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他肿胀的右手不想填写那些缺失的字母, 他强迫它去做。如果他不能克服手的僵硬, 他将不能坚持到底。全部填完以后, 他把笔扔到旁边, 审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工作。他的感觉像每次完成一部作品时一样——— 奇怪的空虚, 松劲, 意识到自己为了每一点小小的成功都付出了荒谬的代价。永远如此, 永远如此——— 好像在地狱中待了好几个月以后,千辛万苦地穿过丛林爬上山顶, 来到一片开阔地, 却发现除了眼前的一条高速路——— 路旁有些加油站和岔路之外, 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不管怎么说, 干完了总是不错——— 完工总是好的。你生产了、做成了一个东西。在近乎麻木的状态下, 他明白而且欣赏艺术的勇气, 那种使渺小的生命不再渺小, 创造出温暖的幻觉的勇气。他明白了——— 现在终于明白——— 在这一行里他是个笨蛋, 但这是他惟一能做的, 而且即使他每回都很笨拙地写完一本书, 至少他从来都是满怀着爱去做的。他抚摸着书稿微笑了。他的手离开书稿, 去拿她给他留在窗台上的一支万宝路。旁边是陶瓷烟灰缸, 底面印着一艘游览船, 周围有一圈字: 美国说故事者之家——— 密苏里留念!烟灰缸里有个火柴盒, 里面只有一根火柴——— 她允许的全部。不过, 一根应该已经够了。他能听到她在楼上的活动。很好。他有很多时间去做一点小小的准备, 在准备好之前她要是下来他也有时间得到警告。真正的把戏就要开始, 安妮。咱们来看看我能不能干得了。咱们来看看——— 我行吗?他屈下身去, 顾不得两腿的疼痛, 用手指在松动的踢脚板那儿摸索起来。41五分钟以后他喊她进来。听着她沉重的有时不稳的踏在楼梯上的脚步, 他原以为到这时候会觉得害怕, 却宽慰地发现自己相当平静。屋子里充满打火机燃料的臭气。燃料从轮椅扶手上的木板边一滴滴地往下滴答。“保罗, 你真的写完了?” 她在过厅里朝下叫。保罗看看餐桌上可憎的女王牌打字机旁高高地码成一堆的稿纸。打火机燃料已经渗了进去。“是的,” 他回喊道, “我尽了最大努力, 安妮!”“哇! 哦, 太棒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么久以后! 我马上来! 我去拿香槟!”“好!”他听见她走过厨房的地毯, 知道她在那儿的每一声响动都会马上传出来。我现在是最后一次听这些声音了, 他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想着, 这感觉像打破鸡蛋壳一样打破了刚才的平静心情。蛋壳里面是恐惧… … 不过也还有别的东西。他想那是正在退去的非洲海岸线。冰箱门被打开, 又“砰” 地一声关上。她又穿过厨房, 现在她过来了。他当然没抽烟, 那支烟还搁在窗台上。那儿有他需要的火柴, 仅仅一根。如果擦不着怎么办?可是现在考虑这个已经太迟了。他伸手到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盒, 取出里面惟一的火柴。她正在从过厅下来。保罗用力擦火柴, 没擦着。放松! 放松点干!他再擦一次, 还是没擦着。放松… … 放松… …他第三次把火柴朝盒背面棕黑色的粗糙表面划过, 一朵微弱的黄色火苗在火柴棒头上出现了。42“我正希望——— “她突然停住, 接下的话因为喘不上气而噎住了。保罗坐在轮椅上, 在高高堆起的书稿和女王牌打字机后边。他已经有意把最上面的一页转过来, 她可以看到上面写着:《米泽莉归来》保罗·谢尔顿著保罗肿胀的右手在这堆浸透的纸上挥动, 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火柴。她站在门道上, 手上有一瓶裹着毛巾的香槟酒。她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她咬起嘴唇。“保罗?” 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在干什么?”“写完了,” 他说, “是本好书, 安妮。你是对的。它是米泽莉系列里最好的一本, 而且不管怎么说, 可能是我所有写过的最好的东西。现在我要用它玩一个把戏, 一个很好的把戏。