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老说:“最近你们谁去过下面的洞穴,就是长老洞穴?” 杜阿挑衅似的看着他们。看来他们发现她的石慰了,不过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告诉所有人也不怕。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她回答道:“我去了,去过好多次。” “一个人?”那长老平静地问。 “一个人,去了很多次。”杜阿大声说。其实只有三次,不过她不在乎。 奥登嘀咕着:“我也去过,这很正常,我经常下去学习。” 那长老看上去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转向崔特,径直问道:“你呢,右伴。” 崔特颤抖着回答:“我去过,尊敬的长老。” “一个人?” “是的,尊敬的长老。” “多少次?” “只有一次。” 杜阿又生气了。可怜的崔特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这样没由来的恐慌。真正做出事来的是她杜阿,她已经准备跟他们对质了。“找我一个人就行,”她说,“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长老缓缓转过头来。“你干什么了?”他问道。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面对面时,她对自己的所为还是有点无法启齿。在奥登面前,她说不出口。 “好吧,我们会找你的。不过首先,这右伴……你的名字是崔特,对吗?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去下面的洞穴?” “我有话对伊斯特伍德长老说,尊敬的长老。” 杜阿又急切地插话进来:“你是伊斯特伍德吗?” 那长老简单地答道:“不是。” 奥登看上去很恼火,好像杜阿不认识这个长老,他也很难堪似的。杜阿才不管呢。 长老继续问崔特:“你从长老洞穴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崔特沉默着。 长老继续说,口气中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们知道你拿走了某样东西。我们想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拿了什么。那东西非常危险。” 崔特还是没说话,罗斯腾在一边开口了,口气亲切得多:“请告诉我们,崔特。我们知道是你干的,我们现在不想强迫你。” 崔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拿了一个食物球。” “啊,”开始那个长老说道,“你拿它干什么了?” 崔特突然喊道:“我都是为了杜阿。她不愿意吃东西。我是拿给她的。” 杜阿跳了起来,身体因为震惊凝成一团。 长老马上转向她:“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 “你也不知道?”这是问奥登。 奥登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不知道,尊敬的长老。” 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充满了长老们说话时的颤动,他们在彼此交流,完全无视这三人的存在。 是不是石慰让她的感官更敏锐?还是因为最近感情起伏太剧烈了?杜阿自己说不上来,也不指望以后能想明白,不过眼下她可以抓住长老的只言片语——不是词句,而是内容。 他们前一阵子发现了东西失窃,已经悄悄搜查了一段时间。他们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嫌犯应该在凡人中间。经过调查,目标锁定在奥登家,这更让他们难受。 (为什么呢?杜阿没听明白。)他们想不通,奥登为什么会这么蠢,居然敢作出这种事来,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崔特的可能。 后来,那个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终于想起了那天的事。那件事本来就反常,他可能几年也不会跟凡人说话,特别是跟抚育者。(原来如此,杜阿心想。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尝试渗入石墙之中那天。那天她就感到崔特路过了。要不是这回长老们说起,她早就忘了。)这种可能听起来太夸张了,简直匪夷所思。但是最后所有其他可能性都排除了,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可能会失去控制,带来未知的危险。长老们实在忍受不了,于是便来了。本来他们该找伊斯特伍德商量的,可是事情涉及到崔特,就没办法了。 杜阿屏息静气,一直读到这里,然后转身,直直地盯着崔特,眼光中充满不信,充满怒火。 罗斯腾正在焦虑地向那两个长老解释,目前还没什么不良后果,杜阿看上去气色很好,其实崔特的胆大妄为实际上也可以算是一次有益的试验。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也同意;而另一个还在表示担心。 杜阿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她一直死死地盯着崔特。 第一个长老开口了:“现在那食物球在哪儿,崔特?” 崔特指给他们看。 它藏得很好,虽然连接的地方有点粗糙,可是非常管用。 那长老又问道:“你一个人干的,崔特?” “是的,尊敬的长老。” “你怎么知道方法的?” “我在长老洞穴里看了机器的样子,回来以后就按原样做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害你的中伴?”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我——”崔特手足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她不会受伤。我只是想让她吃饭。我把食物球装进进餐角,还装饰了一下。 我希望她能试试,结果她真的做了。她真的吃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吃饭了。后来我们交媾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终于有了能量,我们有了小情者。她拿到了奥登的种子,又传给我,让它在我身体里孕育。我身体里,现在有个小情者啊!” 杜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蹒跚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冲出门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几个长老甚至没来得及闪出路来。她穿过时先碰上一个长老的附肢,速度不减,直接渗透而过,带起一阵尖利的啸声。 长老的附肢无力地垂下,表情痛苦却没发出声来。 奥登想绕过他去追赶杜阿。不过那个长老吃力地说:“让她去吧。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得小心一点儿。”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奥登(4) 奥登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杜阿已经不见了。长老们也走了。只有崔特还在身边,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奥登痛苦地回想。崔特怎么能自己找到长老洞穴去呢?他怎么能拿走那块储能电池呢?那可是电子通道的部件,会产生强度超过阳光百倍的辐射!他怎么敢…… 奥登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冒这个险。可是崔特,这个笨拙无知的崔特,他怎么敢?难道他也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家里,有睿智的理者奥登,古怪的情者杜阿,难道还有个大胆的抚育者崔特?他转身问道:“崔特,你怎么敢这样?” 崔特激动地反驳:“我做什么了?我只是让她吃饱而已。你看到了,她比以前吃得好多了。而我们也终于开始孕育小情者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要是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可是崔特,你不明白吗?这样会伤害她。这不是普通的阳光,这是一种尚在实验的辐射源,可能过于强烈,对身体有害。” “奥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它怎么会有害呢?我在去长老洞穴以前就尝过这种东西。它很难吃。你自己也尝过啊。它只是难吃而已,但没什么害处。 可惜太难吃了点,杜阿绝对不会碰。后来我就找到了食物球。 这个好吃多了。我自己吃了一些,味道非常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有害?你看见了,杜阿吃得很开心,而我们的小情者也终于要降生了。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奥登感到心里一阵绝望,他知道跟崔特说不清楚。 于是便说:“杜阿现在都气昏了。” “过几天就好了。” “很难说,崔特。她可不像普通的情者。