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7

维嘉正在与台下的对手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今夜他的辩论台搭得很别致,伙伴们把乒乓球室里的两个长方桌子叠在一起,四个角上各站着一名手持松明火把的人。黑暗中,燃烧的火焰照着他们神情庄重的脸庞,跳动的火光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一簇簇黑蒙蒙的影子。  看到这些,维嘉觉得好笑,他不禁想起那些原始部落集会时首领发号施令的情景。  半夜三更搭起高台辩论本来就令人感到惊奇、新鲜,这虚张声势的架势又给这场辩论增添了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神秘气氛。辩论开始不一会儿,教学楼的窗口探出几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显然是被这梦幻般的情形吸引住了。他们观望了一会儿,终于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一个个叫喊着冲出楼门,蜂拥而至。  维嘉站在火把照耀的中心。他搜索枯肠,拼命地演讲,一会儿慷慨陈词驳斥对手,一会儿又编些幽默故事引人发笑。他竭力想把台下的听众牢牢粘在他的舌尖上。人群中混进了几个捣乱分子,他们一边捏着嗓子攻击维嘉的观点、理论,一边却偷偷冲他扮鬼脸。维嘉强忍着笑意,给他们以有力的回击。表面看来,一场舌战正在人们的头顶激烈地展开。  热烈的掌声和表示赞同的叫喊在人群中腾起,维嘉顾不得领略胜利者的喜悦,他心里牵挂着他的第二战场,声东击西,他在这里奋战的目的是解救黎江。但是维嘉不明白黎江为什么要冒冒失失惹出这场大祸。下午,他看见那么多人在痛打黎江,真的又急又气,恨不得越过人群,冲过去救出黎江,可是黎江却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被汹涌的人流冲来卷去。在谩骂和殴打中,黎江倔强地坚持着,怎么也不肯放开手中的书。维嘉急得几乎要喊出来,黎江,快放开呀,那两本书还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吗?他心里暗暗责怪黎江,为了两本书去惹起众怒实在太不值得了,何况,那些书都是毒草啊!后来,他虽然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暂时救了黎江,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劫下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别人押走,关进学校的地下室。  当黎江被推推搡搡拥出操场大门的时候,维嘉突然觉得那不是他一向所熟悉的黎江了——那个温和忠厚而又有点腼腆的黎江。黎江的白衬衣被撕破了,上面沾着灰土,染着鲜血,乌黑的短发直立着,鲜血顺着额角缓缓地流下来。黎江那对黑亮的眼睛忧郁地眯着,目光正直望着前方,他的嘴角抿得很紧,挂着不屈的愤怒。他的手臂上尽是斑斑血痕,却仍然紧紧地抱着两本书。黎江多像电影里那些被捕的革命者啊!维嘉这么想着,眼眶里湿润了,他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救出黎江。  维嘉和黎江是一对很有趣的朋友。在别人眼睛里,黎江似乎是维嘉的卫士,但维嘉心里明白,黎江是他的主心骨。维嘉办事有些浮躁,黎江却非常沉稳。过去经常是维嘉闯了祸,黎江想办法给他解围,这次倒了过来,他要设法救出黎江。  夜色像一张绷紧的网,蟋蟀们发出急促的叫声,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维嘉,他明白,夏天的夜再长,他的精力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他拼命地讲啊,说啊,讲得口干舌燥,说得嗓子眼里冒烟。他的舌头巧妙地带着他的忠实的听众天上地下、山巅海底地飞来游去。看着那些越伸越长的脖子和越看越直的目光,维嘉欣喜地知道,他的演说是成功的,可是他的心却还在焦急地期待着……  终于,有一张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劫狱成功了!  这句话像从头顶浇下来一盆凉水,维嘉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痛快极了!  战友们,看吧!他暗示伙伴们,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这句预定的暗语刚一出口,台角的四支火把呼啦一下全部熄灭了,人们顿时陷入了墨一般浓的黑暗。维嘉趁机纵身跳下高台,混入人群。还没等那些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便和伙伴们一起躲进路旁的树影,然后,沿着围墙一溜小跑,隐没在黑暗老人布下的夜幕之中。29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就进来了。哦,是黎江,他微笑着走过来,把一摞书放在我手上,我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么多啊!我问他,你要很快就拿走吗?我看见黎江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我,愉快地笑了。他说,方丹,从现在起,这些书都是你的了,你愿看多久就看多久吧。我把书摆在眼前,一本本翻看起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忽然冲进院子里来了,好像有个声音高喊,快,那个偷书的就跑到这儿来了,快抓住他!黎江慌乱地按住那摞书,说,方丹,快藏起来!有人来抓我,我先走了。说完他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我被这意外出现的情形吓得心里突突乱跳,慌忙把那些书塞到枕头底下,可那些书却好像生出了手和脚,拼命要从枕头底下钻出来,高声叫喊着冲到大街上去。我恐慌地使劲儿压着枕头不敢动一动。追赶黎江的人似乎朝这边拥来了,我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些书跑出去,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人们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拼命地奔跑,也甩不掉追赶的人群。跑着,跑着,我看到学校的大门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心里猛地感到一阵轻松,要是藏在茂密的丁香花丛里,也许就能躲过那些人的追赶,可是,跑到学校门口,却发现大铁门上着一把大锁,怎么推也推不开。