我是跟你学的。”“保罗, 别!” 她尖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理解。她伸手向前抓, 香槟酒瓶从手里掉到地板上, 像雷管一样爆炸了, 泡沫流得到处都是。“别! 别! 请你不要——— ““你没读到它真是太遗憾了。” 保罗朝她微笑着说。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真诚而容光焕发。“不要虚假的谦虚, 我必须说, 说它是本好书还远远不够。它是本伟大的著作, 安妮。”火柴微弱的光在摇晃, 烧到他的指尖。他扔掉了它。在那恐惧的一刻他以为它熄灭了, 然后, 随着“噗” 的一声, 淡蓝色的火焰在第一页上慢慢舒展开来。它向四下爬去, 舔食洒在书稿外层的燃料, 发出黄色的焰火。“哦上帝不!” 安妮狂叫, “不是米泽莉! 不是米泽莉! 不是她! 不! 不!”她的面孔在火焰那一边闪烁。“想要许个愿吗, 安妮?” 他对她喊, “想许个什么愿, 你这狗娘养的妖怪?”“哦上帝哦保罗你在干干干干干什么?” 她往前跌绊了一下,双手伸向前方。这堆纸现在烧成熊熊的烈火。打字机的灰色边框烧成黑色。打火机燃料已经流到它的下面, 蓝色的火苗在键盘中爆裂。保罗感到他的脸被烧烤, 皮肤绷紧了。“不是米泽莉!” 她号啕大哭, “你不能烧米泽莉, 你这该死的混蛋, 你不能烧米泽莉!”然后她干了保罗差不多知道她会干的事。她抓起燃烧的纸堆, 回过身, 打算跑到浴室去, 把它浸在浴盆里。她转身的时候, 保罗抓起打字机, 不顾它发烫的右边框上隆起的气泡印在他已经肿胀的右手上。他把它举过头顶, 小小的火苗从打字机底下往下掉, 他顾不上这些, 他伸直的脊背猛地疼起来。他的脸由于努力和专注现出一副疯狂的怪相。他把胳膊猛挥向前。打字机飞出手, 正好砸在她宽大结实的后背中间。“呜!” 这不是一声喊叫, 而是巨大的受惊的哼哼声。安妮被击倒在地板上, 那堆着火的纸压在她身下。小小的蓝色火苗像鬼火一样在他用来做书桌的木板上跳跃。保罗把木板推开, 大口地喘着气, 喉咙像着了火一般。他使劲撑着自己, 用右脚歪歪倒倒地站起来。安妮在地上扭动着, 呻吟着。一股火舌从她左胳膊和侧身之间冒出来, 她大声喊叫。保罗能闻到皮肤和脂肪烧焦的味道。她翻过身, 挣扎着跪起身来。大部分稿纸已经散落在地板上, 有些还在燃烧, 她的开司米毛衫也着了。他看见她前臂上插着玻璃碎片。还有一大块碎片像印第安战斧的斧刃一样从她右颊上戳出来。“我要杀了你, 你这骗人的混蛋。” 她说着, 蹒跚地朝他跪着走了三步, 倒在打字机上。她扭动着, 想翻身起来。然后保罗扑了上去。即使透过她的身体, 他也能感觉到打字机锐利的棱角。她在他身下像猫一样尖叫, 像猫一样扭动, 像猫一样用手乱挖。他们周围的火慢慢熄灭, 而他仍然能从身下这扭曲的一大堆上感受到剧烈的热力, 他知道起码她的羊毛衫和胸罩开始在她身上熔化, 但对此毫无同情。她使劲想挣开他。他牢牢抓住, 像一个男人打算强奸一个女人那样躺在她身上, 他的脸几乎正对着她的脸。他的右手在旁边摸索, 十分清楚他要找的东西。“滚开!”他摸到一把发烫的纸。“滚开!”他把纸揉成一团。他能闻到她的味道——— 烧焦的肉、汗水、仇恨和疯狂。“滚开!” 她扯着嗓子叫, 嘴巴大大地咧开, 他突然看向女神红色线条的阴湿的洞口。“滚开你这混蛋——— “他把白色和黑色的纸团塞进她大张的嘴巴。她那闪着怒气的眼睛突然睁得更大, 因为吃惊、恐惧和新的疼痛。“你的书在这儿, 安妮。” 他大口喘着气, 手里抓住更多的纸。这一把还在滴答着香槟, 泛出酒的酸气。她在他身下推搡扭动。他的左膝盖猛撞上地板, 一阵剧痛, 但他还待在她身上。好吧, 安妮, 我要强奸你。因为我所能做的一切只有我能做的最坏的事。所以吃我的书吧。吃我的书吧。吃到你噎住才好。他把那把湿纸紧握在拳头里, 猛塞进她的嘴巴, 把里面原来半满的纸压了下去。“书来了, 安妮, 你喜不喜欢? 这是地地道道的首版, 安妮·威尔克斯版, 你觉得怎么样? 吃下去, 安妮, 咽下去, 把它吃下去, 把你的书全吃掉。”他又塞进去第三把, 第四把。第五把的火还在烧, 他用已经起疱的右手把火扑灭, 又塞进去。她发出怪异的窒息的声音, 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这回保罗跳开了。她挣扎着, 踢打着两条腿, 双手在发黑的肿起来的喉咙处乱抓。她的羊毛衫几乎烧光了, 只剩下脖子周围的一圈。