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三十,二十九。”“我们正在往外走。”那个警察喊道,“我们正在撤退。”电梯现在又向上运行了。门上有一排发亮的小方格——B,1,2,3——显示着电梯在哪个楼层。我偷偷向它看了一眼。数字“1”刚刚灭掉,随后,过了几秒钟,数字“2”亮了起来。太棒了!要么是电梯里的人知道二楼有个内阳台,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大厅,要么是博物馆的保安告诉了他们。“十八,十七,十六。”当数字“2”亮起来时,我帮了点忙,假装大声咳嗽压住开门声。如果这些日子有什么我擅长的事,那就是咳嗽。数字“2”还亮着。门现在肯定已经开了,但是J·D和库特没有听见。可能一个或是更多的武装警察已经到了二楼——那儿有恐龙馆和探索馆。“十三,十二,十一。”“好吧。”那个特别行动组的警察通过扩音器喊道,“好吧,我们正在撤退。”他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看不到他是不是还在和内阳台上的人交换眼神。我们仍在电梯旁边。我不敢抬头看,生怕引起歹徒注意到上面还有人。“九,八,七。”警察们撤出门廊,隐入外面的黑夜之中。我看着他们顺着台阶走出我的视野。“六,五,四。”从警车顶上照进来的红光开始慢慢消退。外面只剩下了一盏顶灯在旋转,可能是留下的面包车。“三,二,一。”我看了看克里斯蒂。她微微点了点头。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零。”库特说。“好的,”J·D说,“让我们往外走。”最近七个月中我花了很多时间考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我从未想到我会看到别人死在我前头。我的心跳动得像个超负荷汽锤。J·D,我认为他只能活几秒钟了。他命令我们围成一个半圆,当成他和库特的肉盾。“走。”他说。虽然我背对着他,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来回挥动着枪,准备随时扫出个扇面。我开始向前走。克里斯蒂、弗林纳人和吕特人跟在我后面。我们走出被电梯挡住的庇护所,上了四级台阶,进入大厅,随后开始穿越通向大门的大理石地面。我发誓,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有东西溅到我的头上,随后才听到从上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枪声。我转过身。要想看清不太容易。大厅里仅有的光线来自韦斯顿展室渗进来的微光以及从玻璃门廊和它上方彩色玻璃窗透过来的街上的光线。J·D的头已经爆开了,像个西瓜,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和外星人身上都沾到了。他的尸体向前栽去,轻机枪在地板上滑了出去。第二声枪响几乎与第一声同时响起,但它们之间还是有一定的时间差。或许上方黑暗的内阳台中的两个警察——上面至少有这么多位——无法看到对方。小平头库特及时缩了一下头,然后他突然一个鱼跃向前,想够到J·D的枪。一个吕特人挡在了他的去路上。库特把他撞倒。由于外星人挡在四周,狙击手无法清楚地看到库特。我仍然在震惊之中。我能感觉到J·D的血滴在我的脖子上。突然间,还站着的那个吕特人腾空而起。我知道他戴着个能使他在地球的重力场中自由行走的装置,但我不知道它的功率强大到足以让他飞起来。另外一个弗林纳人朝那把大枪踢了一脚,它旋转着滑向大厅远方。摔倒的吕特人又站了起来。同时,飞行中的吕特人升到离地三米左右。但是库特仍然拿到了枪,在地上翻滚着向黑暗中的内阳台射击。他连续扣着扳机,呈扇面扫射着。子弹击中了有九十年历史的石雕,碎片雨点般落在我们头上。另外那个吕特人也升空了。我试着躲在几段大厅边缘的活动隔断墙后。霍勒斯行动迅速——但方向相反,而且使我吃惊的是,她把手伸向那根高一点的图腾柱。她弯下六条腿,从台阶跃过一小段距离到了图腾柱上。随即迅速爬了上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她可能一直上到了三楼:我很高兴她已经安全了。“听着。”库特用他的南方口音说。他依次用枪轮着将克里斯蒂、另一个弗林纳人和我指了一遍。声音中已经充满恐惧。“听着,所有人都别动。”警察们现在己经返回玻璃门廊内,楼上的内阳台也有警察,两个吕特人在大厅上空像疯狂的天使般飞舞,一个弗林纳人站在我一旁,克里斯蒂站在另一旁,鲜血从库特的尸体上流出来,大理石地板上到处是血,搞得地板湿漉漉的。“放弃吧,”克里斯蒂说,“你难道看不出你已经被包围了吗?”“闭嘴!”库特叫道。失去J·D之后,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闭上你的臭嘴。”就在这时,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双声调的哔哔声。我一直随身带着的中投影仪正在发出信号,它就要启动了。库特现在已经躲在了内阳台下,他已经看不到狙击手了,这意味着狙击手也看不到他了。霍勒斯的幻影忽闪着出现了,儿乎与真的她无法区分。库特转过身来,他己经六神无主,好像没有注意到失踪的弗林纳人突然又加入了我们。“库特。”霍勒斯的幻影勇敢地向前走,“我叫霍勒斯。”库特立刻将轻机枪对准她,但弗林纳人仍然继续走向他。我们都开始后退。我能看到门廊内的警察在那儿迷惑不解,因为霍勒斯很明显地挡在了他们和库特之间。“你还没有打死过谁。”霍勒斯说,声音听上去像是两颗心脏在跳动。“你看到了你同伴的下场,不要让同样的命运发生在你身上。”我做了几个手势,希望其他人能在黑暗中看清。我想让他们散开,不要站在和库特与霍勒斯同一条直线上。“把武器给我。”霍勒斯说。她现在离库特只有四米了。“把它交出来,然后我们都活着走出去。”“退回去!”库特喊道。霍勒斯继续接近他。“把武器给我。”她再次说道。库特疯狂地摇着头。“我们只是想告诉你们外星人,那些科学家在撒谎。”“我知道。”霍勒斯说,同时又向前迈了一步。“我很乐意听你说。先把武器给我。”“我知道你信仰上帝。”库特说,“但是你还没有被拯救。”“我愿意听你说任何东西。”霍勒斯说,慢慢向前挪着。“但是你必须先交出武器。”“让所有警察走开。”库特说。“他们不会走的。”霍勒斯的六条腿又前进了一个单位。“不要再接近,否则我会开枪的。”库特说。“你不会向任何人开枪的。”霍勒斯说,继续前进,“信徒不会杀人的。”“我发誓我会杀你的。”“你不会的。”霍勒斯说,她和库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退后!我警告你!”六条腿还是向前迈进。“愿上帝宽恕我。”库特说,然后————然后他扣动了扳机。然后几颗子弹从枪管里冲了出来——然后它们进入了霍勒斯的幻影——然后,形成模拟身体的力场迟滞了子弹的前进速度,它们越飞越慢,从身体另一面飞出,继续在大厅上空飞行了一两米距离,咔哒咔哒掉在了地上。幻影继续向前走着,伸出了力场驱动的手臂抓住枪管。枪管现在一定非常烫,血肉之手是不可能抓住它的。在三楼的真霍勒斯把自己的胳膊往怀里猛拽,大厅里她的幻影也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库特见霍勒斯中弹却没有倒下之后就被惊呆了,所以他没有挣扎就松手了。幻影转了个身,迅速离开。警察冲过门廊拥进大厅,然后——这么干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了。一个警察打了一梭子。库特被子弹打得连连后退,他的嘴因为吃惊张成一个大大的、完美的“O”形。他撞在一段墙上,在黑暗中滑落,墙上的血线跟着他一起流到地板上。他的头懒洋洋地靠在一边。他去见了上帝。第二十九章警察盘问了我和克里斯蒂几个小时,但他们让四个外星人立即回到母船,巴布肯的伤口需要马上治疗。最后我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家——连小费在内共三十块——又花了两个小时告诉苏珊发生了什么。“上帝,”她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上帝,你可能会被杀死的。”