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美]谭恩美 着-2

然而至今我还记得,有这么个月夜,我兴奋不已,一心希望向月亮娘娘倾诉心中的秘密,我的向往……我已记不住当年倾诉的是什么,但多年来,我都忘不了那个月夜。二那天从早到晚发生的一切,于我依旧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就好比现在眼睛看见的女儿从小到大所干的种种蠢事一样清晰深刻。1918年,我正好四岁,在无锡。中秋节应是天高气爽,然而那年的中秋,却热得奇特,正应着“火烧八月半”之说。早上一觉醒来,就觉得床上的草席都是黏湿湿的。房里热烘烘地散发着阵阵懊热的暑气。早在初夏时分,佣人已在房内各窗棂前挂上竹帘,床上铺上草席。现在秋天来了,但早晚还是毫无凉意,帘子挡着滞留了一夜的暑热,空气是浑浊的,混杂着便壶里刺鼻的尿骚臭。汗水湿透了我枕席,头颈上汗淋淋的,一觉睡醒后,只觉得头涨国肿,心里十分烦躁。屋外弥漫着一股带焦甘的香味;似在焚烧着什么。“什么味?”我问照看我的女佣阿妈,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的刹那,她总会出现在我床边。她睡在隔壁房的帆布床上。“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她说着把我抱到膝上,开始给我穿衣服。“我们在熏‘五毒’吧?”我睡眼惺忪地咕噜了一句,从她膝头爬下来,又攀上窗边往院于里张望着;我看见一盘绿色的东西,那样子活像一条盘踞着的蛇,那腾起的黄烟就像它翘起的尾巴。几天前我就看见阿妈把它从一只彩盒里拿出来,盒子上画着五种毒虫:蛇、蝎、蜈蚣、蜘蛛和衡妈,“这五种毒虫的任何一种,都足可咬死一个孩子。”阿妈曾这么对我说过。因此每每想到我们已逮住了“五毒”并正在焚烧它们,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我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绿色的驱蚊蝇的线香。这天,阿妈给我拿出一套硬扎的黄底黑条的绸衣。“今天你可没时间玩了,”阿妈边给我套上衣服边叮嘱我,“你妈已替你做好一套新的虎纹装,那是特地过节穿的。如今你已是个大姑娘了,你可以去参加那个仪式了。”“什么叫仪式?”我由着阿妈播弄着。“反正,你要文静听话,这样,才不会受到神明惩罚。”阿妈扣着我的盘花纽扣说。“怎么惩罚?”我又问。“你问得太多了。”阿妈对我喝了一声,“你不必问,反正到时候跟着你妈,点香、对月亮娘娘祈祷、叩头。听到吗,映映?可不能丢我的脸呀!”我撅着嘴点了点头。这时,我发现袖口的黑镶边上,绣着朵朵金牡丹,那是我妈绣的。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这个怪天气,骨头都要给悟烂了……”他们抱怨着这不合时宜的暑气。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他们从北方赶来这儿过节,起码得住上一个星期。阿妈替我梳好头,让我原地转了一圈,经她端详一番后,终于满意地说:“真漂亮。”我却是嘟着嘴摆出满脸的不高兴,只觉得那一身的黄底黑条的衣服,颇像大牢里的囚衣。“今天有些什么人?”我又问。“全家。”她颇有兴致地说,“我们将去游太湖,已经租好一条船了,还带上一位厨师,我们将吃船宴,拜月亮娘娘。”“月亮娘娘,月亮娘娘!”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盯着阿妈问,“月亮娘娘是谁?”“媳娥呀!她住在月亮里,今天是一年中唯一能见到她的日子,你可以向她许个愿。”“什么叫许愿?”“就是你心里想的,却是不能说出来,别人也不能问。”“为什么不能问?”“因为……一问了,就会不灵了。你不该问这,一个女孩子永远应该多听少问。”“那么月亮娘娘怎会知道我的心愿呢?”“哎晴,烦死啦。因为她是个神仙嘛。”“好吧,”我终于懂了,“那我就要跟她说,我不要穿这身衣服。”“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阿妈说。早餐时,似没人提到游湖的事。早饭后,大家也只是闲聊着。我变得不耐烦了。“秋月恰人,荷塘鹤影……”父亲开始吟诗了,并且向众人作着解释。“这句的意思,就是大浪淘沙,淘尽历代英雄,一代代,都是这样船过水无痕地过去了!”“呵,亏得有你这位史学家还能记得他们,解释他们呀。”众人附和着他。妈也在和老太太们闲聊,向她们介绍一种自制的膏药:“喏,只要贴在这个穴位上,觉得你的皮肤在发烫,就行了。”“哦,这种膏药能消肿吗?我的腿又酸又疼,碰都不能碰。”一位老太太说。“这天热得,”另一位老姑婆插嘴道,“都要给熬出油了。”我只觉得无聊之极,阿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不耐烦,递给我一只兔子形的月饼,将我与同父异母的老二老三,一起打发去院子里。我手里捏着月饼,很快就把游湖的事搁在一边。我们三人穿过内院的月洞门,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向一张石条凳奔去。我最大,所以我得以占据那个避阴的最佳部分。石条凳避阴的那头,凉沁沁的,她们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我分给她们每人一只兔子耳朵,耳朵里面没有馅子,光是面粉,但她们还太小,并不懂得吃亏了。“姐姐喜欢我。”老二对老三说。“不,姐姐喜欢我。”老三对老二说。“别吵啦!”我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兔子的身子,里面是蛋黄和豆沙。吃完了,我们拍尽身上的碎屑,一下子似又无事可干。忽地,一只红蜻蜓在低处盘旋,我马上跳起来去追逐它,我的两个妹妹也跟着我追捕它。“映映!”我听见阿妈在后边喝止我。老二老三一溜烟逃走了。这时,我妈陪着其他太太们正穿过月洞门出来。阿妈弯身替我把衣服拂了拂,怒冲冲地责备着:“看你这身新衣服,才上身,就给弄得一塌糊涂……”妈则笑吟吟地替我把头发抹抹平,说:“女孩子可不能像男孩子那般捉蜻蜓啰、追跑啰。小姑娘应该文静,如果你站着不动,蜻蜓不就不会来缠你了。”说毕,她便随着那群老太太走了。我伫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投下的影子,它有着短得可笑的腿和长长的手臂,头上盘着一个发辫。我摇摇头,它也摇摇头,我转身,它也转身。我掀起晾在砖墙上的竹席,看着它能否割断我的影子,但它却钻到竹席底下去了。我为自己影子的聪明而惊讶。我奔到树阴下,影子就不见了。我爱自己的影子,它像是我自身的另一面,与我一样有着不肯安分的脾气。“映映,你还准备游太湖吗?大家都走了。”阿妈又在叫我了。我们全家老小,都已穿扮停当等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谈着天。爸爸穿着件棕色的纺绸长衫,妈妈的衣裙颜色正好与我们相反,是黑底黄镶边。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穿着玫瑰色的小衫,她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两个姨太太。哥哥则穿着一身团寿花图案的长衫。连老太太们,都打扮得山清水秀的,迎接这个不同一般的节日。佣人们把吃食都装上黄包车,一大篮粽子,烧茶的小风炉,杯盘碗盏,此外,还有大袋的苹果、石榴和生梨。湿漉漉的甏内,盛着腌菜和咸肉,还有一大摞红盒子,每盒装着四只月饼,连午睡用的席子也带上了。我们各自跳上黄包车,年幼的孩子与自己的阿妈一辆,但我却突然从奶妈那辆车上挣脱下来,跳上妈妈的车。这一着令我阿妈很温恼。这不但表示了我的专横,而且很伤了她的体面。她向来宠爱我。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儿子弃在一边,到我家做女佣。在我,她犹如夏天的扇子和冬天的火炉,只有一旦需要时找不到它们,我才感到不便和不快。我们来到太湖边,这里也没一丝凉风,我们的车夫们,都已大汗淋漓,热得直喘气。大家依次上了船。这种船叫舫,就像一座水上茶楼,船上有个露台,比我家院子里的阳台还要大。不及阿妈搀扶,我早已和老二老三一起蹦上去。我穿过大人们各色凉飕飕的绸衣服,像鳝鱼一样在人群中窜跑,我们在比赛,谁可以第一个奔到船头。我喜欢在摇荡不定的船上行走。我推开花厅的门,第一间房颇像家里的客厅,我的妹妹们跟在我后边。我们挨次穿过一间一间的房间,最后,我们走进厨房,一个汉子对着我们扬了扬菜刀,我们哄笑着跑开了。船渐渐离开码头了,妈妈和其他女眷早已围坐在船头的露台上,打着扇子聊天赶小虫子。爸爸和叔伯们则倚在栏杆边严肃地谈论什么。佣人们忙着烧茶、炒杏仁,开始为午餐摆桌面了。尽管太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湖泊之一,但那天似乎湖面显得很拥挤,小舢板、脚划船、帆船和渔船,还有我们这样的舫船,这儿那儿的,满目都是。我兴奋起来。露台上,家人们正围坐桌边开始享受节日的乐趣。他们用筷子夹起还在活蹦鲜跳的虾,在香醇的酱油里浸了浸,就这么生吞下去了。不过,我马上觉得很失望。只觉得这个船上过的下午,与往日家中的下午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午后,阿妈即打发我午睡去了。待阿妈睡熟后,我便轻轻起身踅到船尾。那里,一个粗壮的男孩,正在玩弄一种长颈鸟,它的颈脖上套着一只金属环,另一个孩子在它的金属环上扣上一根粗麻绳。随后,这只鸟拍打着翅膀,站立在船沿上,直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轻轻移步跟上去,它斜眼警惕地睃了我一下,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另一个男孩把一只芦苇编成的排筏划过来,不几秒钟,那只长颈鸟从水里浮现出来,嘴里挣扎着一条大鱼。它栖息在排筏上正想享受一顿美餐,但头颈上那家伙卡住它的咽喉,排筏上的孩子把那条鱼从它口中夺下来扔给船上的男孩。整整一个小时,我就在看他们捕鱼。