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南京人,身材不算苗条,穿宽大的衣服,裹着花布头巾,眼睛不大,但有一股精气,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像飘然的齐豫或者更飘然的三毛。请她到客栈楼顶的露天餐厅喝茶聊天。气温舒适,比午后凉快,比半夜暖和。鲜花城堡和蓝色街巷全都归隐于夜色,城市呈现出另一种面貌,让人心平气和。聊天的话题来自彼此的旅行。发现说话也是用进废退的身体机能,几天少言寡语(根本没机会说中文,英语也很少讲)之后,竟变得吞吞吐吐,词不达意。于是两个人的聊天慢慢变成了她说我听。她说她开了一家网上商店,卖尼泊尔和印度的手工艺品。她来印度扫货。现在店铺交给妈妈打理。她说她在尼泊尔获得签证。签证时她把要去的30多个印度城市写在纸上给签证官看,就拿到了可居留三个月的签证。她说她和另外几个中国人一起坐长途大巴进入印度。那些人只住高级酒店,和她不是一路,随即分道扬镳。她说她有一次从印度小贩手里把多收的钱抢了回来。她说她在大学时学建筑。中国建筑永恒的主题是权利,而印度的则是爱情,比如泰姬陵。她说她真的被感动。她说印度女人每天起床后要先做6份早餐,第一份给神,第二份给牛,第三份给丈夫,第四份给家中老人,第五份给孩子,最后一份才是给自己。她说她喜欢摄影。所以每个城市都要留出一个清晨和一个黄昏拍片。那时可以看到阴影的明暗长短变化,仿佛它们也在呼吸。而午后光线剧烈,照片大多曝光过度。她说她刚去过一个北印城市,因为她崇拜的一个法国建筑师是那个城市的设计者。却大失所望,因为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牛。那不是印度。她说她以前工作时辛苦努力,每天加班,周末也不休息。她说为了省钱省时间,在印度旅行时,只买夜车的硬座票。她推荐泰姬陵旁的一座废城,说那里被废弃几百年,空旷的格局让每一张照片都有良好的层次和空间感觉。让我一定去看。她还推荐蓝城的几家煎蛋摊,说味道相当不错,而且价格便宜。……………………她一直地说,不喝茶地说,表达的欲望强烈而旺盛。送她回客栈休息时已过子夜。客栈上了锁,她大声地把门喊开。没留电话,没留Email,没留地址。只是两个在旅途中遇见的人,并不期望以后的再次相遇。就像与水相逢,瞬间接触,然后各自天涯。第五站:金色城市詹斯梅尔 一、沙漠 驼夫嘴中发出突突突的声响,接到指令的骆驼陡然抬起前腿,把我送上2米高的天空,感觉身体直直后仰,忙一曲身,抓紧手中缰绳。好在只一瞬间,骆驼的后腿随即蹬直。前后终于平稳,可左右仍旧摇晃不停。是在金城詹斯梅尔城外的塔尔(Thar)沙漠。沙漠骑行是这里最著名的旅行项目,80%到金城的旅行者都会参加。我的驼夫是个十四五岁的穆斯林男孩。白色长袍,衬托出肤色的黝黑。他说他叫阿里巴巴,见我不信,补充说,我的名字本来很长很长——说着还把手伸出很远,表示真的很长——外国人肯定记不住。我说,那直接叫你阿里,更好记。他说,没问题。阿里用嘴里的暗号指挥着骆驼在戈壁中缓步前行。突突突,突突突,像司机手握的方向盘或者驯兽员手里的皮鞭,准确控制骆驼的起步停车转向加速。我也试着模仿,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始终似是而非。呵呵,特特,咯咯,都不如阿里的快速有力。他骄傲地宣布,除了驼夫,就只有迈克尔杰克逊能发出同样的声音,你听,突突突,突突突,你学不会的。倒也是。我的耳力还无法灵敏到分辨阿里叫骆驼转身和叫骆驼停下之间的区别,于是知难而退地放弃了学习的努力。耳朵虽然不灵,但身体协调性却不赖,很快掌握了骆驼行进时晃动的节奏,也用相同的频率一颤一颠。刚学会走,就想要跑,这恐怕是人类天性。我问阿里,能不能快点?他说,当然。他发出加速的指令,骆驼果然步幅加大速度加快。我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马上跟上新的节奏。其实这只是骆驼在大踏步地走,并不算真正的奔跑,但即使如此,也要比普通人跑得快。呼呼风声从耳旁掠过,两边戈壁中的灌木躬身而退。很快超过前面闲庭信步的驼队。超过他们时,我朝他们挥手,看,我们在跑!当时的样子一定骄傲得像只晨起的公鸡。戈壁尽头是连绵沙丘。阿里指挥骆驼在一片空旷沙地停下。骆驼先跪下前腿,再把后腿卧在身后。我踏到沙堆上,隔着鞋,仍能感到沙的炽热。阿里说,这是看日落的地点,太阳落山后,会有人接你回去。说完他就骑上骆驼掉头去接其他游客。并不是想象中大漠落日的景象。太多游客,几乎一人一沙丘,都坐在高处,往本来就已通红的身上抹着防晒油,太多当地的孩子,女孩穿妖娆民族服饰,到每一个游客前跳舞讨赏;男孩提个小桶,里面装售卖的冰冻矿泉水和小袋薯条(这种食品在印度非常流行)。太多脚印,人的,骆驼的,杂沓在一起,把地夯得实在,不给流沙丝毫余地。只有簌簌跑动的蜥蜴留不下脚印,是真正踏沙无痕的高手。正琢磨着是否也该攻占某座沙丘,静待日落。就在这时,一匹浑身用蓝色几何图案纹饰的骆驼吸引去我的注意,比它更惹眼的,是它旁边的主人。他穿灰色长袍,脖子上裹着皱皱巴巴的脖套,头上戴着一顶完全扣不住脑袋的小帽。如果再长出一对尖耳,就和七龙珠里的短笛一模一样了。我朝短笛走去。开口问他,能不能带我去更远的地方看日落。怕他不懂,又用双手比划出波浪的形状,再指向远方。他马上明白,说,可以,不过……由于是卖方市场,我不占据价格主动,对他开出的离谱价格只能投降。这里想占用一些篇幅说一些关于自助旅行的事情。很多人一想到自助,就马上联想到吃苦。的确,我的旅行也会经常挤夜车,睡廉价旅店。但如果说自助就是吃苦,则显然以偏概全。自助旅行在我看来,应该是增加阅历的个性化体验。该吃苦的地方吃苦,该享受的时候也要充分享受。比如在米兰,我看过那个世界顶级劲旅的主场比赛。比如在维也纳,我会去金色大厅听一场未必能懂的音乐会。如果遇到世界独一无二的豪华酒店,我当然也不会错过。我把这样的旅行叫体验式旅行。即凡是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花再多钱我也不会吝啬,可一旦尝试就浅尝辄止,再好的酒店住第二晚也会让边际效益递减。体验式旅行关于风景金钱时间三者的逻辑关系是,首先要去看最好的风景,即所未见所未吃所未玩,在这样的前提下,花最少的钱与时间。这不同于中国大多数人的旅行观念,他们的观念又可进一步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种。第一种,穷家富路型,旅行时,吃必须饕餮,住必须五星,这种人和败家子是一丘之貉。而后一种则在最近几年开始流行,标榜自己花很少的钱走很多的地方,把省钱作为旅行目的。我觉得,旅行应该是美学建筑学历史学,而绝对不应该是经济学。如果把在巴黎转机就算去过巴黎,那我绕地球一圈,哪用得了3000美元?所以我不介意用超过预算很多的支出为另一段沙漠骑行买单,我知道路的前方有从未见过的风景,这就已足够。骆驼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快不起来。走了很久才逐渐淡出其他人的视线。极目而望,天地间只剩下接天连日的沙海和身后走来时留下的长串骆驼脚印。野风呼啸,和黄沙做着永恒的游戏。它把它们变大变小变漂亮变没有,在沙山上环绕出层层涟漪。天光逐渐黯淡,赤黄色的太阳给沙海覆上一层金。日落之后,视线不再有焦点,那远方的深邃似要把魂魄吸入,不敢再多看一眼。驼铃寂寞地响着,除了风声,再找不到其他应和。第五站:金色城市詹斯梅尔 二、价格 在印度,价格歧视的现象非常普遍。最明显的例子是泰姬陵的门票,印度人只要30卢比,而外国游客却要750卢比,平白涨了几十倍。政府尚且把宰客视做理所当然,那些只做游客生意的车老板、旅店老板、饭馆老板、纪念品商店老板更是把刀磨得豁亮,只等待宰羔羊。上行下效的结果就是让旅行者感觉草木皆兵,即使把眼镜擦得雪亮,仍旧防不胜防。所以在印度旅行,如果希望稍微挽回一点公平公正让自己心理平衡,就要竭尽所能地了解当地的物价标准,练就纯熟杀价技巧,并且,还要有一颗在被坑被骗后能迅速自疗的强韧心脏。从沙漠回金城的路上,和一个波兰女背包聊天。聊到沙漠骑行的费用。她说,她骑了一整天,包括早中两餐,一共400卢比。我马上感觉一阵郁闷的痛。自己只是傍晚骑了4个小时,连瓶水都没有,竟然比她多花了50卢比(还不包括另一段深入沙漠的骑行费用)。她继续说道,昨天遇到一个匈牙利背包客,那个傻瓜只是傍晚骑了4个小时,却花了600卢比。一阵开心,却仍不舒服。就像一个被砍头的犯人,临死前知道同案犯都是凌迟。晚上去一家网吧上网。之前问清价格。30卢比1小时。1个半小时后我掏出50卢比结账,等着老板找零。老板漠然说道,还差10卢比。以为他算错了。说,应该你找我,你看1小时30卢比,再加上半个小时的15,应该是45卢比。他继续漠然地说,第一个小时30卢比,之后按分钟算,每分钟一卢比。