由庚的头说,愿望是那种实现不了的东西。妈妈肯定会回来的,这不算一个愿望,你可以换一个。江由庚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想要得到第六代动感超人的模型。表姐夫温柔地看着江由庚说,你的第五代动感超人还没有拆封呢,所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愿望。 庆生宴吃到一半赵太阳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在酒店的走廊上偶遇江卓。 赵太阳驻足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到江卓亦步亦趋地从富丽堂皇的灯光下走来。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食客们在各自的包间里吃饭说笑,声音被隔音的门板过滤得只剩下细弱的嘈杂。 刹那间赵太阳以为这是在学校的走廊,无数次她跑到江卓所在的那层教学楼等着和他擦肩而过的几秒钟,所有过往的路人在她眼中都是虚无,仿佛活了一生就为了那几秒种而存在。而当时由那几秒种延伸出来的所有心情现在一股脑地又重新回到了赵太阳的感知中—— 她对他莫名的喜欢,对他莫名的依恋莫名的中意莫名的爱,以及那些莫名的厌恶莫名的咒骂莫名的恨,她似乎从没有打算找出这些情绪的根由。它们已经成了她成长的养料,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江卓看到赵太阳站在那里不语,踯躅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 多少多少年前,十七岁的赵太阳都在幻想着这样的一个场景。在学校走廊上他们并不是简单的擦肩而过,他停下来,望向她,由衷地关心她。于是她有充足的时间告诉他,她昨晚梦见了他,在一个有雾的森林里,地上长满了潮湿的藤蔓。 可是在这些幻觉早已破灭的现在,在赵太阳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有月亮的操场的现在,江卓还在意犹未尽地当着那个路人的角色。白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戏,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低下头礼节性地问一句发生了什么。赵太阳的青春就被一并抵消了。 赵太阳抬头越过江卓高出自己半头的肩,夹杂着莫名的情绪,竟然湿了眼眶。不过此刻赵太阳不想再跟江卓理论什么,她迅速转过脸摆摆手回到包间,席卷了所有龙虾,把山珍海味和残留的遗憾吞进肚子里。直到周五他们一起驾车去海边的时候,叶盈皱着眉头闻闻赵太阳的头发说,你最近是不是又吃大餐了,浑身上下弥留着一股饕餮味道。 海边距离赵太阳所在的城市有一段路程,开车都要三四个小时。以前没有车的时候就坐大巴,后来有车了就自驾行。赵太阳的车技就是在高速公路上由叶盈和顾亦这两个野师傅锻炼出来的。 夏天的海平淡无奇,那里没有特别细腻的沙滩,海水也没有蓝到能逼出人眼泪的地步。可是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一趟,坐在车里睡一宿,看一下日出,才是真正过了这一年的夏天。 一定要大家一起,才是拥有了这个夏天。 出发之前顾亦说,说好了这次是出来散心的,手机什么的都关了,叶盈调侃他说你肯定又是出来躲什么情债的吧。顾亦呵呵地笑着说,不是躲情债,是来讨情债的。赵太阳装作吓了一跳的样子,躲进车里然后把头伸出来对着他们傻笑。 一路上顾亦都专心致志地开车。叶盈无聊地在后座睡觉,赵太阳便倚在车窗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到了地方叶盈先下车,对顾亦和赵太阳说,我自个儿去那边怀念过去了,这样的景色不感伤一下有点太浪费了。你们玩你们的,千万别来打扰我啊。 赵太阳看着叶盈沿着海往另一边走去,抬头看到顾亦泛着青光的下巴说,那我们往那边走吧。顾亦点点头,把裤腿卷了起来,尾随赵太阳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前行。 赵太阳觉得顾亦应该酝酿得差不多了,便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沙滩坐下准备跟顾亦好好聊聊。顾亦跟着赵太阳坐下,首先开口说,你知道么,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赵太阳说,我也想了很多。 顾亦抬手帮赵太阳把被海风吹散的刘海理了理,说,不管你想了什么,都请先听我把我的话说完,然后以我的话为根据和基础,重新再想一遍,好么? 晚霞的光覆盖在海面上,把远处的海和顾亦的侧脸一起打成了黑色的旋涡。晚风来得不紧不慢,气温降到了刚好适宜的程度。顾亦商量的口气洋溢着浓郁的恳求和忧伤,赵太阳不得不慎重对待他提的每个建议。因为现在的顾亦,已经不是儿时能轻易被她的一封信挽回的那个小男孩了。 但是顾亦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他怔怔地盯着赵太阳的面庞,把她年年过往的变化一层层地褪去,最后还原了小学时第一次看到的女孩那张傲慢的脸。他终于开口说,赵太阳,我现在很害怕,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顾亦一开始就这么大方地摆出自己的软弱,赵太阳有点承受不了他瞬间的萧索。而现在海风吹得又这么生涩,在这样空旷的海边赵太阳竟然也被顾亦感染跟着他惴惴不安起来。 顾亦说,这样的心情在你告诉我你爱上江卓的时候我都没有过。那时我告诉自己,你喜欢体验人生,就让你去体验。后来来了一个乔峻,我告诉自己那又是一个过客。我总是在告诉自己,等赵太阳玩够了玩累了,就会回头看到我依然还在这里。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看秦牧的眼神跟看江卓的眼神一点都不一样,不再炙热不再火辣不再兴奋,那是马上就要归于平淡的安分。你是准备要和这个世界重归于好了么?为什么都不通知我一声。那原本应该降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你怎么就给了另外一个人呢? 顾亦把腿盘起来,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撑住下巴眼睛望向海的尽头。他说,以前你给江卓织的围巾送不出去便会送给我,高中活动课的时候在图书馆你坐在我身边给江卓写情书写完了让我帮你找错别字,你大学时到处旅游探险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我打一个电话还要告诉我其实是想打给江卓的但是怕他不接。