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缩在胸前,不敢去碰那张报纸。我不相信,不信。我的眼睛紧盯着报上的字迹,在一片骇人的空白中,"打倒"这两个字变成了无数个刺眼的星星,乱纷纷地飞舞着塞我的视野。我连忙用手捂住眼睛,全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这些天我心里的不安和忧虑真的变成了可怕的现实!报纸上为么要"打倒"爸爸?爸爸真的是坏人吗? 窗外,雷声更响,闪电更急,雨点急鼓爆豆般地打在上。姐姐……妹妹站在一旁语声发颤地叫着。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此刻,昨天夜里的情景又清晰地闪现在我的眼前,我不得问妹妹,小雨,昨天晚上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妹妹一边换着湿衣服,一边奇怪地问。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知道! 我说,昨天晚上很晚很晚,可能都半夜了,那时候,你睡着了,可我还没有睡着,我听见爸爸回来了。 后来呢?妹妹紧张地问。 后来,爸爸看了看我们就到里屋去了,我听见他对妈妈说他被揪出来了,还说很担心我们…… 再后来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使劲儿听也听不清,再说我心里多害怕呀,只听见耳朵里嗡嗡响。不过,后来,我又听见爸爸和妈妈一摞一摞地撕纸,他们撕了很多纸,然后又烧掉了。 真的?妹妹瞪大眼睛问,爸爸撕了什么?为什么要烧掉呢? 我也这么想,我不相信爸爸会于坏事,可是这些天,我总觉得爸爸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你说,爸爸会干什么呢?妹妹提心吊胆地喃喃着。 不知道…… 也许报纸上都写了吧? 我拿起报纸,妹妹也凑过来和我一起读着,报上有许多词句都是我们过去没有听说过的,向反动黑线猛烈开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读一段报纸,我和妹妹就互相问问,你相信爸爸是坏人吗? 不,你呢? 也不…… 可报上这么说…… 要不我们问问爸爸…… 你敢吗?妹妹问我。 我迟疑地摇摇头,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这样做,尽管我不愿意相信报纸上的话。我把报纸藏在枕头底下,可又忍不住一次次拿出来反复读着。不,小雨,我要问爸爸,我还是不相信爸爸是坏人!我对妹妹说着,把报纸摊开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想让爸爸一进门就能注意到,相信爸爸会给我们解释,我希望爸爸能对我们说,报纸登错了…… 就在这时,爸爸那熟悉的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失掉了勇气,我害怕爸爸看见这张报纸,更害怕他证实报纸的事,我慌忙抓过报纸折叠着想藏起来,屋门却猛地被推开了,报纸掉在地上…… 爸爸走进来,雨衣上嘀嘀嗒嗒流着水,他脱下雨衣,回身挂在门后的衣钩上。 我着急地看着地上的报纸,慌乱地向妹妹打着手势,要她赶快捡起来,妹妹还没有弯下腰去,爸爸却已经转过身来,他像往常微笑着向我的床边走来,哦,那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们紧绷的心弦上!我慌乱地躲闪着爸爸的目光,一边紧张地用眼睛瞄着地上的报纸,真希望它能魔术般地变没了。 爸爸似乎觉察出我和妹妹慌乱的神情,他坐到椅子上,脸上浮现一丝忧虑。哎,方丹,小雨,你们怎么了?爸爸盯着我和妹妹问。 没……没什么,爸爸……我有点儿结巴地说。我想对爸爸笑一笑,脸颊却像被冻僵了,竟挤不出一丝笑容。 爸爸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又问,方丹,你没事吧?爸爸伸出大手摸了摸我的前额。 爸爸,妹妹赶紧抢着说,姐姐有点儿发烧。 爸爸,我吃了药,不要紧。我说。 爸爸释然地又现出微笑,他掏出大烟斗点燃,滋滋啦啦地抽了几口,又用大拇指按了按燃红的烟丝。这一切都做得那样悠闲平静,我不禁怀疑报纸上那满是"打倒"的文章,怀疑那张报纸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我悄悄斜一下眼睛,啊,那张报纸分明还在那里,就在爸爸的脚边。 爸爸注意到我的视线,也低下头去,我吓得赶忙闭上眼睛,耳朵里响起一片轰鸣…… 就在这一瞬间,妹妹猛地扑到爸爸身上,使劲儿抱住爸爸的胳膊摇晃着,大声叫着,爸爸,讲故事,讲故事,你好多天没给我们讲故事啦! 我发现妹妹用脚把那张报纸驱进床底,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眼睛这才敢转向爸爸,刚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猛地听见爸爸说,方丹,小雨,你们看,今天我给你们带回来一张报纸。我的心立刻又吓得紧缩起来。 爸爸真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 哦,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么说,我们极不愿意相信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 我失望而难过地看看妹妹,妹妹的眼圈红红的,好像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爸爸一边展开报纸,一边语气凝重地说,今天看了这张报纸,我想了很多,我想你们也应该知道这件事。