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姆:因为它已经犯下了错误。克:是的,我们曾经讨论过,脑子早已误入歧途。博姆:如果身体的生长出了毛病,我们就可能得癌症,换句话说,身体出现了两种互相矛盾的秩序--一种是癌细胞的秩序,另一种是身体的秩序。克:没错。但脑子或心智能不能完全脱离所有的组织化秩序?博姆:你所谓“组织化秩序”,是不是指僵化的、强制之下产生的秩序?克:是的,我指的是由别人或由自己强制造成的秩序。脑子能不能彻底从所有的压力、强求、创伤以及各种琐碎烦恼中解脱?如果不能,冥想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博姆:你可以更进一步地说:如果你不能从这些事情中解脱,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克:不,我不会说“人生毫无意义”。博姆:但脑子的模式一直未变。克:如果脑子一直像百万年以来那样陷在一个模式里,那么人生就是毫无意义,不过我认为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脑子必须得么完全自由、解脱,才能弄清楚其中的意义。博姆:“无秩序”的源头是什么?是否就像脑子里的癌细胞,它的成长方式和脑子的健康无法协调?克:是的。博姆:随着时间的流逝,癌细胞一代又一代快速地增生。克:每一代都在重复旧有的模式。博姆:每一代都会累积更多旧有的惯性。克:这个累积成的模式该如何打破?博姆:我能不能问另一个问题?脑子为什么要供给这个模式成长的沃土?克:也许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博姆:但脑子为什么一成不变?克:因为它在其中得到了安全感。它很怕会发生新的事情,因为在旧有的惯性里,它已经找到了避难所。博姆:接着我们又该提出一个问题:脑子为什么会自欺?脑子模式之一就是认不清自己的失序。那:举例来说,我内心理智的那一面,时常会运用有条不紊的思想来处理事情,当事情完成了,这个有条不紊的思考模式就结束了。除此秩序通常都得靠理智来达成,但你说的好像是另外一回事。克:我说的是历代相传的模式能不能打破,还有脑子为什么不愿意从冲突和不幸之中解脱。那:我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当秩序的目的达成之后,脑子的思想能不能停止?克:它显然不能,我是针对心理问题在说。脑子总是重复再三地陷入恐惧、哀伤和不幸之中。它的局限实在很严重,以至于完全找不到出路。它已经被重复再三的模式弄得迟钝了。那:因为脑子里有一种惯性?克:是的。这个惯性令脑子变得机械化,它就在这种吊滞的状态里找到了避难所。然后它又总告诉自己:“不行!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就是大部分人一直在做的事。博姆:这些都是“无秩序”的一部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失序的。克:当然。那:你认为秩序和理智有没有关系?还是秩序是独立存在的东西?博姆:理智之中就有秩序,一个人的认知必须有条不紊,才可能有理智。我们在讨论的时候,并没有强求什么秩序,秩序是自然产生。克:没错。假设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认清自己确实陷在一种模式里,我的生活及思考方式全都被时间感束缚住了。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只好找个避难所,不是吗?博姆:如果我们真的和一个所谓的“普通人”谈话,我们会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在时间感之中。克: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和明白人谈过话,都能认清自己确实陷在时间感之中,而且能认清脑子总是以时间感或过去的陈迹作为避难所。博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脑子为什么需要避难所?克: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不能改变的。博姆:没错,但还有未来可以考虑啊!一般总认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共产主义不是说过:“抛弃过去,我们就能改变未来?”克:即使我们自认为我们有这份能力,也无法把过去抛弃。博姆:有些人很想不再以过去的一切作为避难所,但是他们办不到。我们无论怎么努力,好像仍旧深陷其中。克:因此接下来我们该讨论的就是,脑子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生活方式?它为什么不打破旧有的模式?是因为懒惰,还是因为旧有模式一被打破以后,就毫无指望了?博姆:这还是回到老问题,因为拥有过去才能投射对于未来的希望。克:当然。那么脑子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应该可用在大部分人的身上,对不对?