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书迷》作者:斯蒂芬-2

“首先,” 她说, “好书是不会跳起来揍扁我的鼻子的。坏书会, 好书不会。其次, 我能够辨别好坏。你就是个好人, 保罗。你需要一点别人的帮助。点火。”他僵硬地摆动了一下脑袋, “不。”“点火。”“不!”“点火。”“我他妈的不点!”“想说什么脏话尽管说吧。反正我已经统统领教过了。”“我绝不烧。” 他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 看到她拿着一个硬纸板, 上面能看到浅蓝色的“诺弗雷” 几个字, 商品名称底下是红色的“样品” 两个字。“此药剂必须由医生开付处方” 。在这条警示下面是泡式包装的四粒胶囊。他伸出手去拿, 她把药推开了。他够不着。“只要你烧掉书稿, 我就给你药——— 这四粒全都给你, 我想,所有的疼痛就都会消失了。你也会平静下来。在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 我可以为你更换被褥, 我看见你把床弄湿了, 一定很不舒服。我还可以帮你更换衣服。正好你也该饿了, 我还可以给你做一些热汤喝, 也许还配上一些烤面包。可是, 这些都是在你烧了书稿之后。而在这之前, 保罗, 很抱歉, 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他的舌头想说好! 好吧, 可以! 于是他咬了舌头一口。他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一些, 拼命抵抗那些诱惑, 那个使人疯狂的四方形泡式包装物, 那些密封在透明气泡中的胶囊。“你是魔鬼。” 他说。纵情大笑掩盖了他心中的悲哀, 他期待着一场熊熊怒火。“哦, 是的! 是的! 那是妈妈进厨房看见小孩在洗涤槽下面玩清洗液时他心里所想的, 不过他不会那样说, 因为他受过的教育没有你那么多。他只会说, ‘妈妈, 你真讨厌!’”她用手拨开他眉毛上的头发。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脸颊上滑到脖子上, 然后怜悯地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当他说妈妈讨厌的时候, 或者当他因为东西被人拿走而哭泣的时候, 妈妈的心情总是很不好。跟你现在哭的时候一样。但是她知道她没有做错, 因此她必须尽自己的责任。正如我必须尽我的责任一样。”安妮的手放在书稿上的时候, 指关节沉闷地发出了“喀哒,喀哒” 的噪声。健康而没有伤痛的保罗·谢尔顿曾经深切关心的那本手稿中的19 万字和五条生命, 他们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对他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的19 万字和五条生命。药片。药片。他不能没有那些该死的药片。生命只是个影子, 而药片却不是, 它们是真实的。“保罗?”“不!” 他唏嘘着。胶囊在泡式密封包装袋里轻轻碰响的声音, 然后归于宁静。然后是火柴棍在火柴盒里滚动的声音。“保罗?”“不!”“我在等你, 保罗。”哦, 以基督的名义, 为什么你要采取狗屁桥边的游牧部落行动。以基督的名义你究竟想打动谁的心? 你以为这是电影或电视片, 一些观众将要为你的勇敢行为打分? 你可以做她要你做的,也可以拒绝她的要求。如果拒绝你将会死, 手稿最终还是要被她烧掉。因此你打算怎么办, 躺在这里, 忍受由一本手稿给你带来的痛苦吗? 而它将来只能卖到你最不成功的书一半的销售额。哦, 理智一些! 即使伽利略面对那些真打算下毒手的家伙时, 他也会宣布放弃!“保罗? 我在等你。我可以等一天, 尽管我怀疑时间太久你会坚持不住昏迷过去; 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处于昏迷的临界状态,我还有很多… … “她的声音越飘越远。好吧! 给我火柴! 给我一支火把! 给我一捆凝固汽油弹!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会向它扔一颗战术核武器, 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杂种!机会主义者、活命者也是这么说。然而失败的那另外一部分, 即已经昏昏欲睡的那部分仍在黑暗中呼啸着: 19 万字! 五个人物! 两年的心血! 而最终、最最要命的是事实! 你知道那该死的事实!她从床边站起来的时候, 弹簧发出了“咯吱, 咯吱” 的声音。“好吧! 我必须告诉你, 你是一个固执己见的男孩子。即使我再喜欢, 也不可能在你床边坐一整夜, 毕竟我匆匆忙忙赶回来以后, 已经在你这里耗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一会儿再来, 看你是不是改变——— ““那你就烧吧!” 他朝他吼叫着。她回过身看着他。“不,” 她说, “即使我再愿意分担你的巨大痛苦, 我也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因为,” 她古板地说, “因为这件事必须是你自愿, 由你亲手来做。”他大笑起来, 她的脸色阴沉下去了。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翻脸, 她把书稿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18一小时以后, 她回来了。他拿起了火柴。她把扉页放在烧烤架上。他试了好几遍都没有擦着火柴, 要么对不准, 要么掉在地上。因此安妮接过火柴盒, 点着火柴, 递到他手里, 他将它凑近那页书的书角, 然后把火柴扔进了烧烤架, 之后, 火苗狼吞虎咽地吞噬着稿纸。他观望, 为之震撼。她这次进来时带来了一把烧烤用的叉子, 每当稿纸卷起来时, 她便将它拨到平坦的地方。“照这样烧下去, 我们得烧一辈子,” 他说, “我不能——— ““不会的, 我们很快就可以干完。但是有几页稿纸你必须单独烧, 保罗, 以此作为你真正理解了这次行动的标志。”于是她把《快车》手稿的第一页稿纸放在烧烤盘上, 他还记得24 个月以前, 他在纽约别墅里写下的那些话: “ ‘我没有轮椅,’ 托尼·伯纳萨罗说着, 走近那个正在下台阶的女孩, ‘虽然我学习很慢, 但是我开车很快。’”哦, 它把我带回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又听到了一首曾经风靡一时的老歌那样倍感亲切。他回忆起他在那座公寓里, 拿着书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在体内越积越多, 直到膨胀起来, 然后便有了今天的阵痛。他还记得在那以前, 他曾在沙发靠垫下找到一只乔恩的胸罩, 她离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这说明打扫房间是多么重要。他记得纽约的交通噪音, 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单调乏味的教堂钟声, 它召唤虔诚的信徒去做弥撒。他记得自己坐了下来。像通常那样, 感谢上帝保佑有个平安的开端, 他有一种感觉, 好像自己落入了阳光灿烂的仙境之中。像通常那样, 他感到忧郁, 他知道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像通常那样, 绵延不绝的恐惧使他提前进入虚无状态。像通常那样, 对已经开始的旅程所带来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快乐感到有些厚颜无耻。他看着安妮·威尔克斯, 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楚地说: “安妮, 请你不要逼我做这件事。”她举着火柴, 坚定不移地对他说: “你可以做出选择。”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烧掉自己的书稿。19她让他烧掉书稿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 以及所有跟“9” 有关的书页, 因为据她说, “9” 是力量的象征, “9” 的倍数是幸运数字。他看到她用涂改条删掉了她读过的书稿中那些亵渎神灵的语言。“现在,” 当所有跟九有关的稿纸烧完之后她说, “你真的成了一个好孩子, 一个慷慨大度的人。我知道它对你造成的伤害不亚于腿上的伤痛, 我不会让这件事再拖延下去了。”她搬开了烧烤架, 将剩余的书稿放进烤盘中, 压碎那些已经烧焦的、发脆的纸灰。房间里充满了火柴和烧纸的难闻气味。好像来到了魔鬼的化装间, 他极度亢奋、疯狂地想像着; 假如长得像多褶的胡桃壳般的胃里面有任何东西的话, 他早就该呕吐了。她又点燃了一根火柴, 递到他手里。他的身体稍稍前倾, 把火柴扔进了烤盘。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关系了。她在催促他。他筋疲力尽地睁开双眼。“火快要熄灭了。” 她又点着一根火柴递到他手里。他的身体又一次努力向前倾斜, 这动作唤醒了腿里面生锈的废锯条。