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书迷》作者:斯蒂芬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斯蒂芬·金--一号书迷内容提要  保罗·谢尔顿,一位畅销书作家,终于遇到了他的一号书迷。她的名字叫安妮·威尔克斯,她不仅是一位疯狂的读者,也是保罗的护士,照顾车祸后的他。但保罗更是她的猎物,被她囚禁在她孤立的房子里。安妮想要保罗写一本最棒的小说,为她一个人写。她有很多鞭策他的方法,比如针,比如斧子。如果还不奏效,她还可以更卑鄙……第一部 安 妮当你研究深渊的时候,    它也在研究你。——— 弗里德利克·尼采1褐色的呜嗯嗯嗯嗯咿咿咿咿嗯嗯嗯嗯 褐色的呜嗯嗯嗯嗯啡昂昂昂昂这声音在茫茫雾海中显得尤为清晰。2但有时声音也会像伤痛一样逐渐减弱, 只剩下一片朦胧的云山雾海。他想到了黑暗, 那是云山雾海之前的黑暗。这是否意味着事态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让周围尽快亮起来吧, 哪怕是朦朦胧胧的那种亮光也好, 只要有亮光就行… … 难道这是真的吗? 那些声音果然在黑暗中出现过吗? 他得不到任何答案。这些问题究竟有没有意义? 就连这个问题本身也一样没有答案。疼痛躲在声音下面的某个地方。就在太阳的东边, 耳朵的南边。他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在某些显得极其漫长的时间段里(的确十分漫长; 因为现在陪伴他的只有茫茫黑雾和刺骨的伤痛了) , 那些声音成为惟一来自外界的事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现在身在何处。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他甚至希望自己已经死了。然而, 苦涩的黑雾就像夏季天空中那种预示风暴来临的乌云般, 充塞着他的五脏六腑, 使他什么也看不清楚。随着时间渐渐流逝, 他知道了, 实际上也有感觉不到疼痛的时候。疼痛和缓解周而复始地交替出现。他第一次从沉沉雾霭中苏醒时, 眼前就开始出现一个跟现实毫无关系的场景。里维尔海滩上的一座沙堆突然倒塌了, 这个场景激发了他的奇思妙想。儿时父母常常带他去里维尔海滩度假, 而他每次都要求带一张睡垫, 以便躺在上面观察沙堆。在他眼里, 那个沙堆酷似地下的妖怪露出地面的一只毒牙。他喜欢坐在沙滩上, 观察起伏不平的潮水渐渐向沙滩逼近, 直至沙堆完全被吞没为止。几小时过去了,三明治和土豆沙拉已经吃光, 父亲那个用来盛冰冻饮料的大号保温瓶也眼看要见底。就在妈妈即将宣布收拾行李回家时, 沙堆又顶着一层枯枝败叶露出了海面。最初只是露出了顶部, 在不断涌动的潮水中一次又一次地闪现, 后来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等他们将垃圾扔进了一个上面印着“请保持海滩卫生” 的巨大垃圾桶里, 保利玩具市场也开始热闹起来了。(保利那是我的名字我叫保利今晚妈妈要在我晒伤的皮肤上涂一层强生婴儿防护油他躲在雷雨云层里思索着当时他就住在那个地方… … )睡垫收起来了。沙堆几乎全部露出了海面。发黑的表面被粘滑的海水涂抹得光滑而平坦, 四周被浪花掠过时留下的泡沫包围着。父亲解释说, 这是由潮汐引起的, 可他明明知道是沙堆引起的。潮汐此起彼伏, 周而复始, 而沙堆则亘古不变。它惟一的变化就是有时人们看不到它。没有沙堆的存在, 也就不会有潮汐。这个想法像一只行动迟缓的苍蝇, 疯狂而又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反复出现。他试图了解这想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那个声音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思路。啡昂昂昂昂所所所所所有的的的红色褐色的的的的呜嗯嗯嗯嗯有时它自己会中止。有时是他迫使它停下来的。关于此事, 当他走出迷雾风暴之后, 第一个最清晰的记忆仍与“中止” 有关。他突然醒悟到, 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太好了。其实对他来说这样就很满足了, 实际上他现在几乎处于最佳状态; 尽管他能够将这种疼痛忍受到某种程度, 但是他已经受够了, 他渴望尽快结束这场游戏。这时一张嘴紧紧地盖住了他的嘴唇, 尽管那嘴巴坚硬、干涩、没有唾液, 他仍然能够确定那是一张女人的嘴。这一点他绝不会弄错。那女人嘴里呼出的气体吹进他的嘴巴, 通过喉咙直抵肺部。当她张开嘴吸气时, 他第一次闻到了陌生的保护人迫使他吸入体内的气味, 她用男人将身体某个部位强加于不情愿的女人的那种方式强制性地给予了他。呼吸中混合着香草曲奇饼、巧克力冰淇淋、鸡汁、花生牛奶软糖等杂乱无章的气息。他听到了尖叫声: “吸气, 该死的家伙! 吸气, 保罗!”她的嘴巴又盖上来了。那种浑浊的气体犹如高速列车扬起漫天废纸和垃圾袋一般, 又一次长驱直入地通过了他的喉咙。之后, 那张嘴巴终于松开了。他暗想: 看在基督的分上, 千万别再往我肚子里灌乌七八糟的臭气了。可是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哦, 那恶臭的垃圾。那该死的气味。那污浊的呼吸。“吸气, 你这混蛋!” 声音在耳旁喧嚣着。他想, 让我做什么都行, 只求那张嘴巴千万不要再来骚扰我! 别让它玷污我的身体了, 可是未及做出反抗, 他便又一次被那张嘴紧紧地盖住了。它枯涩而又坚硬, 酷似一张腌制的猪皮。她就用这张嘴情绪饱满地再度强奸了他的呼吸。这一次, 他趁着她把嘴巴移开时, 抢先一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方才挡住了她的气息。他终于用力呼吸起来。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仍期待着胸腔重新自由自在地上下起伏。在他一生中, 胸腔始终在自由自在地起伏着, 从来不需要任何帮助。每逢呼吸不畅的时候, 只要做一次深呼吸, 就能够立刻恢复正常。新鲜空气的感觉竟会如此美妙!他又开始陷入迷茫的雾霭中。可是在这个阴郁的世界重新消失之前, 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低声嘟哝着: “哦,他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其实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近, 他默默地想着, 又昏睡过去。他在梦中看到了沙堆。他看得那样真切, 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 甚至可以用手掌抚摸它那弯弯曲曲的墨绿色裂痕。直到他恢复半清醒状态后, 沙堆仍旧和他保持着密切联系——— 它似乎已经飘浮到了他的手掌上。疼痛不像潮汐那样此起彼伏, 这就是梦境对他的启示, 它在他心中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从表面看, 疼痛似乎在反复循环。它就像沙堆, 有时被潮水掩盖,有时又暴露出来。但它始终存在。当疼痛不再逼他回到铁灰色的雾霭时, 他已经非常知足了。不过他再也不会上当了。它依然存在, 只是正在伺机向他反攻。世界上不止这一座沙堆; 还有另一座, 名字叫做疼痛。他早就清醒地意识到, 断裂的沙堆可以跟他那骨折的双腿相提并论。但是他一直无法清除粘在嘴唇上的黏稠唾液。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女人, 手里捧着一本小说。“我这是在哪里?” 他无从得知。那本小说的作者名叫保罗·谢尔顿。他认出那是自己的名字, 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终于可以提问了。她回答说: “我是克罗拉多州塞德温多人, 我叫安妮·威尔克斯。我是你的——— ““我知道, 你是我的超级书迷。”“说对啦,” 她笑着说, “确实是这样。”3黑暗。紧接着是疼痛和茫茫雾霭。他后来意识到, 尽管疼痛还在延续着, 有时它也被某种物质所降服, 向它们做出让步。他猜这就是所谓的缓解。他清楚地记得刚开始时一切都停止了, 然后他被一个女人用污浊不堪的呼吸给强暴了。后来他便苏醒了。第二段真实记忆是这样的: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他嘴里塞一些类似胶囊的东西。由于没有水, 胶囊只能在嘴里慢慢融化。有点像阿司匹林的味道, 苦得令人咋舌, 他恨不能立刻吐掉满嘴的苦涩艰辛。但是他知道最好不要这样做, 因为惟有这种苦涩才能够使海水涨潮, 淹没沙堆的尖顶。(那些沙堆是的那些沙堆有两座沙堆好吧有两座说对了安静点知道吗我现在需要安静嘘… … )有一会儿它似乎真的消失了。这个过程隔很长时间才出现一次。疼痛并没有真正减退或者消失, 而是开始逐渐侵蚀他的肌体, 他想, 既然里维尔海滩上的沙堆同样毫无疑问地受到了海水的侵蚀, 也就是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亘古不变。假如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早该反驳这一庸俗透顶的理论了。外部因素迅速地影响着人们, 直到有一天物质世界以其全部记忆、经验、偏见对自身进行大幅度的重建。他叫保罗·谢尔顿, 他撰写两类小说, 好小说和畅销小说。他结过两次婚, 离过两次婚。他抽烟抽得很凶(或者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曾经抽得很凶, 且不管这个“一切” 指的是什么) , 他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然而他还活着。深灰色的乌云开始散去, 而且越来越快。过一会儿, 他的超级书迷将带一个有着喋喋不休的嘴巴、宽大的牙缝以及公鸭嗓音的“女王” 回家。保罗已经意识到, 他这次真正陷入了困境。4他内心有预见的那部分已经看到了她, 他却不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早已对她了如指掌, 而他自己竟对此一无所知。他为什么要把诸如阴郁、不祥之类的形容词同她联系起来呢? 无论什么时候, 只要她走进房间, 他就会联想到英国作家哈格德的小说, 他的书中描写了非洲迷信部落所崇拜的灵魂偶像。用“女所罗门王” 来描述安妮·威尔克斯的形象显得既荒诞怪异, 又格外贴切。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除了永远不变的灰色羊毛衫下面那对令人厌恶的硕大乳房以外, 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显示女性曲线的部位。她的三围没有任何明显的界线。虽然身材魁梧, 却没有宽厚善良的心胸。极容易使人联想到囊肿、障碍物之类, 而不是开放空间、步行街区等令人愉快的事物。