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千万人生的一堂课》作者:奥里森·马登-4

八月十七号,芙蓉山的三项仪式筹备工作基本就绪。这天下午,飞云寺张灯结彩,横幅高挂,一条红地毯从山门直铺到大殿和法堂。有关领导和来宾陆续乘车上山,入住芙蓉山庄。省宗教局旅游局冯副局长、省旅游局衣副局长都如约来到,卫万方和云舒曼尽下属之礼,不离左右。本地和外地的旅行社来了几十位经理,红男绿女南腔北调。  佛教界来宾却只有明洲的法杲和明心。头几天,卫万方打电话给冯局长,让他来时带几个省佛协领导,可冯局长很快回话,说佛协会长观如长老年老体弱来不了,几个副会长也都有事不能过来。觉通说,明若大和尚是我的院长,怎么能不来呢,我亲自请他!就拨通电话说:院长,我是你的学生觉通,我在芙蓉山飞云寺做了住持,请你亲自来送座好不好?大和尚却没答应,说他那天真的有事。觉通灰着脸放下电话,郗化章说:明若不来,我请明洲普照寺的法杲,他也是省佛协副会长。但郗化章拨通的却是通化寺明心的电话,先请他过来,等他答应了,又让他代请法杲。明心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老和尚年龄大了,怕是不好请。郗化章说:就因为不好请,我才找了你。你告诉老和尚,他如果过来,我郗化章一定要对普照寺做一些贡献的。明心道:那就好说了,老和尚要在简山上造一座万佛塔,正四处化缘呢!  慧昱在一边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愉快。他想,任何事情都用钱铺路,这郗化章也真是做得出来。另外,他请明心那条狮虫过来,不是徒增芙蓉山的俗气与秽气?  明心开车带法杲长老来山上住下,冯局长、卫万方和郗氏父子便去商量,让老和尚一个人担当重任,先给觉通送座,再给佛像开光。法杲看看觉通,说:“送座算明心的,我只为佛像开光吧。”几个人听了这话都很尴尬,冯局长说:“杲老,明心法师目前只是个监院,送座不合适吧?”法杲说:“他就是通元寺的住持嘛。”郗化章说:“通元寺的住持不是你吗?”法杲笑了一笑:“我何时住过,何时持过?你们别再说了,送座的就是明心。”冯局长说:“既然杲老坚持这个意见,就这样吧。明心你做好准备。”明心说:“我听局长的,听杲老的。”  慧昱晚上没和来宾见面,他一直在寺里组织僧人排演第二天的各项礼仪。光是出山门的迎接,就因为打伞盖、举幡、执手炉的三位沙弥步态不够沉稳,走了一遍又一遍。另外几位僧人吹打法器也不能配合默契,慧昱让他们一直练到夜深。  直到十二点慧昱才上床睡下。睡到三点多钟,却让雨声雷声惊醒了。他起身开门,借着闪电一看,原来寺中云飞雾走,下起了大雨。他想,坏了,这雨要是下个不完,会误大事的。  直到打板起床,雨还没有停下。上完早课,过罢早堂,大雨依然滂沱不止。觉通在大殿里急得直跺脚,郗化章穿着雨衣从山庄过来,也是眉头紧锁。本来,为了让开光时人气旺一点,他让申式朋发动山下几个村子的村民多多过来。可下起这样的大雨,还能有人上山吗?  山门那儿忽然出现人影,一个戴苇笠穿蓑衣的老人进了院子。因为只有山民才有这样的雨具,觉通兴奋起来,指着那人说:“你看,山下有人来了!”  走到近处,慧昱认出那是秦老诌。他来芙蓉山一个多星期了,还从没见过他呢。他喊道:“秦大爷!秦大爷!”秦老诌走上台阶,摘下苇笠,再抖一抖身上的蓑衣,脚下立刻是一片水。郗化章在山上待过多日,也认识他,问道:“老秦,你估计这雨还能下多长时间?”秦老诌抬起下巴指一指里面的佛:“你问他呀!”一凡说:“咱们快快礼拜,祈求佛力加持,让这雨停下吧!”众僧响应,在佛前跪成一片,连郗化章也在一个拜垫上跪倒。秦老诌却站在他们身后说:“求佛不如求己。”郗化章站起身来,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秦老诌却戴上苇笠,又走进雨中,转过殿角向后山去了。  等到八点来钟,有二三十人或穿雨衣或打伞,冒雨进寺。慧昱认出那是怡春市的一群居士,领头的正是罗彩玉。他三天前给老太太打过电话,请她今天带一些居士过来。他向郗氏父子做了介绍,父子俩迎上去,一个劲地表示感谢。罗彩玉合掌道:“阿弥陀佛。今天佛像开光,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们也要来的!”说罢,她带领众居士在檐下除去雨具,搭了缦衣,接着就进殿礼拜。  云舒曼和她的几个部下以及申式朋来了。云舒曼满脸焦急,说乔市长和市人大、市政协、芙蓉县的领导已经到了芙蓉山庄,可这雨还在下,是不是将活动的时间推迟一会儿。郗化章说:“九点十八分,本来是个好时辰,没想到遭遇了这样的天气!等等看吧,兴许过一会儿能停下。”云舒曼就向乔市长打电话,讲了将活动推迟一会儿的建议,乔市长说:“好吧,我同意。”  申式朋看看空空荡荡的大院,再看看设在大殿檐下的主席台,说:“你看这雨下个没完,山下村民也来不了,咱们把落成典礼放在大殿里搞吧。”云舒曼说:“也只好这样了。马科长,你快把设备挪进去!”  马科长急忙去搬设备,郗化章和觉通领云舒曼和申式朋去方丈室喝茶。等到九点半,那雨依旧不减劲头。乔市长的秘书小牟打来电话,说乔市长和法杲长老刚商量过,不要再等下去了,他们现在就开始上山,你们做好迎接准备。云舒曼立即紧张起来,说赶快赶快!她和郗化章去了前面的大殿,觉通则喊来侍者,手忙脚乱地披袈裟,戴毗卢帽。  走到大殿,见慧昱已经将迎宾队伍排好。云舒曼亲自到山门边向外看着,等到一簇人影在天竺峰下的雨雾中出现,她立即让马科长跑到院里,通知僧人居士们出来迎接。  霎时间,幡伞游动,梵乐悠扬,僧人在前,居士在后,踏着那条饱含雨水的地毯向山门走去。一队僧俗只有觉通被侍者打着的金黄伞盖遮住,其他人都没带雨具,很快被淋得透湿。  在山门外成两列站立,迎来了领导和来宾。觉通上前打个问讯,接着陪他们进寺。慧昱发现,除了领导和两位客僧,旅行社的来宾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人,看来多数人都怕挨淋留在了山庄。  他这时也看见了穿着雨衣走来的明心。三年没见,明心发福多了,那张大方嘴似乎更加阔大。他厌恶地转过头去,再不去瞅他。慧昱想,自己在通元寺只是一名清众,而且在明心去后很快离开,估计不会被他认出来。  按照原有的安排,先举行住持升座仪式。僧人们先去大殿,明心将一串深栗色念珠给觉通挂上。觉通问讯上香,合掌云:“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顶礼三拜,然后去了法堂。在法座前站定,他问讯,卓杖,又合掌云:“法王狮子座,人天普护持。衲僧今住此,好转法轮时。”这时,维那敲出一声磬响,带大众唱起《香赞》,觉通上香三拜,然后将搭在臂间的敷具交给送座法师明心,双方一齐向上问讯。待《香赞》唱完,明心将敷具安于座上,并说了一通祝贺词。觉通向他合掌答谢,然后上前就座。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觉通的屁股刚刚落座时,院子里突现一片火光,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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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给佛像开光。法杲长老走到大殿正中,从侍者手里拿起一条崭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个擦拭的动作,开口说出一通赞佛法语,再拿起一面镜子,与佛像对照,说道:“恭维芙蓉山飞云寺,创始于唐代,世事沧桑,历经兴废。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县为落实宗教政策,发展旅游事业,恢复名胜古迹,宣扬佛教文化,将此寺修复,令古刹重兴。今值寺宇落成、佛像开光之际,又怎么道?”  他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摸起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接着说:“我佛再现芙蓉山,清净庄严呈妙颜。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闪耀照人寰。点眼眼通,一切皆明见;点耳耳通,返闻闻自性;点鼻鼻通,妙香遍法界;点舌舌通,法音清净妙;点身身通,三界随化现;点意意通,通达无量义。”  而后,他拿朱砂笔向佛眼的方向做一个点的动作,大喊一声:“开!”  此时钟鼓齐鸣,僧人居士顶礼三拜,仪式结束。  众人出殿,发现那雨已经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当地百姓也来了一些,正在寺院内四处观看。省宗教局冯局长说:“咱们到寺后山上看看吧?”法杲长老说:“你们看吧,我不去了。”觉通说:“慧昱,你陪长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让明心师也去逛逛。”说罢,他在前头领路,与省市领导以及来宾去了后山。  慧昱搀扶法杲长老去方丈室,让座,上茶,然后抄手立于一侧。长老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抬眼看看他,问道:“你是这里的监院?”慧昱答:“长老,我是。”长老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慧昱说:“从叠翠山佛学院。我是觉通的同学。”说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长老面前,说:“长老,小僧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请您开示。”长老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慧昱说:“长老,我在去佛学院读书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众,上法下泽老和尚是我的师祖。通元寺本是禅宗大丛林,以道风纯正著称,可是老和尚圆寂之后,明心去做监院,只管驱使僧人做经忏赚钱,铜臭气弥漫于全寺,令一些正信僧众心寒齿冷,不得不迁单别住。请问长老您是否晓得?”  法杲听罢神色凝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慧昱不起,只在他面前低头跪着。他听见,法杲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你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两界看到通元寺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怪罪于我,这也难免。因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说我用人不淑。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明心何等了得!他当知客,当监院,都是官场上有人说话,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相信一条,因果。一个人,一个寺院,乃至整个佛教界,无论是荣是辱,是顺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现在跟随的觉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只管随缘顺变、冷眼旁观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壮着胆子说:“看来,你和我师父一样,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叹息一声:“能够自了,就大不易呵!”  言罢,他闭上眼睛,手抚念珠,再不说话。  慧昱只好起身,闷闷地站在那里。    郗氏父子带领导和来宾去了后山,先居高临下看了看飞云寺全貌,又沿着那条从巨岩上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顶西北面的半天亭。  云舒曼跟在乔昀市长后面,扶着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乔昀便在他面前成了另一面崖壁。云舒曼忽然觉得,这崖壁是那么的坚实,宽厚,她真希望在那儿倚靠一下。想到这儿,她的心急跳起来。  但那崖壁是移动的。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追随。正走着,忽听前面的省旅游局衣局长惊叹道:“啊,漂亮!”  原来是半天亭到了。云舒曼收束心猿意马,急忙跟着乔昀走了进去。她站住脚一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壮观至极的画面。  这一刻的流云峡名至实归。不知怎的,那洒净了雨水的云彩全都铺展在山体上,白皑皑的,软绵绵的,让半天亭里的观望者有了身处仙境的感觉。而且,那云是在缓慢地流动,从东西两面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峡谷,聚在一处,又像涌浪一样缓缓流出峡谷的尽头,悠悠地飞出山外。  乔市长一边看一边说:“流云如瀑,舒迟曼妙!”  云舒曼心里一动:乔市长说的八个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中午在芙蓉山庄吃午饭,乔市长和程县长当正副主陪。他们二人都是海量,频频向省里二位局长敬酒,云舒曼也只好随着。偏偏桌上只有她一个女性,大家敬罢省里领导又争着跟她喝,一来二去,她便喝高了。她两颊晕红,眼神迷蒙,心里揣着的那个疑问越来越大:乔市长那两句赞美流云峡的话,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马上问个明白,看见乔市长正跟别人说话,只好努力收束住这个想法。她坐在那里,一眼接一眼去看乔市长,越看越觉得他儒雅可亲,风度翩翩。  宴会结束,省市官员告别法杲长老等人,各上各的专车,相跟着下山。云舒曼坐着自己的那辆帕萨特在前头带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给乔市长发了一个短信:“市长,流云如瀑,舒迟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乔市长很快回信:“在,你是云瀑中的美丽一朵嘛。”  云舒曼大着胆子,又发出这样几句:“谢谢!你知不知道,这一朵云,崇敬、喜欢一棵乔木高树,好想萦绕在他的身边,好想铺展在他的脚下?”  发走这信,她心跳气喘,斜靠于后座闭上眼睛,将小巧精致的手机贴在滚烫的脸腮上,等待着回信的到来。  然而,走出三公里,手机没有动静;走出五公里,手机还是一声不响。她想,坏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乔市长一定生气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云舒曼呀云舒曼,你是个坏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长,你死定了!  她将手机往座位上一扔,双手捂脸久久没有放开。  车子突然停下,原来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两方面的人纷纷下车道别。云舒曼下得车来,脸通红通红。衣局长和她握手时打趣道:你看,云局长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脸似芙蓉一样美啦!  送走省里的,乔市长与部下们一一握手,而后第一个上车回城。在和云舒曼握手时,她感觉到乔昀的手特别地用力一握,同时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生气!他没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说了一声“谢谢”!一路上,她瞅着前面乔昀坐的15号车,感觉自己真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云,正追随着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飞翔,飞翔。  回到市里,眼看15号车后面的转向灯一闪一闪,接着拐弯去了市政府,云舒曼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还在跟着那辆车飞。让自己的车子拉到旅游局,去了局长办公室,她像丢了心的人一样呆呆地坐着,直到一位科长过来请示工作才醒过神来。  