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这黑色的峭壁下,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详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第九十五日: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甚至连恐惧都会慢慢褪去,然后经过一天天的衰败,变成极为平常之事。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①,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后墙就是巨石的结实石壁。我在自己的调查装备中挑了几件东西,把它们安置在外面,尽管我觉得它们可能永远不再会被用到。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搜寻补给物。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曾草拟过一张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了,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没关系。我发现了食物,虽然无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的珀罗普斯,它们被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千米,朝西四千米,四处都是火焰林。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的幕帘争先恐后地去遮蔽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的去路。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附近十五公里的下层丛林变得更加密集,最后被一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之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之外望去,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的十分粗糙。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风的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祷,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爱德华,什么也没发生。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开口。妈的①。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第九十六日: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迷雾随着暖气消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用我的动力望远镜审查着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正在看人造聚居地。大约有十几栋小屋,那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想要决定是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回到营地,然后突然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一个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撤回森林中。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这些静悄悄地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幽灵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微的耶稣会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他们秃着头。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一根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出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都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击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等待着。第九十七日: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数据。只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些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之后,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为什么?”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谷壳碎屑。“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为什么?”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的脾气。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没有。”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的神作为祭品献祭?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新鲜,真是好笑啊。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不会在意的,更别提他们是不是公然敌对的。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基督啊?”我再一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毫无兴趣。“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脑问道。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洞,鸣叫着,哀号着。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个村子被遗弃了。每间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不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我没有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会,我走到长满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我的茅屋中。坐在这,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第一章(四)第一百零三日: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我已经把绝大部分装备移到了茅屋中。他们为了让我待在村里,把这间茅屋清扫一空,作为我的屋子。我照了照片,记录了视频和声音芯片,还给村子和居民作了个全息扫描。他们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们面前投放他们的影像,他们会笔直穿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对着他们播放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笑笑,回头干他们织布机的活了,一坐就是几小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啥都不说。我给了他们一些贸易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的拿了,发现不能吃,就随手把它们扔在地上。草丛里丢满了塑料珠子,镜子,小块色布,以及廉价钢笔。我开了个完整的医学实验室,但是毫无用处;三廿又十不肯让我检查他们,不给我采集血样,即使我再三向他们展示,跟他们说这毫无痛苦,他们也不会让我用诊断装备扫描他们——一句话,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跟我合作。他们不争论。他们不解释。他们仅仅是转身离去,继续干他们那些不是事的事。一星期后,我仍旧无法分辨男女。他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视觉迷题,你盯着它们,它们会变化形状;有时候,贝蒂的脸看上去无可置疑,是张女性的脸,十秒之后,那性别的感觉竟无处可寻了,我再次把她(他?)当成了贝塔。他们的声音也同样会改变。轻柔,非常柔和,毫无性征……他们让我想起可以在落后世界上碰到的那些编得一塌糊涂的住宅电脑。我很想看看一个裸体毕库拉。对于一个四十八标准岁数的耶稣会士来说,这不太容易说出口。而且,即使对一个老练的窥淫狂来说,这也不是桩简单的事。看样子,裸体完全是他们的禁忌。他们醒着时穿着长袍,正午两小时瞌睡时也穿。