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九七六·一·廿192 爸爸已被扫地出门佳佳：1／12信收到，爸爸一再嘱咐写信要用航空，这次吾儿又忘了，仍用平信，少贴一元邮票，使信不能越过澎湃的海峡，以致费时八、九天才寄到，如非有船冒险开航，恐怕仍留在彼岸。爸爸于前天（1／20）寄的五千元，嘱吾儿买牛肉汁，自思太孤陋寡闻，友人提及还可买咖啡、可可之类，吾儿自行决定吧，爸爸不知道应买甚么才好？陈阿姨那里不必送，我会直接寄钱给她，她较不富裕，送礼物不见得实用。我户口正在办，看了户口名簿，爸爸竟早被妈妈扫地出门，能不感慨！汪叔叔对吾儿夸奖备至，爸爸也觉得骄傲，我们父女要好自为之，不辜负期望。吾儿寒假可否来绿岛？盼告。化学、物理、数学、英文是四门最重要的功课，化学、数学尤其需要细心和耐心，吾儿聪明当能了解。爸爸一九七七·一·廿二193 合唱第二名爸：漫长的四天终于过去了，整个学期都在盼的寒假也终于来临了！放了假人也懒散了，虽因合唱比赛得了全校第二名，而需于每天上午八点半至十一点半、星期天下午二点至五点练唱外，人都玩野了，可是练唱实在累，一站三个钟头，还得开口唱，而且住在外县市的同学居然也不让她们回家团聚！真讨厌北一女，一天到晚：名誉！名誉！的猛喊，一点也不为学生着想（我们班还有22位参加仪、乐、校队，得在下午二点至五点练习，所以这寒假等于没放）！汇票收到了，还没去领，我左思右想的，我想还是送他们礼券吧！这样他们还可以依自己的意思去买些自己爱的东西，免得我们花了心思、花了钱，别人不一定喜爱！您觉得如何呢？今天有些不舒服，在家养了一天的精神，又和妈搞得不甚愉快，所以心情也不好！不写了，头有点疼，改天我就去领钱！祝安康佳儿敬上一九七七·一·廿九台北又变天了，不知绿岛如何？要保重身体！去绿岛的事，妈妈是说不放心我一人去，不知您的意思如何？194 一天一天长大，要学做人道理佳儿：1／29信收到了。买礼券似乎不如买礼物，礼物固不一定是他们所必需，但主要的是表示我们父女的感谢，他们都是有钱的人，吾儿以一个晚辈送礼券过去，太不适当。如果这样适当的话，爸爸岂不是可以从绿岛直接寄去，何致麻烦吾儿。而且还希望藉送礼之便，由吾儿登府叩拜。我猜想你一定是把礼券由邮局寄去了，为何如此懒散？为何不能亲趋？多责备无益，只是提醒吾儿，一天一天的长大，要学习做人的道理。过年时，吾儿要去拜年，这一点切记。北一女不让同学回家与家人团聚，是不对的，但老师们也同样的不能回家同家人团聚啊。吾儿批评说：「名誉、名誉，也不为学生着想。」难道不练唱，教学生们天天去野，就是为学生着想了吗？「名誉」决不是害人的东西，而只会砥砺人向上。一个人如果撕破了脸皮，连「名誉」都不要了，才真正可怕，希望吾儿这一生不要遇到这类人物，无论是男是女。寒假期中，吾儿最好把时间放到家里，陪陪妈妈，尤其是妈妈休假的日子，不要离开。这正是「跟家人团聚」，不是吾儿所义愤填膺要求的吗？吾儿和妈妈之间经常不愉快，我从朋友处听到很多，朋友们是既怜悯又焦急，这一次不愉快恐怕不仅是不愉快而已。我知道吾儿内心的隐痛和烦躁，可叹我现在无力帮助吾儿。我唯一嘱咐你的是：多忍耐、多付出爱心。我无法具体的建议吾儿要做甚么？也无法解开吾儿心头的结，只是祈求不要发生任何事情。吾儿，听爸爸的话吧。爸一九七七·二·七195 爸爸同你一齐进修佳儿：今天是除夕的前夕，汪乃效叔叔全家，一儿一女跟着汪妈妈来绿岛与汪叔叔团聚，住在吾儿去年来时所住的招待所套房。小妹年龄跟爸爸离家时你的年龄相若，小弟只四岁余，白胖调皮，有个可爱的嘴形，说起话来真好看，全家挤在房子里，又笑又闹，跟我们家昔日的情形一样，爸爸也分享他们的快乐。礼物都送了吗？年节三天内，一定要去拜年，不可偷懒，也不可胆怯，要学习当一个大人。几天假期，希望吾儿在家陪妈妈，把心平下来，凡事多责备自己，少责备别人，妈妈固然有错，难道吾儿以及爸爸就全对了吗？只有不成熟的孩子或绝对自私的人，才总是为自己着想。