我马上来气。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把价格写在哪里?价目单呢?拿出来看!你说按分钟算就按分钟算?!他冷笑着说,哪里也没写,我说多少就多少,我是老板。然后又换回冷漠表情,这是印度,没人请你来。我火冒三丈。你让我瞧不起!你们印度人让我瞧不起!无所谓。他的表情和嘴里都是这么说的。我不气反笑。好,我给你。你们印度是不是有位大神,叫湿婆,听说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他会知道你的善行,将来会好好照顾你。不知他留在我身后的表情,是继续漠然无所谓,还是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羞赧和敬畏。第五站:金色城市詹斯梅尔 三、照片 金城的夜。我把相机镜头稍稍上抬与路面成仰角,把感光度调到最大值,并延长曝光时间至5秒。按下快门。“啪”的一声,那五秒之内流淌过的全部光影就被记录下来。磨平棱角的石板路,刚刚打烊的店铺,斑驳的城墙,往来的行人,都各自留影。或者始终凝固,或者一闪而过。一切都被城堡内的光线笼罩上一层橘红色的柔光。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对时光的雕琢与把握。这是我的方式。第五站:金色城市詹斯梅尔 四、客栈 梦见奶奶。她依旧是我小时候的模样。为我做饭,领我去南市食品街,又催我上学不要迟到。是一些并不连续的生活片断。已是一个月来第二次梦见奶奶,上次是在上海的和平饭店。是住在詹斯梅尔城堡内的苏佳(Surja)客栈。先说城堡。詹斯梅尔城堡建造于1156年,是印度最古老的城堡之一。通体用黄色砂岩打造,外立面呈现凹凸轮廓,是99座圆形堡垒。远远望去,就像沙漠中一顶金光璀璨的王冠,所以被叫做金城。城堡内的空间(包括方圆面积和上下高度)极为宽敞,据说有四分之一的詹斯梅尔人住在城堡之内。他们世代繁衍安居乐业。祖上为藩王服务,是花匠、工匠、士兵。现在为游客服务,把祖辈传下的基业变成一家家客栈、饭馆、旅社。再说客栈苏佳客栈的建造者说是偷工减料或者因地制宜地把宽厚城墙也充分利用。房子只盖三面,真是聪明的方法。客房窗户全都开凿于城墙之上,面向东方,有很好的日出景观,是名副其实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于是世界游客趋之苦鹜。客栈上下三层。楼顶处和城堡的防御工事连成一体,是99座堡垒之一。客栈老板把这里改造成露天餐厅,视野自然更加好,可以把整个城市纳入眼底。夜晚,金城繁华耀眼,这与许多一入夜就变得死寂的印度城市相比,让人感觉生机无限。客栈老板别出心裁地撤掉餐厅椅子而换成一张张舒适大床。铺厚厚海绵垫子,随意摆放几个枕头。可坐可躺,随客人所想。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抬头满天星辰,低头万家灯火。夜风轻拂,卷来几粒细纱。夜色如水,寂静得仿佛能听到月亮和星星的谈话。当我自以为能听到他们之间谈话的时候,其实已经睡着了。梦很短,后来知道那只是等菜时的一会儿工夫。又觉得很长,很多事重重叠叠地发生。是伙计把我叫醒,说,先生,菜已做好,不吃很快就会凉。哦,知道了。却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仍旧回忆着刚才的梦。一直等待的梦,没想到发生在金城的夜晚。是,我知道在我的旅途中,一定会梦见奶奶,但是却不确定是哪一天的哪个梦。这不是故弄玄虚的说辞。发现这个规律是在拉萨的东措青年旅馆。那晚我也梦见奶奶。醒来后,突然联想到之前在丽江,在法国,在希腊,在任何一次旅途中都曾有过类似的梦境,是和奶奶在一起。把许多巧合串联,然后兴奋地发现,在梦中与奶奶相见已成为旅途中的必然。也曾经想用符合科学的逻辑解释这一现象。旅途生涯往往艰辛疲惫,身体在不由大脑支配的时段——比如睡眠时——会本能唤醒意识深处让它感到温暖安全的记忆片断,这些记忆片断反射至神经末梢,激发一部分脑细胞处于“觉醒状态”,因而形成有主题的梦。而对我而言,主题就是奶奶。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我是她最后一个孙子。奶奶对我宠爱有加,把晚年几乎全部的爱都不求回报地赠予我。她虽只是一个平凡妇女,却拥有许多光辉品格。小时候我是她身后的影子,长大后奶奶的言行也一直影响着我。奶奶乐于助人。当知道有的街坊生活困难,逢年过节,总会多做出一碗饺子或面条,热乎乎地给人家端去。奶奶乐观。赵丽蓉是她的偶像。奶奶总说,做人,就要像赵丽蓉一样,一辈子乐乐呵呵,什么别扭都没有。奶奶手巧。家里的被面都是她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剪成菱形一点一点拼成。她还很懂配色,或者全素,或者鲜艳缤纷。那简直就是民间艺术品。奶奶管理能力强。把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奶奶把钱看得淡。她喜欢打麻将,却从不计较输赢。奶奶机智。一次发现屋子里进来个小偷,马上喊我父亲的名字,摆出空城计,把小偷吓跑。奶奶爱美。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用篦子仔细梳理头发。80多岁时仍旧满头乌发。她还喜欢把花瓣碾碎涂在指甲上,会红好几个月。奶奶信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为观音上三炷香。上香的时候会跪在菩萨前虔诚祷告,保佑我的老头在阴间别受苦,保佑我的孙男弟女平平安安。奶奶活到老学到老。她一生最大遗憾是年轻时没上过私塾。最羡慕邻居家张奶奶可以戴上老花镜自己看报纸。记得一次我在家中写作业,奶奶让我教她写字。当她用铅笔在废报纸的白边上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不懂事的我却说她写得难看,还倒差笔。……………………奶奶在我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六月去世。享年88岁。她去世的前两年,已病魔缠身卧床不起。后来病情持续恶化,几乎完全失忆。虽然我的父亲母亲伯父姑姑个个极尽孝道,为她熬夜守床,端屎端尿,可奶奶却把他们都看成恶人,又打又骂。她惟一不曾打骂的人就是我,这个她宠爱了20多年的孙子,这个她从没想过要任何回报的孙子。我送给她的最后礼物是88枝红玫瑰。挽联上只有5个字:奶奶,我爱你。奶奶去世已6年。我对她的思念却从不曾消减。去他妈的科学逻辑,我只相信奶奶从没有离开过我,一直保佑着我,不离不弃。如果这些关于印度的文字能够再次集结出版,我会在扉页上写下:这本书仍旧送给我的奶奶,马玉兰她在我孤独的旅行中时刻与我同行当您在天堂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三个字时,希望您能惊讶地笑出声来。第五站:金色城市詹斯梅尔 五、金城 金城夜晚的满目光明让我觉得这是一座充满生机的城市。光明是文明的体现,而文明又以经济繁荣作为基础。究竟是什么机缘把曾经的沙漠荒村变成现在的富庶绿洲?翻一翻地图,扒一扒历史,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关于金城何以荣耀的线索。金城的地理位置正是古代印度通往中亚各国交通动脉的关键,各国商队都把这里作为长途跋涉中的重要驿站。于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们纷纷在詹斯梅尔买房置地,修建会馆行宫,又派人凿挖水井从沙漠地下汲水,并建造一个人工湖泊蓄水,以备大旱之年使用。人来了,水流了,沙漠中的生活和生产活动才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又经过几个世纪规模化批量化的房屋生产,人口制造,就有了金城今时今日的规模。后来随着生产力大幅提升,海运贸易蓬勃发展绵延的驼队逐渐被远航的船舰取代。由此詹斯梅尔日益萧条,而拥有众多天然良港的孟买成为印度的新经济中心。直到20世纪50年代,事情又一次发生转折。印巴分治后,詹斯梅尔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印度境内距离巴基斯坦最近的城市——而重要。印度政府在城市周边修筑大量军事基地。为确保军资畅通,又用几条高等级公路把詹斯梅尔和印北其他几个重要城市连接。后来仗虽然打了,可战场却是在更北的克什米尔地区,硝烟始终没有弥漫到詹斯梅尔。道路畅通,古迹众多,又有安全保障,世界各地的游客便把詹斯梅尔看做印度旅行的又一乐土。