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成这样,你为什么能那么英勇地不求回报地付出你的爱。于是我想,也许我也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人,不过是以一种静默的方式,等待她突然看到了我。也许就算是你和叶盈,对我的定位也是个在女生方面很没有节制的男人,我确实是热衷花花世界里的花花蝴蝶,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每每都是空手而归?没错,那么多样的女生都是如此完美无瑕,但她们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她们不是你。 顾亦停顿了一下,赵太阳刚想趁机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便被顾亦抬手挡了回去说,你别急着解释也别急着评论,可能你暂时不能接受我这么直白的内心剖析,但是我真的害怕了,也后悔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已经忘了那个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哪次我们一起出去吃羊肉串,也可能是哪次你劝说我们一起逃课。你知道,这个时候,我能回想出来的你的任何一个笑容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手势都有可能是我喜欢上你的原因。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把你紧紧地握在手里,如果可以从那一刻重新开始我们的生命里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澜跌宕曲折、大大小小的事故和长长短短的故事了。所以你知道么,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做错了,我害怕我因为我轻率的判断注定了我会就此失去你。为什么我没有在一开始就给你读情诗写情书?为什么我没有在一开始就站在你宿舍楼下给你弹琴唱歌?为什么我没有在一开始就为你淋一夜的雨为你彻夜不眠?赵太阳,如果能再来一次,你会原谅我年轻时的自大和愚蠢来赴那一场演唱会的约么? 在太阳跌入大海前的最后一刻,顾亦转过脸用眼睛中映射出的阳光的最后一丝温暖笼罩住赵太阳说,我从不曾害怕青春的消逝,十七岁也好二十二岁也好,总有一天会过去。我会如此害怕失去你,是因为你就是我的青春。 顾亦坚决不听赵太阳说的任何一句评论,他说,我对你说的话没有任何抵抗力,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觉得是对的,所以如果现在听从你对我的劝解说不定我就真的大彻大悟了。 太阳落山后海风吹得更大,顾亦和赵太阳回到车里发现叶盈早就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说,那边新建了一个海滨浴场,一群鬼佬在那边裸泳,可壮观了。顾亦从车子里掏出一包烟说,你们先在车里,我去抽根烟。 叶盈和赵太阳坐在车子里,看到外面的黑幕很快把顾亦吞噬,叶盈才慢悠悠地说,说实话,从小到大你几时看到顾亦这么落魄过,从来只见他让女人笑着哭,什么时候见过他把眼泪往肚子里流。赵太阳说,小时候我把他新买的裤子弄脏了那次,一起去吃肯德基服务生把草莓圣代当成巧克力圣代给了他那次,还有那次他来江南看我们没给他安排个好的旅馆,至少也有四五次吧。 叶盈一巴掌打在赵太阳的胳膊上说,赵太阳你给我有点良心!我早就说过,顾亦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是谁了。赵太阳半天没出声,刚想把刚才他们之间的谈话转述给叶盈便被叶盈拒绝了。叶盈说,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顾亦想要表达什么中心思想。其实他已经平静多了,你都不知道当初我刚给他说秦牧事件的时候他有多难过,就跟戏里面唱的那样,年前伊人还是个小姑娘,怎么出了一趟村口回来就变成了寡妇呢,真是人生如戏啊。 此刻赵太阳真的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抉择。她觉得顾亦这个伏笔埋得这么久这么深但凡是个耐心不那么充分的人都会忽略过去。虽然她也并不是大条的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也并非没有感到顾亦对她超过友情的举动,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顾亦的飘摇竟然是为了配合她的自在。当剧情走到这里,赵太阳便觉得自己对这样一场错过最佳时机的表白也应该责无旁贷。 说到底,最聪明的人永远是江卓。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用比二十二岁还老到的眼神看清了赵太阳的本质,知道了只要跟赵太阳扯上关系就肯定是纠缠不清的结果。自己没有那个力气陪她折腾便没出息地承认自己是个弱者,早早地在爱情构筑的过程中先给自己判了个死刑,又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让赵太阳心心念念五载有余。 赵太阳想,可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玛雅文明都能消失罗马帝国都能覆灭苏维埃共和国都能崩塌,我们的难顾算什么呢?为什么非得找个人为这些难过负责? 然而,当她看到刚抽完烟的顾亦顶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钻进车厢,对她虚弱地一笑,便立刻颠覆了刚才的想法。 因为那个人是顾亦,就像赵太阳之前说过的那样,是她不可能失去的人。他的难过对赵太阳来说,很有所谓。 赵太阳又被自己强烈的道德感给折服了,相较之下那些负心汉能毫无愧疚之心地把自己置身事外的举动便更显拙劣。 那些总能把自己编排得正直无辜档案看似很清白的人,有哪个不曾让你怀疑人生指责命运。他们毫无道理地给你布出一道道难题却不给你标准答案,他们给你制造了无数的麻烦但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他们是最著名的路人甲,路过了你的生命。他们是最醒目的戏迷,观看着你演戏。他们是着装最庄重的群众,围观你的灾难。 他们这么平静,事不关己。 迷迷糊糊地在车里窝了一夜,半夜热了便打开了车窗,等到醒来的时候看到身上盖上了一条毯子,回头看到躺在后座的叶盈身上也盖了一条毯子。顾亦听到赵太阳在座位上挪动发出的动静转头看过来。他趴在方向盘上脸上泛出精巧的胡楂,似是一夜没睡的憔悴。 