我又往前跑,跑到一棵树下,却猛地听见一声大喊,方丹,快把书交出来!我一回头,燕宁正横眉立目地瞪着我。我抱紧了书,又拼命往山上跑,脚下突然一滑,咚的一声从山上摔落下来。我吓得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哦,一个可怕的梦,摸一摸我的心还在狂跳……  柔和的灯光照着坐在桌旁的妹妹,她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夜,静悄悄的,窗外有几只蟋蟀还在不停地叫着。我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坐起来,心里顿时涌满了焦虑,黎江怎么还没有消息呢?自从晚上维娜告诉我黎江被抓走的事,我的心就一刻也不能安宁。维娜说维嘉已经去设法救黎江了,可我却依然感到不安。我多想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外面去帮助黎江啊!如果救不出黎江,那些人会把他怎么样呢?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些可怕的情景,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妹妹一趟又一趟地跑上楼去,探问维嘉和黎江的消息,把我的焦急带上楼去,又把维娜的不安带下楼来,维嘉一直没有回来。  我紧张地等待着,盼望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闹钟的指针,那每一下轻微的走动,都像是沉重的铁锤震击着我的心。闹钟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有几次,我好像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是黎江,我熟悉他的脚步声,可是那声音从近到远,渐渐消失了,我感到一阵失望,终于疲惫不堪地倒下去。  忽然我醒了,我好像听见几下谨慎而急促的敲门声,是梦吗?又仔细听听,真是有人敲门,我连忙叫醒妹妹,小雨,小雨,有人敲门……  屋门打开了,维嘉轻手轻脚走进来,他的眼里闪过一缕光,我熟悉维嘉眼里的这种光芒,黎江来了,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黎江从维嘉身后闪出来。我差点儿大声叫黎江,维嘉赶快把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  妹妹关紧屋门,跑过来,抱住黎江的胳膊,对他说,黎江,你可回来了,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黎江搂住妹妹的肩头,温和地一笑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他来到我床边,和维嘉各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黎江,他前额和脸上有几处带血迹的伤痕,手里真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拿着书。黎江走过来把书递给我,说,方丹,这是我给你找来的《牛虻》和《斯巴达克思》。  我看见黎江伸来的双手,发现他的手上和胳膊上也布满了伤痕,在一道道血迹下面,有些伤口又长又深。我担心地说,黎江,我帮你上点儿药吧。  不用。黎江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儿伤几天就好了。他又说,我说过给你找这本书,你看……  我接过书,我的手有点儿发抖,我看见了书上的血滴,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低垂着头,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封面牛虻带着刀痕的脸上,又顺着倾斜的封面颤抖着流下来。  哎,方丹,你怎么哭了?维嘉问。  我……我以后再也不让黎江去找书了……我再也……不读书了……我说着,抽起鼻子。  维嘉忙问,为什么,方丹,这书不是你要的吗?要知道,为了弄到这两本书,黎江……  方丹。黎江打断维嘉的话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是不喜欢吗?他拿起《牛虻》,擦了擦封面对我说,方丹,你应该看看这本书,这里面描写了一个忠于自己的理想,为意大利的自由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的坚强战士。我曾不止一次地读过,也早就想给你借来。我相信,通过这本书,你可以看到一个天真脆弱的少年怎么为祖国争取自由独立而战斗,又怎么成为一个坚强不屈的革命者。特别是你应该看看牛虻战胜病痛的那些章节,看看他有多么顽强的毅力。每次读完这本书,我都要被牛虻感动,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从这本书中吸取一些力量。  这时维嘉说,嗨,黎江,这本书这么吸引人,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呢?既然方丹不要,那我拿去看看吧。说着,他朝黎江挤挤眼睛,伸手就把《牛虻》抢过去。  别,别把《牛虻》拿走!我抓住维嘉的胳膊,维嘉,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愿让黎江去冒险……  黎江说,方丹,只要我能做到的事,就是真的冒点儿风险又算什么呢?  嘘——,黎江,这些书可都是毒草啊!你这么吹嘘,可是很危险的啊!维嘉故意板起脸来说。  黎江笑了,问维嘉,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本书不是毒草呢?  维嘉略一思索,转了转眼珠说,这样吧,咱们就批判着看。就算这本书有毒,我们只看它鼓舞人的一面就是了。不过,方丹,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我知道。我点点头,小心地把书藏到枕头底下。  方丹。黎江又说,这段时间,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和小雨如果有什么事……  黎江,你要去哪儿?我没等黎江说完就问他。  维嘉说,黎江闯了祸,学校里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他,我想他应该先躲几天。方丹,别担心,等过了这一阵,黎江就会来看你的。  黎江,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说。  