找个机会和妈妈静静的谈谈心，诉诉委曲，也听一下妈妈的委曲。父女虽不能在一起，母女能在一起，也是难得，吾儿要特别珍惜。学校考得如何？把成绩单寄给爸爸过目。爸爸最近复习英文（早年学的都忘光了），想和吾儿共同进修，以后我每星期找若干道题寄吾儿作答。原题留在儿处，另找一张纸，抄下答案寄我。不仅仅写答案，还要你抄全题，而且把每题译成中文，再说明为甚么选择那个答案（只几个字就可以了）？固然很麻烦，但这样却更能彻底了解。现在就寄上第一课，吾儿要用心答。我离家的那年过年，我们在门前燃了很大的花炮，你摀着耳朵跳脚，今年怎么玩？爸爸一九七七·二·十六196 慰问比我们悲惨的人佳儿：爸爸的年过得很好，除夕之夜，跟汪叔叔、汪妈妈、汪小妹、汪小弟在一块包饺子、吃火锅，吃得肚子发胀，十分快乐。吾儿过年的情形如何？也应告诉我，让爸爸分享。英文作业做了没有？现在寄上第二课，盼把第一课答案寄回，它一定耽误了吾儿不少玩的时间，但必须这样的刻苦，学识才能充实，任何真正的学识都不是白拣来或是天上掉下来的。有一位从韩国返台定居的华侨马先生，靠做杂工维生，生四男二女，穷困可知，作父亲的终于积劳病故，这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孩子都在稚龄，靠母子们捡破烂糊口，可是捡破烂不能解除饥饿，就沦落了，结局是四个儿子因为偷窃，先后全都人狱（他们现在仍在囚禁中）。长女婚变，流落无依。家中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受不了这种永无止境的打击，神经失常，疯了，每天打她的幼女。可怜这个小女儿，她只十五岁，比吾儿还小一岁，哀讨无门，哭天泪尽，纵使为盗为娼，也无法自救。悲惨遭遇齐集一家，令人酸鼻。现由邮寄上一千元，希吾儿立刻给她送去（不要晚上去，要白天去），幼妹名马玉美，住「台北市松山区福德街二○二巷三弄十三──十八号」。找到后，询问清楚（不要弄错了），诚恳的安慰她、付给她，不要告诉她吾儿的名字。愿上苍保佑她。爸爸阴历正月初四日一九七七·二·廿一197 爸，原谅我！爸爸：昨天（26日）中午放了学回家，吃过饭换了衣服之后，就直奔「松山」！我对松山已极不熟悉，更少听说，连坐哪路公车还是左打听右打听来的！找了半天站牌，又找了半天地方，好不容易找着了地址所在，已经三点多了，可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正好看到一小妹，只好问她（她好像很怕的样子──因为她说马玉美的妈妈会打人，而且经常打人），她说马玉美很少回家，大约一、两个礼拜才回家一趟，问她马玉美为什么不回家？在哪里做事？（马玉美未读书！）做什么？一问三不知，只知很少回家就是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交给邻居吗？又不放心！交给她母亲更不行了，而马玉美又不知何时在家，我又已经开学，总不能天天去找她吧！而且我又怕马玉美学坏沦落成小太妹一类的，那么我把钱交给她，不是更助纣为虐了吗？当然我不希望事情如我想的那么糟，但如今该如何呢？是将钱交给报社，亦或如何？今年的年过得仓促而无趣！难得听见鞭炮声，鞭炮虽然危险，但却能平添一些过年的气味！而我呢？寒假等于没放，除了唱歌还是唱歌，心情极糟，讨厌的不只是天天练唱的那股无奈，还有那音乐老师的冷嘲热讽、喜怒无常──我看她心理有毛病。所以，您寄的四千我都还没送，而且您又反对我送礼卷〔券〕，可是我早买好了──如今社会上流行送礼卷〔券〕，简单大方且宾主尽欢，于我可省去采购之苦，于他则可买些实用之物！本想期考完就去送，可是一拖再拖拖到过年（我那一阵子心情不好，早上唱歌，下午睡觉，偶而〔尔〕看看电影，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就是「寂寞的十七岁」吧！）