肚子和胸前的肉起了水疱。香槟酒从她嘴巴露出来的纸上往下滴。“咔! 咔! 咔!” 安妮在呛咳。她站起身了一点, 还在用手抓喉咙。保罗坐了回去, 两腿胡乱伸向前面, 警惕地盯着她。她朝他迈了一步、两步。然后又被打字机绊住。她倒下去的时候, 脑袋扭成某种角度, 他看见她的眼睛带着疑问和惊恐的神情看着他: 怎么了, 保罗? 我不是正给你把香槟酒拿来吗?她脑袋的左边碰上壁炉架的边缘, 然后她像一堆松散的砖块一样倒了下去, 沉重地撞在地板上, 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43安妮抱着一摞燃烧的稿纸摔倒时, 身体把火压灭了。这堆黑黑的东西在地板上冒着烟。大部分单页纸上的火已被香槟酒的泡沫熄灭。有两三张飘到门左边的墙上, 还烧得很旺, 几处墙纸被点着了… … 但毫无热情地烧着。保罗爬向床, 用胳膊肘撑着, 拽下床罩。然后爬向墙边, 一路用手掌侧面把酒瓶的碎片推开。他的背已经扭伤。右手烧得很厉害。他的头很疼。他的胃因为闻了太多烧焦皮肉的甜腥味而作呕。可是他自由了。女神死了, 他自由了。他屈起右膝, 拽过床罩。床罩已经被香槟酒浸湿, 被灰烬抹上片片黑污。他用床罩来打火。当他扑打着火的踢脚板时, 冒出了阵阵浓烟, 火熄灭了。日历的最后一页蜷缩起来, 但别的就没什么了。他往轮椅跟前爬回去。正爬到半路, 安妮的眼睛睁开了!44保罗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安妮慢慢地跪起身。他自己用双手撑着身体, 两腿拖在后面。不… … 不, 你已经死了。你错了, 保罗。女神是杀不死的。女神是永生的。现在我要复仇。她圆瞪的眼睛十分可怕。一个粉红色的大大的伤口在脑袋左边的头发上显眼地露着, 血从脸上淌下来。“呜!” 安妮从满嘴的纸中喊叫, 她两手朝前, 屈曲四肢, 向他爬过来。保罗绕了半圈, 爬向门口。他能听见她在他身后。当他爬到布满酒瓶碎片的地方时, 她的手够着他的左脚踝, 紧紧地一把抓住。他大叫起来。“呜!” 安妮得意地嚷。他从肩膀上向后望过去, 她的脸变成紫色, 好像肿起来了。他知道她正在变成一个幽灵。他用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拉, 他的没有脚的腿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她的手里只剩下一小圈裤子上的毛料。他往前爬去, 忍不住哭起来, 泪水顺着腮帮流下。他用胳膊肘撑着向前挪, 就像在猛烈炮火下前进的士兵。他听见身后一条腿落下的声音, 然后是另一条。她仍然跟来了。她还像他一向畏惧的那样结实。他烧伤了她弄伤了她的脊背用纸塞满了她的嘴巴而她还是还是还是跟来了。“唷!” 安妮喊叫, “唷… … 唷!”他的一只胳膊肘压在碎玻璃片上, 玻璃扎进了胳膊。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她抓住了他的小腿。“嘎! 嘎… … 啊啊啊… … 嘎!”他再次回转身, 她的脸色发青, 像个暗黑色的腐烂的梅子,变红的眼睛大大地膨出来。她喉咙肿胀, 嘴唇扭曲着, 他明白了, 她是在狞笑。房门就在跟前。保罗死命伸直身子抓住壁炉的侧墙。“嘎… … 啊啊啊… … 嘎!”她的右手抓住了他右边大腿。砰, 一只膝盖。砰, 另一只膝盖。抓得更紧了。她的身影。她的身影落在他身上。“不。” 他自言自语。他感到她在使劲拖、拉。他牢牢靠着壁炉侧墙, 紧闭的眼睛流出泪水。“嘎… … 啊啊啊… … 嘎!”就在他身上。怒吼。女神的怒吼。她的手像蜘蛛一样飞速爬上他的后背, 放在他脖子上。“嘎… … 啊啊啊… … 呜… … 呜!”他喘不上气。他靠着壁炉架。他靠着壁炉架同时感到她上到了他身上, 两手深深地勒住他脖子。他大声嚷, “你怎么死不了你怎么死不了你真的死不——— ““嘎… … 啊——— “压迫松了一点。片刻之中他又能换过气了。然后安妮整个压了下来, 像一座松松垮垮的肉山, 他完全不能呼吸。45他在她身下拼命往外挣扎, 就像一个人在雪崩下面寻找出路。他用最后的力气挣脱出来。他爬过房门, 随时准备着她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但什么也没发生。安妮脸朝下不出声地躺在血迹、香槟酒和玻璃碎片中间。她死了吗? 她必须死。保罗不相信她死了。