我会的,别为我担心,方丹,你和小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维嘉和黎江走了。  我和妹妹躺在床上,四周又陷入一片宁静。我想起黎江讲的《牛虻》,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我立刻被亚瑟的身世吸引住了,仿佛看到一个清秀的意大利少年向我走来……3O  一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燕宁疲倦地合上日记本,摘掉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桌边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伸胳膊,走到窗前。她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关窗子呢?她想。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上了阴云,群星和明月都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浓黑如墨的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闷闷的,远远的天边偶尔现出一道微弱的闪电和一阵不很分明的雷声。  今晚或许会下雨。燕宁还是把窗子关上了。  躺在床上,她感到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白天燕宁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自从红卫兵司令部把监督牛鬼蛇神劳动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燕宁就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随着大院子里的防空洞不断加深,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最近几天工程的进展明显地缓慢了,那些牛鬼蛇神每天下到数米深的黄土坑里不停地挖掘,衣服上泛着一圈圈肮脏的汗渍,打了补丁的双肘和膝盖早就磨破了,在他们那终日汗淋淋的鬓边,白发明显地增多了。但是,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人可悲的外表,而是他们眼睛深处流露的那种迷惘、消沉、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情,那神情使他们整个面部都显得黯然无光。带着那种面容,他们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声地挖掘流汗。尤其是前些天,当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劳累而突然死去之后,这些人的神情就更加抑郁了。燕宁真怕他们闷头往土坑里一栽,突然就自绝于人民。现在不是经常有人畏罪自杀吗?  转念一想,燕宁又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谁让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她认为,监督这些人劳动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只有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才能锻炼出最勇敢无畏的战士。这些话她都写在日记本上了。  当前的形势十分复杂,如果没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敌人就是在眼前也发现不了。那天下午在大操场上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吃午饭的时候,红卫兵司令部通知她,让她下午去大操场监督消灭毒草。当一车车书堆积在操场上,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燕宁心里感到很兴奋,仿佛整个旧世界就在熊熊火光里彻底焚毁了。谁知在这种时候,黎江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该批判的书抢走了。人群愤怒地把黎江包围了,燕宁却愣愣地呆住了。她感到很震惊,没想到黎江竟会这么反动!她不由又想起前段时间黎江给方丹送书的事,他的书包里究竟装过多少坏书呢?燕宁觉得自己对黎江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真后悔没有早点揭露黎江。  回想起过去那个友谊的小圈子,燕宁突然觉得以往的喜怒哀乐那么平凡,仅仅为帮助一个方丹,就能使她的心灵得到满足,太狭隘了!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燕宁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砸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她不知道新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新世界能把她变成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能使她在革命的暴风雨中茁壮成长。  这就是燕宁的觉悟。这些话,也都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了。  熄了灯,燕宁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睡着了。  忽然燕宁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她似乎听到一阵小心翼翼的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近,好像就在她的屋子里。  燕宁惊恐地睁开眼睛,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谁?!燕宁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  声音消失了。不,燕宁感到那声音只是停在一个地方,在黑暗中窥视着。她下意识地想拉开电灯,又怕伸出去的手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抓住。这念头吓得她好像全身血液冰凉,冷汗刷地冒了出来。