“霍勒斯救了我。她救了所有人。”“如果有机会,我会给那个大蜘蛛一个拥抱。”苏珊笑着说。我也笑了,吻了她一下。但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了——骨头都快散架了。我的视野变得模模糊糊,头轻飘飘的。“对不起,亲爱的,”我说,“但是我得睡会儿觉了。”她点了点头,亲了我一口。我们走向卧室。我一直睡到星期一早晨十点。枪击事件发生得太晚了,早晨的报纸还来不及刊登。但苏珊告诉我早间新闻已经报道了。她没有去上班,而是待在家里等我醒来。我从床上爬起来时,里奇已经去学校了。我在中午时分到了博物馆。幸运的是,今天是星期一,博物馆不对公众开放,博物馆的后勤部门可以趁机打扫干净。我到的时候他们还在拖地。与此同时,琼斯和他的手下正在葛菲尔德·韦斯顿馆内尽可能地从那些破碎的页岩中抢救化石。几个古生物学家也从史密森学会飞过来帮忙。他们有望在今天完成。我走向我的办公室,瘫倒在椅子上。我揉着太阳穴,想缓解醒来时已经开始的头疼。我刚坐下后不久,全息投影仪哔哔地响了起来,随后霍勒斯的幻影忽闪着出现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里一片轰鸣。“你好吗?”我关心地问。弗林纳人的躯干跳动着。“很悲伤。虽然船上的医生给我服了药,但我还是没有睡好。”我同情地点了点头。“我也没睡好。枪声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回响。”我皱着眉头坐了下去,“他们说会有个审讯。那个警察可能没必要杀掉库特。”霍勒斯的眼柄以我一种从未见过的方式舞动着。“我对他没有多少同情心。”她说,“他伤害了巴布肯,还打算杀死我。”她停顿了一会儿,“布尔吉斯页岩受到的损害有多大?”我缓缓摇头,“前面五个展柜中的所有东西都毁了,包括你们正在扫描的那一个。”计算损失让我感到伤心。它们不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化石,也保存着世上最完美、最惊人、看上去几乎是外星生物的化石。损害它们是野蛮行径,是一种亵渎。“当然,化石是保过险的,”我说,“所以博物馆和史密森学会会收到很多赔款,但这些化石是无法替代的。”“还是有幸运的一面。”霍勒斯说,“他们可能是从我们正在扫描的那个展柜开始的,因为它刚好开着。扫描已经部分完成,所以至少部分化石可以被挽救回来。我会向你提供复制品的。”我点了点头,但心里清楚无论复制品看上去有多么真实,多么精确,它们永远不会和正品完全一样。“谢谢。”“这是个巨大的损失。”霍勒斯说,“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世界上看到类似品质的化石。它们真的是——”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的幻影也凝固在空中,好像在地球同步轨道上母船内真正的霍勒斯被那儿突然发生的事吸引开了。“霍勒斯?”我说。我并不十分担心,可能船上的一个同伴刚好在问她一个问题。“请等一会儿。”她回答道,幻影同时也移动了。我听到一阵她与其他同伴交流时发出的弗林纳歌声,随后幻影又停住了。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这比等着电话被接入还要糟:你还有个该死的幻影占据着办公室的大部分空间。我从桌子上拿起本杂志,最新一期的《新科学家》。部门订的杂志从我这儿开始按职位高低轮一遍。我才翻开封面,霍勒斯的幻影又开始动了。“可怕的消息,”她两嘴交替说道,声音异常微弱,“我——上帝,可怕的消息。”我丢下杂志。“什么?”霍勒斯的眼柄前后舞动着。“我们的母船不会受到地球大气散射光线的干扰,甚至在白天,马莱卡斯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星星。其中的一颗……”我从椅子上直起身子。“什么,什么?”“其中一颗恒星开始向——怎么说来着?大爆炸?——阶段转化。”“超新星爆炸?”我说。“是的。”“哈!”我记得在1987年,当多伦多大学的艾恩·谢尔顿在大麦哲伦星云发现一个超新星爆炸时,天文馆变得有多么兴奋。“那太棒了。”“一点也不棒。”霍勒斯说,“已经开始爆炸的那颗恒星是Alpha猎户座。”“猎户座一等星?”我说,“猎户座一等星开始爆炸了?”“是的。”“你确定吗?”“毫无疑问。”弗林纳人说,声音听上去在颤抖,“它己经是平常亮度的一百万倍了,亮度还在持续提高。”“上帝。”我说,“我——我应该给唐纳德·陈打电话。他知道该向谁报告。有一个专门负责宇宙射线的中央委员会,或是类似的机构……”我拿起电话拨了陈的分机号。震铃三声以后他拿起电话,再一次震铃后我就只能听到他的留言机了。“唐,”我说,“这是汤姆·杰瑞克。霍勒斯跟我说猎户座一等星刚刚爆炸了。”陈等了一阵子才答话,“猎户座一等星是超新星爆炸的主要‘候选人’之一。”他说,“但没人确切地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霍勒斯说是猎户座一等星?Alpha猎户座?”“是的。”“听着,霍勒斯确定吗?完全确定?”“是的,她说她非常确定。”“该死!”陈冲着送话器说,但我不认为他是冲着我来的,“该死!”“什么?”陈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我检查了霍勒斯送过来的数据,尤其是关于伽马射线输出那部分。上次超新星爆炸,就是1987年那一次,我们的数据不准确;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观测伽马射线的人造卫星,康普顿1991年才发射升空。我们仅有的1987A超新星爆炸伽马射线数据来自太阳观测卫星,它不是为银河系外观测而设计的。”“所以?”“所以超新星爆炸的伽马射线输出比我们想像的大得多。霍勒斯的数据证实了这一点。”“还有呢?”我说、“那又能说明什么?”我看了霍勒斯一眼,她正急速跳动着。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不安。陈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在电话里回荡着。“说明我们的大气层会离子化,说明我们的臭氧层会消失。”他停顿了一下,“说明我们都要死了。”里奇·杰瑞克正在博物馆以北好几公里的丘吉尔公共学校的操场上玩耍。九十分钟的午休已经过了一半。他的一些同学回家吃饭了,但里奇在学校吃饭,他可以在那儿看动画片。他吃完腊肠三明治和苹果之后就去了外面的操场。老师们走来走去,有的分开打架的孩子,有的拍去孩子们膝盖上的土,做着各种老师该做的事。里奇抬头看着天空。那儿有东西在闪闪发亮。他穿过操场找到他的老师。“柯汗小姐,”他拽了拽她的衬衣说,“那是什么?”她手搭凉棚朝里奇指的方向看去。“是飞机,里奇。”里奇·杰瑞克不是个和老师作对的人。但是他摇了摇头。“不,不是飞机。”他说,“不会是,它一动不动。”我的脑袋在轰鸣,心里沉甸甸的。又一次超新星爆炸来临了,不仅仅是在多伦多,它同时照亮了整个银河系。事实上,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其他遥远星系的人也能看到日益明亮的爆炸。这不是想像,猎户座一等星真的爆炸了。我把唐的电话打在免提上,他和霍勒斯来回讨论着,我也间或插一些我担心的问题。我逐渐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一切:在所有活跃的恒星中,氢经过聚变后生成氦,氢用完后氦继续聚变成重元素。但是如果一个恒星的质量足够大,当原子反应链到达铁元素时,它便开始吸收而不是释放能量,逐渐形成一个铁核。恒星的密度逐渐增大到无法支撑自己的程度:内部聚变产生向外的张力已经无法与它自身的引力保持平衡。恒星内核被挤压成密度极高的物质——原子的核子被挤压在一起,形成一个直径只有二十公里但质量比太阳大好几倍的球体。当向内压缩的由氢和氦组成的恒星外层突然间撞到这个新形成的球体时,导火索就被点燃了。核聚变爆炸和撞击产生的冲击波反弹回来,将恒星的气体外壳全部炸掉,同时释放出一股由无线电噪音、光、热、Х光、宇宙射线和中微子组成的洪流——一阵向各个方向冲决而出的致命的冰雹,一个不断扩张的死亡球体,一个明亮程度超过银河系内所有恒星的超新星大爆炸。