赵太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顾亦的下巴。顾亦愣了一下,打起精神借着泛着鱼肚白的光注视赵太阳。 大家都长大了。 顾亦已经是个长出了胡楂的男人,叶盈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个抱着臂告诉赵太阳陪他玩一次给五块钱的冷面男孩跑哪里去了?那个羞涩不语喜欢瞪着大眼睛把所有心事都埋起来的女孩跑到哪里去了? 赵太阳动辄认真思考起来,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赵太阳被顾亦推了一把回过神来。顾亦指了指窗外,说,太阳快出来了。 可是赵太阳一点都不想去观看那场日出。 每年的夏天都能看到的一场日出。赵太阳、顾亦和叶盈三个人,在海边一边奔跑一边迎接日出的那个夏天,蹲在沙滩上放烟花迎接日出的那个夏天,把高中参考书堆在一起焚烧迎接日出的那个夏天,赵太阳一遍一遍呼喊江卓的名字流着泪迎接日出的那个夏天。 她太依赖这样的羁绊了。这个世界可以有疑问可以有难过可以有不公可以有坎坷,但一定不能没有顾亦和叶盈。如果夏天永远都不过去该多好,如果能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的夏天该多好。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顾亦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以及一张电影票一起递到赵太阳手里。 赵太阳不解地看着他。顾亦解释说,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想听你的劝导,可我又不想为难你,我们就把问题丢给命运吧。如果是字那一面的话,就拿着这张电影票照着上面的日期来陪我看场电影。如果是花的话,你就没有必要出现。没事赵太阳,你不必用这么肃穆的目光看着我,再不济还是好朋友,有事没事还能一起出来打打麻将,或者把我当成一个反面教材教导子女以后在爱情道路上要先下手为强。 说完这话顾亦绽开一个完美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努力构建出一个围墙不让眼泪流出来。他揉揉赵太阳的头把声音堵在嗓子里对赵太阳说,没事,真没事。 顾亦说得没错,赵太阳就是他的青春。可是他顾亦又何尝不是赵太阳的青春呢?叶盈也好江卓也好,甚至是左晓盏蓝夏都承载着赵太阳的青春,他们交织在一起描绘出了现在的赵太阳。可青春终究要逝去,再害怕也会失去。人也好,事也好,都会消失的。 顾亦的笑容和声音越来越远,她看到他佯装无所谓的样子,恍惚间赵太阳以为顾亦已经知道了结局才会先劝解她。 并非顾亦已经预感到了结局,而是因为赵太阳早已经选择了结局。 她没有遵守约定把手机关机。她一直在接收秦牧发来的短信。 秦牧跟她道歉说上次的提问太有侵略性下次再也不会了。秦牧问她现在在哪里。秦牧猜测说是不是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 在清晨来临之前赵太阳收到秦牧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说,人必须是要往前看的,回过头看到那些糟糕的过去只能永远活在心有余悸中。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会害怕?是因为对过去的放不下。历史总是沉重的,占据半本史册的几乎都是些血泪的前戏。想要脱离过去首先要脱离过去的人,再也没有人来提醒你以前犯下的错误再也没有人来指责你过往的无情再也没有人拿曾经的你来作参考,未来也就来了。 秦牧最后跟赵太阳说,我不需要你的过去,因为你是我的未来。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打在顾亦的侧脸上。赵太阳感到那柔和的光散发着如此祥和的气息,多想时间停在此刻。然而不管她有多想,此刻一定会过去。 不管她有多依恋现在,现在一定会变成过去。成为让她为之疲惫的过去,让她憎恨的过去,让她愤愤不平的过去,让她感到羞愧和难以启齿的过去。纵使再有一两个时刻会让她觉得不忍割舍,但是那些丑陋的阴险的恶毒的狭隘的过去却一直在萦绕着她,变成足以让她在黑夜中惊醒的梦魇。 赵太阳在心中无数次对顾亦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攥紧了那枚必然掷出花那面的硬币。CHAPTER9 绿肥红瘦 赵太阳到了中午才起来,走到楼下看到顾亦的爸爸妈妈坐在客厅,也不顾牙没刷脸没洗的形象坐在顾爸爸和顾妈妈中间甜蜜地问好。可是顾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搂着赵太阳的肩膀左一个女儿右一个闺女地叫,赵太阳的表情便被顾妈妈的失落感染觉得自己仿佛出于状况之外。 顾妈妈跟赵太阳的妈妈一样都是感情大开大放的人,好歹都做到公司老总的位置了精神世界却依然跟随着中年妇女的舆论主导,一张刀子嘴数落起这个世道来谁的颜面都不给,但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赵太阳的不是,见到赵太阳那是打心眼里喜欢。顾亦说,我妈看叶盈妈甚至看你妈都是带刺儿的,但凡是个女的她都能从任何角度挑出她的不满,唯独你赵太阳,在我妈眼中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所以这次顾妈妈抱着臂没有答理赵太阳,让赵太阳坚信这绝非她蓬头垢面的过错,而是有了更加强大的外力分了顾妈妈的心。 顾爸爸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生硬地笑了笑说,赵太阳最近忙什么呢,怎么也不去我家玩了?赵太阳拖着下巴说,其实我可想去找顾叔叔顾阿姨了,可是顾亦最近这么忙,我都找不到他,我都找不到借口去你们家啊。顾妈妈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转脸用比她亲生母亲还要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她,喊了一下赵太阳的名字,便哽咽住了。赵太阳被顾妈妈这突如其来的感伤弄迷糊了,抬头看看坐在客厅另一边的自己的爹妈,不知该从何下手安慰顾妈妈。 赵太阳她妈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赵太阳说,赵太阳,是不是有个叫蓝夏的小女孩天天跟你们一起玩的。赵太阳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一沉,思索了一下,不情愿地回答,嗯,在一起玩过。赵妈妈接着问,那你知道她和顾亦是怎么回事么? 