他把火柴凑近书稿的一角。这一次, 火苗将整个书稿都烧着了。他缩回身子, 闭上眼睛, 倾听着劈啪作响的声音, 感觉到他自己被放在烧烤架上烧烤。“天啊!” 她惊叹着。他睁开眼睛, 看见烤盘上那些焦黑的纸灰被炙热的空气托到了空中。安妮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他听到水盆里的水“砰” 的一声倒进了污水桶, 他潜意识里最深层的那个本我看到, 一片黑色的纸灰从房间里飞过, 最后落在窗纱上。一粒微小的火星闪烁了几下, 然后灭了, 在窗纱上留下一个烟头大小的洞眼——— 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房子会不会着火。纸灰飘落在床上, 有些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毫不在意。安妮回来了, 迅速扫描一遍, 试图跟踪每一页书稿的炭化过程。火苗闪闪烁烁地在烤盆边摇曳。“天啊!” 安妮仍然惊叹不已地喊着。她提着一桶水, 向四周环顾, 想确定这些水应该泼到哪里, 或者是不是需要泼。她嘴唇颤抖, 唾液流到了嘴边。保罗看见她伸出舌头舔净了嘴边的唾液。“天啊! 天啊!” 似乎她只会说这几个字。即使被疼痛的魔爪紧紧地攥在手心, 保罗仍感觉到了片刻的快乐——— 那就是当安妮·威尔克斯脸上出现惊恐表情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喜欢上这种表情了。又有一页纸灰飘了起来, 上面依然带着一些蓝色的火苗。这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又喊了一声: “天啊!” 然后小心地将水桶里的水倒进了烤盘。随即发出了怪异的嘶嘶声, 升起了一缕水蒸气。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带有烟灰和少许奶油味的湿气。她离开以后, 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撑起身子看了看烤盘。他看见一样东西, 似乎很像一段烧焦的圆木漂浮在盐水池中。过了一会, 安妮·威尔克斯回来了。不可思议的是, 她竟然哼着歌曲。她扶他坐起来, 把胶囊塞入他的嘴里。他咽下去后躺回了床上, 心想, 我要杀了她。20“吃啊。” 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感觉到一阵阵地刺疼。他睁开眼睛, 看到她坐在他身边——— 他第一次真正和她处于同一水平, 跟她面对面。他视力模糊, 睡眼惺忪, 吃惊地意识到, 在某个永恒的时间长度中他还是第一次坐起来… … 事实上他坐起来了。谁又在乎这个? 他想着, 又合上了双眼。涨潮了, 沙堆被水掩盖了。潮汐终于过来了下一次它要离开它会永远离开所以趁着有浪头打来的时候他要乘着浪头他还可以晚一点再考虑有关坐起来的事情… …“吃啊, 保罗! 吃了你就会摆脱疼痛, 否则… … “嗡——— ! 他的耳朵。她在拧他的耳朵。“嘿,” 他嘟囔着, “嘿, 别把它揪掉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汤匙刚送到嘴里, 热汤立即流进了喉咙眼。为了不至于呛住, 他赶紧咽了一口。大约是第一勺菜汤唤醒了他的肠胃, 饥饿突然像千军万马般向他的整个身体发起了攻击。他以最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喝掉了她喂到嘴里的每一勺菜汤, 当所有的菜汤都被喝光之后, 他不仅不觉得饱, 反而更加饥肠辘辘了。他模糊地记得她曾经推走了木炭和冒着烟的烧烤架。后来在服用药物和记忆渐渐淡漠的状态下, 他记得她又推进来了一些东西, 他曾经以为是一台售货机, 这个想法既不令他吃惊, 也没有让他奇怪。他正在跟随安妮·威尔克斯参观。因为今天是售货机,也许明天还有计时器、核弹头。住在游乐宫里, 令人捧腹的开心事每天花样翻新, 多得数也数不清。他刚才一定是又腾云驾雾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 所谓的售货机其实是一架折叠轮椅。他就坐在里面, 拖着一双被紧紧固定住的断腿, 他的骨盆胯骨一带感到极不舒服地肿胀, 对于这个新姿势很不适应。她把我击昏以后放进了这轮椅里面, 他想。她把我举了起来, 死沉死沉的。我的天, 她必须非常剽悍才行。“全都喝光了!” 她说, “我真高兴你胃口这么好, 保罗。我相信你会康复的。即使我们不用‘焕然一新’ 这个词来形容, 天啊, 不, 但是如果我们不再遭遇那些… … 那些意想不到的困难,我可以保证, 你能够康复得相当不错。现在我就去给你换床上那堆令人作呕的卧具, 换完以后就来换掉你那身臭气熏天的衣服。那时, 假如你疼得还不太厉害, 肚子还是那么饿, 我会给你弄一些烤面包来。”“多谢, 安妮。” 他低声说, 心想: 你的喉咙。假如能够办到的话, 我会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舔嘴, 然后让你说: “哦, 天哪!”但是只给一次机会。只给一次机会。21四个小时以后, 他又回到了床上。一根小小的火柴就可以把他所有的书烧个一干二净。坐在那里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烦恼,可是现在他的下半身有一种被成千上万只蜜蜂叮咬的感觉。他大声地喊叫, 吃进去的东西可能对他起了些作用, 因为在他记忆中, 自从他从重重黑雾中醒来以后,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喊叫过。他能感觉到, 在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前, 她曾在门厅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关掉了电源, 拔掉了插销, 空无一物的大脑痴呆得比一只门把手强不了多少。“给你。” 她把药给了他, 这一次是两粒胶囊。他吞下了胶囊, 抓着她的手腕, 让水杯稳定一些。“我在镇上为你买了两样礼物。” 说着, 她站了起来。“真的吗?”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她指了指静静地趴在墙角的轮椅, 轮椅上安装着一个异常坚固的钢制踏板。“明天我再给你看另一件礼物。现在睡觉吧, 保罗。”22他在麻醉剂的作用下飘飘然起来, 他思考着自己目前的处境。现在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考虑某一件事情跟亲手创作和毁灭自己的作品相比要容易得多。事物… … 一件件孤立的事物联系起来就可以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床垫。距离这里好几公里远的那家人, 安妮说, 他们不喜欢她。他们叫什么名字? 伯因顿。不对, 是罗伊德曼。正是这个名字。离小镇多远? 不太远, 真的。他就像在一个圆周里面, 它的直径很可能至少10 公里, 至多30 公里。安妮。威尔克斯的房子就在这个圆周以内, 罗伊德曼, 市中心的塞德温多, 尽管它小得可怜… …还有我的车。我的卡马罗也在这个圆周以内的某个地方。警察能找到它吗?他觉得他们找不到。他是个名人。假如在汽车的残片上发现他的名字, 最初期的搜查就可以查到他曾经到过伯尔德, 然后才失去了踪影。残破的车身一定会经过周密的检查, 消息会在新闻中播出… …她从来不看电视新闻, 从来不听收音机, 除非戴着耳机。一切都很像夏洛特·福尔摩斯故事里的猎犬, 那只不会叫的猎犬。他的车没有被发现, 因为警察根本就没有来。假如车被发现了, 他们就会检查这个假想的圆周以内的所有人。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这样一个圆周以内可能会有多少人呢? 罗伊德曼, 安妮·威尔克斯, 也许还有另外10 个或12 个人?至今没有发现并不表示永远不被发现。他生动的想像力(妈妈的家系中没有这种遗传因素) 现在得到充分的表现: 那个警官长得高大、英俊, 属于很酷的那种类型。他留着超过普通长度的连鬓胡子, 戴了一副黑色墨镜, 被他质询的人只能看到被反射在墨镜上的自己的形象。他的嗓音中带着浓郁的中西部鼻音。“我们已经发现了一辆撞翻的汽车, 在通往汉伯吉山脉的半路上, 车主是著名作家保罗·谢尔顿。座位上和底盘上有一些血迹, 但是没有找到作家本人。一定是爬出了车厢, 也许在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时走失了。”考虑他目前两腿的现状, 这岂不是很可笑吗? 当然, 没有人会知道他忍受的是怎样的痛苦。他们只会猜测, 假如他不在这里, 说明他还比较强壮, 足以自己走一段路。这一推断不可能使他们得出他被绑架的结论, 至少刚开始不会, 也许永远不会。“风暴那天, 你记得在公路上看到过什么人吗? 个头很高的男人, 42 岁, 黄棕色的头发? 可能穿一条蓝色牛仔裤, 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 一件防寒服, 很可能看上去寒酸得够呛。