于是,军事支持和旅游开发让金城再度繁荣。詹斯梅尔最具特色的古迹是7座耆那教庙宇。庙都不大,占地不过百来平米。中央竖一石塔,塔身神佛满天。也用黄色砂岩筑建,通体散发淡金色光芒。石塔内供奉耆那教创始人大雄的神像。前来拜佛的教徒络绎不绝,进门时总会轻触一下门框,是在告诉耆那教的始祖大雄,我来了。7座庙宇的开放时间各不相同,如果想一个不落地参观,还要事先制定出时间表。好在各处庙宇都在城堡内部,之间步行几分钟即可到达。不过各处格局规模雷同,选择一两处有代表性的参观就不会有遗憾。耆那教与佛教起源于同一时代。一个婆罗门教(后来的印度教)盛行的时代,一个提倡种姓划分的时代,一个祭司可以决定一切的时代。耆那教创始人大雄来自被压迫阶级,他反对种姓制度,反对祭司杀生,提倡众生平等。其实任何宗教的起源都是因为新兴阶级无法忍受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于是自立门户。这是上层建筑在寻求与崭新生产力进行对接。一般来说,新阶级的意志理想与信念会受到同一阶级人群的支持拥护与追捧。虽然耆那教始终不是印度主流宗教,但由于印度人口基数足够庞大,至今也拥有超过500万的信众。耆那教把天地之间划分为三界。众生在三界中轮回受苦。只有通过刻苦修行才能达到清净圆满的状态,进而脱离轮回之苦。耆那教修行的方法可以总结为五戒三宝。五戒是不杀生、不说谎、不盗、不淫、无所有。不杀生,不能伤害一切生物,包括植物(吃什么,石头?)。不说谎,否则烂舌头。不盗,今世偷盗,来世变畜生。不淫,严格禁欲。无所有,这一点做得更彻底。认为连衣服都不该拥有。要终生裸体修行。三宝是正智、正信、正行。正智,能正确理解教义。正信,坚持自己信仰的正确性,不能叛教。正行,用正确的行动(五戒)严格要求自己。五戒三宝保证了教徒信仰的纯洁性,并且让他们能够按照教义约束自己的言行。后来耆那教一度分裂。苦修的方式被逐渐废弃,大多数教徒都穿上衣裳(仍有极少数裸体修行者,在我后来的旅行中曾多次遇到)。再后来耆那教成为有钱无权者信奉的宗教,这解释了在詹斯梅尔这座靠商贸驿站起家的城市,耆那教为什么会如此流行。19世纪初,詹斯梅尔城外住着一户叫做帕特瓦(Patwa)的名门望族。一家兄弟五个,都信奉耆那教。帕特瓦家做宝石生意,发达后就按照当地商人住宅的最高标准将老宅翻新。他们没有想到,正是这次例行的翻新让新家帕特瓦哈维里(Patwa-ki-Haveli)成为日后詹斯梅尔最主要的名胜古迹之一。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印度,房子自然也不能盖得随心所欲,必须要和主人身份匹配。最高等级是藩王城堡(Fort),有高墙堡垒,石门宝殿,夸张的还会有护城河(如阿格拉堡)。其次是王公贵族的住所,叫做维拉(Vilas)或者玛哈(Mahal)。一般围绕城堡而建,虽然也精工细刻,气势上却比藩王城堡矮了几截。第三等级就是富商的哈维里,这一词汇源自古代波斯(今伊朗)翻译过来就是豪宅。豪宅们的地理位置都一般,有的就建在寻常街道两边。规模也都不大,毕竟不敢僭越皇亲国戚。于是那些有钱的主人们只能关起门来做文章,内部雕刻装饰无所不用其极。这很像中国江南的私家园林,外面看隐山藏水,可一墙之后却自有隽永风流别样洞天。帕特瓦哈维里分左右两进,中间通过高悬的空中走廊连接。走进豪宅内院,正中是方形天井,南北西东厢房无数,各处雕饰精美繁杂,贪心的主人不放过任何可以雕琢的局部和缝隙。阳光四面八方射入,各处雕刻呈现斑驳倒影,仿若天堂美景。但再精美的雕刻看久了看多了也会烦腻,而且空间实在促狭逼仄。爬到楼顶,发现视野再次开阔起来。远方的城堡的确如一顶巨大皇冠覆于天地间。可更耀眼的竟然是脚下起伏错落的百姓民宅。也都是用黄色砂岩建造,这比之粉城的行政命令,蓝城的人工粉刷,更要质朴厚重,也更加浑然天成。其实,一点点黄加一点点阳光,照样可以璀璨耀眼。这应该是关于金城名称更恰当的解释吧。第六站:鼠城比卡涅尔 一、鼠庙 是好莱坞恐怖片的经典场景。阴沟中翻涌出无数老鼠,个个目露凶光,仿佛千万盏寒星。它们像蝗虫一样踩过那个倒霉女人(通常是长得漂亮死得早的花瓶)。她的凄厉惨叫,让银幕前的每个观众都感同身受毛骨悚然。突然,一只毛发坚硬的老鼠正好钻进她张成“O”型的嘴里,还调皮地扭一下屁股。女人的嘴裹着老鼠的肥硕躯干,肿胀得像欲爆的手雷,随时随刻血肉模糊。不一会儿嘴边只剩一截长长的尾巴。是女演员抽搐狰狞的面部肌肉特写。导演将画面隐黑。画外音仍旧不依不饶,倏地一声,告诉观众老鼠已连根没入。电影中万鼠攒动的场面是由电脑合成。导演应该不知这个世界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的电影拍得更加真实恐怖。是在印度北部的老鼠神庙。相传14世纪时,湿婆派遣女神多迦(Durga)到人间救助贫疾。女神化身法力强大的女祭司,有点类似《封神榜》中下山给人看病的姜子牙。一天,一个说书人抱着死去的儿子找到女祭司。说书人对女神说道,我深爱我的儿子,求求你,把他救活。女祭司找到死神雅玛(Yama)帮忙。冷漠的死神只用一个白眼就拒绝了女祭司的请求。女祭司为了抗议雅玛对亡灵的控制,把所有说书人死后的灵魂都暂时寄存于老鼠体内,等老鼠死后,那些附体的灵魂依旧可以转世做人。如此,那些逝者的灵魂就不用到阴间被死神折磨。为了不让亲人们的魂魄东躲西藏四处游荡,说书人的后代就为这些被附体的神鼠修建了这座神庙。他们相信寺院内奔跑的老鼠即是他们逝去的亲人。他们也相信自己死后会化身老鼠到这座神庙报到。是从比卡涅尔到老鼠神庙的长途汽车。几十公里路途,要开行40分钟。车上坐满朝圣信徒,也有几个像我一样的背包客。车票多少钱?我问售票员。他看了我一眼。零点几秒之后说,20卢比。汽车终点是一个普通印度村庄。几个杂货铺几个油炸店构成村庄主干。跟着人流不多久就走到老鼠神庙。从外面看庙宇异常洁净,也无异味。银色大门刻满动植物图案。其中一幅是鸽鼠争食的合影。不收门票。但是必须脱鞋进入。国外游客大多把鞋脱在庙外,而当地人把鞋放在门里。进入正门。门后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铺黑白相间的大理石方砖。头顶有张密网,除了阳光,什么都透不进来。正前方是主庙,进堂很深。左边空地上摆着几个搪瓷盆,盛满水或者牛奶。饮水区后是食堂,一个小工正用一鼎大锅熬煮着什么。几个穿鲜艳纱丽的妇女在一边闲聊。穿白衣的教士光脚躺在庙前台阶上睡觉。一个男孩站在墙边,像是在追打什么。而我观察这一切的位置是空地正中有阳光直射的地方。上面的描述中,我有意忽略了它们,那些神庙的真正主人。目的是要做个比较。没它们时我所见只是一座普通印度神庙。添上它们之后(对印度教信徒来说,也仍旧是普通神庙),那一份视觉和听觉上的感官冲击绝对要比坐在影院看任何一部恐怖大片都要来得真实刺激。天空的密网是为了不让嗜鼠的飞禽伤害它们。失去天敌的老鼠们再也不用畏首畏尾,而是甩着——不是夹着——长长的尾巴窜来窜去。那句用来形容人鼠关系的著名成语到了这里就不得不改为——老鼠过街,人人让路。环顾四周,能看到的老鼠至少也有四五百只。现在是白天,在外面逡巡的毕竟还是少数。有的在水盆奶盆边贪婪吸吮。有的挂在雕花铁门上悠然睡觉。有的和从庙门飞进来的鸽子争夺地上米食——一个是不太凶猛的飞禽,一个是小了N号的走兽,各占胜场,互有胜负。我和另外几个背包客只敢站在太阳底下,鼠兄鼠弟们显然不高兴在有阳光的鬼地方出没。兴许它们还会小声议论,看太阳下那几个人,胆小如鼠。跟我们这些背包客对比,印度人显然是真心地把老鼠当成亲人看待。食堂里的小工在给老鼠熬粥。另一个工人搬来一颗千疮百孔的树根,小老鼠们快乐地从树洞里钻来钻去,是名副其实的迪斯尼乐园。妇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往地上抛撒今年刚丰收的稻谷。白衣教士脚边的两只老鼠打架打得站了起来。墙边的男孩正和一只老鼠捉迷藏,还不时用小手去摸那个毫无惧色的宠物。感谢我的相机,它有足够长的镜头,可以从很远地方对准那些灰色聚焦。感谢从沙漠归来后就一直没换的袜子,走出这里后就可以直接脱掉扔掉。还要感谢比卡涅尔的银行比瑜伽呼吸还慢的工作效率,把我吃早点的时间挤掉。在当地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果在老鼠神庙中不小心被老鼠踩到,会带来一天好运。如果能看到白色的鼠王,则更是鸿运齐天。我把镜头拉到最远,仔仔细细搜索,却始终没见鼠王的庐山真面。不过这事容易想通。既然是鼠王,肯定架子大,哪肯轻易出洞。或者按照习性,只在黑夜出宫微服私访一下。当然,我是没胆半夜故地重游,如果真在惨白的月光下看到它老人家那一身傲然坚挺的白毛,即使不吓死也得吓成残废。既然来了,神庙的正殿总是要进的。终于鼓足勇气走进通往正殿的走廊。走廊又窄又黑,双目近乎失明,耳朵却灵敏起来,像蝙蝠的触角指挥身体小心地不去触碰黑暗中那些睡着喝着吃着的生物。