赵太阳一下子顿悟了猛然皱紧了眉头,没想到蓝夏这么穷追不舍竟然还闹到了顾亦家里搞得顾爸爸顾妈妈都愁眉不展,心中对蓝夏的鄙夷逐层递增。赵太阳一直觉得,她们这一代的事情,不允许家长掺和进来不跟家长交代几乎都是默认的规矩。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只要没有闹出人命,赵太阳就坚决不要跟她爸妈汇报。好事坏事都在同龄人的范围内用他们的方式自己解决,虽然可能由爸妈接手和指导能找到更有效的办法,但那样的话生活岂不是毫无挑战可言。 赵妈妈见赵太阳这么久不说话,说了句,我早说过,你们这些家伙不干正经事早晚得折腾出事情!赵太阳没有理会她妈妈的嫌弃,转脸对顾妈妈说,顾阿姨你放心,顾亦和蓝夏没什么的,就是高中同学,顾亦这么帅人又这么好,纠缠他的女孩可多了,你别放在心上。 顾妈妈听赵太阳这么一说,脸反倒更苦了,拉着赵太阳的手说,那顾亦这是犯了什么病啊,那个女孩出车祸,又不是他撞的,怎么他就要充这个大头负起什么责任呢?顾叔叔盯着赵爸爸严峻的脸说,都一个多星期不着家了,说是守在医院里照顾那女孩,好不容易见到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说,你们这群小孩子啊,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过了良久赵太阳才突然一惊。 看看墙上的日历,如梦初醒一样隐隐约约惊觉这大半个月都没有参与聚众活动她肯定又错过了什么大事件。立刻转身上楼换了件衣服奔去了叶盈家。 到了叶盈家才刷了牙洗了脸,往叶盈床上一躺,折腾了半天一个鲤鱼打挺摸摸叶盈的枕头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换枕头了?你之前的枕头呢? 叶盈同样不可置信地说,这你都发现了,看来你真的很爱那个枕头啊。刚想抬手解释被赵太阳打住,她首先正色批评叶盈宣传工作做得不到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的也好小的也好,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跟她分享,更何况是和顾亦有关,这明显不符合他们的内部规则。而后赵太阳口气一软说,是不是因为我这些天光顾着跟秦牧约会看电影你们想要以此排挤我惩罚我?叶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比你知道得早很多,刚知道的时候给顾亦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不接,我直接奔到医院去找他,他也什么都没跟我多透露,只叮嘱我千万别告诉你,免得你不高兴。 叶盈说,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一些情报,蓝夏确实出车祸了,就是那次我们从海边回来不久。有传闻说是那天顾亦心情不好上街飙车,蓝夏担心他一直尾随。就蓝夏开车那斤两肯定不够飙车的火候,所以半路和别的车撞在了一起。估计是顾亦觉得这几年欠了蓝夏的,加上之前你赵太阳的反方向催化,他心脏一下子承受不住便主动接受劳动改造了。 赵太阳慢慢理清这其中的脉络渐渐明白了因果。只是最让她沮丧的是,这是有史以来她第一次没有站在最接近案件真相的地方,她从来都是情报中心现在居然要从别人那里了解事情的经过,而主角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叶盈坐在椅子上把脚搭在床上说,上次在医院看到顾亦,那卑躬屈膝鞠躬尽瘁的背影看得我眼泪差点都流出来了,整个人散发出孔繁森焦裕禄一样的光辉,仿佛振兴国家光复中华的历史担子都交给了他。赵太阳,我早猜到你不会顺应顾亦的表白,不只是因为有个秦牧,哪怕没有秦牧,你也不一定会从了顾亦,可是不带这么折磨人家的啊。 赵太阳刚想一甩手撇清关系,一转念想着如果是从海边归来不久,顾亦那天失意上街飙车会不会就是自己爽约的日子?但是又一想,明明都已经说了没关系了,所以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也没道理和自己有关系啊! 赵太阳马上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铿锵地说了句,我不信。 叶盈一时没理解赵太阳的含义,瞪着眼睛送去疑惑。赵太阳摇摇手指说,我根本不信这场车祸论。你是在医院哪里见到的顾亦?进到病房里面了么?看到蓝夏本人了么?叶盈诚实地摇摇头,说,我是在医院的大厅见到顾亦的,说了两句话他不想理我我也就走了。 这就对了!赵太阳一拍手说,蓝夏也是个能豁出去的人,为了顾亦她也不是什么都干不出来。正好出了这场车祸擦破个皮流点血装装大无畏,成了爱情战争中的勇士,再凭借着顾亦对她还残留的回忆,以退为进地就此俘虏了顾亦。指不定这场车祸都是她一手策划的,还有左晓盏,那个女的虽然想不出什么妙计但那些损招绝对也是随手拈来,顾亦这样被她们算计不是没有可能啊。叶盈被赵太阳这么一指点有点恍然大悟地半张开嘴,但心中依然有顾虑,不敢断然肯定赵太阳的推测。赵太阳突然起身拿起叶盈的包把它塞到叶盈手里,说,不管我有没有选择顾亦,也不管顾亦是不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突然回心转意,就光听听他现在的悲惨处境我就受不了了。蓝夏彻底要跟我撕破脸皮我一点都不介意,就怕她没那么高的枕头晚上睡觉会梦到鬼敲门。 说完拉着叶盈气势汹汹地往医院奔去。 刚进医院大门,就在前面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她不自觉地回头握了握叶盈的手臂,看到叶盈的脸先一步变色。赵太阳不知道叶盈是有多久没有见过周怀之了,然而此刻她也不想知道。她直直地盯着左晓盏红光满面的侧脸,那一只残缺的耳朵如此扎眼。不管她化了什么精致的妆,不管她穿着什么好看的衣服,总能透出赵太阳最厌恶的那一股气质和气味。 只有一两个眨眼的工夫,赵太阳撇下叶盈快步走上前,从背后拉了一把左晓盏的肩。 左晓盏一回头赵太阳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包括叶盈周怀之在内的人都被赵太阳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吓到了。 左晓盏捂着脸抬起头,斜着身子迎上赵太阳镇定而冷静的厌恶。这个样子的赵太阳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天天遇见,那时她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恨意,心中纵使有再多的疑问和委屈,却从不敢去问为什么。因为单单只是正视这一对眼神都耗费了左晓盏所有的勇气,她哪里还有力气去讨一个为什么。 赵太阳扯着左晓盏的头发把她拽到自己面前,盯着她耳朵残缺的一块,问左晓盏,蓝夏住在哪个病房。