他们离开村子去大小便,我怀疑,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会撩开宽松的袍子。他们似乎不洗澡。可能有人会想,他们必定满身恶臭,但是这些原始人身上,除了微微有一股茶马的甜味,再也没有其他气味。“你有时必定要脱衣服。”有一天,我对阿尔法说,为了获取信息我把细心抛在脑后。“不。”阿尔说完,就走到别处去了,他坐在那,啥都不做,但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没有名字。一开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现在我确信无疑。“我们曾经都是,以后也都是,”最矮的毕库拉说,我想她是个女的,把她叫做娥琵,“我们是三廿又十。”我查了查通信志记录,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人们已知的一万六千个人类社会中,没有一个社会,不存在个体的名字。甚至在卢瑟斯的蜂巢社会,也有个体名,那是由他们的等级和其后的简单代码构成的。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是茫然盯着我。“保罗·杜雷神父,保罗·杜雷神父。”通信志翻译器重复道,但是没有人尝试学一下,连简单的牙牙学语都不曾有过。除了每天日落前的集体消失,以及平常两小时的睡觉时间,他们很少集体做事。连他们的住所也似乎是胡乱安排的。前一次午睡,阿尔会和贝蒂在一起,下一次是和甘姆,再下次是泽尔达或者皮特。看不出明显的体系或者日程表。每隔两天,整个七十人的群体会到森林里搜寻粮草,然后带着浆果、茶马根、茶马皮、水果回来,反正能吃的就拿。我一直深信他们是素食动物,直到我看见德尔在咀嚼一只树栖生物,那是一只幼崽的冰凉尸体。这只小型灵长类动物肯定是从高处的树枝上掉下来的。这样看来,三廿又十不会对肉表示不屑;他们只是太蠢,不会猎杀罢了。毕库拉口渴时,他们会走上大约三百米,到一条小溪旁喝水,这条小溪变成一条瀑布,落入大裂痕。虽然多有不便,但是我看不到革制水袋,也看不到水壶,或者任何陶制品的身影。我把水储存在十加仑的塑料容器中,但是村民一点也没注意。我对这些人的敬意陡然坠落,我发现,他们可能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唾手可得的水资源。“谁建了屋子?”我问。他们没有代表村子的词语。“三廿又十。”威尔回答道。我能把他辨认出来,仅仅是因为他断了一根手指头,还没长好。他们每一个至少有一个这样的特征,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辨认乌鸦还简单点呢。“什么时候建的?”我问道,尽管我现在应该知道,任何以“什么时候”打头的问题都不会得到回答。我没有得到回答。他们的确每晚都进大裂痕。沿着藤蔓往下。在第三晚,我试图看看他们的大逃亡,但是有六个人在悬崖边上拦住我,把我带回茅屋,动作温柔但是态度坚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毕库拉带着侵犯的行为,他们走后,我坐在那,细细琢磨了会。第二晚,他们开始出发时,我迅速回到我的茅屋,没有朝外面窥探,但是他们回来后,我取回了扔在悬崖边上的摄影仪以及三脚架。定时器运行得非常棒。全息像显示,毕库拉是抓着藤蔓,在朝悬崖下攀爬,手脚敏捷得就像茶马和堰木林中到处都是的小型树栖动物。然后他们就在突岩之下消失了。“你们每晚爬到悬崖下去做什么?”第二天我问阿尔法。这名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天使般、佛陀似的笑容,我开始感觉到厌恶。“你属于十字形。”他说道,仿佛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问题。“你们爬下悬崖是去拜神吗?”我问。没有回答。我想了片刻。“我也追随十字架,”我说道,我知道我这句话会被翻成“属于十字形。”现在,随便哪天,我都不再需要翻译程序了。但是这次对话太重要了,不能留给运气处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在你们爬下悬崖时,加入你们?”在那片刻,我想阿尔法正在思考。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三廿又十的人差不多要皱眉头了。然后他说:“你不能。你属于十字形,但你不是三廿又十的人。”我意识到,为了把其中的区别表达清楚,他脑子里每个神经元和突触都开动了。“如果我爬下悬崖,你们会怎么做?”我问道,但我没期待他会回答。假设的问题和我的那些基于时间的询问,都带着同样无功而返的坏运气。可这次他竟然回答了。那天使般的笑容和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回来了,阿尔法轻轻地说道:“如果你敢试图爬下悬崖,我们会把你按在草地上,拿利石割断你的喉咙,然后等着你的血停止流淌,等着你的心停止跳动。”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能听见我心脏的猛烈跳动声。好吧,我想,至少你可以不再担心他们把你当成神了。静默持续着。最后,阿尔法加上了一句话,到现在我还在思索这句话。“如果你再爬,”他说,“我们会再一次杀死你。”说完,我们互相盯了好一会儿;我确信,两人都深信不疑,对方是个十足的大傻蛋。第一百零四日:每一个新发现都会加深我的疑惑。自打我第一天抵达村子起,有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这里竟然没有孩子。我翻看我的记录,那是我每天观察后口述在通信志中的记录,在往回翻时,我发现我曾经好多次提到此事,但是在这本我称为日记的个人杂集中,却没有一次提到过。也许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让我毛骨悚然了。我频繁而笨拙地尝试刺探此神秘之事,对此,三廿又十总是给予他们平常的启迪。被询问的人脸带赐福似的笑容,回答着一些不合逻辑的推论,相比之下,世界网中最蠢的乡下傻瓜的牙牙学语也仿佛是哲贤警句。而这些家伙经常是屁都不放一个。一天,我站在一个家伙前面,我称他为德伊。我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存在了,然后我问:“为什么这里没小孩?”“我们是三廿又十。”他轻声说道。“婴儿在哪?”没有回答。没有感觉到他在逃避这个问题,他仅仅是茫然地凝视着。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中谁最小?”德尔似乎在思索,在和那概念搏斗。他被打败了。我在想,是不是毕库拉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以至于任何关于时间的问题都注定失败。然而,一分钟的寂静之后,德尔指着阿尔法,后者正蹲伏在阳光下,在他那拙劣的手织机上忙活着,然后说道:“他是最后一个返回的人。”“返回?”我问道,“从哪返回?”德尔瞅着我,面无表情,连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你属于十字形,”他说,“你必定了解十字架之道。”我点点头。我很明了地认识到,这条对话车道中蕴含着许多不合逻辑的环路,它总会让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我绞尽脑汁,琢磨着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领会这条细微的信息。“那么,那个阿尔法,我边说边指,“是不是最后一个出生的。返回的。但是还有其他人会……返回?”我不能确信自己理解自己的问题。如果谈话对象的语言中没有“孩子”这一词,也没有时间观念,那该如何打听出生的问题呢?但是德尔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受此鼓舞,我问道:“那么,下一个三廿又十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返回?”“没人能够返回,只有死了才能返回。”他说。我觉得我恍然大悟了。“也就是说,只有谁死了,才会有新的孩子……新的人返回,”我说道,“你们用另一人弥补少了的人的空缺,以便让这个群体保持在三廿又十的数量上,对不对?”德尔沉默着,我觉得可以把这理解成他的默认。他们的制度看上去再清楚不过了。毕库拉对他们的三廿又十的数量很当一回事。他们让部落的人数一直保持在七十个——也就是四百年前那艘坠落在这里的登陆飞船上,记录在册的旅客名单的数量。这两者之间巧合的可能性很小。一旦有人死了,他们让小孩出生,代替成人。简单如此。简单但是不可能啊。自然和生态不会如此有条理地运行。除了最小群体数量的问题,还有其他荒唐事。即使很难辨别这些皮肤光滑的人的年龄,但是显而易见,最老的和最小的之间最多也就相差十岁。虽然他们的行为方式像个小孩,但我猜他们的平均年龄在三十标准岁数末,或者四十五岁左右。那么,老头们在哪?父母亲,老姨丈,没嫁人的姨妈在哪?照这个样子下去,整个部落几乎会同时进入晚年时期。在他们所有人超过分娩年龄,而需要替代部落成员时,会发生什么事呢?毕库拉过着枯燥、惯于久坐的生活。即使住在大裂痕的近悬崖边,事故发生的比率也肯定很低。这里没有食肉动物。季节的变化程度非常小,食物供给也确实几乎保持着稳定。但是,即便所有这些全部都是真的,这莫名其妙的群体在四百年的历史中,意外总不能避免啊,譬如疾病横扫村庄,譬如有些不寻常的藤蔓就那么断了,把谁摔下大裂痕,又譬如会不会发生一些自无可考时期以来保险公司都害怕的事呢。然后呢?他们是不是生下来时还是带着差异的,然后会慢慢转到他们现在这无性征的行为中去呢?是不是毕库拉完全有别于任何其他记录在册的人类社会呢?他们是不是有发情期,几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者,一生一次?值得怀疑。我坐在我的茅屋里,审视着各种可能。可能是,这些人的寿命非常长,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可以生育,这样就可以简单地替代部落的伤亡人员了。只是这解释不了他们相同的年龄啊。也没有办法解释这样长的寿命是如何达到的。霸主能够提供的最好的抗衰药物,也只是设法让人在一百标准岁数的起点上增加一点点的活跃寿命罢了。预防性的保健措施把中年早期的生命力很好的扩展到六十岁末——也就是我的这把岁数——但是除了为富得流油的人提供的克隆移植物,生物工程,以及其他特权享受,世界网内没有人会打算在七十岁的时候计划组成一个家庭,或者在他们一百十岁的生日聚会上跳上一段舞。