只见船尾木桶里的鱼越来越多,随后一个男孩叫了一声:“够啦。”我边上的男孩便嗖一下潜进水里,然后爬上排筏,带着那只长颈鸟远去了。我对他们挥挥手,很是羡慕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他们远去的排筏后面,拉开两条珠母般的黄棕色的波纹。我呆呆地伫立着,好像置身在梦境之中。猛一回身,方才发现有个脸色阴沉的女人,正跨坐在鱼桶前,默默地将鱼剖膛,挖出红色的内脏往身后随手一扔,扔进湖里,动作麻利而不间断。刮起的鱼鳞,随风扬起,在半空中飞飞扬扬的,颇像碎玻璃片。接着,她又宰了两只鸡,一只甲鱼,一大堆河鳗,然后,她便悄然无声地提着这一大堆东西进厨房,再也不出来了。我这才发现,天色晚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糟了,一身血迹斑斑,还沾满鱼鳞片及鸡毛。这时,我听到有人过来了,惊慌之中,我生出个古怪的念头:我飞快地将手伸进一碗甲鱼血里蘸了蘸,把它们涂满我的袖口,袄裤和前襟,我以为,这样一来,我可掩盖掉那些血迹,人家会以为我的衣服生来是红色的。我听到的正是阿妈的脚步声。看见浑身血迹的我,她惊叫了一声。待察看下来我没有缺胳膊少腿,连手指也没缺一根时,她便开始对我大声吼叫,声音里惧怕多于恼怒。“你还指望你妈会来帮你洗手?”她恼恨地说,“她会把我们赶到昆明去的。”那番话倒真把我吓懵了。我印象中,昆明是那样遥远,那边是猴子的世界。阿妈把我一个人扔在船尾,让我光穿着内衣和老虎鞋呆在那里哭。我盼着妈妈来,我想就算她看见我弄成这模样,至多只是轻柔地责怪我几句。可她没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但那只是老二和老三。她们瞪大双眼看着我那副狼狈样,然后笑着走了。湖水镀上一层金黄色,渐渐又泛起绿红,紫红,最后,是沉沉的黑色。天黑了,整个湖面上,亮起一片红灯笼,不时传来人们的嬉笑声,它们或是来自花厅,或是来自邻船。只听得厨房的门乒乒乓乓的,开启得很频繁,空气中弥散着菜肴的香味。我觉得饿了。虽然入夜了,但四周还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头……我明白了,为什么四周这么亮,水中我看到一个满月,一个温暖明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着她,希望向她倾诉一番。其他人一定也见到这个月亮娘娘了,只听四下爆竹声起,我连“扑通”一声都没听见,就发现自己跌入水中。水凉沁沁的,很舒服。所以一开始,我一点不惊慌。这有点像坠入软绵绵的梦境那种感觉,飘飘欲仙,我希望阿妈把我拉上去。但我马上觉得透不过气。我绝望了,在水中乱划乱蹬着,湍急的水灌进我鼻子和喉咙,我觉得窒息了。“阿妈!”我想哭,她不该抛下我不管呀!一个黑影在我身边擦过,那是五毒之———水蛇!它紧紧地缠住我,把我像海绵一样挤缠着,然后将我往半空中一甩——我一头栽入一张渔网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并且哭喊着。四个人影凑向我:“太小了,把她扔回去吧。这能卖钱吗?”他们说笑着。我不再害怕了,我停止了哭叫,我知道这些人是谁。当阿妈领着我走过街市时,常见到这样的人,这时阿妈会用手遮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行了,”一个女人责骂着他们,“你们把她吓坏了,她会以为我们是坏人的。”说着,她挺和气地转向我:“你家在哪,小妹妹?”那几个男人俯身看看我,哄笑着:“呵,是个小姑娘,不是鱼,不是鱼。”我又害怕了,四处是一片触鼻的鱼腥味。“别睬他们,”那女人说,“你是从哪条船过来的?”我茫然了。湖面上到处可见一片片的船帆:脚踏船、帆船,也有像我们家租的那种船舫。“那艘!”我指了指一艘张灯结彩、笑语纷纷的船舫。“就是那艘,那艘!”我又开始哭了,惊恐过去后我睁大双眼逼视着缓缓驶近的船舫,恨不得立时回到亲人身边。船上飘来阵阵诱人的酒菜香。“喂,你们有没有丢失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掉到水里啦!”那女人对着船上吆喝着。船舱花厅里一阵嗡嗡的骚动声,我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觅着阿妈,爸爸,妈妈……船上的人都拥到栏杆边,我眼前晃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给酒气熏得红扑扑的脸庞。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我在这儿!”船上的人哄的一笑,虚惊一场,又回船舱了。那艘船开走了。我默默地伫立着,全身战栗起来。我觉得一片空虚,一种遭弃的恐慌。湖面上一片辉煌的灯火,爆竹声此起彼落,人们喝酒划拳,自得其乐,陶醉在节日的欢愉中,却没有人关心我。我只觉得世界一下空旷了,我永远与家人失散了。女人又一次打量着我,此时的我,发辫散了,内衣沾满泥水,鞋子也丢了,赤着双脚。“我们拿她怎么办?”一个男人说,“没人要她。”“或许她是个叫化子,看她那模样。”另一个男人说,“就像那些筏子上的叫化子。”我满心恐惧,或许我真的成了个叫化子了。我再没有家了。“晴,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女人说,“看她的皮肤,多么白,还有她的脚底,看,多嫩。”“那我们就把她送到岸上吧。如果她真有家,他们会找到她的。”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这样的晚上,最容易出事了:有人喝醉酒跌下去,也有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就坠入水里,亏得她没有沉下去。”船靠岸了,那男人用他那双满着鱼腥味的手,把我抱下船。月亮在我身后高高挂起,我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次它是矮矮的,蜷缩着的,带几分粗鲁。我们一起沿着灌木丛奔跑。远处,传来锣鼓声。那边空地上,搭起个戏台,月光下,人们在看皮影戏。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对观众们说:“现在,月亮娘娘出来了。”月亮娘娘!这几个字令我忘记了眼前的困境。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后,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身影,在布幔上出现了。她拨响琵琶唱起来:“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对遥相思,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中秋得相聚。”她披散着头发,悲痛欲绝。她已命定将永远栖身在月亮上与丈夫终生分离,无望地寻找着她的未来。“女人是阴,”她痛苦地唱道,“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听到唱的最后几句,我哭了,绝望又悲恸。尽管我还看不懂整出戏,但我已能理解她的隐痛。“我们都失却了自己的世界,再也无法把它唤回。”锣声当一响,月亮娘娘向观众鞠了个躬,从布慢后消失了。人们热烈地喝着彩,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向大家说:“听着,每个人,可以向月亮娘娘许个愿……”他的声音被下面的嘈杂淹没了。“……只要花几个铜板……”观众开始散场了。“一年才这么一次呢!”年轻人几乎在恳求了,依旧没人理会他,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匆匆地挤向前边,但那个年轻人眼皮子都没向我翻一下。我赤着双脚继续奋力往前挤,我要对月亮娘娘许个愿,我知道我要什么。我像晰蜴一样,钻到布慢后面。我看见她了。她远远站在那里,就着一盏闪烁的油灯,她的身影显得那样漂亮,动人。“我有一个心愿……”我低声向她诉说着,她也没能听见。我慢慢向她走近。我能看清她了:起皱的双颊,一只油光光的酒糟鼻,满口大板牙和布满血丝的双目。“她”显得十分疲乏。只见她披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着幽暗的油灯款款下了台,然后一把扯下头发、脱下长裙,当我准备拉住她,恳求她听听我的许诺时,我发现,月亮娘娘成了个男人。三好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记得,当年我究竟要向月亮娘娘祈求什么?以及最后我的家人是如何找到我的?这两件事对我至今仍是一个谜。我的心愿得到了应诺,却没有兑现。——尽管我最后还是被找回了,我的家人沿着水路到处寻找我——但我至今不信,找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后来我长大了,什么月亮娘娘的悲惨故事,船舫,会捕鱼的长颈鸟……渐渐都在我记忆中淡薄了。现在我老了,离坟墓越来越近了,这似又使我有了一种归属感,我好像又回到童年,我生命的黎明,我又清晰地记起那年中秋,重番体会到那份天真,坦诚,不安,好奇,恐怖和孤独,就那样,把自己给丢了。今晚又是中秋,我又记起那个遥远的中秋,我甚至记起了我对月亮娘娘的企求:我希望我能被找回。二十六扇凶门“别沿着墙角骑自行车。”母亲告诫她七岁的女儿。“不嘛!”女孩不从,“为什么呀?”“因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了,如果你摔哭了,我也听不见。”“你怎么知道我会摔下来?”女孩不服。“命书上有的。《二十六扇凶门》,里面将预言一切,你会遭到厄难。”“我不信。让我看。”“这是用中文写的,你又不识中文。所以,你得听我的话。”“那么,那二十六扇凶门是什么?告诉我。”母亲只顾手中的编结。“说呀!”母亲还是不答理她。