过年我反倒不好意思送了，我怕我好似去讨红包似的，现在我想：罗叔叔、梁阿姨那里可早些送去，可是于姑姑那里可能晚些──因为她住得好远，我又不会找。「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是吧，至少今年过年我遗失了孩堤〔提〕时代那份期待、盼望、兴奋，再大，可能更没意思了！您过得愉快就好，我最近情绪不大对劲，别让我影响了别人！祝安康佳儿敬上一九七七·二·廿七原谅我，爸爸！您托我的事我都没办到！198 爸爸要你办「自己」的事佳儿：正在担心你久未来信，接2／27的信，知你平安无事，甚是安慰。你竟没有把礼券于年前送去，真使爸爸沮丧，你太不争气了。既有时间睡，既有时间看电影，难道不能少睡一小时，不能少看一场电影，而去送礼券或到邮局寄出。这不是爸爸「托」吾儿办爸爸的事，而是要吾儿办你自己的事。我嫌礼券不适宜，一则我不知道台北社会现在的情形，二则我只是说出我的意见，并没有教你不送，早知道我直接寄去。你说，新年过去了这么久，不年不节，如何措辞，现在该怎么办？送也罢，不送也罢，你已渐大，对这件事应该自己作主处理。至于马玉美，她只比你小一岁，所遭遇的是什么？即令沦为太妹，她自己怎能负责？而且又怎能称为「助纣为虐」？难道她当了强盗，我们帮她买刀吗？帮助人要诚恳，不是施恩，你去了一趟就不耐烦，说你不能天天去，难道爸爸能天天去吗？这事应由你自己作主处理。我要你在做这些事上训练自己，你却把它当作爸爸为你添麻烦，心不在焉，爸爸感到很是伤心。英文题做了没有？连提都没有提？吾儿，爸爸要求你的并不多。爸爸一九七七·三·二吾儿的成绩单要寄来给爸爸看。199 责儿太重，心中不安佳佳：3／2的信接到了吧？这两天爸爸一直不安，我想是我责备吾儿太重了，当爸爸像你这么大，同样的贪玩畏事。我读高中一年级时，我父亲（你的祖父）住进医院，我的继母吸鸦片烟不去看他，只靠我照顾。那时正逢暑假，父亲嘱咐我上午一定要去，因为他刚开刀，躺在病床上不能动（顺便告诉你，祖父的名字是郭学忠），需要我服侍。我却不放在心上，到了天黑才去，老人已硬生生的躺了一天，护士们待遇低，一个比一个不耐烦，叫不动她们。父亲有气无力的说：「我眼望着天花板，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盼望着你来，你怎么没有想到父亲需要你。」但我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而吾儿正是这个年龄，而且你的情绪还一直不安定。不要介意爸爸生气的话。送礼是件小事，年节已过，不必再送，再送就很尴尬了，礼券就赠与吾儿，可用来买东西。马玉美小妹的钱，送报馆亦可，你找一个星期日再去一趟亦可，或由邮寄去亦可，如果真送不到？也就作罢，不要勉强。吾儿要定下心用功，把成绩单寄来。那个音乐老师大概吃错了药，有点不对劲，好在音乐一课不重要，但吾儿正可利用来锻链怎么处逆境，那就是忍耐，天下事不都是全顺心的。再寄上一课英文，只有五题（我怕你嫌多），盼吾儿把答案寄还，帮助爸爸学习，这比那混蛋唱歌重要多了。爸爸一九七七·三·四200 心中一股暖流爸：接到您3／4来信，老实说这封信我鼓足了勇气才拆的，我好怕和前一封信一样使我看了满心的愧究〔疚〕和不安！可是看了信之后心中一鼓〔股〕暖流，也舒坦多了！您责备我是应该的，怎会过份呢？父亲要我去做的事都无法达成，将来在社会上如何取信于人？本想如果礼券能兑钱，我想存入银行以备不时之需──究竟现在把钱送去实在有些怪怪的！可是又不能换现钱，只好干冻在这里，实在麻烦！至于马玉美的事，我想这星期六再去一趟！因为我觉得如果寄去（交由报馆相信也是寄去给她们）？马玉美根本不在家，她妈妈又神经不正常，如何利用这些钱呢？还是亲自交到她们手上安全些！今天回家在信箱中看到一封小孩子写给我的信，着实使我惊讶了一下，拆开一看，原来是汪叔叔的女儿写的，长得好像汪叔叔喔！