他重重地关上房门。她安在门上的门闩像高高的峭壁, 他奋力爬上去, 拴住门闩, 然后“嗵” 地在门边垮下去。不知恍恍惚惚躺了多长时间, 他被一种低低的短促的抓搔声惊醒。老鼠, 他想。这是老———接着安妮粗粗的充血的指头从门缝底下伸出来, 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衬衫。他尖叫着, 痉挛地抽身出来, 左腿碰得发痛。他用拳头砸那些指头。指头抽搐了一下, 没有缩回去, 还待在那儿不动。让她死掉吧。上帝请让她死掉吧。保罗在剧烈的疼痛中慢慢爬向浴室。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回头看, 她的手指还在门底下伸着。像不能忍受的疼痛一样, 他实在受不了再看见这一幕, 甚至再想到这一幕, 于是他掉转头爬回去, 把指头推进门缝里。他不得不鼓起勇气这么做。他确信他一碰到这些手指, 它们就会抓住他。他终于爬到浴室, 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抽动。他把自己拽进去, 关上门。上帝, 她要是把药拿走了怎么办?但是她没有。乱七八糟的盒子还扔在那儿, 包括那些装有诺弗雷样品袋的盒子。他干吞下去三粒, 然后爬回门边躺下, 用身体的重量封住门。保罗睡着了。46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起先他不知道身在何处——— 卧室怎么变得这么小? 接着他想起发生的一切, 而一种奇怪的确定随之而来: 她没有死, 即使现在她仍然没死。她就站在这扇门外面, 手里拿着斧子, 等他一爬出去就砍掉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会像保龄球一样顺着过道滚下去, 而她将在旁边大笑。这是疯了, 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听见——— 或者觉得他听见——— 一阵轻轻的沙沙声, 可能是妇女上了浆的裙子蹭在墙上的声音。这是你想出来的。你的幻觉… … 这么逼真。不是。我听见了。他知道他没听见。他的手摸到门上的手柄, 又不确信地放开。是的, 他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见… … 但是假如他听见了呢?她可以从窗户里出来。保罗, 她已经死了!而不合逻辑的回答顽强地出现: 女神永远不会死。他意识到自己狂乱地咬着嘴唇, 命令自己停止。人快发疯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 是的, 他正在接近疯狂, 但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有理由发疯呢? 可是如果他就此听天由命, 警察明天或者后天最终到达的时候将会发现安妮死在客人卧室, 而一个哭哭啼啼的人球一样的东西在一楼的盥洗室, 这个人球曾一度是作家保罗·谢尔顿。那不仍将是安妮的胜利吗?没错, 保利。现在你要按故事发展做一只好的工蜂, 好吗?好吧。他的手又摸到手柄上… … 又一次犹豫不决。他没办法追随原来的故事情节。在那个故事中他看见自己点燃了稿纸, 安妮把它抱起来, 这确实发生了。不过他是用那该死的打字机猛击她的头, 而不是砸她的背。然后他打算走到起居室, 把整个房子点着。故事情节叫他想办法从起居室的一扇窗户逃出去。可能会摔得够呛, 不过他已经深知安妮在所有的门闩上花了多少精巧心思, 摔一下总比烧焦了强。在小说里, 所有的事都会按计划进行… … 而生活却是如此恼人地凌乱——— 假如一场关乎你一生命运的关键性谈话正要进行,而你却突然要拉屎, 诸如此类, 你会怎么说? 在现实中甚至不分任何章节?“非常凌乱,” 保罗发着牢骚, “好在还有我这种人, 能把事情收拾干净。” 他咯咯地笑了。香槟酒瓶不在情节之中, 不过比起那个女人惊人的生命力和他眼下痛苦的不确定性, 这并不算什么。除非他能确实知道她的死活, 他不能把房子烧了来做求救的信号。倒不是因为她可能还活着, 他完全可以把她活活烤死而没有任何内心的不安。不是安妮阻止他行动, 是那些手稿。真正的手稿。他烧掉的只是错觉, 只有一张标题页在上面——— 底下是空白的纸掺着写坏丢弃的手稿。《米泽莉归来》的真正手稿很安全地藏在床底下,现在还在那儿。