“我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根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女孩说着,赌气走了,跳上自个的自行车,沿着墙骑着,不及拐到墙角,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下来。游戏的规则——薇弗莱·龚的故事一早在我六岁时,母亲就教我,万事要不露声色,才会成功,这是一种战略,就好比下棋。虽然那时,我们很少有人知道下棋。有次走过买蜜饯的店,我硬拉妈的手不肯离开,哭着赖着要吃蜜饯。“闭嘴。聪明人,就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你至少得学会辨别风向。风,最厉害了,它无影无踪,却最有力度。”于是,当我们再次走过这家蜜饯店时,我便一声不吭,乖乖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待母亲挑好了她需购的食品后,便很爽气地从货架上拿了一袋蜜饯,一并搁在账台上。母亲擅长持家,因此,在她的精心治理下,我和哥哥们,都过得不错,至少不受我们四周环境的限制。我们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里,和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在餐馆和古董店后门的石子路上玩耍。我没有一点受穷的感觉。每日三餐,我们都吃得饱饱的,每餐五菜一汤。我们住着一套有两个卧室的明亮、舒适和干净的公寓。我们公寓楼下,是一家中国糕团店。破晓时,当小街上晨曦尚未散尽时,我就能闻到甜烂的煮豆沙香。然后,是油氽麻球和咖哩鸡饺的香味溢上来。经常我还在床上,就听到父亲碰上门上班去了。两排公寓之间的小路尽头,是一块空地,那是个小操场,置着滑梯、秋千架等。操场四周排列着石条凳,老人们常爱闲坐在这里晒太阳,嗑瓜子,用瓜子壳引着咕咕叫的鸽子。但我们最喜欢的,是那头的一条小径,幽暗,静谧,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对我们来说带有几分神秘。我的哥哥们曾沿着它潜入一家中药铺后门,窥视到老李把那种希奇古怪的蛇虫百脚的干壳,和着什么东西的枯叶和干花,包成一小包一小包地卖给病家。据说有一次,他就用这种祖传的秘方,治好了一位被美国医生宣布了死刑的病人。药房边,是一个印刷房,专门印刷烫金的喜帖和过节用的彩旗。再往前走,就是鱼市场。橱窗里展放着一池一池已注定不能生还的甲鱼和其他水产,它们徒然地在铺着绿瓷砖的池里挣扎,同时还要互相倾轧争斗,为自己霸得一份较舒畅的空间。它们上方赫然写着一幅广告:“只供食用,不出售宠物。”穿着血迹斑斑白大褂的屠夫们,麻利地将顾客挑中的鱼剖膛开肚,一边坚决地向顾客保证:“都是活蹦鲜跳,刚刚捕捞上来的。”在生意比较清淡时,我们还能见到一篓一篓活生生的青蛙和螃蟹。大人们警告我们不能去惹冒它们。另外还有成箱的乌贼干,冰冻对虾,鱿鱼和鳗鱼。最令我害怕的是比目鱼。它们那扁平的身子和挤在一边的眼睛,令我想起一个被汽车压扁的小姑娘。我没看见她被碾死的情景,但一想起“压扁了”三个字,我就会联想到这条比目鱼。小街拐角处,是一家只有四只桌子的名叫“宏新”的餐馆。在楼道的隐蔽处,有扇写着“店主自用”的门,我和哥哥相信,一到晚上,强盗们就会从这扇门后出现。旅游者们从来不上宏新去,因为那里的菜单只有中文字而没有英文。曾经有过一个高加索旅游者,硬要我和同伴们在宏新的橱窗前摆好姿势拍照,橱窗背景是一只浓油重酱的烤鸭。拍完照,我向他介绍宏新餐馆。他问我那里有些什么菜,我就大声数说着:“猪内脏、鸭脚掌,还有章鱼肫……”然后我和伙伴们笑着跑开了。我们逃到中国宝石公司的门洞里,担心他会追上来。我妈为我取名薇弗莱,就是以我们住的街名命名的。薇弗莱·龚,是我用在文件和身份证上的名字,在家里,我叫“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而且最小。每天上学前,总是母亲替我梳的头,她把我的浓黑的头发绞得紧紧的,编成两根硬扎的辫子。那日,当她又用那把尖齿硬木梳对付我的头发时,我生出一个要小小捉弄她一番的念头。“妈,什么叫中国式的折磨?”妈只是摇摇头,她嘴里衔着一只发夹。然后她用水沾湿自己双掌,把我耳后的发丝抿平,再夹上发夹,尖尖的发夹扎得我头皮生疼。“谁这么说的?”她问我,丝毫没有表示出对我的捣乱的斥责。我耸耸肩说:“我们班上的男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说做中国人最苦了。”“中国人最能干了,”妈妈言简意赅地说,“中国人会做生意,还有中医和国画,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声誉。美国人才懒惰呢。中国人肯吃苦。”我哥哥文森特有一副棋子。在小街尽头,是第一中国浸礼会,我们每年圣诞节都上那教堂去。教会的妇女们,就向我们分发圣诞礼物。圣诞老人由一个教会的人扮演。他穿着圣诞老人的长袍,套着硬纸板做的飘着棉花球的白胡子。待轮到我时,我很认真地回答了圣诞老人的种种提问,以至众人都以为我还太小,以为我相信他真的是那个给孩于带礼物来的圣诞老人。其实我只是装傻,不露声色。当圣诞老人问我几岁时,我当下就在心里估量:按美国算法,我是七岁,但中国历法,我八岁了。于是我便回答道:我生于1957年3月17日。这个回答显然很使他满意。于是,他又挺认真地问我,我是否愿意做个乖孩子,信奉耶稣,听父母的话。我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回答,便一一顺着他的心思很认真地回答了。孩子们都急不可待地打开他们得到的礼物。我早就知道,大包头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子,得到一大件礼物,打开一看,不过是一本有关《圣经》人物的画册。而另一个女孩子,选择了一小件礼物,结果是瓶香水。还有,礼物盒里的声响也很要紧,一个小男孩子选中了一份,晃起来会叮当响的礼品,他以为里面一定塞满了一角和五分的镍币,结果打开一看,那只是个锡制的地球形储钱罐,他一下子很失望,结果挨了她妈一个耳刮子后,快快地跟着她走了。轮上我抓礼物时,我便小心地用手指触摸着余下的各种礼品,试试它们的分量,估摸里面的内容。最后,我选中了一件沉甸甸的、用闪亮的锡纸包着、扎着红缎带的礼物。我没选错,那是一排十二色的、圆圈状的棒糖,我满意地摆玩了半天。哥哥温斯顿也选得挺聪明,他摸到一盒塑料插板,并附有一张说明书,可以按说明书指示,搭出一艘二次大战时期的潜水艇。另一个哥哥文森特,则摸到一副棋。那应该说是一份很相宜的圣诞礼物,只是很明显是一副用过的旧棋子,而且还缺少一个黑兵和一个白骑士。我母亲有礼貌地感谢了这位不知姓名的赞助人:“太破费了!”这时,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对我们全家颔首微笑着:“圣诞快乐!”但一到家,母亲就要文森特把棋子扔了:“她自己不要了,倒塞给我们!扔掉,我们又不是捡垃圾的。”她生气地说着。哥哥们装聋作哑,只见他们已兴致勃勃地把棋子摆开,一边参阅着已给翻旧了的说明书玩了起来。整整一星期的圣诞假期间,我就看着温斯顿和文森特下棋,我只觉得那棋盘对我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它比草药铺里老李的那些怪草药更吸引人。哥哥们下棋时的表情是那样认真严肃,这令我相信,这场游戏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奥妙,比宏新餐馆里那扇幽暗神秘的小门,更富有刺激。“我也来,我也来!”当哥哥们其中一个沮丧地叹气,而另一个则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时,表示一局棋已告一段落了,我便乘机恳求着。文森特起初不肯让我参加,直到我贡献出两颗圆圈形糖果来填补缺少的两枚棋于后,他才答应。他选了一颗樱桃糖作黑兵,选了颗薄荷糖作白骑士,凡吃棋者,就可把它真的一口吃下去。文森特开始教我下棋的规则:“这里一共十六只棋子,我也是十六只。喏,皇帝或皇后,两个相士,两个骑士,两个炮座,还有八个兵。兵第一步只能往前走,然后,他们能连走两步……”“为什么他们只能走两步,不能走更多?”我摆弄着自个的兵问。“因为他们是兵!”他回答道。“为什么他们非得走十字步才能吃一个子?为什么棋子里没有女人和小孩?”“为什么天是蓝色的?你总问这些傻问题!”文森特说,“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又不是我定出来的。喏,看这本说明。”他手里拿着那“兵”,将说明书翻到有关“兵”的那一页:“兵P—A—W—N,兵,你自己去看。”正在一边做面团的母亲,拍拍手中的面粉,说:“给我看看!”她接过说明书粗略地浏览一番做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这种美国规矩!”她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每个人来到异国他乡,首先都得遵守当地的规矩。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裁判便会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滚回去。他们并不跟你解释,为什么必须这样而不能那样。你问,他们说不知道,你自己去琢磨吧!其实他们是心中有底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拿着棋子,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奥妙。”说着,她狡黠地一笑。从此,我认真地钻研着棋艺,翻资料,查字典,还去唐人街的图书馆去啃各种有关棋艺的书籍。终于,我领悟了其中的不少奥妙,如何开棋?进而如何控制全局?一个好棋手,每考虑走一步,总要想到以后的三步四步,目光要远,而且得学会忍耐和不露声色,要会先发制人。我开始学会在棋盘前聚精会神,每走一个子,都三思而行,考虑它的后果。同时我也从中得到启迪,我不应该大披露自己的“为什么”,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嘛。