如果吃茶马根或者呼吸羽翼高原上的纯净空气对延缓衰老有着鲜明效果的话,那毫无疑问,海伯利安上的每个人都会住在这里,大嚼茶马,这个星球在几个世纪以前就会建有远距传输器,每个霸主的公民,只要有寰宇卡,都会计划把假期和退休时间花在这里度过。不,更为合理的解释是,毕库拉过着正常寿命时间的生活,孩子的出生率也正常,但他们都会杀掉新生儿,除非有人死去。他们也许实行禁欲,或者实行节育——而不是屠杀婴儿——直到整个一村的人到了某个老龄,需要新生力量了。大规模生产时间解释了部落成员明显的相同年龄。但是谁来教导年轻人呢?父母和其他老年人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毕库拉把他们的入门知识,把他们拙劣的文化星火相传,然后让自己死去?这是不是“真死”——整代人的死去?是不是三廿又十杀死钟形年龄段两头的人呢?这种思考毫无用处。我开始因为自己缺乏解决问题的技巧而火冒三丈。保罗,让我们想个好策略,然后行动。你这耶稣会的懒家伙,还不动手。问题:如何辨认性别?解答:哄骗几个可怜的魔鬼,或者强迫他们,进行医学检查。搞明白一切性别角色的谜题,搞明白裸体禁忌是啥玩意。如果这社会依靠多年的严格禁欲,来实行人口控制,那么,这就符合我的新理论。问题:为何他们如此狂热地要保持三廿又十的的数量,非得和那失落的登陆飞船的殖民者的数量相同?解答:缠着他们,直到弄清楚为止。问题:孩子们在哪?解答:持续进攻刺探,直到弄清楚为止。也许每夜下山的远足和这一切有着密切联系。那里可能有个托儿所。或者一堆小骨头。问题:“属于十字形”和“十字架之道”,如果不是起初的那些殖民者宗教信仰的歪曲残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解答:到源头寻求解答。他们天天朝悬崖下爬,是不是本质上的宗教行为呢?问题:悬崖下是什么?解答:下去,自己去看。明天,如果他们的制度一成不变的话,三廿又十的所有三廿又十个人会到树林里搜寻粮草,这要花上几个小时。这次,我会和他们一起出去。这次,我会来到悬崖边,爬下悬崖。第一百零五日:九点半——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让我今天看到那些东西。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引领我来到此地,在此刻让我看到祢存在的证据。十一点二十五分——爱德华……爱德华!我要回去。告诉你们所有人!告诉每个人。我整理好了一切,摄影仪的磁碟和胶片放在一个小袋中,那是我用比斯托叶子编织的。我有食物,水,电力不足的脉塞。帐篷。睡袍。要是避电杆没被偷就好了!毕库拉可能把它藏在哪里了。可是,不,我找遍了杂物间,找遍了附近的森林,但是找不到。他们应该用不到它们。没关系!如果行,我今天就走。不然的话,就尽快。爱德华!一切都寄托在这些胶片和磁碟上了。十四点整——今天没法穿越火焰林了。我刚刚来到活跃区的边缘,烟雾就把我逼了回来。我回到村子,又看了一遍全息像。没错。奇迹是真实的。十五点半——三廿又十随时会回来。倘若他们知道了……倘若他们盯着我瞧,然后知道我去了那里,我该怎么办?我可以躲。不,没必要躲。上帝把我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让我领略于此,不会仅仅是为了让我死在这些可怜孩子的手上的。十六点十五分——三廿又十回来了,他们回到他们的茅屋,连瞧都没瞧我一眼。我坐在自己茅屋的门口,禁不住笑起来,而后大笑,而后祈祷。早些时候,我走到大裂痕的边缘,念着弥撒,开始圣餐礼。村民没有费工夫看我。我要多久才能离开?奥兰迪督管和塔克说过,火焰林在三个当地月内,会一直保持高度活跃——那是一百二十天。然后接下来的两个月会相对寂静下来。塔克和我是在第八十七日到这的……还有一百天,可我等不了,我等不及要把消息带给世界……带给全世界。如果有艘掠行艇可以不顾风雨,不顾火焰林,带我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如果我能接通一个为种植园服务的数据卫星,那该多好。一切都有可能。更多的奇迹会发生的。二十三点五十分——三廿又十爬到大裂痕中去了。晚风歌唱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我多么希望自己现在能和他们在一起啊!在那,在下面。我会接下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在这儿,在悬崖边附近,双膝跪地,祈祷,而这星球和天空的风琴音调唱着歌,我知道,那是唱给真实存在的上帝的一首圣歌。第一百零六日:我醒来了,今天真是一个完美的早晨。天空湛青;太阳是镶嵌在其中的一颗刺眼血红的宝石。我站在茅屋外,看着迷雾散去,树栖动物已经停止了它们的清晨尖叫音乐会,空气开始回暖。然后我走进屋,看了看我的带子和磁碟。我意识到,昨天太过兴奋,那些胡乱涂鸦丝毫没有提及我在悬崖下发现的东西。现在我会一五一十讲讲。我有磁碟,胶带,以及通信志记录,但是很有可能的是,只有这些个人日记会被发现。昨天早上大约七点半,我开始朝悬崖下爬。当时毕库拉都在森林里搜集粮草。我本以为沿着藤蔓往下爬是件很简单的事——它们一条条地缠在我身边,足以在多数地方形成某种阶梯。但是当我荡来荡去,要往下降时,我还是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这让我痛苦不堪。下面的岩石和河流距我的垂直距离足足有三千米。我一直紧紧抓着至少两条藤蔓,一厘米一厘米的朝下降,尽量不去看脚下的深渊。我花了大半个小时,下降了一百五十米,我确信这点距离对毕库拉是小菜一碟,他们只要十分钟就可爬完。最后,我来到了一块弯曲的突岩上。有些藤蔓蔓延到天堑中消失不见,但是多数藤蔓旋绕在这块峻峭的岩石下,朝三十米内的绝壁攀缘。这些藤蔓比比皆是,似乎缠绕成了麻花,形成了一座非常拙劣的桥梁,毕库拉很可能手都不用,便能轻松自如地在藤蔓上行走。我在这些麻花状的绳子上爬着,紧紧抓着其他藤蔓以求支撑,口里念叨着我自孩提时代以来从未念过的祷文。我盯着正前方,仿佛这样就能够忘记这些摇摇摆摆、吱吱作响的植物之绳下方的无限空间。绝壁上横着一条宽宽的岩脊。我斟酌了一下,它离我三米远,把我和深渊隔开了,然后我挤过藤蔓,跳到二米半以下的石头上。岩脊大约有五米宽。一头朝东北方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就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大量的突岩。我沿着岩脊的另一头朝西南方走去,走了二三十步之后,我突然停住,呆若木鸡。岩脊上出现了一条“路径”。一条坚石中磨砺而出的路径。它那发光面被磨得凹进了几厘米,陷在周围平坦的石头下。再往前,路径变得稍浅,但展现出更宽的形状,脚步磨损了岩石,但是即使如此磨损,它们似乎也只是在中间陷落的。在这简单事实的打击下,我坐了下来,琢磨了片刻。即使四个世纪以来,三廿又十每天旅行来此,也不会对坚石造成如此地侵蚀。在毕库拉殖民者坠落于此的很久之前,肯定一直有某人或者某物在走这条路。千年来某人或者某物一直在走这条路。我站起身,继续往前。除了和风吹过五百米宽的大裂痕的声音,几乎没有其他声音。我意识到,我能听见远远的下面,河水的柔声细语。路径在悬崖的某个截面朝左拐了弯,然后到了尽头。我暂时走到一块缓缓下降的石头的宽平台上,注视着外面。我相信我想都没想,便用手画了十字。因为这条岩脊沿着正南正北切进悬崖,有一百米长,所以我可以面朝正西,看着大裂痕猛地挥向三万米的宽阔天空,那里就是高原的尽头。我立刻意识到,每晚,下山的太阳都会照亮突岩下这片悬崖峭壁。站在我这优越地势来看,海伯利安的太阳——在春分和秋分之日——仿佛会直接落入大裂痕,它的红红的一面会正好触摸到染成粉红色的岩石墙壁,看到这些,是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的。我朝左拐弯,盯着绝壁望去。这条磨损的路径沿着宽宽的岩脊,一路通向由承重石雕刻而成的门。不,这些不仅仅是门,它们是入口,雕刻得极为复杂的入口,有着精心制作的石窗扉、门楣。两侧两扇成对大门上,宽阔的彩色玻璃窗户延展开来,向上至少有二十米高,触向突岩。我走近了些,审视着正面。不管谁造了这个东西,为了造出它,此人拓宽了突岩下的这片区域,在高原的花岗岩中削出了一条陡峭光滑的饮泣之墙,然后笔直的向悬崖内挖出了一条隧道。我的手摸过门上雕刻着的深深的装饰性切口。很光滑。一切都被时间抹滑、磨损、软化,甚至在这,受着突岩的唇缘的保护,躲开了大多数的坏天气,也无济于事。这座……神殿……被刻进大裂痕的南墙中,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呢?那些彩色玻璃既不是玻璃,也不是塑料,而是某种粗厚的透明物质,摸上去似乎和周围的石头一样坚硬。窗户也不是合成板材所造;颜色纷飞,渐变,融合,互相混合,就像浮在水上的油彩。我从背包中拿出手电筒,碰了碰其中一扇门,我停住手,因为入口向内旋转而开,容易地简直没有摩擦。我跨入这个门廊——没有其他词来形容它。穿越了静谧的十米空间,然后停下脚步,面前是另一堵墙,也是用相同的彩色玻璃材料所制,现在,甚至我的身后也闪耀着光芒,门廊内充溢着百色之光。我立刻想到,日落时,太阳的笔直光线将会在这空间内注满一束束不可思议的颜色,将会照到我面前的彩色玻璃墙,将会照亮摆在前面的一切。我找到了仅有的一扇门,由细小、暗淡的金属勾勒,嵌在彩色玻璃石中,我穿了过去。在佩森,我们通过旧照片和全息像,尽了最大的努力,重建了屹立在旧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它差不多有七百尺长,四百五十尺宽,在教皇陛下宣讲弥撒之时,教堂可以容纳五万朝拜者。但是,即使全宇主教院每四十三年进行一次集会,我们也从没有达到过五万多的信徒。我们有伯尔尼尼①的圣彼得宝座的复制品,在其边上,是中央半圆殿,那巨大的圆顶拔地而起,高出圣坛一百三十米的距离。那地方令人终身难忘。而这地方更大。在昏暗的光线中,通过手电筒的光束照射,我确认我是在一个大房间中——一个巨大的礼堂,一个在坚石中挖出的空洞。我估摸着,这平滑的四壁,升向天顶,肯定是在毕库拉安村扎寨的岩石下方,双方只差几米。这里没有装饰,没有设备,没有任何可以稍微开动的东西,除了一个东西,四四方方蹲坐在这个巨型、充满回声的窑洞房间的正中心。位居在万民拥戴的中心的,是一个圣坛——一块五平方米面积的石板,其他地方被挖空了,从圣坛上升起一个十字架。