可爱极了，信也写得生动活泼，等回〔会〕儿就回封信给她！星期六参加音乐比赛，我们班在校际比赛中是以最后一名入选，可是北市比赛时却得到第二名──第一名是建国中学，同学都很气输给男生！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祝健康愉快佳佳敬上一九七七·三·七201 对两位哥哥（注）想念甚深佳佳吾儿：照片很美，见照如见儿面。礼券的事，吾儿可自由处理，用以试验你自己处理钱财的能力。但爸爸有两个建议，第一个建议是，我对你两位哥哥想念甚深，最近听说你二哥就读台大地质系（读这一系，真得有点学问），大哥今年暑假也要考大学，吾儿是他们的亲妹妹，可以不可以给他们一人寄一份一千元礼券，（你们都是「本」字辈，大哥郭本城，二哥郭本垣，么妹郭本明，这是咱们郭家的古老传统，可惜你们下一代用什么字排行，已记不得了。你的那些鬼男朋友，唤你「小本」，真是笨蛋。）如果可以的话，就直接寄到学校（大哥的由二哥转），信上不必提爸爸，只说是你把压岁钱跟二位哥哥分享。我不知道这建议合适不合适，吾儿自己酌量，觉得合适就做，觉得不合适就不做。另一个建议是：《读者文摘》出版了一套英语书籍和卡带，价值一千四百元，而且可以先拿回家试听，听满意了再付款，不满意就退回。吾儿已有录音机，为了进修英文，应充份利用，不要只听唱歌。（不买这个，买其他的进修英语的卡带也一样，总比吃糖把牙吃坏好。）你称汪小妹是「小孩」，值得会心微笑，好像你已是大人了。大人就得有大人样，汪小妹聪明已极，恐怕你还不如她，她的弟弟「小土」尤其可爱。你写信要用正楷，人家「小孩」才看得懂，将来有一天我会带你去他们家玩。前些时剪报，在元月份的台北《新生报》上，就有四则少女悲剧的新闻，她们是在四种不同的情况下，失身于男友，断送一生的。现在寄给吾儿，吾儿要仔细的看。这不是故事，这是真实的镜子，如果再照不出自己，那就太和自己过不去了。吾儿聪明，用不着爸爸担心。爸爸一九七七·三·十二（编者注：「两位哥哥」和佳佳是异母兄妹关系，是柏杨先生与前妻齐永培女士所生。）202 小佩给爸爸带来回忆佳佳：3／12的信收到了吧？再寄上英文习题第五课，仍和前几课一样，不但要解答，还要注明理由。爸爸希望吾儿对所学的要深刻了解，仅只浮光掠影的印象，是经不起考验的。你寄给小佩的信和照片，她都寄给汪叔叔看，还嘱咐要寄回去保存起来呢，你要常写信给她。小佩在绿岛给爸爸带来很多回忆，她才十岁，多么像你小时候啊（只有一点不像，她不要人喂饭）。爸爸一九七七·三·十八203 白头发竟转黑佳佳：寄上英文习题第五课，想已到达。爸爸真想再出一些数学、化学的题，可惜我对这两门功课更是一窍不通。我的数学太差，到今天连九九乘法表都弄不清，吾儿还记得吧？爸爸在家时，经常的从书房大声问妈妈：「几乘几是多少？」连女佣都大为吃惊。化学更不用说了，除了认识H2O之外，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原因是从小人人都赞我聪明，我自以为聪明人闻一知十，用不着下苦功，等悟过来时，已失去了学习的环境，所以这一生才没有发展，受尽苦楚。吾儿要以父为戒，一定要把这几门功课弄好，英文答案弄妥后，立即寄来。爸爸本已全白了的头发，最近渐渐变黑，后半部有三分之二变黑，前半部有四分之一变黑、四分之一变黄（好像是黑的前奏），汪叔叔说：可能要转运气了。爸爸每天都打一个小时的乒乓球，现在球艺猛进，已非吾儿去年来时能比，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父女再大战时，能招架得住。我一直担心你的腰──弯如龙虾，妈妈从前也是弯腰，被爸爸改正过来，吾儿要挺起脊梁。你已渐渐踏入社会，爸爸有一句重要的话要告诉你：记住，任何情形下，不要贪小便宜，包括物质上的小便宜和精神上的小便宜。不可接受你不能回报的礼物，不可对赞许和夸奖认以为真。要慎重交友，要把自己看成最笨拙的人，一丝不苟的用功。