左晓盏抬头看了一眼赵太阳,突然一个反手挣开了赵太阳的手。 这么多年她也不是没有成长,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寻求机会想要向赵太阳证明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左晓盏了,这次她不会再逃走了。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把这种反抗成功地带入到实战过,尤其是这次她还没弄清赵太阳出招的原因,表面的忐忑绝对泄露了她内心的不自信。于是又给了赵太阳再给她一巴掌的机会。 但这次赵太阳刚要落到左晓盏脸上的手被周怀之拉住了。 周怀之站在左晓盏的面前用半个身体把她挡在身后,受不住赵太阳的怒视便把目光转移到她旁边的叶盈身上。似是对叶盈说,行了,你们别闹了,蓝夏在住院部的七楼,加护病房。 赵太阳听到周怀之这样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又忍不住在心中鄙夷了一番他的窝囊。可是她今天的目标不是周怀之也懒得跟他计较,转身离开的时候指着左晓盏说,刚才那一巴掌是上次你给江卓写匿名信我欠着没赏给你的,这次的等我见到蓝夏再一起跟你们算! 她刚嚣张地大嚷完这一句一个护士走过来说,这位小姐,医院里请勿大声喧哗。赵太阳眯着眼冷冷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们院长的电话多少?再多说一句废话信不信我明天让你收拾东西回家啊? 一甩头蹬着她的高跟鞋往住院部踏去,大有屠城的杀气,搞得叶盈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为了赶上马上就要关闭的电梯赵太阳和叶盈快步跑到电梯门口拉开了半掩的电梯门,恰巧看到了站在里面神色憔悴的顾亦,手里拎着一袋橘子。 顾亦抬眼看到赵太阳,眼神没有惯性地一亮,而是条件反射地向叶盈投去了抱怨。叶盈摊开手说,我什么都没说,是赵太阳自己知道的。顾亦沉默地低下头,不准备接受赵太阳质问的眼神。赵太阳调息了一下语气,甩掉了刚才面对左晓盏和一路狂奔而来的狠劲,近乎于温情地说,今天早上顾叔叔顾阿姨来我家,我是听他们说的。他们很难过,说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顾亦深邃的瞳孔藏在阴暗的眼窝中,他低声说,嗯我知道了,今天我就给他们打个电话给一个交代。赵太阳攀上顾亦的肩,看到他油腻腻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楂,口气中有心疼也有埋怨,她说,如果今天顾阿姨没来我家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是不是打算这样一辈子瞒着我?一辈子不让我知道?……顾亦啊,我们回家吧。最近小南湖又开了一个新的餐馆,特棒,我们一起去吃吧,就今晚,好吗? 顾亦还没等赵太阳说完便抬起眼,对她射出不可置信的担忧,赵太阳也很坦荡地接受他无声而复杂的情绪。发现了她一点都不准备体谅他的现状,可是顾亦又完全忍不下心斥责她什么。好像在赵太阳的成长史上,顾亦的主要责任就是放纵她信任她鼓励她。不管赵太阳做了什么,不管她预备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作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控诉这一切的发生呢? 顾亦再次不予言语地转过脸,不对赵太阳的话作任何考虑。赵太阳对顾亦的不做声并不泄气,但是明显改变了作战策略。她有点严厉地对顾亦说,顾亦,不管发生了什么最终负责的不该是你,也不会是你。你不是不爱蓝夏的么,所以你不需要有自责。女人的那些伎俩我比你清楚啊,她们总是能以局部的退让换取全面的胜利,顾亦你不是没有经历过大场面,怎么能败在蓝夏这里啊? 电梯来到了七楼,门慢吞吞地打开,赵太阳看顾亦半天没吭声,转身冲出电梯门,又换上了刚才的那副气势,气壮山河地朝加护病房冲过去。 她原本打算打开房门就以先发制人的方式揭穿蓝夏的骗局,却在门口猛地被顾亦拉住。他站在赵太阳的面前,抓住了赵太阳握住门把的手。赵太阳抬头望向顾亦的时候脸上还是气冲冲的焰气,五官皱成一团,像个没有称心如意的任性小孩,动真地要跟所有人宣战。 赵太阳等待顾亦表态。许久,听到顾亦说了一句,回去吧赵太阳。 原本胸有成竹地以为能得到个满意的答案,装装样子就带顾亦走人回家了,他这样一声温柔的阻拦让赵太阳觉得这是一种侮辱,有种类似顾亦想要选择站在蓝夏那一方的背叛,于是更加来了劲。她闹别扭一样更加用力地把顾亦的手掰开执意要进去,顾亦紧紧地握住门把说,赵太阳回去吧。近乎于请求地说,求你了赵太阳,别闹了。 赵太阳瞪着顾亦苍白的脸,把话从牙缝生生地挤出来。她说,没关系,如果你不好意思摆脱蓝夏,我会让蓝夏主动离开你的。我以前说过,如果有人给你带来的痛苦大于幸福,哪怕是你爱上的人,我都会强迫她离开你。 顾亦被赵太阳坚毅的眉目震撼,一时疏忽,被她逮了空,一把推开了加护病房的大门。 眼中闯入一片蓝白的清爽,蓝夏坐在那一片洁白的屋子中间,乌黑的长发涨满了赵太阳的眼帘。蓝夏像一只疲惫的水鸟,带着倦容在池中歇息,美得不动声色。以为是顾亦回来了惊喜地抬起眼眸,没想到看到了另外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永远都生机勃勃布满了各种面部表情,每一次都真的在爱真的在恨。 对于赵太阳的突然出现,蓝夏的反应要比赵太阳想象中大得多。她尖叫着喊顾亦的名字,不断地把周遭的被子卷起来盖在身上。一边哭一边喊,为什么她要来!为什么她要来!我不要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啊!顾亦冲到蓝夏床边,制止了她的失控,对她说,赵太阳听说你住院了,来看你的,你别多想。蓝夏泪眼朦胧地看着顾亦,被他扶着肩躺下,依然颤抖着腔调极小声地问顾亦,我的腿盖好了没有,盖好了吗? 赵太阳一时间不知所措一头雾水,她之前那么笃定那么有把握那么气势磅礴地要来轰炸蓝夏夺回顾亦,可此刻她像一只哑了火的AK47,对站在这里产生了极大的悔意。 顾亦象征性地把蓝夏的被子卷了卷,顿了一下说,盖好了,没人能看到,真的。 而当赵太阳顺着顾亦的手看过去,发现蓝夏本该盖在被子下隆起的下身,平坦无比。 很久很久以前,高中第一天开学,赵太阳和叶盈早早地到学校守在高一的楼梯口检阅以后将要相处三年的同学。突然叶盈指了指远处过来的一个高挑个子,使了个眼色说,终于来个质量不错的了。赵太阳眯着眼睛关注了一番说,美女不光要看腿还得看嘴。 等那人走近了路过了赵太阳和叶盈,对着她们善意地一笑然后轻盈地捋了捋头发。赵太阳才不得不没话说地赞同叶盈的看法。 那个人就是蓝夏。赵太阳还记得第一眼见到的蓝夏,她清澈美丽,像某种鸟类一样轻巧优雅,散发着赵太阳琢磨不透的光。那光有着暖色系的柔软,也有冷色系的明亮。