猎户座一等星上正在发生的就是这种事。它的半径正急速增大,几天后就会比整个太阳系更大。地球短期内是安全的:我们的大气层会挡住最先到达的杀手。但是更多的已经在路上了,很多很多。我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台。地球上的电视台和电台已经开始播报超新星爆炸的新闻了。有些人立刻逃进山洞或是矿洞。但是这么做毫无用处。世界末日正在来临——在一声爆炸的巨响之中。访问地球的弗林纳人和吕特人,也许再加上几个人类乘客,或许可以躲过这场劫难,至少可以存活一段时间。他们可以设法将飞船驶入地球背面,将它当成一个厚达一万三千公里的岩石和铁组成的盾牌。但是他们不可能跑赢那个不断扩张的死亡球面。马莱卡斯需要一年时间才能把飞船加速到接近光速。但是,即使飞船可以逃过一劫,弗林纳人和吕特人的世界却无法逃脱。他们很快也要面对屠杀了,同样会遭到蹂躏。六千五百万年前地球、长蛇星座第二—Ⅲ和孔雀星座第四—Ⅱ遭受的小行星撞击同它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那次撞击只不过造成了点皮外伤,各个星球上的生态系统几十年内便开始反弹了。但是这一次不会有反弹了。它将成为同时降临在这三个世界上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无论这个太阳系内的生命是否产生于火星而不是地球,无论弗林纳的星球上是否有过多次生命产生,无论吕特人是否知道这是第“六”次,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将是最后一次物种灭绝了。是结尾,是抹去的痕迹,是生命游戏的最后一次亮相。第三十章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做些什么?和六十亿大多数刚刚接到死刑判决书的人不一样,我早己开始准备迎接我的最后时刻了。但是我以为它会以从容的步伐前来;我躺在医院里,苏珊陪伴着我,奇#書*網收集整理还有我的弟弟比尔和一些朋友,甚至可能我的小里奇也会在。但是猎户座一等星的爆炸根本没有先兆。我们没有料到它会发生。就像霍勒斯以前说过的,我们知道猎户座一等星最终会变成超新星,但根本没有理由相信它现在就会发生。据收音机里的新闻报道,多伦多的地铁已经挤满了人。人们下到地铁站,挤进车厢,希望待在地底下可以保护他们。他们拒绝离开车厢,哪怕队尾的人都不肯。博物馆前的路已经变成了停车场,交通完全堵死。我和其他人一样希望能尽快回到家人身边,但是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实现这个愿望了。我一直试着拨打苏珊的办公室电话,但电话总是占线。当然,死亡不会立即降临。生态系统可能在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之后才会崩溃。现在,地球的臭氧层正阻挡着高能光子,高能粒子流由于速度没有光速快,还没有到达地球。但很快,来自猎户座一等星的屠杀会剥去臭氧层,随后,来自爆炸的恒星和我们太阳的辐射会到达地面,杀死所有活着的组织。所以,我当然可以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和我的家庭团聚。但是现在,我的伙伴看来只能是霍勒斯的幻影了。来自猎户座一等星第一个冲击波已经扰乱了以人造卫星为基础的长话系统,我也不必为幻影的时隐时现感到惊奇,因为来自猎户座的电磁杂音干扰了位于赤道上空的真霍勒斯和在我办公室的幻影之间的联系。“希望我能和苏珊待在一起。”我在放满了待办文件的办公桌这边看着霍勒斯说。令我震惊的是,霍勒斯高声喊了起来,我以前从没见过她这么不耐烦。“至少在世界完结前你还可以看到你的家人。你以为你离家很远吗?我甚至不能和我的孩子联系。如果猎户座一等星以这种强度轰击地球,它同样也能摧毁长蛇星座第二—Ⅲ。我甚至不能发个无线电信号和我的孩子说声再见。不仅仅因为干扰太厉害,还因为无线电信号需要二十四年才能到他们那儿。”“对不起,”我说,“我没有想到。”“是的,你的确没有。”她又一句话把我呛了回来,唾液的全息投影像从她左嘴里飞出来。但过了一会儿之后,她稍稍冷静点了。“对不起,”她说,“我只是太爱我的孩子了。知道他们——我们整个种族——快要死了……”我看着我的朋友。她离开她的世界的时间太长了——与她的世界失去联系己经多年了。在她刚开始宏伟的八恒星系之旅时,她的儿子和女儿还是孩子,但是现在——现在,他们可能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生理年龄甚至可能比霍勒斯自己还大,因为大多数时候霍勒斯是以亚光速旅行的。往深处想想事情就更糟了。猎户座一等星位于地球的北星空,长蛇星座第二在南星空,这就是说,地球处于猎户座一等星和长蛇星座第二之间。猎户座一等星增加的亮度要过很多年才能被长蛇星座第二上的人看见。但我们却没有办法向那个世界示警——没有什么能跑得过猎户座一等星的爆炸发出的愤怒的光子。霍勒斯明显极力控制她的情绪。“来吧。”最后她说道,她的躯干有意识地缓慢起伏着,“咱们还不如到外头去看看这个奇观。”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坐电梯下了楼,来到大街上。我们站在霍勒斯第一次降落的那块水泥场地上。就我所知,霍勒斯和她的同伴确实将飞船停在了尽可能安全的地方。但是她的幻影却与我站在博物馆前,站在已经被废弃的天文馆的阴影里,朝天空望着。几乎所有过路人也都在朝上看着,而不是看着身形奇特、长得像蜘蛛的外星人。我们朝着女王公园的方向望去,猎户座一等星清晰可见。它位于南星空上离地三分之一处。在白天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是令人不安的。我想像着猎户座其他恒星在蓝色天空上的位置,但白天我实在无法确定。其他工作人员和游客也走出博物馆,加入路边的人群。几分钟之后,天文学家唐纳德·陈,这个活死人,从员工出口走出来,加入我们这群人数更多的活死人之中。哈勃天文望远镜很快就对准了猎户座一等星。霍勒斯的母船马莱卡斯则拍到了更清晰的照片。这些照片被无偿传送到地球,与地球人共享。甚至早在这颗恒星开始膨胀以前,母船上的望远镜就拍摄过这个红盘子;盘子点缀着温度较低的黑点和温度较高的对流气流,包裹着这一切的是一个壮观的红色日冕。但是现在,透明的外层大气已经被巨大的爆炸轰走,恒星本身也在急剧膨胀;它的直径已经扩大到平常的好几倍。虽然猎户座一等星可以用肉眼观察到,但是人们却很难凭借肉眼确定它的直径。尽管如此,它从来没有达到过目前的状态:一个黄白色的超高温气体外壳,一个致命的等离子区,正从不断扩张的圆盘中向各个方向散发。在阳光下,在地面,我们能见到的只是一个亮点,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但是飞船的天文望远镜告诉我们更多。很多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多。在他们的照片中,人们可以看到另外还有一次爆炸晃动了恒星——它甚至稍稍改变了在望远镜中的位置,还有更多的等离子气体涌进宇宙之中。然后,恒星的右方不远处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像是竖着的裂口。裂口锯齿状的边缘镶嵌着穿透力极强的蓝白色的能量。裂口越长越大,出现更多锯齿,随后————随后一种比太空背景更暗的物质从裂口中喷涌而出。物质看上去很黏,好像是从另一端渗漏出的柏油,但是……但是,根本就不存在“另一端”——宇宙中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一个洞,不可能会有人像掀起帐篷的帘子一样拎起宇宙并在上头开一道门。根据定义,宇宙的能量和物质都是守恒的。如果那个黑色物质不是来自宇宙外部,那么这个裂口就是一个隧道,一个蠕虫洞,一条捷径——一个连接宇宙中不同点之间的结构。黑色物质在继续流出。它边缘的形状是固定的。当它的四周盖过恒星时,它们都变得不可见了。假设它离猎户座一等星很近的话,它的体积肯定不会小。