下班回家,照样是匆匆忙忙做饭,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饭,云舒曼没顾上刷碗,便去看电视上的本市新闻。今天的头条新闻就是飞云寺落成典礼,镜头上当然出现了乔昀,也出现了云舒曼。女儿指着电视屏幕喊:“妈妈妈妈!”接下来,有一个画面是众人在半天亭观云瀑,她和乔市长正站在一起。女儿又喊:“妈妈妈妈!”苑龙一却在一边冷冷地道:“不但有妈妈,还有爸爸哩!”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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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厅里的苑龙一终于关了电视,去隔壁房间睡下。云舒曼翻来覆去,耿耿难眠,就穿着薄薄的睡衣来到窗前,拨开了半边窗帘。  她将目光越过万家灯火,投向了两公里之外乔昀居住的市政府生活小区。  身体寸寸皆相思。意想千般却无言。  云舒曼将窗帘捂到脸上,将小腹顶在窗台上,两条修长的腿拧成了麻花儿。  第二天,云舒曼给乔昀打电话:“市长,银岗县的香炉山风景不错,很有旅游开发价值,明天歇周末,咱们一起去考察考察好吧?”乔昀说:“好哇,我正想找地方蹓蹓腿。”云舒曼说:“明天你别带车了,我给你当司机。”乔昀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你八点半到市政府西街的百花书店,我在那里等你。”  不在市长宿舍楼等,却到书店,看来乔昀也把明天的出游当成了秘密行动。一种黏稠而温热的幸福感,把云舒曼的心彻底地糊住。香炉山她曾去过一回,它在银岗县南部山区的最深处,处于未开发状态,难见人影。和乔昀悄悄去那儿度周末,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又是意想千般。  第二天早饭后,云舒曼把女儿送到妹妹家中让她照看,自己开车去了百花书店。她刚在门口把车停下,乔昀穿一身休闲服,戴一副墨镜,匆匆走出来上了她的车子。云舒曼回过头,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他。乔昀摘掉墨镜说:“傻丫头,看什么看?”云舒曼说:“看你换了行头,显得更帅。”乔昀说:“帅什么呀,像个特务。快走快走!”云舒曼莞尔一笑,发动了车子。  出城,驶上去银岗县的公路,云舒曼说:“咱们今天来个与世隔绝好不好?”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机关了。乔昀说一声好,也把自己的关掉。二人抬起头来,在后视镜里对瞅一眼,会心地一笑。  接着,云舒曼摁开了车载CD机。轻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把两颗心冲得飘飘忽忽,到了一处。二人都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感受着心和心的碰触。  走了二十来公里,乔昀突然指着前面说:“你看,花阵!”花阵是银岗县的县委书记。云舒曼一看,果然有一辆挂银岗县车牌而且是“001”号的奥迪车从对面开来,飞速地错过。  乔昀从后窗里看一眼,说:“没听说今天有会,这小子进城干啥呢?”云舒曼说:“这个老花,工作上真是会弄花样。最近弄的县域经济六大突破,还把省委书记召去视察。”乔昀说:“不弄点花样,怎么往上走。”云舒曼说:“等到市政府换届,他能干副市长?”乔昀说:“副市长是铁定了的。不过我听说他胃口挺大,想干常务。银岗戚县长跟我说,老花还到北京活动过。”云舒曼惊讶地说:“干常务副市长,进市委常委?崔市长这次年龄大了要退到人大,那位子不应该是你的么?”乔昀说:“就应该是我的嘛。花阵欺人太甚!”云舒曼说:“那你也应该跑一跑。”乔昀说:“跑一跑是必要的,可我北京没人,只能在省里活动活动。”云舒曼说:“在省里活动也起作用,你应该抓紧!”  乔昀没再说话,而是低头打开了手机。他看了看说:“坏了坏了,宁市长找我了!”说罢他让云舒曼把音响关掉,自己回拨了电话问道:“市长你找我?刚才我的手机没电了。”宁市长在电话里说:“老乔你搞什么名堂?关机干嘛?五柳路拓宽出事了,村民把拆迁人员打了,你快到现场处理处理!”乔昀头上立刻冒出汗来。等把事情问了个大概,说:“市长放心,我马上过去!”说罢,就让云舒曼赶快掉头回城。进城后,他让云舒曼还是把他放在百花书店门口,说自己在这里等15号车,云舒曼只好悻悻地开车回家。  下午,云舒曼给乔昀打电话,问事情处理好了没有,乔昀说处理好了。云舒曼说:“今天真是万分遗憾!”乔昀说:“也是万分惊险。”云舒曼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今天出事,真是倒霉。哎,明天咱们再去香炉山吧?”乔昀说:“不去了。”云舒曼问:“为什么?”乔昀说:“今天的经历,其实是一记棒喝。你想想,要是宁市长一直找不到我,后果会多么严重。”云舒曼问:“你后悔啦?”乔昀说:“不只后悔,还要忏悔的。”云舒曼惊讶道:“要忏悔?”乔昀说:“是。我在回来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个从政者,要像僧人修行一样,万般虔诚,严格守戒,这样才能修成正果。”云舒曼说:“怎么叫修成正果?是职位的提升对吧?”乔昀说:“也可以这么讲。”云舒曼不无嘲讽地说:“佛门的果位分好几等,阿罗汉,菩萨,佛。一个常务副市长是什么果位?是菩萨吗?”乔昀哈哈一笑:“差不多吧。”云舒曼冷笑一声:“那好,我祝你顺利登上菩萨宝座!”说罢便放了电话。    第十二章    这天下午,慧昱正在飞云寺客房和慈辉、达戒一起商量制订僧人请假销假制度,突然接到明洲普照寺知客明筌打来的电话,说法杲老和尚今天凌晨五点圆寂,封缸仪式定于后天举行,特此讣告。慧昱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明筌说,老和尚从芙蓉山回去就发高烧,吃药打针也不管用,昨天晚上留下遗嘱,让准备坐化缸,今天早晨就走了。慧昱急忙打电话到芙蓉山庄,向正在那里的郗氏父子说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是吃惊不小,说真是想不到。慧昱说:“咱们得去人参加仪式吧?”郗化章说:“当然啦。”他沉吟一下又说:“慧昱,你代表飞云寺去吧。”慧昱说:“我去不妥,你和觉通去才合适。老和尚发病,很可能是因为那天在咱们这里过分劳累,又淋了雨,你们应该郑重其事地去吊唁。”郗化章说:“慧昱你可不要乱说!老和尚那么大年纪,是风烛残年了,说走就走的,跟来芙蓉山有什么关系?这几天我和觉通正找人估算被砸损失,搞索赔,实在脱不开身,你带上两千块礼金去吧,就这么定了!”  放下电话,慧昱摇着头道:“怎么能这样不讲情理呢?”达戒在一边说:“你知道那爷儿俩为什么不去?”慧昱问:“为什么?”达戒说:“请法杲老和尚来开光,郗老板不是答应给通元寺二十万吗?老和尚临走的时候,老板还跟人家说,等他过几天回明洲,马上把这钱划过去。可老和尚现在突然圆寂,这钱肯定不会付了,但老板又怕通元寺别人知道这事,向他讨钱,所以就躲着不去。”他这么一说,慧昱和慈辉都明白了,说郗化章真是冷酷无情,真是老奸巨猾。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第二天,郗化章派车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运站。慧昱坐上长途大巴,下午四点到达明洲,接着去了城西的简山。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简山山顶矗立着高高的脚手架,他心里一阵难过,想那法杲老和尚为了建塔,四处化缘,甚至不顾年老体弱去芙蓉山。现在塔没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却存心赖账,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路公共汽车的终点,是简山下面的停车场。慧昱下车后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这儿,他开始了和孟悔的孽缘。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从半山腰背到这里,孟悔在背上对他做出种种亲昵举动。想到这,慧昱心旌摇动,荡起了一阵性海识浪。他晃了一下脑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着念诵起《心经》,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静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庄严。走近山门,便见幡幢高竖,花圈摆满,一片治丧气氛。门边有吊唁登记处,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里。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打个问讯,在登记簿上写下“怡春飞云寺监院慧昱”这一行字,并掏出了带来的两千块钱。那边收下钱,给了他一张用于吃饭住宿的小牌牌。明筌这时问道:“慧昱师,郗老板和他儿子怎么没来?”慧昱说:“芙蓉山那边有事情,他们都脱不开身。”明筌冷笑起来:“这个脱不开身,那个脱不开身,就我们老和尚脱得开身!”说罢再不理慧昱。慧昱灰头灰脸地离开登记处,进了山门。  法杲老和尚的灵龛供奉在祖师殿,此时殿里殿外都跪满了人,齐声唱诵的佛号像海潮音一样声声相连,无休无止。慧昱在人们后面跪了一会儿,只见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外面走进来,旁边有居士小声说:观如长老来了。慧昱便知道,这老和尚便是省佛协会长、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听说这位长老是国内天台宗高僧,止观功夫十分了得,对他景仰已久,但他不愿看老和尚身边明心那张谄媚的笑脸,便爬起身来去了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结一番省佛协领导,自然就会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这里,他心中郁闷难耐。  吃过晚饭,慧昱打算去看望师父。他给孟忏打电话,问师父住在哪家医院。孟忏说,在人民医院病房楼,骨科6号,我现在正在这里。慧昱便下了山,买一些点心、水果提着,直奔医院而去。找到那一间病室,他叫一声“师父”,在床前跪倒顶礼。等他站起身,休宁向他笑着说:“慧昱,你道在这里念佛的是谁?”慧昱问:“是谁?”休宁哈哈一笑:“是个瘫子,是个瘸子啦。我没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单,现在却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说:“人生无常嘛。师父别着急,你会好起来的。”休宁说:“要是像法杲老那样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这里拖累人啦。”慧昱问:“老和尚圆寂,你知道啦?”孟忏在一边说:“是我告诉他的。”她接着转过脸说:“爹,你再说拖累人这话,我就真的生你气了!你是谁?你是我爹!你就是瘫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样死了殁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应该的!”休宁闭上眼长叹一声:“对,应该的,应该的。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走进来,将手里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忏介绍说,这是请来的护工老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慧昱问他家是哪里,老张说,就在明洲。慧昱说,你今天夜间回家住吧,我在这里伺候师父。老张有些犹豫,休宁说,你走吧,让我徒弟住下,我俩说说话。孟忏说,老张你坐我的车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着你。她站起身问父亲明天中午想吃什么,父亲拍拍床头柜上慧昱提来的点心,说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饭了。孟忏便向慧昱告别,同老张走了。  慧昱送他们到门外,回来看看另两张病床都空着,问师父是怎么回事,师父说,是孟忏怕住进别的病号太闹,影响他的休养和修行,就把这间病房包了下来,只让他和雇来的护工住。慧昱感叹道:“孟忏姐对你真是孝顺!”休宁说:“那是。不过,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伤就伤,死就死,怎么能告诉人家我还有这么个闺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断俗缘,到头来还是不能了断。”慧昱劝他道:“师父,咱们生为人身,俗缘与生俱来,难以了断。再说,有些俗缘也不一定非要了断。没有俗,哪来的僧;没有凡,哪来的圣,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宁说:“反正等腿养好了,我马上就走。”慧昱说:“你再去哪儿?”休宁说:“我腿坏了,再拜五台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住着。”慧昱说:“你去芙蓉山吧。”休宁说:“你能和狮虫同住,我可不能。慧昱,听忏忏说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个同学是佛门的焦种败芽,怎么还跟他去呢?”慧昱说:“原因很简单,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种败芽,我想让他们看到那儿还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树!”休宁看看他,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在那种地方,长成菩提树谈何容易。”慧昱说:“只要根扎得深,就能长成。”休宁说:“看来我劝不了你。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这时,休宁欠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要去抓那条伤腿的末端。慧昱问他干啥,他说,这条腿上打了石膏之后,脚老是痒。慧昱便撩开被单,给他挠了起来。他看见,师父的脚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盖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这就是一位当代苦行僧的证明。佛祖呵,菩萨呵,你们如果能够看到,快发发慈悲,让我师父早成正果吧!  挠了一会儿,休宁让慧昱停下,问起法杲封缸的时间。慧昱说,是明天上午九点。休宁说:“老和尚是我的师叔,我应该为他守灵送丧的,可我却躺在这儿不能动弹。”慧昱说:“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灵前。”休宁说:“老和尚这辈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呵。”见慧昱诧异,休宁便讲起了从他师父法泽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岁的时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国烧杀掳掠,便去当兵打仗,屡建战功也屡次受伤。鬼子投降后,他所在的国民党军又跟共产党打,在淮海战场上他再次受了重伤。大战结束后,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爬到一座庙里,被寺僧收留,养好伤之后便出了家。后来,他又去扬州高旻寺住,和法泽一同拜来果老和尚为师,开始修禅。“文革”中也是被迫还俗,可一回家乡,他那段当国民党兵的历史就叫人揭发出来,从此蹲了十年监狱,在里面差一点病死。出来之后,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师兄法泽同住,那时简山上的普照寺还是部队营房。