正因为这样,她才这么难以相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才如此美妙。这下,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跟我们交合了。” 崔特的身体坚定而平整,没有一点慌乱的意思。他说:“哦,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永远放弃交合吗?” “当然不想。不过要是她不愿意,那就随她。我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交不交合无所谓。我对凡人过去的历史知道很多。很多家庭会再生一次,再要三个孩子。不过我不在乎,生一次就够了。” “可是,崔特,生孩子并不是交合的全部意义。” “还有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一次,交合以后你的思维更敏锐了。现在无非就是脑子慢点。我才不在乎呢。 反正我已经有第三个孩子了。” 奥登气得浑身发抖,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责备崔特有什么用?崔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懂多少?第三个孩子降生了,等她长大一些以后,那个时刻就会来临,他们将逝去。而在那个时刻,他,奥登,将不得不对大家宣告,并带领大家毫无恐惧地踏上生命的终点。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别无他途。在这条路上,交媾就是他惟一的慰藉。除此以外,即使是三个孩子带来的满足也远远不够。没有交媾,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 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交媾可以消除恐惧…… 或许交合的感觉类似于逝去。在那种时候,你会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而且你并不恐惧。那时候你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而这种感觉又美妙无比。只要常常交媾,他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终结…… 噢,太阳和诸位星辰,他们并不会“逝去”。“逝去”——这个词听上去那么庄严肃穆。他知道还有其他词汇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另外那个词是大家的忌讳,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偶尔用来吓吓大人,那个词就是“死亡”。他必须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跟杜阿和崔特一道。 可是没有交媾……他又将如何面对……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崔特(4) 崔特还一个人待在屋里,心中非常恐惧,非常恐惧。不过他决心已定,毫不动摇。他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她就在自己身体里。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才是惟一真正重要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会有一丝怀疑,一丝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怀疑?难道这并不是生命的惟一吗?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杜阿(5) 杜阿感到羞愧难当。她过了好久才战胜这种羞愧,使自己平静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开始思考。她是急不可耐地从家里逃出来,盲目奔逃,根本没管自己奔向哪里,认不认路,甚至连此时身处何方也茫然不知。 现在是半夜,普通人家没有谁会到地面上去,哪怕最轻佻最不安分的情者此时也不会出来。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对此,杜阿心中不无庆幸。太阳就意味着食物,而此时的杜阿极其讨厌食物,讨厌崔特对她做的那些事。 很冷,不过杜阿只是隐约感到一点。她不在乎冷。 她曾经被人喂养得又肥又胖,无论是身体还是头脑都是如此,目的仅仅是为了让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有了那些经历,现在的寒冷和饥饿几乎像朋友一样可亲。 她轻易就看穿了崔特的意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袋几乎毫不设防;他的所有行动都出于本能,不过他倒是勇敢坚决地追随着本能,毫不迟疑——这点倒值得佩服。那天他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从长老洞穴里偷食物球回来。(其实那天杜阿已经完全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时他深深沉醉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几乎不敢去细想。要不然,杜阿一早就该看出事情的原委。而她自己当时也沉醉在岩石中,沉醉在岩石带来的快慰中,无暇顾及真正重要的事情。)崔特一路顺利地把它带了回来,精心布置了这个惹人同情的圈套,还对她的餐桌作了一番雕饰,蒙骗了她的眼睛。后来她回来了,心中充满了石慰的罪恶感,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对崔特的愧疚。在所有的这些羞愧感和负疚感影响下,她终于开口吃饭了,于是直接促成了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自那以后,她又恢复了平时的少量饮食,也没再去过进餐角,不过那里的确也不再有什么诱惑力了。崔特也没再逼过他。他看上去倒是很耐心(废话),所以她也没再想起那些事来。崔特也一直把食物球放在原位。 他没胆量把它送回去,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对他而言,最容易不过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念及。 ——直到他被抓住。 不过聪明如奥登,肯定已经看出了崔特的计划,肯定已经检查过电极,肯定已经发现了崔特的目的。不过可以想到,他对此只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会吓倒可怜的右伴,而奥登总是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奥登什么也不必说。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后,拾漏补缺,确保那个笨拙的计划平稳运行。 杜阿现在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其实早该尝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该注意到它那与众不同的滋味,早该发现自己一直在吃、却始终没有饱的感觉——全是因为奥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谈,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 他们两个联手制造了这个骗局,不管崔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当时怎么会那么相信奥登呢?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细致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师。她怎么就没发现事情背后那不可告人的动机呢?他们对她的关心,仅仅是为了完成下一代的生育,这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 好吧——她已经停在原地很久了,开始感到身体的困乏和疲劳。于是她设法挤进一条岩缝,躲避呼啸而来的冷风。 她的视野中有七星中的两颗,她茫然注视星辰,设法使外部感官聚集于身边的琐事,而内心奔腾的思绪渐渐聚拢起来。 她从迷梦中醒来。 “背叛,”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他们背叛了我。” 他们难道只会考虑自己吗?在崔特心中,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经地义。但他本来就是一个只有本能的动物,可是奥登呢?奥登会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实践那些思考,他宁愿背弃一切?这些思考的所有产物,无非就是保存自己——牺牲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伊斯特伍德发明了电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吗?从而把我们的世界,不管是凡人还是长老,都置于它的庇佑之下,也置于另一宇宙的人类的手中吗?