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确感到经济压力,让他极为痛苦的是,他知道此后的收入会很多,特别是到他退休时财富会最多,可是,他现在28岁,正是成家立业最需要钱的时候,而此时偏偏最没有现金,还负债!好在有按揭贷款银行,他算了一下,如果再借钱买车、买房子,他会累计欠债25万美元,如果按30年分期付款,当时的利息是5.5%,这样,未来的月供是1800美元左右。这样算下来,还不错,因为他未来月收入一万美元,去掉纳税以及保险、退休金等之后,还能拿到手的有6千多美元,也就是说,债务月供只占可支配收入不到三分之一,他还有4千多美元做其它开支。事过3年,到今天,大卫的年收入已超过20万美元,有一个女儿,还在等第二个。大卫的故事在美国当然很典型,也是美国靠借贷推动消费、再靠消费推动增长的经济模式之最好的典范,有钱家庭出身的人如此,劳动阶层出身的人也如此。这种模式之所以在美国社会如此根深蒂固,是由人一辈子的收入轨道所决定的,年轻力壮时最没钱,到年老退休时钱最多,而花钱消费的年龄轨道又正好与此相悖,所以,信贷市场的发展就是为了帮助人们纠正这两种轨道的矛盾。按揭贷款衍生证券市场的深化,最终就是最大化借贷资金的供给,同时最小化借贷的利息成本。现在,次贷危机引发了几乎是全面的金融危机,正在挑战大卫、甚至整个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挑战这种借贷消费支撑的经济模式,挑战美国金融资本主义模式。这种模式的未来会如何?将要终结吗?如果是终结,其替代模式又是什么?借贷消费的起源就像我们熟悉的传统中国社会一样,19世纪末之前的美国社会也不知道上面介绍到的大卫的生活方式,经济学家当时也没听说过消费驱动型经济增长模式,更不熟悉以借贷消费带动增长的模式。这不奇怪,因为在那之前,以借贷支持消费的必要性不高。原因是,一直到19世纪末之前,人类还没有完全解决好基本的温饱问题,所能生产的东西还不够满足基本生存需要,因此,20世纪之前的经济都是生产驱动型的。就像我女儿多次去过湖南农村老家后,对我感慨说,“你家乡的人,好像没有什么基本生存和简单精神空间之外的世界,他们早晨清早起来去为生存而生产,忙碌一天下来,吃过饭,到晚上很早又睡觉,他们自己这一代如此,到了下一代还是重复着如此,生存就是为了能多工作一天,多工作一天就是为了简单地多生存一天,每天这样重复,每代这样重复。”以前的美国社会也差不多像传统中国农村一样,生产决定一切,一切也差不多都围绕着生产。所以,毫不奇怪,工业革命的首要任务是改进生产技术、提高人类的物质生产能力,是让人们走出简单的温饱挑战。事实上,1780年左右工业革命开始,一直到19世纪中期,技术革新主要是围绕纺织的机械化、规模化生产,围绕提高每个工人每天的生产率,接下来的火车技术发展是围绕如何把商品跨地区运输,让各地能最大限度地互通有无。也就是说,在基本的生存需要还没满足的时候,当然还顾不上去通过发展金融刺激新的消费需求的出现、刺激非基本生存的消费增长。那时候,银行和其它金融机构几乎没有消费信贷业务,平时,老百姓当然偶尔要借钱,以解决临时出现的资金需要,但基本是在亲戚、教会、朋友网络间相互帮助,正规金融的介入还不成规模。第31节:为什么国有银行上市不能培植创新文化?(4)缝纫机是第一个进入美国家庭的工业革命产品,或说是第一个家庭“大件”,那发生在1850年代,这一大件开启了消费信贷的历史。在那之前,美国家庭只有一些木制家具、一些金属餐具等,但没有所谓的现代工业品,更没有今天熟悉的电冰箱、电烤箱、微波炉、电扇、电视、汽车、电脑等等,这些都是20世纪的事。——起初,只有少数有钱家庭能买得起缝纫机这样的奢侈消费品,到1855年左右,一台缝纫机要65到150美元,而普通家庭的年收入才500美元左右。之所以缝纫机是美国借贷消费模式的起点,是因为一台缝纫机的价格相当于普通家庭年收入的七分之一有余。到了1855年时,当时最大的缝纫机公司——I.M. Singer公司发现其销售很难再增长。原因是,那时候,做妻子的一般都不工作,虽然缝纫机能把家庭主妇手工做衣服的时间大大减少,一件衬衣原来要花一天半才能做好,有了机器后只需不到两小时,但让妻子节省时间后,她把时间做什么用呢?一般家庭就不愿意花那么多钱去买进一件工业革命的东西。1856年,I.M. Singer公司的市场营销总监Edward Clark想出一招:“我们为什么不让美国家庭先用上缝纫机,然后分期付款呢?”