是一场地道战里的地雷战,步步为营又惊心动魄。向前走了十来步,眼睛终于适应微弱光线,看清正中有一尊象鼻神神像(不知为何是他而不是女神多迦)。神像旁摆满信徒供奉的绫罗绸缎鲜花米黍。看到几只硕大黑毛老鼠正蹲在贡品篮中咀嚼鲜花。其中一只用寒星一样的凛冽目光瞟了我一眼。就在此时,突然感觉脚面上正有什么东西悄然爬过……回忆就此中断。我的画面也不得不隐黑。这座神庙对我触动实在太大,必须说点什么总结自己感受。我的结论有关信仰。老鼠,在世界绝大多数地方的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一种传播疾病制造恐怖的生物,可偏偏在印度,在老鼠神庙,它们却被当成家人朋友。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人们根据不同信仰对这个世界作出不同解读。就像小孩用手中彩色的画笔,无知无畏地把世界涂抹得异彩纷呈。这无关对错,美丑,善恶。正如有时黄金是屎,当穿越沙漠只需一瓶水时;有时屎又是黄金,当农夫急需用它灌溉田园。多元意识影响多元世界,多元世界又反向造就多元生活。而旅行,正是提供了进入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第六站:鼠城比卡涅尔 二、池塘 是从老鼠神庙返回比卡涅尔的汽车。车上拥挤照旧。坐我旁边的是个印度女孩,不知为何她把我的腿看成脚架,理所当然地把双脚搁在我腿上,让我一阵紧张得不舒服。一个男人把手机的MP3开成功放。音质恶劣的舞曲在车厢内回荡。那些刚和老鼠亲密接触心中幸福满溢的印度教徒似乎都陶醉于此,纷纷投向那小伙以感激目光。感谢你,让旅途始终充满欢乐!显然那目光又激励了小伙,终于把音量开到最大。司机也按捺不住,用他的惟一乐器——汽车喇叭——跟印度舞曲的节拍应和。一阵长鸣后,是一连串轻快的敲击。嘀——啪啪啪,嘀——啪啪啪,嘀——车上的乘客更加兴奋,感觉身边女孩的身体本能地跃跃欲试,振振欲舞。我望向车外。飞扬沙土夹杂各种古怪气味。神牛在光秃的老树下挥舞着尾巴驱赶无处不在的苍蝇。售票员过来卖票。去比卡涅尔,说着递给他一张20卢比的钞票。哦,10卢比就够了,又把零钱找给我。感觉胸腔中一阵熔岩翻滚。是,我无法对他发火,无法对一个只按正常票价卖票给我的售票员发火。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距离,票价却差了一倍。我发不出火。我面无表情。想起斯里兰卡那个弄脏我衣裤的莲花池塘。印度就像那个池塘吧。她的美丽景致是吸引我到此的蓝莲花。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印度人,就像池水中的污泥,避不开又甩不掉。我恨恨地想。第一站:爱城阿格拉 一、骄傲 从泰姬陵到加尔各答是横跨印北的长线火车。从比卡涅尔到加尔各答,全程一天一夜。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是其中一站,这一段夕发朝至。火车一路在沙漠的孤星残月下开开停停,即使是小站,也会有很多人上上下下,扛着举着抬着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印度的铁路线应该是世界最繁忙的铁路网络之一,承载了那么多人的日夜迁徙。由于看不到他们脸上的兴奋,所以我知道没有人是去旅行。风卷狂沙,把车窗打得啪啪地响。即使把车窗关紧锁严,沙子仍旧像发了情的蚯蚓,寻找任何微小缝隙进入。车厢内空气混浊,掺点水就能和泥,每一口呼吸都像吃进一只没洗干净的牡蛎。不一会儿,铺位上就落满一层黄沙,抹上几把,都能堆起一座城堡。神经一直在和上下旅客制造的喧闹过招,始终无法睡熟。头晕脑涨时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是乘务员,他说,喂!你!阿格拉!到站了!下车!望一眼窗外,已是黎明时分,天像浸过水的白纸,是有点潮湿的灰。火车进站时就已把睡袋塞进背包,把背包上肩,只等停稳后去拥抱崭新一天。我的卧铺位置紧靠车门,之间隔着厕所。自然以为会第一个下车,可显然我又错了。一个厕所的距离,竟然花了上两次厕所的时间。刚一起身,就发现通道已被堵死。上下车的人都来势凶猛,像橄榄球比赛群情激昂的开场。他们把自己的包裹既当成盾牌也当成武器。总之,谁厉害谁得逞,谁都没有好脸色,谁看上去都像罩着一层黑灰。我被夹在中间只能随波逐流,进两步退一步。究竟还是下车人更厉害一些,竟然在火车再次开动前把我成功挤下火车。这并不是客流高峰时日。若赶上宗教节日,按照习惯印度人会集体赶往某个圣地朝拜,那可是上亿人的转移,踩死一两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不是危言耸听。如果碰上印度的盛大节日,最好不要搭乘火车旅行。找到的客栈在泰姬陵旁边,同样是背包客聚集区,叫做山地客栈(ShantiLodge),被LP隆重推荐,因为顶层的露台可以免费观赏世界第七大奇迹。热水澡洗掉一身霉气。余热未消,只穿一件T恤,也不觉得冷。上楼时看到布告栏上说这家客栈提供洗衣服务,就把所有脏衣服都交给洗衣房。山地客栈的顶层露台也意料之中地被改造成露天餐厅。景观的确独一无二。即使身处闹市,仍能感受到不远处那纯白建筑所笼罩的庄严与静谧。几只大猴在近处的房顶瓦片上飞檐走壁,几只小猴在拣食游客丢掉的垃圾。冷空气依旧在清晨的阿格拉四处流窜。刚才的余热消失殆尽。马上知道失策,所有的衣服都已拿去洗。只能通过运动暂时取暖,我跳着高,跺着脚,转着圈。看着胳膊上毛孔一个个闭合然后凸起,鸡皮疙瘩撒落一地。一个外国老太太看出我的狼狈。了解剧情后,她说,前几天她去洗了一条白裤子,转天取时就变成灰的。我马上忘了冷,飞身跳楼再次出现在洗衣房门口,可小工早已利落地把我的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要去的地方是阿格拉城外40公里的废城法塔赫布尔·西格里(FatepurSikri)。叫废城是因为那里曾繁盛一时,却在其后的400多年中一直沉寂,可以看成是印度的庞贝。背包客栈在阿格拉城东,而去废城的长途车站却在城西。比较了各种交通工具的性价比,发现租自行车最划算。背包客聚居区的优势马上显现。不用人找车,车子会来主动找你。可惜山地客栈没有山地自行车。都是那种28型,中间架一根横梁。它虽不时尚,却很好骑,毕竟轮子大,蹬一脚走好远。泰姬陵周边道路状况良好。全新的柏油公路,中间还有隔离墙。车也不多,即使撒把骑也不用担心撞到别人或者被撞。进入老城区后,道路立竿见影地狭窄起来,路面也起哄式地开始凹凸不平。毕竟我是拥有超过20年驾龄的老司机,仍能在摊点里弄间自由驰骋。也学着当地人大声吆喝,却不是喊:给我让开,而是对每一个挡路者说,那嘛stay(印度语的你好)!然后,就总能看到一张友善笑脸。我发现有的笑脸中闪过一丝疑惑和好奇,为什么一个外国人可以把自行车骑得像印度人一样熟练自如?他们应该不知道,他们可爱的祖国有一个同样爱骑自行车的邻居。车更被我骑得炫耀式的快。我想我的骄傲,你看得到。第一站:爱城阿格拉 二、种姓 有时,我会一言不发,完全失去讲话兴致。又有时,会滔滔不绝如同一台讲话机器。这显然与对谁讲有关。尼泰什(Nitesh)是我想与之交谈的印度青年。他能讲流利英语,有迥异于多数印度人的优雅举止和俊郎外表。更重要的是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自信与乐观,感觉似曾相识,属于旅行者的气质。认识他是在去废城的长途车上。他说他有多重身份,新德里一所大学的法语系学生,一家旅行社的资深导游。当然不出所料,他还酷爱旅行,曾一个人背包走遍印度。去废城是为了收集毕业论文的第一手材料,已是第三次去那里。他说毕业后要去法国里昂继续攻读硕士课程。我说,曾去过那个城市两次。他睁大眼睛说,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去过里昂的人,然后马上把话题从学业转到旅行,追问那个城市风景如何。在背包客看来,行万里路永远比读万卷书重要得多。听我讲完里昂。他觉得应该礼尚往来,于是主动参谋起我的印度行程。嗯,你的路线选的不错,他点头说道。拉贾斯坦邦最重要的城市你都已去。粉城,蓝城,金城,是印度过去的辉煌和荣耀。后边的旅行中,你还应该去卡拉朱侯看性爱神庙,去瓦格那西观恒河晨浴。中印的石头城韩皮和软件硅谷邦加罗尔不应错过。还有南印度的马杜莱神庙和克拉拉邦,后者曾被国家地理评为人生必去50地之一。那加尔各答和孟买如何?印度最大的两个城市,我虔诚地问。都被殖民太久,已经很不印度。不过该去加尔各答探望特蕾萨修女,如果你愿意,还可到她创办的收容站做一日义工,帮助那些残疾的衰老的垂死的人,将会让你的旅行有更大收获。之后的话题围绕中印之间的比较。