四米高,三米宽,被雕刻成旧地老式但极为精细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十字架面朝彩色玻璃墙,仿佛在等待太阳和光线的爆发,等它们点亮内嵌的钻石、蓝宝石、血晶、青金石珠、皇后之泪、缟玛瑙,以及其他珍贵的宝石,随着我走近,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我能够辨认出这些宝石。我双膝跪地,祈祷着。然后关闭了手电筒,等了几分钟,在昏暗、烟雾弥漫的光线下,我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十字架了。这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毕库拉索所说的十字形。它就被安置在这,最少也得追溯到数千年前——也许有数万年——在人类逃离旧地的很久很久以前。几乎肯定是在基督去加利利①传教前。第一章(五)我祈祷着。今天,在重新看完全息碟之后,我坐在屋外的日光之下。现在我已经确认了一些东西。然而当时,在我发现这个我当做是“大教堂”的东西后,在我爬上悬崖返回的途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它们。在大教堂外面的岩脊上,脚印磨出的小道蜿蜒而下,越发深入到大裂痕中去了。虽然和通向大教堂的路径相比,这条小道磨损得不是很厉害,但是它们同样诱人一探究竟。唯有上帝知道下面还有其他什么奇迹在等着。必须,我必须让世界知道这一发现!是我发现了这个,这其中带着的讽刺并没有影响我。如果没有阿马加斯特,如果没有我的放逐,这一发现可能还要等上数个世纪。在这新发现赐予教会新生之前,教会可能就已经消亡了。但是我发现了。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会把信息发出去。第一百零七日:我成了囚犯。今早,我在平日里洗澡的地方洗澡,那是在溪流掉落悬崖之处的附近,然后我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了被我称为德尔的毕库拉正盯着我瞧,怒眼圆睁。我向他打了声招呼,但是这矮小的毕库拉转身就跑。这令我困惑不已。他们很少会急匆匆地赶路。然后我明白了,即使当时我穿着裤子,毫无疑问,我还是违反了他们的裸体禁忌,并且让德尔看见了我赤裸的上身。我笑了,摇摇头,穿好衣服,回到了村子。要是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东西,我不会感到好笑的。整个三廿又十的人都站在那,看我走近。我停下脚步,离阿尔法还有十几步路。“早上好。”我说道。阿尔法令手一挥,五六个毕库拉向我猛冲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双脚,把我按在地上。贝塔朝前走来,从他(她?)的袍子里拿出一块锋利的石块。我徒劳的挣扎,想要脱身,贝塔把我胸前的衣服一割到底,撕开了布条,直到我几乎是一丝不挂了。暴徒们向前紧逼,我不再挣扎。他们盯着我苍白的身体,自顾自地嘟哝着。我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很抱歉,我冒犯了你们的法律,”我开口道,“但是没有理由……”“安静,”阿尔法说,然后他看着手掌上带着伤疤的毕库拉——被我叫做泽德的家伙,阿尔法对他说道,“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泽德点点头。“让我解释一下,”我再次开口道,但是阿尔法反手就给我一巴掌,让我哑口无言,我的嘴唇流着血,耳朵嗡嗡作响。和我把通信志掷在地上让它闭嘴相比,他的举动没有多大的敌意。“我们如何处理他?”阿尔法说。“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道,人群搅动,向前走近。许多人手上拿着利石,“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她的口气中带着得意的终结之言的音调,就像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述,就像虔诚的连祷。“我追随十字架!”我大声疾呼,这群人在那牵拉着我的脚。我一把抓住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挣扎着,反抗着许许多多手臂的压迫。最后,我终于把小十字架举过了我的头顶。阿尔法举起手,人群停了下来。在这兀然的静寂之下,我听见大裂痕三千米之下的流水声。“他真的带着十字架。”阿尔法说。德尔向前探过来,说道:“但是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我看见了。他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不是十字形的人!”那声音中充满了杀人的口吻。我咒骂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愚蠢。教会的未来就全靠我活下来了,可我却想当然的把毕库拉当成迟钝、无害的孩子,我就这么把教会给丢弃了,也把我自己丢弃了。“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重复着。这是最终的判刑。七十只手举起了石头,我叫了起来。我知道我下面的这句话,要么是我最后的机会,要么是最终的定罪:“我到悬崖下去过,我膜拜了你们的圣坛!我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跟这群暴徒犹豫起来。我明白,他们正在和这新的想法搏斗。对他们来说,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追随十字架,我希望成为十字形的人,”我尽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澜,“我去过你们的圣坛。”“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伽玛喊道。“但是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在屋子里祈祷过了。”“不可能,”泽德说,“三廿又十在那祈祷,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在这之前,我们知道他现在不是三廿又十的人。”阿尔法说,在他处理过去的概念时,他微微皱了皱眉。“他不是十字形的人。”德尔塔二号说道。“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强烈的抗议。趁着他们乱作一团、你推我搡的时候,我想甩掉紧紧拽在我身上的手,但是他们仍然牢牢抓着我。“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也不是十字形的人,”贝塔说,现在那声音听上去少了点敌意,更多的是脑子迷糊掉了。“他怎么不应该命享真死?我们必须拿起石头,割开他的喉咙,让血流出来,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不是十字形的人。”“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这一次,随着这个问题过后,沉默来袭。“他追随十字架,他已经在十字形的房间中祈祷过了,”阿尔法说,“他不必命享真死。”“除了三廿又十之外,”一个我没认出来的毕库拉说。我的手一直把十字架举在头顶,胳膊又酸又疼,“所有人都命享真死。”这无名的毕库拉结束了他的话。“因为他们追随十字架,在屋子里祈祷,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我站在那,紧握着小小十字架的冰冷金属,等待着他们的判决。我害怕死亡——我感到恐惧,但是我很大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超然物外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不能把那座大教堂的消息发送出去,告诉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宇宙。“来,我们得就此谈谈。”贝塔对这群人说道,然后他们拉着我,静悄悄地迈着步子,回到了村子。他们把我关在我的茅屋中。不可能用上狩猎脉塞,好几个毕库拉守着我,还把茅屋中我的大部分财产清了出去。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仅仅留给我一件他们编织得很拙劣的长袍,让我裹住身子。我坐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的愤怒就越强烈,我的内心也越来越焦虑。他们拿走了我的通信志,摄影仪,磁碟,芯片……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把一个未曾打开过的板条箱扔在了故址上,里面装着医学诊断设备,但是这东西不能帮我记录大裂痕的奇迹。如果他们打算毁掉他们拿走的东西——那他们就是毁掉了我——就不再有大教堂的记录了。如果我能有把武器,我就可以杀掉守卫,然后……哦,上帝啊,我在想什么?爱德华,我会做什么?即使我能幸免于此——回到济慈——安排好行程回到环网——谁又会相信我呢?由于量子跃迁带来的时间债,经过脱离佩森的“九年”时间,一个先前因为谎言而遭到放逐的老头,现在仅仅是带着同样的谎言回来了——哦,我的上帝啊,如果他们毁掉了数据,就让他们一同毁掉我吧。第一百一十日:三天后,他们决定了我的命运。正午刚过不久,泽德,以及被我称为西塔一号的人,过来抓我。他们带我来到外面,来到日光之下,我眯起眼躲着光线。三廿又十站在悬崖边缘,围成一个宽大的半圆。我满心以为他们会把我扔下悬崖。然后我注意到了那堆营火。我曾设想过,毕库拉太过原始,他们已经失去了造火、用火的技术了。你瞧,他们从不用火取暖,他们的茅屋也总是一片漆黑。我从没有见过他们烧菜做饭,甚至难得碰上一只树栖生物的尸体,他们也不会烧一下,只会狼吞虎咽。但是现在,大火正熊熊燃烧着,是谁点燃的呢?唯有他们。我朝那望去,看看是用什么东西烧的。他们正在烧我的衣服,我的通信志,我的野外记录,盒式磁带,视频芯片,数据磁碟,摄影仪……所有存储信息的东西。我朝他们尖叫,试图扑向大火,我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这些词汇自打我过了孩提时在街上玩耍的时候,就从未再使用过。