恐慌中,燕宁想喊,但她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怎么也挤不出一丝声音。她只好拽着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缩在里边发着抖,一边偷偷地喘着气。  咔啦,咔啦啦……声音再度响起来,好像是在窗前。燕宁鼓起勇气一拉灯绳,强烈的灯光立刻把屋里照得雪亮,一切都跟她睡觉时一样,只是在窗外传来沙子打玻璃似的声音。  燕宁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子,一股凉爽的夜风带着清凉的雨水冲进来,哦,下雨了!  燕宁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胆怯,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于是,又关上窗子,躺下去拉灭了电灯。  当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头顶发出踩裂木头般的咔啦一声响,燕宁心里一跳,她明白了,声音来自天花板上面。她又一次注意地倾听着,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那是什么声音呢?她一遍遍地想,她想起来,维嘉养的一群鸽子,那群白色的和平鸽,她看见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又看见它们落在红色的屋顶上,也许是鸽子钻到天花板上面的棚顶里了?唔,真有可能是鸽子……渐渐地,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就像有一只沉重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一般睡去了。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梦见许多青虫怪兽都从天花板上向她伸出了红红绿绿的舌头。  早晨,燕宁砰地推开隔壁的屋门,大声喊,维娜,维娜!  哎。维娜跑出来,看见燕宁急乎乎的样子,惊异地问,燕宁,这么早,你干吗?怎么啦?  维娜,快,你跟我来。  燕宁把莫名其妙的维娜拉到自己屋里,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害怕……  维娜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急急地扑闪着问,出什么事了吗?  可以这么说。燕宁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昨晚我听见咱们楼上的天花板顶上有人!  维娜全身一震,一把抓住燕宁的手问,谁告诉你的?  你先别问。燕宁继续说,我敢说,上面一定藏着什么人!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不,不可能!维娜脸色苍白地直摇头。  嗨,看你吓得这样。燕宁说,还不一定呢,我想呆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学校报告,等来人搜查了再说。  燕宁,你……你别去……报告……维娜更是吓慌了神儿。  燕宁想了想,又说,先不去报告也行,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要不咱们再注意几天。维娜,你在隔壁,昨天晚上就没听到声音吗?  维娜摇摇头,神色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问,燕宁,你到底听见什么啦?  燕宁把昨夜的事告诉维娜,为了渲染事情的可怕,她把梦里的红舌头绿舌头都讲出来了。  维娜听后松了一口气,说,燕宁,我想你一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时候我也做过很可怕的梦呢……  是吗?燕宁也犹豫起来。  维娜说,你千万别出去乱说,不然,人家会说你制造混乱的。  燕宁想了想,点点头,维娜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31  院子里的防空洞已经挖得很深了,大三角架上的粗绳子向上拉出好长一段,那些坐在大土筐里的人才能露出头来。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的,那一张张由于过度用力而扭歪了的脸显得十分可怕,沾满泥屑和汗水的身体也显得疲惫和衰弱。他们终日像奴隶一样地沉默着,使人无法想象出他们过去是否有过热情和快乐。现在他们每天除了不停地挖洞,还要轮流被押出去游街挨斗。红卫兵给他们的头上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还要挂一块说明他们罪行的铁牌子,有的人连衣服上也被用墨汁涂上了大字。他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严酷的斗争形势在不断地变化,红卫兵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在大街小巷游行,呐喊,演讲,或是撒传单了,他们开始了远距离的大串连。  一天晚上,维嘉来了,他推开屋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一时愣在那里,维嘉剃了个光头!我还记得维嘉那一头漂亮蓬松的、有些卷曲的褐色头发,那是许多女孩子们非常羡慕,并希望长在自己头上的。  维嘉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军用背包,一手拎着放留声机的箱子站在我和妹妹的面前。维嘉依旧穿着绿军装,扎着皮带,他的背包后面还别着一双黄球鞋。  维嘉放下背包和箱子说,方丹,小雨,我要走了!维嘉显得兴致勃勃,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维嘉,你要到哪儿去?我奇怪地问他,听维嘉的口气像是要出远门了。  维嘉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抓了抓发茬青青的脑袋说,怎么?你们没有听广播吗?《人民日报》八月二十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我们都要去长征了!  维嘉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他又说,方丹,小雨,告诉你们,我们要去革命圣地延安,尝尝延河水,看看宝塔山,还要去红色摇篮井冈山,看看当年工农红军会师的地方。然后,再到韶山,去寻找革命真理,寻找中国革命的新希望!  维嘉停了一下,他的语气很虔诚,很坚定。