裂口的长度可能超过一亿公里,它喷出的物质的直径则是它长度的好几倍。当然,由于这东西非常黑,既不发出也不反射光,因而它没有光谱可用来做多普勒偏移分析,也很难借助视差研究来确定它离我们的距离。不久,整块物质都涌过了裂口。它有一个掌形结构——一个中央肢和六个独立的附属肢。它刚脱离裂口,裂口就关闭并且消失了。垂死的猎户座一等星开始收缩。唐纳德·陈说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只是个序幕:当向内入侵的气体第二次撞击铁核时,恒星会发生真正的爆炸。它会变得如此耀眼以至于我们——四百光年以外——都不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它。黑色物质在太空中滚动前进,像个有轴和轮辐的轮子,似乎——这不可能。不,这不可能——它的六个附属肢得到了宇宙空间的支撑。这个物质朝着猎户座一等星正在收缩的核移动。整个场景的构图容易使人糊涂——直到黑色物质的一肢碰到圆盘的边缘并将它包了起来,我们才知道它离地球的距离要小于猎户座一等星离地球的距离。在它后面的恒星继续崩塌,而它则继续包裹着恒星,直到完全挡住恒星射向地球的光线。在地面上,我们只知道恒星突然不见了,在白天的天空中太阳已没有了竞争对手。从马莱片斯的望远镜看过去.黑色物质清晰可见,在星空背景下,它就像是个多指的墨水斑点。然后——然后猎户座一等星上肯定发生了陈所说的过程——它在黑幕后爆炸了,释放出相当于一亿多个太阳的能量。从黑幕那边看过去,这颗巨大的恒星必定灿烂无比,释放出令人目盲的强光和可怕的热量,还伴随着喧嚣的无线电噪音。但是从地球上看——从地球上看,一切都被隐藏起来。但是墨水斑点仿佛朝向望远镜的镜片膨胀了,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打了一拳。它的中央肢由于距离变近几乎充斥了望远镜的整个视野。同时,六个附属肢也被炸得往后退却,看上去就像受到威胁的章鱼的触脚。不管这个物质是什么,它承受了爆炸的冲击力,保护了地球——还有弗林纳人和吕特人的家园——免遭屠杀。站在博物馆外面,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但是,真相慢慢地披露了。虽然超新星爆炸仍然发生了,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三个世界却仍能逃过这一劫。生命仍将持续。不可思议地,心存感激地,迷惑不解地,生命仍将持续。至少对大部分人是这样。第三十一章那天晚上最终我还是回到了家。那些在地铁里的人也听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灾难转移了。晚上八点我设法挤上一辆人满为患的地铁。虽然不得不一路站着回家,但是我想见苏珊,想见我的儿子里奇。苏珊紧紧拥抱了我,我都感到有点疼了。里奇也抱了抱我,然后我们坐在沙发上。里奇坐在我的怀里。我们一家子又拥抱了几回。最后苏珊和我把里奇放在床上。我亲了亲他,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祝他晚安。最近他的生活中发生的事太多了,不过他还太小,不知道今天发生的意味着什么。晚上十点,苏珊和我回到沙发上。我们一块儿看了马莱卡斯的望远镜拍摄的相片。电视台正在播报这些相片。主持人显得比往常沉默了许多。放完了马莱卡斯传来的片断之后,唐纳德·陈出现在演播室,详细解释了所发生的事,并确认那个黑色反常物质(唐是这么说的)仍旧处于地球和猎户座一等星之间,保护着我们。主持人用“我想有时候我们的运气还不错”这句话结束了访谈,他转向镜头说:“今天其他新闻有——”但是其他都算不上新闻——根本不重要,根本无法与今天下午发生的相比。“有时候我们的运气还不错。”主持人是这么说的。我用一只胳膊圈住苏珊,将她拉近我。我感受着她的体温,闻着她头发里残留的香波的味道。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过去的那些幸福时光,而不是哀叹我们的时问所剩无几。主持人是对的。有时候我们确实很幸运。我是在第二天从家去博物馆的地铁上想到的,我找到了启示。我到了办公室一个小时之后,霍勒斯的幻影才出现。我一直在坐立不安地等她出现。“早上好,汤姆。”她说,“我为昨天不近人情的话向你道歉。我——”“别担心,”我说,“当我们得知自己快要死时,我们都会变得不太正常。”我说个不停,不让她抢过话头,“忘了它吧。但是听着,今天早晨在地铁和其他人挤在一起时,我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那个拱顶建筑是什么意思?还有从Groombridge 1618飞往猎户座一等星的飞船?”“拱顶建筑肯定被烧成了灰烬。”霍勒斯听上去很悲伤,“死星的第一个攻击波就能做到。”“不,”我说,“不,那不是真正发生的事。”我摇了摇头,我仍旧处于对暴行的震惊之中。“该死,我应该早就想到——他也应该想到。”“谁?”霍勒斯问道。我没有回答——还没到时候。“Groombridge的居民没有抛弃他们的星球。”我说,“他们也上传进了一个虚拟的世界,像其他人那样。”“在他们星球的表面我们没有发现警示性建筑。”霍勒斯说,“而且,为什么他们要派一艘飞船去猎户座一等星?你是说他们是一个分裂的小团体,不愿意上传?”“没人能去猎户座一等星那儿生活;就像你说的,它太不稳定了。再说四百光年的距离,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引力加速度,距离未免也过于长了。我确信你们发现的飞船上没有船员或是乘客,Groombridge上的所有居民仍然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都已经进入虚拟世界。他们送往猎户座一等星的是一艘无人飞船,上面装载的是某种催化剂——某种能够引发超新星爆炸的导火索。”霍勒斯的眼柄停止了舞动。“导火索?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激起层层巨浪。这个想法太不一般了。我看着这位弗林纳人。“为了蒸发银河系这边的世界。”我说,“为了清除上面所有的生命。如果你将你所有的意识上传进入一个计算机并把它埋入地底深处,你最担心的是什么?你最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人过来把计算机挖出来,将它摧毁或是重新格式化。你到过的世界中,大多数都建起了警示性建筑,想把那些好奇的人吓走。但是在Groombridge上,他们要做的更绝。他们要确保没有人能路过此地并干扰他们,甚至生活在附近恒星系的人也不能。他们知道猎户座一等星——本地星空中最大的恒星——最终会变成超新星并爆炸。所以他们只是派出了一个催化剂,一个炸弹,一个能在它到达时引发超新星爆炸的装置,把爆炸提前了。”我停顿了一会儿,“事实上——事实上,这也是你们仍然可以检测到核聚变尾气的原因。因为它一直是在对准猎户座一等星航行,既没有改变航向,也没有减速。它一头扎进那颗恒星的中心,启动了超新星爆炸。”“这简直是——简直是魔鬼的行径。”霍勒斯说,“完全位于左边。”“的确如此。”我说,“当然,Groombridge可能不确定在其他地方是否存在生命。毕竟他们是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达到智慧阶段的——你说过那个方舟已经航行了五千年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可能是个谨慎的预防措施。他们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会消灭其他文明。”我停顿了一会儿,“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可能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还可能以为上帝把猎户座一等星放在那儿就是让他们这么用的。”“可能他们真的这么想。”霍勒斯说,“但是你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不对的。”