这是棋艺,下棋的诀窍,但也是处世行事的准则。然而你必须不露声色,不露声色。这个由六十四块黑白方格构成的世界,于我,有着无穷的魁力。我自己动手仔细绘了个大棋盘钉在床头墙上,每晚躺在床上,我便会对着棋盘再琢磨一番。很快地,我不必再拿糖果来换取一次下棋的机会,但我却找不到一个下棋的对手。我的两个哥哥明确向我表示,他们更愿意在放学后,穿上Hopalong牛仔服上街去转圈子,而不愿与我下棋。二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放学回家,穿过那小路尽头的场地,那儿聚集着一群老年人,正在观看两个人下棋。我飞奔回家,取来了文森特的那副用橡皮筋扎着的棋子,并且没有忘记带上两颗水果糖去顶那两个棋子的缺。我回到场地上,走近一个正在观看下棋的先生。“下棋吗?”我问他。他双眼睁得老大,然而当看见我手臂下夹着的棋盒,他笑了。“小姑娘,我已有好久没玩布娃娃了。”说着,疼爱地瞥了我一眼。我马上挑战似地把棋子拿出来,在他面前摆好阵势。这位老伯,他让我这样称呼他,他的棋艺可比我两个哥哥要强多了,我在他手里败了好几局,自然也损失了不少水果糖,但我自己觉得,我又得到了许多关于下棋的新的窍门。老伯教给我不少花招:什么“暗度陈仓”,“投石落井”,“突然袭击”,“背部捅刀”,“迷魂阵”,“杀人不见血”……下棋也有许多君子协定:吃进的棋子要排得整整齐齐,不到时机,不要叫“将”,还有输棋后,不要赌气把棋子一扔,因为事后还得你自己把它捡起来,而且还得向对方道歉。到了夏末,老伯已解尽所有,几乎传尽了他全部本事,我的棋艺更高明了。当我在那小广场上下棋时,我周围会围上一堆中国人和旅游者,连我母亲也会加入其中。她会以中国式的谦虚对众人解释着:“这小姑娘,只是碰巧而已!”其中一位先生向我妈建议,送我去参加市里的棋赛。妈妈莞尔一笑,模棱两可地晃了晃脸。我心里痒痒的,很希望妈妈能同意,但嘴上却一句没有吭。我知道她不会同意让我在陌生人中下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主动表示,我不想参加市里的比赛,他们那种美国规则我也不大熟悉,万一输了,那可丢脸了。“又没人硬拖你去,你如此畏畏缩缩的才丢脸呢!”妈说,言下之意,她是同意我去的。第一次参赛时,妈陪着我坐在第一排上等着,我不住地抖动着双腿,因为汗水已沾湿了座椅上的金属支架。待叫到我名字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红玉,火红火红的,这是她的吉祥物。“祝你好运气。”她轻声说着,把王塞进我口袋里。我抬眼看了下我的对手:那是一个奥克兰男孩,约十五六岁,只见他皱着鼻子,多少有点不屑地打量着我。不过马上,他就从我视野里隐去了,眼前,只有我的白棋,他的黑棋,两阵相对。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耳际,只有我听得懂它跟我说的是什么。“从南边起攻。”它轻声传授着我,“来无影,去无踪,给对方个出其不意。”我步步设营,沿着自己开辟的路线向对方挺进。好比风吹过树叶,观众席上发出阵阵沙沙声。“静一点,静一点。”有人责备地向四周发出警告。我屏声息气,步步深入。清风在我耳边刮得强烈:“从东边诱敌深入。”对方果然步调有点乱了。“乘胜追击。追!追!他已昏头昏脑了。”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越刮越烈,最后,如风卷残云,一声“将”,顿时风止云静,只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妈妈将我捧回的第一个奖杯,放在一副新的塑料棋边,这副棋是邻居送我的。妈用软布轻轻拭净两只棋子,一边说:“下次赢得再出色点,再少给吃掉些棋。”“妈,这与失却多少棋无关。”我说,“有时,就得丢卒保帅嘛。”“最好还是尽量少让对方吃掉些棋子。”在又一次的赛棋中,也是我赢了。我母亲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还是说:“这次你丢了八只棋子,上次是十一个。你已经进步了。不过最好再少丢几个。”她说得我很不耐烦,但我又不能和她说什么。我的名气越来越响,参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且场场都赢。楼下的中国糕团店,将我的不断增多的奖杯,与那些积满灰尘的糕团模型一起陈设在橱窗里。一次,当我在一场区域颇大的比赛中,照样捧回一只奖杯时,那家糕团店的橱窗内,摆了一只新鲜的浇着厚厚奶油的蛋糕,上面用大红的糖油浇出:“祝贺你,薇弗莱,唐人街的小棋圣。”不久,几家花铺、墓碑、雕刻铺和殡葬馆的老板们建议,我可以参加国家级的比赛。从那时起,我母亲就决定,我不必再为家里做菜烧饭了,温斯顿和文森特义不容辞,应该顶我的缺。“为什么她可以如此逍遥,而让我们干这种家务活?”他们抗议着。“这是最新的美国规矩。”妈说,“妹妹就是可以逍遥,为了下棋,她已绞尽脑汁了。你们呢?你们能绞尽自个的毛巾,已经是很帮忙了!”九岁时,我已是国家级的象棋冠军了。好像离开大师的身份,近在咫尺。我被捧成美国的希望,棋坛新星,神童。生活周刊上也登出我的照片。鲍勃费雪在边上注道:“棋坛上还没出现过女大师呢。”那天,他们给我拍的照登在了杂志上。我的头发按例给抹得溜光滴滑,夹着塑料水钻发夹。我对面坐着个美国人,与那次在小广场上与我对弃的老伯年龄相仿。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个小广场的老伯,如何给我的棋子弄得大汗涔涔。他那件深色的,散发着浓浊的汗气的上装口袋里,塞着一块大手帕。每走一只棋,他就掏出手帕猛拭手掌。我那件绉纱的粉白裙子的领口花边,扎得头颈很不舒服,那是妈特地为应付这种场面而赶制出来的。我按着妈给我设计的那个动作摆好架势:握起拳头支着下巴颏,肘部优雅地抵着桌沿,我会前后晃动穿着皮鞋的脚,就像平时坐在校车里等得不耐烦的学生一样。随后,我停止了摇晃,咬着嘴唇做出思索和举棋不定的迟疑,然后,以一种威胁的手势,将棋子“啪”的一下,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随后,绽开一抹胜利的微笑。这是一整套专为新闻界设计的造型。三我不再在薇弗莱街上玩耍了,我也不去那满是鸽子和老人的小广场了,我每天两点一线:上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又扎进棋堆里,从中悟出更多的秘诀。可很快我就觉得,家中的干扰太大,这主要是来自我母亲。每逢我对棋盘琢磨着新的策略时,她便往我身边一站,我想那是因为,她自认是我的同盟者。我每移动一个棋子,她鼻孔里就会轻轻喷出一个“唔”。“妈,你老这样守在边上,我都没法练棋了。”一天,我终于向她提出。她便一声不吭地回到厨房去,把锅盘碰得乒乒乓乓的。当那阵乒乓声静默下来后,我发现她站在走廊拐角处,一声“嗯”,又从她紧闭的嘴里漏了出来。为了我能安心琢磨棋艺,父母对我可谓百依百顺。一次我抱怨着与我同卧室的两个哥哥太吵,结果,他们马上被移到临街的那间起居室,在那里为他们支起了床铺。如果我在餐桌上把饭菜剩下,表示吃得太饱,我的胃部就会不舒服,那将影响我的思维,父母也决不会责怪我。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赦免的,就是每周六,在我没有比赛的日子里,我必须陪妈上市场去。这时,妈会得意洋洋地挽着我,几乎进出每一爿店,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不失时机地、骄傲地向任何对她多瞟一眼的人介绍着:“这就是薇弗莱·龚,我女儿。”一次跨出某店铺时,我低声恳求着她:“妈,你这样简直像是在做广告。”我妈立时当街站住,也不顾后面夹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不时碰撞到我们身上。“哎呀,你认为与妈妈在一起,很丢你脸是吗?”她握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更紧了。我眼睛望着脚尖回答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那样把我弄得好尴尬。”“噢,做我的女儿令你很尴尬是吗?”她温怒地发问。“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样说的。”“那你是怎样说的?”我知道,这种误会越解释越糟糕。但我还是听见自己舌尖下溜出一长串话。“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末你为啥不学下棋呢?”妈气得眯起双目,有如脸庞上突然裂开两道莫测的隙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沉默来折磨我。我只觉得耳朵发烫,血管突突地跳着,犹如阵阵热风拂脸而过。我奋力将手从母亲那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一个老太让我给撞了一下,橘子和罐头撒了一地。“哎晴,这孩子!”妈和那老太同时惊叫起来,妈忙俯身帮她把东西捡起,我则乘机跑了。我在人堆中像泥鳅一样窜逃着,身后传来母亲阵阵尖叫:“妹妹!妹妹!”我头也不回,奔上一条小路,穿过小巷,跑进充塞着旅游者的大马路,又拐进另一条小街,就这样七转八兜地,毫无目的地狂奔着,直到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一台超负荷工作的马达。我觉得浑身发冷,便在一只倒置的塑料桶上,手支下巴地一屁股坐下。我想象着妈妈,怎样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寻找,只好在家里等着我。约摸两个钟头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往家里走去。通向我们公寓的小街寂静无声,我能看见自家窗口的蜜黄色灯光,就像老虎眼睛一样烁烁闪光。我跟着脚尖,迈过十六级楼梯,猫一样踅到房门口,抬手轻轻旋转了一下门球。门已上锁了。只听到房里椅子推开了,然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咔嗒一声,门开了。