等将来有一天，吾儿要把这话转告你的大哥、二哥。爸爸一九七七·三·廿204 急切期待见大、二哥爸：您一定着急也奇怪怎么一个礼拜都没有回信？而且您的来信也如石沉大海，可是如果我告诉您我这一个礼拜没动笔的原因，相信您回信时也一定激动得不知写什么好！──这七天，有四天是等待，有半天是紧张，有两天是焦燥〔躁〕、好奇、兴奋与不安！星期日收到您的来信，您告诉了我大哥、二哥的名字和二哥的学校，其它可说是毫无头绪，可是想见哥哥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第二天我就「出动」了所有〔全部有〕哥哥在台大的同学回家帮我问，其实我是不抱着什么希望的──因为台大那么大，怎么可能……，可是也许是上天有意帮助我们吧！同学之中有人的哥哥认识二哥，于是我由失望变成期待──因为我同学的哥哥要帮我查电话号码，就这样，星期四同学把电话号码告诉了我，害得我一天七堂课都迷迷糊糊心不在焉，七堂课有如一世纪那么长，一分钟有如一天那么难熬，只见分针在表上的格子慢慢的爬，好不烦人，老实说我有些紧张、有些怕，晚上，我打电话给他们了，是大哥接的，当我说出我是谁时，我有十分紧张，他有三分惊讶、七分好奇，却没有一分气愤，我们约了星期六下午见！于是我又过了一天半的非人生活──那种期待真难熬啊！好高啊！您会高兴的，因为除了在篮球场上、在西门町或街上难得见到一个这么高的！我已经不算很矮了，可是站在他的旁边却是那么娇小──在家我是最壮的，可从没想过还有娇小的一天；咱们聊了一个半钟头，他人很好，至少很通达事理，对我很好──过了十七年的「单身女郎」，如今才知道有个哥哥多好！他和您脸的下半部像极了，除了眼睛不像，脸长长的──长脸是咱们家的标记！足足有一八五公分高呢！驼着背──这似乎也是咱们郭家的传统，虽然不好！我和他谈了许多，还把您的照片给他看！当然我不会忘了礼券的事，可是我说了这是您要送我的，爸，原谅我，可是我觉得多傻的人都能想到是您要我送的，况且就算是我送的，他会收吗？我根本没存着他会收下的心，所以我又收回来了，相信您不会不高兴，因为虽然我没达成任务，却替您收回了一个儿子──他不可能写信给您，可是我相信您能了解，他不能违背母亲而写信给您，更何况他母亲有心脏病，他不愿再刺激她了！可是他心里却是想的，究竟父子之情，谁都不能磨灭！我没见着二哥，可是据大哥说二哥脾气古怪，回家很少说话，也懒得多说，好听些是「顽固」，不好听是「不通事理」──我觉得简直是「古怪」！管他的，大哥那么好，就算二哥不要我，我也心满意足了！可是我虽然只和大哥聊了一个半钟头，却可以看出他个性很强、脾气不顶好，也够执着──和您一样（也和我一样，只是他的个性、脾气很能控制，我啊，却不行）。现在我只有两种心情：为您高兴──您有这么硕壮的儿子（二哥也有一八○公分），也为我高兴──因为我有了两个哥哥，我一直希望有的！祝安康佳儿敬上一九七七·三·廿我礼拜一还要打电话给他（大哥）。205 兄妹相爱，爸爸死也瞑目佳儿：接3／20的信，很是高兴（你这信用细笔尖写的，又龙飞凤舞，看了好几遍才勉强看懂），想不到吾儿有这样的勇气和灵性，去创造一个新的突破──寻找哥哥。你两位哥哥能容纳你这个妹妹，你这个妹妹也能容纳你的两位哥哥，而且一开始就这么手足情深，爸爸真是谢天谢地，谢祖宗的呵佑。以后你跟其他女同学们一样，也有了哥哥，不再孤单了。两位哥哥会照顾你，你当然也会照顾两位哥哥。你去年来绿岛时，我就告诉你：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影响下一代。爸爸一生锥心的内疚，是遗弃了你两位哥哥，所以把全副爱心，都给了吾儿，想不到最后也把吾儿遗弃。但总算兄妹争气，虽没有父亲，哥哥读全国最好的大学，妹妹读全国最好的中学。两位哥哥当然怨我，这是正常的，但我和他们的母亲之间，好像两块日夜相撞的岩石，只有分开，才能避免同归粉碎。想起来，婚姻有时候是幸福的，有时候也很可怕。