总而言之, 他对她的感觉是混乱和强悍, 似乎她体内根本没有血管, 甚至也没有内脏, 好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她都是世界上惟一的那个强悍女人安妮·威尔克斯。他越来越相信, 她那双眼睛貌似灵活, 其实是刚刚画上去的, 它们的活动范围绝不会超过肖像画人物的视野范围, 它们形影不离地跟着你, 无论你走到房间的哪个角落, 它们都会随着你而移动。如果用手指呈V 字形直捣她的鼻子, 他想, 他的指头离那块坚硬的肉团应该还不到四毫米。甚至她那件灰色的羊毛衫, 古板的居家短裙, 褪色的廉价牛仔裤, 都成为那个由纤维质构成然而毫无层次感的坚硬身体的一部分。因此, 她与小说中的灵魂偶像有相似之处, 这丝毫也不令人感到奇怪。与其他灵魂偶像一样, 她的存在会使人们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最后这种感觉逐渐发展为恐惧。与其他灵魂偶像一样, 一切完全由她独自占有。且慢, 这样说其实并不公平。她的确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她为他送来了能使海水涨潮、淹没那座沙堆的药片。药片意味着潮汐, 安妮·威尔克斯就是月亮, 她把那些类似海滩废弃物的药片塞进他的嘴里, 每隔六小时两粒。她第一次带来的两粒胶囊被他当成了两根手指头, 他贪婪地吸吮着, 尽管味道很苦。后来她来的时候穿着灰色羊毛衫、换了一条短裙, 其实跟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 通常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本他撰写的平装本小说。夜晚, 她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色睡袍, 不知脸上涂抹了什么牌子的护肤油, 看上去闪闪发亮(他也许能够很容易认出护肤油的主要成分, 尽管他从来没有看见装护肤油的瓶子, 浓烈的羊毛脂味却使它暴露无遗) 。她拿着两粒药片, 把他从梦魇中叫醒, 伏在窗口的月光透过她坚硬的肩膀照在他身上。有一段时间他变得非常警觉和谨慎。他发现她往他嘴里放的东西, 是一种叫做诺弗雷的止疼片, 其基本成分是可待因。她不经常为他换便盆。不是因为他虚弱得只能吃流食和胶质。早些时候, 当他还处于迷雾般的昏迷状态时, 她曾经用静脉注射为他提供热量。因为止疼片会导致便秘, 此外对于那些体质敏感的病人来说,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副作用, 那就是呼吸系统障碍。保罗并不是典型的敏感型体质, 尽管他有18 年的抽烟史, 而且抽得很凶。他至少发生过一次呼吸间断, 也许还有过几次, 当他在茫茫雾霭中昏睡的时候, 但他想不起来了。就在那一次, 她嘴对嘴地对他呼吸。很可能发生过许多事情,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此外他还怀疑她使用过量的药物, 差点害死他。她自以为什么都懂, 其实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对于安妮,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便莫过于此。从昏迷中醒来以后的十天里, 他一共获得了三个发现: 第一, 安妮·威尔克斯有大量的诺弗雷止疼片, 实际上她存有大量各种各样的药品; 第二, 他已经对止疼片产生了依赖; 第三, 安妮·威尔克斯是一个极其疯狂、极其危险的人。5黑夜使得疼痛和风暴显得更加漫长。她告诉他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开始回忆, 是什么东西使得黑夜如此漫长。在这之前, 也就是在他初次醒来时, 他问了一些人们在这种时刻通常想问的问题。她告诉他, 他现在在科罗拉多州塞德温多的一个小镇上。此外还告诉他, 她已经把他所写的八部小说至少读过两遍,而她最喜欢的是那本《米泽莉》, 这本书她读了四遍… … 五遍… … 甚至可能六遍。她惟一的希望是他能够写得再快一些。她说即使在核对了他钱包里的身份证之后, 她仍然不敢相信在她眼前就是真正的保罗·谢尔顿本人。“顺便问一句, 我的钱包在哪里?” 他问。“我来替你保管好了。” 她的笑脸突然变成了警觉的表情。他不喜欢那表情。好像在夏季牧场上盛开的美丽花朵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冰洞。“你担心我会偷你的东西吗?”“不, 当然不是了。不过——— ” 不过, 我剩余的生命全部都藏在钱包里面, 他想。这间房子以外的生命。疼痛以外的生命。时间就像被小孩嚼到枯燥无味时从嘴里拽出来的粉红色泡泡糖一样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里说的是这段时间以外的生命。因为吃药前的几个小时情况就是这样。“不过什么, 先生?” 她坚持要问, 他惊恐地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似乎她身后发生了地震, 使那个冰洞裂开了。他听见窗外寒风尖利地呼啸着。他忽然想像到, 她抱起他, 举过肩膀,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他就像挂在墙头的粗麻袋似的躺在那里, 然后被拉出大门, 拖进雪堆里, 最后被活活冻死。临死之前他的腿抽筋了, 他大喊大叫起来。“我父亲总是叮嘱我, 要我看管好自己的钱包。” 他对自己感到吃惊, 原来撒谎竟这么容易。他父亲的职业使他根本无暇顾及保罗, 在他的记忆中, 父亲一生中只给过他一次建议。那是在他满十四周岁时, 父亲送给他一只用锡箔包装的红魔牌避孕套。“放在你的钱包里,” 罗杰·谢尔顿说, “万一出去玩的时候克制不住一时的冲动, 或者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时, 用几秒钟时间套上它。这个世界上的坏蛋已经够多了。还有, 我不希望你十六岁就去当兵。”保罗接着说: “我想因为他唠叨了太多遍要好好保管钱包,这话在我脑子里扎了根。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 请你原谅。”她松了一口气, 露出了笑容。冰洞封口了。夏天的花朵又一次欢快地向他点头了。他想摸一摸花的笑容, 摸到的是却无影无形的黑暗, 此外什么也没有。“你没有冒犯任何人。我把你的钱包放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一等,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离开了一会儿, 回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上面漂着菜叶。他不能吃太多。可是实际上比想像的多多了。她看起来很满意, 在他喝汤时, 她告诉他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在她叙述的过程中, 他全部都回忆起来了。他想, 最好了解一下我的腿究竟是怎么断的。但是他的态度极不冷静——— 似乎他变成了一个故事或者话剧中的角色, 用小说而非历史的方式创作的。她曾经驾驶着一辆四轮驱动车去过塞德温多镇, 买回一些生活必需品、饲料和蔬菜。还到威尔森药品中心查询有没有新到的平装小说。那是两周前的一个星期三。新出版的平装书一般在周二上架。“实际上我一直在替你着想。” 她说, 一边用汤匙喂他菜汤,一边用餐巾纸很专业地为他擦掉嘴角的菜汤。“正因为这样, 才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巧合。你难道没有注意吗? 我希望将来能有一本小说名叫《米泽莉的儿子》, 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风暴即将来临。” 她说。但是到了中午, 天气预报又信心十足地说, 风暴转到了南部, 改向新墨西哥州和桑格雷- 德克里斯托山脉方向去了。“没错,”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他们说过风暴会改变方向。我就是听信了这话才有了今天。” 他想移动一下双腿, 结果剧烈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呻吟起来。“别这样,” 她说, “如果你想让那两条腿说话, 保罗, 他们一时半会是不会停嘴的。两小时以内我不会给你任何药片。我给你的药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我不在医院里? 显然这是必须问的问题。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他问的。总之目前还没有。“我到饲料店时, 托尼·罗伯茨告诉我说, 假如我想赶在风暴之前到家, 最好搭他的车——— ““我们离那个小镇多远?” 他问道。“有一段路。”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然后将目光转向了窗口。有一段时间她出奇的安静, 显得十分怪异。保罗被她的表情吓坏了。因为那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到; 冰洞里面, 黑色的虚无折射出幽暗的、没有生命的高山牧场。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由于一时疏忽, 她这匹野马在她生命中所有的关键时刻都没有被牢牢地拴紧。她不仅忘记了她正在叙述那段回忆, 而且也忘记了回忆本身。他曾经参观过一座精神病院,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他正在研究《米泽莉》, 这本书和最初的四本成为他近八年以来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在那里看见过这种表情… … 或者准确地说,这种“无表情” 。有一个专门定义这种状态的名词, 叫做“强直性昏厥症” 。可是令他担忧的那种事物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定义, 不得已只好采用比较的方法。他想, 当时她的头脑变成了他想像中那个生理性自我: 强悍、富含纤维质、没有层次感、没有间隙。渐渐地, 她的面孔又清晰起来了, 似乎里面重新被注入了思想。这时他意识到, “注入” 是个错误的说法, 她不是蓄水的水塘或水池, 应该说被“发动” 了或者被“加热” 了, 就像烤面包机或者电热毯之类小型电器似的被发动起来了。“我对托尼说, 风暴正在向南部转移。” 她慢慢地甚至有些虚弱地说, 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语速, 又回到了正常对话时那种明快的感觉。这反而使他变得警觉起来了。她所有的话都显得格外怪异, 甚至非同寻常, 就像在用错误的键盘演奏着一首美妙的乐曲。“可是他说, 风暴又改变了主意。