天啊,还有可能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安妮会从厨房里为警官端来一杯咖啡; 安妮会十分警觉地注意是否所有的门都关好了, 以防止他万一呻吟起来。“这就奇怪了, 警官, 我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啊。事实上,当托尼·罗伯茨在镇上告诉我风暴没有向南部转移的消息之后,我就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了。”警官放下咖啡杯, 站起身说: “那么, 假如你看到任何符合以上描述特征的人, 女士, 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告诉我们。他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 曾经上过《人物》杂志, 还有别的杂志。”“我当然会立即报告您, 警官!”他这就准备走了。也许这类事情早就发生过了, 只不过他无法知道而已。也许他想像中那位警官或者他的替身在他昏迷时已经拜访过安妮(天知道他在昏迷中究竟度过了多少个小时) 。但是进一步考虑之后,他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他可不是哪个小地方的无名之辈。他曾经上过《人物》(当时是名列榜首的畅销小说作家) 和《我们》(当时第一次离婚) ; 星期日在沃尔特·司哥特的《性格大阅兵》中也有关于他的内容。也许还有过进一步的核实, 也许是通过电话,也许就是警察们打的。当一位名人甚至一位类似于作家这种准名人在失踪以后, 总是会被媒体炒得很热。小子, 你只不过是猜猜而已。也许是猜测, 也许是推理。无论究竟是什么, 都比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专门用来防止汽车偏离路面的交通护栏呢?他想试着回忆一下, 可是办不到。他只记得伸手摸烟的工夫, 整个世界就变得天翻地覆了, 随即是一片黑暗。不过推理(或者妄自尊大, 自认为是有依据的猜测) 使人很容易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假如交通护栏和无线电天线遭到了破坏, 肯定早就引起了公路管理人员的警觉。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车曾经在某个地方失去了控制, 实际上那里的道路坡度并不很大, 他驾驶的汽车就在这段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腾空飞起。假如坡度再大一些, 那里必然设有交通护栏。安妮·威尔克斯会发现要开车过去靠近他十分困难, 或者根本不可能; 更不用说她独自一人拖着他回来。那他的车究竟在哪里? 当然了, 只能是埋在雪堆下面。保罗将胳膊搭在眼睛上, 看见一辆小型爬犁开上公路, 此时距他撞车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在白雪皑皑的晚上, 一天即将结束时, 犁铧显得像一个橘黄色的圆点。驾驭爬犁的那个人武装到了眼睛, 头上戴着一顶老式的训练员用的棒球帽。在他右侧有一段平缓的斜坡, 在它的底下离这里不远处, 斜坡变得越来越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峡谷。保罗·谢尔顿的汽车就躺在那里。车后保险杠上已经褪色的蓝色“总统的雄鹿” 贴纸是最引人注目的东西。驾驶爬犁的那个人没有看见汽车; 保险杠上面的蓝色贴纸又严重褪色,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双排爬犁挡住了他的视线, 此外, 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也早已筋疲力尽, 只想赶快结束最后这一趟, 掉头回家, 喝一杯热茶。他从公路上横扫而过, 犁铧将白皑皑的雪堆变成了沟壑。已经被积雪埋到了车窗的汽车如今彻底被大雪掩埋了。后来, 在风暴最厉害的黄昏, 甚至就在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好像那样不真实, 这时第二班的爬犁工人开着车过来, 向相反方向行驶, 把汽车彻底埋葬了。保罗睁开了眼睛, 看着塑料顶棚。有一些精细的发线似乎毫无规律, 看起来像三个互相连接的W 。自从离开云山雾海, 一天一天永无止境地躺在这里打发日子, 他对它们已经十分熟悉,现在他又观察着它们, 无聊地想着那些带有W 的单词, 例如,邪恶的、恶劣的、巫术的, 还有, 不舒服地扭动。是这样的。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很有可能。当他的车被发现的时候, 她有没有想到过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有一点可能性。她疯了, 但是疯了并不意味着她愚蠢。但是她确实始终连想都不曾想, 他会不会有一本《快车》的影印本。是啊。她对了。那畜生她竟然猜对了。我居然真的没有复制一份。焦黑的书稿飘啊, 飘起来了, 火焰, 燃烧声, 令人窒息的气味, 他咬紧了牙关, 努力关闭内心的大门, 不让它们进来。生动的想像力并不总是一件好事。不, 你没有复制。可是十个作家中有九个都会复制的; 假如有人付给他们的稿费跟你的非米泽莉系列小说一样多的话, 至少他们愿意这么做。她竟连想都不曾想过。因为她不是作家。而她并不愚蠢, 正如我认为我们都同意的那样。我认为她心里装得满满的, 全部都是她自己, 她不仅自我意识极度强烈, 而且那是不切实际的善于浮夸的自我。烧毁书稿似乎对她来说变成了正当的事, 她的“正当” 的观念, 也许被一些类似银行复印机和一两卷硬币之类微不足道的细节问题给简化掉了… … 那个光标从来没有在她的屏幕上闪现过, 我的朋友。他的其他推论好似建立在流沙上的房子, 但是对于安妮·威尔克斯的印象就像直布罗陀之石那样牢固。由于要写米泽莉系列小说, 他做过一些调查研究, 对于神经系统疾病和精神疾病绝对不是门外汉。他知道尽管精神病患者处在病与非病之间的不明确状态时, 会交替出现深度抑郁症期和狂躁性及攻击性兴奋期, 但膨胀起来的病态的自我是一切的成因, 认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或者她; 认为他或她正在主演一台大戏, 不知有多少人屏住呼吸, 在等待着最后的结果揭晓。这样一种本我完全不具备其他类型的思维方式。它们是墨守成规的, 因为它们沿着同样的方向思考: 从不稳定的人, 到物质, 到环境, 或者到主题场景以外的其他人(或者幻想——— 对于神经疾病也许有众多不同, 但是对于精神疾病它们却是同样的) 。安妮·威尔克斯一心想毁掉《快车》, 因为对于她来说, 这是仅有的一本。我本来可以告诉她说, 我还有好多副本, 也许这样就可以挽救那本倒霉的书稿。知道烧书之举徒劳无益后, 也许她———本来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 呼吸在渐渐缓慢, 这时却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睁大了眼睛。是的, 她一定会认为这么做无济于事。她可能会被迫承认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她的那个本我会受到伤害。她会尖叫———我发了这么大的火!假如她当初清醒地面对了绝对不能毁掉他的“污言秽语的书稿” 的事实, 难保她不会做出“毁灭污言秽语的书稿作者” 的决定。毕竟保罗·谢尔顿没有复制品。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另一个房间里的挂钟又敲响了。头顶上方, 他听见她嘭嘭的脚步声从天花板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小便声, 冲水马桶的声音,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嗒啪嗒地走回卧室的声音, 拉开门时弹簧的咯吱声。“你不会再让我发疯了, 对吗?”他的心灵突然想飞奔起来, 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一双秀腿渴望着大步流星地走路。假如有的话, 就他的汽车而言, 这个“一元店” 式的心理分析究竟意味着什么? 例如, 汽车是在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等等,” 他在黑暗中低语着, “等等, 等等。先拿起电话。慢慢地拿。”他一遍又一遍地用胳膊盖住眼睛, 内心想像着州立警察戴着墨镜, 留着一脸连鬓胡子。“我们在通往汉伯基山的路上发现了一辆颠覆的汽车,” 州立警察说, “还有… … “只是这一次安妮没有邀请他留下来喝咖啡。这一次她一直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一直到他离开大门, 走了很远以后才放下心来。即使在厨房里面, 即使他们之间被两个紧紧关闭的房门和客厅隔开, 即使客人已经被迷幻药弄得神志不清, 那警察还是有可能听得见他的呻吟。