他们没有理我。最后,阿尔法向我走近。“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他轻轻地说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带我回到我的茅屋,我在那哭了一个小时。门口没有守卫。一分钟前,我站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跑向火焰林。然后,我想到了跑向大裂痕,那样距离更短,但是也更为一击致命。我什么也没做。很快,太阳将会落山。风已经吹起。很快。很快。第一百十二日:仅仅过了两天吗?那是永恒。今天早上,它拿不下来了。它拿不下来了。医用扫描仪的图像晶片就摆在我眼前,但是我依旧无法相信。但是,我必定得信。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们就在日落之前来到我这儿。所有人。我没有挣扎,随他们带我来到大裂痕边缘。他们在藤蔓上非常灵活,比我想象得到的还要灵活。多了我这个累赘,使他们慢了下来,但是他们耐心得很,给我点出哪里是最容易的立足点,哪里是最快的路线。我们走在通向大教堂的最后几米的路上,此时,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坠入低云之下,但是还是可以在西面的墙缘上看到。夜晚的风吟比我预期的还要响亮;仿佛我们陷在了巨大的教堂风琴的管子里了。音符一开始是低音的怒吼,那音调如此之低,我的骨头和牙齿也在同情似的发出共鸣,而后,低音渐渐变成刺耳的厉叫,接着不费吹灰之力便滑变成了超声波。阿尔法打开最外面的门,我们穿过了前厅,来到了中心大教堂。三廿又十在圣坛和它高高的十字架旁围成一个大圈。没有连祷。没有歌声。没有仪式。我们仅仅是静静地站立在那,伴着风儿咆哮着穿过外面的长笛般的圆柱物,回响在这个刻进石头中的巨型空屋——回响,共鸣,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我急忙用手罩住耳朵。流水般、水平的太阳光线自始至终充盈着整个礼堂,注入了琥珀色、金色、青色的深深色调,然后又是琥珀色——这些颜色太过浓重,使得天空耀光四射,它们就像衬在皮肤上的油彩。我望着十字架,看它捕捉到光线,紧抓着它们,把它们存在自己的一千块宝石中,似乎——即使太阳落山后,窗户褪变成黄昏的灰暗之色,它仍然会紧抓着它们不放。仿佛巨大十字架吸收了光线,正在把它辐射向我们,辐射进我们。然后,连十字架都变黑了,风儿平息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朦胧中,阿尔法轻声说道:“带着他。”我们走到一块宽阔的石头岩脊上,贝塔站在那,手拿着束火把。我看着他把火把递给挑选出来的少数几个人,心里纳闷,是不是毕库拉仅仅把火留作仪式之用呢。然后,贝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沿着刻进石头中的狭窄阶梯,往下走去。一开始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进,内心充满恐惧,想紧紧抓住光滑的岩石,搜寻着任何可以让我安心的根茎或石头的突出物。我们右侧的陡坡是如此的峻峭,一望无底,那近乎荒诞。沿着古老的阶梯往下爬,和紧抓上面悬崖的那些藤蔓比起来,更是糟了去了。在这,在这狭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步子,就要往脚下望一望。失足而落,起初看来,似乎很有可能,然后,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停下来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这一安全之地,但是三廿又十的大多数人正站在我身后的狭窄阶梯上,看样子他们是完全不可能靠边站,让我过去的。除此之外,比起恐惧来,我内心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那就是恼人的好奇心:阶梯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在那停了许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缘看去,云彩已经消失了,群星显露出来,流星尾迹的每夜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明亮。然后我低下头,开始低声吟念《玫瑰经》①,跟着火把,跟着毕库拉进入危险的深渊。我曾无法相信阶梯会带我们所有人一路来到大裂痕的底部,但是它真的做到了。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我曾经想到,我们会一路下降,来到河面旁,当时我估计,我们会在第二天中午才能到达,但是我又错了。日出前不久我们便抵达了大裂痕的底部。两侧,悬崖之壁直插九天云宵,中间是一条天空隙缝,群星仍然在其中闪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蹒跚而来,精疲力竭,慢慢明白已经没有阶梯了,我向上凝视,蠢头蠢脑地想着,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见。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我曾经爬到一个井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但是当时在井里的确可以看得见星星。“到了,”贝塔说。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声音被河水的咆哮声盖过,几乎听不见。三廿又十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我猛然跪下,倒在一侧。我绝不可能重新沿着我们刚才下来的阶梯往上爬了。一天内不行。一星期内也不行。也许永远不行。我闭上双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紧张的内心被不断撩拨着。越过深谷的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预期的要宽,至少有七十米,流水声盖过了其他细微之声;我感到自己正被一头庞大猛兽的咆哮折磨至死。我坐起身,望着对面悬崖壁上的一小片黑暗。那是一片阴影,但是比所有的阴影都要黑,比起点缀在悬崖壁的一块块参差不齐、斑驳的拱壁、罅隙、圆柱,这阴影更为匀称。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暗,每一条边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悬崖壁上的一扇门,或者是洞。我挣扎着站起身,沿着我们下来的这块峭壁,向下游望去;对,它在那。那是另一个入口,贝塔和其他人现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胧可见。我发现了海伯利安的迷宫的一个入口。“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曾经有人在登陆飞船上问过我。对,是那个名叫霍伊特的年轻牧师。我说我当然知道,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兴趣的是毕库拉,而不是迷宫,也不是它们的创造者——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自我造成的放逐的痛苦。有九个世界拥有迷宫。一百七十六个环网世界中的九个,另外二百多个殖民星球、保护星球中的九个。自大流亡以来,八千多个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如何草率地勘探——中的九个。现在有一些行星考古历史学家,投身于迷宫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总是认为这些迷宫是无益的主题,模糊,虚幻。现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个迷宫,湛江在咆哮,在震动,在威胁,要用它的浪花把我们的火把弄熄。迷宫,是在七十五万多标准年前,被挖掘……开挖隧道……创造出来的。细节必然一模一样,它们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迷宫星球都是类地行星,索美尺度①至少达到7.9,它们总是绕着一颗G型恒星②旋转,但也总是限制在地质结构死寂的世界上,比起旧地,这些星球更像火星。隧道本身建得极深——一般最少也有一万米,但常深达三万米,它们就像行星地壳下的地下墓冢。在离佩森星系不远的自由星上,遥控装置在迷宫内勘探了八十多万公里。每个世界上的隧道都是边长三十米的正方形,这种雕刻技术,霸主仍然无法企及。我曾经在一本考古日志上读到,肯普霍策和魏因斯坦两人假设过一种“熔化隧道”的办法,可以解释为何隧道的墙壁极其光滑,为何墙内毫无突出物。但是他们的理论没有解释,建造者和他们的机器来自哪里,为什么他们要把几个世纪的时间投入到这显然毫无目的可言的工程任务中。每个迷宫世界——包括海伯利安——都被探测过,也被研究过。但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东西。没有开挖机械的迹象,没有矿工生锈的头盔,哪怕一小片碎塑料或者腐烂的粘性包装纸也没有。研究人员甚至连入口和出口的隧道都没有鉴别出来。如果有重金属或者珍贵矿石的痕迹,那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极端努力的目的,可是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没有迷宫建造者的传说或者人工制品残存下来。这些年来,这神秘之事略微激起过我的兴趣,但是从来没有让我牵肠挂肚过。直到现在。我们进入了隧道口。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由于腐蚀与引力的作用,这个完美的隧道被改变成一个崎岖不平的洞窟,这些崎岖不平一直深入到悬崖壁内的一百米。然后,就在隧道底部变光滑时,贝塔停下了脚步,熄灭了火把。其他毕库拉也照着做了。很黑。