“哦——— 呸! 我说, 我这就骑马遛弯去。“你若真敢骑马, 我就敢留在镇上不回家, 威尔克斯小姐,他说。他们在广播上说, 这回风暴是真的要来了,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准备。“我必须回家, 没有人替我喂那些牲口。离我最近的罗伊德曼一家距这里也有好几公里, 况且罗伊德曼那一家人不喜欢我。”说完最后这句, 她用锐利的目光盯了他好一阵。他没有回答。她蛮不讲理地用汤匙在汤碗边乱敲一气。“吃完了?”“是的, 我饱了, 谢谢你。真不错。你养了很多牲口吗?”他正在考虑, 如果她真的养了很多牲口, 她必然会有帮手。至少需要雇一个男工。帮手是个很实用的词。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实用价值的词了, 他注意到她没有戴结婚戒指。“不太多,” 她说, “六只下蛋鸡, 两头牛, 还有米泽莉。”他不解地眨眨眼睛。她笑了, “你一定会觉得我太过分了, 把你小说里那位勇敢漂亮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安在了一只母猪身上。不过那只是个名字而已, 我没有任何不尊重你的意思。” 她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它待人非常友好。” 她擤了擤鼻涕, 刹那间变成了一只母猪, 甚至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稀疏的短须, 还发出了母猪般的呼噜声: 哼哧! 哼哧! 哼哧! 哼哧!保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有注意这些。她的理性又一次偏离轨道了, 目光蒙而死寂。眼里除了台灯的两次微弱反射外, 什么也没有。终于, 她用虚弱的声音说: “我开了六公里就下雪了。雪下得很大, 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 只要下雪就一定是大雪。我开着大灯, 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忽然看到公路边有人翻车了, 就是你那辆汽车。” 她不满地看着他, “你开车时没有打亮前灯。”“我很吃惊。” 他只记得当时如何吃惊, 并不记得出发前他曾经喝过大量的酒。“我把车停下来,” 她说, “假如是上坡路, 我可能不会停车。我不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要知道当时公路上的积雪已经有八厘米厚了, 即使是四轮驱动车, 一旦失去了前进动力, 照样不能保证一定能发动起来。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对自己说, 哦, 他们很可能已经从车底下爬出来, 搭上了顺风车。可是我当时正好翻过罗伊德曼山脉的第三座山顶有一段平坦的公路, 我把车开到了路边。一到那里我就听见有人在呻吟。那人就是你, 保罗。”她抛给他一个怪异的、母性般的微笑。我遇到大麻烦了。这个女人不正常。这种想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保罗·谢尔顿的心头。6他躺的那个房间可能是间客房, 她坐在他的身旁讲了差不多20 分钟。由于菜汤对身体的影响, 他腿部的疼痛被唤醒了。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的谈话上, 但这一招全然不灵。他的心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听她说她怎样把他从’74 卡马罗的残骸中拖出来, 这个部分在一阵一阵地抽疼着; 而他的另一部分, 看见自己住在伯尔德拉多旅馆里, 完成了最新的一本小说, 感谢上帝, 这本书没有以米泽莉的灾难故事为主线。他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写米泽莉。但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恐怖阴影压倒了一切理由。需要重重地感谢上帝, 米泽莉终于死了。她是在《米泽莉的儿子》还有最后五页就要结束的时候死去的,当事情发生的时候, 在场的人没有不落泪的。包括保罗本人在内, 不同的是, 他的泪水是由于纵情大笑而流下来的。结束新书, 一本关于偷车贼的当代小说, 他记得在键盘上敲出《米泽莉的儿子》一书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 艾茵和杰弗里双双离开了小果园, 在痛苦中相依为命。他们下决心要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在敲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他一直克制不住地在笑, 以至于很难敲到正确的字母。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返工。感谢上帝, 是它创造出了让人怀念的IBM 纠错码。当他在最下面一行敲上了“全书结束” 四个字以后, 便在房间里欢呼雀跃起来。同样是在伯尔德拉多旅馆, 同样是在那个房间里, 他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自由了! 自由了! 万能的上帝, 我终于自由了!新写的小说名叫《快车》。这本书完成的时候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他静静地在键盘前坐了一会, 心想, 我的朋友, 你完全有可能拿明年的全美图书年度大奖啊。这时他又捧起了书———“你的右侧太阳穴上有一处划痕, 但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主要是你的两条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甚至在水肿消退以后, 你的腿也不能继续… … “电话铃响了, 是客房服务部, 送来了他电话预定的一瓶香槟酒。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怎样等待着这瓶酒。他在自1974 年以来完成所有小说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记得他曾经取出一张50 美元的钞票给服务员当小费, 还问他有没有收听过天气预报。他记得眉开眼笑的服务员殷勤地告诉他, 据说原来打算光顾本地的风暴已经向南部偏离, 改道新墨西哥州方向了。他还记得香槟酒瓶子那种冰凉爽快的感觉, 瓶塞被拔出时发出的一声闷响, 他记得喝第一杯酒时品尝到的那种浓郁、酸涩的滋味。他打开旅行袋,看了一眼去纽约的机票; 他突然回忆起来, 那一刻他决定了———“我最好立刻就送你回家! 尽管把你弄到卡车里需要费一些工夫, 可我是个强壮的女人, 也许你已经看到了; 我的车座后面有一大堆被单。我先把你放进去, 再用被单裹起来。光线下, 我才发现你看上去有点面熟。我觉得也许——— “应该把那辆老掉牙的卡马罗开出车库后直奔西部, 而不是去什么飞机场。纽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别墅, 空旷, 阴沉, 压抑, 很可能还有入室窃贼。把门窗钉紧一些! 一边想着, 一边喝下了更多的香槟。去西部! 年轻人! 去西部! 这个想法有些疯狂, 似乎不那么理性。什么东西也不用带; 除了换洗衣服和他的———“ ——— 我找到了你的旅行包。我也把它放到了车上, 我看见的只有这些了, 此外没有别的。我特别害怕你死在我手里。所以就烧毁了你的老卡马罗车, 我还拿走了你的那本——— “《快车》的手稿, 驱车直奔维加斯, 或者雷诺, 或者天使之城。他回想起来, 这个主意最初的确显得有些愚蠢——— 那是一个卖掉自己第一部小说的24 岁男孩所期望的一种旅行, 而不是一个已经过了42 岁生日的男人想要的。又是几杯香槟下肚, 这个主意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 事实上它已经变得很崇高。因此他就去了———“外面亮得就像一只明晃晃的大灯泡! 我断定你要死了… …我是说, 我可以肯定! 所以我从你的后裤兜里摸出了钱包, 我还看了你的驾驶执照, 看到你的姓名是保罗·谢尔顿。我想, 哦,这大概是个巧合。可是驾驶执照上的照片也酷似你本人, 于是我感到害怕, 只有坐在餐桌旁认真思考。开始我以为我会晕过去。过后我又开始想像, 或许照片碰巧也是个巧合呢; 驾驶执照上的照片通常都不太像本人。可是后来我又发现了你的巴拿马作家指南, 我才知道你——— “陷入了困境。开始下大雪了, 但早在这之前他就在伯尔得拉多酒吧逗留过, 并给了乔治20 美元小费, 从他那里得到了第二瓶酒。他醉眼蒙地开着车, 来到了落基山脉那片金属色的天空下面, 由于路面光滑而又干燥, 汽车在距离艾森豪威尔隧道东边不远处滑出了高速公路。尽管风暴偏离方向去了南部, 那该死的隧道也让他神经过度紧张。他一直在磁带机里放一盒“OLD BODIDDLEY” 的盒带, 因此始终没有打开收音机。直到汽车开始猛烈打滑和倾斜, 他才意识到, 这次来访的绝不是一个匆匆过客。它显然是一场真正的灾难。风暴可能根本就没有向南部倾斜, 而是正对着他迎面袭来。此刻他也许已经陷入困境。(其实你现在仍然没有逃脱困境)他当时醉得太厉害, 满以为自己能够脱离危险。所以没有在卡纳停车, 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 而是继续前进。他还记得下午时分, 天空变成了一只铅灰色的镀珞透镜。他还记得香槟酒的力量逐渐消退。他记得自己弯下腰身抽烟, 让香烟离仪表盘远一些; 汽车开始最后一次打滑。他努力控制车身, 但情况越来越糟; 他还记得“嘭” 的一声重击, 紧接着整个世界被颠覆了, 他曾经———“大声呼救! 当我听到你的呼喊声时, 我知道你还活着。濒临死亡的人很少呼救,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一点我知道。于是我决定让你活下去。所以我拿来了一些止疼药, 让你服下去。然后你就睡着了。你每次醒来都喊叫, 我又给你一些药。有一段时间你发烧了, 最后也被我治好了。你曾经有一两次病危,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我保证。” 她站起身, “现在你该休息了, 保罗。你必须恢复体力。”“我的腿还在疼。”“肯定还得疼。我过一小时给你送药。”“现在就给我好吗, 我求你了。” 他感到羞耻, 可是此外他没有别的办法。潮水已经退去, 裂口的沙堆光秃秃地站在海滩上,锯齿状的边沿清晰可见, 这事不可避免地要发生, 而且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它。“一小时以后。” 她坚决地说, 拿走碗和汤匙准备离开。“等一等!”她转过身, 目光中流露着固执和慈爱的表情。他不喜欢那种表情, 一点点都不喜欢。