假如他的车被发现, 安妮·威尔克斯就会知道她有麻烦了。她会吗?“她会知道的。” 保罗耳语着。他的腿又开始疼了, 是在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逐渐明朗的恐惧认知时。她会有麻烦, 不是因为她把他藏到了家里, 特别是假如这儿比塞德温多更近一些的话(保罗对这一点十分确信) ; 他们还很可能为此发给她一枚勋章, 并吸收她为米泽莉俱乐部终身会员(保罗一直懊恼不已, 实际上的确有这样一个协会) 。问题在于,她带他回家, 还把他安置在客房里面, 但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没有打电话给当地的急救中心: “这里是安妮呼叫, 我在汉伯基山脉沿线发现了一个人, 看上去有点像是泰山金刚拿他当蹦床跳了。” 问题在于, 她给了他大量的麻醉剂。问题在于, 在给他强行使用了麻醉剂之后, 她又用了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治疗方法——— 在他胳膊上扎了四个孔, 用锯短的铝制拐杖给他的腿做夹板。问题在于, 安妮·威尔克斯曾经站在丹佛的法庭上… … 不是作为证人出庭… … 保罗出神地想。后来她目送警察驾驶着铮明瓦亮的警车上了公路(如果不考虑轮骨里面和保险杠下面那些大块的雪和盐粒, 它真的是铮明瓦亮) , 心里才踏实下来… … 但仍然感觉不是特别安全, 好像一只动物警觉地竖着耳朵。警察们会再三再四地检查, 看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他不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他是鼎鼎大名的保罗·谢尔顿, 文学上的宙斯之神, 从他的额头里跳出了米泽莉, 一个疯人院里的心肝宝贝, 超级市场里的情人。也许当他们找不到他以后, 就会放弃寻找, 或者, 至少到别的地方再找找。不过, 也许罗伊德曼家的什么人那天夜里曾经看到她路过那里, 背上有一样用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东西, 看上去模模糊糊像是一个人。即使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她也不至于拿着东西路过罗伊德曼家门口, 留下口实让他们编故事, 而给她找麻烦。他们根本不喜欢她。警察很可能又返回这里, 这一次她的房客可不会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了。他还记得那只烧烤架。当烤盘里燃烧的火苗接近于失控的边缘时, 他看见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和虚无, 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看见她用舌头舔嘴唇。他看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双手时而握拳, 时而松开, 不断地向客房方向窥视, 他正躺在那里, 迷失在云雾之中。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连连地念叨着, “天啊!”她偷了一只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 一种来自非洲的珍稀鸟类。假如他们发现了, 他们会怎样呢?还能怎样, 当然是将她再一次送上法庭。将她再一次送上丹佛法庭。这一次她可不能自由自在地从那里走出来了。他的手臂从眼睛上拿开。他看着天花板上连在一起的三个W在屋顶上晃晃悠悠。她可能就这样跟他耗下去, 也许一天,也许一星期。也许接下来会有电话, 也许登门拜访, 这使她决定除掉她那只珍稀的小鸟。无论如何她最终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就好像一只野狗在被人追赶以后, 便要开始埋藏它的非法猎物。她会给他五粒胶囊而不是平常的两粒, 或者用枕头捂死他,或者干脆用枪打死他。在某个地方肯定藏着一支枪——— 在交通不方便的内陆地区, 差不多人人都拥有枪——— 这样, 问题就好解决多了。不——— 不能开枪。可能会弄脏房子。可能会留下证据。所有这一切还没有发生, 因为没有人发现那辆汽车。他们也许正在纽约或者洛杉矶找他, 而绝不会有人到科罗拉多州的塞德温多小镇附近来找他。只有等到了春天… …三个W 互相缠绕着匍匐在天花板上。洗掉。擦掉。扔掉。他腿上的扎疼一直在持续。等报时钟声再一次敲响时她就该来了, 但是他担心她会看透他的心事, 就像故事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 使作者无法下笔。他的目光向左边漂移。墙上挂着一幅日历, 画面是一个少年乘着雪橇下山。日历上显示的是2 月, 但是如果他的计算准确的话, 现在应该是3 月初才对。安妮·威尔克斯忘了翻日历。还要等多久那些积雪才能融化, 他那辆挂着纽约车牌的汽车和贮物箱里那本能够证明车主是保罗·谢尔顿的行车执照, 才能够公之于众? 那位州立警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安妮? 难道要等到她在报纸上读到消息之后吗? 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冰雪融化的春天?六个星期? 五个星期?我的生命也许只剩下这么多时间了, 保罗想到此, 就觉得浑身战栗。这时他的腿已经从昏睡中苏醒了, 直到她来给他送了药, 他才又一次昏昏睡去。23第二天晚上, 她带给他的是“女王” 。当诸如电子打字机、彩电、无绳电话还只是科学幻想的时候, 它已是那个时代的办公室模型。它的颜色黑得像高筒皮靴, 周围用玻璃镶嵌, 可以看见机器内部的控制杆、弹簧、齿轮, 以及连杆。由于太久不用而失去了光泽的钢制返回杆停留在机器的一侧, 好似一位搭便车的乘客向司机伸出了大拇指。滚轮上落满了灰尘, 硬邦邦的胶皮垫已经伤痕累累, 凹凸不平。机身的正面有“女王” 两个字。她举起来让他看了一下, 然后咕哝了一声, 把机器放在了床尾, 他的两腿之间。他凝视着它。它是在咧着嘴笑吗?天哪, 它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然而, 看上去这又是一场麻烦。红黑双色的色带已经褪了色。他早已不记得还有这种色带。此情此景唤起了他的恋家情结, 但并没有使他感到愉快。“怎么样?” 她迫不及待地笑着发问, “你有什么想法?”“真漂亮! 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古董。”她的笑脸上阴云密布, “我不是当古董买来做摆设的。我买的是一台二手货。这是一台很不错的二手货。”他立即伶牙俐齿地回答道: “嗨! 归根结底,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古董打字机。一台好的打字机可以用一辈子。这种老式的办公室‘娇子’ 简直就是聚宝盆!”假如他够得着, 他早就亲热地摸一摸它了, 他恨不得扑上去吻它一下。她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 他的心跳缓和了一些。“我是在一家‘旧货新闻’ 商店里看到它的。这个店名真有点傻。老板娘南茜也是个傻乎乎的女人。” 安妮脸色有些发暗,但他看得出来, 她的不愉快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发现, 生存本能也许是人惟一的本能, 它具有能够使人获得同感的非凡本领。他发现他自己对她的情绪变化、她的反复无常越来越有准备了适应了习惯了。他好像在倾听一只受伤的钟表那样, 倾听着她的秒针走动。“她除了傻以外, 人品也很坏。她真不该叫什么南茜·达尔特芒哥, 该叫南茜·婊子芒哥。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现在还在跟一个酒吧男招待鬼混。这就是当你说它看起来像古董的时候——— ““其实看上去很精美。” 他说。她停顿了很长时间, 然后忏悔般地说: “上面缺少了一个字母‘N’ 。”“真的吗?”“是的——— 看见了吗?”她将打字机斜着抬起来, 使他能够看到机器的上面; 好像一口已经磨损但还算整齐的牙齿中间少了一颗臼齿, 键盘之间果然有一个缺口。“我看见了。”她把打字机重新放回去。床摇晃了一下, 保罗猜那台打字机应该有25 公斤重。在它诞生的那个时代, 合金、塑料… … 还远没有出现。那时还没有六位数字的预付稿费, 没有电影关联产品, 没有《今日美国》, 没有《娱乐今宵》, 也没有名人为信用卡或者伏特加酒做广告。“女王” 对他露齿而笑, 预示着麻烦。“开始她想要45 美元, 后来减了5 元, 因为缺少了一个‘N’字母键。” 她露出狡猾的微笑, 那笑容似乎在说, 她不是傻子。他回应了她的微笑。海水涨潮了, 药力使得微笑或者躺下都变得容易一些了。“她给你了吗? 就是说, 你没有讨价还价吗?”这下安妮有些得意忘形了。“我告诉她, ‘N’ 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字母。” 她同意了。“你还真有两下子! 见鬼!” 