等到两年后部队撤出,普照寺恢复成宗教场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听说法杲的传奇经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来顺受,之所以不愿多管闲事,大概是因为自己九死一生,才从根本上看轻了尘世善恶,只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临死时选择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证明因果吧?但愿他修得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三年后开缸现出肉身舍利,让僧徒敷金供奉,永远昭示世人!  他正沉思着,休宁又说话了:“慧昱,你知不知道,悔悔在叠翠山尼庵里混了一段,现在又回来了?”慧昱愣住了:“我不知道呵,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休宁说:“有半个多月了。”慧昱摇头道:“唉,她怎么拿出家当儿戏呢?”休宁说:“我早说过,她是胡闹。再回到红尘之中,她愿怎么扑腾就怎么扑腾,只要不再纠缠你就好。”慧昱说:“我估计她不会了。因为半个月前我还在叠翠山,没见她去找我。”  师徒俩又说起别的,直说到夜深。中间慧昱伺候他喝水,解手,殷勤备至。后来,师父将两手搭在小腹上结三昧印,不再言语,便知他又开始参禅了。慧昱到另一张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然后躺倒睡下。  次日上午,慧昱又去了普照寺。只见祖师殿前早已布置成追悼会现场,僧俗两界来人挤满了院子。九点,省市领导和佛教界要人在法杲老和尚遗像前站成一排,慧昱发现明若大和尚也在其中。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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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昱一边打量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一边往里走,走到天王殿外,里面有人喊一声“师弟”,接着出来一个高个子僧人,原来是他的大师兄慧光。慧昱向他打个问讯:“师兄别来无恙?”慧光说:“无恙倒是无恙,白头发倒是有了。”慧昱看看他的两鬓,果然有些发白,说:“你今年是四十整吧?”慧光笑道:“是呵,不惑之年呐!可我却是越来越糊涂。”慧昱问:“怎么回事?”慧光笑笑:“你该明白。”说罢,他向殿里一个沙弥打个招呼,便领慧昱去了他的寮房。  坐下后,慧光问慧昱现在在哪,师父又在哪,慧昱一一相告。听说师父伤了腿,而且就住在明洲,慧光瞪大眼睛道:“我还不知道这事呢,真是惭愧,晚上我就去看他。”听慧昱说他在芙蓉山,慧光说:“要不是离父母太远,我也去你那儿,我在这里真是住够了!”慧昱说:“那年师父要领你走,你跟二师兄都不愿走,怎么样,手机早挣上了吧?”慧光说:“咳,手机算个什么?想想那年惹师父生气,我就后悔得要死。”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前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慧光说:“糟糕,好像是慧亮和知客吵起来了,咱们快去看看吧。”慧昱跟他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二师兄慧亮正和知客莲旺吵架。年轻气盛的慧亮指着客房门口写着晚上放焰口参与人员名字的木牌大声吼叫:“你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上?为什么不让我上?”莲旺说:“放焰口用人少,大家不可能都上嘛!”慧亮说:“再少也用人!你为什么用别人不用我?”莲旺把眼一瞪:“我说用谁就用谁,没用你你就一边歇着,莫要叨叨!”慧亮急喘两口粗气,跑去将那牌子摘下,“啪”地一声在石阶上摔得粉碎,嘴里说:“叫你不用我!叫你不用我!”莲旺气得脸色铁青,蹿上去抓住慧亮就打。慧亮当然不怵他,立即和他抓挠在一起。在场者急忙去把他们拉开,慧光和慧昱连推带搡,将慧亮弄到了后院。莲旺在客房前跺着脚嚷嚷:“什么东西,还敢摔牌子?你闹上天去,我该不用还是不用!”慧亮回过头猛啐一口:“狗日的,老子跟你没完!”  把慧亮拉到寮房,慧昱说:“师兄,一台焰口,值得你大动肝火?”慧亮气呼呼地说:“那狗杂种开牌,十有八回没有我,你说我能不生气么?”慧昱说:“没有你你就歇着,生什么闲气。”慧光说:“慧昱你不知道,他是急着挣钱。”接着他又讲,慧亮家中有个弟弟,准备明年盖屋娶媳妇,慧亮考虑到全靠弟弟在家照顾父母,就想帮弟弟一把。前两年,慧亮积攒了三万块钱,今年春天见寺里有的僧人炒股赚了钱,也想去赚上一点,过年回家时多带一万两万的。没想到,他买的一只股票只跌不涨,现在已经缩水三分之二,所以他想多参加佛事,多挣一点钱。慧昱听罢叹息道:“帮弟弟是应该的,这是善业,可你过于执着,甚至近贪,这就转成恶业了。二师兄,一切随缘吧,你弟弟那里,能帮多少帮多少,不要为了这事再犯嗔恚。”慧光也劝慧亮息怒,并说如果钱不够,他可以帮一些,慧亮这才把气消了一点,同慧昱说些别的。  说了一会儿,慧昱看看表已过四点,问怎么还不上晚课。慧光说:“晚课已经取消两年了,只在下午三点去大殿打个三皈依,一刻钟就够了。”慧昱大吃一惊,说:“为什么取消晚课?”慧亮说:“当家的讲了,寺里人人都有岗位,不好集合。”慧昱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哪个寺不设有各种岗位,可再怎么忙也不能取消晚课呀!”慧光说:“根本的原因,是明心本人不愿上早晚课。晚课已经取消了,可早课他也不参加,都是让维那师组织,结果是稀稀拉拉,每次都到不了一半。”慧昱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五点,斋堂那儿响起板声,慧光说:“走吧,吃饭去。”慧昱便随他们去了。吃完,慧昱说他明天就回芙蓉山了,今天要再陪师父一夜。慧光说,我和慧亮应该去看望一下师父,当初他想领咱们三个一起离开通元寺,可我俩贪图挣钱就背叛了他,现在想想真是可耻。慧亮听了这话默不作声,等师兄师弟出门时也跟在了后面。  坐公交车到了医院,正往里走,慧昱突然听到有个女的喊他,寻声一看,原来是孟悔正从医院里走出来。慧光和慧亮也是认识孟悔的,二人向慧昱说:“我们先进去了呵。”接着加快脚步走向了病房楼。  孟悔留寸头,穿紫裙,走近慧昱时脸上带了羞红:“慧昱,我知道你来明洲了。你什么时候回芙蓉山呀?”慧昱冷冷地道:“明天。”孟悔说:“那好,我也是明天去,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慧昱愣住了:“你去芙蓉山?你去那儿干什么?”孟悔捂着嘴一笑:“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不是为你去的。”慧昱问:“那你为了谁?”孟悔说:“告诉你吧,我现在是运广集团的人,刚被任命为芙蓉山经营部经理,明天要去上任呢!”慧昱向她合掌低头:“恭喜恭喜。”孟悔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慧昱,你一定会恨我的——恨我缠你缠了好几年,恨我住了半年石钵庵又还俗回家,恨我跟你同学觉通走到了一起。”慧昱抬起头来问她:“你说什么?你跟觉通走到了一起?”孟悔说:“是,反正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得跟你说实话。以前你一直冷淡我,劝说我,我住进石钵庵之后也想通了,不打算再纠缠你了。可我受不了尼庵里的清苦,想还俗回家,结果又碰上了另一段孽缘。那天我去找你告辞,遇到了觉通,他骗我说,你去了韩国再不回来了,就陪我去叠翠镇玩。后来,我就糊里糊涂让他占有了……事到如今,我也离不开他了,再说,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慧昱听到这里,觉得自己体内此刻储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他离开孟悔,像个炮弹一样飞进了医院。  但他没去病房楼。他怕炸着了师父。他一直往里急走,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把自己炸个粉碎。  绕过一个个楼角,他来到了大院最后面的一个角落。此时天色已黑,但借远处一盏路灯的照耀,能看得见那儿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平房,门口还堆着一些破旧的花圈。走近一看,那门口上方的水泥墙上写着“太平间”三个黑字。他想,真是佛祖显灵啦,不然,他怎么会把我指引到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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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体内“砰”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爆炸了。他碎尸万段,他飞向了虚空,而回头瞅瞅,却见一颗幼芽正从他所躺的停尸台上生长出来。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来,张目四顾,只见太平间空空荡荡,连蚊子也都不见了,而门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洒下来,淡而清凉。  他下了停尸台,走出了屋子。  到师父的病房里看看,两位师兄还在那里。慧昱让他们回去,说今夜还是由他在这里守护。慧光和慧亮走后,师父问他:“你见到悔悔啦?”慧昱说:“见啦。”师父说:“她傍晚来跟我说,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儿?”慧昱说:“不知道。”师父问:“那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慧昱说:“给我讲佛法呢。”师父惊讶地看着他:“她给你讲佛法?这怎么可能?”慧昱说:“佛法无边,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师父,你该解手了吧?来。”说着,他弯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壶。  第二天一早,慧昱辞别师父,去了明洲汽车站。他知道,从这里发往怡春的车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与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车,就见孟悔在车上坐着。他平平静静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后到后面找一个位子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参起了“念佛是谁”的话头。孟悔回头向他瞅过几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掏出手机给觉通发起了短信。一会儿发一条,一会儿发一条,发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车站,觉通早已等在了那里。他接过孟悔手里的包,面带尴尬,向慧昱问道:“明洲比这里热吧?”慧昱说:“西瓜圆得很。”觉通咧了咧嘴:“这话蛮有机锋。”慧昱一笑:“机锋多少钱一斤?”然后大步流星在前头走了。    第十三章    上山后,觉通带孟悔进了芙蓉山庄,慧昱一个人回到寺中。次日凌晨,到了上早课的时间,慧昱没见觉通的影子,便知他夜里没有回寺。他对着满天残星深吐一口闷气,整一整身上穿的黑色海青,带领众僧走进大殿拜佛诵经,如法如仪。早课后过堂用斋,虽然住持位子空着,但慧昱和大众唱时庄重,吃时肃静。斋毕是打扫卫生的时间,他又和众僧一道,把院子和各个殿堂打扫得干干净净。  十点多钟,觉通和孟悔来到了寺里。孟悔撑一把小花伞,穿黄汗衫蓝短裤,性感而窈窕。觉通走在她的身边,东指西指一一向她解说。每到一个殿堂,他都向值班僧人介绍说,这是孟经理,代表运广集团来管理芙蓉山的。孟悔羞笑着对僧人说:“请多多关照!”  慧昱当时正和好了一摊水泥,在斋堂门口的墙上抹着。觉通走过去问:“慧昱,你干啥呢?”慧昱说:“我想做一块黑板,日后在这里办黑板报。”觉通点点头说:“好,在学院你就是黑板报的主编,到这里应该继续办下去。”孟悔走过来搭讪道:“寺院里还出黑板报?都登什么东西呀?”慧昱说:“登一些有利于修行的东西。请孟经理多多指导。”孟悔红着脸说:“我会指导什么。哎,觉通,你不是要陪我去看流云峡吗,咱们走吧?”觉通说:“好的,现在就去。”说罢,他和孟悔从西侧门出去,往后山去了。  达戒走了过来,他瞅一瞅在寺西山坡上并肩登攀的一对男女,说:“慧昱,我正在这边给几个沙弥讲戒,住持在那边公开犯戒,这叫什么事儿!”慧昱道:“这更好呀,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佛行,什么是魔行。”达戒说:“我能跟沙弥这么讲吗?对了,郗总说过,如果觉通犯了错误我可以直接向他报告,我现在就跟他讲!”说罢,他果真掏出了手机。然而电话拨通后,他讲了自己看到的情形,郗化章却说一声“知道了”,接着便挂了电话。达戒拍打着手机说:“你看你看,他老子是什么态度!”  慧昱兜里的手机响了。达戒看他满手水泥,便替他掏出来,摁了接听键,举到他的耳边。电话是郗化章打来的,让慧昱马上到芙蓉山庄一趟。慧昱甩甩手,去旁边的水龙头那里冲洗。达戒向他说:“你见了老板,一定跟他谈谈觉通的事情!”慧昱点头道:“我有这打算。”  郗化章住芙蓉山庄218房间。慧昱敲门进去,只见屋里浓烟滚滚,呛得他连声咳嗽。看看地毯上,烟蒂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地方还烧出了黑洞。他抬头看看郗化章那张满布焦虑的脸,合掌道:“请问郗总,你把小僧叫来,有何吩咐?”郗化章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来,坐吧。”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郗化章猛抽几口烟,然后苦笑着道:“慧昱,人有八万四千烦恼对吧?”慧昱点点头:“对,佛经上有这一说。”郗化章道:“不知道这八万四千烦恼中间,包括不包括我遇到的烦恼?”慧昱说:“不知郗总有何烦恼?”郗化章说:“我的烦恼多得数不清楚,可最严重的一条就是儿子。他太叫我失望,太不争气了!”  这话让慧昱感到惊诧,他没想到郗化章会这样说。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头不语。  郗化章接着说:“你是他的同学,肯定对他有所了解,但你不了解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在想起来,这孩子不成器,也有我和他妈的责任。我们觉得,就这么一个独生子,不能委屈了他,结果就把他给惯坏了,让他变得自私、任性、贪图享受、没有事业心责任感。他脑子不笨,可从来不刻苦学习,光贪玩儿。现在孩子念书哪个不累呀,可是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念到高三,他死活不干了,赖在家里不去上学,气得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挨揍的当天,他竟然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出家当和尚去。他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用各种方式四处寻找,可一直找不到他。过了两年多,他忽然从叠翠山寄来一封信,说他出走后到杭州一家寺院出家,现在考上了叠翠山佛学院。信里还说,你们不是梦寐以求让我拿大学文凭吗,我三年后拿一个给你们瞧瞧。看过这信,我和他妈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心想这一下不但找回了儿子,还有了一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我去佛学院看他,说儿子,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毕了业当一个名僧、高僧,我全力支持你!他答应着,让我到时候给他建个道场。从去年开始,我就物色地方准备建庙,选来选去最后定在了这芙蓉山。慧昱你知道么,在这里我整整扔下了九千万。我的自有资金远远不够,向银行贷了四千万呢!这芙蓉山离城市远,游客少,要想收回投资,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敢断定,除了我老郗,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扔钱的。