“你把我从车里救出来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吧?”她的表情又变得模糊起来, 她被激怒了。他想她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差不多。”“我一直在昏迷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昏迷不醒。”“那我怎么吃东西?”她揣摸着他的意图。“打点滴。” 她简洁地回答。“点滴?!” 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她却误以为是无知。“我给你做了静脉注射,” 她说, “用一根胶皮管。你手臂上的痕迹就是证明。” 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单调且若有所思。“你欠我一条命, 保罗。我希望你别忘了。你最好能记在心里。” 她说完就走了。7一个小时过去了。无论如何这一个小时总算熬过去了。他躺在床上哆嗦着, 浑身大汗淋漓。从另一间房子里, 先是传来鹰眼和热唇组合的音乐; 然后是WKRP ——— 野蛮而又疯狂的辛辛那提音乐台的节目主持人; 接着是播音员的声音, 他对“劲速” 牌刀具赞不绝口, 公布了“800” 直拨热线, 并对克罗拉多州所有渴望得到一套精美刀具的观众说, 接线员已经随时迎候你们。保罗·谢尔顿也在时刻等待着。当另一间房子里的挂钟敲响八点时, 她拿着两粒胶囊和一杯水准时出现了。她在床边一坐下, 他便急不可待地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前天我终于找到了你的新书。” 她告诉他, 杯子里的冰块闪闪烁烁, 她的声音接近于疯狂, “ 《米泽莉的儿子》。我很喜欢… … 这本书和其他几本写得同样好。甚至比它们还要好! 它是最好的!”“谢谢,” 他勉强说道。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额头直往外冒汗, “我求你了… … 我的腿… … 疼得很厉害… … ““我早知道她会嫁给伊恩,” 她带着梦幻般的笑容说, “我还相信杰弗里和伊恩最终会重新变成朋友的。你说呢?” 但她又立刻说: “不, 别告诉我! 我想自己看。我要从头到尾地读一遍。花了这么长时间, 好容易才等到一本新书。”疼痛使他的双腿一阵一阵地抽搐, 就像有一根钢圈禁锢在大腿根部, 他曾经摸过, 认为骨盆没有受到损伤, 但是感觉上有些古怪而且变态。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 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他看到被单底下那个扭曲的、高低不平的轮廓, 这已经足够了。“恳求你, 威尔克斯小姐? 我疼得——— ““叫我安妮。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叫我。”她把水杯递给他。水很凉, 杯子上渗出了水汽。她果然拿着两粒胶囊。她手中的胶囊就是潮汐, 她就是月亮, 是她在摆布着潮汐的起伏, 让它淹没沙堆。她把胶囊送到他嘴边, 他立即张开了嘴巴… … 这时她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有权随便检查你的行囊, 这一点你并不介意, 我说得对吗?”“对, 当然不介意。我的药——— “额头上的汗珠忽冷忽热地交替着。他会大声喊叫吗? 他想也许会。“我在你的包里看到了一部书稿。” 她说。她举起拿胶囊的右手, 慢慢倾斜, 直到胶囊落入左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书名叫《快车》, 不是《米泽莉》系列小说, 我知道。” 她有些抱怨地看着他——— 但是跟以往一样, 怨气中隐含着爱意。那是一种母爱的目光。“19 世纪还没有汽车, 无论是快速的还是慢速的都没有!” 她为自己的幽默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傻笑, “我也可以自由地浏览书稿… … 你介意吗?”“不,” 他呻吟着, “我不会介意, 但是我求你把——— “她的左手开始倾斜, 胶囊滚动起来, 停顿了一下, 重新落回了右手, 发出轻微的磕碰。“我能看一看吗? 假如我想看那本书, 你大概不会介意吧?”“不会——— ” 他的骨头在开裂。他腿上化脓的伤口里充塞着玻璃碎片。“不… … ” 他努力地做出一副表情, 他希望那是一个笑容。“不会, 当然不会。”“在没有取得你的允许之前,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极其认真地说, “因为我太尊重你了。说实话, 保罗, 我爱你。” 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一粒胶囊掉在了床单上。他伸手就拿, 但还是被她抢先了一步。他又开始呻吟起来, 可是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了。拿走胶囊以后她的目光又变得蒙迷茫, 并转向了窗外, “你的思想, 你的创造力, 我在意的只有这些。”绝望, 这是他惟一能够想到的事情, 他说: “我知道, 你是我的超级书迷。”这一次她不仅仅被鼓动起来了, 而且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 “对极了, 我确实是! 你同意我以一种精神、一种书迷之爱来读这本书吗? 尽管我喜欢其他小说的程度远远比不上《米泽莉》。”“我同意。” 他说着, 闭上了眼睛, 我毫不介意, 如果你愿意, 尽管拿我的稿纸叠帽子玩好了, 只是… … 请你… … 我快要死了… … ““你真好,” 她文质彬彬地说, “我知道你会是个好人! 读你的书就能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一个能够想像出米泽莉这个人物并且为她注入生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好人呢!”她突然把手放在了他嘴边, 亲密得使人惊讶, 热情得令人作呕。他迅速地把两粒胶囊吸进嘴里, 等不及喝水就吞了下去。“你真像个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他看不到她, 因为他还闭着眼睛。他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做个乖孩子! 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你, 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 她站了起来, 只听得弹簧“嘎吱” 一声。“我们会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 她说。尽管保罗的内心已经充满了恐惧,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8他漂起来了。海水涨潮了, 他在海面上漂浮着。另一间房子里开着电视机, 他听到了时有时无的声音。有时还传来报时的钟声。他试着计算钟声敲了几点, 可是每次数到一半就乱套了。打点滴! 用胶皮管! 你手臂上的淤痕就是证明。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在床边摸索着, 最后摸到了台灯, 打开。他在胳膊肘附近找到了已经逐渐淡去的两块紫色、褐色重叠的阴影。在这两块淤痕的中央各有一个针孔, 里面还能看到黑色的淤血。他重新躺好, 看着天花板, 听着呼啸的风声。这时正值整个冬季最寒冷的冬至前后, 而且又是跟一个心智不大正常的女人在一起。这显然是一个曾经在他昏迷时为他做静脉注射的女人, 一个打算永久为他供应可卡因的女人, 一个不打算把他住在这里的消息披露给任何人的女人。固然这些都很重要,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潮汐又一次退去了。他开始期待楼上报时的钟声。其实第一次钟声还没有过去多久, 他又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漫长等待。尽管她是真疯了, 他仍然需要她。9第二天早晨, 她带来了更多的肉汤, 并告诉他那本被她称为“书稿” 的小说她已经读了40 页。她告诉他, 她认为那本书写得不如其他几本。“我几乎看不懂。从头到尾情节一直在不断地变换。”“那是技巧。” 他说。由于正处在疼与不疼两者之间的临界状态, 他还能够认真思考她的意思。“那只是一种写作技巧, 就是这么简单。主题… … 主题决定形式。”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也许这种花招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甚至会使她着迷。上帝才知道,那些热心的读者怎么会迷恋他年轻时举办过讲座的那个作家工作室。“那个男孩的精神非常混乱, 你发现了吗? 所以——— ““是的, 他特别混乱, 所以我对这个人物不感兴趣。我不是说他很无聊, 我知道你不可能创造出一个无聊的人物, 但是他真的不太吸引人。还有那些亵渎的语言! 任何一个别的字眼都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 它——— ” 她反复思考着, 一边下意识地往他嘴里喂汤, 当汤水滴在他嘴角时, 她就像熟练的打字员可以在键盘上盲打一样, 不用看就能擦掉他脸上的菜汤。因此他毫不费力地确定, 她曾经当过护士而不是医生。哦, 她不可能是一名医生。医生不知道菜汤什么时候撒到嘴角, 不会估计得如此精确。假如负责那场风暴的气象预报员对待工作能有安妮·威尔克斯一半认真, 我也不至于陷入这场可恶的困境, 他痛心地想。“根本没有什么崇高!” 她突然高声地喊道, 并跳了起来, 差点把一碗麦片牛肉汤扣到他苍白的面孔上, 而他正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着。“对,” 他耐心地说道, “我理解你的意思, 安妮。托尼·伯纳萨罗并不那么崇高。他是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 极力想摆脱恶劣的环境。你瞧, 那些句子… … 人们都用那样的句子——— ““不是这样!” 她无法容忍地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去镇上的饲料店干什么? 你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吗? ‘听着, 托尼, 给我一袋该死的猪饲料和臭大粪的喂牛谷物饲料, 再来一些专门给基督治耳虱的药。’ 你以为他会怎样回答我? ‘杂种, 你算说对了。该死的安妮, 过来拿走你的东西!’”她看着他。她的面孔看上去随时会刮起一场龙卷风。他惊慌地躺回了床上。她手里的汤碗歪斜了。