博姆: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人们即使认清自己行为上的失序,很想把过去的一切抛弃,为什么还是无法办到?克:等一等,先生。如果我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弃,自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抛弃了旧时的记忆,就一无所有了。博姆:我认为,像马克思这样的伟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马克思曾经说过:我们必须改善人类社会的局限。想有所改善,就必须去除旧有的一切。克:但目的并没有达到。这根本是无法办到的事。博姆:因为人类愈是想改变,就愈陷在旧有的模式里。克:是的,这就是我的意思。博姆:你要我们完全不依赖旧有的一切,那我们该怎么办?克:因为我的存在、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我的每一件事全都和过去的一切有关,如果你要我把这一切都抛弃,我就什么也不是了,这就是我们无法放弃过去的原因。博姆:我想我们显然还得保留一些过往的东西,譬如具有实用价值的知识。克:是的,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博姆:但是有人也许会问:我们能不能保留过去之中有用的部分,只把会造成矛盾的部分去除?克:把心理上的矛盾去除之后,剩下的又是什么?每天上下班吗?其实什么也不剩了,这也许就是我们无法放弃过去的理由。博姆:你的话里还是有矛盾,你问“剩下的又是什么”,这句话就是站在过去的立场而问的。克:当然。博姆:你是否在暗示:人们只是在口头上宣称自己已经放弃了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做到,他们只是把目标转移到其他问题上面了。克:因为我整个生命都属于过去,充其量只是稍微改善一些,我的根仍然深植于过去。博姆:假设你说:“把过去的一切都放弃,你将会有更好的未来。”人们会被你的话吸引吗?克:但“更好”仍然是根植于过去的形容词。博姆:大部分人总想得到一些保证。克:一无所有,就是这么简单。一般人总想抓住某样东西不放。博姆: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并不执着于过去,而比较期待未来。克:未来也是过去的一部分。博姆:人类的一切虽然根植于过去,但迹象并不明显,大部分人还以为人类文明已经有了革命性的改变。克:只要我的根仍然深植于过去,秩序就不可能建立。博姆:因为过去之中全是失序的东西。克:是的。但我的心到底愿不愿意放弃过去,变得一无所有?博姆:还有未来也要放弃。克:一无所有,心里任何的活动都停止了。人有的时间很傻,别人拿一个胡萝卜在他面前,他就跟着走了。我必须认清其实根本没有一个胡萝卜的存在,没有任何奖赏或惩罚。那么过去的一切要如何才能解除?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仍然陷在人为的时间感中不得解脱。我该怎么办?我愿不愿意面对绝对的空寂?博姆:那些不愿意面对空寂的人,要如何与他沟通?克:这种事我才不烦心呢!如果有人说:“我无法做到。”我会告诉他:“好啊!你继续过你的日子吧!”重要的是我自己不愿不愿意抛弃旧有的一切。换句话说,我不再费力生活,也不陷在赏罚之中,我的心空无一物。存活于空无一物的不可思议境界里,这是非常令人惊骇的事。博姆:这句话本身,也是根植于过去。克:当然。这点我们已经了解了,字并非那个东西本身。假设现在某人已经认清他过去的一切避难所都是幻想,而愿意面对这不可思议的空无......博姆:接下来我们应该探讨早先提出的有关脑子的伤痕问题。克:一点也不错。博姆:如果脑子里没有什么过去的伤痕,很快就能把过去的一切抛弃。克:造成脑子受伤的原因是什么?原因之一应该是长久不变的强烈情绪,譬如恨意。博姆:或是过度兴奋。克:以及服用迷幻药等等。如果是一般自然的反应,绝不会伤害到脑子。现在假设脑子受了伤,而受伤的原因是愤怒?博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也许神经的通路也出了毛病,神经纤维变得过于稳定了。这些原因都能影响整个脑部结构。克:没错。我们能不能洞悉烦恼的本质,善用这份洞悉力来改变受伤的脑细胞?博姆:也许洞悉力就能治疗所有的创伤。克:没错,这种治疗方式通常可以立即见效。博姆:如果脑细胞的连结已经出了问题,可能就需要一些时间重新配置脑子的细胞质。以我看来。所谓“立即见效”,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克:是的。假设我已经仔细聆听了某甲的话,他的书我都读过和思考,于是我终于认清脑子的创作就是来自于愤怒、暴力、仇恨以及过于强烈的情绪。只有洞悉这一切,才能带来脑细胞的质变。此外,神经的调整能力也会加快。博姆:癌细胞有时也会突然停止增生,转移到其他方向。理由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我想这些细胞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克:是不是脑细胞从根本上起了变化,因此癌细胞的增生活动才停止的?