可是从什么时候起那道光掺了污浊的怨气,蓝夏也变得咄咄逼人,用讨伐的锋利企图侵犯顾亦的自由。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她,竟然也觉得她有着扭曲的丑陋。 然而那一刻,赵太阳并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大的失望,也没有为地球上又丧失了一个美女沮丧很多。她承认蓝夏的美,蓝夏拥有让人无力去忌妒的美。但在赵太阳的另一个归类判断中,如果那种美不见了,似乎对她产生不了价值观崩塌般的打击。 所以当她从疑问到猜测到最终回头看到叶盈同样震惊的眼神时,对于蓝夏隐藏在被子下那本该隆起的一片缺失,所作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这次顾亦,真的是回不来了吧。 但她又这么容易不甘,才在顾亦安抚蓝夏的时候走上去,想要作最后的努力,按上顾亦的肩,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这次蓝夏又比顾亦更先对赵太阳的声音作出反应,她再次失措地瞥一瞥赵太阳,然后盯紧顾亦的眼睛握紧了他的手臂说,顾亦你别走,你别走!我知道你会走,可是你不要现在走好不好?你等我睡着了再跟赵太阳走好不好? 无助的眼泪沿着刚刚才蒸发掉的泪痕,顺着她失去光泽的面颊滑过,终于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顾亦拍拍她的肩,语气透着无限的温柔说,不走,我不会走的,哪怕你睡着了我也不会走,我会让你一睁眼就看到我。 赵太阳僵在半空中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叶盈走了过来把它握住。赵太阳仿佛找到了一棵救命草一样就此抓住不放。 她面前这个男人,背对着她,但不再是以前牢牢地把她护在身后为她阻挡一切风雨,而是把自己的温存倾泻给了另一个人。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电影票上的日期写的是九月一日,每年开学的惯例日子。赵太阳问顾亦为什么要买九月一日的电影票。顾亦说上学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九月一日,因为那一天开学就又能见到你。赵太阳呵呵一笑说,不管是暑假寒假你都是想来见我就见,天天腻在一起的啊。 顾亦语气变得很庄重,说,不一样。假期的时候见到你就像额外的福利,和开学见到你不一样,有种在生活的轨迹中重逢的感觉。而且这种轨迹是会变的,以后没有了开学,也会有上班,也会有出差也会有出国。开学像个岔路口,你和我完全有分开的可能,可是我们还是又见面了。所以这种高兴是出于侥幸和庆幸,是对命运手下留情松了一口气,不一样的。 顾亦对着电话说,二十二岁再也不用等开学了,可是赵太阳,我多不想和你就此走上岔路口上不同的两端。 那个电话发生在电影开场后三个小时,之前赵太阳经过天人交战还是狠不下心,跟秦牧打了电话聊了好几个小时。握着发烫的手机看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才又顿生悔意毫不犹豫地打了电话过去慰问一下顾亦。 而顾亦的状况似乎没有那么糟,或许是刻意回避了那个话题,他们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坦然地聊到蓝夏聊到江卓,聊到以前住的军区大院一只叫大黄的狗和那个瘸了腿的退伍军人。聊得这么充分这么深入这么面面俱到让赵太阳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总结性的对话,进行到中后期她有点想要结束这样的交谈,急匆匆地切断顾亦再一次意味深长的叹气,但是她无论如何都记得顾亦在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没关系的赵太阳,我还记得你初中时给我写的那封长信,你说我们要一起玩到八十二岁,那是你给我的唯一一次承诺,我信了也记住了,并且为之努力至今而且决定努力到八十二岁。这就够了。 所以不是已经说没关系了么。 不是你自己说没关系的么?为什么现在背对着我了呢? 赵太阳也抱着一样的悲愤和恐惧面对顾亦的渐行渐远,用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出现在身后的左晓盏。不知道她何时出现但是她肯定早看透了赵太阳此刻的惊慌,以为这就是反击的最佳时刻,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模仿赵太阳二十分钟之前的霸道和嚣张说,赵太阳你都看到了吧,如果归根到底要算账的话,也是你担得更多吧! 她被赵太阳打了一巴掌的脸还泛着红肿,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上冷笑以此达到刺激赵太阳的目的。 赵太阳此刻确实没了章法,如果现在左晓盏回敬她刚才给的一巴掌,估计她都没有力气反击。刚这么想着,就觉得身边起了一阵风,一直沉默不语的叶盈抬手在左晓盏另外一边脸啪地印上了一个手印。 赵太阳被这一声响给震醒了。只听到叶盈对左晓盏说,这一巴掌毫无意义,单纯为了和赵太阳的开始遥相呼应,因为现在我们要回家了。 叶盈拽着赵太阳走出了病房。走到医院大门口叶盈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此间这么多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没有人能逃得过,早晚有一天赵太阳自己也会被推着送到这里来。每个人的最终的结局都是指向死亡,所以如果觉得快乐幸福安稳宁静,那也只是因为还没有走到最后。 赵太阳踱步到医院大门,看到站在门口正在吸烟的周怀之,想必是在等左晓盏。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甘愿被生活欺凌的样子,所以才在盛气凌人的赵太阳面前始终抬不起头。这次也不例外,哪怕赵太阳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大变动,她周遭的气场也要比周怀之生动很多。 周怀之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正对赵太阳面无表情的注视,走上前打了声招呼。不用赵太阳说,周怀之一开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也不用赵太阳解释,他也能明了在病房里大概发生了什么。就算不是什么亲近的人,相识了这么长时间,这点浅显的默契大家还是有的。所以赵太阳先一步自嘲地说,终于让你看到我落魄的一面了。 周怀之吐了一口烟圈,回避了赵太阳的反讽。他知道不能顺着赵太阳的思路走下去,以为一开始占到了上风能吃定她让她难堪,最后一定会被她更狠地反咬一口。