一滴又一滴菜汤从碗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上街去银行时, 难道这样对伯林格太太说, ‘老子这里有一张支票, 你这该死的最好快点给我狗屎的五美元, 越快越好!’你以为他们会让我站在台阶上等候——— “一串泥浆色的牛肉汤从碗边流了下来。她看了看肉汤, 又看了看他, 脸扭曲着。“瞧你把我气成了这副模样, 看我干了些什么!”“我很抱歉。”“你! 当然! 很抱歉!” 她尖叫起来, 将汤碗扔到了墙角。碗立刻粉身碎骨, 牛肉汤溅到了墙上。他惴惴不安。她转过身体, 在那里坐了30 秒钟。在这30 秒钟里, 保罗·谢尔顿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过了半分钟, 她突然站起来, 哧哧地傻笑着。“我竟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说。“我很抱歉。” 他嗓子眼发干。“你应该感到抱歉。” 她的脸又变得呆滞无光, 悲哀地看着墙壁。他以为她又进入了一片空白。然而她叹了口气, 从床边站了起来。“你根本没有必要在米泽莉系列小说中用那些句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这么说话。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我认为只有动物社会才需要那些动物的语言, 可是这个社会应该比动物社会好一些吧。你应该坚持写米泽莉系列小说, 保罗。作为你的一号书迷, 我说这话是很认真的。”她向门口走去, 又回过头对他说: “我把那本书稿放回了你的提包。我要先看《米泽莉的儿子》, 也许看完这本以后再看那本书稿。”“如果它让你生气, 就不要再看了,” 他努力想对她微笑,“我宁愿不要让你生气。你知道, 我还得靠你。”她没有回答他的微笑, “是的, 你只能靠我, 你当然得靠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保罗?”她走了。10潮汐退去了。沙堆又裸露出来了。他又一次开始等待报时的钟声。敲了两下, 钟声敲响了。他仰面朝天枕在枕头上, 注视着房门。她来了, 灰色羊毛衫和短裙外面系了一条围裙, 手里提着一只水桶。“我猜你是稀里哗啦、嘁里咔嚓地想吃药了。” 她说。“是的, 请你拿给我。” 他努力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却又一次感受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变得既古怪又陌生。“我带来了,” 她说, “不过我必须首先把墙上的污迹擦干净。这是你制造的垃圾, 所以你必须等我干完。”他躺在床上, 两条腿的姿势酷似一根裂开的树枝, 冷汗不停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他看到她走到墙角, 放下水桶, 捡起摔成了碎片的碗碴。把它们处理掉以后, 她又回来, 两腿跪在水桶旁,双手伸进水桶里摸索着。她摸出一块浸透了洗涤液的百洁布, 开始擦洗那些粘在墙上并且已经干透了的肉汤。他躺在床上观察着, 最后他颤抖起来。颤抖使得疼痛加剧, 但他束手无策了。她转过身, 看到他在颤抖, 汗水浸透了床单, 便赏给他一幅狡黠的笑脸。他真想杀了她。“已经干透了,” 她的脸又转向了墙角, “恐怕得花费一些时间, 保罗。”她擦掉了牛肉汤。斑斑污迹从塑料墙面上逐渐消失了, 她把百洁布扔进了洗涤液里浸泡, 然后接着清洗。整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这时他虽然看不到她的脸, 但他十分确定: 她又一次进入了虚无空间, 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她会照这样一连几小时地清洗下去。这个残酷的想法折磨着他。终于, 就在报时钟敲响2 点半时, 她站起来了。她把百洁布扔进了水桶, 一言不发地拎起水桶离开了。他躺在床上, 倾听倒水的声音———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 他听到的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原来她又给水桶里添了一些水。他默默地哭了。潮汐从来没有离开他这样遥远过, 他现在除了泥潭和裂口的沙堆投射给他的永恒的阴影, 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回来以后, 先在门口站了几分钟, 用她惯有的那种混杂着冥顽不化和母爱的目光, 观察着被汗水浸透的保罗。随后她将目光转向了墙角, 那些溅上去的肉汤显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必须把它们冲洗干净,” 她说, “否则, 肥皂水干了以后会留下痕迹的。我必须把这些地方统统冲洗一遍, 必须做到尽善尽美。独身生活不会成为我敷衍工作的借口。我妈妈有一句格言, 保罗, 我就是靠这句格言活着: ‘一日放任, 一世放任。’我妈妈经常对我这么说。”“求你了,” 他呻吟着, “求你了, 止疼片, 我要死了。”“不会的。你不会死。”“我要喊叫了。” 他说着, 哭得更厉害了。那越发加重了他的伤痛, 腿上的伤痛和内心的伤痛。“我真的不行了。”“那就喊叫吧,” 她说, “可是你别忘了, 这些麻烦是你自找的, 不是我强加给你的。过错是你自己造成的, 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如何他还是努力克制着没有大声喊叫起来。他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当挂钟敲响3 点钟, 她终于又一次站了起来,而且拎起了水桶。她现在要出去了。她现在正要出去, 我很快就能听到洗涤液倒进下水道的声音, 可是她也许几小时都不再来了, 因为她对我实施的惩罚还没有结束。然而她并没有离开。她走到床边, 在围裙的口袋里摸索着。终于摸出了三粒, 而不是两粒胶囊。“给你。” 她温柔地说。他一把抓过来扔进了嘴里。当他抬起头时, 看到她举起了那只黄色的污水桶。他的视野似乎被一轮将落的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水桶边上一些泥灰色的污水滴到了床罩上。“用这个把胶囊冲下去。” 她的声音仍然那样温柔。他吃惊地看着她, 加倍提防着。“快点,” 她说, “我知道你不用喝水就能咽下去,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能让它们重新回到我手里, 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毕竟它只是一桶洗涤液, 不会伤害你的。”她弯下腰时像一块坚硬的盘石。水桶轻微地倾斜着, 他能够看见百洁布在黑水中慢悠悠地打转, 似乎还有一些尚未完全沉没的东西。他甚至看见水面漂浮着一小块肥皂。他身体中某个部分在呻吟, 但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大口喝了下去, 冲下了那些胶囊。还记得妈妈偶尔让他用肥皂刷牙时似乎就有这股味道。他的肚子鼓了起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我会留着它供你下次喝药用, 保罗。今天9 点之前不会有药了。”她那干巴巴的、虚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 脸上重新开始放光, 她笑了。“你不会再让我发疯了, 对吗?”“对。” 他低低地说。痛恨月亮带来了潮汐? 这是谁说的? 多么低劣的想法!“我爱你。” 她吻了吻他的脸颊, 拎着那只原本是乡下女人装牛奶用的污水桶,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她小心翼翼地让水桶跟她的身体保持着距离, 使脏水不至于溅到身上。他躺了回去, 品味着依然留在嘴里以及喉咙里的粗沙砾和塑料的味道, 还有肥皂的味道。我不会吐… … 不会吐… … 不会吐!这一要命的想法渐渐淡出, 他意识到他要睡着了。他尽可能拉长每件事情所需要耗费的时间, 好让自己能够坚持到下一次送药。他成功了。仅仅这一次。11他梦见自己被一只鸟吃掉了。这不是个好梦。他听见“砰”的一声响, 他想道, 太好了, 真不错, 没问题! 向它射击! 打死那个狗东西!他醒了之后, 发现那是安妮·威尔克斯关后门时发出的声响。她在外面干杂活。他听见她踩着雪走过去的声音。她路过窗口时, 他看见她穿着一件带帽的防寒服。她喷出的白色雾气, 在她走动时被分成了两半。她没有看他, 他猜想她可能还在牲口棚里干活, 喂牲口和打扫食槽。天空是暗紫色的, 是日落的颜色。5点半, 也许6 点!潮水仍然留在沙滩上, 他几乎已经要睡着了。可是他不得不趁自己还能够理智思维时, 考虑目前这一怪异的现实。他发现最糟糕的是, 即使他还能够思考, 即使他知道如果不思考局势将无法控制, 他仍不愿意思考。这就好比一个孩子, 尽管知道不吃完饭不能离开餐桌, 仍然拼命推开面前的饭碗那样,他的思想仍在极力地逃避着现实。他不想思考, 因为要活着熬下去就已经很难。他不想思考,因为只要他思考便总是被不愉快的形象所打断——— 她头脑一片空白时的样子, 她使他联想到灵魂偶像崇拜、磐石时的样子, 还有她举着残月般的黄色污水桶向他逼近时的样子。思考这些问题无益于改变他的困境, 事实上比不思考更糟糕。可是他一旦开始考虑安妮·威尔克斯以及他住在她这里的处境, 这些问题就会压倒一切其他思想。作为直接原因的恐惧和作为间接原因的耻辱都将导致他心动过速, 他看到自己把嘴巴放在黄色水桶边沿, 看着在水面上打漂的肥皂块和百洁布, 义无反顾地喝下塑料桶里的污水, 毫不犹豫。假如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 他绝不会把这种耻辱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曾经想过要欺骗自己, 可是他始终做不到。无论痛苦与否, 他都希望能够活下去。想想吧, 该死的! 我的天, 难道你已经变成了胆小鬼, 甚至连试一试的胆量都没有了吗?不可能。但是和胆小鬼也差不了多少。这时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不喜欢那本新书,因为她太蠢, 看不明白那本书里说了些什么。这个念头不算太古怪; 在当时的情况下, 她对《快车》的感觉完全是非理性的, 但是想一想她说过的那些话, 至少这是一条新的出路, 生她的气总是比害怕她要好受得多, 因此他迫切地思考下去。她愚蠢吗? 并非如此。她十分固执。不仅不希望改变现状,而且处于完全敌对的立场!是啊。当她疯狂的时候, 她对于这些作品的评价与其他渴望读到新作的读者——— 其中90 % 是女性——— 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所希望读到的, 除了米泽莉还是米泽莉。每当他花一两年时间离开米泽莉系列去写别的小说, 也就是那些他开始时确信, 后来希望, 最后绝望地认为是严肃的作品时, 往往能收到来自这些女读者洪水泛滥般的抗议信, 大多数都署名为“您的一号书迷” 。