可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么!你说说,我费了这么一番苦心,做了这么大的投入,他还不应该好好干,尽快在佛教界、在社会上干出一些名堂么?”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他叹口气,摇摇头,接着说道:“可是,他不。他还是贪玩,还是把正事当儿戏。升座前,你给他写好了法语,我多次嘱咐他,叫他一定背熟,他说没问题,没问题,结果那天当众出丑,羞得我没处放这张老脸!升座之后,他应该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当好住持吧?可他又想别的。他一次次央求我,让我安排那个姓孟的女孩过来。我说,儿子,你喜欢那个女孩,就把她放在明洲,隔些日子去会会她就行了,不要领到山上招招摇摇好不好?你毕竟是飞云寺住持,披着袈裟。可他不听,非叫我给弄来不可,还威胁说,如果不答应的话,他就不干飞云寺住持,云游四方去。你想想,他要是真的撂了挑子,我这些心血不是都打了水漂?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昨天这女孩来了,他把她接到山庄,两个人就混到了一起。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你陪一会儿女孩也可以,但一定要回寺里住,明天早晨准时参加早课。可他不听我的,在山庄里一夜没走,今天八点多了才起来吃饭,接着又带女孩逛山去了。你想想,这是住持能干的事情么?他这么不注意影响,能有个好结果、好名声吗?我气得连早饭也没吃,到现在还害心口疼……”  说到这里,郗化章又续上一支烟,凶猛地抽着。  慧昱说:“郗总,感谢你的信任,能把这么多心里话说给我听。觉通的习气这么重,是你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实话跟你说,我在佛学院念书的时候,来芙蓉山以后,都曾多次想过,不能和觉通这样的人共住。”  郗化章扭头看着他:“是吗?慧昱师父,你可不能离开芙蓉山呵!”  慧昱微微一笑:“我打算走的话,早就走了。佛祖对我们出家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烦恼即菩提。就是说,烦恼能让人增长智慧,帮助修行。”  郗化章苦笑着说:“我明白,在你的修行道路上,觉通就是个反面教材。”  慧昱说:“无所谓正面反面。在佛的面前,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都是不净的一粒种子,只是染重染轻而已。”  郗化章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对他不放心哪!可是,我又不能老住在这里。你知道的,运广集团总部在明洲,那里有许多业务,再说,我也得抓紧挣钱还贷款呵。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向你交个底,拜托你两件事情。”慧昱道:“郗总你别说‘拜托’二字,让我做什么事情,请尽管讲。”郗化章说:“是这么两件,第一,把飞云寺管好;第二,把觉通管好。”慧昱说:“我身为监院,一定尽职尽责,让飞云寺法轮常转,争取不出大的娄子。但第二条,我觉得很难。”郗化章说:“是很难。现在我不指望他能当一个好和尚,只希望他做事别太出格,免得招来危险。你是他的老同学,也熟悉佛门规矩,多提醒他,多劝劝他,好吧?”慧昱点点头:“可以。”  这时,郗化章从床头提过一个包来,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慧昱。慧昱伸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从封口看看,里面竟是一摞百元钞票。他急忙放到郗化章的面前,说:“郗总,请不要这样。”郗化章把信封拿起来再向他递:“你别见怪,这些钱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你干得好,年底我会再给你红包的。”慧昱张开两手推挡着:“郗总,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去做,可这钱我不能要,我是受过菩萨戒的。”郗化章把钱收起,叹息道:“唉,我儿子要是跟你一样就好啦!”  接着,他又向慧昱讲:“我走了之后,宋经理作运广集团的全权代表管理这里的业务,你要好好和他配合。”慧昱问:“觉通不是说,孟悔代表运广集团管理芙蓉山么?”郗化章眉头一皱:“这么个大摊子,我哪敢交给一个丫头片子。她在这里,也就是帮着卖卖门票吧。”  而后,他打电话叫来了宋经理,又对一些事情做了交代。说罢,他把手中的半截烟一扔:“好,我走了。宋经理,你陪我到风管委向申主任告别一声。”宋经理说:“你不等住持回来?”郗化章沉着脸说:“我等他干啥,我肚子里的气已经够饱了!”宋经理不再吭声,提着地上的一个大包就向门外走去。  芙蓉山风景区管委会就在进山门坊旁边的几间平房里,离芙蓉山庄有四五百米。郗化章和宋经理上车后去了那里,慧昱一个人沿着清凉谷溯流而上,向寺里走去。  这应该是芙蓉山最美的季节。谷底清溪潺潺,石阶上青苔点点,而水边的合欢树则是叶绿花红。那合欢花,近看是一把一把的小红伞,远看则是大片大片的红云,遮蔽了整个山谷。  走了一会儿,眼前的红云消失,一个黄点儿闪现出来。他驻足抬头,只见“罗汉榻”巨石旁边,站立着穿黄色汗衫的孟悔。孟悔开口问道:“慧昱,我爹在这里的时候,住哪个地方?”慧昱向左边一指:“就在那边。”孟悔说:“你领我去看看好吧?”慧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在前头带路,走向了狮子洞。路上他问觉通干什么去了,孟悔说:“知客找他商量事情,他让我先走一步。”  来到洞口,慧昱止住脚步,孟悔一个人进去了。她看了一圈出来说:“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慧昱说:“像师父这么苦修的人,的确少见。”孟悔看着他说:“你也行,够了不起的。你和我爹,还有石钵庵里的宝莲师太、水月等等,都是真正的修行人。”慧昱说:“既然出家,就不能玷污了这身僧衣。”孟悔低头道:“可惜,有人却做不到。像我,像你的那位同学。惭愧呵!”  她停了停,又问:“慧昱,刚才你去哪里了?”慧昱说:“郗总要回明洲,把我叫去谈了一些事情。”孟悔警觉地问:“他都谈了什么?”慧昱道:“说了他的一些苦衷。”孟悔问:“苦衷?他有什么苦衷?”慧昱道:“郗总说,他在芙蓉山投下九千万巨款,重建这飞云寺,就是为了让觉通有个修行的道场,正儿八经地做个住持。可是,他说他现在很失望。”孟悔的脸腾地红了,她吐出舌头,好半天才收回去:“慧昱,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感到失望,是因为他儿子身边有了我这个魔女。”慧昱道:“他可没说你是魔女。”孟悔道:“不,在他眼里我就是魔女!前几天觉通让我上山,说他爹也是同意的。可我昨天一来就看出,他爹不欢迎我,连话都不跟我说。当然,不欢迎我的还有你,还有寺里的那些僧人。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我不该到这里来的。”慧昱说:“你能说出这话,善哉善哉!”孟悔说:“你先别善哉。我后悔,也惭愧,可我的心里很矛盾,恐怕一时还离不开这里。”慧昱问:“有什么矛盾?”孟悔瞅着他说:“这你不懂。”慧昱见她眼神古怪,便转过身说:“咱们走吧。”于是二人就相跟着离去。  走到罗汉榻旁边,正遇见觉通从寺里下来。觉通看看孟悔,再看看慧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说:“孟悔你先下去,我要跟慧昱谈谈。”孟悔看出了他的异样,张口要说什么,觉通大喝一声:“叫你下去!听见了没有?”孟悔眼里涌出泪水,一扭头走了。  慧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觉通到他面前,盯着他问:“慧昱,刚才狮子洞里的一幕很精彩吧?”慧昱点头道:“是,很精彩。”觉通挥起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你精彩!”慧昱摸摸被他打过的左腮,依旧是微笑:“这也很精彩。”觉通把指头指着他的头皮说:“慧昱,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给我滚蛋!”慧昱说:“我不走。”觉通问:“你为什么不走?”慧昱说:“你问问你的父亲,他是不是想让我走。”觉通瞅着他愣了片刻,然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沿着石阶路噔噔噔跑了下去。  看着觉通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慧昱扶着齐胸高的“罗汉榻”边沿一跃而上。  和师父同住这里时,他听秦老诌讲过“罗汉榻”的传说。秦老诌说,当年唐僧去西天取经,回来之后皇上高兴,举国欢庆,这里的一个奉梵和尚心想,佛祖的经书多得很,唐三藏只是取回来一小部分,我也去一趟天竺国,再取一些回来。想到这里,他就在寺里宣布了这一计划,并在佛前发了大愿,接着一个人上路了。那时候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都已经成了佛,没有人再给他保驾。他背了行囊,拄着禅杖,一边化缘一边向西走。宝象国过去了,乌鸡国过去了,车迟国过去了,可是到了女儿国他没过去。为什么?他不像三藏那么坚定,他让那里的女人稍稍一纠缠,就掉进了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奉梵在女儿国住了三年,这天拿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已经两鬓斑白,心想可不能再荒唐下去,得继续赶路,就不辞而别偷偷跑了。哪知道,他身子早叫女人掏空,上了路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奉梵和尚想,看来我去不成天竺国了,我回东土大唐芙蓉山吧。这个念头一出,立马有一股黄风刮来,把他轻飘飘地托起来,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回了这里——修行就是这样,向前进特别特别艰难,向后退特别特别容易。他回到芙蓉山,师父问,师兄弟也问,说你取的经在哪里?他没有脸面再在寺里住,就一个人住到寺前这块石头上。他把石头西边的山峰称作天竺,白天向它跪拜忏悔,夜里就睡在石头上面。石头上面有两个膝盖印儿,还有一个人身印儿,都是他留下的。奉梵和尚在上面住了几十年,最后死在了这里。人们说,这和尚虽然没经受住考验,没取来真经,可是回来之后忏悔到死,也真是了不起。他没能像三藏那样成佛,但也称得上一个罗汉,所以就把那石头叫做“罗汉榻”。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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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发沉默了片刻,便一边走一边讲起了他的来历。他说他今年十六,家在安徽南部山区,穷得很。他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母看他还小,干农活不行,就说,你二姑父是大老板,就到他那里找点事干吧。二十天前,父亲带他去了明洲二姑家,把来意一说,二姑夫不理,说这么个小伢儿能干什么。二姑说,郗有不是要到芙蓉山当住持嘛,住持身边好像都得有个贴身秘书,就让他干这差事。她这么一说,姑夫和表哥也都同意,就给他剃了头,买了一套僧衣穿上,表哥还给他起了法名叫“永发”。可是到了这里,表哥嫌他不够机灵,伺候得不够周到,说骂就骂。有一回他端洗脚水慢了一点,让表哥一脚踹在地上,膝盖都跌破了。  慧昱听后,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打不打算真的出家?”  永发摇摇头:“我不。表哥待我这样,我能受他一辈子气呀?”  慧昱暗暗摇头,不再吭声。  来到芙蓉山庄,慧昱在大堂里等着,永发去三楼孟悔住的房间叫来了觉通。觉通见了慧昱一句话不说,怒气冲冲走出门去。上山的路上,他虽然走在前头,可是腿脚发软,呼呼直喘,走几步就停下歇一歇,慧昱和永发只好在后面驻足等候。回到寺里,已经是十点多钟,僧人们大多熄灯就寝了。  此后,觉通收敛了一点。他虽然还去找孟悔,但一般都选在白天,而且是在孟悔不值班售票的时候。他在那里厮混半天,一般都回寺里过夜,早课也能起床参加。  但过了一段时间,觉通仍在寺里睡,早课却屡屡缺席。达戒嘟嘟哝哝,说住持这么搞,让他做僧值的怎么去抓僧人纪律。慧昱悄悄问永发,觉通都是什么时候睡觉,永发说,他不定时,有时候上网上个通宵。慧昱想,这家伙,又管不住自己了。  这天晚上,慧昱去找觉通谈话,让他早上准时起床,觉通说,我那时候还没睡醒呵。慧昱说,你晚上早睡一点不好么?觉通歪嘴一笑:我每天晚上都考虑振兴飞云寺的大计,睡不安稳呀!慧昱道:把你的大计说出来听听。觉通便胡诌了一通,又是招募僧人啦,又是举办大型法会啦,都很虚。慧昱说,其实,振兴飞云寺,首要的还是把道风建设好。道风不正,僧纪涣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我刚起草了一份《飞云寺共住规约》,你看看可以吗?说罢就将一页纸递给了觉通。觉通接过去看看,规约一共十四条,对全寺僧众的修行生活做了具体要求。觉通看罢,咂起了牙花子:“慧昱,咱们不要自己给自己戴紧箍咒好吧?”慧昱说:“制订规约,将传统的戒律具体化、现代化,以此来整饬道风,这是当今各个寺院的普遍做法,咱们飞云寺也不能例外。”觉通只好点头:“那就这么办吧。”慧昱说:“你同意了就好,明天上午咱们寺务委员会再把它讨论讨论,如果别的执事没有意见,就向大众颁布。”觉通说:“可以。”慧昱又说:“不过,规约一旦正式颁布,你这个住持可要带头遵守。”觉通歪嘴一笑:“尽量争取吧。”  第二天,住持、执事们坐在一起,把规约讨论了一番,大家都说很好。晚上,全体僧人集合到法堂开会,慧昱就宣读了这十四条。他读完后说,请大和尚做开示。觉通装模作样讲了一番话,要求大众认真遵守这些规约,共同建设良好道风云云。  在这之后,觉通果然有些转变,每天的课诵都能参加,孟悔那里也去得少了。    第十四章    来芙蓉山的香客和游人多了起来。  最初的一拨是得知飞云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远的坐车,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别是到了周末,县城和市里来的游客会大量增加,停车场上各种车辆满满当当,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个景点都晃动着人影儿。飞云寺里更是游人如织,院内烛火点点,香烟袅袅,大殿里接连响起香客礼拜时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声。  随后,外地旅行社也带团来了。一辆豪华大巴便载来一群人,导游手里的小旗四处挥舞,电喇叭四处鼓噪。那些男女导游不知是从哪里了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识,谬误百出却自以为是,哄得游客只管点头。有些导游每到寺里,还推出这么一个项目:请出方丈大师同游客合影。每到这时,觉通从不推辞,穿袈裟,挂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间给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游客意犹未尽,往往口称“大师”向他请教佛理,觉通合掌念一声佛号,接着给他们一些答复或开示。他毕竟在佛学院混过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还是懂的,所以多数时候能让请教者感到满意和满足。还有人请他解答人生疑难问题,他便开出“看破”、“放下”、“随缘”等处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天,觉通正在方丈室上网,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来,说有三个人非要找住持说话不可,觉通便下线去了。走到大殿门口,见佛像前站着两男一女,一个中年男人留光头,一个年轻男人扎小辫儿,那个年轻女人则顶着一蓬橙黄色的碎发。觉通大声招呼道:“欢迎施主来寺!”