信息产业,环境污染问题,人口政策……尼泰什有很好口才,有国际化视野,并且评述客观。话题再次回到印度是因为我有许多关于种姓制度的疑问,希望他能给出一份标准答案。他点了一下头,露出一个“我知道你会问这个”的表情,然后拿出纸笔,边写边画边讲。看来这显然是个复杂问题。种姓制度根据印度教徒的出身不同把他们划分成四个等级。划分依据是印度教典籍《吠陀经》中的原人歌(Purusa)。原人即是梵天创造的第一个人。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种姓制度,并在其下引出四条分支,又用简单线条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旁边标注“原人”。原人的嘴变成第一等级婆罗门。他们是祭司,有智慧。原人的手变成第二等级刹帝利。他们是战士(包括国王),有武器。原人的腿变成第三等级吠舍。他们是商人,有金钱。原人的脚变成第四等级首陀罗。他们是工人,有力气。还有一种人在四个等级之外,被叫做贱民。他们是奴隶,一无所有。在印度,人的社会属性并不由经济或者政治地位决定,而是由他们出身种姓所对应的礼仪地位决定。你看,祭司是嘴,国王是手。嘴控制手,前者地位高于后者。国王遇到军事征伐之类的大事都要请婆罗门祭司占卜吉凶。礼仪地位还表现在不同种姓之间不通婚不共食,同时礼仪地位也规定姓氏,职业,这些都无法变更。任何改变自身种姓的努力都是徒劳。会被同种人视作异类,被上一种人视为污染。大多数印度教徒认可种姓划分,把自己看作工蚁或者兵蚁,完成不同的社会分工。又由于社会分工的持续固定,让特定基因可以世代累积并得到强化。结果强者愈强。比如在今日印度商界,呼风唤雨的都是吠舍的后代。而印度软件工业的繁荣正是婆罗门们立下的汗马之功——他们知识丰富并且擅于思考。这从一定程度反向强化了种姓制度的合理性。严密而复杂的种姓制度保证了教徒终身沿着特定轨迹生老病死,这种无为无求的人生观让他们普遍认为宗教大于政治,灵魂高于肉体,来世好过今生。虽然印度向来多灾多难,被侵略者占领国土,掠夺财富,焚烧庙宇,屠戮人民。但却没有人能改变印度教信仰。国家亡而印度教不亡。印度教不亡则民族不亡。种姓制度令印度教信仰根深蒂固,而宗教所形成的强大凝聚力和影响力是印度屡被征服却从未被同化的重要原因。今天看来,印度文明不但没有衰亡,相反仍在持续发力,并迅速在亚洲崛起。汽车抵达终点,发现一个小时在聊天中过得飞快。买完门票即和尼泰什告别。喜欢独自行走,这仍旧是背包客的习惯。第一站:爱城阿格拉 三、迁都 他是一位伟大国王。他在很多方面堪称伟大。他打败强大敌人,他建造宏伟王宫,他把国家治理得欣欣向荣。他还通艺术,懂音律。他文韬武略经天纬地,他像狮子王一样傲视天下。除了……除了一件事,他还始终无法通达伟大。虽然老婆不少,却没有一个争气——狮子王始终没有小辛巴。这对一国之君来说,实在是比攻城掠地,修楼建塔都重要得多的大事。否则再多的伟大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日夜耕耘于不同田地,却始终不见开花结果。他日思夜想愁容满面,直到……直到一天,他身边的一个谋士进谏,大王,我听说国都阿格拉(当时的首都在阿格拉而不是德里)以西40公里处有一座砂石山。山中有位穆斯林圣人,听说此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一副仙风道骨。何不让圣人为陛下占星卜卦测算一下众夫人何时能续传薪火。心如火燎的国王已等不得再去传召。圣人见国王亲身前来,深为感动,于是施展浑身本领,大办法事。一年之后,国王一妻果然得子。为感激圣人送子之恩,国王命人在砂石山巅修建一座清真寺。清真寺不日竣工,国王又亲来剪彩揭幕。国王站在清真寺石阶上俯瞰天下,俊朗清奇一派良辰美景。想此处必有天佑。又请来堪舆大师测算风水。大师们摸透国王心思,更把这座矮山吹捧成天上人间。迁都,这个想法令国王着魔,早就习惯伟大的他认为这件事也必将伟大。于是,圣人的清真寺旁出现了一座崭新王宫。可国王的乔迁之喜并没延续多久,他发现新王宫所在的石山地处沙漠腹地,所谓风水,却只有风而没有水。熬了14年,国王终于重新打点行装,黯然离场,只留下一座空城。由于废城保存得当,现已跻身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每天都有大量如我一样的旅游者穿梭往来。第一站:爱城阿格拉 四、融合 那位伟大的国王叫做阿克巴,是莫卧儿王朝的第三任统治者。阿克巴,一生中大力倡导宗教融合,曾为宗教融合做过3件事。第一件,作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国王,他娶了读《古兰经》长大的穆斯林美女,同时还娶了读《吠陀经》长大的印度美女和读《圣经》长大的西方美女。第二件,建筑是宗教的载体,在他主持兴建的清真寺里,可以看到许多印度教特有的大象图案花纹。而在皇宫中最具特色的一座印度教塔楼(潘其玛哈宫)中,又以具有伊斯兰教寓意的浮雕装饰。第三件,为了把宗教融合做得更加彻底,他博采众家宗教之长,创立了一种独立意识形态。他说,一切宗教都有光,而光总是带有或多或少的阴影。他把自己创造的宗教叫做神一教。他认为这是天下惟一没有阴影的宗教。虽然神一教没有最终流行,但是阿克巴对宗教的宽容态度影响了他后世的统治者,并进一步促进了伊斯兰教和印度教的融合。作为印度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宗教融合的改革者和创新者,阿克巴能够跳出自身阶级局限,以更广阔的视角体察世界,这种魄力已足够担当伟大二字。并且在当时,通过宗教融合政策的贯彻,及时避免了许多一触即发的宗教仇杀。废城建筑群落由清真寺和旧皇宫两部分组成。清真寺正门高达54米,直到现在,这也是亚洲最大的穹顶拱门,不是之一。大门后是一座四方露天庭院,有回廊环绕。节假日高峰时段会有多达1万名穆斯林聚集在这里同时面朝麦加方向匍匐礼拜。庭院中央有水池。这是清真寺建筑的经典装饰。伊斯兰教兴起于阿拉伯民族,阿拉伯民族起源于沙漠,水的意义不言而喻。傍水而建的是一座乳白色主寺。寺内正中安放送子圣人的棺柩。进门时会有寺工为每个参观者戴上一顶穆斯林小帽,以示对圣人信仰的尊重。寺内光线晦暗,只从窗棂的栅格处钻进一些细碎光影。有妇女在石棺前默默祷告,念完祷词即把一面四方绸锦盖在石棺之上。她应是来求子的。钻进来的阳光显然无法驱散她脸上的愁云,不过至少,在今后一段时间,她心中会有希望。比起清真寺的巨石拱门,旧皇宫的入口则逼仄得多。断壁残垣把视线挡隔,以为废城只剩下废墟。再往里走,发现残破的只是门口处的屏风,之后的天地马上像一座庞大的建筑博物馆吸引我的全部感官去注意。果然如蓝城遇到的中国女孩所形容,“那里废弃了几百年,空旷的格局让每一张照片都有良好的层次和空间感觉。”到处是造型百态的亭台,精纹细饰的楼阁,它们以永恒的凝固和日的阴晴、月的圆缺互相打磨。游人不多。只看到几个花匠石匠正修修剪剪敲敲打打。已很难感应几百年前的杂沓身影,鼓乐喧哗,骏马嘶鸣。找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或者听,在这样的时候,时光有了痕迹,建筑也有了呼吸。潘其玛哈(Panchmahal)宫无疑是旧皇宫中最华彩的建筑,是为那第一个替国王传宗接代的印度教皇妃而建。上下五层,轮廓是上窄下宽的等边梯形。共用176根石柱支撑。最下一层84根,逐层递减。最上一层只用4根支撑起一个白色小亭。导游手册中介绍,每到夏日傍晚,国王喜欢坐在顶层的小亭下仰望夜空。不知他是否在和先祖们对话。如果是,他该可以好好地汇报工作了。第一站:爱城阿格拉 五、陵墓 爷爷是雄狮,孙子也必然强壮。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代继承人沙杰汗巩固并扩大着祖先的基业。但他更多地被人提起却不是以政治家面目出现,而是被称做一个伟大的建筑师,或者,一个为爱痴狂的男人。公元1631年的一天,与沙杰汗同床共枕18年的结发妻子因难产而生命垂危。她对守候在床榻边的丈夫说,如果我死了,如果你还爱我,请为我建造一座世间最美丽的陵墓。好!深爱妻子的国王毫不犹豫地答应。噩耗传来,举国皆痛。当然没人比他更痛。痛苦往往是人类潜能的催化剂,这已被无数经典故事证明。于是,在沙杰汗最悲痛的时候,一座世间最美丽的陵墓也在他的心中有了雏形。亲爱的,相信我。我说到做到。1632年的春天,阿格拉的百姓发现有运石船在朱穆拿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日夜倾卸白色大理石石块。不久,他们中最优秀的泥匠瓦匠花匠石匠都被国王征用。泥匠瓦匠负责把空地规划平整。花匠用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无数花卉搭配出一座正十字形花园。