(见Lendol Caldor, 《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a cultural history of consumer credit》,1999年,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第164页)最初,首付款是5美元,然后,每月再付3至5美元,到付完为止。他的这种金融创新今天看来当然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想法,执行之后,使该公司到1876年时共销售了26万多台缝纫机,远超过所有其它缝纫机公司的总和!同一时期,钢琴制造公司也按照分期付款的金融手段促销,让本来只有富有家庭才能享受的钢琴,能够进入许多中等收入家庭,让他们的子女也能从小学习弹钢琴。就这样,简单的金融创新不仅把更多的“大件”带进普通美国家庭,而且也降低了高收入跟中低收入家庭的差别,使那些大件不再是富人独有的。借贷消费模式的巩固1850年时,美国人只有2%左右的收入花在耐用消费品上。随着分期付款模式的推广,信贷消费日益被接受,到1880年,已有11%的个人收入花在耐用家用制造品上。从那以后,耐用消费品的生产增长速度每年达到4.7%,远高于耐用工业品的增长速度。(见LendolCaldor, 《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 a cultural history of consumer credit》,1999年,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第167页)美国经济增长由生产驱动到由消费驱动的模式转型,发生在1880至1920年代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原因是经过100年的工业革命,人们的收入已增加不少,消费需求自然会上升,消费占经济的比重当然要上升;同样重要的原因是,到那时,规模化的工业生产技术已经趋于成熟,开动机器就能生产很多东西、很多产品,已经成为事实,工业产能开始过剩,到了“你要多少,我就能生产多少!”的地步,于是,生产已不再是经济增长的瓶颈,消费需求才是瓶颈,就完全像今天的中国经济所处的状况一样!问题是如何促进、推动消费增长?当然,最好是收入都增加。但是,在收入增长相对较慢的情况下,有什么方式松解消费的瓶颈呢?第32节:为什么国有银行上市不能培植创新文化?(5)这就又回到分期付款或说按揭贷款上。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私人汽车。即使在今天,除了房子以外,汽车仍然是多数个人最大的“大件”(另外,对有些人,还有私人飞机、游艇等等)。汽车按揭贷款是从根本上完成美国经济向借贷消费模式转型的一件大事。在私人轿车面世的初期,从1899至1909年间,每辆车的价格从1559美元上升到1719美元(见Lendol Caldor, 《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 a cultural history of consumer credit》,第185页)。而当时一般工人的年收入才800美元左右,私人汽车主要是有钱人的消费品。1908年,福特公司推出简易型“Model T”汽车,定价850美元,其目标是让千千万万个普通美国人都能买得起自己的车。这么低的价,的确让福特汽车的销量大增。但,其价格还是高于一般家庭的年收入。靠现金购买只能把市场扩大到一定的规模。1913年,一个叫L.F. Weaver的人在旧金山成立美国第一家汽车按揭贷款公司,专门向普通大众提供汽车消费贷款,买车者只需付四分之一的预付款,剩下的分期付。这个行业此后快速发展,1917年美国有几十家汽车按揭贷款公司,到1922年时有近一千家,到1925年则上升到近1700家(见Lendol Caldor, 《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 a cultural history ofconsumer credit》,第192页)。这中间有一段富有启示的经历是,1916年,一个叫Edward Rumely的财务顾问向福特公司创始人递交一份很长的报告,建议福特公司自办一家汽车按揭贷款公司,专门为其汽车经纪商和顾客提供低息贷款,以此保证其市场份额能上升。