读了这张报纸,你们也许会懂得一个人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事。看了这篇文章,我们应该想一想,当我们遇到不幸和痛苦的时候,能不能经受住考验。爸爸停顿了一下,眼睛在报纸上浏览着,好像在决定从哪儿开始念给我们听。 我很想说,爸爸,不要念,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可我没有一丝勇气说话,只是紧紧拉住妹妹的手,妹妹也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怔怔地看着爸爸。 爸爸看着报纸,清清嗓子,大声地念出了文章的标题:《烈火中的青春——记一位年轻的烧伤英雄》。 啊?我和妹妹全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爸爸拿的不是那张让我们担惊受怕的报纸!我心中的压力骤然消失了,我抬起头,隔着泪光感激地望着爸爸。哦,爸爸,你是多好的爸爸,你总是鼓励我勇敢坚强,克服困难,努力学习。你给我讲过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你让我认识了一个又一个平凡而伟大的英雄……可是,报纸上为什么说你是反革命啊? 爸爸读了一段,停下来说,你们看,这位烧伤英雄的故事是不是很感人?他全身都被这么严重的烧伤了,可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眼前的伤痛,而是将来还要回到舰艇上去继续战斗。我们要学习他顽强的精神,嗯,特别是方丹,更要像这位英雄学习,勇敢地和疾病做斗争。 我和妹妹不住地点头。爸爸的话让我感到无比温暖,爸爸怎么能是坏人呢?我恨透了地上那张报纸,可是严酷的事实告诉我,爸爸被报纸"打倒"了,我们的生活将蒙上可怕的阴影。我和妹妹都哭了,轻轻地啜泣着,爸爸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读报安慰我们。看到我们伤心的样子,爸爸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和不安,也许我们被感动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文章在我们的抽泣中读完了,我几乎没有听进多少字句,只陷在自己的悲哀之中。 爸爸放下报纸站起来,用大手抚摩着我和妹妹的头顶。方丹,小雨,你们不要难过了,让我们都向这位英雄学习吧。爸爸看了看手表,又说,我现在还要去开会,可能要回来得晚一些,告诉妈妈不要等我了。 爸爸走了,他的脚步很快消失在纷乱的雨声里。17 浓云翻滚着,把空中负担不了的水分一古脑儿地倾倒下来,马路上浊水横流。在雷电交加之中,维娜心烦意乱地拼命奔跑着,她的头发和衣裳早已被雨水打湿了,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嘴唇抖得厉害,在雷声和雨声里,她不停地一声声轻轻呼唤着,校长……校长……她这样轻轻呼唤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慌乱,两条腿就像不听话了,好几次差点儿在雨中摔倒。她急于找到一个人,让她把心里的恐慌吐露出来,她觉得也许那样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校长……维娜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校长那双慈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到学校去了。那时,每天早晨,当她背着书包走进学校,总看到校长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站在门口。校长的两鬓已经花白,可她的头上从来没有一丝乱发,她的衣服也总是那样整洁。她不时弯下腰为小同学拽平打褶的衣襟,语气温和地问候每一个走进校门的学生,早上好,孩子。她的问候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孩子们的眼睛都亮起来。 维娜每次走到校长面前,总要深深地鞠一躬,校长就抬起手来温柔地抚摩她黑亮的头发,眼睛里闪着慈爱的光芒。别人都说校长像妈妈,维娜觉得,校长给她的这种爱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维娜希望自己长大了也做一个校长这样的人。 可是,她的选择好像错了。 今天下午,维娜照例去上学,她发现同学们很少有像她这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的。他们有的自在地悠着双手,有的轻快地一蹦三跳。在学校门口,维娜突然止住了脚步,惊愕地愣住了,只见校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胸前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那上面白底黑字醒目地写着校长的名字和罪名,还用红漆打着叉。校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点点清扫着学校门口那些被风雨吹落的大字报的碎纸屑。过路的同学有的往她灰白的头发上吐唾沫,有的朝她手中的扫帚狠跺一脚,也有的远远地绕开了…… 维娜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多么尊敬和爱戴自己的校长啊!