石匠在花园尽头的高台上砌出陵墓的轮廓。国王又找来当时最著名的雕刻家和画家,在大理石上雕刻花纹描绘图案。2万人工,22年时间。国王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泰姬陵属于典型的穆斯林陵墓建筑,正四面体结构,且中心对称,四周有石柱卫护。陵墓外立面用宝石珍珠翡翠玛瑙拼贴出《古兰经》经文。沙杰汗和他的工程师们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到,比如《古兰经》经文字号被设计成上大下小,人们仰视诵读时会感觉上下一致。又比如四根石柱向外倾斜微小角度,一旦地震发生,石柱不会向内倒塌砸损陵墓。观赏泰姬陵的最佳时间是每天清晨或者黄昏。那个时候,陵墓的白色外墙就像一块无色幕布,却能够将不同颜色的光芒反射。观赏泰姬陵的最佳视角是从远端观景台上平视。此时近景是百合月季组成的花圃,中景是两排常青林木,一条笔直水带夹在林木中间,端坐于远方高台上的就是那座世间最美的陵墓。她母仪天下,她仪态万方。她的静与四周的闹格格不入,她的白与四周的红迥然不同。她就是遗世独立的绝色佳人,倾城倾国都不如她可以让人一见倾心。走进陵墓正门,中央安放的是国王与泰姬的两具石棺。他们终于可以依偎在一起,不离不弃。人们屏息默立,似乎都敏感于周围弥漫不散的爱情气息。这与我参观中国古代帝王陵墓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彼时我看到金戈铁马,金缕玉衣,捕捉到的尽是关于权与利的信息,皇帝们大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也可以君临天下惟我独尊。而在这里,沙杰汗只是想继续呵护妻子,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从陵墓向外走出,正好和最佳视角相对。远景是那些争抢空隙拍摄到此一游照片的游客。也看到几个摄影师端着昂贵相机拍摄一张在任何与印度相关的书籍杂志中都会出现的泰姬陵倒映水中的四平八稳的照片。当我把视线收回,我看到他们,竟然被他们的感动所感动。我看到一对银发夫妻安静地仰望,手与手紧紧相握。我看到一个东方女孩正和她的西方男友笑着吻着。我看到一个单身的金发女孩用一只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他们关于爱的感受,我想我都能理解。两位老人该是回忆起风雨同舟的来路,那么远又那么长,都一起走过。年轻伴侣仍在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爱情的浓烈和芬芳。而那个单身女孩,应该不是为了国王和泰姬的伟大爱情而感动落泪吧,多半是想起了她自己的某个爱情段落。泰姬陵背面即是朱穆拿河。死水无波,看不出流动的声息。对岸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按照沙杰汗最初的设想,那片至今荒芜的土地上本应另建一座陵墓,结构式样和泰姬陵完全一样,只不过泰姬陵是纯白,而他为自己而建的那座是纯黑。两座陵墓之间还要有一座黑白相间的石桥连接,二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要携手天堂。我可爱的国王,你的这个梦想完美得像个童话。你难道不明白,完美的事物都不会长久。正如你建造的泰姬陵。你的才华被证明,你的爱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第二站:穷城詹西 一、你好 是从阿格拉开往詹西的火车。然后从詹西中转,再换搭汽车去卡拉朱侯。抵达詹西时已是傍晚。已经错过最后一班汽车,不得不留此过夜。詹西,并不是计划内的停留。没有任何关于此地衣食住行的信息储备,LP中也没有详细介绍,住宿的章节甚至被省略。从火车站正门走出。放眼观望四周,发现只是车站前有一点亮光,随后视线就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过夜,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从光明走向黑暗。在这种人地两生的情境,他们就成了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一幕的发生与在德里国际机场时的对比,很像戏剧。当然凭借职业敏感,还是他们更先一步把我从奚落的人群中辨识。其中一个走到我跟前,说,你好,先生。我发现自己竟然说的是,你好,你好先生!(Hello,Mr.Hello!)他很快叫来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子在漆黑的道路上疾驰。开行很久才看到路的尽头隐约着一线光明。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处聚集着很多人,黑压压地,让我感到一阵窒息得不舒服。过路口后车子转入一条狭窄小巷。又转了几个弯,才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它实在太亮堂,由于到处安插的日光灯管。更亮堂的是老板的面庞。他50多岁年纪,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看了房间,还不错,有热水,有电视,就决定住下。办好入住手续,却不着急进房休息。拉着老板儿子的小手问他诸如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之类的无聊问题。其实我在等待,因为我知道还有一桩交易没有完成。你好先生站在前厅中央。自从看到我交完房费后就不再和我说话,当然,也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他和客栈老板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小声地讨价还价。终于达成协议,他们看我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走到客栈外面交易。等老板再次进门时,你好先生就已经消失。我问老板,你给他多少回扣?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尴尬地笑了一下,说,100卢比。我还是吃了一惊。我的房间费才只有250卢比,其中的40%竟然交了中介。老板继续说,我们也没办法,这是规矩,如果没有他们,游客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整个印度应该都这样。是,我明白。我说。如果没有他们,今晚我也可能露宿街头。不只是印度,中国的很多地方也是这样。正说着,客栈又来了新生意。另一个你好先生把一个印度老头领进门。老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20卢比的票子,鄙夷地甩给你好先生,也不说话,只做了一个“这里没你什么事”的手势。还是印度人有经验,我心理想着,下次也如此打发他们。刚才看房时我已知道这里所有房间都是统一的房型和服务。所以当老头仍旧交给老板250卢比房间费的时候,我就想,这里面应该还有猫腻。果然,等老头办好手续上楼休息。我发现刚才被轰走的你好先生原来并未走远。他贼眉鼠眼地溜进门,跟老板嘟囔几句,仍旧抽走100卢比。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我也跟着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因为阿Q地觉得自己赚了20卢比。第二站:穷城詹西 二、穷人 印度究竟有多少穷人?官方说法是6亿。其中有两亿生活在最低贫困线以下。而所谓最低贫困线是指每日生活费10个卢比(人民币不到2元)。这样的生活标准是什么概念?我在詹西找到了答案。本来以为这样的夜会在看电视中无聊度过。忽然想起刚才路上看到的那些黑压压聚集着的人影。身体就被好奇心驱使,想要去看个究竟。发现自己的方向感绝对是旅途中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追随着它,很快就从地形复杂的胡同深处转上了马路。聚集的人群仍未散去。我绕到他们面前,看到的景象让我至今不愿仔细回忆。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真实。最里面是一排锅灶,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有小工往锅中倾倒着食物原料,另一些小工从锅里把已煮熟的食物捞起。