博姆:是的,癌细胞从根本上停止了增生,开始逐渐分解。克:逐渐分解,一点也不错。那:你是说洞悉力能造成细胞之间正确的关系,停止不正确的关系?博姆:甚至能化解不正确的关系。那:因此能立即见效。博姆:一瞬间就产生了效果。克:这就是洞悉力的效用。那:因为正确的活动在一瞬间就产生了,所以时间的束缚就解除了。还有一件有关过去的事,我想讨论一下。对于大部分的人而言,“过去”通常代表着享乐。克:不只是享乐,还有各种的记忆。那:人是喜欢享乐的,只有当享乐变得无趣或是带来麻烦时,人们才会对享乐生厌。克:当然。那:有时很难区分享乐、无趣以及享乐带来的麻烦。克:享乐永远属于过去,事情正在发生时并没有享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事后想起来才产生的,因此想起来的那份感觉其实是属于过去的。但是我愿意把过去的一切抛掉,面对不可思议的空无境界。那:我的意思是,即使人们听懂了你的话,他们还是陷在过去的记忆中。克:因为他们并不想面对空无的感觉。享乐不是慈悲,享乐也不是受,慈悲之中没有享乐的成分。但脑细胞的质变,也许能带来比享乐大太多的慈悲。博姆:即使是有条不紊的觉察力,都比享乐强大许多。如果一个人真心关怀一件事,在全心投入的那一刻,享乐是根本无法立足的。那:如果一个人完全完全受享乐的控制,他又会如何呢?克: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只要他不愿意面对眼前不可思议的空无,就会继续旧有的生活模式。博姆:他的脑子可能已经受损,只有受损的脑子才会沉溺于享乐、恐惧及愤怒。克:只有洞悉力能够治好受损的脑子。博姆:愤怒与恐惧是受损脑子的产物,这点大部分人都会接受,但他们可能不会相信享乐也是它的产物。克:噢,当然,享乐当然也是它的产物。博姆:另外是否还有一种真正的快乐,它不是受损脑子的产物,但时常被误认为是享乐?那:享乐通常会带来愤怒,愤怒就是受损脑子的产物。克:还有对于享乐的渴求,也是受损脑子的产物。因此你能否认清过往的一切对脑子的伤害有多大?脑子能否认清这个事实,然后脱离这个事实?那:你的意思是,洞悉力就是秩序的开端?克:很显然是如此。让我们从这里开始讨论。那:我可不可以换种方式来讨论?我们能不能仰伏一种人为的模式来逐渐培养脑子的秩序,建立起一部分的洞悉力?克:啊,错误的方式不可能建立正确的东西。那:我是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的,因为很多人都似乎缺乏产生洞悉力的能量。克:你在赚钱、谋生之类真正令你感兴趣的事情上,通常都具有极大的能量,如果你真心想转化自己的烦恼,也会有同样的能量。让我们继续讨论。假设我认清只有洞悉力能存除过往一切,使脑子愿面对不可思议的空无。这点我们已经从各种不 同的角度反复讨论过了,现在让我们继续下去。处在这种空无的状态中,所有的思想活动都停止了,除了实用的知识之外,心理上的知识全都去除了。博姆:你是说连感觉也没有了?你知道,思想和感觉是一体的。克:等一等。你所谓的“感觉”是什么?博姆:大部分的人都认为,思想消失的时候感觉还是存在的。克:我们当然得有感觉才行。博姆:感觉分为两种,一种来自肉体的感官,另一种来自内心的情感。克:内心的什么情感?博姆:这点很难形容。那些容易形容的感觉,譬如愤怒和恐惧,大多是不正确的感觉。克:慈悲是不是一种感觉。博姆:可能不是。克:没错,慈悲不是一种感觉。博姆:也许有些人说:“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慈悲!”这句话本身就暗示着“感觉”。“慈悲”(Compassion)这个字眼中就带有“热情”(Passion)的成分,而热情仍然仍然是一种感觉。这个问题很难讨论,也许我们应该先探讨一下什么是感觉。克: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我们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是知觉吗?博姆:知觉通常和肉体有关,所以感觉不是知觉。克:因此你指的不是肉体上的感觉。博姆:没错。我指的是古人常说的“灵魂”。克:“灵魂”二字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罢了。博姆:是的。克:内心的感觉有哪些?享乐?博姆:只要能冠上标签的形容词都不妥。克:什么才妥当?那是不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境界?博姆:也许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境界。那:你是说它类似感觉,而又不是某种特定的感觉?博姆:是的。我只是想厘清一下,因为当思想完全停止之后,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产生。克:没错,思想完全停止了。博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克:思想就是活动,也是时间感,对不对?