奇怪的是,光头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发,努嘴仰脸,“噗”地一声,将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觉通立刻大怒,吼道:“你要干什么?怎么能向佛像吐唾沫?”光头男人瞅着他扬眉一笑:“你让我向哪里吐去?”觉通骂道:“向你妈那里吐去!”窜上去就要打他。光头男人并不还手,一闪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觉通也跑出去追赶,一边追一边骂,二人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和光头男人同来的女人,竟一边笑一边用DV拍他们。  全寺僧人都跑了过来,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慧昱问明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大声说:“禅友,我与你道!”  光头男人听见这话,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觉通撵过来还要打他,慧昱说:“大和尚,不劳你动手,让我领教领教。”觉通便停了下来,瞪着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头男人打个问讯:“善知识今日来此,实为飞云寺之大幸,请多多教诲。”  光头男人瞅着他笑道:“会了么?那我给你洗去。”说罢,就举起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  慧昱却一把抢过来,拧开盖儿,整个儿倒拿着,让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里说:“好了。”  光头男人见状,将双手一拍:“行,有点意思!”  那扎小辫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指着光头男人说:“各位师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呵,这是怡春禅社社长、著名画家曹三同先生。”   [1] [2] [3] [4] [5] [6] [7] [8] [9]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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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昱由衷地说:“你们的禅学造诣真是不低,我虽然出家后就参禅,并且在佛学院读过这方面的课程,但也只是在禅海边上湿了湿脚而已,不明白的多着呢。”  曹三同说:“慧昱师这么说,咱们就走得近了。我们禅社每周都搞一次聚会,谈禅论道,喝茶聊天,请你们去指导好不好?”  慧昱说:“指导谈不上,但我们愿意参加你们的聚会,一起探讨、参究。”  热砂主人便问,这个周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说可以,并与慈辉商量,二人一起去。热砂主人说,那好,星期六那天我开车来接,你俩八点左右到下边的停车场。  慈辉这时问热砂主人:“哎,你的名号好怪,怎么叫热砂主人呵?”  热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欢坐禅,可又离不开女人。佛经上不是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我整天在煮热砂呢!”说着,他拍一拍沈婕的头顶:“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却冲他一翻白眼:“还不知谁煮谁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话。  曹三同看看墙上佛像两边的对联,说:“这字甚好。”  慈辉指着慧昱道:“是我们监院写的。”  曹三同看着慧昱说:“是吗,等你去禅社的时候,一定要留下墨宝!”  又闲聊了一会儿,三位客人起身告辞,说说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罢斋饭,等觉通回丈室之后,便围在一起议论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说:“今天多亏监院能跟他们过招,不然咱们就难堪啦。”  永贤问:“请问慧昱师,他们为什么向佛像吐唾沫?后来你把矿泉水倒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慧昱说:“他们唾佛,其实是东施效颦。这是一个禅门故事。说仰山慧寂禅师在世时,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师问:你为什么向佛吐唾沫?行者说:你找个没佛的地方我吐。这意思是说大地虚空,佛无处不在。仰山的对策是,让法师向行者脸上吐唾沫。但那个曹三同见我会得,就声称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夺水倒在地上,自然回应事件原委。”  一凡说:“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们深浅,没敢接招。”  慈音说:“慧昱师,你往后给我们讲讲禅宗吧。以前我住的那个寺院是净土道场,只念佛不参禅,可我以后遇到这样的客人怎么办?”  慈辉说:“对,真是该给他们讲一讲。”  慧昱说:“好,几个沙弥已经跟一凡师学完了早晚课诵,下一步应该学学修禅。像慈音你这样从别处来的,如果愿意,也可以一起修习。我和住持打个招呼,就马上开始。”  慧昱去和觉通说了这事,觉通说这事很好,你去办吧。当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临时改作了禅堂。他向几位学禅者先讲禅门第一公案:当初佛祖在灵山法会上拈花示众,众人不懂,只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宣布:“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讲完禅宗渊源,简单地讲了讲历代传承,接着又讲怎样坐禅参话头。他说,他跟着师父在通元寺参了好几年话头,后来上了佛学院,对这种做法起了疑心。但现在想来,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满脑子妄想,修禅的第一步,还是得坐下来,歇下来。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让大家也参“念佛是谁”这一话头,并且教众人怎样坐,怎样参。  讲了一个多小时,他看看佛龛前的长香已经燃尽,便说,修禅,关键是真修实证,咱们每天晚上讲一支香,坐一支香。说罢,他让众人活动一会儿,解解手,再去烧一支香插上,然后就和众人一起坐下。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禅堂里就有了动静。慧昱睁眼看看,原来是离他不远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两手在背后撑地,张目四顾。他抄起身边那把下午赶制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脑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脑袋说:“你还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说:“我打的是你的习气。你腿疼,悄悄活动活动好了,怎能摆出那样的懒汉架势?”永旺说:“好,我改正。”又重新让自己坐好。  终于等到那支香燃尽,慧昱将香板在地上敲出一声响,说道:“开静。”于是众人睁眼放腿,龇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说:“这一支香真难熬!”慧昱说:“等你顺过腿来,尝到禅悦的滋味,还会不想起来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觉通说,要去怡春市看看禅社活动情况,问他愿不愿去。觉通不悦,说我不去,跟那些禅疯子搅和在一起干什么,他们都是闲得无聊,借禅找乐子的。慧昱说,他们能从禅学中找到乐子,这证明佛教文化在知识界还在受欢迎,还是有生命力的,我们应该加强跟这些人的联系,借机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觉通说,我说不过你,你去吧。慧昱只好和慈辉一起下山。  来到停车场,只见那里停着几辆车,却不见热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这看那看,有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启动,直向他们冲来。二人见势不妙急忙躲闪,那车却在咫尺之外“嘎”地一声停住。车门打开,热砂主人跳出来笑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慧昱立即明白这是演绎临济宗风,遂向山下一指:“祖师正在山道弯处放尿,速去撞他!”接着坐到了副驾驶位子上。热砂主人哈哈一笑,打个响指,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热砂主人一边开车一边说:“真好!我们禅社办了两年,一直没有真和尚做伴,这一回有了。”慈辉这回也敢接话茬儿了,说:“我们如果是假的呢?”热砂主人说:“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时大笑。  到了山下,慈辉问道:“热砂主人,能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姓名吗?”  热砂主人说:“我姓释,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师在此,弟子失敬!”  热砂主人拍着方向盘直笑,把脑后小辫晃得像一条撒欢的狗尾。  拐上公路,热砂主人说:“二位师父,我给你们坦白交代呵,鄙人姓许,叫许平原,职业是捏泥巴。”慈辉问:“捏泥巴?捏泥巴干啥?”热砂主人说:“糊弄人呗。”慧昱说:“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就进了怡春城。车子东拐西拐,最后停在了街边一家店铺门口。热砂主人说,到了,这就是社长的画店兼住处。下车后,慈辉看看这里挂的牌子上写着“无拣斋”,便说:“这是什么意思?”热砂主人问慧昱:“你说呢?”慧昱看出这是考他,就说:“我猜,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则公案,有人问曹山,国内接剑者是谁,曹山答:曹山。”慈辉将脑袋一拍,“想起来了。那人又问:拟杀何人?曹山答:一切总杀。那人再问:要是遇见本生父母怎么办?曹山说:拣什么!这就是‘无拣’。”热砂主人打个响指:“好,二位师父请进!”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进去看看,这画店面积不小,货柜上摆满文房四宝和古董玩器,四周墙上则挂满了字画。沿店角楼梯走上去,便进入一个大大的客厅。有十来个人正在那里喝茶,见他们来了都站起来鼓掌道:“欢迎师父!”慧昱和慈辉向他们打个问讯,慈辉抢先说:“各位施主好!”一个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们化缘吗?”慧昱微笑道:“是来化缘。请禅友们赐一杯茶吃。”曹三同指着身边的两把藤椅:“茶早备好了,请落座。”  寒暄几句,禅友们便向慧昱请教禅学上的一些问题。慧昱不慌不忙,一一解答,让大家甚感满意。  这时,本来卧在地上的一只黧色小猫突然窜上曹三同的膝头,“喵呜”叫了一声。一个大胡子男人突然抓住猫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向慧昱问道:“斩是不斩?”  慧昱一言不发,只将一只芒鞋脱掉,放在茶几上,同时在嘴里学了一声猫叫。曹三同见状,将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胡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顺手将猫放在了地上。  另一个瘦小男人说:“我知道,刚才刘大胡子是效仿‘南泉斩猫’的故事,有一天,东西两堂和尚争一只猫,禅师一把将猫抓起,对他们道:你们说,说得即救了此猫,说不得就斩了它。两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这时手起刀落,将猫斩为两截。南泉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斩的不是猫,是和尚们的争心。这颗争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须抛弃的。”  沈婕竖起染了红指甲的一只手指说:“可是,他把猫斩了,这有多么残忍!”  慧昱接过去说:“按照佛教戒律,杀猫的确是残忍的事情。但南泉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当机立断,平息烟尘。大家都知道‘快刀斩乱麻’这话,这就是当机。在一个‘机’字面前,猫儿的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热砂主人拍了两下巴掌:“对对,慧昱解释得好!由此我联想到,邓小平也深谙‘当机’二字。他说,不要争论。发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说:“邓公其实就是个大禅师。在许多时候,他的许多做法,都透出禅机,尽管有些当机之举还包含着杀机。”  众人听到这里,都默然点头。  沈婕又问:“慧昱,你脱鞋放在茶几上,还学猫叫,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男人说:“我猜他是学赵州。南泉斩猫的时候,赵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来听说此事,就脱下鞋子顶在头上。这做法有多种解释,一种是,斩猫不干我事;一种是,顶鞋等同顶猫,表护惜之意;还有一种是说,南泉颠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学赵州,我是当机行事。”  曹三同说:“你们怎么不明白,他让芒鞋跳上桌子,还叫了一声,为的就是救真猫一命。说到底,和尚还是慈悲为怀!”  慧昱笑了。众人皆恍然大悟。这时,曹三同介绍说,那个大胡子是怡春大学的副教授,叫做龚青。  慧昱转过话题:“社长,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请,加入你们的禅社,不知能否得到批准?”  慈辉说:“还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头说:“按照我们的章程,接纳新社员,必须老社员集体表决。哎,同意的举手!”  众人都把手高高举起。慧昱和慈辉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谢。  曹三同诡笑一下:“不过,入社是要交社费的,考虑到和尚没有钱,又不便剥你们的僧衣典当,就请你们各留一些墨宝顶了吧!”说罢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辉的袍袖往画案那儿去。慈辉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让慧昱写。”慧昱笑道:“好好好,这种便宜事到哪里找去?我的字不值钱的。”说罢,撸袖走到案边,拈笔在手,稍作酝酿,便用楷书去宣纸上写下“同登觉岸”四个大字,那字庄重遒劲,众人都拍手叫好。写罢这幅,沈婕向他讨字。慧昱为她用行书写了“松风鸟语清,花雨禅心寂”一联。这字横逸飘发,喜得沈婕笑靥如花。接着,其他人也相继要他写,慧昱便每人给写一幅,一直写到中午。  终于搁下笔来,去洗了洗手,曹三同说吃饭了,接着有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妇女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一些禅友跑去帮忙,茶几上很快放得满满当当。人多坐不开,禅友们都是站着,一人抓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在书架边、画案前游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几边夹一口。  