他接着说,方丹,小雨,你们知道吗?我和很多战友都要像当年红军长征时那样,跋山涉水,不畏艰难,洒下一路汗水,留下一路歌声……嘿,想想那情景吧!维嘉说着,激动地站起来,用诗情画意描绘着他将要经历的风风雨雨。  维嘉哥哥,你们要去多久才能回来呢?妹妹有些担心地问。  不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即将浪迹天涯的维嘉这样回答。  那你们不再上学了吗?我问。  那是将来的事,当前最重要的是革命,懂吗?维嘉看看我,着重强调了"革命"两个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说,方丹,我们目前的重要任务就是首先要打倒那些反对我们红色政权的人,就像当年俄国的十月革命,必须先打倒那些资产阶级,不然,他们就会像指使特务卡普兰刺杀列宁一样,谋害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打倒他们,我们的国家就很危险,就随时会有发生政变的可能……  维嘉或许看见我们紧张的表情,就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说,当然,你们放心,反革命分子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我们坚决不答应!维嘉眨眨眼睛,充满信心地又说,我相信,等长征回来,我们会以崭新的面貌回到学校去的。  维嘉的话让人听起来很振奋,也很新鲜。我被他慷慨激昂的情绪感染了,可又为他即将远行而感到依依不舍,我说,维嘉,你和黎江都走了……  维嘉连忙说,方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最不喜欢你们女孩子用忧伤的眼睛看人了,不管我到哪里,我都会想着你们,记着你们……嗨,方丹,你看我把留声机留下,你可以听听我们喜欢的歌。维嘉说着打开箱子,把留声机搬出来,摇摇手柄,唱片转动起来,亲切的歌声仿佛从远方飘来:  不论天涯海角,  远渡重洋,  忠实的朋友永远在身旁,  ……  维嘉一边轻轻唱着,右手一边打着节拍,我和妹妹被维嘉的歌声感动了,我们也和他一起悄声唱起来:  不论岁月动荡,  时光暗淡,  友谊的火把为我们把道路照亮。  ……  歌声渐渐远去,维嘉把声音放低了说,方丹,我不在家的时候,黎江一定会常来看你们,他一定会来的……  我和妹妹都高兴起来,我们还等维嘉说什么,可他却不说了,他转身拎起背包背好,扯了扯衣襟,戴好了军帽,伸出手来使劲儿握着我的手说,方丹,你和小雨等着,我会凯旋而归的。多保重吧。  维嘉走了。窗外,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铁滑轮又发出了吱吱扭扭的痛苦的呻吟……32  那时候我经常想到死。又过了好多年,我还活着。我那时活着,现在依然活着。而我那时的确是想死了。我的腿不停地抽搐。妹妹给我盖了一床棉被,可我还是很冷。被子有一股霉味,像是很湿,就像被雨淋了一样。我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湿土上,又凉又湿。我想起长满绿苔的院子,我跑着捕蜻蜓,在那样长满绿苔的地上滑了一跤。那一次我扛了一把大扫帚,妈妈在后面追我,她喊你回来你回来……可我不听,扛着扫帚歪歪斜斜地跑,我还使劲儿笑。妈妈越生气,我越笑,后来我摔倒了,我还笑。妈妈追过来,生气地瞪着我,又忽然笑了。我看看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稀泥,手上,膝盖上都有,我的脸上也一定溅上了有绿苔的泥点儿。我想妈妈就是因为这个笑我,而不顾我摔疼了哪儿。后来妈妈不笑了。她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越不叫你干什么事儿,你越……妈妈没等说完就猛一转身走了。我没有马上爬起来,我坐在稀泥上,使劲儿用手胡搅身边的稀泥。我的手滑腻腻的。我忘了多久我才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桌上有几盘炒菜,还放着大馒头。我在门口站着,不敢进屋。我身上到处都是稀泥,那会儿我想,要是门前有一条神话里的河就好了,我跑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妈妈气冲冲地来到我身边,扯起我的一只胳膊,拎着我到院里的水管子那儿,拧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我的脸、胳膊和腿都洗干净了,我的花裙子和布鞋也都湿透了。那一次我就是这么冷,像今天。可那时候我快乐。现在我痛苦得要命。我的尿布换了好几次,我的被子里又湿又冷,我在发烧,我快死了……  我爬起来,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这会儿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一团痛苦,我是一团疼痛的火,红红的,耳旁烘烘地烧着。就像冬天火炉里熊熊的火焰,可火焰是美丽的……我使劲儿想,我为什么这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比如我睁着眼睛长时间凝视一个地方。这种凝视就是让时间从眼前飞走,它是窗外的风,是在眼前摆动的树的影子。一阵阵无法控制的颤抖让我疲惫不堪。我不停地喘息,就像一个被魔鬼驱赶着向前狂奔的人,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沉重感让我昏沉沉睁不开眼睛,我觉得黑夜降临了,墨蓝色的天空缀着一群璀粲耀眼的星星,陡然间,群星像急雨纷纷坠落,我也随着那些星星急骤地坠落着。在不停的坠落中,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身体变得像羽毛那样轻飘飘的……  姐姐,姐姐……  妹妹焦急而又惊慌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她轻轻摇晃着我,把我从昏睡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看到妹妹脸上挂着泪水,她那惊骇悲伤的眼睛里映出了对死亡的恐怖。小雨……我想安慰妹妹,可是,我的声音却轻得像一缕微弱的风。  姐姐,怎么办啊……妹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遍遍地说。  不要紧,小雨,给我水……我爬起来,趴在枕头上喘息着,我一会儿就……就能好了……我说。