几个浑身裹黑布的女人提着盛满食物的不锈钢铁桶,把黄色绿色的糊状食物倒入摆成一字长蛇的几十个盘子里。每个盘子对应一只肮脏的手,手以极快速度把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卷进食道。这显然不是什么美食竞赛。让他们吃得飞快的原因有两个。首先当然是饥饿。其次是每个人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痉挛的胃在看着闻着等着。第一排吃完后,很快回归城市的阴暗角落,他们的位置被迅速填补。第二排人坐下后,不是等待盘中补充进新的食物,而是用他们粉红色的舌头把盘子里剩下的残渣舔得干干净净……回到客栈,老板自然并不惊讶于我看到的景象。他说,那每天都会发生,在詹西,这样的食物施舍站有三个。每天去吃救济餐的有几千人。是那些有钱人在布施。如果是周二,所有寺庙也会有施舍,景象会更壮观。现在我来解释生活在贫困线之下的那部分印度人每天如何用10个卢比维持生命。吃。施舍站和寺庙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饿死。当然,以那些穷人的生活水准来衡量,那些黄绿色汤水已是不错美食。而且印度人大多吃素,即使有钱人也不大会把鸡鸭鱼肉列入菜单。五谷杂粮显然不会贵到哪儿去。住。印度大部分地区终年炎热。大街上,公园里,火车站,到处都能见到衣衫褴褛的乞丐裹张报纸在露天过夜,即使是加尔各答、孟买这样的大城市也不例外。北印度的冬天虽然寒冷,但以印度人的顽强生命力,挨3个月就又是春暖花开。穿。女人一块布裹身。男人一块布裹裆。这已足够。穷人所用布料相当节省,鞋袜都算奢侈品。一年四季或几年穿一件衣服的人在印度不算少数。其他。印度人有全民公费医疗政策,大病小病都可以得到免费治疗。以上列出的生活明细账是那两亿最穷困的印度人可以活下去的主要原因。而且由于宗教影响,他们认可此生的穷困,抱怨前世的孽因,盼望来世的美好。所以在印度,大多数穷人都能安于现状。生活已经如此举步维艰,那有限的10个卢比显然只能用做生存保障,根本不会有富余拿去投资。所以,10个卢比在穷人间流通永远只是10个卢比。而几百万卢比在富人间循环一圈,就有可能变成千万。这应该就是造成印度贫富差距加大的原因。在那些饥渴等待饭食的眼神中,我的镜头捕捉到一双最明亮的,来自一个男孩。当他打量世界的时候,世界恐怕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清澈。很快,清澈就会变得浑浊。我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转身离去。第三站:性城卡朱拉侯 一、超载 去往卡朱拉侯的游客,大多目的明确,去看那里遍布于庙堂之上的性爱雕塑。这种心态,就像要去阿姆斯特丹开眼界,会让人兴奋。凌晨5点半,挤上从詹西开往卡朱拉侯的长途汽车。车子开行一小时后即在路边抛锚。对汽车硬件故障无能为力的司机却异常强悍地把满满一车乘客全都塞进随后而来的另一辆同样满满当当的汽车。用超载来形容车上的拥挤程度,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北京高峰时段环路上运行的300路公共汽车经常把拉客潜能发挥到极致,却也从未曾让我以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姿势站立。随后发现,来自身体前后的压强大小相等左右相抵,我竟可以克服万有引力漂浮于空中。与车内的拥挤对应的是路面的颠簸。200多公里的路途,仿佛一直是在锯齿状的路面上开行。幸然,我身旁的一个当地妇女毫无征兆地起个调子,用民族唱法悠悠扬扬地唱起山歌。很快,就有更多山民加入汽车合唱团,难能可贵的是,她们竟自发地分成两个声部,高高低低,正好与起伏路面应和。我感觉自己已经乘着歌声的翅膀飘入另外一个世界。第一次体验了一回从正常人向神经病转化的心路历程。是从兴奋到痛苦到绝望再到麻木。最后我发现,自己的嘴角边竟然挂着一丝微笑。经过一路窒息,一路颠簸,一路疯癫,5个小时后汽车终于驶入卡朱拉侯地界。此时车上山民已下去大半,终于可以畅顺呼吸。看到一辆豪华旅游巴士与我们这辆破车并肩驰骋。那辆巴士上有游客从高高在上的窗口俯瞰着我的一脸死相。虽然他的旅行十分舒适,有宽阔座位,空调制冷,导游讲解,我却并不觉得羡慕。获取舒适必然同时付出代价。他们的代价有两条,一是旅费的昂贵,二是收获的廉价。旅行旅行,风土人情。他们看到的只是停车起步间的美丽风土,却无法体味与当地人真实接触的粗鄙人情。不羡慕他们的旅行,是因为不愿意与旅行中的一半珍贵擦身而过。第三站:性城卡朱拉侯 二、性庙(1) 卡朱拉侯的性爱神庙群建造于公元950年至1050年之间。原始规模有85座,至今只剩下22座。它们最突出的美学价值即是那些雕刻于庙身上的性爱雕塑。22座神庙分属东南西3个区域。其中西区庙群规模最大,保存也最完整,于是被政府圈起卖票参观。走进西区神庙群。发现这里的草坪绿得像足球场,鲜花开得像伊甸园,简直不像是在印度,让我的感官重新产生不适应。几只长尾猕猴在矮树之间窜上跳下。一个外国男孩指着树上的两只猕猴兴奋地大叫,Look!Theyaremating(看,它们在交配)!连猴子都这么应景。最初修建性爱神庙的是当时建都于此的昌德王朝。为什么把性爱符号雕刻于严肃的庙堂之上,有3种不同解释。说法一,这是古代进行性知识启蒙教育的一种方式。印度男女学生向来分校而学,而这些庙宇即是男孩子们的露天课堂。什么是爱,如何做爱,显然是他们人生大书中的重要一课。说法二,这是为讨好雨神尹卓拉(Indra)。神话传说中,做爱是这位神仙的最爱。不知中国云雨之欢的说法是否也来源于此。当地人相信,只要他们时刻惦记雨神需要,雨神就不会派遣雷公电母把他们辛苦建造的神庙损毁。说法三,这是古代僧侣修行的秘径。淫欲是块试金石,大欲前仍不为所动,才有资格实现涅槃和圆满。当我把这三种解释向当地人求证,他们却干脆地说,都不是。你看,除了男欢女爱,庙堂上还刻着男耕女织,礼仪狩猎。所有这些都是构成快乐生活的不同方面。这说法让我若有所悟。其实幸福生活并不来源于财富多寡,声名优劣,而在于人的本能是否得到满足,才能是否能够施展,天性是否能自由绽放。曾去过阿姆斯特丹的性博物馆,那里可以被称做人类性史性文化的凌绝顶,于是后来再去哪里,就都觉得可以一览众山小了。我调用长焦镜头仔细观察这里的性爱雕塑,发现有三点与众不同。第一点,是女人的圆润。这里的女人大多丰乳肥臀,三围数值据我目测相差无几。而且一丝不挂的居多,少数用零碎布料遮体。其实,这种以胖为美并且袒胸露背的审美风潮也曾一度在几乎同时期的我国唐代流行。看来当时亚洲时尚圈已实现跨国联动,丝路和唐僧都功不可没。第二点,是男人的粗大。占据主体位置的男人不是国王就是神仙,这些被天生赋予神话色彩的男人,最明显的特征即是生殖器的惹眼粗大。越是法力无边,越是阳物傲然。这与印度教宗的男根崇拜密切相关。据说,湿婆曾和一位神女交欢,持续了整整100年,半途不曾休息中断。最后喷涌而出的液体,竟然逆流成河。第三点,是姿势的复杂。石刻上那些欢爱动作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都很难模仿,除非有练过瑜伽的身段和吞过宝剑的深喉。不能否认,是当时人们性观念的开放与雕刻技艺的卓绝,成就了性爱神庙今天的门庭若市。但也由此让我产生新的疑问。从印度历史来看,性观念的开放似乎只是一时一地的事情,而在绝大多数时间和空间,禁欲思潮却掌控天地横行无忌,即使今时今日,性事仍旧是禁忌话题,在街上拥抱接吻都会被看做品行低下有伤风化。那性爱神庙何以矗立千年而躲过若干次宗教清洗的劫难?其实崎岖的来路已经给出答案。卡朱拉侯与印度任何主要城市都距离遥远。后来昌德王朝从此处迁出国都,卡朱拉侯也就同时被历史遗忘。直到1837年,一个英国士兵的偶然发现,才又让那些享尽几世欢愉的男女重见天日。可是,发现了又如何?!除了让印度又多一处世界文化遗产,让更多外国游客把此地添加进印度之行的日程表,仍旧不会从根本摇撼现今的印度人与性相关的保守观念。所谓食色性也,管理本能也要法道天然。阿姆斯特丹性犯罪率远低于欧洲平均水平,就是大禹治水的现代版演绎。其实性或者不性,能够做到自然而然,就已经很好。第三站:性城卡朱拉侯 二、性庙(2) 卡朱拉侯的性爱神庙群建造于公元950年至1050年之间。原始规模有85座,至今只剩下22座。它们最突出的美学价值即是那些雕刻于庙身上的性爱雕塑。22座神庙分属东南西3个区域。其中西区庙群规模最大,保存也最完整,于是被政府圈起卖票参观。走进西区神庙群。发现这里的草坪绿得像足球场,鲜花开得像伊甸园,简直不像是在印度,让我的感官重新产生不适应。几只长尾猕猴在矮树之间窜上跳下。