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深吸了一口气说,蓝夏出车祸的当晚我和左晓盏一直都在,如果你在那个场面,你就会觉得蓝夏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万幸。后来决定要截肢,你知道蓝夏最担心的是什么么?她最害怕你知道她少了一条腿,会来笑话她。我当时听到这个理由觉得非常匪夷所思,会是什么样的人的冷眼能让另外一个人顾忌到这种地步。后来左晓盏解释说如果主角是赵太阳,那就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这些天全是顾亦陪着她,她才平复下来。我现在跟你说这些毫无意义的真相,无非就是想告诉你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不会永远都是对的。你的道理你的口号,不是每次都能起到作用。 赵太阳看到叶盈的车子在慢慢地开来,转身之前强硬地斜了周怀之一眼,口气却很傲慢,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好戏,不过我的门票很贵,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周怀之无奈地摇摇头,第一次以轻蔑的口吻回应赵太阳说,我说了,赵太阳,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中的你我,都不仅仅是你想象的那样。 赵太阳不愿意在周怀之面前低下头,临走之前用鼻子哼出了一口气,钻到叶盈停在面前的车子里。叶盈说,他都跟我毫无瓜葛了你看他的时候还是白眼球比黑眼球多啊。 那天晚上赵太阳睡在了叶盈家。半夜赵太阳惊醒,发现身边没了人,在叶盈空旷的屋子里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心跳骤然加快,眼睛在黑夜中被抹上了墨汁一样的苦涩。 突然一个手掌按上赵太阳的肩,听到叶盈温柔的气息吹到自己耳朵里,你叫唤什么,我上厕所去了。 赵太阳抱着叶盈的手臂,感受她温暖而干燥的呼吸。她靠着她的头发委屈地说,我可不可以假装这一切不是发生在蓝夏背叛我之后,不是发生在我拒绝了顾亦之后。我能不能假装这一切跟我毫无关系,只是顾亦决定去爱蓝夏了,刚好发生在蓝夏车祸之后,她失去了一条腿。 叶盈摸摸赵太阳的头发说,可以啊,你可以的,这是顾亦和蓝夏两个人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有你的参与。 赵太阳心想,是啊,在这一段纠葛不清的关系中,她始终不是一个明晰的角色。她曾因此念叨过想要一个明确的表态,但是在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她是否该庆幸自己是个身份混淆的客串。 十月已至,天还是热得如火如荼。 秦牧面对现在动辄就沉默下来的赵太阳,予以了足够的关心,却从不打算去理解。她每每浓情脉脉地望向秦牧盘算自己的心事,秦牧始终都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的兴趣。 终于有一天,赵太阳忍不住问出口说,这就是你对我喜欢的方式么?从不问我为什么从不对我有疑问从来都没有不满和抱怨,好像从我们认识时就一直以一种过日子的方式相处,仿佛百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我承认在你这里没有压迫没有紧张我的生活从容得好像一汪清泉,可为什么我还是会不安。你给我足够的信任和自由,是为了在我这里换取等量的信任和自由么?为什么我心中还是有疑惑和担忧,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秦牧为赵太阳剥了一条鱼,一块一块地捡到赵太阳的碗里,出于对赵太阳这番话的尊重,特地假装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他放下筷子说,你小学的时候是不是特受你们老师挤对?是不是就因为你老爱问为什么?这不奇怪,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万事万物都主张无为,中庸才是生存之道。面对这个世界,全盘接受,保持沉默。我知道你还年轻,处于好奇心旺盛好胜心爆棚的阶段,对于爱和不爱都非得有个清晰的判断,给你充分的论据论点摆出一百二十三个证据你才肯相信。我无法在这儿跟你夸夸其谈些大道理,因为这些需要时间来回答你的顾虑。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是个多么简单而复杂的问题啊。如果你回家问你爸爸为什么喜欢你妈妈,他可能会说那是因为你妈妈聪明机灵能说会道,然后你就会发问聪明机灵能说会道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妈,于是你爸爸也没了答案。这就是我的答案。 秦牧把赵太阳放在桌子上的筷子送到她手里,对她说,有人因为愧疚而爱,有人因为愧疚而不爱,有人因为责任而爱,有人因为责任而不爱,有人因为爱而爱,有人因为爱而不爱。再也没有哪个问题比这个更没有答案了,所以我们把这些难题丢给诗人和心理医生去解决吧。 晚饭结束,酒足饭饱之后,秦牧开车送赵太阳回家。秦牧问赵太阳下周末有没有空,赵太阳说怎么了,秦牧郑重地咳嗽了一下,说,下周末有个同学会,准许带家属,想要把你介绍给同学认识一下。紧接着他补充道,你都喊我陪你朋友打过一次牌局了,我也该把你带进我的朋友圈这才是互利互赢吧。然后专心开车等着赵太阳的答复。 刚好路过一条很眼熟的道路,赵太阳突然说,就在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吧,顺便去医院看个朋友。秦牧愣了一下,但没有多问,又把下周末的安排给她强调了一下,叮嘱她注意安全到家之后给他发条短信,便潇洒地开车离开了。 赵太阳一路散步溜达到医院门口,走到住院部楼下停留了好久,再也鼓不起勇气上去。上面那两个人都带着伤者的标签,而罪魁祸首无疑就是赵太阳。无论她多想假装,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些繁复的心情去面对顾亦和蓝夏,她更不确定的是从此之后顾亦是不是还希望见到她,人生第一次对一个男生的态度如此无法淡定,而他在不久之前才对她说过没关系,无论如何,都没关系的。 正在踯躅中,赵太阳听见身后有人呼唤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哪怕只是趁着微亮的路灯和尖细的新月,赵太阳也能从轮廓中判断出那是谁。 江卓的发线逐渐清晰地呈现在赵太阳眼中,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江卓问,不上去?