可我觉得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我伸手从枕头套里摸出妈妈给我们的钱,我的手轻飘飘,软绵绵的,把钱递给妹妹,我说,小雨,去请个医生来吧,快去……  妹妹接过钱就往外走,在门边,她猛地站住了,又跑回来,倒了一杯水放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又把猫弟弟抱过来放在我枕边说,姐姐,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她匆忙地跑出去了。  四周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觉得就像躺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等待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或许这就是死,我已经死了吗?死是寂静的,空荡荡的,是比寂寞还可怕的寂静。我使劲儿睁大眼睛,我怕这样死……  当外面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疑惑地倾听着,是妹妹回来了……是妹妹带着医生来了……我不知道妹妹请来了多少医生,因为我觉得那纷乱的脚步听起来是一群人。  猛然间,嗵的一声,屋门被一只脚狠狠地踢开了,一阵故意跺得很响的脚步拥进屋里来。我惊恐地欠起身,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身影。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突然地闯进别人的家里?  方丹!一个声音非常严厉地对我吼着。  我睁大眼睛,那片身影清晰起来,原来是一群红卫兵。他们几乎都穿着军装,扎着皮带,左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有个女红卫兵还把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军装外面,显得很有精神。她那张秀丽的脸上却显出一副很不协调的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没等我爬起来,她就双手叉着腰,神气十足地质问着我,喂,你怎么还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女孩子。  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猛然从人群中响起,她是谁?我的眼睛立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个镜片的闪光躲到人群背后去了,哦,是燕宁!我垂下眼睛不想再看到那张我所熟悉的面孔。尽管我没有力气,但我还是硬撑着爬起来,倚在墙边坐着。  方丹,不要以为你有病就能逃避文化大革命,你跟你爸爸划清界限了吗?那个女红卫兵又厉声问道。在她质问我的时候,同来的人随便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就像一群入侵者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被自己践踏的别国领土,寻找着为显示自己而要摧毁的目标。  我很恐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要把它挤破。这时,猫弟弟也惊恐地钻到我的胳膊弯里。我把它紧贴在胸前,它弱小的身体发出的一阵阵颤抖传到我身上,使我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好哇!一个男红卫兵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着,你为什么还不跟你爸爸断绝关系?他抬手指着我身后的墙壁,原来那里挂着一幅我和爸爸合影的照片。  快说!还没等我回答,那个男红卫兵又怒吼着,抬起脚来,一使劲儿踢倒了一把椅子。他的神情好像在警告我,如果我不跟爸爸断绝关系,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我全身又颤抖起来,这会儿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又一次高烧正在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当我再一次被烈火吞没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  站在后面的燕宁这时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甩甩短发,也毅然走到我的面前。我不愿意看见她,但听见她的语气比那几个人温和多了,方丹,快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吧,难道你想和他一起做反革命吗?  我抬起眼睛,看见其他的红卫兵都用赞许的目光望着燕宁。  燕宁……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  方丹,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我燕宁了,我现在改了名字,叫马宁,马克思的马,列宁的宁。她说着,傲慢地一仰头。方丹,我还要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跟你爸爸说话了,要叫他反革命,不能叫爸爸!说完,她忿忿地一扭头,不着我了。  不能叫爸爸了?我被她的话震惊了。  哦,我每天都在思念爸爸,我盼望爸爸能像过去一样坐在我的床前,抽着大烟斗给我和妹妹讲故事。我愿意在我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微笑。我仿佛又看见在那个雨天里为我们读报的爸爸,他的眼睛闪着颤动的泪光,给我们讲述一位被烈火烧伤的英雄。哦,爸爸走了以后,我在心里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唤过他,爸爸,爸爸……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不,我……我爱我的爸爸……我情不自禁地说。  好啊,你爸爸是反革命,你敢说你爱反革命吗?  他们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并且像炸了锅似的一齐吼叫起来。  猫弟弟被这场意外的风暴吓坏了,它惊恐地翘起胡子,瞪着那对黄莹莹的圆眼睛,弓起身来,呜呜叫着,对那些折磨它主人的人愤怒地抗议着,但是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人都在吼叫,它也许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又赶忙把头缩回到我的胳膊弯儿里。  