今天有一个新发现。一旦你掌握了窍门, 阿谀奉承就变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像狐狸一般狡诈地笑着, 怂恿他一起分享她那诱人的秘密。“我告诉她N 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姓名中的一个字母。”“N 在我最喜爱的护士的姓名中出现了两次。”“你这傻瓜!” 她痴笑着。她熠熠发亮的笑脸变得更加炽热了, 坚硬的脸颊上令人难以置信地泛出了玫瑰色的红晕。“我不是傻瓜!” 他说, “根本不是。”她的视线转向了别处, 是快乐, 而不是空虚, 略有一丝困惑地梳理着自己的思想。如果不是因为打字机的重量, 像这个女人一样坚硬、一样破损的打字机, 他也许能够从整个过程中感受到一些乐趣; 它张着缺颗牙齿的嘴巴偷偷地冲着他乐, 预示着麻烦。“轮椅比打字机贵多了。” 她说, “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痔漏科用品, 因为我——— ” 她突然中断, 皱了皱眉头, 清了一下嗓子, 回过头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我并不在乎那一点小钱。现在你应该坐起来了, 当然, 你也不可能躺在床上打字, 你说对吗?”“对… … ““我找了一块木板… … 把它裁得大小适中… … 还有打字用纸… … 等一下!”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冲出了房间, 留下保罗和打字机相依为命。她一转身,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了。“女王” 毫无变化。他后来猜想他原来对这一切早就十分清楚, 正如他早就知道打字机的声音那样。她回来时带着一包用压缩薄膜包装的克雷萨伯牌稿纸和一块一米宽、一米二长的木板。轮椅靠在他的床边, 像一个骨瘦如柴、面容严峻的小老头。她把木板放在轮椅的扶手上面, “你看!” 他已经看到了木板后面自己的幽灵, 如同犯人般终日被囚禁着。她正对着“女王” , 将打字机平放在木板上, 然后把那包克雷萨伯牌稿纸放在旁边——— 在所有稿纸中, 这种品牌是他最讨厌的, 因为走纸时经常出现几张纸同时进去的现象, 打出的字模糊不清。现在她已经成功地创造了一个残疾人写字台。“你觉得怎么样?”“看上去很不错。” 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撒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弥天大谎。之后, 他又问了一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想想, 我应该用它写点什么呢?”“哦, 保罗!” 说着, 她转过身来, 两只眼睛在绯红的面颊上兴奋地转动着, “我不用想! 我知道! 你要用这台打字机写一本新的小说! 名叫《米泽莉归来》!”24米泽莉回来了。他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猜想假如被电锯锯掉手的人看到鲜血喷涌的手腕, 刹那间会露出迟钝的惊讶表情, 而感觉不到什么, 大概就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 不过如此。“好极了!” 她的面庞亮得好似一盏探照灯, 双手抱在胸前。“这本书是专门为我写的, 保罗! 是你付给我护理你恢复健康的报酬!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惟一的一本最新版米泽莉系列小说!很快我将拥有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了, 无论他们多么想要也办不到! 想想看, 那该是一种什么情形!”“安妮, 米泽莉已经死了。”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他竟在想, 我可以把她召回来。这个念头使他从内心产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感, 但却没有令他感到惊讶。毕竟, 一个连洗抹布的脏水都喝得下去的人, 应该有能力进行一点受制于人的写作。“不, 她没有死,” 安妮梦幻般地回答道, “即使我… … 即使我对你发脾气的时候, 我也知道她不是真的死了。我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杀了她,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是好人?” 他说, 看了看打字机。它咧着嘴对他窃笑。我们来找找看, 你到底好在哪里, 老伙计, 它耳语着。“是的!”“安妮,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坐进轮椅里面。上一次——— ““上一次很疼, 当然疼了。下一次还会疼的。也许需要好几次。但是总有一天——— 而且不会太久了, 尽管你会觉得好像等了很久——— 你总会感到疼痛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减轻。”“安妮,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亲爱的, 当然可以!”“假如我为你写这个故事——— ““是小说! 一本又好又长的小说, 像其他长篇小说一样, 甚至比它们更长!”他闭了一会眼睛, 又睁开了。“好吧——— 假如我为你写这本小说, 写完以后你能让我走吗?”她脸上隐约掠过一丝不安的阴云。过了一会, 她格外谨慎地打量着他。“听你的口气, 好像你是被我囚禁的犯人, 保罗。”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看着她。“我想, 等你写完的时候, 你应该… … 有足够的力量跟人交往了,” 她说, “你想听的就是这个吗?”“没错,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好啊, 你很诚实! 我知道作家都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但是我真的不明白那也意味着忘恩负义!”他仍然在看着她。她烦躁不安地将头转向了别处。最后他说: “如果你有, 我需要所有的米泽莉系列小说, 因为这里没有我的语词索引。”“我当然全都有!” 她说完又问道, “什么叫做语词索引?”“那是一个活页本, 里面记录着所有素材,” 他说, “主要是人物和地点, 但是用三到四种不同的方法做了交叉索引。时间线, 历史人物… … “他注意到她几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表现出她对写作技巧这只魔术口袋丝毫不感兴趣, 而这只魔术口袋往往能够变出一大批未来的作家。其原因, 他想不外乎头脑简单罢了。安妮·威尔克斯不愧是个一流的听众, 一个爱听故事而又对其制作机制毫无兴趣的女人。她是维多利亚建筑风格、永恒读者的化身。她根本不想听他的那些索引, 因为对于她来说米泽莉及其周围的人物完全是真实的。索引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假如他谈的是小丹色普乡村人口统计的话题, 她也许会有一些兴趣。“我保证让你得到那几本书。它们多少有些折角了, 这正说明有许多人读过并热爱这些小说。你说对吗?”“对,” 他说, 这一次他没有必要撒谎了, “是这样的。”“我需要研究一下书籍装订的问题,” 她梦幻般地说道, “我要自己装订《米泽莉归来》这本书。除了妈妈给我的《圣经》以外, 这是我自己所拥有的惟一的一本真实的书。”“很好。” 他说。刚想再说什么, 忽然感到胃部有些不舒服。“我现在出去, 你可以开始思考了,” 她说, “真是太令人激动了! 你也这么想吗?”“是的,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过半小时回来, 给你拿一些鸡胸脯肉、薯泥和豌豆。甚至可以来上一点香槟酒, 因为你变成了一个这么好的男孩。我保证让你准时得到那些止疼药片。甚至在需要的情况下, 夜里也可以给你一片。我想要你保证睡眠, 因为明天你必须开始工作。一旦开始工作, 你将会恢复得很快, 我打赌!”她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荒诞而可笑地送给他一个飞吻。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对于打字机他连看也不想看。但是抵制了片刻之后,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无助地扫向了打字机。它坐在有滑轮的写字台上露齿窃笑。在短短几分钟里, 看着它就好像看着一架拷打囚犯用的刑具——— 拉肢刑架、皮靴、皮鞭, 它正在懒洋洋地休息。我想, 等你写完, 你应该… … 有足够的力量跟人交往了。哦, 安妮, 你显然在对我们两个人撒谎。