空无之中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时间感。博姆:是的,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灵魂”的存在了。克:当然。“灵魂”就是去过记忆的库存。博姆:“灵魂”不但是思想的产物,而且还有一种内在的感觉。克:没错,还有一种存在感。真正的不可思议的境界已经没有任何存在感了,那是一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博姆:虽然这种境界无法言传,至少我们已经知道,在这种境界里没有任何欲望的。但是,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不可思议的境界就是实相呢?克:这也就是我要问的问题。我们如何能知道这就是实相?换句话说,你要如何才能证明?那:不是如何证明,而是如何沟通。克:等一等。假设某甲已经拥有不可思议的慈悲心,那么他要如何跟一位仍然沉溺于享乐的人说明这一切?他根本无法说明!那:但我已经准备好要聆听了?克:准备要聆听?这份感觉有多强烈?某甲说自我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可是我们整个人生都陷在自我“变成”的活动。某甲说:“我”是不存在的。你说:证明给我看!但这种境界只能透过行动来展示,它是无法言传的。空无的脑子会有什么行动?什么层次的行动?属于物质层次的行动吗?那:只有一部分属于物质层次。克:没错。某甲已经进入空无境界,他的自我已经不存在了。他所有的行动都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但他还存活在这个物质世界。他到底是一个伪群子?还是一个说话前后矛盾的人?或者,他真的活在这份不可思议的慈悲之中?这些我们都可以从他的言行举止来判断。博姆:但一般人如果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根本无法判断是非。克:没错,这就是我的意思。那:我们根本无法判断他的是非。克:没错。那么他该如何向我们表达他身处的那个境界?他可以稍加形容,旁敲侧击,但这些都无法展现其精髓。举例来说,博姆博士可以和爱因斯坦沟通,因为他们的程度相当。但是,一个人如果已经达到无我或空无的境界,而别人还未达到,那么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沟通。那:如果这个人很开放,那么某甲和他之间能不能透过直觉来沟通?克:我们刚才讨论的是慈悲心。如果有一个人说:我觉得自己很慈悲,他其实就还没有慈悲心。像某甲这样的人,他在日常生活的行动都是无我的,没有自我感的。他也许偶尔会犯个小错,但立刻可以更正过来。他不会重复这个错误。那:他不会产生执着。克:不再执着。不过我们必须十分小心,不要因此而制造犯错的借口!现在我们再回到早先讨论过的问题,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冥想?一个还想变得更好、更伟大失,冥想对他而言就是没有意义的事。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如果自我的“存在感”与“变成感”都消失了,冥想又是什么?宰相必须是完全无为的、不刻意强求的。博姆:你的意思是,冥想是没有任何意图的?克:是的,这么说才对。我要说的这句话也许听起来有点荒唐--整个宇宙都在冥想。博姆:如果宇宙是活生生的,这种看法就可以成立。克:不,不。我的意思是:整个宇宙都处在冥想的状态中。博姆:是的。克:我想这么说比较妥当。博姆:让我们再深入探讨一下冥想。那:你说整个宇宙都有处在冥想状态,那种状态是不是井然不序的?你指的到底是什么秩序?克:日出日落,星球与星球之间的秩序。整个宇宙都处在完美的秩序中。博姆:这点必须和冥想一块儿讨论。依据字典的解释,“冥想”的意思是:观照,返观自心,全神贯注。克:还有衡量的意思。博姆:“衡量”在这儿应该当“考量”来讲。克:没错,它也有“深思熟虑”的意思。博姆:你认为“冥想”指的是深思熟虑某件事吗?克:我不认为。博姆: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字眼?克:有人告诉我,英文字里的Contemplation(默观)和冥想有相同的意思,它们指的都是一种更深的心灵状态。博姆:但Contemplation(默观)这个字的字根是temple(庙宇),所以你的话我不太明白。克:一点也不错,这就对了。博姆:这个字的基本意思就是:创造一个开放的空间。克:也就是说,上帝和我之间有一个开放的空间?博姆:这个字就是这么产生的。克:十分正确。那:梵文中的“禅那”(Dhyana)和冥想意思也不相同。克:是的。那:冥想含有考量的寓意,或许它间接地暗示着考量就是一种秩序。克:不,我不想再把秩序扯进来,这点我们已经翻来覆去讨论得快要烂了!博姆:你为什么要用“冥想”这个字眼?克:那我们就不用它。博姆:我想弄清楚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克:那是不是一种无限的境界?一种无法度量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