我无言地呆坐着,只是紧紧抱着像我一样全身发抖的猫弟弟。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那些人,他们一双双眼睛四处打量着,寻找着能够发泄愤怒的目标。  突然,一个有一对美丽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尖叫起来,你们看,她让猫睡在床上,资产阶级的小姐才养猫呢!  顿时,屋里所有的目光都狠狠地盯在了猫弟弟的身上。打死它!不能让她像小姐似的抱着资产阶级的懒猫!  他们群情激奋地喊着,几只手一齐伸向了猫弟弟,要撕扯这只可怜的小动物。猫弟弟惊恐地发出哀叫。放了它,放了它吧,别,别打死我的猫弟弟!我不顾一切,大声喊着……  我的叫喊可能引起了一个男红卫兵的同情,他从人群后面走过来,他的脸白白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目光和蔼地歪头看看我。嗨,你别这么叫。  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叫起来,刘援朝,你干什么?谁让你管闲事了?  刘援朝?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刘援朝……我想起来,维娜对我说过,就是他给维娜写过信,他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哦,还有谭静,和平也对我说过刘援朝。和平还说让我和他坐一个桌……说他会吹笛子……谭静说,他学习好,还爱帮助人……也许……也许他能帮我,他能救下猫弟弟……刘援朝,帮帮我吧……  刘援朝回头看看冲他叫喊的那个女孩子,没有理会她。他接着对我说,这样吧,咱们先商量一下。说着,他从那伙儿人手中抓过了尖叫的猫弟弟,抱在胸前轻轻地抚摩着,用指尖细细地梳着它的毛。我擦擦泪水,十分感激地望着刘援朝。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放心了,猫弟弟暂时得救了。  刘援朝拎起猫弟弟的脖子,掂了掂,打量着,好像要估出它的价值,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我,用比较温和的商量的口吻说,喂,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怎么样?他伸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又说,你要是能亲手把这张照片剪开,就说明你跟你爸爸划清了界限,这只猫嘛,兴许还能还给你。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立刻涌到了头上,几分钟之前对他产生的好感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哦,刘援朝,你……你比别人更残酷啊!我永远也不会和你坐一个桌,我……我永远也不当你的同学,我恨自己把你想的那么好,你……你……刘援朝,我恨你!  嗨,我说的你听见了吗?快把这张照片剪开吧。刘援朝又说。  我抬起眼睛,望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在照片上,我正依偎在爸爸宽阔的胸前,幸福地微笑着,爸爸也微笑着。过去,每当我难过了,只要抬头看看爸爸的微笑,就会高兴起来。在电闪雷鸣的黑夜,只要看到爸爸的微笑,外面那些怕人的事就仿佛离我远一些。每次看到爸爸的笑容,就好像听见他的嘱咐,方丹,你要相信爸爸,要相信……我就会增添新的勇气和信念。我不能剪开这张照片,不能……  你还要不要你的猫了,啊?我劝你还是把照片剪了吧,别犹豫了!刘援朝说着把猫弟弟扔给我,又顺手摘下了墙上的镜框,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起来。  我把脸贴在猫弟弟身上,泪水打湿了它洁白的毛。不,我不能让他们打死猫弟弟,自从猫弟弟来到我身边,它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它给了我多少快乐和安慰啊。它是我生活中的小伙伴儿,每当我难过了,只要唤一声咪咪,猫弟弟就会立刻跳到我的肩头,用它那带刺儿的舌头舔去我的泪水,还用它的小爪轻轻挠着我的辫子,每当我学会写一个字,总要先写给猫弟弟看,每当我得到一本有趣的书,总要先读给猫弟弟听,我们之间存在着深厚的友谊,我决不能看着他们打死它……我紧紧抱着猫弟弟,它绝不是一般动物能够与之相比的。  这时刘援朝从镜框里取出照片,连同一把剪刀一起递到了我的面前。我觉得我坐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快,把照片剪开吧!刘援朝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好像对我的沉默不耐烦了,见我不动,他又说,你这么顽固,看来是不值得人同情了。  我必须做出选择。一团火又燃烧起来,我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晃动起来。我就要,就要倒下了。我像隔着雾一样望着刘援朝,望着他们这一伙人。我知道,他们说要打死猫弟弟,就一定会做得出来,可猫弟弟是一条生命,我怎么能看着它被他们打死呢?我抚摩着猫弟弟,它喵呜喵呜地轻声叫着抬起头,惊恐的眼睛不安地望着我。哦,猫弟弟,别怕,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打死你……  好啊,你不剪,把猫打死!  打死它!  在一片怒吼声中,刘援朝的脸涨红了,他一把抓起了猫弟弟,掐着它的脖子。猫弟弟叫不出声,只用那对绝望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我。还给我,还给我的猫弟弟……我喊着,用颤抖的手拿起照片,照片上的爸爸依然微笑地看着我,爸爸,如果你知道我把你从照片上剪掉,该会多么伤心啊!可是,我不能让他们打死猫弟弟……爸爸,爸爸,原谅我……  快剪!快剪!  我猛地抓起剪刀,眼睛一闭,耳边听到咔嚓一声。  屋里出现了一时的沉默。刘援朝把剪开的照片仔仔细细装进镜框,重新挂在了墙上。然后又拿起那一半剪下的照片要撕掉,我猛地夺过爸爸的照片,双手捂在胸前。  我要我爸爸,我要……  他们一个个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被我突然的举动震惊了。  燕宁胆怯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退到人群后面去了。  这时候,刘援朝闯到我面前,拧起眉头,两眼在镜片后面怒视着我,好啊,你就是这样跟你爸爸划清界限的吗?说着,他猛地捉住猫弟弟的一条后腿,大叫着,把猫带走,资产阶级的玩艺儿!  猫弟弟惊骇地挣扎着,发疯般地又抓又咬。  