一个外国男孩指着树上的两只猕猴兴奋地大叫,Look!Theyaremating(看,它们在交配)!连猴子都这么应景。最初修建性爱神庙的是当时建都于此的昌德王朝。为什么把性爱符号雕刻于严肃的庙堂之上,有3种不同解释。说法一,这是古代进行性知识启蒙教育的一种方式。印度男女学生向来分校而学,而这些庙宇即是男孩子们的露天课堂。什么是爱,如何做爱,显然是他们人生大书中的重要一课。说法二,这是为讨好雨神尹卓拉(Indra)。神话传说中,做爱是这位神仙的最爱。不知中国云雨之欢的说法是否也来源于此。当地人相信,只要他们时刻惦记雨神需要,雨神就不会派遣雷公电母把他们辛苦建造的神庙损毁。说法三,这是古代僧侣修行的秘径。淫欲是块试金石,大欲前仍不为所动,才有资格实现涅槃和圆满。当我把这三种解释向当地人求证,他们却干脆地说,都不是。你看,除了男欢女爱,庙堂上还刻着男耕女织,礼仪狩猎。所有这些都是构成快乐生活的不同方面。这说法让我若有所悟。其实幸福生活并不来源于财富多寡,声名优劣,而在于人的本能是否得到满足,才能是否能够施展,天性是否能自由绽放。曾去过阿姆斯特丹的性博物馆,那里可以被称做人类性史性文化的凌绝顶,于是后来再去哪里,就都觉得可以一览众山小了。我调用长焦镜头仔细观察这里的性爱雕塑,发现有三点与众不同。第一点,是女人的圆润。这里的女人大多丰乳肥臀,三围数值据我目测相差无几。而且一丝不挂的居多,少数用零碎布料遮体。其实,这种以胖为美并且袒胸露背的审美风潮也曾一度在几乎同时期的我国唐代流行。看来当时亚洲时尚圈已实现跨国联动,丝路和唐僧都功不可没。第二点,是男人的粗大。占据主体位置的男人不是国王就是神仙,这些被天生赋予神话色彩的男人,最明显的特征即是生殖器的惹眼粗大。越是法力无边,越是阳物傲然。这与印度教宗的男根崇拜密切相关。据说,湿婆曾和一位神女交欢,持续了整整100年,半途不曾休息中断。最后喷涌而出的液体,竟然逆流成河。第三点,是姿势的复杂。石刻上那些欢爱动作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都很难模仿,除非有练过瑜伽的身段和吞过宝剑的深喉。不能否认,是当时人们性观念的开放与雕刻技艺的卓绝,成就了性爱神庙今天的门庭若市。但也由此让我产生新的疑问。从印度历史来看,性观念的开放似乎只是一时一地的事情,而在绝大多数时间和空间,禁欲思潮却掌控天地横行无忌,即使今时今日,性事仍旧是禁忌话题,在街上拥抱接吻都会被看做品行低下有伤风化。那性爱神庙何以矗立千年而躲过若干次宗教清洗的劫难?其实崎岖的来路已经给出答案。卡朱拉侯与印度任何主要城市都距离遥远。后来昌德王朝从此处迁出国都,卡朱拉侯也就同时被历史遗忘。直到1837年,一个英国士兵的偶然发现,才又让那些享尽几世欢愉的男女重见天日。可是,发现了又如何?!除了让印度又多一处世界文化遗产,让更多外国游客把此地添加进印度之行的日程表,仍旧不会从根本摇撼现今的印度人与性相关的保守观念。所谓食色性也,管理本能也要法道天然。阿姆斯特丹性犯罪率远低于欧洲平均水平,就是大禹治水的现代版演绎。其实性或者不性,能够做到自然而然,就已经很好。第四站:浴城瓦格纳西 一、火葬 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一个绿巨人,一座断背山。这里的剑与人与山,与实物无关,只是用来指代人们心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在印度,每个人心中都流淌着一条神圣河流。没错,我要说的正是恒河。恒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根哥德里冰河,全程2510公里,从印北高原顺势南下,一路蜿蜒而至孟加拉湾。恒河水在瓦格纳西河段生长出一个由南向北的转弯。这明显违背自然规律的转向,在印度人看来,只能用神迹解释。这一段的恒河水也被赋予更多神奇功效,比如可以洗净人们前世今生的罪孽,可以超度往生亡灵入水为安。于是,每一日都会有无数印度人从四面八方奔赴瓦格纳西沐浴,恒河边的火葬台上也尸烟不断,袅袅缕缕,伴随着逝者的灵魂一起升天。这世间的任何信仰都会被物化为某种形式。比如在西方,信仰是饭前祷告,在中国西藏,信仰是长头问路。而在印度的瓦格纳西,信仰则是一瓢灌顶的恒河水,是一缕无迹的往生烟。他是我在瓦格纳西认识的第一个人,与他相识完全出于误会,当时我正摊开LP寻找去往火葬台的道路。“你好,要找住宿吗?”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不要。”一定是给旅馆拉客的你好先生,我答话的时候头都没回。“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不用!”我的声音已经很不耐烦。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他打发,没想到他竟然推了我一把,说,你这个人太没礼貌,我只是想帮助你。说完愤然而去。我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当地人,而是跟我一样打扮的背包游客。我赶忙追上,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没等我说完,他就说没事没事,你在找什么?有什么可以帮忙?我说,我在找瓦格纳西最大的那座火葬台。他说,请跟我来。所谓不打不相识。领路的背包客是个韩国学生,面庞瘦削,棱角分明,目光凛然,短发塌在前额,很有中国打星李小龙的神采风范。我把这第一印象跟他讲,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李小龙,然后灿烂地笑起来。小龙在瓦格纳西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他在这里学习印度语。课余时间就到恒河边闲坐,看书或者听音乐。见到像我一样的问题背包客,会主动上前提供帮助。恒河边有许多座火葬台。其中建在河段中部的一座叫做玛尼卡尼卡(ManikarnikaGhat),规模最大也最热闹。那里人来人往,船来船往,牛来牛往,尸来尸往,很远处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灼热气息。小龙把我带到一处建于高处的观景台,这里视线开阔,可以把火葬台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远处不断有装运烧尸木料的船只靠岸,工人把整根原木抬到岸边,堆成小山。另一些工人挥舞巨斧把木材斩成小段。近处是七八处冒着浓烟的火点,几具尸体在同时焚烧。有的刚开始,木料和尸体混合成黑烟;有的已经烧到一半,赤红色火焰即使在白天也分外耀眼;有的已近收尾,黑烟红光都化成飞扬的白色粉末在空气中荡出很远。小龙说,你看,焚尸的柴堆搭建有很多讲究。上下共分四层。最下面是大块木料,大块头上铺小树枝,小树枝上有一层木板,木板上搁置尸体。尸体上再撒一层木屑。这样的设计能够保证燃烧充分并且持久。木材选用也有讲究。有钱人家会买上好的白檀、樟木,量也充足,尸体会烧得彻底干净。不太富裕的就要根据尸体大小,量体裁衣地精打细算,所买木料刚够把尸体烧完为最佳。而穷人大多买不起太多木料,他们的亲人可能就无法烧净。奇怪,怎么看不到死者的家属也听不到他们的哭泣?我问小龙。小龙一指不远处一座露天茶楼中喝茶聊天的人们,说,他们都在那里。那些人喝着笑着聊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看不到一丝一毫亲人逝去时所应有的悲恸。我皱一下眉头,小龙马上看出我的疑惑,说,印度教有轮回之说,死亡只是去往下一世的通行证,并不代表生命终结。而且逝者骨灰撒入恒河,已获此生圆满,是该高兴的事情。我想,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都会对死亡有不同解释。在印度,这尤其特殊。我的视线从茶楼上的欢闹人影撤离,落在河岸边几个并排仰面躺着的老人身上。他们穿宽大白色衣裤,一动不动,有人正帮他们驱赶落在脸上的苍蝇。小龙说,他们都是来等死的。每天恒河岸边都会有人停止呼吸,然后尸体被抬走,烧掉。对他们来说,这是精神肉体的双重解脱,已得到人生的最终冠冕。我们在恒河岸边观望着死亡的过程,谈论着死亡的话题,却是以一种异常平静的神态和语气,其间没有恐惧,没有感叹,没有伤悲,坦然得就像是在课堂上观看老师放映的幻灯片。我无法分辨,这是印度的魅力还是魔力。这种力量,会令教徒虔诚,却也让我们这些游客变得漠然。街巷深处走出几个精壮小伙。他们高举着抬尸体的竹架,步幅很大,口号齐整。在我看来,抬尸的队伍跟迎亲的队伍一样热闹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