要是那些人关闭了这个装置,如果世界失去了电子通道,只剩下一个渐渐死去的太阳,我们又会怎样?不,他们不会关闭。既然他们已经被劝服开启了这个装置,那么他们也会被劝服一直维护装置的运行,直到他们毁灭为止——那时的他们已经失去价值,对长老、对凡人都一样——就像现在的她,杜阿,已经失去了价值,于是很快就将逝去了(被消灭)。她,和那个宇宙的人类一样,被背弃了。 无意之中,她已经在岩石间越沉越深。她将自己掩藏起来,远离星辰的光辉,远离风的呼啸,远离整个世界。她只剩下纯粹的精神在泛动。 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是自私与顽固的化身。 他发明了电子通道,还将毫无道德地摧毁一个千万人的世界。他无比怯懦,从来不敢现身;但他又无比强大,即使其他长老们都对他心怀畏惧。 好吧,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同他斗。她将会阻止他。 通过某种方式的交流,那个宇宙的居民已经帮忙建立了电子通道。奥登曾经提过这点,而这种交流一般在哪儿进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要想进一步通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头脑如此清晰。太好了。这将使她能以头脑战胜那些善用脑子的家伙。 他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可以到达的地方是长老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情者都不行。 她最终一定会被抓到,不过到那时,她已经不在乎了。她会杀出一条路来——不惜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她将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游走于长老洞穴之中,必要时从储能电池中得到补给,可能的时候,还要跟其他情者拥挤在阳光之下进食。 不过最终,她将给他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然后,就让他们随意处置吧。她甚至做好准备逝去——不过那时已经——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奥登(5) 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激情。 但崔特还是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 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此时她却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 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心里抱着一个傻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之处。杜阿不会为其他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很好辨认, (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 奥登一边想着,一边扫视人群,居然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 他赶忙停住脚步,冲到近前,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 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谦恭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 “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 “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可怕,让我沉迷其中,注意不到别的。” “杜阿,不!” “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 “我是这么做了,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跟崔特的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段,四下无人,他们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 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 奥登回答:“因为我想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因为这简直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 “当然,还有交媾……无所谓了。”她补了半句,打断他插话的尝试,“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的话;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真实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家庭,千百年来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孔。” “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做什么都行。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可以赎罪的事。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会回去的。 “我们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带着笑意,“是不是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惟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凡人们,根本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 “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 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说什么。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 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们很少会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缓慢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命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什么?”奥登似乎被魔力吸引住了,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 “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交媾。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交媾,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太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了新的孩子,组成新的家庭,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杜阿,这完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了脑,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这以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做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将全部逝去。” “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到这些念头,但长老们不会是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 “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整一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整一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着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 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诚恳地说:“杜阿,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 “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越愚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无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奥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没有回答。 