赵太阳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问江卓,我记得你高中时候和顾亦是一个篮球队的,你是来看他的吧。江卓抿嘴点点头。 其实顾亦对篮球的热爱一般般,进篮球队也是在赵太阳的唆使下为了能掌握江卓最新最详细的情报。想到这个因果关系,赵太阳的思绪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汹涌。 江卓很配合地没有去打探这个事件的原委,不管同学朋友之间把这件事情的始末传播得多妖魔化,又纷纷对赵太阳的看法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升级,江卓眼中的赵太阳,始终都没怎么变过。 简单的对答完毕,两个人都默不做声了好一会儿。第一次,赵太阳没有在他们独自相处的时候以江卓为中心展开论战,没有把他的存在当做人生的重点。而是静静地凝视空气,努力地继续消化之前没有适应的突变。 借着这月色,江卓不由自主地提议,说,那边有个长廊,要不要去坐坐?赵太阳闷声地点了一下头,跟着江卓向长廊走去。 从十七岁赵太阳打着震天的鼓闯入江卓的生活以来,不管在多么气馁和挫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过这样忧伤而宁静的赵太阳。她一直都不是个称职的怨妇,不知道该如何抱着琵琶借物抒情,用杜鹃用归雁用重楼用江帆来隐喻自己的哀思。她点名道姓地指责江卓把大喇喇的事实摆给众人看,毫无一点含蓄美。大家只知道她爱得壮烈爱得悲愤爱得活色生香爱得声色犬马,却都忘了她也有自己的委屈和悲伤。忘了她在月光下也能把忧愁散成波状,每一击都能击中江卓的神经。 其实在江卓眼中,如果赵太阳静静地站在那里大可称得上亭亭玉立。他并非一个绝对无情的人,也不是生来就有这么大的定力去拒绝一个人。他也曾遇到过一些时刻,看到从远处走来的赵太阳,在她还没有发现他之前。她漂亮聪明,流转的眼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说话的力度夹杂着狠劲儿,偶尔几个垂目的侧颜并不是没有打动别人的力量。江卓也问过自己,那是她吗?那个人会是她吗? 很多看不下去的旁观者曾经出来劝解江卓,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为了这个社会的繁荣昌盛,怎么就不能收了赵太阳?而且这姑娘也不差,乍一看还真是挑不出什么大缺陷,耳朵里塞个耳塞,和她清净地过日子不是没有可能。你这样放她出去危害公共安全,到最后犯了什么事她还得指明这都是你的错。虽然她变成这样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社会啦国家的教育制度啦都要担点责任,可是就事态发展来看江卓你确实是不仁义了。 身为路人的大家也忍不住为赵太阳讨一个公道,五年不是个小数目,这样单方面的持久战已经不能简单地归类到“她爱他他不爱她”中了,赵太阳究竟是怎么吓到你了让你对她如此敬而远之? 可每每江卓都是摆摆手不愿意坦诚自己的心路历程,只说自己太单薄承担不了赵太阳的繁复和茂盛。 赵太阳先开口,虽然这已经打破了她最长时间不说话的纪录,但一说话还是给江卓带来了最熟悉感的惊吓。赵太阳突然转过脸问江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江卓对这句话已经相当耳熟,几乎听了五年。哪怕没有赵太阳的逼问,江卓也会在闲暇时候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不是赵太阳。不过这次还没有等江卓想好敷衍的回答,赵太阳就先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冲着江卓挥挥手说,你别把这话当真,我是习惯了,见你一次就忍不住问一次。而后她俯视脚下的草地,沉沉郁郁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也不情愿被自己偏到,我不好对付什么事都要求个真相,哪怕你江卓哪天来爱我了我都得苦苦追问你是不是因为灵魂深处被我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才决定来爱我的,如果不是,那我也不要。而我肯定又没有那么幸运一下子就能找到真爱,所以我觉得我以后会离很多次婚。可是我现在,我现在只是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管是你和我,顾亦和蓝夏,甚至是叶盈和周怀之,我都想不明白。 江卓出于善意地问道,不明白什么? 赵太阳抬起眉眼,稠密的难过在双目之中旋转,苦恼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我不知道我爱你或者不爱你,是对还是错。就像顾亦和蓝夏,他们现在肯定都很痛苦,但几乎已经选择了相依为命。这样做就是对的了么? 江卓沉下眼中所有的温存,试探性地问赵太阳,我让你觉得痛苦了吧。赵太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很痛苦。可我又舍不得不喜欢你,所以我更加不知道放弃你是不是对的。 突然吹来了一阵秋风,从赵太阳的脊背飕飕地吹到天灵盖,让她打了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冷战。 江卓站在赵太阳的对面,仿佛用隔了一个光年那么远的距离眺望她说,如果一件事让你觉得痛苦,就没有区分对错的意义了。 秋天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紧接着又来了一场大雨加剧了气温的骤降。赵太阳盖着一层薄被半夜被瓢泼的大雨吵醒,从她家往窗外望去,整个城市稀里哗啦地被大雨冲刷得要跌倒。已经过了清晨,可是因为积雨云挡住了朝阳的来处,天空被云层压得很低很低,屋子里始终阴暗暗的。 她打开衣柜不知道今天该穿什么衣服参加秦牧的同学聚会,也忘记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中午会不会升温,挑选了很长时间最终选了件牛仔短裙和吊带上衣。 临出门的时候赵爸爸看到女儿的装束,砸了一下嘴说,秋天来了,别冻着了。 出门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昏昏沉沉的,大概是因为昨晚雨声太吵没有睡好。接到秦牧的短信问她在哪里了要不要去接她,赵太阳没有回复。 出租车很快到了酒店门口,赵太阳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那一刹那,忽然觉得很害怕。猛地关上了车门坐在车里不语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