她是对的。我完全清楚。我已经看到了冒烟的枪。我已经看到了对于我来说完全足够的证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好整理我脑中乱作一团的思路。当然,它也可能是更发达的种族造的,它可能是个人造的超新星爆炸盾牌,它也可能是……但在这一刻,最简单的理论——包含最少条件的理论——不得不入场了。在这一时刻,你不得不停止要求更多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存在。在这一时刻——或许离生命终结已经不远——你必须面对他。在这一时刻,心头的栅栏必须倒塌。“你想让我说出来吗?”我说。觉得自己稍稍耸了一下肩,好像这个想法是件穿得不太贴身的毛衣,抖动一下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是的,上帝是存在的。创世主是存在的。”我停了下来,让我的话在空中回荡。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收回它。但是我没有。“你以前说过.霍勒斯,上帝是一个幸免于上次宇宙崩塌的实体,一个继续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实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他应该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他可能具有——神学家用哪个词?——转世的能力。上帝以一种具体的物质形态出现了,并且挡在了我们和爆炸的恒星之间。”突然间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我说,“还记得公元1320年船帆座的超新星爆炸吗?那次爆炸离我们的距离几乎和这次一样近。它的残余物已经被检测到了,但是没有人见过爆炸。地球上的中国人没有记录,地球上的其他人没有,你们的和吕特人的世界上也没有。那一次,这个实体同样干预了爆炸,保护我们免遭辐射的危害。在我们第一次讨论上帝的时候,你自己也说过,超新星形成的几率必须是精心制定的。这么说吧,如果超新星爆炸无法避免的话,遮挡爆炸的盾牌是他至少能为我们做到的。”霍勒斯的两根眼柄贴得很近。她看上去像是矮了一截,似乎她的六条腿无法承受她的重量。毫无疑问,她肯定比我更早产生了这个实体就是上帝的想法,但是她肯定没有想过发生在船帆座的爆炸与这一次的关系。“上帝不仅仅制造了物种大灭绝,”弗林纳人说,“当与他的意愿一致时,他也时不时地防止它们。”“难以置信,不是吗?”我说。我与霍勒斯一样感到站立不稳。“或许我们应该去看看。”霍勒斯说,“如果我们现在知道上帝在什么地方、或许我们应该去拜见他。”这个想法太令人震惊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又变成了一个汽锤。“但是——但是我们看到的是发生在猎户座一等星附近四百多年以前的事。”我说,“你们的船到那儿还得花四百多年。上帝凭什么会在那儿待上一千年呢?”“一个典型的地球人或是弗林纳人的寿命大约是一个世纪,也就是五千万分钟左右。”霍勒斯说,“上帝应该至少和宇宙一样老,而宇宙已经有一百三十九亿岁了。即使上帝的寿命快到头了,一千年对他来说也就相当于我们的四分钟。”“尽管如此,他也可能不愿意为等我们而浪费时间。”“也许不是。或者,可能他知道他的行为可以被观察到,从而引起我们的注意。或许他会设法在那儿重新出现——我们惟一能确定他的所在之处,在适当的时候,把那儿当作一个汇合点。他可能在此期间离开去处理其他事,然后再回来。看样子他非常忙,因为如果他有空闲时间的话,一旦知道Groombridge的方舟会引爆猎户座一等星,他可以在第一时间摧毁方舟。好在爆炸刚发生时,他就及时赶到了。所以当我们到那儿时,他也能很快返回。”“如果他愿意和我们见面的话。问题在于如果,这是个风险很大的投资,霍勒斯。”“确实如此。但我们的旅程就是为了寻找上帝;现在是我们最接近目标的时候,我们必须追随这个线索。”她的眼柄注视着我,“欢迎你加入我们的旅行。”我的脉搏又开始飞快搏动了,甚至比刚才还要快。但是我没有资格参加。“我剩的时间不多了。”我轻声地说。“马莱卡斯可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加速到非常接近于光速。”霍勒斯说,“一旦达到那个速度,大多数航程可以在看起来非常短的时间内完成;当然我们还需要一年时间减速,但是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我们就能到达猎户座一等星。”“我没有两年时间。”“是的,”霍勒斯说,“是的,如果你一直醒着的话。但我相信我已经和你说过吕特人在旅行时会把自己冰冻起来;我们可以为你做同样的事,直到到了猎户座一等星才把你从深冻中唤醒。”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这个邀请诱人到了极点,它是一个绝妙的提议,一个无法想像的礼物。事实上——事实上,或许霍勒斯可以将我一直冰冻到——“你能无限期地将我冰冻吗?”我问,“最终,癌症可以被治愈,然后——”“对不起,不行。”霍勒斯说,“这个过程中会产生组织退化。这项技术在四年期间内就像麻醉一样安全,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救活过一个冰冻了十年以上的人。它只不过是一种方便旅行的办法,不是把人送往未来的时间机器。”好吧,我也不是十分乐意成为睡美人。但是能够和霍勒斯一起,坐在马莱卡斯上飞行、去看看真正的上帝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主意,一个令人震惊的想法。而且,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最好的办法:让苏珊和里奇脱离我生命最后几个月的苦难。我告诉霍勒斯我必须想一想,还得和我的家人讨论一下。这么急的时间,这么诱人的邀请……还有其他很多因素要考虑。我说过库特去见上帝了——但我不相信他真的能,他只是死了。但也许我能见到上帝……而且当我还活着时。第三十二章“霍勒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和她一起去她的下一个目的地。”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我对苏珊说。我们坐在起居室内的沙发上。“去Alpha Centauri?”她回答道。那的确曾经是马莱卡斯航行的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目的地。在那之后,它就会回家了,先是到孔雀星座第四,随后是长蛇星座第二。“不是,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要去的是猎户座一等星。他们想看一看那儿究竟有什么东西。”苏珊沉默了一会儿。“猎户座一等星不是在四百光年以外吗?”我点了点头。“所以在一千年之内你回不了家?”“从地球上看,是的。”她又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我决定打破沉寂。“为了减速,他们的船在航行到一半时就得掉头,将聚变喷口对准猎户座一等星。所以,在二百五十年之内,那个——那个实体就能看到明亮的尾喷口了,而且知道有人来了。霍勒斯希望他会等着我们前去,或者会从其他地方赶回来和我们会面。”“那个实体?”我实在无法在她面前说出那个词。“就是挡在我们和猎户座一等星之间的那个东西。”“你认为那就是上帝。”苏珊简单地说了一句。她经常去教堂;她也懂圣经;而且她已经好几个星期一直在听我在餐桌上讲物种的起源、基本常数和智慧设计。只要她在场,我很少说到上帝这个词。这个词对于她比对于我重要得多,所以我尽最和这个词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我耸了耸肩。“可能吧。”我说。“上帝。”苏珊重复道,再次明确了这个词,“而且你有机会能看到他。”她望着我,头歪在一边,“他们还会带上其他地球人吗?”