他说,“或许是由于人的本性,更多人愿意先买车、后分期付款,而不愿意等到有足够多现金时,才一次付清买车。” 可是,福特回答说,“我们的车非付现金不卖!”不过,通用汽车公司的老总不觉得借钱花有什么不好,那只不过是把未来的收入预支到今天,你未来的收入和今天的收入,不都是你的收入吗?加上通用汽车的车价一般是福特的两倍左右,按揭贷款所提供的分期付款安排对通用汽车尤其效果更显著。1919年,通用汽车成立自己的汽车按揭贷款公司,专门为其汽车的销售服务。结果如何?1921年,福特公司仍然最大,其汽车市场份额为56%。可是,到1926年,它的龙头地位让给了通用汽车公司。虽然两年后,福特公司也推出自己的汽车按揭贷款公司,但已经晚了。自那以后,福特永远做了老二。到1920年代末,借贷消费、“先买后付”已普及到美国各种耐用品、甚至非耐用品市场。像通用汽车那种靠“信贷促销”制胜的策略,在各个行业竞争中,被广泛使用,谁不提供“先买后付”,谁就会被击败。1910年,全美国的分期付款消费信贷总额只有5亿美元。到1929年已上升到70亿美元(见Lendol Caldor, 《Financing the American Dream: a cultural history of consumer credit》,第201页)。1930年那一年中,70%左右的新汽车、85%的家具、75%的洗碗机、65%的吸尘器、75%的收放机都是靠分期付款卖出的。借贷消费就这样在美国社会扎根了。为什么分周、分月或分季付款在现代社会中是更合适的金融安排呢?我们前面谈到大卫.拉普卡的故事时,说到他未来年收入很多而今天没现金,所以,他要靠金融产品帮他跨时间转移收入。此外,也因工业革命改变了个人收入跟时间季节的关系。以前,农业社会时期,“青黄不接”是常事,秋收时期粮食多、收入多,但在春夏时期则没有,而且往往吃不饱,所以,农业社会的借贷,往往是春夏季节借入,秋收时节还出,是两点式的支付安排。第33节:为什么国有银行上市不能培植创新文化?(6)可是,工业革命带来的城市化,让大家都变成工薪阶层,按月获得工资收入,工资不一定高,但,每个月的收入基本等同。为了适应这种变革了的新方式,针对个人的金融借贷支付安排也应该是“次数多、金额小”,月供最理想,与月薪相呼应。于是,很自然地,以分期多次付款为特色的贷款安排就普及开来。借贷消费不道德吗?美国经济向借贷消费增长模式的转型并非没有争议。事实上,美国以基督教为主,教会最初极力反对借贷消费。19世纪中,一种普遍的看法是:那些借钱消费的人一定是自我约束力太差,道德境界欠缺,因为他们是这么贪图享受,以至于今天的收入用完还不够,还要透支未来。就像中国社会一样,美国社会历来对借钱投资、借钱经商,都能接受,因为这些投资是赚钱,是用钱赚钱,所以,付利息投资、借钱投资不是贪图享受,而是进取向上。可是,如果是借钱消费,那不能接受,因为那是在把钱花在吃喝、花在享受上,而吃喝和享受又不能创造价值,是纯粹的付出。随着借贷消费越来越流行,19世纪末就有许多美国人呼吁抑制消费欲望,警告人们不要被贪婪所淹没,被债务拖得不可自拔。“借贷消费是恶魔”!美国当时的主流文化对借债消费看得那么负面,以至于即使自己借钱消费,也害怕别人知道,怕别人小看自己。在1926年,一项民意测验发现,尽管有近一半人认为分期付款消费“蛮好”,但被抽样的人当中,每四人中有三人说“我的邻居借贷消费得太过份了”!也就是说,他们普遍认为自己分期付款消费不是坏事,但是对别人借钱花费的态度还是很负面的。而另一项民意测验中,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赞同分期付款消费,剩下的都持否定态度。尽管借贷消费到1926年时在美国已经很普遍,但社会舆论对这种做法继续很负面。因此,在伦理上,借贷消费面对一场社会文化挑战,就好像今天中国年轻人借钱消费,也被社会普遍责备一样。1927年,美国社会对负债消费的态度发生根本性转变,变得普遍认可。主要原因是,这年,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主任E.R.A. Seligman出版了两卷研究著作,《分期付款销售的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Installment Selling)。他的第一个论点是,不存在什么“生产性信贷”和“消费性借贷”的本质差别,因为“消费也是生产”,没有什么只进不出的消费。