这些来信尽管语气不同: 有困惑、茫然(只有这种最使他伤心) 、指责、咒骂、大发雷霆, 但是它们都传递了一个共同的信息: 这本书不是我所期望的, 不是我想要的, 请你回到米泽莉系列, 我很想知道米泽莉现在正在干吗! 他可以写现代版的《地心游记》、《德伯家的苔丝》等, 这都没有关系。而他们需要的除了米泽莉,还是米泽莉。看不懂… … 一个无聊的作家… … 甚至满纸污言秽语!愤怒的火花又在闪烁。他为了她那看不透的冥顽不化而愤怒, 为了她实际上对他实施的绑架而愤怒。她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囚犯, 强迫他做出一种选择: 要么喝下泡过抹布的令人作呕的洗涤液, 要么忍受骨折带来的剧烈疼痛。除此之外, 他还必须有勇气批判他有生以来所写过的最好的东西。“你这个卑鄙小人, 肮脏透顶的家伙!” 他说完之后, 忽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似乎重新变回了自己, 尽管他明白这种反抗微不足道甚至近乎可怜, 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她在牲口棚里, 不可能听见他的诅咒, 潮汐完全地遮掩了已经裂口的沙堆顶部。可是… …他想起她拿着胶囊走进来, 强迫他同意她读那本《快车》的书稿。他感到耻辱和仇恨在炙烤着他的脸, 它们混在一起, 爆发了真正的火焰。他的书稿在未经校对和重新打印之前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从来没有! 甚至连他的经纪人布雷斯也不例外, 绝对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甚至于没有———这时他的思维被拦腰斩断了。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牛叫。最奇怪的是, 直到写完第二稿, 他都始终没有想过要留一份底稿。事实上, 落入安妮·威尔克斯手里的那本《快车》书稿是世界上仅存的一本手稿。他甚至连创作笔记都烧掉了。两年的劳动心血, 然而她并不喜欢, 她真的疯了。她所喜欢的小说是《米泽莉》; 米泽莉也是她所喜欢的人物;而不是那个出身于哈莱姆区西班牙裔集中地的波多黎各偷车贼。他还能够回忆起: 如果你愿意, 尽管拿书稿去叠帽子好了,只是… … 请你… …愤怒和仇恨又开始在他胸中燃烧。怒火唤醒了腿上所有的伤痛。是啊, 作品, 作品的自豪感, 作品本身的价值… … 每当疼痛加剧时, 所有这一切都退到了神灯的阴影后面。它们真的消失不见了。当他花费了一生的时间思考“作家” 这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定义时, 她竟然会那样对待他, 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只可怕的怪兽, 一个他必须逃避的东西。她的确是个灵魂偶像, 假如她不会杀他, 她也会灭杀他内心的东西。他听见了猪圈里渴望觅食的哼哧声。她竟会认为他介意这个, 可是他认为, 即使一只猪, 取名为米泽莉同样很好听。他还记得她是怎样模仿那只猪的: 她的上嘴唇撅到了靠近鼻子的位置, 她的脸变得如此扁平, 而且她竟能发出酷似猪一般的“哼哧, 哼哧” 的声音!从牲口棚里传出了她跟猪打招呼的声音: “ ——— !”他躺了回去, 将手放在眼睛上, 尽力在自己的愤怒中寻求依托。因为愤怒使他感到勇敢。勇敢的人能够思考, 而胆小鬼却不能。这是一个曾经当过护士的女人——— 这一点他可以确定。她现在仍然是一名护士吗? 不可能, 因为她没有上班。为什么没有?原因似乎非常明显: 她的变速器失灵了, 大部分零件都掉到了底盘上。如果说这个结论在他即使是疼痛和昏迷时也如此明显, 可以断定, 她的同事亦能得出同样明显的结论。而且他还有一个额外的证据, 由此可以判断她的变速器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运转不灵。她把他从颠覆的汽车残骸中拖出来, 既没有找警察, 也没有叫救护车, 将他安置在她的客厅里, 在他的胳膊上静脉注射, 把大量的毒品注射到他体内。至少有一次药量大到了使他呼吸困难的地步, 按照她的说法叫做呼吸抑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 假如现在还没有, 那就意味着她根本没有这个打算。那么假如她现在面对的是来自科科莫地区的乔·布洛, 她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吗? 不会的, 绝对不会。他不这么认为。她把他藏起来, 是因为他是保罗·谢尔顿, 而她———“她是我的一号书迷。” 保罗嘟哝着, 用一只手盖住了眼睛。一个可怕的回忆从黑暗中涌现眼前: 过去妈妈带他去波士顿动物园的时候, 他曾经观察过一只巨大的鸟。它的身上长着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羽毛: 红色, 紫色, 皇室蓝… … 以及一双最为悲哀的眼睛。他问妈妈这种鸟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 当妈妈告诉他说来自非洲时, 他就断定, 它远离了上帝为它安排的栖息地, 被人关在这个鸟笼子里面将来必死无疑。他哭了, 妈妈为他买了一根冰棍, 他暂时停止了哭泣。后来他一想起这事便又哭起来, 因此妈妈带他乘车回家, 并在路上对他说, 他是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男孩子气。它的羽毛。它的眼睛。腿上的伤痛开始周而复始地折磨他。不要, 不要, 不要。他更加用力地压住眼睛。他能够听到牲口棚里有敲击重物的声音。当然, 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在他想像中(你的思想你的创造力我在意的仅仅是这些东西) , 他看见她用皮靴的后跟把大捆干草踢下了阁楼, 还看见草垛滚落在牲口棚地面上。非洲。那只大鸟来自非洲, 来自———突然传来她一声焦虑不安的几乎是尖叫的声音, 像一把快刀似的切断了他的思绪: 你以为他们会让我站在被告席上———被告席。当他们让我站在丹佛的被告席上。你能够发誓要说实话, 所有的实话, 而且只说实话吗?(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我能够。( “他总是这样, 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你的姓名。( “我的家系中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丰富的想像力。”)安妮·威尔克斯。( “太生动了!”)我的姓名是安妮·威尔克斯。他希望她多说一些; 可是她不肯。“接着说。” 他低声嘟哝着, 胳膊压在眼睛上——— 这是最好的思维方式, 也是最好的想像方式。妈妈喜欢对篱笆墙另一侧的穆万尼太太说, 他有多么惊人的想像力, 那么生动, 而且他写了那么多妙不可言的小故事(当然, 她不会告诉她他是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男孩子气) 。“接着说, 接着说, 接着说。”他看到丹佛的法庭, 看到安妮·威尔克斯站在被告席上, 这回她没有穿牛仔裤, 而是穿了一件年久褪色的黑紫色连衣裙, 戴一顶丑陋的帽子。他看见法庭里挤满了观众。法官是个秃顶, 戴眼镜, 留着白色的胡子, 白胡子底下有个胎记, 被胡子遮盖住了一部分。安妮·威尔克斯。( “他刚刚三岁就能读书了! 你能想像吗!”)就是那种… … 米泽莉式的爱… …( “他总是把一切都写下来, 编写成故事。”)现在我必须冲洗。( “非洲。那鸟来自于… … ”)“接着说。” 他耳语着, 但是再也继续不下去了。看管犯人的法警催促她陈述自己的姓名,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叫安妮·威尔克斯, 然后就一言不发了。她坐在那里, 含纤维质的冥顽而不祥的身体失去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姓名以外, 始终缄口不谈别的话题。仍然试图想像为什么这位以前的护士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囚犯, 这个问题也可以在丹佛法庭上提出来。保罗迷迷糊糊地漂浮着, 坠入了睡梦之中。12他躺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他内心感到莫大的宽慰——— 这种宽慰太强大了, 以至于使他差点掉眼泪。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定是有人来过这里。也许是安妮改变了主意。这些都没有关系。他睡着时还在一个诡异的女人家里, 而醒来时却已经躺进了医院。但是他们也许不该把他送进一间这么长的病房。它宽敞得几乎容纳得下一架飞机! 病房里满满地躺着几排一模一样的男病人, 他们的床边是一模一样的静脉注射托架, 挂着一模一样的营养注射液药瓶, 他坐起来, 看到这些人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他们都长着一副他的模样。远处突然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他这才醒悟到, 那钟声来自于梦乡以外的世界。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悲哀取代了宽慰。远在大病房另一端的房门开了, 安妮·威尔克斯走了进来。她穿了一条连衣裙, 外面围一条围裙, 头巾系成帽子形状; 她把自己穿戴成了《米泽莉之爱》一书中米泽莉的模样, 胳膊上挎了一只柳条筐, 上面盖着毛巾。他看着她把毛巾叠了起来, 走到第一位正在睡觉的保罗·谢尔顿身旁, 抓了一把什么东西朝他脸上扔过去。原来是沙子, 他看见了——— 是假装米泽莉的安妮·威尔克斯在假装沙滩管理员。女沙滩管理员。这时他看到第一位保罗·谢尔顿, 当沙子击中了他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刷白, 恐惧将他从梦中惊醒, 回到了床上。安妮站在床边看着他。她手里拿着平装本小说《米泽莉的儿子》。书签的位置提示他, 她大约读完了全书的四分之三。“你在呻吟。” 她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是什么样的噩梦?”他用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不真实的想法回答了她: “是关于非洲的。”13第二天她来晚了, 面如纸灰。他立刻从似睡非睡中醒来, 用手撑着身子。“威尔克斯小姐, 安妮, 你没事——— ““你错了。”天哪, 她心脏病发作了。他想。惊讶的感觉瞬间即被喜悦的心情所取代了。就让她发作一次吧! 严重地发作一次! 那该死的心脏杀手! 他除了快乐, 还要爬到电话机旁, 无论多疼也得坚持住。即使必须爬过一堆玻璃碴, 他也在所不辞。