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3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  “妈妈,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  “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的,是假的。”  “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  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牙的道士会帮孩子“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因为道士在“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        ※         ※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孩脚边。男子汉大大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  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介意吗?”  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碰仪器。”  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  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  “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小灯。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妈妈斜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了!出来了!”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浆糊。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  妈妈有点诧异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  医生愣了——下,摇头.“不,绝不。”  “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  “为什么?我只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  “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谁该生呢?”  “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  “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  “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        ※         ※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  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  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        ※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罗嗦。”  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  “跑!”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  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安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        ※         ※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        ※         ※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  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  “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  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  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  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来。  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带着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  “什么是打架、节射?”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强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强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强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春。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罗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  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几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  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  妈妈将他被角扎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  “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肮膊,扯开胸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膊,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向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  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  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  “不行!”妈妈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安安,这武松简直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换换!换书!”  安安苦苦哀求,做妈妈的不为所动,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地关了灯,走出了房门。  藉口还在找书,妈妈有好几个晚上没说书。有一天下午,妈妈坐在二楼书房里写什么东西,耳里忽有忽无的听着窗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突然,她停下笔来,孩子们似乎在和过街的老人谈话,其中有安安的声音,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是孩子们和过街的老人交谈的叽叽喳喳声。重复几回之后,妈妈实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六岁的安安和对门五岁的弗瑞弟,各人手里挥舞着用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两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蹒跚而来,两个小男孩拦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挡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语说:  “嘿!过路的客人,留下买路钱!我们兄弟们需要点盘缠!”  老妇人呵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强盗!我没有钱,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们!”  两条好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臂伸进菜篮子里。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发口令;两支旗子撤回,让出路来。  这条街的一端是个老人院,另一端是个超级市场;安安显然专找老人下手。  在两个强盗尚未来得及逮到下一个老人之前,妈妈已经离开了窗口,赤脚飞奔下楼,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安安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边挥舞着旗子,一边大声说: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我们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劳……”一只老鼠  星期天早餐桌上,穿着睡袍的妈妈喝着咖啡,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报纸。  “得——得——蒙——”  安安挤在妈妈身边,用手指着报上的字,“得——蒙——斯——斯——”  “你挡着我了,安安!”妈妈试图把安安推开。  “妈妈,”安安眼睛一刻不曾离开手指按着的那个字,“妈妈,得——蒙——斯——特拉——特拉——熊是什么?”  “哦!”  “Demonstration,”妈妈说,“是示威游行。”  “你可以让我安静地看报纸吗?”  “卡——卡——皮——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没听见,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块,“卡皮土拉——拉熊——是什么?”  “Ka-pi—tu—la—tion,”妈妈说,“是投降的意思。”  “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妈妈已经把报纸抽走,躲到厕所去了。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精——沙——夫——特——啊,柳丁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自语:  “堵——必——是——”  客人转身,他跟着溜到前头。“堵——必——是——豆——豆——腐——”  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滚,“堵必是豆腐,你是个蠢蛋!堵必是豆腐……”  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睛。’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在,廿个孩子从ABCD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经济学人》周刊上有个统计数字让妈妈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级学童每个星期要花多少时间在家庭作业上?美国:一点八小时。日本:三点七小时。台湾:八小时。  “我的天!”妈妈暗叫一声。她开始计算安安写作业的时间。花花纷纷、四四方方一个大书包,里头通常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盒笔。课本都留在学校里,“背回来太重了,老师说。”每天的作业,是一张纸,上面要写四行字,用粗粗的蜡笔写一张,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鹅卵石那么大,也就是说,一整面写完,如果是写驴子ESEL这个字,四行总共也不过是十六个字。  安安在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写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踢踢桌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画一辆汽车两只狗;如果他突然开始玩铅笔、折飞机、数树林里捡来的栗子,如果他开始“走神”的话,时间当然要长一点。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业上的时间,每天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每周五天,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二点五小时,比美国稍微多一点点,但是你得知道,美国孩子一般下午三点才下课,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乳黄的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葛格和底笛1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潮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2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床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屁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  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宫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干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屁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临走时,艾瑞卡在大门口又亲了亲安安,大声对妈妈喝着:“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漂亮,你说呢?”  然后摇摇手,离去。  此后,妈妈发现,人类分两种:那做过父母的,而且养过两个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样,来看婴儿时,不会忘记多带一份给老大的礼。那不曾做过父母或只有独生儿女的,只带来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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