他说,表面看,好像个人消费是把钱享受掉了,好像没有产出什么东西,但实际上,人的消费开支也是一种生产性投资,是对人力资本的投资,因为如果个人住房舒适、开的车好、穿的正装潇洒,那么他工作得会更卖力、更勤奋,能做成的生意、能创造的价值也会多。亦即,个人消费是对人力资本的投资。他的第二论点是,根据对大量个人借贷消费数据的研究分析,他并没有发现借贷消费使人堕落的证据。恰恰相反,正因为分期付款消费后,大卫每个月有月供,表面看这给他压力、使他日子难过,让他成了“房奴”、“车奴”,但实际上,那些分期付款消费的人反而因为定期要交的月供,使自己变得更有财务纪律,自律能力强。Seligman教授的研究著作为借贷消费正名。1927年后,分期付款消费不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了,而是被社会广泛接受。到今天,大卫也好,其他人也好,不通过按揭贷款买房、买车、买家用大件,那反倒是让人觉得不正常了。从学理上讲,你今天买下房子、汽车,不只是今天、今年从中得到好处,而且只要你还住在其中、在开着车,今后每年都从中得到好处,那么,今后当然应该每年为其付费。这种分期付款的安排对于理顺个人收入流程跟消费流程的关系,不愧为精妙之作。借贷消费模式还会继续过去几年,住房按揭贷款市场走过头了,出现太多不负责任的放贷行为,结果造成今天的金融危机。这次危机还在蔓延,对美国和世界的负面冲击还需要一段时期才能消化。尽管这次危机是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但是,美国自19世纪末演变而来的、靠借贷消费带动的增长模式不会改变,其金融资本主义模式也不会终结,在质上不会变,只是在度上会有收缩。道理在于上面讲到的,工业技术、农业技术已足够完善,人类的物质生产能力已大大提高,不怎么费力即能满足物质消费需求。最终制约人类经济增长的不是生产能力不足,也不是投资不足,而是消费需求跟不上。除非从今以后每个人每天的食物需要、生存需要出现根本性的增加,一天不是只吃三顿饭而是十顿饭,一人不是只穿保温所需要的衣服而是天天穿100层衣服,否则,这些历史进程是不可逆转的,消费继续是经济增长的瓶颈。金融市场发展的目的之一是通过住房抵押贷款、汽车贷款、教育贷款等,来缓解人们因为在不同年龄时收入不均匀而导致的消费力不平衡问题。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各类基金等金融品种,其目的也在于安排好未来各种可能的需求,以减轻青年、壮年时期的存钱压力,从而促进消费。总之,住房抵押贷款证券化以及其它相关的金融发展,都是围绕着把人们从存钱压力中解放出来,进而释放消费动力。这种借贷促进消费的发展模式不是美国专有的,发达国家都不同程度地采用了这样的模式。实际上,中国经济现在也要从投资驱动型的模式向消费驱动型的模式转型,否则,中国只能继续依赖制造业和出口市场。第二部分 审视传统,展望出路第34节:治国的金融之道:藏富于民(1)第二部分:审视传统,展望出路中国一方面应该减税,至少应该控制税负的增长,藏富于民,并同时进一步让政府退出经济,让市场真正发挥作用,提高民间创业与投资的回报;另一方面可继续依靠国债促进发展。但是,这两方面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就是政治体制改革必须先行,否则财政赤字和国债的空间就会越来越小,靠赤字发展就没有希望。治国的金融之道:藏富于民历史学者可能很难回避中国历史的周期性:平均四五十年农民起义一次,两三百年改朝换代一次。这种规律似乎两千年没怎么变。对中国未来感兴趣的人们自然会问:历史规律还会不会重复?如果不想让它再重复,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当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对科学技术发展史感兴趣的同仁可能会从军事技术角度来谈,他们也许会说,导弹、飞机、夜视镜已使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起义几乎不可能成功,所以那种靠百姓武装革命达到改朝换代的时代已经结束。试想,在以矛和盾、木棒和斧头为主要武器的年代里,正规军和起义军在武器水平上的确很对称:拿起木棒和斧头,你的武器就跟政府军旗鼓相当!更何况起义军往往热情高涨而政府军是为别人卖命而士气低落,那时革命成功的概率肯定不低。但在今天,正规军与老百姓间的武器不对称已达到极点。