那些菜,有荤有素。慧昱和慈辉当然是只拣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夹菜时,热砂主人用筷子将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拣什么?”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将他脑后的发辫用力夹住,让他动弹不得。曹三同大笑,说:“叫你乱喝!和尚如果无拣,就把你当成一盘菜啦!”  吃过饭,慧昱说要到书店看看,接着回山。曹三同和禅友们送他俩到楼下,热邀他们今后经常过来,慧昱和慈辉满口答应。二人同热砂主人、沈婕一块儿去了新华书店,慧昱找到宗教类书架,见佛教书籍竟然有几十种之多,有经书,有佛学专著,有谈禅论道的散文随笔,心想,仅从这一条看,佛教文化在今天还是很受一些读书人尊崇的,“人间佛教”的建设是有民间基础的。他在书架前浏览了一会儿,发现有一本经书合集,里面有《金刚经》和《坛经》,便拿了六本,准备带回去给学禅的僧人们用。另外,他又选了一本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的谈话录《佛法与宇宙》,还有一本中国学者陈兵、邓子美的《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慈辉则选了一本《佛教仪轨》,一本《中国古代僧尼名籍制度》。二人抱着书去收银台付账,热砂主人却抢先掏了钱。慧昱说:“老让你破费,这怎么能行?”热砂主人晃着小辫道:“我想做点功德,到头来能混得一碗米饭——热砂硌牙呀!”这话说得慧昱和慈辉都笑,沈婕则娇嗔地打了他一掌。  回到山上,当晚慧昱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欢师父的广博与聪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钝不堪,还请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发来一条:“师父这么说就更加可爱了。你知道吗,我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白日梦,你想不想知道梦的内容?”慧昱看到此信,觉得沈婕那一双生动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着他。他正不知怎样回复为好,手机上又出现了新的短信:“没有僧俗,只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来。他用力将手机握在掌中,反复摩挲着,闭目良久。  砂粒儿。砂粒儿。还不知谁煮谁呢。煮,煮,煮,煮。经千百劫,只名热砂……  他醒了过来。他想起,宋代诗僧道潜和苏东坡交往,席间一位美女请道潜为她作诗,道潜就写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绝。慧昱便将这首诗给沈婕发了过去:“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不过片刻,沈婕回信道:师父俺领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后她再没和慧昱单独联系。    第十五章    进城买来经书,慧昱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哭声惊动了全寺,觉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过来。觉通看看老僧,说:“这老头不是有神经病吧?”老僧听见这话,却坐起来看着他,抽咽着道:“你、你才有神经病呢!”觉通说:“你没有病,跑这里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着眼泪说:“我哭开山祖师,哭历代前辈,哭师兄师弟,也哭我自己。”慧昱问:“老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僧说:“我从台湾来。”慧昱问:“你要到哪里去?”老僧说:“到这里执掌丈席。”众僧听了这话都很惊讶,说:到这里当方丈?搞错了吧?我们的方丈在这里!说着便向觉通指去。老僧将袍袖猛一挥,大声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现任住持!我有飞云寺的镇寺之宝,历代住持传法的信物!”觉通瞪眼骂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离谱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老僧说:“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带的宝贝!”说着,他颤巍巍爬起身来,抖着手把大褂解开。这时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众僧都往后退,有几个还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去解僧衣。当他把里面一件小褂解开时,大家吃惊地发现,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横挂着一样东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长,层层叠叠,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条丝绳,竟挂在老和尚那单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说:“看见了吧?这是贝叶经,当年开山祖师进京,一个西域和尚送给他的。开山圆寂,就把它传给了二祖。此后几百年里,谁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当家人。”慧昱凑近他,仔细看看那物,原来是七八页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让油汗浸染得发黑。他读过有关资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贝多罗树叶刻写经文的传统,这种贝叶经防潮、防腐、防蛀,历数百年而不坏。  他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僧坐下,给他把僧袍掩上。因为老僧瘦,并且习惯性地把身体向前弯着,所以那贝叶经就藏而不见。慧昱道:“请问长老上下?”老僧说:“雨灵。”慧昱又问:“雨老你知道旧日飞云寺宗派吗?”老僧将头一扬:“当然知道。开山祖师是临济第三十一代传人,上真下智。开山制订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彻圆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听他说得顺畅,便断定他真是飞云寺旧时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执掌丈席”,这未免可笑。  慈辉话语里带了讥诮:“老师父,你既然是飞云寺传人,为什么不在这里一直住着,跑到台湾干嘛?”雨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游方。”慈辉问:“你在台湾游过哪些地方?”雨灵答:“台北、台中,住过七八家寺院呢。”达戒说:“你这一游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飞云寺还是你那时的飞云寺吗?”雨灵说:“还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觉通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灵说:“新建的又怎么样?过去哪个寺不是建了毁,毁了建的?”觉通说:“说得轻巧,运广集团在这里花了一个亿,你知道不知道?”雨灵说:“哦,原来遇上个大施主。”觉通说:“运广集团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东!”雨灵摇头冷笑:“我只听说,天下寺庙都是如来的家业,没听说还有谁是股东。”觉通指着他吼了起来:“放你的屁!你快给我滚!”雨灵说:“我让我滚?搞没搞错呀?我是这里的方丈,住持!”  觉通更加恼火,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拦住他,对雨灵说:“雨老,你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去风景区管委会,跟他们谈谈好吗?”  觉通说:“对,你找他们问问,如果他们认定你是飞云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让给你!”  雨灵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楼上开一间空闲的寮房,慧昱问老和尚吃晚饭了没有,老和尚说没有。慧昱就去斋堂让厨师把剩下的米粥热了热,盛上一碗,连同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端了过来。老和尚看了说:“就给我吃这个呀?在过去,方丈都是开小灶的。”慧昱听了这话,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说:“咳,将就着吃一点吧。”伸手就抓起了一个馒头,张开缺齿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饭时,慧昱一直站在旁边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样,这老和尚是佛门前辈,而且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刚刚回来,是要给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几口馒头,问他叫什么,是寺里的什么执事,慧昱如实以告。老和尚说:“我看你是个善者。等我升了座,还请你的职。”慧昱一笑:“你不是飞云寺现任方丈么,怎么至今还没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尴尬,说:“那时候飞云寺乱了套,哪顾得上升座?”慧昱问:“是怎么样乱了套?”老和尚摆摆手:“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说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时候寺毁僧散,谁知道这老和尚是怎么把这贝叶经弄到手的。他说:“请问,当年还有谁知道你接任飞云寺住持?”老和尚警觉地看了看他,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来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扬老和尚确确实实把位子传给了我。他不只传给我贝叶经,还传给我一首藏宝偈。”慧昱问:“藏宝偈?什么藏宝偈?”雨灵道:“你不知道吧,这芙蓉山里至今还有宝贝藏着,找宝的钥匙就在我这里!”慧昱问:“那是什么宝贝?”雨灵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到这芙蓉山,就听师父们说过,当年开山祖师在山里藏了宝贝,谁找到它谁就会得道。他有一首藏宝偈,圆寂的时候口授给二祖,二祖又传给三祖,后来,这藏宝偈连同贝叶经就成了飞云寺代代相传的信物。”慧昱问:“那藏宝偈怎么说?”老和尚诡秘地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说罢,一口气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见他这样,便不再问,收拾了碗筷走了。  他到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门进去,见觉通正在上网,页面上有个窗口,里面有个女孩坐着,不时还动一下。慧昱往沙发上一坐,埋怨道:“你这习气,是不打算改了。”觉通歪嘴一笑:“在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过,拨号上网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么?人到了这画面上,连木偶都不如。”慧昱不愿和他说这些,就告诉了他雨灵讲的那些事。听说这山上还藏有宝贝,觉通把两眼瞪大到极限:“宝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慧昱说:“你别以为是些金银,老和尚说,谁找出那宝贝,谁可以得道。”觉通一下子泄了气:“得道?得什么道?扯鸡巴蛋!”  电脑页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现,觉通噼里啪啦打一句话发回去,接着说:“慧昱,明天你把那老东西撵走。”慧昱说:“他刚从台湾回来,让他住几天吧。就是挂单,也还可以住三天呢。”觉通说:“他哪是来挂单的?他想来纂我的权,夺我的位子!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说:“你甭担心,他纂不了夺不去的。明天他找风管委,申主任也不会答应。”  这时,觉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说:“孟悔呵,你还没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过去一趟。”慧昱听他跟孟悔通话,便转身走了。走到大殿旁边,他握拳在墙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这个觉通,一边跟孟悔偷欢,一边还在网上勾搭别的女孩,真叫一个荒淫无度。如果说,雨灵老和尚想回来当住持是一个笑话,那么觉通在这里当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诞剧。  这一出荒诞剧到底要演多长时间?我这个配角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吗?  慧昱心中充满了烦躁。他拐过殿角,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清凉谷里的云雾带着凉意,成团成团地从山下涌来,扑到他的身上,而后又向寺后飞走。院子里的灯本来不多,现在让云雾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发现墙根有几个隐隐的光点。近前一看,原来是雨灵老和尚正跪在那里,手里拈着三支长香。他问:“你在这里给谁烧香?”雨灵说:“我师父,上法下扬老和尚。”说着,将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里。慧昱问:“你怎么在这里给他烧香?”雨灵说:“他就死在这个地方。”慧昱说:“有人对我讲,这里是过去的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锅’,他怎么会死在这儿?”雨灵突然痛哭失声:“他就死在那口锅里呀!”接着,他一边哭一边连连叩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个头,然后离开了这里。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视了一圈,心想,在这飞云寺里,在这芙蓉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团上坐下,想借参话头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忽然,他耳边迸出一句“拖死尸是谁”,便决定今天参这个话头。  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着一具死尸行住坐卧的是谁?是我吗?是。那我又是谁?现在的我是谁?过去的我是谁?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谁?这具死尸被烧成灰之后我又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这一话头在他心中萦萦绕绕,绵绵密密。