隧道改变了方向,足以阻滞任何可能进入的星光。我以前也去过山洞。在火把熄灭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够适应这近乎完全的漆黑。但是他们能。三十秒内,我开始感觉到有一点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极其微弱,慢慢变得鲜艳,直到这个洞窟变得比刚才的峡谷还要亮,比在三轮月亮齐照下的佩森还要亮。这些光发自一百个发光源——一千个发光源。我刚刚搞明白这些发光源的本质,毕库拉便虔诚地跪在了地上,洞窟的墙壁和天顶上,镶饰着许许多多的十字架,它们小到几毫米,大到几乎一米长。每一个都发出浓重的粉红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现在,这些发光的十字架将整个隧道注满了光线。我走到最近那块墙的一个镶嵌物旁。它大约有三十厘米宽,随着轻柔的有机循环律动着。这不是在石头中刻出来的,也不是由墙生成的;它无疑是有机的,无疑是活物,就像软软的珊瑚虫。摸上去暖暖的。这时,传来轻微的柔细之声——不,那不是声音,也许,只是冷空气的扰动。我转过身去,及时地看见了某个东西进入了洞穴。毕库拉仍然低头跪着,埋着眼睛。而我,则继续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凝视着这个东西,它正在跪地的毕库拉中穿行。它隐约长得像个人形,但决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静立不动时,这东西银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动,在流淌,就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的水银。固定在隧道墙壁的十字架发出微红的光,照在这东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来;这东西的前额、四只手腕、古怪连接的关节、膝盖、披甲的后背、胸部,这些地方凸出弯曲的金属刀刃,光线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东西穿行在跪地的毕库拉中,当它张开四条长臂时,手掌张开伸向空中,手指却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仿佛那是铬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对如此场景,我想到的却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们赐福的场景。我深信,我正注视着传说中的伯劳鸟。就在那时,我肯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响声,因为那巨大的红色眼睛转了过来,凝视着我,我发现自己被那多面镜中舞动的光线催眠了:那光线绝非仅仅反射而来,有一束刺眼的血红光芒,似乎在这生物那长满芒刺的颅骨下燃烧;在上帝为我们安置眼睛的地方镶了两颗骇人的宝石,似乎正随着光亮熊熊翻腾。然后它动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没有动,仅仅是在那消失,又在这重新出现,离我不足一米远,向我靠了过来,那古怪连接的胳膊将我环绕了起来,这是个身体刀刃和液体银钢组成的篱笆。我猛烈喘息,但是无法吸上一口气,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这东西的金属外壳和燃烧之眼中舞动。我承认,我心里感到的情绪是近乎兴奋,而不是恐惧。某种费解之事正在发生。我经过耶稣会士的逻辑的锤炼,又经过科学的冰冷之浴的调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对另外一种敬畏之物的虔诚着魔:伏魔的震颤,托钵僧①的狂舞旋转,塔罗牌的傀儡舞仪式,降神会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语,禅灵教的入定术。在那一刻,我方才确信无疑:如果能够确认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唤出撒旦,那么,就可以以某种方式证实他们神秘的对立面——亚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实存在。我等待着伯劳鸟的拥抱,拥抱它处女新娘觉察不到的战栗,我毫不去想,但是却感觉到了这一切。它消失了。没有霹雳之声,没有突然的硫磺味,连按科学方法来讲空气涌入的声音都没有。一秒之前这东西还在那,用它那华美的必死尖刺包围着我,下一秒,它就不见了。我僵立在那,眨着眼,阿尔法站起身,在这如同博施①画笔下的阴暗中,向我走近。他站在伯劳鸟原先站着的地方,张开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刚刚目睹的命垂一线,但阿尔法那无动于衷的毕库拉之脸上,看不出什么迹象,表明他看见了那个生物。他做了一个难看的手势,手掌张开,似乎点到了迷宫,洞窟墙壁,以及镶嵌在墙上的那许许多多的闪光十字架。“十字形。”阿尔法说。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来。在柔和的光线下,我看着他们平静的脸庞,我也跪了下来。“你将一生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像在连祷。其余的毕库拉重复了这句话,音调完全不像是单调吟诵。“你将一生成为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随着其他人重复着这句话,他伸出手,从洞窟墙上摘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十字架长不足十二厘米,伴着轻微的“啪哒”声,它脱离了墙壁。我紧紧盯着它,看着它的微光渐渐消失。阿尔法从自己的袍子里拿出一条小带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顶端的小节上,然后把十字架举在我的头顶。“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现在,永远。”毕库拉重复道。“阿门。”我轻声念道。贝塔示意,叫我敞开我前面的袍子。阿尔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极其平坦,极其光滑。毕库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显然,他们再一次变得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十字架,举起它,审视着。这十字形很凉爽,但没有了生命。如果几秒钟前它真地活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再有活的迹象了。不过它仍然感觉像是珊瑚虫,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头;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带粘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着自然的磷光体,思索着生物荧光,思索着进化塑造出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我思索着,如果有可能,它们的存在是否与迷宫有什么关联,思索着这千万年的时间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峡谷切进其中一条隧道。我思索着大教堂和它的创造者,思索着毕库拉,思索着伯劳鸟,思索着我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我走出洞窟,此时,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着我的胸口,感觉上凉凉的。显而易见,三廿又十已经准备好沿着阶梯开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头,看见大裂痕两堵墙之间那晨空的苍白之缝。“不!”我叫道,我的声音几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没。“我要休息。休息!!”我瘫了下来,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个毕库拉朝我走近,轻轻地将我拉起身,拉着我走向阶梯。我尽力而为,老天知道我尽力了,但是两三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终于垮掉了。我跌倒了,滑过岩石,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坠向六百米下的岩石与河流中。我记起我紧握着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举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如何能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米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我朝我的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了。我脱掉了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也下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去。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拿不下来了。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了。