原来,地下党可以在白天睡觉晚上活动,但如今的夜视仪已消灭了白天黑夜的差距;原来,后方革命根据地可以长年累月地为革命军提供养兵千日的条件,但今天的飞机和高精度导弹使这类根据地也成为历史。因此,现代科学技术已使昔日的改朝换代周期无法重演,游戏规则已被重新定义。第35节:治国的金融之道:藏富于民(2)而我们从金融技术角度也能看到,金融技术使得现代国家难以重复过去的改朝换代规律,当然,这不是说金融技术把革命的问题根除了,而是它可以降低发生改朝换代的概率。关于金融技术、特别是证券技术对国家治理的作用,以往认识较少,过去我们集中关注金融发展对企业、对家庭的作用,不太注意证券、特别是长期限债券市场对治理国家的妙处。近二十几年持续增长的启示:政府敢于“借钱花”首先让我们看一下最近的经历。正是由于现代金融和证券的发展,中国过去二十几年的国家理财策略已从本质上不同于传统中国朝廷的手法,敢于利用公债市场把未来的钱借到今天花,也不怕靠财政赤字发展今天的中国经济。这些新的国策使中国经济得以持续增长,使社会至今还没有出现不少专家预测会发生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动乱。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之后,以包产到户和联产承包责任制为核心的市场激励使中国经济在80年代快速增长,那时的增长是粗放式的,不需要金融的太多帮助,只需要政府退出经济管制并解放个人的创业权利,让市场发挥作用即可。1981年启动国债,政府开始把一小部分未来财政收入提前到当时花,当年共发行121亿元的国债和外债,相当于那时政府全年开支的9%左右。不管规模大不大,对于一个习惯于反对“借钱花”的社会来说,启动国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大的观念冲击。1986年,国家财政赤字达到82亿元,占财政收入的3.9%。如图1所示,那年新发行国债138亿元,比上年增长54%。到1988年,财政赤字升到134亿元,占财政收入的5.7%。1989年,国家财政继续恶化,当年新发行国债408亿元。自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一方面来自外资支持的制造业,另一方面来自政府财政和公债支持的基础建设项目。因此,在国家财政恶化的情况下,银行贷款和公债市场成为经济能否继续增长的两个关键之一。在1989-1991年经济相对低速增长期间,三年共新发行国债1245亿元,给经济增长提供新的推动力。结果,GDP增速从1990年的3.8%回升到1991年的9.2%。1994年,财政赤字上升到575亿元,占当年国家财政收入的11%,创历史新高。为了填补赤字并支持发展,当年国家发债1175亿元,也创历史新高。在1997-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世界都在担心中国经济、继而世界经济会被连带拖下水。1998年,国家发债3311亿元,1999年再发债3715亿元。在1998年财政赤字高达1744亿元(占财政收入的15%)的情况下,这些公债融资让中国经济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和之后保持高于7%的速度增长,并带动世界经济度过那次危机。截至2004年底,国债余额为29631亿元,其中内债28803亿元,外债828亿元。国债余额占GDP的比重为21.6%,低于国际公认的60%的警戒线,也低于美国约70%的国债负担率。2003年国债还本付息总额近3000亿元,约占当年财政收入的14%。这些国债数据当然不包括国有银行、国有证券公司、国有保险公司以及信托公司的呆坏账,按照一些商业机构的估计,仅银行呆坏账可能有4、5万亿元,是GDP的29%至36%。如果包括这些呆坏账,国家负债在GDP的50%至58%之间。从1982年到2004年,国债余额的年增速在25%左右。如果再继续按照这一速度增加国债并以此支撑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那么在达到危机线之前还能维持多少年?如果这种持续多年的财政赤字发生在王朝时期,那情况又会怎样?今天的选择跟过去又有什么区别?第36节:治国的金融之道:藏富于民(3)朝代时期的发展模式:最大限度地存银子不管是宋、明、清还是其它朝代,各朝都遵循一种基本的财政规律,朝代新起时期都是国库储蓄丰盛,随后递减,再后就是财政日益吃紧,赤字越来越不可收拾,最终致使改朝换代。