“你到底回来了,”文森特说,“怎么了,小姑娘,遇上什么麻烦了?”他说着,又回到餐桌前。鱼盘里只剩下一副骨架,因此显得那鱼头特别大,鱼头高高地仰着,保留着生前那副负隅顽抗的姿势。我想作为惩罚,这是留给我的菜肴。里边,传来母亲冷冰冰的声音:“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一个人快快地在桌边坐下,不出声地将饭划入肚里,谁也没答理我,听得到筷子笃笃地划着饭碗的声音。放下碗饭走进房里,关上门,我一头栽在床上。房里没开灯,邻家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式样各异的图案。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那六十四块黑白相间的棋盘,我的对手,则是两道沉默的深渊似的怒目,她显出胜者的笑容对我说:“会捉老鼠的猫不叫。”她率领着手下的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我的白棋尖叫着,惊慌失措地败下阵来。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飘浮起来,被看不见的风卷起飞出窗外,我看见我们所在的那条小街,在我身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天空一下延伸展开,无边无际,四周一片空旷,就我一个人在飘浮。我闭上双眼,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来自墙外的声音——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一小时候听妈说,外曾祖父曾将一个乞丐判凌迟处死。后来,这个乞丐的鬼魂来向外曾祖父索命了。反正一个星期后,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人们有的说他死于流行性感冒,也有说别的什么病,反正众说纷纭。我不知道那个乞丐是怎样捱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在我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设想着,刽子手怎样一把撕去他的衣服,把他按倒在刑具上。“这个谋反者,将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刽子手当众宣读着他的罪状。然而未及他举刀,那乞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几天后,我的外曾祖父正在书房里看书,忽地,那乞丐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脸庞上疤痕累累,就像一只碎瓷花瓶。“我以为,最可怕的时刻,”那鬼魂说,“是刀砍下来的时候。岂料,我估计错了。最难捱的,恰巧是相反,是在刀即将挨上而还未砍来之时。”说着,他伸出给砍成锯齿形的胳膊,一把挟持起我的外曾祖父,穿墙消遁了。一次我曾问过妈,他究竟是怎样死的。她回答道:“就死在床上,只躺了没几天,就死了。”“不,我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乞丐。什么叫凌迟处死?是不是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还要抽筋剥皮吗?他真的给干刀万剐了?”“你们这些美国人,就会钻牛角尖,”妈妈用中国话嚷了起来,“那人都死了快七十年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有关系的。我想要是能洞察一切不良之兆,设法消灾避难,本让那种无声的魔法将你吞噬。因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房子四周,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它们威逼着我母亲,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竭力想躲进某个她自认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无以名状的恐怖还是不肯放过她。多年来,我目睹着,它们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妈妈,就像那个遭凌迟处死的死囚一样,直到她从人世消失并且变成鬼魂。我记得,奥克兰我们老家的地下室,老是让母亲不安惊恐,似乎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年我才五岁。妈想瞒过我,她将一把木头椅子抵住地下室的门,再套上两圈铁链,外加一把大铁锁,来了个双保险。这就更使其显得神秘莫测。我一直想方设法要开启它,直到有一天,偶然我的小手指碰着门,它就启开了,但未及我定下神,便一头坠在一团黑暗里,那种感觉,犹如栽入一道深不可测的裂口。待我能大声嚎叫时,发现我已经被母亲抱着,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肩头。这时,母亲才告诉我,地下室里住着一个坏蛋,他已在里面呆了几千年了,所以从此,我不应再去开启这扇门。她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坏蛋,她差点来不及把我拖出来。这个坏蛋,会让我生下五个婴儿,然后把我连带五个婴儿,一顿连骨带肉吞下。从那以后,我经常目睹到许多吓人的场面。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待这种恐怖,这种基因,得之于我妈。当我在沙箱里玩沙时,从我自己挖掘的洞里,我似窥到群魔在乱舞。我甚至看到他们青面撩牙的脸庞上,双目闪着绿光,正在虎视眈眈地搜寻着小孩子。一次我骑着三轮自行车玩,忽然发现地上的一只甲虫,竟会呈现出一张孩子的脸,我立即用车轮将它碾扁。再长大一点,我能看见许多别的女孩子看不到的怪事:滚铁环会突然一裂为二,将一个小孩子弹到半空。铁链球会突然脱离链条,击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孩子中的一个,脑浆溅了满操场。我对谁也没讲过这些,甚至我妈。多数人不知道我有一半中国血统,可能因为我有一个外国姓:“圣克莱尔”的缘故。我一眼看上去,挺像父亲,典型的英国爱尔兰人:高大匀称的个头,但如果他们再走近一点,就会发现,我的脸庞轮廓,不像父亲那般瘦削,我的线条是平缓浑和的,就像海滩上的卵石。我没有父亲的黄头发和白皮肤,可我的皮肤呈一种苍白色,就像被太阳晒退色似的。但我的眼睛,是妈妈给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节里的南瓜灯上的眼睛;那种用小刀仓促拨出来的两个孔眼,猛一看,好像没有眼睑。为了让我的眼睛显得光彩一点,我常常故意睁圆双眼,然而当我带着这样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动时,我父亲便会间我为什么显得这样紧张恐慌。我见过妈的一张照片,眼神也是这样惶恐紧张。爸说那是妈在天使岛移民处出来后,第一次照的相。她在那里囚禁了三个星期,直到移民局得到足够的文件证明她是个战争新娘。只有因为战火而被迫逃离原所在国,或者是留学生,美国公民的配偶,才有资格可以从天使岛里释放出来。二妈从来不讲及她在中国的生活,但爸却说,是他把妈从一个可怕的境遇中解救出来。到底怎样可怕,他闭口不谈。爸骄傲地在她的移民证上,给她写上贝蒂·圣克莱尔,并划去她原来的中国名字:顾映映。然而他又搞错了妈的生辰,妈是1914年出生,他却写成1916年,就这么笔尖一扫,我妈的名字没了,生肖也由虎变成龙了。看了那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为何顾映映再也不存在了。照片上,她就像怕人抢似的,紧抓着一只蛤蟆包,身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旗袍,两侧开着高高的叉,上身一件西式外套,那种老式的有垫肩的宽门襟的式样,配着过分大的同料纽扣,这是妈的结婚礼服,是爸送的。这样的装束令你简直吃不准她到底是来自何方,又准备往哪去。她的下巴几乎抵着胸部,头发左侧一条挑得整整齐齐的头路,赫然醒目。尽管她垂着头,一副自卑可怜的样子,双眼却直瞪着镜头,直勾勾的。“为什么妈显得那样紧张?”我问爸。父亲解释道,那只是因为妈需要坚持在闪光灯咋嚎后,才能眨眼睛,她的眼睛足足睁了十来秒钟。不过母亲这种直勾勾瞪着双眼出神,像在等着某种意料中的灾祸到来的恐惧和不安的神态,我是很熟悉的。只是后来,渐渐地,她已没有力气再瞪大眼睛了。那天在奥克兰中国城,在人行道上,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紧紧地挨着她,她一边低声叮嘱我:“别看她,一眼也别看。”当然,我怎么能不看呢?人行道上,一个女人正背靠墙席地而坐,这个女人目光呆滞,就像有好几年没睡过觉,看着既苍老,又年轻。她的指尖和脚尖,都呈紫黑色,好像在印度墨水里浸泡过似的。但我知道,那是溃烂。“她怎么了?”我轻声问妈。“她遇上个坏男人,”妈说,“她有了个她不想要的孩子。”我知道她在骗我,她之所以要编这一套或那一套,只不过是以此告诫我,帮助我躲过一些暗藏的漩涡。我妈就有这份天才,她能在一切事物中预测到灾难的征兆。甚至对其他的中国人,她也有这种预知的能力。在我们居住和购物的地方,人们几乎只讲广东话或英语。妈是无锡人,所以她只会说国语和一丁点英语。爸只会说呆板的几个中国词组,他坚决主张我妈学英语。因此每当妈与爸交谈,总是以语气、手势、表情和眼神来帮助,有时,她卡住了,便会用英语腔的中文,南腔北调地:“说——不——出——了。”这时,我父亲就会帮她把话说出来。“我想,你妈的意思是,她累了。”当妈显得有点沮丧时,他便会这样说。