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带子啪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我挠着胸口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又撕又抓。拿不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知觉,仅仅是我自己灵魂深处的绝对恐惧:这东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全身扫描。过了一会,我键入指令,要求看扫描结果的确切拷贝,我坐在那,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现在,我正坐在这,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仿佛细小的触须,仿佛根须。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那是线虫的梦魇。同样,通过这简单的磁场扫描,我知道,线虫在扁桃体,在两个脑半球的基础神经中枢那止住了脚步。我的体温,新陈代谢,淋巴细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没有异种组织的入侵。根据扫描器,线虫的细丝是由大量而简单的新陈代谢产生的。根据扫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组织所构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我是十字形的人了。第一章(六)第一百一十六天:每天,我都在我的笼中踱步——南部和东部是火焰林,东北方是草木丛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远处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许我走离大裂痕一万米之远。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入火焰林,相信在运气和上帝的帮助下,我会熬过这一难关。但是仅仅进入森林边缘两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袭来,胸部、手臂和脑袋都剧疼难忍。我觉得这一定是大规模的心脏病发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这些症状就消失了。我试了好几次,结果总是一样,不曾有过例外。只要我斗胆向火焰林深处迈进,远离大裂痕,疼痛就会重新袭来,而且那痛楚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我返回才会消失。我开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寻,在那偶然发现了原先的种舰航天机的残骸。那仅仅是个锈迹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属残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边缘的岩石中。我蹲在这些久经风雨的古老飞船的合金骨架中,想象着那七十个幸存者的欣喜,他们到大裂痕的短暂旅程,他们最终发现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测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有啥用处呢?怀疑依旧存在。明天,我会再次试试检查一个毕库拉的身体。也许,既然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们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每天,我都会用医用扫描仪对自己进行扫描。线虫依旧存在——也许变得更粗了,也许不是。我确信,他们完全是寄生物,尽管我的身体没有显示出什么寄生虫的迹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视着自己的脸,看到的仅仅是最近几年里我开始厌恶的脸,那张不变的、又长又老的脸:今天早上,我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像,张大嘴巴,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我会在里面看见灰色的细丝和线虫群,看见它们从我嘴巴顶部和喉咙后部长出来。但什么都没有。第一百一十七日:毕库拉没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体,也不是未充分发育——而是没有性征。他们没有外生殖器,也没有内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阴茎、睾丸、或者女性等类似的器官萎缩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被手术阉割了。没有这些器官曾经存在过的一丝迹象。排尿是通过一个原始的尿道进行的,一个接近肛门的小口——某种原始的泄殖腔。贝塔允许我对他进行检查。医用扫描仪确认了我的眼睛无法相信的东西。德尔和西塔也同意我扫描。我已经确信无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样如此,没有性征。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被阉割了。我想到他们所有人一出生便是这样,但是生他们的父母是啥样的呢?这些无性征的一坨坨人类粘土是如何进行繁殖的呢?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么关系。我进行完扫描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红色的疤痕组织,但是我依旧是个男人。这能持续多久?第一百三十三日:阿尔法死了。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悬崖,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往东走了三千来米,在大裂痕边缘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寻茶马球根。过去两天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着,抬起头,正好看见阿尔法脚下一滑,从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他没叫。我仅仅听见长袍拂在岩石上发出的沙沙声,过了好几秒钟,他身体撞在下面八十米处一块突岩上,传来“砰”的一声,那声音令人作呕,就像坠落的西瓜爆开了。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在我开始这危险的下降旅途时,我就已经知道,太迟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这是我的责任。阿尔法的半个身子卡在了两块巨石中。他肯定瞬间毙命,手腿尽断,脑袋右侧摔了个稀巴烂。血和脑浆粘附在潮湿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盘狼藉。我站在这小人上方,哭泣着。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施行终傅礼,祈祷着,让上帝接受这卑微、无性的小人儿的灵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体包了起来,费力地拉着这粉身碎骨的尸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来喘气,之后终于爬上了上方八十米的悬崖。我拖着阿尔法的尸体,回到毕库拉的村子,没有人在意。最后,贝塔和五六个人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色冷峻,低下头凝视着尸体。没人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几分钟后,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随后,我又拖着阿尔法的尸体,来到好几个个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坟前。当时,我正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块,挖掘一个浅坟,然后,伽马出现了。这个毕库拉眼睛圆睁,在那短短几秒钟内,我觉得我看见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你在干什么?”伽马问。“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一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息了一下。“不,”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早餐蛋一样被掏空了。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他的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了出来。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的心脏都被掉落之力打烂了。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字架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走开。”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你来吧。”