大哥是在爸爸怀中长大的，你小时候在爸爸怀中听到的催眠曲（一些抗战期间爸爸当兵的老军歌），也是大哥小时候听到的。大哥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带他到屋后广场上玩，我躲在一排砖后面，他抬头找不到爸爸，吓得哭了，我急奔出来抱他哄他，都不能使他不哭，他小心灵一定受到极大的震撼。有一天，蜘蛛网眯了他的眼睛，他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我好爱你啊。」这些，迄今都使我心中泣血。大哥很顽皮，成天在爸爸身上翻筋斗，爸爸唤他：「飞贼高金钟。」可是他读幼稚园时，却很害羞，没有你读幼稚园时那么大方，爸爸送他去国语实小幼稚园，他就是不让爸爸离开他的视线，一看不见就哭，以致我只好天天站在走廊上，老师也没办法。你对大哥应该有印象的，大哥考高中时，爸爸开车一连两天陪他在内湖（那时爸爸总想跟大哥单独谈谈，可是他却邀有一个同学在一起，使我找不出机会），你也挤在车上，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我教你唤大哥，你回来后向华昌言她们小朋友骄傲的宣传你有大哥，被妈妈禁止。二哥生下来黑黑的、胖胖的、傻傻的，没有大哥那么机灵，我和妈妈结婚后，曾去看他，他还唱了一首歌，这都是往事了。哥哥们的母亲是他们的骄傲，现在史丹福大学任教，你切切不可去打扰她的安宁，也切切不可提议哥哥去打扰你妈妈的安宁。我已经满足了。只要你们兄妹相爱，如手如足，将来在事业上能有成就，获得荣耀。爸爸那时已在地下，也会瞑目。你找哥哥，找得人仰马翻，其实我在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二哥在地质系，这范围岂不小得太多，何致来一个「普查」，你看信果如我所说的一目十行、浮光掠影。你将来当了医生，如此粗心的看病历表，岂不得要有两位上帝保佑你的病人？你文字的表达能力很强，但不够明确。吾儿说咱们郭家的人都是驼背的，这可糟了。驼背与遗传无关，翻看一下你小时坐在脸盆里洗澡的那张照片，小脊梁挺得比钢铁还直。驼背是高个子的副产品，高个子大概对鹤立鸡群表示谦虚，就稍弯弯腰，结果成了龙虾。爸爸虽老，但现在已练得不驼背了，你要改正，有机会也劝哥哥改正。大哥鼻子敏感，现在好了没有？吾儿对人的观察和分析，都很锐敏、很深人，看起来不是一个糊涂虫，这使我很高兴，但也使我隐忧，苏东坡诗：「人皆生儿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倒希望你们兄妹能浑浑噩噩。你能为大哥着想，这是可喜的。凡事都要为人想一想，这就是恕道，能做到这一点，世界就宽大多了。一个人如果总是想自己的利益，总是想自己的幸福，不惜践踏别人，那就是自私。这种人可能快乐，但他不可能高贵，而他的快乐中还含着刺，不断的伤害自己。咱们郭家的人不会如此，佳佳不会，城城、垣垣也不会。吾儿，爱你的哥哥们，发奋也要考取台大。今天，爸爸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写得语无伦次，而且仍有很多平常在心里反覆想到的话，一霎时却记不起来。爸爸一九七七·三·廿六206 盼改正爸爸的错误佳儿：第四、第五两课英文习题，吾儿还没有寄来，大概这些时找哥哥太紧张了。爸爸对你第二、第三两课的解答，提出若干意见，一一的已开列给你。爸爸也在学习，老实说吧，爸爸的英文程度远逊吾儿，希望你对爸爸的意见仔细的看，如果我说对了，你要改正。如果我说错了，吾儿要来信告知，爸爸就改正。爸爸年纪已老，还在学习，吾儿千万不要懒惰，不要荒废了光阴。等你考上大学、出国深造，我就安心了。再寄上第六课。爸一九七七·三·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