而当妈烧出一只可口的菜肴时,他又会那样说:“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家,有着全国最好的管家婆。”但是每当我们母女单独相处时,母亲就用汉语与我畅谈,那些我父亲根本想不到的话。我完全能听懂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理解。当她认为我已经可以独自上学而不用接送时,便叮嘱我:“你只能两点一线,学校到家,别的地方不准乱逛。”“为什么?一我问。“你不懂。”“为什么不懂?”“因为我还没把它们灌入你脑袋。”“为什么不灌给我?”“天呀!这让我怎么回答!因为这个问题讲起来太怕人了。那种坏男人会把你从大街上掠走,再把你卖给别人,待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杀死那个孩子,然后孩子的尸体会在垃圾筒里被发现。以后呢?你就会进监狱,最后死在里面。”我知道她又在胡编乱造了。但我也学会了编造,特别有时,当她必需要我为她做一些翻译时。比如那天在一家食品店,她将鼻子伸到打开的罐头里,边上一个男人对她叫喊着。这令我十分尴尬。“他讲的什么意思?”妈问我。我便哄她:他说中国人不能在这里买东西。还有一次,学校发来一张有关接种防止小儿麻痹症的通知,我除了将上面的时间和地点译给她听以外,还擅自夹了点私货,我说学校规定,全校学生都必需用金属饭盒,因为纸袋会传染小儿麻痹症。三一天,父亲骄傲地宣布:“我开始上升了!”那是指,他被提升为服装厂的推销部经理。“这下,你妈可要高兴死了。”我们的确情况好转了。我们跨过海湾区,来到旧金山,而且上了山,搬到北部海边,一幢公寓,并且有了个意大利邻居。那边的人行道特别陡峭,每天从学校到家,就得爬一段坡,那年我十岁。我希望,从此可以将一切恐惧留在奥克兰了。那是一幢三层楼公寓,每一层有两户人家。房子外壁覆着一层白色拉毛水泥贴面,垂着金属的火警安全梯,但里面的设备却是陈旧的。玻璃窗格的门,通向散发出一股霉气的门道,那里的传话器密密麻麻挤着整整一幢住户的名字。安德森、海曼、南茜、苏茜斯和我们圣克莱尔家,一派典型的大杂院腔调。我们住在二楼,包围在烧菜的油味和上下楼的脚步声之间。我的卧室面向马路,夜里,我想象得出马路上是怎样的一副情景:汽车喘着大气挣扎着爬上陡峭的坡路,马路上聚集的夜游神们嬉闹着,抽着烟,高声说笑着:“怎么,人都到齐了?”然后是警察的吆喝声,接下来,是救火车的警号,马路上还传来一阵女人的咆哮:“你这个丘八,狗!静下来。”这一切成了我每晚的催眠曲,我很快入睡了。妈却看不顺眼这幢公寓。最初我还没觉察,刚搬进去时,她忙着收拾,几乎花了整整一星期时间才安排停当。这不久后的一天,她带我出去,刚走到车站,就给一个男人吓了一下。那是个红脸中国人,在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好像与他的同伴走失了。当他的浑浊的布满眼屎的眼睛转向我们时,立时停下来,直直地伸出双臂,乱嚷乱叫着:“我总算找到你了,苏茜斯,我梦中的情人。嗨!”说着,他便咧开嘴,张开双臂向我们扑来。妈立时放开我,双手护住自己前胸,好像她是赤裸裸的。就在妈松开我的一瞬间,我便拼命地尖叫着。那男人越来越逼近我,直到另外两个男人上来,嬉皮笑脸拽住他:“乔,得了,看在基督份上,别吓着了她们。”从此不论在公共汽车上,还是进出商店,妈总是紧张得发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被她捏得生疼。一次,当她暂时松开我的手,从钱包里掏钱去账台时,我便拔腿往糖果柜边溜,但她马上又一把将我揪回来。我知道那一眨眼间,她很抱歉未能拴住我。待回到家里,她把罐头和蔬菜一一置好。忽地,她似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便将两边搁板上的罐头对调了一下。接着,又快步走到起居室里,将一面大圆镜,从面对前门的墙面上,移到沙发边的墙上。“你在干吗呀?”我问。她用汉语说了一套什么不平衡,中国话叫“相克”。我想,她指的是视觉的不平衡,而不是感觉的不平衡。然后,她开始搬移大家具:沙发,椅子,沙发茶几,还有一轴中国画。父亲下班一进门,就问:“怎么了?”“妈正在重新调整家具,使房间看上去更漂亮一点。”我说。但第二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又在移动家具。我感到某种不祥之兆。“你这是为什么?”我问道,希望她会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可她只是用汉语嗫嗫自语着:“这座房子似太窄太高,山顶上刮起的一阵强风,把你所有的力量吹回山脚,抵消掉了。所以,你很难发达。”她又指着公寓的墙和门,说:“看这过道多窄,就像一道被卡紧的咽喉,而厨房又直对着卫生间,因此你摄取的一切,都正好被冲走。”“怎么了?这又怎样?”我问。后来父亲对我解释道:“你妈正在练习如何把巢筑得更稳妥,”他说,“可怜天下慈母心呀,你长大了就懂了。”我很纳闷,为什么父亲从不担忧什么?难道他是瞎子?为什么妈和我,能看到更多?几天后,我才明白。那天放学回家,发现妈重新调整了我的卧室。我的床从窗边移到墙边,而原先我搁床的地方,放着一张旧的小床,我顿时明白了,妈一切不安和担心的关键,因为她怀孕了。她的危险点,有如一只膨胀的大气球一样脆弱易破。“看,”爸面对小床对我说:“这就是你妈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阵才置妥的小巢。”他对着小床,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但他对我以后所目睹的,一直是浑然不觉。妈不知怎么搞的,常会径自撞到家具或墙上,这样东碰西撞的,好像根本忘了自己怀着孩子,好像是故意赌气。她从不谈及这个将出世的孩子。她满口讲的,老是有关她的担忧、不安、失重感,与别人的龈龋。这令我很为那腹中的孩子担心,他似被困在我妈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夹缝中,孤单单地悬在其间。现在,我的床是靠墙置放了,所以夜晚,我听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声音,而是墙那头传来的声音。根据门道里蜂音器上标明的,墙那边,住着一家姓苏茜斯的。睡在靠墙的床的第一晚,就听到墙那边,传来阵阵号叫,听起来,像是嘴被捂住而发出的号叫。那是个女人?还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只听到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尖产申辩。霎时,好像这一切都冲着我来了,断断续续的。“我在跟谁讲话?”“你为什么要偷听?”“出去。”“还不如死呢。”然后,又是一阵推操、殴斗和嚷嚷声,好像在厮杀,夹杂着尖叫。母亲对着女儿高举着手中的刀,准备将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发辫,然后剥去头皮,拔去眉毛,再是双颊,一层一层地割下去,直到什么也不剩。我把头埋伏在枕头里躺着,被耳里听到的和幻觉中的狂暴场面,吓得浑血打颤,连气都透不过来。一个女孩子给杀死了,那种种混乱骚动的声响,无可抵挡地传入我耳膜。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怖。可次日晚上,那个女孩似又复活了,她再次尖声号叫着,又是殴斗声,骚动声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险中。如此夜夜重演着。这时,墙上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一种最坏的征兆。它的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这一切将于何时结束。那个吵闹不息的家庭,就是隔着门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大嗓门。“如果你再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楼,看我不把你头颈拧断。”那是个女人的咒骂声。随后,楼梯上一阵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楼板的声音,有人下楼了。“别忘了把你爸的衬衣取回来。”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时,我刚好关上自家公寓门出来,一手夹着几本书。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高个子女孩正向我走来。因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节,以至当冷不丁与她面对面时,我竟吓得尖叫起来,书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她只是窃笑着,快步下了楼。我猜她大约十二岁左右,比我大两岁。我飞快地捡起书,悄悄地尾随着她,穿到马路对面去跟踪她。她实在不像那个我幻觉中被杀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只见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衬衫,配着蓝色的羊毛衫和蓝绿的百褶裙。她神情似很得意,两条棕色的辫子合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后来,好像觉察到我在暗中揣测她,只见她猛然一回头,给了我愠怒的一瞥,然后快步拐弯躲开了我。打那以后,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将目光避开,装着专心走路,或者忙着整理外套上的纽扣或书包。对她,我总自觉有罪。四一天,父母的朋友素云姨和坎宁叔,到学校来接我去医院看妈,我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尽管他们嘴上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们的神色,却是很沉重严肃。