的确是心脏病, 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她向他走来, 不是摇摇晃晃地, 而是像潮水般滚滚而来, 就像一名经过漫长的航行刚刚抵达终点的水手。“怎么——— ” 他想缩到可以躲开她的地方, 可是他无处藏身。只有一个床头板, 它的后面就是墙壁。“不!” 她走到床边, 碰撞着, 摇摆着, 差点就要压倒在他头上。她就站在那里, 面如纸灰地看着他, 她脖子上的围裙带露了出来, 额头中央有一根静脉在跳动。她伸出手掌, 攥成坚硬无比的拳头, 然后又张开。“你… … 你… … 你这该死的混蛋!”“什么——— 我没有——— ” 他感觉整个上腹部先是变成了一个空洞, 然后彻底消失了。他回忆起昨天晚上看到她的书签夹在整本书的四分之三处, 这么说她现在已经读完了。她已经知道了所有她能够知道的内容。她知道患不育症的不是米泽莉, 而是伊恩。她是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坐在那间他至今尚未见过的会客厅里, 读着在米泽莉意识到这个真实情况以后, 决定悄悄溜进杰弗里的房间吗? 米泽莉和杰弗里不只是背着他们两人共同热爱着的男人偷情; 他们还带给他一个最了不起的礼物——— 一个他将坚信是他自己的儿子。当她知道了这些, 她会不会流下眼泪? 当米泽莉告诉伊恩她自己怀孕的消息后, 伊恩, 他泪如泉涌地紧抱着她, 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亲爱的, 哦, 亲爱的!” 读到这里, 她的心会不会提起来? 他用极短的时间便可以得出肯定的回答。然而当米泽莉因生育这个伊恩和杰弗里将会共同抚养的男孩而死时, 她不是悲痛得哭泣, 而是大发雷霆。“她不能死!” 安妮·威尔克斯冲他尖叫。她的手张开和攥紧的频率越来越快。“米泽莉绝对不能死!”“安妮——— 安妮, 请你——— “桌上有一个带柄的玻璃大水罐。她抓起来, 朝他挥舞着。冷水溅到了他的脸上。一块冰落在他左耳旁, 滑下了枕头, 落在肩胛骨上。他的内心深处( “太生动了!”) 看到她把水罐摔到了他脸上, 他看到自己由于颅骨破裂和大面积脑出血而死在了冰冷的水中。胳膊上长出了一大片脓包。她很想这么做; 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的手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方向, 玻璃水罐没有摔到他脸上, 而是向门的方向飞去, 像昨天的汤碗一样摔得粉身碎骨。她扭头看着他, 用手背把掉在脸上的头发撩了撩。纸灰色的脸颊露出了两块潮红。“混蛋!” 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只该死的臭乌鸦! 你简直胆大包天!”她说话很快, 很急, 目光虽然闪烁, 但凝固在脸上一动不动——— 他可以肯定, 他的生命将取决于他在未来20 秒钟以内说的话。“安妮, 在1871 年那个时代, 妇女经常死于难产。米泽莉与她的丈夫、她最好的朋友以及她的孩子分享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精神将永远——— ““我不要她的精神!” 她大喊起来, 鹰爪似的双手在他眼前晃动, 好像要把他的眼珠挖出来似的。“我要的是她这个人! 你杀了她! 是你谋杀了她!” 她的两只手又攥成了拳头, 分别放在他的脑袋两侧, 好像两只活塞杆, 一拳猛击在枕头上, 他像一只洋娃娃似的弹了起来, 两条腿上的血液在燃烧。他叫出了声。“我没有杀她!” 他大声喊道。她愣住了, 用呆板阴沉的、一种类似于冰河裂口的表情注视着他。“你当然没有,” 她用辛辣的口吻讥讽他说, “保罗·谢尔顿,如果你没有杀她, 还能有谁杀她呢?”“谁都没有,” 他平静了下来, “她是自己死的。”他知道这绝对是事实。假如米泽莉是个真实人物, 他知道他有可能委婉地说, “帮警察调查。” 总之他是有杀人动机的——— 他曾经非常痛恨她。自从他的第三本小说开始, 他就已经在痛恨她了。四年前的那个愚人节, 他将一种私下印制的小册子送给了十几位最亲密的朋友。这本小册子叫做《米泽莉的爱好》, 说的是,米泽莉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乡村假日, 与伊恩的爱尔兰猎犬格劳勒逗趣玩。他完全有可能会杀了她… … 可是他没有动手。尽管他对她越来越鄙视, 她的死对他来说仍是一个吃惊的消息。对于米泽莉这种老掉牙的惊险故事, 他始终忠实于艺术模仿生活的原则——— 无论它是否站得住脚。她的确死得非常意外, 他无论多么快活地欢呼雀跃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在撒谎,” 安妮低低地耳语着, “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好人,其实你并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只满嘴假话又臭又脏的老鸟。”“她只不过是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和生活中的一样, 当有人突然——— “她一把掀翻了床边的小桌。一只抽屉从桌子里面掉了出来。他的手表、钱夹里的零用钱一起掉了出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它们会在这里。他往后缩了一下。“你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 她说, 嘴唇向两边咧开, 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我在工作中见过几十个人——— 几百个人死去。现在我想想, 有些人临死时一直叫个不停, 有的人是在睡梦中离去, 有时则正如你所说的, 悄悄地溜走了。不错。“但是故事中的人物绝不会悄悄地一走了事! 上帝只有在他认为时机成熟时才会把我们带走, 而在一部故事中作者就是上帝就像上帝创造了我们一样创造了故事里的人物, 没有人能够抓住上帝让他解释原因。好吧, 就算如此, 但是为了米泽莉, 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情, 你这只肮脏的臭鸟, 我告诉你上帝也会碰巧摔断双腿, 上帝也会偶尔来我家吃我做的饭… … 还有… … “她又变成了一片空白。她伸展了一下身体, 两只手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目光盯住了墙, 上面挂着一幅陈旧的照片。她站在那里, 保罗躺在床上看着她。他能够听见摔破的水罐中流出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它使他猛醒: 也许他应该杀人。这个问题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当然仅限于理论层面。但现在他不再是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假如她没有扔水罐, 他也会自己把它扔到地上摔个粉碎, 然后拿起一片碎玻璃,朝她的喉咙戳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像一根电线杆。他低头看抽屉里掉出来的东西, 可是只看到了零钱、钢笔、梳子和他的手表, 没有钱夹, 更严重的是, 没有那把瑞士军刀。她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至少愤怒的情绪已经消失。她悲哀地看着他。“我想我还是现在走比较好。我觉得这会儿我最好不要待在你这里。我认为这样不太… … 明智。”“走? 去哪里?”“这倒没关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假如我留在这里, 我会做出一些不明智的事情。我需要思考。再见, 保罗。”她大步穿过房间。“你能回来给我送点药吗?” 他惊恐地问道。她抓着门把手, 一言不发, 使劲拉上了门。他第一次听到了用钥匙锁门的咔哒声。他听到她向客厅方向走去, 当她怒吼时他不由得一怔——— 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又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门“砰” 地一声撞上了。发动机点火的声音。接着发动起来了。车胎压过厚厚的积雪, 发出“嘎吱” 、“嘎吱” 的声响。马达声渐渐远去, 最后终于消失了。只剩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在安妮·威尔克斯的家中, 被反锁在房子里面, 被锁在这张床上。这里和丹佛之间的距离就像… … 哦, 就像波士顿动物园和非洲那么远。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觉得喉咙发干, 心跳加快。又过了一段时间, 时钟敲响了12 点。潮水开始退去。1451 个小时。他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因为在出车祸时他的那只笔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裤兜。他曾经伸手在兜里摸到过。每当时钟开始报时, 他都要在胳膊上做出记号, 把四条垂直线加一条对角线定为一组五个小时。当她回来时应该有十组外加一条垂直线。他做的记号开始还清晰, 后来渐渐模糊, 因为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确信自己没有弄错时间。虽然打过盹,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每当整点时分, 报时的钟声总是能够将他唤醒。过了一会, 他觉得饥渴难忍——— 甚至超过了伤痛。这有点像赛马。开始疼痛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 饥饿落后了三百米, 而口渴几乎在尘土飞扬中失去踪影。后来, 大约在她离开以后, 太阳升起的时候, 疼痛和饥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大多数夜晚他都是在打盹和清醒的冷汗中度过的, 他确信他快要死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去。一切痛苦都会随着死亡而结束。过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疼痛最坏可以达到一种怎样的程度。沙堆越长越高, 他能够看到附在船底的甲壳类动物覆盖着它们。木片的裂缝处布满了被淹死的生物。这是一些幸运的生物, 因为对于它们来说痛苦已经永远结束了。3 点左右,他终于停止了无用的呐喊。第二天, 大约中午时分——— 24 小时过后——— 他意识到, 就跟腿上的伤痛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一样, 还有别的东西同样使他受到伤害。