除非她还活着。她要是还活着, 没准正在那儿读它呢。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待在这儿等着, 他心里的一部分建议。就待在这儿, 很安全, 很好。但是他内心更勇敢的部分催促他按原定故事情节进行——— 至少要尽力而为。到起居室去, 打破窗户, 离开这栋可怕的屋子。走到路边挡一辆车。搁在以前可能要等好几天, 现在情况变了,安妮的屋子已经成了一个吸引观众的地方。他攒起全身的勇气摸到门柄, 拧开了它。房门在黑暗中慢慢打开。是的, 安妮在这儿, 女神在这儿, 阴影中站着一个穿护士服的白色形体———他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阴影, 是的, 但没有安妮。除了报纸上登的照片, 他从没见过安妮穿护士服。只有阴影。阴影和(如此鲜明的) 想像。他慢慢爬进厅里, 又回头看客房。门关着, 他朝起居室爬去。这里有大片的阴影, 安妮可以藏在其中任何一处。安妮可以是任何阴影之一。她可能有把斧头。他爬着。这儿有个巨大的沙发, 安妮就躲在后面。厨房门开着, 安妮就在门后边。地板在他身后吱吱作响… … ! 安妮就在他身后!他转过身, 心脏怦怦地猛烈跳动, 太阳穴压得生疼。安妮就在那儿, 高举着斧头, 不过这只是一眨眼的事。她立刻被吹散到阴影中。他爬进过厅, 就在这时, 他听见了发动机逼近的轰鸣。汽车前灯散漫的光照进窗户, 越来越亮。接着传来轮胎在松土上打滑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已经看到她横锁住车道的铁链。一辆轿车的门打开又关上。“妈的! 看这个!”他加速往前爬, 一边朝外看去。一个黑色侧影正走过来, 他头上帽子的轮廓不会搞错, 这是个州警察。保罗在摆满各种陈列品的桌上摸索, 碰翻了一些什么东西,有的散落到地板上。他抓住了一件, 好像是书。这是坐在冰块上的企鹅。冰块上的铭文写着: 现在听我的故事! 保罗想: 是的! 感谢上帝!他用左胳膊帮忙, 用右手紧抓住企鹅。手上的水疱破了, 往下滴脓液。他收回胳膊, 然后朝过厅窗户用力掷去, 就像他不久前在客房用烟灰缸掷窗户一样。“在这儿!” 保罗谢尔顿疯狂地大叫, “在这儿, 在这儿, 求求你们, 我在这儿!”47又是一个小说式的圆满结局: 来人是前些天为库什纳盘问过安妮的那两个警察, 大卫和歌利亚。不过今天大卫的运动外衣不但没系扣子, 连枪也露在外面。大卫原来叫威克斯, 歌利亚叫迈克奈特。他们过来做依法搜查。当他们回应从门厅传来的狂乱呼喊, 终于破门而入的时候, 他们看到一个男人, 好像刚从噩梦回到现实。“我高中时读过一本小说,” 威克斯第二天早上对他妻子说,“忘了是什么名字。书里有个家伙被囚禁了40 年。40 年里他一个人也没见过。这家伙看起来就像那样。” 威克斯停顿了一下,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说法表达他内心矛盾的感情——— 恐惧、同情、怜悯和厌恶——— 在这一切之上, 是对一个人糟糕到如此居然还能活下来的惊奇。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一看见我们就哭起来了,” 他说, 最后又补充道, “他老是管我叫大卫, 不知为什么。”“也许你长得像他认识的哪个人。” 她说。“也许吧。”48保罗皮肤呈青灰色, 全身疼痛, 他蜷缩在茶几旁, 不停地发抖, 眼睛来回转着看他俩。“谁——— ” 迈克奈特问。“女神… … ” 躺在地板上的骨瘦如柴的男人打断他。他舔舔嘴唇, “你得去看住她。卧室。她把我关在那儿。宠物作家。卧室。她在那儿。”“安妮·威尔克斯? 在那间卧室?” 威克斯朝门厅那边点头。“是的。是的。锁住。但是当然。有窗户。”“谁——— ” 迈克奈特又问。“上帝, 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就是库什纳寻找的那家伙。那个作家。我记不住名字, 不过就是他。”“感谢上帝。” 骨瘦如柴的男人说。“什么?” 威克斯皱着眉头朝他弯下身。“感谢上帝你没记住我的名字。”“我不是负责追踪你的, 伙计。”“没关系。别介意。只是… … 你们要小心点。我想她已经死了。可是小心。要是她还活着… … 危险… … 像条响尾蛇。” 