我很清楚, 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从你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展现在他面前的非常有限的画面令他极其不愉快: 他将要花掉生命中六个星期的时间, 忍受着骨折带来的痛苦, 重新改写他所了解的那个米泽莉, 写完后就只剩下被人在后院里匆匆埋掉了。或许她会把他的尸体当做饲料抛给那只取名叫米泽莉的猪,这种做法也许有一定的公正性, 尽管是黑色的公正, 或者说, 模糊的公正。要么干脆不写, 让她疯狂。她就像一瓶能走动的硝化甘油。在她周围反复拍打, 让她爆炸。无论如何都比躺在这里受折磨强。他原想抬头看一眼连在一起的WWW , 没想到却看见了打字机。它架在写字台上, 无声无息地、笨拙地装了满满一肚子他不愿意写的词汇。那张缺了一颗牙齿的嘴咧着, 冲他傻笑。我想你不会相信那些鬼话的, 老伙计。我想你会选择活下去的, 即使受到伤害。假如这意味着让米泽莉再来一遍, 你也要写下去。无论如何你应该试一试。不过首先你得设法对付我… … 我不指望你会喜欢我这张脸。“让我们扯平吧。” 保罗用沙哑的声音说。这时他才想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开始下雪了。然而他很快又把目光转回到打字机上, 渴望反击的热情强烈地吸引着他,甚至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已从打字机上漂移到了别的地方。25好在坐进轮椅所遭受的痛苦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严重, 因为根据先前他的经验, 受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她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写字台上, 然后将轮椅推到了床边。她扶他坐了起来。他的胯骨附近疼得直冒火星, 过后渐渐又平息了下去。这时她弯下身子, 她的像马一样的脖子压着他的肩膀,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他厌恶地转开自己的脸。她用右手牢牢地抱着他的后背, 左手托住他的臀部。“接下来, 你的膝盖以下尽可能保持稳定。” 说完, 她很容易地把他放在了轮椅里面, 简单得如同把一本书放到书架上。她的确很强壮。即便他身体健康, 他和安妮之间的打斗谁输谁赢都很难说。当然就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她把木板放在他面前。“瞧瞧, 它有多合适!” 她说着, 到写字台上去拿吃的东西。“安妮。”“干吗?”“我想请你把打字机转过去, 让它面朝墙壁。”“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让它整夜冲着我咧嘴偷偷地笑。“我相信一种古老的迷信说法,” 他说, “我以前每次写作之前, 总是要让打字机面朝墙壁放着。” 他停顿了一下, 接着又说:“事实上我在写作期间每天夜里都这么放。”“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做。” 她把打字机掉转了一个方向, 这下子它只能冲着虚无的白墙窃笑了。“你看行吗?”“非常好。”“你这傻瓜。” 她说着, 便过来给他喂饭。26他梦见安妮在某个极为豪华富贵的阿拉伯哈里发的法庭上,宫殿里, 用魔瓶变出了小鬼和神灵, 又坐着魔毯绕法庭转圈。她的头发向后飘动, 眼睛好像远航的船长在冰山之间航行时那样闪闪发光, 当魔毯与他擦肩而过时, 他看见那是一件绿色和白色的毛织品, 上面有科罗拉多州的注册商标。很久以前, 安妮喊着, 很久很久以前, 在我祖父的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这是关于一个穷孩子的故事。我是听一个人讲的。很久以前。很久以前。27当他醒来时安妮正在摇晃他, 早晨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雪已经停了。“醒一醒, 瞌睡虫!” 安妮几乎是在喊叫, “我给你拿来了酸奶和煮鸡蛋, 吃完饭你就该开始工作了。”他看到她急切的表情, 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 那就是希望。他曾经梦见过安妮·威尔克斯是《一千零一夜》中为苏丹讲故事而免于一死的新娘山鲁佐德, 她那强悍的身体被半透明的黑袍包裹着, 一双脚趾弯曲的大脚塞满了镶着金属饰物的闪闪发亮的粉红色拖鞋, 她坐在魔毯上时, 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芝麻开门” 一类的咒语, 准备打开动人故事中的那些宝库之门。然而安妮绝不是苏丹新娘山鲁佐德。而他自己才应该是。难道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他的目光跟随在她身后。他发现在没有醒来之前打字机已经被她转过脸来了。它神采奕奕地望着他, 张开缺少一颗牙齿的嘴巴冲他笑, 告诉他希望是银, 努力是金; 而最终决定能否成功的关键还靠天意。28她把他的轮椅推到了窗口。他的身体沐浴着阳光。几个星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阳光。他似乎感觉到长满褥疮的苍白皮肤在默默地诉说它们的喜悦和感激。窗格之间“贴” 满了霜花, 他伸出了手指, 感觉到好像在窗户周围有一个冰冷的窟窿。这种感觉就好像收到了一位老朋友的问候, 使他既感到兴奋, 又产生了怀旧之情。几星期以来第一次——— 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年, 他看到了附近的地形, 而不只是他那间永恒不变的房子——— 蓝色的塑料墙纸, 一幅凯旋门的油画, 坐着雪橇下山的男孩子象征着漫长的2月(即使他还能活50 年, 他想, 每年进入2 月时, 他都会想起那个男孩和他头上那顶长筒的帽子) 。他急切地看着新世界, 就像儿时看第一部电影《班比》时那样。地平线离这里很近; 在落基山脉地区就是这样, 向上倾斜的基岩板块无可避免地将绵延世界的风景线拦腰切断了。早晨的蓝天和白云完美得无可挑剔。距离最近的山峰上, 绿色植物织成的地毯覆盖了整座山峰。在住户与树林之间有一片4 万多平方米的开阔地, 上面覆盖着一层洁白、晶莹的积雪, 美到了极致。从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积雪下面是斜坡还是平地, 或者是开放的牧场。这片美丽的开阔地带被仅有的一座建筑打破了, 那是一座干净整齐的红颜色的仓库或牲口棚。当她谈起她养的牲口, 或者当他看到她表情严酷、脚步沉重地从他窗外走过, 带着一副无动于衷的倔强表情喘气时, 他曾经想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附加建筑, 看上去很像儿童读物的插图中那种闹鬼的房子, 空旷、没有玻璃的窗户、落满了灰尘, 有些窗户还破烂不堪, 零落地留下些许纸板, 狭长的双侧门已经偏离了原来的门框, 在门外摇晃着。而眼前这个干净整洁、有着奶油色边线的深红色建筑物, 像一座中上等乡村大地主的五车车库, 伪装成为一座牲口棚。建筑的正前方停着一辆切诺基, 看样子至少有五年历史了, 但显然保养得很好。在它旁边是一辆渔人牌犁铧, 套在手工制作的木质支架上。要把犁铧固定在吉普车后面, 只需要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向犁铧,将犁铧支架扣入车身挂钩, 再按下汽车的仪表盘上的锁定键即可。对于一个单身生活, 而且附近没有邻居可以帮忙的女人来说, 这辆车已经近于完美了。公路上的积雪被犁铧刮得干干净净, 足以证明她的犁铧毫无疑问使用了刀片。但是他看不到公路, 他的视野被房子挡得严严实实。“我看你很欣赏我的牲口棚, 保罗。”他朝四周看了看, 感到很吃惊。出乎意料之外的、快速的活动将他腿部的伤痛从沉睡中唤醒。疼痛在他所剩无几的小腿骨中, 在代替了左膝的盐丘里露出了牙齿低声咆哮着。它翻了个身, 在它所藏身的那些骨头深处向他扎针。然后又渐渐地睡去。她用托盘端着食物来了。软性食物, 过期食物。可是他的胃口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开始沉沉地吼叫起来。当她走来时, 他看到她穿了一双白色皱胶底鞋。“是的,” 他回答道, “盖得很漂亮。”她把木板放在轮椅扶手上, 再将托盘放上去。她搬来一把椅子, 在他身旁坐下来, 看着他吃饭。“狗屁不通! 它漂亮是因为活干得漂亮。我妈妈经常这么说。我要让它漂亮, 因为如果不这样, 邻居就会看我的笑话。他们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找我的茬, 或者散布我的谣言。所以我要让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出色才行。保持外表的魅力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例如, 牲口棚, 其实花不了多少力气, 只要你不想让所有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 你就能够办到。