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的内部,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我不知道我脑中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什么东西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那个矮小的毕库拉说道,大教堂中回荡着重复的合唱声。光线,带着血块之色、血块质地的光线照射下来,在远处的墙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永远。”圣歌如是唱道,此时,风在外面升起了,峡谷的风琴管哀号着,风里似乎混着痛苦孩子的悲吟。毕库拉唱完圣歌,我没有轻轻说“阿门”。我站在那儿,突然间,其他人又完全冷漠无情起来了,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不再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一样,他们转身离去。“没理由要留下来。”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说道。“我要留下。”我说,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是贝塔转过身,连耸耸肩的动作都没有,就把我留在那儿了。光线暗淡下来。我走了出去,看着太阳落了下去,当我回到里面,那事情开始了。曾经,几年前在学校时,我看过小囊鼠腐烂的延时①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环的一星期的缓慢劳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惧。我看见这个小尸体突然的、几乎是喜剧性的膨胀,然后肉体被拉展到伤害的地步,随之而来的是那口中、眼睛中、破裂的伤口中的突现的白蛆,最后,是尸肉被猛然地、难以置信地区区扭扭的除尽,只留下森森白骨——没有其他词语适合这一场景——群群白蛆从右扭到左,从头扭到尾,在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软骨,鼠皮。现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体。我停在那,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很快消失了。大教堂回荡的静寂中,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脉搏的怦怦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我凝视着阿尔法的尸体,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明显的颤动,在这突然的猛烈痉挛下,尸体几乎要漂浮在圣坛上方了。过了几秒钟,十字形的尺寸似乎变大了,颜色也变深了,而且发着红光,那红就像生肉一般,我突然想象到自己瞥见了网状的细丝和线虫,紧紧抓着碎裂的肉体,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属纤维。肉在流动。那晚,我待在大教堂中。圣坛附近的一切在阿尔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一直亮着。尸体移动时,光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我没有离开大教堂一步,直到第三天,阿尔法离开为止。但是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时刻。这个我称其为阿尔法的毕库拉被分解,然后又重造,我看到了全过程。留下的尸体不完全是阿尔法,也不完全不是阿尔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脸是流沫洋娃娃的脸,光滑,没有皱纹,脸上带着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时,我看见尸体的胸脯开始上下起伏,我听见第一口吸气声——粗重之声,就像水被灌进皮囊的声音。中午前不久,我离开大教堂,开始攀爬藤蔓。我跟着阿尔法。他没有说话,也不会回话。他的眼睛始终固定在某点,却又没有聚焦,偶尔,他会停下来,似乎他能听见远方呼唤他的声音。我们回到村子,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阿尔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而我则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钟前,我揭开我的袍子,手指触摸着十字形的边痕。它温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肉中。等待着。第一百四十日:我正从创伤和失血中恢复。我无法用利石把它切掉。它不喜欢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每次我醒来继续切,我都会昏死过去。它不喜欢疼痛。第一百五十八日:阿尔法现在开始开口说话了。他似乎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呆笨了,而且仅仅是含含糊糊的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东西,也走动了。他对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医用扫描仪显示出一个年轻人的心脏和内脏——也许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我必须再等上海伯利安的一个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变得足以平静,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没有痛苦。等着瞧吧,看看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第一百七十三日:又有人死了。那个叫威尔(就是断了手指的)的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毕库拉向东北走了好几公里路,似乎在跟随信号灯,然后,他们在大峡谷边找到了他的遗骸。显而易见,他当时在爬树,想采摘些茶马叶,然后树枝突然折断。他摔断了脖子,肯定当场毙命,但是更为紧要的是他摔落的那个地方。尸体——如果可以称此为尸体的话——平躺在两个巨大的泥锥中,那两个洞是某种大红虫子挖的,塔克把那种虫叫做火螳螂。地毯甲虫也许是更恰当的名字。过去的几天里,这些虫子把尸体剥裂得一干二净,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除了骨架,仅有一些组织和筋腱的乱七八糟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着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内长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着的某些华丽十字架。糟糕透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伤过后,我还感到小小的喜悦。十字形再也没办法通过这仅有的骨头,使某些东西重获新生;即便这可恶寄生物有着可怕的不合逻辑,它也必须考虑并且服从质量守恒定律。这个叫做威尔的毕库拉命享真死。从现在开始,三廿又十真的变成三廿又九了。第一百七十四日:我是个白痴。今天,我问了问关于威尔的事,关于他的命享真死。我对毕库拉的无动于衷感到很好奇。他们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头留在原来的发现地;他们没尝试着要把遗骸搬到大教堂。晚上,我心里挂念着,我会不会被迫填补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后的空白。“我很难过,”我说道,“你们的一个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会怎么办?”贝塔盯着我。“他不能命享真死,”这个秃脑瓜的雌雄同体的小人说道,“他是十字形的人。”之后不久,我继续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这个部落,我发现了真相。被我称为西塔的人,容貌和行为都没变,但是现在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确信无疑,这个毕库拉在以后几年里会越变越胖,肿胀,成熟,就像皮氏培养皿①中的埃氏大肠杆菌细胞。在这不知是男是女是啥东西的家伙死后,会有两人从墓穴里爬出来,三廿又十又将再一次成为完整的三廿又十。我相信,我快要疯掉了。第一百九十五日:几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这该死的寄生物,但还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运作的。糟透了,我再也不关心这个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上帝容许这种亵渎存在?为什么毕库拉要处以这种惩罚?为什么要选择我,让我遭受他们的命运?每夜祈祷时,我问着这些问题,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回答,唯有从大裂痕升起的风之怒歌。第二百一十四日:最后的十页应该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纪录,以及技术推测。在破晓前我要试着进入平静的火焰林,这将是我最后的日记。毫无疑问,我在停滞不前的人类社会中,发现了终极事实。毕库拉实现了人类的梦想:不朽。也为此付出了他们的人性和不朽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