“是的,有那么几个吧。”我试着回忆那个名单,“一个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的西弗吉尼亚女人,一只布隆迪的银背大猩猩,一个很老的中国老头。”我耸了耸肩,“都是外星人在地球上的伙伴。他们都立刻接受了邀请。”苏珊看着我,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你想去吗?”是的,我默想着。是的,全心全意地。虽然我希望有更多时间能和里奇待在一起,但是我宁愿他记得我健康的样子,记得我还能自己走动,记得我还能抱起他。我点了点头,没有开口。“你有个儿子。”苏珊说。“我知道。”我轻声说。“还有个妻子。”“我知道。”我重复着。“我们——我们不想失去你。”我温柔地说:“但你会的,而且很快。”“但不是现在,”苏珊说,“不是现在。”我们静静地坐着。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六十年代,苏珊和我就已经在大学里互相认识了。我们约会过,但我离开了,去了美国追求我的梦想。那时她没有阻止我。现在又一个梦想降临了。但情况已经不同了,大不相同了。现在我们结婚了。我们有个孩子。如果这些就是等式的全部,那么我就是个傻瓜。如果我很健康,如果我没病,我不可能被诱离他们,连想一想都不可能。但是我根本就不健康。我有病。她当然知道这一点。我们的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因为这是苏珊的愿望。我们按照传统仪式发了誓,包括“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当然不会有人站在教堂里确认誓词是否预计到了癌症。人们不会希望他们的生活里出现横祸,带来折磨和苦难。“让我们再想想。”我说,“马莱卡斯三天之后才会启程。”苏珊缓慢地点了点头。“霍勒斯,”第二天我在办公室中说,“我知道你和你的伙伴肯定非常忙,但是——”“我们的确很忙。驶向猎户座一等星以前我们得做很多准备工作。而且我们还陷入了热火朝天的道德争论之中。”“争论什么?”“我们相信你所说的是对的:Groombridge 1618上的人确实是想消灭宇宙这一地区所有的生命。这是任何一个弗林纳人或是吕特人都不会想到的做法。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它是如此的野蛮,只有人类——或者,明显的,Groombridge上的人——才能想到。我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向我们的世界发出信息,告诉他们Groombridge上的人所做的事。”“听上去很合理啊。”我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吕特人不是什么暴力的种族,但是,就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我的种族很——‘热情’可能是个合适的词。很多弗林纳人肯定会为这种预谋而寻求正义。Groombridge 1618离长蛇星座第二大约有二十九光年的距离,我们很容易就能派飞船到那儿。令人遗憾的是,当地居民没有在他们的埋藏地点留下警示性建筑——所以如果我们要确保将他们摧毁,我们可能不得不毁灭他们整个世界,而不只是一小块。Groombridge上的人从来就没能发展出我们拥有的超高能核聚变技术。否则他们肯定能更快地将炸弹送到猎户座一等星。这项技术给了我们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能力。”“啊!”我说,“的确是个进退两难的道德问题。你会告诉你们世界上的人吗?”“我们还没有决定。”“吕特人是出色的道德家。他们认为你们该怎么办?”霍勒斯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建议我们用马莱卡斯上的核聚变炉杀死长蛇星座第二—Ⅲ上的所有生命。”“弗林纳人的家园?”“是的。”“上帝,为什么?”“他们没有解释清楚,但我怀疑他们是在表现——怎么说来着?我又忘了——黑色幽默。如果因为曾经受到他们的威胁便要去毁灭他们,那么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霍勒斯停顿了一下,“我不是故意把你拖进我们的麻烦事。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嗯,和你所说的相比,我的事简直是小菜。”“小菜?”“无所谓的小事。但是,嗯,我想和吕特人谈一谈。我有一个道德上的难题,我无法解决它。”霍勒斯被水晶覆盖的眼睛看着我。“关于你是否应该和我们一块儿到猎户座一等星去?”我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卡纳现在正忙于和上帝进行心灵感应,但是他一个小时以后有空。如果你能把投影仪带到一个更大的房间,我会叫他加入我们的。”其他人显然也得出了与我相同的结论:唐纳德·陈所称的“反常体”和主持人所说的“运气”,世界各地的人都当成神的干预的体现。当然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说法:我所说的冒烟的枪被他们说成了神迹。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持反对意见: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点都不懂超新星爆炸,还有些人,不相信马莱卡斯上的天文望远镜拍下的照片。其他人则声称我们看到的是魔鬼的活动:炽热的地狱匆匆一闪,随后被黑暗包围。一些信奉撒旦的人正在寻求支持。与此同时,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正在查阅圣经,想找到可以被说成预言了此次事件的记录。还有些人则翻着各种古老的预言。一个耶路撒冷希伯莱大学的犹太数学家指出这个六肢实体在拓扑学上相当于大卫六角星,并且暗示,我们所见的景象象征着摩西的到来。一个叫猎户座一等星教的组织已经建起了网站。所有关于古埃及和猎户座——发生超新星爆炸的那个星座——的伪科学都在电视上露了脸。但是那些人所能做的只是猜测。而我却有机会到那儿去看一看——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又去了医药中心五楼的会议室,但这一次四周没有摄像机。这儿只有我和那个小小的投影仪——还有两个地外生物的投影。霍勒斯安静地站在屋子一端。卡纳站在另一端。他们中间隔着会议桌。卡纳今天戴了根绿色的而不是黄色的多功能带,仍旧装饰着银河之血的图案。“你好。”等到吕特人的投影稳定下来之后我开了口。一阵石头互撞的声音,随后响起一个机械声音:“你好被回应了。这次见面你要得到什么?”我点了点头。“建议。”我说,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你的忠告。”吕特人一动不动地听着。“霍勒斯告诉过你我得了致命的癌症。”我说。卡纳碰了碰他的带扣。“歉意被再次表达了。”“谢谢。但是,你看,你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和你们一起去猎户座一等星——去拜见那儿的无论什么东西。”一个鹅卵石撞击地面的声音。“是的。”“我很快就要死了。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但是——但是应该是在两个月以内。问题是,我应该把最后几个月的时间留给我的家人呢,还是应该和你们走?一方面,我的家人希望每一分钟都和我待在一起,而且我想,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希望能陪在我的身边。当然我也非常爱他们,希望和他们待在一起。但是,另一方面,我的情况会不断恶化,加在他们身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我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们住在美国,我们可能会有钱方面的问题。