渐渐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动。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后,他心体湛然,进入了虚极静笃的境界。  后来,耳边就传来了醒板声:梆,梆,梆,梆。这是达戒敲板让僧人起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脸,然后搭衣持具下楼。  院中云雾蒙蒙,僧影憧憧。大殿里灯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灯师的慈音在佛前忙着设供。等到四点,众僧在殿外自动排成一行,相跟着进入大殿,分东西两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做两手准备:如果觉通来参加早课,他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如果觉通不来,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趋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顶礼。  现在,维那师一凡向门口看了几看,准备敲磬起腔了,可是觉通还没在门口出现。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开始,别等了,一凡就将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炉——香——”  慧昱正要出班,却见门口红光一闪。他转脸看时,只见雨灵老和尚穿着袈裟进来了。他弓腰驼背,却一脸庄严,缓缓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头。众僧见他这样,都有些吃惊,但因为老和尚这是要去拜佛,所以谁也没动,都跟着一凡唱了起来。  永发却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诉了觉通这边发生的事情。觉通正睡懒觉,听说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没顾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灵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觉通蹿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接着向门外拖去。老和尚挣扎着说:“干啥?干啥?我的香还没拈完。”觉通将他往门外一扔骂道:“滚你妈的,少在这里给我捣乱!”老和尚一边起身一边说:“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觉通抬脚将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觉通把老和尚打坏了,急忙过去阻止。他将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还没伤着,就劝他回寮房歇着。觉通却说:“不能再叫他住!永发,你去把他的东西拿下来,叫他现在就滚!”永发一溜小跑上了东楼,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门外拖。这老和尚还不愿走,觉通威胁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现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听了这话,立马低头往觉通怀里拱去,说:“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觉通又要动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说:“慈辉,你赶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辉等几个僧人围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后关了山门回来。  慧昱招呼众僧回殿,继续着被中断了的早课。但他心里还是牵挂着老和尚。吃过早斋之后,他向觉通建议,一起去和风管委申主任说说这事,并打听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觉通说,打听老和尚的下落干什么,他是死是活和咱们都没有关系,跟申主任说说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块儿下去,到了停车场,见申式朋正在那里训几个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他们都见过,是山下几个村的,没有经过培训,没有旅游局发的证件,却整天游荡在停车场上,一来散客便要给他们当导游。本来风管委配备了专职导游,带客人游一圈山收二十块钱,可这些野导只收十块。她们带上游客,信口开河,胡讲乱说。  走得近了,听申式朋向小姑娘说:“今后,你们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罚三百!”一个嘴角长了黑痣的女孩说:“人说靠山吃山,你总得给俺一口饭吃吧?”申式朋向山道两边的货摊一指:“小郑你别瞎说,谁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可以摆摊子做生意嘛。”另一个胖胖的女孩说:“俺没有本钱。”申式朋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当野导是不用本钱,张一张臭嘴就来钱。”几个女孩恼了,一齐扬起小脸说:“你臭嘴。你臭嘴。”  觉通在一旁乐了,说:“谁嘴臭不臭,闻闻就知道。”  小郑姑娘白他一眼:“别打岔!你去闻孟小姐的吧!”  慧昱听了这话一怔。他想,觉通跟孟悔明来暗去,不避人耳目,显然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脸上一阵阵发烧,为觉通,更为芙蓉山整个僧团害臊。  申式朋却像没听见似的,又向姑娘们吼:“你们别耍赖,我再逮着你们,绝对轻饶不了。你们快走!”  小姑娘们努着小嘴,转身向山下走去。只走了几步,却齐声唱了起来:“哎大哥,大哥,你——好吗?”有个胖妞还回头来了个飞吻。申式朋摇摇头无奈地道:“这帮小丫头,真拿他们没办法!”  慧昱这时问申式朋,见没见一个外来的老和尚。申式朋说,见了,早晨一上班就来找我,说自己是飞云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从台湾回来上任,还让我看他胸脯上吊着的贝叶经。我说,你从台湾回来,我们欢迎。你想在飞云寺住下,我也可以帮着做做工作。可你要当方丈,那是大白天说梦话。如今的飞云寺还是他们的吗?是芙蓉县政府的,是运广集团的。他见我这么说,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觉通说:“这个老东西太可恶了!要不是慧昱拦着,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断他的话问:“申主任,他离开你,又去了哪里?”申式朋说:“好像是又上了山。”觉通瞪眼道:“他还没走哇?他真想死在这里不成?”申式朋说:“觉通你可别动硬的,老和尚毕竟年纪大了,一旦有什么闪失可不好。”觉通悻悻地摇摇头,同慧昱走了。  来到芙蓉山庄楼前,觉通忽然笑着向楼上摆手。慧昱一看,原来孟悔正站在二楼的一个窗子后面向他们看。觉通说:“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会儿。”慧昱想开口规劝,觉通却已急匆匆走进楼去。  慧昱独自一人回寺,心情极其烦乱。想一想此刻觉通和孟悔正在鬼混,他胸腔里又像贮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离开停车场一段,山道上没有人了,他对着山谷“啊啊”大叫两声,接着发疯似的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个石阶,将暮秋里的合欢落红踢得乱飞。  跑到罗汉榻旁边,他精疲力尽,只好趴在那块巨石边沿上大口大口喘气。也真是奇怪,趴了一会儿,那石头的清凉传达到他的身体,竟然驱走了他胸腔里的戾气,熄灭了他的一颗嗔心。  这时,身后有人问道:“慧昱,你怎么啦?”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秦老诌正从狮子洞那边走来。慧昱转身站直,擦擦汗掩饰道:“没怎么,我走得急了一点。老诌,你逛狮子洞去啦?”秦老诌说:“我见那边有个老和尚,过去看了看,嗨,没想到还是当年的烟油子小和尚!”慧昱马上想到了雨灵,就问:“你认识他?”秦老诌说:“认识,当年我在法扬小学念书,他是法扬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岁,绰号‘烟油子’。”慧昱问:“他在狮子洞那里干啥?”秦老诌说:“跟你师父一样,在洞里住下了。”  接着,秦老诌就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又向慧昱诌起了芙蓉山的往事。    我说过,飞云寺建了毁,毁了建,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从明朝再次建起,到1947年再次毁掉,这中间是三百多年,有十一代住持。法扬是最后一代。  法扬是东海县人,出身富户人家,俗姓庄。因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闹着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进了飞云寺。老方丈一看这孩子聪明伶俐,当即留下,后来又叫他当了侍者,收他为法子。民国十五年,老方丈得了重病,临死把传家宝给了他。  飞云寺有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藏宝诗,一件是贝叶经。据说,这山里埋了元宝,有金元宝,有银元宝。谁埋的?开山和尚真智。当年皇上拨下钱来建飞云寺,建好后还剩下一些,真智就在山上找个地方埋下,想让飞云寺后人急需的时候扒出来用。那个地方只有真智自己知道,他编了一首藏宝诗,里面暗示了藏宝地点,临死传给了他的接班人。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第二代住持,想把财宝扒出来用,可是看不懂那藏宝诗,到死也没能动那宝贝,只好又把诗传给了第三代。往后,一代一代的住持都想找那财宝,可谁也没能找着。还有一样宝贝是贝叶经。当年开山和尚有一卷贝叶经,是传法的信物,谁要是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住持。正因为这样,历代和尚为了得到这件宝贝,不知用了多少心计,起了多少纷争。两样宝贝到了法扬手里,那年他三十八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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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到飞云小学上学才见到法扬。那时他刚满五十,细高挑,有点塌肩,黄面皮,一脸苦相。他一般不住山上,常年住在飞云小学最后面的一个独院里,我们见了他,都称师父。每到星期六,师父都叫学生集合在操场上,他领大家背《总理遗嘱》。他背总理遗嘱就跟念经似的,一个字接一个字,句与句之间没有停顿,学生学他,也像念经一样嗡嗡地背。他不要求学生信佛,只是一早一晚,自己到大殿里叩拜。  不知从什么时候,法扬挂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三十来岁,长相一般,是官湖村的。女人一般不进学校,都是走后门到法扬那里。那女人是有男人的,外号叫二马虎。二马虎在西山给财主家当长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后来知道了这事,就去法扬那里找老婆,老婆躲在里屋不出来。法扬跟他说,随缘吧,随缘吧。说着提了半袋子银钱给他。二马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就不吭声了,就随缘了,提上钱袋子就走。打这以后他就不管了,由着老婆跟法扬混,一直混到鬼子来了法扬回山。  法扬在官湖住的时候,是雨灵跟另一个饭头和尚伺候他。雨灵那时候是十三四岁,整天给法扬端茶倒水点大烟。那时候飞云寺一些管事的和尚都抽大烟,他们讲,戒本上没有戒烟这一条,所以他们就抽。别看雨灵小,可伺候老和尚抽烟特别周到。抽大烟一般都是躺着,法扬抽的时候爱翻身,法扬翻到左边,雨灵就跟到左边;法扬翻到右边,雨灵就跟到右边,反正是跟着烟枪走,像烟锅里滴出来的大烟油子,黏糊糊的,人们就叫他“烟油子小和尚”。俺们这些小学生见了他也这么喊,他气得追打俺们,俺们不怕,一边跑一边喊,弄得学校里可热闹了。  法扬一年上不了几回山,都是二当家的下山跟他汇报,他做个指示,让二当家的办去。鬼子来了,飞云小学停办了,法扬才上山去住。  飞云寺有好几个佃户村,每个村都派一名庄主,长年住在那里收租粮。租子收得并不高,是二八分成,庙里要二,佃户留八。因为开山和尚有交代,这些地虽然是皇上赐给的,但原来属于山下农户,寺里要两成就不少。在各村收的租粮,当然都要交给寺里。那些庄主吃什么?吃“抹峰”。佃户来交粮,要把那些斗呵,升呵,合(ge)呵,装得冒尖,庄主和尚用木尺抹平,抹下来的这一小部分就是自己的。这是寺里的规矩,一般来说完全够庄主吃用。可是这些人都吃大烟,一吃大烟钱就不够用了,就想邪的歪的。有的私自换了大斗大升大合,该收一百斤的实际收一百多。另外,有的庄主还跟女人不清不白,看谁家女人俊俏,就给小恩小惠,或者送钱,或者免减租粮,讨人家欢心。虽然不是回回得手,但总还有上钩的。这样,两个庄主都有几个相好女人。按规矩,出家当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业。可和尚里毕竟是凡夫多,六根难以清净。你想,连法扬老和尚都挂了个女人,他手下人还不学着?一个清末,一个民初,都是乱世。乱世里的寺院,如果当家的不守规矩,官府又不管不问,乱就是必然的。  飞云寺是土改运动中毁掉的。那时候芙蓉乡的乡长姓武,武乡长带着几个佃户村的干部上山去找法扬谈了谈,法扬就让二当家的交出了地契。武乡长又给和尚们开会,说谁想还俗,就跟穷人一样分地。飞云寺一百多个和尚,有三十来个还了俗,多是当地的。其余的和尚,政府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些地,让他们自己耕种。那些和尚闲散惯了,哪里干得了农活?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一年后只剩下三十来个。四七年夏天搞土改复查,各个村子贫雇农当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马虎也当了干部,他主张上山斗和尚。这时候乡长已经换了老苗,老苗支持他,就发动群众召开了斗和尚大会。  那天,飞云寺和尚多数吓得跑了,只有十来个在那里。雨灵说,他就是斗争大会的头一天夜里跑的,他先跑到南方,第二年又跑到了台湾。斗争大会开始,老苗让民兵把法扬跟另外几个管事的和尚押到台上,叫贫雇农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二马虎第一个上来,先揍了法扬几个耳光,然后说法扬是个大地主,大恶霸,霸占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诉苦的时候,下边老百姓就小声议论,说法扬霸占你老婆,你当年怎么不放一个屁?现在法扬早把老婆还给你了,你还提这事,真不害臊。  他控诉完了,杏园村的老文接着。他说的是庄主和尚用大斗收粮坑害佃户的事,讲得还比较在理。后来又有几个诉苦,有说和尚霸占自己老婆的,有说上山砍柴让看山和尚打了的。控诉完了,二马虎大喊:弄死法扬!弄死法扬!有些人也跟着喊:弄死庄主!弄死庄主!苗乡长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一挥:好,乡政府尊重贫雇农意见!  听了这话,二马虎带一些人蹿上来,把法扬和两个庄主拉到了千僧锅旁边。千僧锅就支在寺院的西南角,高两米多,宽一米多,可装三十二担水,一次煮出的粥能供上千人吃。我早看见二马虎叫人烧水,还以为他是给开会的人喝呢,没想到是要煮和尚。