奥登大叫:“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追,只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悲哀无比。 回去后他并没有告诉崔特。那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再没见过杜阿。后来他常常四处寻觅,总是找到情者们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连有些抚育者都生出了其蠢无比的疑心病,开始监视他。(跟大多数抚育者相比,崔特简直是智慧超人的天才。)奥登心中对杜阿的思念与日俱增。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奥登都能感到心中滋长着莫名的恐惧:杜阿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罗斯腾在等他,神色严肃但不失礼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给他看,手忙脚乱的,生怕孩子碰到了长老。 罗斯腾说:“孩子真漂亮,崔特。她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纠正道,“我不知道奥登什么时候回来。他老是出去……” “我回来了,罗斯腾,”奥登草草接过话头,转头又对崔特说,“崔特,把孩子弄走,我们有正事。” 崔特照做了,罗斯腾转过身来,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对奥登说道:“你一定很高兴吧,家庭终于圆满了。” 奥登本想做出礼貌得体的回答,转念一想,旋又作罢,只是低头不语。他最近已经跟长老们建立起一种伙伴式的关系,隐约间已经平起平坐,说起话来完全不必客套。不过杜阿发疯的事对这种关系也不免有一些影响。奥登知道她肯定错了,后来他还按照惯例找过一次罗斯腾。他始终保持多年前的这个习惯,从未更改。那些年里,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低一级的生物,就像——机器?罗斯腾说:“你见过杜阿吗?”他问得相当直接,毫不遮掩。奥登很容易就听出来了。 “只见过一次,尊——”(他差一点叫出“尊敬的长老”来,这是孩子和抚育者用的尊称)“只有一次,罗斯腾。她不愿意回家。” “她必须回家。”罗斯腾轻轻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 罗斯腾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你知道她现在正干什么吗?” 奥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杜阿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们会怎么处置她?他沉默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罗斯腾说:“奥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这一点你知道,是吧?” “是的。”奥登叹了口气。 “你同样杰出,而崔特也远非泛泛。我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哪个抚育者能想到而且敢于偷窃一个储能电池,最后还能像他这样滥用。你们三个组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家庭。” “谢谢。” “不过,你们的出众也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一直以为,你对杜阿的教导相当有益,不管是引导也好,哄骗也好,最后总会让她主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没料到,崔特那时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跟你说实话,我们也没料到,当她发现另一个宇宙必将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这是我的责任,我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本该小心一点的。” “那也没用。她自己终究会发现。这点也是我们的失职。对不起,奥登,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杜阿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她想破坏电子通道。” “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里。即使她去了,她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破坏呢?” “不,她能到那儿。”罗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如今能完全隐藏在岩石中,我们对她毫无办法。” 过了半天,奥登才明白老师的意思。他说:“不可能,没有一个成年情者能——杜阿绝对做不到——” “她可以,而且已经这么做了。不必浪费时间讨论这个……她现在可以潜入洞穴的任何一处,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经研究了平行宇宙发来的通讯记录。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这是惟一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发生的事。” “噢,噢,噢。”奥登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因为羞愧和悲伤变得灰暗凝滞,“伊斯特伍德知道这件事吗?” 罗斯腾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不过他终究会发现。” “可她拿那些通讯记录干什么?” “她研究其中的规律,然后就可以自己发出一些东西。” “可她根本不懂如何破译,也不懂怎么发送啊。” “她都在学,破译和发送。她对那些通讯记录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还要深入。她太可怕了,作为情者竟然懂得学习,而且已经完全失控。” 奥登不由得浑身颤抖。失控?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机器! 他说:“事情不会那么糟吧。” “会的。她已经自己发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边的生物,要他们关闭通道端口。要是他们在太阳爆炸以前真的关闭了,我们就完了。” “可是那时——” “我们必须制止她,奥登。” “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难道你们要炸——”声音戛然而止。他隐约知道一点,长老们有一种装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但自从多年前人口开始减少以后,这种装置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难道他们要确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后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吗?“不,”罗斯腾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伤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会——” “伊斯特伍德也不会。” “那你们要干什么?” “你,奥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束手无策,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靠我?可我又能干什么?” “自己想想,”罗斯腾说,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么?” “我只能说这些了。”罗斯腾回答,明显有点生气了。“想啊!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完全不像长老的仪态。好像他已经后悔了,好像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不该说这么多话。 奥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