以往,学者主要以腐败来解释这种周期性规律,基本认为朝代初期腐败不普遍,但正是因为中国历来没有对权力的可靠制约与监督机制,随着专制体系的年龄越来越高,贪污腐败也会越加猖狂,到最后国库空空,迫使朝廷在财政税负上狗急跳墙,然后便是官逼民反,朝廷最终灭亡。——权力失控和贪污腐败肯定是改朝换代规律的制度性根源,但除此之外还有国家理财策略以及金融技术上的差别。由于清朝的财政数据相对较多,过去对其研究得也比较细,我们以清代为例,看看它与当前中国的差别。从统治者的角度讲,他们最怕的应该是在国家出现危机、社会动乱的时候,国库里没钱,财政上入不敷出。事先规避这种危机风险的手段大致有两种,其一是事先多存钱,往国库中存的越多则越好;第二种手段是靠事先尽最大可能地发展国力,不仅把到手的钱都花完用于发展,而且还尽可能借钱发展,透支未来的收入先发展。这两种经济国策实际上类似于宋朝王安石、司马光关于开源与节流的辩论,第一种策略强调“节流”,而第二种国策强调“开源”。过去二十几年中国的发展国策以及美国历年的策略都属第二种,而以往中国各朝的经济方针基本属第一种,这种国策当然也跟儒家理财思想非常一致。图2给出了从康熙四十八年(1709)到道光三十年(1850)户部库存银两的变动情况 。按照传统儒家评价国家财富的标准,可以说清朝即使在鸦片战争之后、太平天国起义之前还是非常富有的,这种富有在乾隆后期达到顶峰,1781年国库存银7000万两,到1789年为6000万两左右!1850年时降到800余万两。太平天国起义对朝廷开支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发生货币危机,但即使在1853至1863年间,户部银库仍然年增19万两。这不多,但对传统的中国人来说,那至少比今天承担越来越高国债的中国要好,更比今天负债9万亿美元的美国要富有。只不过,正如我在前面谈到的,那种国库财富只是反映过去收入的钱,它并不能表示清朝未来也会富有。图2基本说明,清朝初、中期往国库积累了大量财富,但从那以后就开始每况愈下,印证了朝代财政先富后贫的周期性规律。我们也可从国家财政收支来细看晚清的发展经历。图3给出1838年后一些年份的财政收支情况 。据史载,从康熙中叶开始,每年财政盈余约500万两,乾隆中期以后年均结余在1000万两左右。从图3看到,鸦片战争之前的年度财政盈余也超过500万两,到鸦片战争后的1847年,财政结余为380万两。甲午战争前的1893年,国家财政结余高达760万两。这些数据说明,虽然按照传统儒家理财观念看晚清的结余可能还太少,但当时的经济国策从根本上讲极其荒谬,在两次鸦片战争都失败同时又面对日本的威胁下,朝廷不仅不想法把未来的收入透支来加速发展国力,反倒一心放在“节流”上,只想到往国库多存钱。结果是,国力相对其它国家继续衰退。清朝财政赤字的真正起点是甲午战争之后,1896年赤字高达1292万银两,1899年为1300万两 。义和团运动带来的庚子赔款大大冲击了清政府的财政,1903年的赤字高达3000万两!此后的清代朝廷债务缠身,一直到1911年灭亡之前仍然如此。第37节:治国的金融之道:藏富于民(4)两种国策,两种结局谈到这里,我们不得不看到,今天的中国和清朝中国所采用的两种经济国策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结局。在传统中国财富观念的主导下,清朝的国策是以最大限度存银子,“节流”。在1896年之前的两个半世纪,清朝的财政基本都健康,很少有赤字,按传统的标准,那时的中国应该很强盛。但实际的结果是它不堪一击,清朝很快垮了,守财丧命。相比之下,在当代中国,自1982年开始,不仅年年有财政赤字,而且赤字由当年的18亿元增长到2003年的2916亿元,财政赤字占GDP之比由1982年的0.33%上升到如今的2.5%。正如前面讲到,在此期间国债也从几乎为零增长到今天的余额2.9万多亿元。这种靠赤字推动发展的经济国策当然有悖于传统中国的儒家理财观念,但有了这些赤字和国债之后,今天中国在世界的地位反而比没有赤字的时代强。两种国策,两种结局,这是怎么回事?实际上,依照James Macdonald在《A Free Nation Deep in Debt: The Financial Roots 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