法扬到了锅边,看着锅里打着滚儿的开水,双手合十大声说: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说罢,一头栽到锅里去了。那两个庄主没种,吓得瘫在地上,屎尿都出来了,是让人抬着扔进锅里的。我吓得不敢看,就跑到一个墙角蹲着。后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味儿,那是煮和尚煮出的味儿,跟猪肉汤差不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喝猪肉汤了,一喝就恶心。  开完斗争会,弄死了和尚头子,剩下的和尚一夜间全部跑光,苗乡长就带着八个村的干部分胜利果实。把地分了,把庙里的东西也分了,桌子,椅子,香炉,灯台,锅碗瓢盆,各种响器,分得一干二净。藏经楼里有八个大木柜,苗乡长让每个村分一个。那柜子都装满了经书,其中就有当年开山和尚去京城请经书,皇上赐给的那套《大藏经》。村干部们想抬抬不动,就把那些经书全都扯出来扔到地上,楼里扔了半人高的一片。抬走柜子,就把经书点着了火。那火烧不旺,多是暗火,一气烧了半个月,藏经楼里才不再冒烟。和尚留下的一些旧衣裳也分了。分到一些贫雇农手里,有的改一改样式再穿,有的懒得改,直接穿在身上。那几年,芙蓉山下经常看到一些和尚模样的人晃来晃去,其实不是。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芙蓉山一带搞完土改复查,还乡团来了。他们都是跑走的一些地主富农,跟共产党有血海深仇的,组成队伍回来杀干部,杀贫雇农。官湖镇死了好几个,那个二马虎要不是跑得快,也叫还乡团杀了。还乡团杀了人想撤,可退路叫共产党的县大队给截了,只好退到山上,进了飞云寺。飞云寺易守难攻,王县长领着县大队攻了三天三夜,才攻进寺里,把打光了子弹的还乡团抓了起来。王县长把他们拉到大悲顶旁边,一个个都枪毙了,尸体扔进了流云峡。  杀完了还乡团,王县长说,这庙不能留,留着会给敌人提供堡垒,就让乡里组织人拆掉。苗乡长让粮秣助理老单带人去拆,可老单胆小,到了那里光抽烟不干活,三天没拆下一片瓦来。苗乡长生了气,就撤了他的职,另派司法助理老蒋去。老蒋胆大,踩着梯子上了大殿屋脊,乒乒乓乓,转眼间把瓦块扔了一院子。他一带头,去的人也都动手,不到两天把飞云寺全拆了。  去年,我在山上遇见了老单,他是来耍山的。整八十的人了,还不用人扶。我问老单,当年你三天拆不下一片瓦来,心里想的是啥?他说,我想的是报应。你看见了么,我当年不肯拆庙,八十岁了还能来耍山,可那老蒋,四十岁上就得了脑溢血死了,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第十六章    怡春市居士首领罗彩玉由儿子蔺璞陪着来到了山上。她对觉通、慧昱说,一些居士想利用国庆长假念佛修行,飞云寺离大家近,可不可以组织一个“佛七”。觉通有些犹豫,说那几天正是旅游黄金时段,僧人们忙着值班,哪有闲空打佛七。慧昱说,值班用不了几个人,没问题。商量一会儿,事情便定了下来。  说到法会由谁主持,觉通说,算慧昱的。慧昱说,不行,这种法会应该请一位高僧过来。罗彩玉说,请我师父上宗下道老和尚来好不好?他现在正住持河南开封的一家寺院。他专修净土,特别会讲,经常主持佛七。觉通有些犹豫,慧昱说,这样很好,请修为高的老和尚过来,会给飞云寺增光添彩的。觉通这才点头说,那就请吧。罗彩玉便兴冲冲地给宗道老和尚打电话。可是老和尚迟迟疑疑不愿答应,经罗彩玉好说歹说他才松口。  母子俩走后,觉通嘟哝道:“念佛在家念得了,跑到山上干啥。”慧昱说:“参加佛七,在短期内放下万缘、收摄身心,专精念佛而一心不乱,是一种很好的修行方法。再说,寺庙一旦建起,就应该担当起弘化一方的重任,密切联系在家修行者,把寺庙办成居士之家。”觉通挥挥手道:“你说好你就办去,我不操那个心!”慧昱说:“不操心哪能行,虽然佛七不用咱们主持,可是法务杂事是很多的,你身为住持,起码要陪好老和尚。”觉通说:“好吧。”  接下来的几天,慧昱便带领全寺僧人筹备佛七。他和罗彩玉一次次通话,托她在城里买这买那。罗老太太也真是能干,她动员有钱的居士们做功德,把东西置办得齐齐整整,并且用车送到山上,不用飞云寺付一分钱。其中一位当老板的居士,一次就给山上买了六十张床。还有十几位女居士,聚在一起忙活了三天三夜,做了六十个蒲团,并在上面各绣一朵漂漂亮亮的莲花。  二十八号这天,觉通接到明洲通元寺的电话,说明心大和尚已升任该寺住持,明天举行升座仪式,请他光临。随后,他父亲也来电话说这事,让他务必回去一趟。觉通便跟慧昱交代了一下,让他把摊子守好。慧昱说,这你放心,不过你三十号一定要回来,别误了一号的佛七。觉通答应着,接着收拾了东西开车下山。慧昱想,明心如愿当上住持,今后通元寺的铜臭味道怕是更加浓厚啦。  三十号这天下午四点,罗彩玉给寺里打来电话,说她和儿子已经接来老和尚,再有一个小时就能上山。慧昱给觉通打手机,问他到了哪里,觉通说,正在路上,不过他经过海晏市的时候要办点事情,可能住一夜。慧昱说,你不回来,请来的老和尚怎么接待?觉通说,我让山庄宋经理安排好食宿,你和慈辉去陪就行。我明天一早从海晏动身,九点前一定回山。慧昱只好摇摇头,挂了电话。  他叫上慈辉,二人一起到芙蓉山庄等候。走到罗汉榻旁边,慧昱说:“这顿招待晚宴,让雨灵老和尚也参加吧。”慈辉说:“叫他参加干啥。”慧昱说:“同住一山,同为僧人,哪能老死不相往来?再说,他是从台湾回来的,一块儿吃个饭,也算咱们对他有所表示。”慈辉说:“好吧。多亏觉通不在山上,他要是在,绝对不会同意。”  二人就去了狮子洞。这老和尚正坐在洞口旁边的石台上吃东西,看见二人过来,他警觉地放下手里的面包,起身道:“要撵我下山是不是?你们休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芙蓉山!”慧昱笑着向他打个问讯:“放心吧雨老,我和知客师过来,是请你去芙蓉山庄一起吃饭,陪一陪外来客人。”雨灵听了这话大喜:“是吗?好,好!可惜我已经吃下一个面包了!”慈辉看见石台上有面包、凉拌豆腐皮和矿泉水,说:“嗬,伙食不错!”雨灵说:“在这山上,能买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大陆的面包不如台湾做得香。”慈辉说:“师父挺有钱嘛。”雨灵说:“钱没有多少,不过还能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  慧昱走进洞去看看,见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齐整整,床边有许多日用物品,和师父在这里住时大不相同。慈辉跟进来看看,回头对雨灵说:“你有钱,干脆住芙蓉山庄得了。”雨灵说:“我想过去,可人家不接待,说觉通有过交待,不让我在那里住。”  往半山走时,雨灵得知山上要打佛七,请莲宗高僧主持,他说:“以后你们组织个禅七,我来主持!”慧昱和慈辉都不吭声。雨灵接着向他们讲,跟他修禅才是正路子,许多人参“念佛是谁”,那其实是禅净双修,不纯粹的。只有参“拖死尸是谁”,才能得禅宗三昧。慈辉便反驳他,佛祖传下八万四千法门,只要真参实修,哪一个法门都会成功,不能厚此薄彼。老和尚说,法门是很多,可有快慢之分,顿渐之分,“拖死尸是谁”就是最好的话头!二人争了一路,也没争出高下。  到半山停车场不久,一辆蓝色捷达轿车到他们身边停下,在正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罗彩玉母子。慧昱和慈辉去把后门打开,恭恭敬敬搀出老和尚,然后双双向他顶礼。老和尚慈眉善目,笑着让他们起来。老和尚的侍者也提着包下来了,他十七八岁,憨厚可爱,罗彩玉叫他善缘。老和尚原地转动身体,看了一圈山景,说:“好道场,好道场。”  几个人领老和尚去芙蓉山庄,宋经理早已等在门口。把客人送进房间,正好孟悔从售票处下班回来,宋经理说:“小孟,你也跟我们一块吃吧。”孟悔点头答应:“好的。”  芙蓉山庄的雅间都带“云”字:飞云厅、流云厅、白云厅、彩云厅等等。宋经理带大家去流云厅坐下,等菜的空当,雨灵听说宗道老和尚来自河南,便说自己回大陆之后第一站就去了少林寺,因为那儿是禅宗初祖达摩修行之地。宗道老和尚问:“法兄修禅是吧?”雨灵说:“是呵,拖死尸拖了一辈子啦!”宗道笑一笑:“现在从台湾回来,要把死尸扔在芙蓉山?”雨灵说:“是。不过更重要的事情是,我要回来接续芙蓉山法脉。”宋经理听了这话,问道:“接续芙蓉山法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想吃这顿饭,就快回你的狮子洞!”雨灵见事态不妙,吧嗒几下嘴再不吭声。  菜一样一样上来了,又一盆端上来,女服务员热情洋溢地介绍说:“师父们,女士们,先生们,这道菜叫做‘芙蓉雪菇’,是用芙蓉山特有的山珍雪菇做的。这种雪菇,在春天、夏天、秋天都没有,只在冬天下了大雪它才生长,很难捡到,是芙蓉山一绝。据《芙蓉县志》记载,这种雪菇大滋大补,吃了它能强身健体,长生不老。”她一讲完,雨灵立即兴奋起来,说:“哈哈,我就想长生不老!”立即夹了一大筷子送进嘴里。蔺璞夹起一块看看,疑惑道:“下了大雪才生长?真的吗?”慧昱在一边只是笑。蔺璞问:“当家师你笑什么?”慧昱便讲了从秦老诌嘴里听到的雪菇传说。蔺璞说:“秦老诌捡了一辈子都没捡到,宋经理你是从哪里捡来的?”慈辉夹起一筷子瞅瞅,说:“我看就是一种普通蘑菇。”宋经理讪笑着道:“借雪菇的传说包装包装嘛,不然,芙蓉山庄哪有那么多的特色菜。”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作者:赵德发字体: 【大 中 小】  孟悔什么菜也不吃,一直坐在那里拨弄手机。短信发了一条又一条,她眉间的疙瘩也越聚越大。后来,她发过信后,再也等不来对方的回应,气得脸色煞白。宋经理一眼接一眼地瞥她,说:“小孟,你也吃点嘛。”孟悔这才心不在焉地夹一点蘑菇送进嘴里。  这时,慧昱向宗道老和尚讲起了佛七的安排:明天上午九点起七,七号下午解七,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请大师开示。接着,罗彩玉又汇报说,这一期佛七,共有五十一名莲友参加,男十九,女三十二,其中居士三十六名。她说,她和蔺璞今天晚上就住在庙里,按照这份名单分配好房间,明天让他们直接领钥匙就行了。众人听了,都点头说好。  吃过饭,众人把宗道送回房间,雨灵回狮子洞,慧昱、慈辉和罗彩玉母子回寺布置法堂为念佛堂。正忙着,慧昱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过一听,原来是孟悔。孟悔问:“慧昱,你从山庄回去,接没接到觉通的电话?”慧昱说:“没有。”孟悔立即骂了起来:“这个流氓,晚上他一直关机,不知又跟哪个女人混上了!”慧昱说:“你不要胡乱猜疑,也许他真是有事。”孟悔说:“你别说这话,我还不知道他?慧昱,我真后悔呵,真后悔呵!”说罢就挂了电话。慧昱拿着手机呆立片刻,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二天一大早,参加佛七的人陆续上山。他们报到时纷纷解囊,争着为佛七做贡献,有一百二百的,有三百四百的,有一位念佛多年的老头,还一下子掏了一千。他们到房间放下东西,套上缦衣,接着到法堂跪下虔诚念佛。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罗彩玉找到慧昱,说住持还没回来,你快代表他跟大家见个面,讲几句,慧昱便随她去了念佛堂。他向众人施礼,然后说:诸位同修,上午好!因为本寺住持觉通大和尚有事外出,还没赶回来,我先代表大和尚欢迎各位同修的到来,也祝愿各位同修通过参加这次佛七,积累净土资粮,求得功德圆满!接着,罗彩玉给莲友们讲了佛七纪律,一二三四,整整讲了十条。最后,她又宣读了值日表,让大家轮流帮厨,打扫卫生。  讲完快到九点,觉通还没回来。慧昱想,那海晏市离芙蓉山只有一百六十公里,开车用两个小时足够,这是怎么回事。他给觉通打电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对方关机。  但是时间到了,宗老也由慈辉陪着从半山上来。慧昱和罗彩玉、慈辉、一凡、达戒碰了个头,决定不等觉通,按时举行佛七。九点整,一凡指挥僧俗两众站好,带他们唱诵起来:《香赞》,《祝圣仪》,《弥陀经》,《往生咒》,《赞佛偈》,然后是五百声佛号,礼佛四十八拜。  接着,身穿大红袈裟的主七师宗老就讲了起来。他说,佛七,旨在专一念佛,贵在至诚、虔诚,专其心、摄其意。请参加佛七的专修莲友在七日之内,放下其它一切作务,不假他想。通过专精念佛,令心中佛号历历分明,不昏不散;务使二六时中,行住坐卧,洪名不断,心佛不离,最终达到心佛一如,一心不乱,实现真信、切愿、力行的高度统一,从而为往生极乐世界奠定坚实基础。整个开示过程中,他满面红光,底气十足,慑服力极强,有些莲友听一句就默念一声佛号。  起七仪式结束,慈辉陪宗老去芙蓉山庄用餐、歇息,其他人在寺里过堂。由于慧昱和罗彩玉母子指挥得当,斋堂里虽坐得满满当当,但秩序井然。  下午,觉通还没回来,还是关机。念佛堂里的佛号声声不断,客堂里的慧昱却如坐针毡。他想,觉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就决定打电话给郗化章试探一下消息。郗化章接了电话却说,觉通没事,只是手机丢了,联系不方便。刚才我还接到了他的电话,说还在海晏市,事情还没办完。听郗化章这么说,慧昱才稍稍放了心。但他又想,觉通在那里一直不回,到底在办什么事情?是不是像孟悔猜想的那样,跟哪个女人鬼混上啦?不过,照觉通的性情推断,他不管正做什么事情,手机丢了会马上买的,这一回是怎么啦?再说,这里正打着佛七,他这个住持老不回山怎么能行?  但佛七还要一丝不苟地操持。慧昱白天忙这忙那,晚上还到念佛堂和大众一起念佛,一直念到子夜。第二天凌晨,又早早起来与僧俗两众一起上殿。  上午,宗道老又来做了一次开示,做完便由侍者陪着回了芙蓉山庄。午后,慧昱正在寮房稍事歇息,罗彩玉母子突然在楼下喊他。他打开门到栏杆边问有什么事,罗彩玉说:刚才宗老打电话,让咱们一起下去一趟。慧昱答应一声,到一凡寮房交代了一下,便下楼去了。  到了芙蓉山庄,走到楼前,蔺璞忽然说:快看,小孟为什么哭?慧昱抬头看看,发现孟悔正站着二楼窗前,一边看着外面一边抹泪。他想,觉通两天没回就哭成这样,她也真是痴得可以。  进了118房间,三人发现,宗道老和尚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变成了金刚怒目。罗彩玉“噗通”一声跪下问:“师父,你怎么啦?弟子惹你生气啦?”老和尚说:“你知不知道,飞云寺住持觉通大和尚现在哪里?”没等罗彩玉开口,慧昱跪下说:“宗老,觉通在海晏市,因有事拖延,尚未回山。”宗老说:“有何事拖延?”慧昱说:“不知道。”宗老说:“你不知道,可社会上都知道!”说罢气得咻咻直喘,连声咳嗽。罗彩玉急忙爬起身来去给他捶背,边捶边问:“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老和尚说:“寺里没有电视吧?善缘,你说给他们听听!”  善缘便给他们讲,刚才方丈看电视,省台播了一条新闻,说海晏市刚破获了一个绑架案子。被绑者是位僧人,还是本省某寺住持,前天晚上去海晏市会女网友,不料被一帮人绑架。绑匪打电话给他父亲,索要赎金一百万元,他父亲就老老实实交了钱。哪知道绑匪拿到钱却不放人,父亲这才报警。就在绑匪准备撕票的时候,警方把他成功解救出来。善缘说,画面上的僧人面孔不清楚,但他的车牌看得清楚,正是怡春市的。怡春市只有一座佛寺,不是觉通又是谁?  罗彩玉母子都傻了。罗彩玉跺着脚说:“这个觉通,怎么行出这种事来!”蔺璞说:“是真的吗?我有朋友在海晏当警察,我打电话问问。”说着就掏出手机。慧昱说:“你不用问,这事一定错不了。觉通前天下午就告诉我,他要在海晏住一夜。”  宗老拍着沙发痛心疾首:“这是佛头着粪呀!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上住持!罗居士,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让我到这种污秽之地呢?我苦修莲宗六十年,眼看净土离我一天天近了,阿弥陀佛在向我微笑招手了,现在却一脚踩到了污泥坑里!我走,我得赶快离开这里!蔺先生,劳驾你开车送我回去好不好?”  罗彩玉又是“噗通”跪下,连连叩头:“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真不知道觉通是这种德性。看在几十位在家佛子的份儿上,请师父把佛七主完,以求圆满。”  老和尚说:“圆满?在这种地方能求得圆满吗?”  慧昱听了这话心中不满,跪下说:“宗老,飞云寺不只觉通一人,多数僧人还是严格持戒,一心向佛的。”  老和尚说:“这我相信。可住持代表着寺院形象,住持一身污秽,寺院自然臭名远扬,我真的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善缘,咱们走吧,蔺先生要是不愿送,咱们走下山去。”  蔺璞只好说:“好,我送,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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