在那个国家,在医院里度过生命的最后几周可是要花上一大笔钱的。但在加拿大,这不会构成什么问题。所以与我及我的家庭有关的因素仅是道德上的问题。”我意识到我在以数学方式表达我的问题——因素、等式、钱——但这些话就像潮水般从我的嘴中涌出,我根本没有时间准备。我希望我没有将吕特人说得晕头转向。“所以你问我你该如何选择?”翻译过的声音说道。“是的。”我说。一阵磨石头的声音,随后是短暂的寂静,然后,“符合道德的选择很明显,”吕特人说道,“答案一直就在那儿。”“是吗?”我说,“答案是什么?”更多的岩石碰撞声,随后,“道德不可能从外部被灌输。”说到这儿,吕特人的四只手都放在倒鸭梨形的胸部,“它必须从内部产生。”“你不会告诉我答案的,是吗?”吕特人忽闪着消失了。那天晚上,里奇在地下室看电视时,苏珊和我坐在沙发上。我告诉了她我的决定。“我会永远爱你。”我对苏珊说。她闭上了眼睛。“我也会永远爱你。”怪不得我这么爱看《卡萨布兰卡》。伊尔莎·朗德会和维克托·拉扎洛一起走吗?或者她会留下来和里克·布莱恩待在一起?她会跟随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心?会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吗?比里奇重要?比他们两个都重要?在等式中需要考虑其他因素吗?还有其他条件吗?但是——让我们诚实一点——在我的问题中还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东西吗?当然,上帝可能是整个问题的核心,但是即使我去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很确定……在《卡萨布兰卡》里却不是这样,维克托继续与纳粹抗争有助于拯救世界。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决定。虽然困难到了极点,我还是做出了决定。即使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它是否正确。我靠上前吻了苏珊,仿佛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第三十三章“你好,小家伙。”我走进里奇的屋里说。里奇坐在桌子旁边,桌子表面压着一张世界地图。他正用彩色铅笔画着什么,舌头伸出来拖在嘴角,完全一副孩子气的聚精会神的模样。“爸爸。”他答应道。我看了看四周。房间很乱但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地板上有一些脏衣服。我通常会对这种事表示抗议,但今天我不会这么做。他有一些我买给他的小型塑料恐龙骨架,一个作为圣诞节礼物的武打玩具;还有书,很多小孩读的书:我们的小里奇会成为一个读书人。“儿子。”我说,等着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他正在完成画的某一部分——看上去像是架飞机。我等着他。我知道没有做完的事会有多么恼人。最后他抬起头来,似乎对我还在这儿感到奇怪。他疑惑地抬起了眉毛。“儿子,”我又开口了,“你知道爸爸病得很重。”里奇放下他的彩色铅笔,意识到我们正在进入严肃的交谈。他点了点头。“而且,”我说,“我想你知道我不会变好了。”他咬着嘴唇勇敢地点了点头。我的心都碎了。“我要走了。”我说,“我要和霍勒斯一起走了。”“他能治好你吗?”里奇问道,“他说过他不能,但是……”里奇显然不知道霍勒斯是个女的,我也不想改变话题。“不是,不是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他即将踏上旅途,我想和他一块儿走。”我己经旅行过无数次了——去挖化石,去开会。里奇已经习惯了我经常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一脸天真地问道,“你会给我带点礼物回来吗?”我闭上眼睛。我的胃里在翻腾。“我,嗯,我不会回来了。”我轻声说道。里奇沉默了一阵子,试着理解这句话。“你是说——你是说你要离开这儿去死?”“对不起。”我说,“很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我不想让你死。”“我也不想死,但是……但是有时我们没有选择。”“我能——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悲伤地笑了笑。“你不能,里奇。你得待在这儿上学。你得待在这儿帮助妈妈。”“但是……”我等着他结束,说完他的想法。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简单地说:“不要走,爸爸。”但我终究要离开他的。无论是在这个月,在霍勒斯的船上,还是在几个月以后,躺在医院的床上,手臂、鼻孔和手背插满了管子,生命监控仪器在背后发出嘀嘀的声音,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无论如何我都会走的。我无法选择走或不走,我能选择的只是走的时机。“没有什么……”我说,“能比离开你更让我难过的了。”告诉他我想让他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真正想让他记住的是一年以前的我,体重比现在多七十磅,长满头发。但是,现在仍然比几个月以后强得多。“那么就别走,爸爸。”“对不起,小家伙。我真的很抱歉。”里奇和其他同岁的孩子一样擅长乞求,晚一点睡觉啦,买他喜欢的玩具啦,多吃点糖果啦等等。但是他意识到,他那些耍赖手段在这儿无法奏效。我越发爱他六岁的智慧了。“我爱你,爸爸。”他流着泪说。我弯下腰,把他从椅子上举到我的胸口,紧紧抱住他。“我也爱你,儿子。”霍勒斯的母船,马莱卡斯,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已经习惯于看到电影中的飞船,外壳上附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这艘飞船有一个完全光滑的表面。它的一端是一个长方形的块状物,另一端是一个与飞船轴线垂直的圆盘,被两根管状支柱连接在一起。整个船身是浅绿色的。我分辨不出哪一端是船首。事实上,我无法从外表判断它的长度;它的表面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东西,连窗户都没有。整艘船可能只有几米长,也可能长达几公里。“它有多大?”我问霍勒斯。她处于失重状态,飘浮在我的旁边。“大约一公里长。”她说,“那个块状部分是推进模块,支柱是船员居住区——一根是弗林纳人的,另一根住着吕特人。另一端的圆盘是公共区域。”“再次感谢你带上我。”我说。我的手由于激动颤抖着。八十年代时曾经短暂地讨论过某天要送一个古生物学家到火星,我梦想着那就是我。但是显然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无脊椎古生物学家。没有人真的相信脊椎动物曾在那个红色星球上生存过。如果就像霍勒斯说的,火星曾经有过一个生态系统,它可能只仅仅存在了几亿年,过多的空气流失到太空之后它就结束了。有一个名叫“许个愿”的慈善组织想设法满足患上致命疾病的孩子的临终愿望。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类似的为成年病人服务的组织。而且,老实说,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之后,我并不知道我会许什么愿。但是现在我完全满足了。这就是我的愿望。飞船在监视屏上逐渐变大。霍勒斯说它被屏蔽了一年多,防止地球上的人看到。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我希望能看到窗户,希望在我现在乘坐的小飞船和马莱卡斯上都能看到。但明显地,它们两个都没有。外部世界的图像被传送到一面墙般大小的监视屏上。我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却没有看到像素、扫描线及闪烁亮点之类的东西。