那就是撤退。如果你愿意, 可以把这匹马叫做“海洛因复仇神” , 现在他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获得胶囊。他试图从床上起来, 但是一想到那一记重拳, 摔倒, 以及始终伴随着他且逐渐升级的伤痛, 他却步了。他能够再清楚不过地想像出( “太生动了!”)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当时真应该尝试一番, 可惜她已经把门锁上了。他除了像蛇一样爬到门口,躺在那里以外, 还能做些什么?绝望之中, 他第一次用双手推开了毛毯, 希望实际情况不至于像被单所暗示的那样糟糕。实际情况果然不像它一样糟糕, 而是糟糕得多。他惊恐地注视着膝盖以下部位的变化。他的内心深处听到了罗纳德·里根在《国王的纷争》里惊骇的叫声: “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在这里, 他也许可以起床, 但似乎遥遥无期, 不过他认为技术上是可行的… … 他很可能再也不能走路了——— 想再走路至少得重新将腿骨打断, 也许得打断好几处, 再用钢钉钉起来, 来一次残忍的全面整修, 无疑要经受无尽的椎心之痛。她曾经用夹板固定过它们——— 当然, 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能感觉到僵硬的形状, 可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做的。他的两条小腿用纤细的钢筋固定在一起, 看上去就像是一副被锯断或者被遗弃的铝制拐杖。钢筋曾经被用力地捆扎过, 因此当他将来某一天被人们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他的膝盖以下部分看起来会像是外星怪物。小腿奇怪地向膝盖方向弯曲, 这里凸出一段, 那里缩进一块。他的左膝——— 疼痛最集中的地方——— 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一块小腿肚子, 一块大腿肌肉, 中间还有一堆令人发指的东西, 看上去很像一个盐丘。他的大腿肿得很厉害,像皮球似的往外鼓着。大腿肌肉、胯部, 甚至生殖器, 全都布满了青紫色的斑斑淤痕。他曾经以为他的小腿骨折了。结果事实并非如此, 它们是彻底粉碎了。呻吟, 哭泣, 他又把被单盖上了。他没有从床上滚下去。最好就躺在这里, 死在这里, 最好接受这种惊人的疼痛, 直到一切痛苦统统消失。第二天4 点左右, 口渴加剧了。他的喉咙和口腔早已焦渴难忍, 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发展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的舌头变得过于厚重和硕大, 咽东西时嗓子也很痛。他开始想念那只被她摔得粉碎的玻璃水罐。他昏昏欲睡, 之后醒来, 不久又昏昏欲睡。白天过去了。夜晚降临了。他想要小便。他把床单放在阴茎下面, 权当它作简易滤布,两只手颤抖着合在一起, 形成一个杯子, 尿液透过滤布流进双手。他试着想像自己在进行废物回收利用, 然后喝下了他费很大力气才留下的那些尿液, 最后用舌头舔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假如他能够活下来, 这也是他不打算告诉别人的事情。他开始相信她已经死了。她反复无常, 情绪极不稳定, 这种人容易有自杀倾向。他看见她(“太生动了!”) 将汽车开到路边,从座位下面拿出一把点44 式手枪, 放进嘴里, 朝自己开了一枪。“米泽莉死了, 我也不想活了。再见, 冷酷的世界!” 安妮泪流满面地高喊着, 扣动了扳机。他咯咯地笑出了声, 随后开始呻吟, 最后大叫起来。陪伴他的只有风的呼啸声… … 此外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许出事故了? 这可能吗? 哦, 是的警官先生! 他看见她表情严肃地开着车, 车子开得飞快, 结果她( “我的家系中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丰富的想像力!”) 大脑一片空白, 汽车离开了公路, 掉了下去, 一直掉下去, 发出了撞击声, 然后看到了火球,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就死了。如果她死了, 他必然会死在这里, 像一只囚禁在捕鼠器中的老鼠。他不断地想, 只要他昏迷过去就会得到解脱。可是昏迷退缩回去了。30 个小时过去了。40 个小时过去了。现在伤痛和口渴混在了一起, 已经分不清楚了。饥饿早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此刻感觉自己更像是置身于显微镜玻璃载片上的一簇细胞组织或是被夹在书里的一条虫, 总而言之, 无休无止地扭曲着, 等待死亡降临。15当她进来时, 他最初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 现实或者说残忍的生存现实紧接着便出现了。他开始呻吟, 开始乞求。一切都破灭了。一切都从深不可测的虚无之中出现了。有一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那就是她的衣着。她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 头戴一顶用头巾折叠的帽子——— 与他想像中她站在丹佛法庭被告席上的装扮分毫不差。她面色红润, 眼睛里闪烁着生命的火花。在安妮·威尔克斯一生中, 这可能是她令人最不感到丑陋的一次。他后来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形, 而惟一能够清晰回忆的只剩下她脸颊上的两块红晕和那顶用头巾折叠的帽子。保罗·谢尔顿以最后剩余的一点健全心智和清醒的判断力理性地认为, 她现在简直无异于一个丧偶十年的寡妇刚刚满足了压抑多年的性欲。她举着一杯水——— 满满的一杯水。“拿去喝吧。” 她说着, 用一只带有凉气的手托住他的脖子,使他能够坐起来喝水而不至于被呛着。他连连喝了三大口, 干枯的舌部毛细血管迅速扩张, 如久旱逢甘露般对突然的恩赐反应强烈, 下巴上、T 恤衫上都洒了一点。她拿走了水杯。他伸出颤抖的手乞求着。“不行,” 她说, “保罗, 这可不行。一次只能少喝一点, 否则会呕吐。”稍后, 她又把水杯递给了他, 允许他再喝两口。“那东西,” 他说了一句咳嗽起来。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曾经喝掉了自己的尿液, 又烫又咸。“那胶囊… … 我很疼… … 求你, 安妮, 我求你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我疼得厉害——— ““我知道你很疼, 但是你得听我的。” 她说, 仍旧是那种冥顽不化但又富于母性的神态。“我不得不出去思考思考。我必须深刻地考虑一下, 真希望我能够彻底想明白了。我不能完全肯定,因为我的思想有时很混乱, 我自己知道。我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才无法回答他们, 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一段时间我到底在哪里。我只好祷告上帝。上帝是存在的, 你知道, 他会回应所有的祈祷者。他永远回应他们。所以我做了祷告。我说: ‘尊敬的上帝, 当我回去的时候, 保罗·谢尔顿可能已经死了。’ 可是上帝说: ‘他不会死。我已经饶恕了他。因此你回去后可以指示他必须走哪条道路。’”保罗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顾直愣愣地看那只水杯。她又让他喝三口, 他立刻大口地牛饮起来, 然后打了个饱嗝。一阵剧烈的颤抖和抽搐使他又开始大喊大叫。他喝水的过程中, 她一直慈爱地看着他。“我会给你一些药, 缓解你的疼痛,” 她说, “但是你必须先做一件事情。我很快就回来。”她起身往门口走去。“不!” 他大叫了一声。她毫不理睬。他躺在床上, 畏缩着, 努力想不呻吟, 结果还是没能忍住。16开始他以为自己精神错乱了。他看见的东西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以至于不可能是正常人的精神状态。她进来时推着一只烧烤架, 把它放在自己面前。“安妮, 我实在疼得受不了。” 说着, 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我知道, 亲爱的。” 她吻了吻他的面颊, 其实只是用她的嘴唇像羽毛似的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并说: “很快。”她又离开了。他茫然地看着烧烤架, 一个夏季用于户外就餐、应该出现在露台上的东西, 现在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引起了他对崇拜物和祭坛的残酷想像。毫无疑问, 祭坛正是她内心想要的东西。她返回时, 一只手里拿着《快车》的手稿, 那是世上仅存的、他伏案两年的成果。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盒钻石牌火柴。17“不!” 他颤抖着, 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一个想法给了他强烈的刺激, 心脏似乎被酸烧掉了: 其实花不了一百美元就可以把手稿复制一份。人们——— 布里斯, 他的两位前妻, 甚至他的妈妈——— 总是不停地对他说, 至少应该保留一份副本, 还说他这么做简直是疯了。他始终用不够理性的原因拒绝了他们的劝告, 说复制副本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这下好了, 不祥之兆和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恶兆就是这场名叫安妮的龙卷风。从她无辜的眼神中, 显然她绝对不会考虑, 哪怕就考虑一次也好, 《快车》的手稿是否还有副本, 假如他听取了他们的建议, 假如他投资了那该死的一百美元———“烧掉。” 她说道, 把火柴举到他面前。那本洁白无瑕的手稿就放在她腿上。她的面孔仍然那样清醒、冷静。“不。” 他扭开滚烫的面颊, 为的是离她远一点。“烧掉。它令人作呕。另外那本也同样不怎么样。”“它会揍扁了你的鼻子!” 他不顾一切地怒吼起来。她温文尔雅地微笑着, 她的脾气显然去度假了。可是保罗想, 就他对安妮的了解而言, 它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 无法忍受外出的不便! 你最近过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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