待我们赶到医院,只见妈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绝地扭动着身子,突然她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都怪我,都怪我!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颤颤地重复着这些话,“可是,我没有去阻止它!”“亲爱的贝蒂!”父亲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但妈还是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企求我什么,好像恳求我宽恕她什么……只见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国话向我嘟哝着。“丽娜,她说些什么?”父亲焦急地大声问我,这一着,使他再无法帮她把话说出来。同样的这一着,也令我不准备对此作任何回答。顿时我觉得,最坏的一刻已经挨过去了。也就是说,她所担心的已经实现了。它们不再是令她胆战心惊的预兆,不再惊搅折磨她了。我只是专心听妈妈诉说着:“在临盆时,”她絮絮地诉说着,“我已经听到,孩子在我肚子里尖叫,孩子的稚嫩的手指,还恋恋地依附着我。可医生护士们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世间。孩子一露头,护士们惊叫起来。原来他瞪大着双眼!他看得见一切,清清楚楚的!后来他整个身子都滑出来了,躺在手术台上,缓缓蠕动着,散发着生命的热气。“我调过目光看着他,立时发现,他的小手小脚,顶着个硕大的头颅,那模样这样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脑袋壳也是睁开的——敞开的,我能一眼看到里面。那里空空然,没有脑子。也可以说,他没有思想。‘哎唁,这个孩子的头颅,只是一只空蛋壳一样!’医生们惊叫着。“那孩子可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里,似散发着阵阵热气。他抬起头转向这边看看,又扭往那边望望。我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他熟知我身体内的一切秘密,明了我是如何稀里糊涂地没了一个儿子,又稀里糊涂地怀上这一个儿子。”我怎能把她所说的告诉父亲呢?他已够伤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这套疯话传给他呢?所以我只好编一套谎话来搪塞着:“她说,我们非常相信,不久的将来,会再有一个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将很快乐。她劝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吃饭吧。”从此,妈的精神崩溃了。不是突发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只只从架上落下来,一只接一只,跌下来,碎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只碟子会掉下来。为此,我一直在紧张地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有时,她做着饭,半途,便会把它撂在一边,去做别的事。水龙头开着,哗哗地流过水槽,她却毫无感觉。切菜切到一半,举着菜刀的手会本然地凝住,眼泪开始扑籁籁落下来。在餐桌边吃着饭,会突然放下叉子,掩脸哭泣。“没——关——系。”父亲呆呆地坐那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竭力缓和着空气。而我,索性起立离开餐桌,揣摸着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总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下一次。父亲也逐日心衰意丧了,他也崩溃了,只是以另一种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着某样东西要摔倒了,便奋身上去企图挡扶住它,却常常是,未及到那儿,他自己却摔倒了。“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当我们在金穗饭店吃饭——只我们父女俩,因为妈终日像个木头人样躺在床上。父亲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终日在为妈担心,只见父亲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着他眼前的菜盆,似盆里装的不是通心粉,而是蠕动的虫子。妈的两眼,视而不见地在家里四处环视,目光滞呆,没有一丁点活力。每天父亲下班回家,总要拍拍我的头轻声问道:“我的大女儿今天怎样了?”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越过我头顶,落到母亲身上。我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惧怕。我无法说明白到底惧怕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那种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觉察到静默的居室中,每一丝轻微细小的动静。晚上,墙那头的殴打声和争执声依旧不断,听着,似乎那女孩子会被打死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床单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估摸着,我们家和墙头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气更倒霉?比较了一阵后,自我安慰地觉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乐。五一天晚饭后,门铃响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通常,来客总是先按楼下的蜂音器。“丽娜,看看是谁。”父亲在厨房对我说,他正在炒菜。妈躺在床上,现在她终日躺在床上,就像个活死人似的,毫无知觉和思想。我谨慎地将门启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了,她却不在意地一笑。只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谁呀?”父亲在问。“是隔壁的——”我迟疑地看着她。“特丽莎。”她很快地说。“是特丽莎。”我说。“请她进来。”父亲话音未落,特丽莎已快步走到我房里,完全是不请自进。我关上门,跟在她两根跳跃的棕色发辫后面,那甩打着的发辫,好比落在马上的鞭子。她径自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你要干什么?”我惊叫着。她面向大街坐在窗台上,然后对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边,只觉得冷飕飕的寒风,从窗外的夜色中呼呼进来。“笑什么?”我问她。“我妈一脚把我踢出来,”她止住笑,以一种洋洋得意的口气说,好像很以此为荣。然后,她又悄然一笑,说,“我们吵架了,她把我撵出来,把大门反锁住。现在,她还以为,我会十分懊丧地等在门外,寻思着如何向她赔礼道歉。让她等着吧,我才不会呢。”“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屏声息气地问,肯定这次,她母亲不会放过她,说不定真要杀死她,求个一劳永逸。“我想从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间,”她轻声凑在我耳边说,“她会一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会打开大门,而我却不见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说着,她咯咯地笑了。“当她最终发现你在自己房间里,会吓坏的。”“不会。她只会高兴,我还活着,而且也没出什么事。不过,她会装疯卖傻一阵,只那么几分钟。我经常做这种事的。没事!”说着,她便从我的窗口轻轻溜下,悄然回她自己房里去了。我呆呆地对着敞开的窗户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还会回家?难道她不感到,那种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识到,这样的日于对她是没有尽头的。我躺在床上,等着听那尖声号叫和殴打。夜深了,我还没睡意。隔壁响起了苏茜斯太太的大嗓门,夹着嘤嘤的哭声。“你这个坏丫头,差点把我吓死。”特丽莎也在叫喊着:“我差点摔断了脖颈。”然后;那边又是哭又是笑。听声音,她们似已在热烈拥抱和亲吻。我吃惊了。不管怎样,我为她们高兴。我的估计完全错了。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希望”这个字眼,如何强烈地震撼着我。从此,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终紧紧地抓住“希望”这个字眼,守在妈床边,看着她昏昏沉沉,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但我相信,这样的状况——这个最最可怕的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灾难已经来临了,但现在,我却想到了希望。