哎哟,你还敢咬人!刘援朝疼得大叫起来。  打死它!  摔死它!  砸死它!  在一片乱叫声中,刘援朝拧着猫弟弟的脖子,把它拎出门去,其他的人也跟在他身后,喊着嚷着拥出去了。猫弟弟在门外发出一声声惨叫,那声音就像一个尖声啼哭的婴儿。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到了被欺骗的懊悔。还给我,还给我的猫弟弟!刘援朝你说谎,你无耻,我恨你……咪咪,你回来,你回来……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床下,向门口爬去,不停地呼唤着我的猫弟弟。  砸死它!一个声音高叫着。  快,这儿有砖头,给。  使劲儿砸呀!  随着猫弟弟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心中紧绷的弦猛地挣断了,眼前骤然一片黑暗……第十节33  是谁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是谁的热泪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我从空中慢慢地落下来,落下来。方丹。一个声音轻轻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春天绿色原野上拂来了一缕清新的风。我眨了眨眼睛,眼前颤动着一片金色的雾霭……姐姐……又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呼唤,不知为什么,呼唤声里带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哦,我听出来了,这是妹妹。她为什么哭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光芒更加刺眼。姐姐,你好点了吗?啊?迷蒙中我看到电灯亮了,妹妹正坐在我的床边俯身望着我,她的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了,还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泪水。她的话总是在哽咽中停顿一下。我怎么了?我觉得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可是我却记不起梦里发生的事情。  方丹……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张俯视着我的脸上,微微蹙起的浓眉下闪着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的表情显出一丝忧虑。我仔细看看,认出来了,那是黎江。他不是躲出去了吗?怎么在这里呢?我正在犹疑,妹妹又问我,姐姐,你为什么摔到地上了?  方丹,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黎江也忍不住地问。  我竭力回想着那个可怕的梦。我的眼睛在屋里扫过,看到了墙上的那个镜框,它依然像从前一样挂在那里,只是有点歪,镜框里的照片上只剩下我一个,还在那里歪着头微笑,我的周围是一片惨白。爸爸,爸爸呢……  突然,我清醒过来,刚才那不是梦,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我猛地支起身,睁大眼睛,在屋里寻找那个小小的可爱的身影,哦,它没有了……它死了……我绝望地痛哭起来。  姐姐,你怎么啦?妹妹害怕地扶我躺下。  黎江也焦急不安地追问着,方丹,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他们打死了猫弟弟……猫弟弟……  啊!是谁?方丹,快告诉我是谁?黎江问着,两只眼睛里喷出了怒火。  于是,我对黎江诉说了那一切。我没有说出马燕宁的名字,可是我却永远也不能原谅她。  猫弟弟……我再也没有猫弟弟了……我还是伤心地哭泣着,妹妹也难过地哭起来。  黎江默默地走到脸盆跟前,拧了一把毛巾塞到我手里。他嗓音发颤地说,方丹,别哭了……  我再也没有猫弟弟了……我还是伤心地哭着。  黎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一边长久地沉默着,脸色渐渐发白了。他眯起眼睛,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两只手用力绞着,骨头节发出格格的声音。猛地,他向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也暴起来,黑眼睛里射出了灼人的光芒,怒火从他的心底里升腾起来。  方丹,别哭了,我去找他们算账!黎江满腔愤怒,他说,我要给他们讲讲道理,他们连一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生活对你已经很不公平了,他们怎么还能再来欺侮你呢?方丹,别哭了,我不能容忍他们这样折磨你……  黎江说着,几乎控制不住地高声喊起来,这个平时看上去稳重沉静的人,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出了胸中滚烫的岩浆。  不,黎江,你别去!看到黎江怒不可遏的样子,我感到害怕,赶忙擦擦眼泪忍住哭泣,对他说,黎江,你不能去。他们人很多,他们不会听你的……  不行,我一定要去!黎江执拗地吼着。  黎江,你别去,别去……我使劲儿爬起来,紧紧抓住黎江的胳膊,向他恳求。  放开我!黎江不顾一切地甩开我的手,气冲冲地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理了!  我急得喊起来,黎江,你别去,你会闯祸的……  黎江怔住了,他从狂怒的义愤中清醒过来,见我紧张的样子,连忙把语气缓和下来,说,方丹,快躺下,我……我……不去……不去……  黎江,你真的别去啊!我说。  好吧……黎江重重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我床边的椅子上。妹妹给黎江倒来一杯水,他涨红的脸色渐渐退下去。  我躺下去趴在枕头上,泪水又一次涌出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咪咪……咪咪……  方丹,别难过了。黎江轻轻地说,你还要坚强起来,快些把病治好。你知道,生活中毕竟还有关心着你的人呢!我今天来正想告诉你,维嘉来信了。  维嘉?黎江,维嘉到了哪儿?我欠起身,擦去了泪水。  妹妹也止住了哭泣。  黎江放下茶杯,伸手按住我的胳膊,说,方丹,别动,快躺下。我把维嘉的信念给你听听,你听听维嘉多么惦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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