他拼命用力把扭曲的左腿伸到迈克奈特的手电筒光柱下, “砍掉我的脚。斧子。”他们盯着他那曾经是脚的地方看了许久, 迈克奈特轻声说:“我的上帝。”“来吧。” 威克斯说。他拔出枪, 两人缓慢地从门厅向紧闭的客房门走去。“当心她!” 保罗用沙哑撕裂的声音尖叫, “小心!”他们打开门进去。保罗靠墙展开身子, 仰起头, 双眼紧闭。他身上发冷, 止不住地打颤。他们可能会大叫, 或者她会大叫。可能会有搏斗, 也许会射击。他试着让自己为此做好精神准备。时间过去了,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听到皮靴的声音回到过厅。他睁开眼睛。是威克斯。“她确实死了,” 保罗说, “我知道——— 我心里真的知道———可我还是几乎不能——— “威克斯说: “屋里有血迹、碎玻璃片和纸片… …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保罗·谢尔顿看着威克斯, 然后嚎叫起来。他叫着叫着, 昏了过去。第四部 女 神“有一个高个子、暗黑色皮肤的陌生人要来拜访你。” 那个吉卜赛女人告诉米泽莉, 受惊的米泽莉马上明白了两件事: 她不是吉卜赛人, 帐篷里不单单只有她们两个。当这个疯狂女人的手在她脖子上合拢之前, 她甚至闻到了她的香水味。“事实上,” 不是吉卜赛人的吉卜赛人观察到, “我想她现在就在这儿。”米泽莉想大声喊叫, 可她连气也喘不上来。——— 《米泽莉的儿子》“她总是看着你, 伊恩主人,” 赫兹基亚说, “不管你怎么看她, 她好像都是在看着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可他们说,甚至你走到女神的背后她还是在看你。”“可她毕竟只是块石头。” 伊恩抗议。“是的, 伊恩主人,” 赫兹基亚表示同意, “不知道她的力量从哪儿来。”——— 《米泽莉归来》1阿牟波 呜呜呜呜耶耶耶耶 阿牟波 呜呜呜呜珐唷唷唷唷这些声音: 甚至在一片朦胧中。2她说现在我必须漂洗了, 这就是她的漂洗。3在威克斯和迈克奈特把他用临时凑合的担架抬出安妮的房子以后, 已经过了九个月。保罗·谢尔顿把时间花在昆斯的博士医院和在曼哈顿东岸的新公寓里。他的双腿被打断重接。左腿膝盖以下还打着石膏。医生告诉他他的后半生走路都要一颠一跛, 但他终归能走了, 而且是没有痛苦地走。假如他没坐轮椅而一直自己用脚走路的话, 他现在还会跛得更厉害。安妮以一种讽刺的方式为他做了件好事。他大量喝酒, 完全不写作。他的梦境是可怕的。5 月的一天下午, 他从九楼的电梯口出来, 没有想到安妮,而在考虑鼓鼓囊囊塞在他胳膊底下的大包——— 里面装着两大本《米泽莉归来》的校样。出版商把小说的出版推上高速车道, 考虑到被全世界广泛报道的这本书写作时异乎寻常的背景, 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哈斯丁出版社安排了绝无先例的100 万册首印。“这还只是个开始。” 他的编辑查理·梅里尔在那天中饭时告诉他——— 保罗此刻正是饭后夹着校样回来。“这本书的销售将要超过世界上一切东西, 朋友。我们大家都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 因为小说里的故事几乎和藏在它后面的故事一样精彩。”保罗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也不关心这些。他只想让这本书站在他身后, 然后去写下一本小说… … 但毫无所获的一天天变成纸上空空的一个个星期, 一个个月,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真会有下一本书。查理请求他写一本非小说著作, 记述他所受的折磨。他说,这本书甚至会卖得比《米泽莉归来》还要好。事实上, 会超过最畅销的书。保罗出于无所事事的好奇心问他, 他认为这样一本书的平装本版权可以卖到多少钱。查理把他的长发从前额梳到一边, 点燃骆驼香烟, 然后说: “我相信我们可以把底价定在1000万美元, 搞它个拍卖。”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保罗过了一会才明白, 他要么是认真的, 要么以为自己是认真的。但是他没办法写这本书, 眼下写不了, 可能永远也写不了。他的工作是写小说。