苏茜斯太太和特丽莎间的可怕的激烈争吵还在继续,但我从中似乎明白了某种涵义。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抱怨着:“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看见那母亲,穿着漂亮的睡袍躺在床上。后来,女孩子向她高高举着锋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这是唯一令你解脱的办法。”母亲闭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飞快地剐着母亲。母亲痛入肌肤,大声号叫着,但待她睁开双眼,发现没有血迹,也没有残骸。女孩说:“看见了吗?”母亲点点头。“现在我完全懂了。最坏的已经挨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女孩子说:“到墙那边去看看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错了。”然后,女孩子携着母亲的手,穿过墙走了。信仰和命运——许露丝的故事一为了表示她的虔诚,妈每礼拜上教堂时,都随身带本小小的人造革面的《圣经》。可后来,她对上帝失望了。从此,那本《圣经》给塞在一条短一截的桌腿下,使桌子不再晃动,同样的,也使她生活中残缺的一角也不再因失却平衡而晃动。那本《圣经》,在桌子腿下已压了有二十来年了。不管什么时候,谁向她提及这本压在桌子腿下的《圣经》,她就装糊涂,用一种过分惊讶的口气叫道:“哎呀,这个……我都忘了。”妈算不上一个好主妇,不容易的是,这些年后这本压在桌腿下的《圣经》,倒还居然一尘不染。现在,我就看着妈,在这张摆在厨房用的桌下打扫着。这是她每天晚饭后必做的功课。只见她用扫帚尖,轻轻地在垫着《圣经》的那只桌腿上撺弄着,扫了又扫。我在一边默然坐着,寻思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和盘托出,我和特德崩了,我们离婚了。我知道她听了后会怎么反应:“不可能。”她一定不会相信。就是我向她一再明白表示,我和特德的婚姻已过去了,她一定还会这样说:“一点也没法挽救了?”即使我心里清楚——这事已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她还会竭力劝我再试试。二妈竟然不赞同我离婚,这真让我啼笑皆非。十七年前,我开始与特德频频约会,这使母亲十分懊恼。我的姐姐们,可是只与教堂里认识的男孩子们约会的。我和特德,是在一次生态学的讲座中相识的。那天,他俯身递给我两块钱,以此作为报酬,来借我上星期做的笔记。我谢绝了他的两块钱却接受了他喝杯咖啡的邀请。那正是我在伯克莱大学的第二学期。我先入伯克莱的文科班,再转到美术系。特德那时正在医科大学预科三年级。他跟我说过,早在他小学六年级时,便已经在解剖一只胎猪。我不讳言;特德最初能引起我注意的,恰恰就是那些与我的哥哥和相识的中国男孩子们的不同之处:他的鲁莽,他的执著,他的自信与固执己见;他的瘦削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和颀长的身材,他的壮实的手臂;还有,他的父母是来自纽约泰兰城而不是中国的天津。早在特德第一次来我家接我出去时,妈一定也已经注意到这些不同了。反正那天待我回到家,正在看电视的她,劈头就是一句:“他是个美国人哦!”她警告般地提醒我,仿佛我是个瞎子,看不出他是个外国人似的。“我也是个美国人,”我说,“再说,我也没说过要与他结婚。”同时,特德的母亲乔顿太太那边,对此也有一番话了。那天,特德偶尔发兴,请我去金门公园,参加一个他们家族一年一度的家庭野餐。尽管那时我们还相识不久,自然更谈不上上床,因为我们都住在各自父母家。在那次聚会上,特德把我作为他的女朋友,一一介绍给他的亲戚,可我自己直到那时,也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我是他的女朋友这一点。后来,当特德和他父亲及其他客人走开去打排球时、他母亲便挽起我手臂,开始在草坪上踱步,渐渐地,我们踱出了人群。她亲热地握着我的手,眼睛却不对着我看:“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乔顿太太说。我想对她解释:我实在算不得特德的女朋友。可她只是管自往下说:“我以为,你与特德十分般配,特德与你在一起,觉得很快活。所以,我希望你别误解我下面要说的。”于是,她娓娓地与我提及了有关特德的前程。他需要致力于他的医学深造,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过早考虑成家。她向我保证,她对少数民族,一丁点都没有任何偏见。她与他丈夫拥有好几爿办公用具公司,他们对公司里的一些东方人、西班牙人甚至黑人,印象都很好,私交也不错。但是特德将来所持的专业,注定有其特定的局限与准则,他的活动范围将是病人和其他医生们,他们不可能像我们乔顿家那般通情达理,那般理解特德。然后,她不无遗憾地表示,世上其他地方还有那么多灾难和不幸,越南战争,又是如此丧尽人心。“乔顿太太,我不是越南人。”我轻声纠正着,即便此时,我已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再说,我也根本没想过要嫁给你儿子。”后来在特德开车送我回家途中,我对他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追问我原因,我便把他妈的那番话一字不改地重复给他听,没有加进任何我的评价。“行了,你就坐那边去,让我母亲来摆布一切吧。”他对着我大声咆哮着,好像我是他母亲的同谋者,好似我背叛了他。他的暴跳如雷和愤慨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幽幽地对他发问,同时觉得心口一阵作痛,我想,那是爱情的萌发。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如胶似漆,一种受唐突的反叛和冒险心理的激励,我们互相缠在一起,越发觉得彼此难以分离。我们自认对方,就是自己的那一半,我们两个一半,构成个坚固的整体,就像阴阳和合一样协调完美。我们是自己想象中一出悲剧的男女主角,他是搭救我的勇士,我只是个孱弱的女子。不论我陷于怎样的困境,我的勇敢的男主角,总会排除万难,就像童话中的王子历经曲折去解救受难的公主一样,将我搭救出来。我们完全沉醉在其间,情意缠绵。即使拥抱做爱之时,我也从心灵深处感到,我得到了保护,得到了依傍。“我们该怎么办?”我继续不断向他询问。就在我们相识的这一年内,我们住在一起了。在特德进入加州大学医科的前一个月,我们在圣公会教堂举行了婚礼。婚礼那天,乔顿大大坐在教堂前排长凳上哭了,就像一切新郎的母亲在这个时刻都会做的,哭得恰如其分。直到特德结束了他的皮肤病学实习,我们便买下一幢多年失修的,带个大花园的三层楼维多利亚式住宅。特德替我在楼下安排了个工作室,这样,我能作个自由绘图员,把活带到家里来做。好几年过去了,总是特德来决定,我们去哪度假,他决定需添哪些家具,他决定我们暂时不要小孩,直到搬到一个拥有更高层次的邻居的地段。开初时,我们还互相讨论一番,待我们明白讨论的结果,总不外乎是“你看着办吧,特德”,“你决定吧,特德”,便干脆不作讨论,只由特德做主了。我从没想过要违抗他的决定。我宁可不操这份闲心,集中精力在自己的T字尺和红蓝铅笔上。但从去年,特德变了。自从他接受了一个面颊上患蜘网血管瘤的女病人后,他的自信和责任感,都消遁了。他当时表示,他能把这些网状血管吸出来,令她恢复正常的形象。但结果,他竟把她面颊上的一根神经吸了出来,她左边的脸神经瘫痪了,她去法院控告了他。诉讼失败后,他的变化令我震惊。他开始逼迫我来作决定。我得决定,是买美国车还是日本车,办终身保险还是定期保险?还有对候选人的选择,家庭的开支……我得反复掂量,反复考虑,而结果往往是我的脑袋被搅成一团浆糊。因此,只要我一说:“你决定吧”,或者“我无所谓”,“随你便,特德”,他便会不耐烦地说:“不,你来决定。你不可以这样毫无责任心,这样模棱两可。”我本能地意识到,在我们之间,已起了微妙的变化,这使我非常不安。那层以保护者自居的面纱已经撩起,现在,特德处处都在逼迫我,甚至是最琐细的生活小事,我觉得他似在有心折磨我:买泰国食品还是意大利的?一种开胃食品还是两种,哪一种更好?用信用卡还是支票,用支票还是现金?上个月,为着业务上的事,他将去洛杉矶两天。临行时,他问我是否愿与他一起去?可不及我开口,他又接下来说:“算了,我一个人去吧。”“也好,如是你可以更专心业务研究。”我表示同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只是因为,什么事要指望你来作决定,等于白搭!”他忿忿然地回答。我申辩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你,从来没一样事是要紧的。”他恶狠狠地说。“特德,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他好像被火烙了,暴跳如雷地对着我吼道:“真见鬼,我们到底怎么会结婚的!在婚礼上,瞧你一本正经地跟着牧师说:‘我会做个好妻子,我会与你共患难……’通通见鬼去吧,你只不过是跟着牧师在鹦鹉学舌。如果我不娶你,你将怎么过活?也是这样不肯作任何决定,不肯承担一点责任吗?”从逻辑上说,是我们各自的所作所为,导致了我们间感情的恶化,那简直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突变。我俩就像分别站在两个山头的互扔石头的家伙,肆意地互击,最终导致了这场婚姻的破裂。然而现在我意识到了,在特德,他是早有准备的,或者说,早有此居心了。他这是故意在制造事端,因为自那晚不久,他就从洛杉矶打电话来,正式向我提出离婚。自从特德走了后,我一直在想,即使我对此事的发生已有所准备,即使我能预料我的生活将会成为这样一个局面,然而,它还是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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