屏幕就起着现实世界中玻璃窗的功能。事实上,它在某些方面比玻璃窗强得多:表面永远不会有刺眼的东西,还能将景物放大来个特写镜头,提供不同视角,或者显示任何你需要的信息。或许,有时模拟就是胜过现实。我们越飞越近。终于我能看到飞船的绿色外壳上有些符号:一些文字,是用黄色的颜料写成的。文字有两行:第一行是几何符号:三角形、正方形和圆,其中一些周围还围绕着点。另一行字体看上去有点像阿拉伯文字。我在霍勒斯的投影仪上看到过和第一行相同的标记,所以我猜那就是弗林纳人的文字,而剩下的那一行就是吕特人的了。“写的是什么?”我问道。“此头冲上。”霍勒斯说。我大张着嘴看着她。“对不起。”她说,“开个小玩笑。写的是飞船的名字。”“噢。”我说,“马莱卡斯,是吗?它是什么意思?”“复仇野兽之大屠杀。”霍勒斯说。我使劲咽了口唾沫。霍勒斯的眼柄做着S形动作。“对不起。”她说道,“我无法控制自己。它的意思是‘星际旅行者’,或是类似的词。”“好像没什么特色。”我说,希望不会冒犯她。霍勒斯的眼柄分开到了极限位置。“它是由一个委员会决定的。”我笑了笑,跟我们博物馆探索馆的名字一样。我向飞船望去。当我的注意力被其他事分散时,它的一侧己经出现了一个开口。我不知道它是否是像瞳孔般张开的,还是有个舱门向旁边滑去。开口里面充满黄白色的灯光,我能看到里头还停着三艘登陆船。我们的飞船继续接近。“星星在哪儿?”我问道。霍勒斯看着我。“我以为能在太空中看到星星。”“噢,”她说,“太阳光和地球反射光将它们盖住了。”她用自己的语言唱了几句,星星随即出现在幕墙上。“计算机提高了每颗恒星的亮度,这样就能看见了。”她用她的左臂指着,“看到那个Z字形了吗?那就是仙后座。中央恒星的下方是Mu和Eta Cassiopeae,我曾经到过的两个世界。”被提到的恒星的周围突然出现计算机生成的圈。“看到它们下面那一团恒星了吗?”另一个圈出现了,“那是仙女座。”“真漂亮。”我说。但是很快,马莱长斯占据了整个视野。几乎所有的行动都是自动完成的。除了间或发出几声如歌声般的命令,霍勒斯几乎没做什么,我们便进入了母船。我们固定在开口远端的一个停靠站之后,母船外壳上的开口叮当一声关闭了。霍勒斯的六条腿在飞船壁上蹬了一下,向舱门缓缓飞去。我想模仿她的方法,但是飘得离墙壁太远了,手脚碰不到任何东西。霍勒斯意识到了我的困境,她的眼柄又开始做着大笑的动作。她调整着在空中的姿态,伸出一只手给我。我抓住了它。那是一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手,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静电刺痛。她的三条腿又蹬了一下舱壁,我们俩都向舱门飞去。舱门在我们靠近时自动打开了。三个弗林纳人和两个吕特人正等着我们。弗林纳人之间很容易区分——他们每个人的躯干上都缠着不同颜色的布,但是吕特人看上去都长得一模一样。我花了三天时间在船上到处游荡。所有照明都是间接的,看不到固定的灯泡或是灯管之类东西。舱壁和几乎所有设备都是蓝绿色的。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个与天空近似的颜色能同时被弗林纳人和吕特人接受。他们把它涂在一切地方,就像人类对于米色的态度一样。我只去过吕特人的住所一次,那儿弥漫着一种我不喜欢的发霉的味道。我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公共舱内。那儿有两个同轴的离心机在不间断地旋转以模拟重力。外圈的那个模拟长蛇星座第二—Ⅲ上的环境,里头那个则模拟孔雀星座第四—Ⅱ。四位来自地球的乘客分别是:我、精神分裂的女人凯瑟、古老中国的稻农朱和银背大猩猩胡恩——它喜欢看地球的壮丽景色。地球像一个壮观的经过打磨的纳石球,马莱卡斯开始其旅程时,它慢慢地从我们身后消失了。当然,大猩猩根本不懂它看到的东西。不到一天时间,我们便越过了月亮的轨道。我和我的旅伴们现在已经到了太空中一个地球上的人从未到过的地方——但是我们仅仅完成了小于一百亿分之一的航程。我不断试着与朱交谈。刚开始他对我很警惕——后来他告诉我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西方人——但是我还是凭借会说汉语的特长将他软化了,尽管交谈中有时我仍然有听不懂的地方。我,作为一个科学家,想前往猎户座一等星附近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个老农也想去相同的地方却让人有点费解。朱确实已经很老了,他自己都说不准他是哪一年生的。即使有人说他是十九世纪末出生的,我想我都可以接受。“我是去,”朱说,“寻找启示。”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我在寻找般若,纯洁的、没有任何保留的知识。”他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旦达特,”——那个与他在一起的弗林纳人的名字——“说宇宙已经消亡和重生过好几次了。所以我觉得人也应该在死亡与再生中循环,直到获得启示为止。”“这么说,是宗教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我问道。“是所有的一切。”朱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笑了。“希望这次旅行是值得的。”“我相信它会的。”朱说,脸上带着安详的表情。“你确信这安全吗?”我对霍勒斯说。我们正朝装着深冻装代的舱室飘去。她的眼柄泛着波纹。“你正在以一个你应该称为不要命的速度向一个具有无限力量的实体飞去——你却担心冬眠过程是否安全?”我大笑。“好吧,如果你这么认为——”“它是安全的,别担心。”“当我们到了猎户座一等星,别忘记叫醒我。”霍勒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会记在小纸条上的。”苏珊·杰瑞克现在已经六十四岁了。她静静地坐在爱丽舍家中的书房内。十年前汤姆离开了她和里奇。当然,如果他待在地球上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十年了。然而,他现在应该还活着:被冰冻在外星人的飞船上,处于生命的暂停状态,四百三十年之后才会被唤醒。这一切苏珊都懂。但是每当她想起这整件事情,她依然会头疼。然而今天是个值得庆祝而不是头痛的日子,今天是理查德·布莱恩·杰瑞克十六岁的生日。苏珊已经满足了他最大的心愿——交驾驶学校的学费,然后在他拿到驾照后,给他买辆新车。保险赔偿金足够他们花了,买车对于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大加拿大寿险公司开始时妄想拒付赔偿金;他们说,汤姆·杰瑞克并没有真的死掉。但是当媒体披露了这个故事之后,大加拿大寿险公司受到了强烈谴责。后来公司的总裁公开道歉,亲自把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苏珊和她儿子手上。生日总是个特殊的日子,但是苏珊和迪克——谁能想到里奇长大之后会愿意被叫做迪克?——在一个月之后还会有个庆祝。迪克的生日从未获得过苏珊全身心的共鸣,因为她不清楚他到底是哪天出生的。但一个月之后,在七月,就是里奇被收养十六周年纪念日,苏珊真正重视的是这一天。迪克从学校回到家里时——他刚刚在诺斯威高中读完十年级——苏珊又给了他两件礼物。第一件是他父亲记录与霍勒斯相处经历的笔记。第二件是汤姆给他儿子制作的录像带。苏珊已经将录像带转制成了DVD 。“嘿,”迪克说。他现在又高又壮,苏珊为他感到非常骄傲,“我一直不知道爸爸还做了盘录像带。”“他让我在十年之后才把它交给你。”苏珊说,她稍稍耸了耸肩,“我想他可能是希望等你长大到能看懂它。”迪克拿起盒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似乎这么做可以破解它的秘密。“我们现在能看吗?”他说。苏珊笑了。“当然。”他们去了起居室,迪克把盘放进DVD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