他可以写出查理想要的记述, 然而那将意味着他承认自己再也写不出下一本小说了。可笑的是, 它可能会是本小说, 他几乎要告诉查理·梅里尔… … 然后在最后一刻闭上了嘴。查理不会在乎。它将会以事实开头, 接着我要加一点修饰… … 开始只加一点点… … 然后稍微多一点… … 然后再多一点。不是为了让我自己显得更好(虽然我可能就是如此) 和让安妮显得更坏(她不可能更坏了) 。只是为了创造出一种圆满。我不想使自己小说化。写作也许是一种手淫, 但上帝禁止它成为同类相食的行为。他的公寓在离电梯最远的9E , 今天走廊好像有三公里长。他两手各拿着一根T 型手杖, 缓慢地冷漠地走过去。咔… … 咔… … 咔… … 咔。上帝, 他恨这声音。他的腿讨厌地发痒, 他渴望得到诺弗雷。有时候他觉得只要能得到这药, 哪怕回去和安妮待着也值。医生已经让他把它戒断了。酒成了它的替代品。回屋以后, 他要痛饮两杯烈性威士忌。然后, 他会盯着文字处理器的空白屏幕看一会。真好玩。保罗·谢尔顿的15000 美元的镇纸。咔… … 咔… … 咔… … 咔。现在要想办法从兜里掏出钥匙, 既不能丢掉信封里的校样,也不能丢掉手杖。他把手杖靠在墙上。这时候, 校样从他胳膊肘底下掉到地毯上, 信封裂开了。“妈的!” 他咒骂着, 然后两根手杖也咔哒咔哒倒了下去, 使情况更加可笑。保罗紧闭上眼睛, 用扭曲发痒的腿晃晃悠悠地勉强站住, 等着看自己是要狂怒还是要大哭。他希望宁可发疯也不要在走廊上哭, 但他可能会哭。他真的哭了。他的双腿一直很疼, 他想要他的药, 不是医院药房给的那种大剂量阿司匹林。他想要他的好药, 他的安妮的药, 那种从来不会不见效的毒品, 可它们都没影了。好像游戏时间终于结束了。结局之后就会是这样子, 他边想边打开房门, 歪歪倒倒地走进公寓。这就是从来没人把它写下来的原因。太他妈叫人丧气了。她应该在我塞了她满满一嘴纸的时候死掉, 我也应该那时候死。在那种时刻, 如果没有别人, 我们俩就真像安妮的小说游戏中的角色一样——— 没有中间色, 只有黑和白, 好和坏。我是杰弗里, 她是布尔卡蜂王… … 不错, 我听到了谴责, 但这是荒谬的。别去管地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放怀痛饮———他停住脚。他还来得及意识到屋子里太黑了。还有一股味道。他知道那种味, 污垢和香脂混合的死一般的味道。安妮像一个白色的鬼怪一样从沙发后面站起来, 她穿着护士服, 戴着护士帽。她手中握着斧子大吼: “是清洗的时间了, 保罗! 清洗的时间到了!”他尖叫着, 想挪动不听使唤的双腿转过身。她像一只患白化病的青蛙, 以巨大的笨拙的力量从沙发后面跳出来, 上了浆的护士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斧子的第一下挥舞只是带来一阵风——— 他真的这么以为, 直到他倒在地毯上, 闻着自己血的味道。他低下头, 看见自己几乎已经被砍成两半。“清洗!” 她尖叫着, 砍掉他的右手。“清洗!” 她再次尖叫, 他的左手也掉了。他用喷着血的只剩下手腕的残肢支撑着朝开着的房门爬去。真不敢相信校样还在那儿, 那是查理午餐时给他的。当查理隔着白得耀眼的餐巾把信封给他的时候, 头顶的麦克风正播放着莫扎特的音乐。“安妮你现在可以读它了!” 他想对安妮大喊。可是刚刚说出安妮你这几个字, 他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滚到了墙边。世界在他眼中最后模糊的闪光是他自己倒下的身体和安妮的白鞋。女神, 他想着, 死掉了。4剧情说明: 大纲或梗概。情节概要。——— 韦伯斯特新版大学辞典作家: 写作的人, 特别指以写作为职业者。——— 韦伯斯特新版大学辞典假装: 虚假的, 矫饰, 假托。——— 韦伯斯特新版大学辞典5保利, 你行吗?6是的, 他当然行。“作家的剧情梗概是安妮仍然活着,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假装的。”7他确实和查理·梅里尔一起吃过午餐, 他们的谈话也确实发生过。惟一不同的是, 当他走进公寓的时候, 他知道那是清洁女工正在整理窗帘。虽然当安妮从沙发后面像幽灵一样站起来时,他倒在地上, 把受惊的尖叫噎在喉咙中, 其实那只是一只名叫丹普斯特的斜眼暹罗猫, 是他上个月从走失宠物待领处带回家的。