不过最‘乌吉斯特’的是怎样使房顶不被积雪破坏。”乌吉斯特, 他想。这个词应该收进回忆录中有关安妮·威尔克斯的词汇表, 当然前提是你有机会写回忆录。还有肮脏的臭鸟、狗屁不通以及还会源源不断创造出来的词语。“两年前, 我让比利·哈沃山帮我在天花板上铺设了导热装置。一按开关就变热了, 结果房顶上的积雪全部化掉了。今年冬天我不准备用了。我就是要看看它自己怎么融化?”他那只叉了一片鸡蛋的手半途中停了下来, 看着窗外的牲口棚。屋檐下面挂着一排冰柱。这些冰柱的尖端部分有水珠快速地滴答着, 每一滴水珠落下时都掉在从牲口棚旁边的地基穿过、已经结冰的细水渠上, 落地时水花四溅。“还不到9 点钟, 已经7 ℃ 了!” 安妮显得很快活, 而保罗正在想像着他那辆汽车后面的保险杠从脏兮兮的雪水中露出来, 反射着阳光。“它当然不可能永远, 我们前面还有一两个小小的困难需要克服, 也许还有一场风暴在等着我们, 这也很难说; 但是保罗, 春天来了, 妈妈过去最爱说, 春天的希望就是天堂的希望。”他早已将叉子放回了盘子里面, 而鸡蛋还留在上面忘了吃。“最后一口怎么不吃了? 饱了吗?”“饱了。” 他肯定地回答, 在他内心深处似乎看到了罗伊德曼的汽车正在从塞德温多赶来, 看见一道亮光直射罗伊德曼夫人的面孔, 晃得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得举起一只手来遮挡亮光。且慢, 那是什么东西, 汉姆… … 别跟我说我疯了, 那里确实有些东西! 那反光点把我的眼睛刺瞎了! 退回来! 我还想再看一眼!“我要收拾餐具了,” 她说, “你可以开始动笔了。” 她送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 “我简直无法描述我有多么激动, 保罗!”她出去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房子里, 在轮椅上观察那些挂在牲口棚房檐下面的冰柱迅速地滴着融化的冰水。29“如果你能找得到的话, 我想换一种稿纸。” 当她回来帮他往打字机里放纸的时候他说。“换一种稿纸?” 她拍打着用玻璃纸包装的克雷萨伯牌稿纸。“可这是所有的纸里面最贵的一种! 我去纸店时问过了!”“你妈妈难道没有告诉你, 最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吗?”安妮的眉头阴沉下来了。她最初的防卫意识被愤慨所取代了。保罗猜想, 接下来她就要爆发了。“不, 她没有告诉我。不过, 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 她对我说的是, 付钱少得到的也少。”他发现, 她体内的气温调节器现在指示着中西部地区春天的气候。她是一个内心充满暴风、随时准备爆发的女人, 假如他是个农民, 一旦天空出现了类似安妮现在脸上的预兆, 也就意味着要立刻收拾行李、带领全家钻地下室逃难了。她的额头太苍白;鼻子鼓鼓的, 好像动物觉察到了危险似的; 双手开始打开、握紧, 抓起一把空气, 再狠狠地捏碎。他需要她, 他敏感的神经尖叫着要他让步, 趁还来得及设法平息她的怒火(如果还来得及) , 好像莱德·海格特小说中描写的酋长部落那样, 大家为了取悦于自己的女王, 每当她发怒时便向她贡献祭品。然而他的性格还有另一面, 更工于心计的一面。这一面提醒他, 倘若每逢她滥发淫威的时候他都怯懦, 甚至设法安抚她, 他就无法变成一千零一夜中会讲故事的苏丹新娘山鲁佐德。而且假如他总是退让, 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演。这一面还告诉他, 假如你手里没有她迫切希望得到的东西, 她也许早就把你送进医院了, 或者杀了你, 以免受到罗伊德曼夫妇的怀疑。对于安妮来说,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罗伊德曼; 对于安妮来说, 他们就躲在每一棵树的后面。假如你不立即将这个婊子用缰绳拴住, 保罗兄弟, 你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的呼吸开始加快, 几乎有些换气过度, 双手握拳的频率也加快了。他预料到, 过不了多久她的意识就会远离她的躯壳。他收集起所剩不多的最后那一点勇气, 渴望尽可能发出准确无误的、尖刻然而几乎是不经意的挑衅。他说: “你最好不要这样。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惊呆了, 好像挨了他一巴掌似的, 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他。“安妮,” 他耐着性子说,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在耍花招,” 她说, “你不想写我的书, 所以你玩弄诡计以便拖延时间。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哦, 别耍小聪明了, 小兄弟, 你那一套不灵。它——— ““太可笑了,” 他说, “难道我说过我不打算写吗?”“没有… … 虽然没说过, 但是——— ““那不就得了。事实上我正在开始写。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会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请你把韦氏笔筒递给我。”“把什么递给你?”“那只装笔用的小罐和里面的铅笔,” 他说, “在报纸上面。他们有时把它叫做‘韦氏笔筒’ , 用的是丹尼尔·韦伯斯特的名字。” 这是他即兴编出来的, 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她贸然闯入了一个专业术语的世界, 她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迷失了方向, 显得十分困惑。这种困惑分散了她的怒火; 他发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权利发火。她把笔筒拿过来, “嘭” 的一声放在木板上, 他想道: 我的天! 我赢了! 且慢, 不对啊, 是米泽莉赢了。但是这也不对呀。应该是山鲁佐德才对。是山鲁佐德赢了!“什么呀。” 她气急败坏地唠叨了一句。“你看着。”他打开克雷萨伯牌稿纸的包装, 抽出了一张稿纸。从笔筒里找出一根刚削好的铅笔, 在纸上划了一条直线。又用圆珠笔在这条直线旁边划了一条平行线。然后他用大拇指从略微发脆的稿纸表面划过, 两条直线因他拇指的划动而变得模糊了, 周围留下了污迹。铅笔划的那根线条比圆珠笔的更差一些。“看清楚了?”“那又怎样?”“打字机色带也会在纸上划出同样的污迹,” 他说, “其影响不至于像铅笔线那样严重, 但是远远超过了圆珠笔。”“你打算坐在那里用大拇指擦每一个字吗?”“即便是挪动一张张的稿纸, 在几个月之内甚至于几天之内,它们也会由于互相摩擦而变模糊并且出现污痕。” 他说, “当一部书稿在没有完成的时候, 它经常要被翻来翻去。你必须不断地查询某个姓名或者某个日期。我的上帝! 安妮, 你从这一门生意里学到的第一件事, 就是编辑大人们很讨厌手写的书稿, 同样也不喜欢用克雷萨伯打出来的书稿。”“别那样称呼它。你每次说到它的时候都令我反感。”他看着她, 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 问道: “别怎样称呼谁?”“每当你滥用上帝赋予你的天分, 把这件工作称为‘一门生意’ 的时候, 我都很讨厌。”“我道歉。”“你当然应该道歉,” 她毫无表情地说, “你为什么不称你自己为婊子?”不, 安妮, 他想道, 他的心头突然充满了无名怒火。我不是婊子。写《快车》就是拒绝当婊子。这就是米泽莉那个该死的杂种死掉的原因。现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正在驱车驶向西部海岸, 为了庆祝我从婊子式的状态中获得解放。你对我所做的就是, 在我遇到车祸后把我从车里拽出来, 再把我放回婴儿车里。我经常从你眼睛里看到兴奋的火花, 它告诉我你正常的那一部分心智已经回到了你的身上。陪审团也许会因为你患有精神病而放了你, 可是我不会, 安妮。这个小兄弟说什么也不会放了你。“这个比方打得很不错,” 他说, “现在回到关于稿纸的话题上——— ““明天我就去给你买回你那鸡鸣狗盗的纸来,” 她神色严肃地说, “告诉我你要什么样的纸, 我去买。”“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这是为你着想——— ““别逗了。自从我妈妈20 年前去世以后, 就再也没有人替我着想了。”“你应该相信那些你希望得到的东西,” 他说, “假如你这样缺乏安全感, 你就不会相信我是多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他敏锐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眼睛里又闪烁着不确定的火花, 她希望相信他的话。很好, 非常不错。