事实上并没有安妮, 因为安妮根本不是女神, 她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原因而伤害保罗的疯女人。在保罗由于药物作用睡着的时候, 她总算把嘴巴和喉咙里的大部分纸扯了出来, 并且设法爬出客房的窗户。她挣扎到谷仓, 就在那儿倒下。威克斯和迈克奈特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但并非死于窒息。实际上她死于因为撞上壁炉架而导致的颅骨骨折, 而她撞上壁炉架是因为脚底下绊了一下。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 她就是被保罗如此痛恨的打字机谋杀的。而她也为他准备了计划, 这回甚至连斧子都不够了。他们找到她时她在猪棚的外面, 手里抓着链锯的把手。然而这一切毕竟都过去了。安妮·威尔克斯躺在她的墓地里。可她像米泽莉一样不安生。他在梦中和白日梦里, 一遍又一遍地把她发掘出来。你没法杀死女神。也许烈性威士忌能暂时让你麻痹, 但仅此而已。他走向吧台, 打量那瓶酒, 再回头看看地上的校样和手杖。然后他以告别的目光最后看了那瓶酒一眼, 朝他的那堆东西走回去。8清洗。9半个小时之后他坐在空白的屏幕前, 想着自己必须当一个工作狂。他没喝酒而是服用阿司匹林, 但这并没使现状改善多少。他本来是打算在这儿空坐十来分钟或者半个钟头, 盯着光标在黑色屏幕上闪烁, 然后把机子关掉去喝几杯的。要不是… …要不是他和查理吃完午餐后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有趣的事情, 引发了他的一个念头的话。一桩不大的事。只是一桩小事。其实只是个小插曲。只不过是一个小孩推着购物车往第48 街走,仅此而已。不过车里有个笼子, 里面有只相当大的毛茸茸的动物。开始保罗以为它是只猫。再仔细一看, 它背上有道宽宽的白色条纹。“小家伙,” 他说, “这是臭鼬吧?”“是。” 小孩说着, 把车推得稍微快了一点。在这个城市里,你是不会停下脚和人大聊特聊的, 特别是和这么一个长着明显眼袋、模样怪异、拿着金属手杖、走路歪歪倒倒的家伙。小孩转过街角不见了。保罗接着往前走。他想叫辆出租车, 可他每天最少应该走两公里路, 这是他应该走的那两公里, 但他全身疼得厉害。为了把思路从走路上转移出来, 他开始考虑那小孩是从哪儿来的, 那辆购物车是从哪儿来的, 尤其是, 那个臭鼬是从哪儿来的。他听见身后一阵骚动, 从空白屏幕前掉转过头, 看见安妮从厨房出来。她身穿牛仔裤和红衬衫, 双手拿着链锯。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 刚才的一切都已消失, 他突然愤怒了。他转向文字处理器, 猛烈地敲打键盘, 飞快地写起来。小孩听见大楼后面有一阵响声, 虽然想到了老鼠, 他还是走过拐角——— 现在回家太早了, 他从午饭的时候逃学, 而现在离学校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在遍布灰尘的阳光下, 他看见靠墙蜷缩着的不是老鼠, 而是一只巨大的猫,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浓密的尾巴。10他停下来, 心脏猛烈地跳动。保利, 你行吗?这是个他不敢回答的问题。他又向键盘俯下身去, 过了一会, 开始敲击键盘… … 但比刚才轻得多了。11它不是猫。艾迪·戴斯蒙德生下来就住在纽约, 可他去过布伦克斯动物园, 而且, 还有那些图片书, 不是吗?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这偏僻的东区第105街来的, 可它背上那道长长的白色条纹泄露了秘密。这是只臭鼬。艾迪脚踩着灰泥地的尘土, 慢慢朝它接近。12他行。他行。于是, 在感激和恐惧中, 他做到了。洞穴打开了。保罗探望下去, 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正在加快速度, 没有意识到他发疼的腿是在同一个城市但在50 个社区之外, 没有意识到他一边写一边泪流满面。1984 年9 月23 日, 缅因, 劳威尔——— 1986 年10 月7 日, 缅因, 邦哥: 现在, 我的故事讲完了。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