他穷尽了他所能够拥有的全部真诚看着她, 而脑子里却想像着用一大块玻璃向她的喉咙扎去, 给她放放血, 为她那疯狂的大脑做一次彻底的翻修。“至少你应该相信我是为这本书着想。你曾经谈到过装订的问题, 我猜想你指的是书稿的装订? 是打出来的书稿吗?”“当然啦, 我正是这个意思。”是的, 当然。假如你把书稿送到印刷厂印刷, 那将会引起一系列问题。你也许对于图书出版一无所知, 但还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保罗·谢尔顿失踪了, 你找的那家印刷厂一定会清楚地记得, 他们曾经收到了一本与保罗·谢尔顿小说中的著名人物异曲同工的书稿, 而他本人恰恰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难道他们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任何一个印刷厂当然都会记得那个很特别的印刷要求, 因为它太不正常, 所有的印刷厂都不会忘记。这是一本只准印刷一本书的书稿。只准印一本书的书稿。“她长什么模样? 哦, 警官, 这个女人是一个很强壮的家伙,有点像莱德·海格特小说里那种石刻的偶像。等一等, 我的文件里有她的姓名和地址… … 让我查一查发货单副本… … ““想法很不错,” 他说, “装订出来的手稿一定漂亮极了。看上去很像古老的对开版本。但是一本书首先应该能够长期保存,安妮, 假如我用克雷萨伯纸写, 不到十年它就只剩下白纸, 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 除非你束之高阁。”她当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天哪, 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她只想到每天甚至每隔几小时从书架上拿出来一次, 得意忘形地浏览一遍。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冷漠表情。他不喜欢这种顽梗至极的表情, 这种无动于衷的夸张表情。这种表情使他感到紧张。他能够预测她的怒气, 然而在这种新表情的下面, 隐藏着某种既幼稚可笑又隐晦难懂的东西。“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 我会买回你需要的那种稿纸。到底是什么纸?”“你去找一家——— ““纸品店。”“对, 纸品店。告诉他们, 你要买两令, 一令是五百张。”“这个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保罗。”“我知道你不傻。” 他觉得心里更加紧张了。疼痛又开始在他的双腿里上下乱窜, 而且向大腿根部发出了更强烈的冲击, 他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不舒服的姿势增加了他的痛苦。为了上帝的名义, 你要保持冷静——— 万万不能前功尽弃!可是我又有什么前功不能尽弃呢? 或许只是一些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告诉他们要两令白色、有长格子的复印纸。‘汉莫米欧’ 是个很好的品牌; ‘三重现代’ 牌也很不错。两令复印纸加起来比一包‘克雷萨伯’ 还要便宜。而且写整部书所需要的纸全都有了, 包括初稿和修改稿。”“我现在就去。” 她说完突然站起身来。他看着她, 吃惊极了, 他明白她又打算不给他药了, 而且随他这样坐在轮椅上。坐着本身就很痛苦; 假如等她回来的话, 疼痛无疑会将他折磨个半死, 即使她尽快赶回也无济于事。“你用不着这样,” 他急切地说, “用‘克雷萨伯’ 写初稿不会有任何问题。毕竟我还要重写一稿——— ““只有愚蠢的人才用不好的工具开始一项好的工作。” 她拿起那包克雷萨伯和那张用笔划了两条直线、被她捏成一团的纸, 一并扔进了废纸篓, 然后转过身来。那张无动于衷、毫无表情的面孔好似戴了一副面具。她的眼珠像失去光泽的骰子般不停地滚动着。“我要上小镇去了,” 她说, “我知道你急于开工, 因为你总是替我着想,”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保罗相信她这会儿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我甚至不需要浪费时间把你放回床上。”她笑了, 咧开的嘴巴像木偶般怪诞。她穿了一双无声的白色护士鞋走近他身旁, 用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想努力控制自己保持镇定, 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那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笑容在脸上扩散开来。“尽管我怀疑我们是否需要将《米泽莉归来》开始动笔的时间推迟一天… … 或者两天, 甚至… … 也许三天。对, 也许三天以后你才能再一次坐起来。因为你会疼得受不了。太遗憾了, 我已经把香槟酒放进冰箱了, 现在只好把它再拿回储藏室去。”“安妮, 说实话, 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开始, 只不过你——— ““不, 保罗。” 她走到门口又回来, 依然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只有眉毛下面那两只像骰子般转个不停的眼睛还能说明她活着。“我有一个想法, 走以前想让你知道。你大概以为你能愚弄我,或者给我设圈套; 我知道我看起来好像挺傻, 还反应迟钝。但是实际上我并不愚蠢, 保罗, 而且反应也并不迟钝。”她的脸突然分裂了, 原来的无动于衷和麻木冷漠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错乱者在愤怒时闪现出的那种凶狠表情。保罗顿时想道, 极度的恐惧会将他置于死地。自己占了上风吗? 难道他真的这样认为吗? 假如绑架你的人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你还能够扮演山鲁佐德吗?她急匆匆地穿过房间朝他走来, 急速地替换着粗壮的双腿,膝盖不断屈伸, 肘部像活塞似的前后摆动着, 房子里充斥着病房里那种不新鲜的气味。她的头发从松弛的发夹上掉出来, 披在了脸上。现在她的走廊不再寂静, 就像是有个大力神一脚踏上了断骨岭。凯旋门的图片惊恐得在墙上啪嗒啪嗒地抖动着。“哎… … 呀… … !” 她大叫着, 一拳砸到曾经是保罗·谢尔顿身上一个被称为左膝的“盐丘” 上。他猛一抬头, 凄厉地嚎了起来, 脖子上和额角上的青筋清晰可见。痛苦从膝盖部位向全身辐射, 吞没了他。她从木板上抱起了打字机, “砰” 的一声使劲扔到了壁炉架上, 这只沉重的金属机器在她手里如同一只纸箱那样轻。“你就坐在这里,” 她用嘴唇包住牙齿, 掩饰着龇牙咧嘴的丑恶形象, “好好想一想这里谁说了算, 想一想如果你表现不好或者跟我耍手腕, 我将会用哪些方法整你。你就坐在这儿, 想喊叫就喊叫几声, 反正没人听得见。没人会来这里, 因为大家都知道安妮·威尔克斯是个疯子, 他们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即使他们发现我确实是无辜的。”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见她转身, 他尖叫了起来, 害怕她再发淫威。她的嘴因此咧得更大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她轻声地说, “他们认为我总是能够逃脱惩罚, 他们说对了。想一想吧, 保罗, 趁我到镇子上给你买那狗屁复印纸的时候想想。”她走了, “砰” 的一声巨响, 卧室的门关上了, 整座房子都被震得晃起来。接着他听到了“哗啦, 哗啦” 的锁门声。他又靠回到椅子上, 全身都在发抖。他努力想平静下来, 因为抖动加重了伤口的疼痛。可是他无法不抖动。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一遍遍地看见她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一遍遍地看见她的拳头用力向他残存的膝盖砸去, 好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在用榔头愤怒地敲打橡木桶。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可怕的痛苦吞没。“求你了, 上帝, 我求求你。” 他低声地呻吟着, 他听到切诺基轰鸣和启动的声音。“求求你, 救救我, 或者杀了我… … 救我出去或者让我死掉。”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在公路上渐渐远去了。上帝既没有救他也没有让他死去, 而是让他继续在那里流泪、忍受疼痛。疼痛已经苏醒, 正在向全身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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