不知不觉,她走到校长跟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校长迟疑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看维娜,眼睛里的痛楚变成了往日的慈祥。你好,孩子。她好像是出于习惯才这样说的,可维娜听出,这句话里融进了多少深情。 维娜哭了,她忍不住要哭!如果她勇敢些,也许她会把校长胸前的牌子摘下来摔个粉碎,可是她不敢,甚至不敢夺下校长手中的扫帚。她只能哭!校长轻轻为她擦去眼泪,沙哑地对她说,去吧,孩子,去吧…… 她不愿意踩着校长扫过的地方走进学校,就沿着墙边溜进校门。她跑到燕宁的班里,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燕宁批评她立场不坚定,燕宁说,校长一贯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培养学生,应该批判。 维娜不同意,她说,校长多爱我们呀。 燕宁说,爱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要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苗子,首先就要我们忘记仇恨,忘记阶级,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唉,燕宁的词汇越来越丰富了。维娜觉得她的话有些别扭,可是自己又不能够解释这一切。 真理在谬误面前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 维娜水淋淋地跑回家,她颤抖的手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正要去换衣裳,忽然听到维嘉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维嘉正从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的洞口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沾了很多灰土,头发上还顶着一团灰蒙蒙的蜘蛛网。维娜看着他很仔细地把天花板上那个洞口的盖子遮严实,踩着摞在床上的桌子和椅子一层层下来。 哥哥费那么大的劲几爬到天花板上去干什么呢?维娜心里感到很奇怪,是他的鸽子又钻到上面出不来了吗?有一次,维嘉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他爬到天花板上面的顶棚里找过,那只鸽子钻到了瓦缝间,维嘉把它救出来。那次,维娜也跟着爬上去了,顶棚又高又大,黑洞洞阴森森的,维娜觉得,她自己无论怎样也不敢爬上去。维娜想着,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在干什么? 嘘——,维嘉发出一声警告,他过来俯在维娜耳边小声地说,刚才我把爸爸的一些笔记本和手稿藏到上面了。维娜你记住,他又特别叮嘱说,这件事谁也不准告诉。 维娜紧张起来,问维嘉,为什么藏起来啊? 维嘉说,你还不知道,今天方丹的爸爸已经被登报批判了! 啊?维娜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维嘉。 维嘉说,这是真的,所以我担心爸爸有一天也……万一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许会给爸爸带来麻烦…… 维娜声音颤颤地问,爸爸是党校的校长,会出什么事呢? 那可说不定。维嘉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子和椅子都从床上搬下来,把床铺好,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对维娜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我藏东西的事你千万要保密,这个藏东西的地方更不能让人知道。还有,你马上去找谭静、和平,把方丹家的事告诉她们,让她们都不要把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方丹,你们还要多去陪伴方丹,记住了吗? 维娜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更慌乱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夏天,处处炸响惊雷,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理解,希望维嘉能给她解释得清楚些,可是他已经跑出去了,维娜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窗外一声惊雷,吓得她陡地打了个冷战,她感到很冷,赶忙去换衣服。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雷鸣电闪不停地震撼着,仿佛天地在暴雨的肆虐中发出了巨大的呻吟,汹涌的雨帘封住了窗上的玻璃。维娜的心紧缩着,她不知道现在该为方丹做些什么,今天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啊! 尽管维娜逃离了学校,尽管她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尊敬的校长,可生活里却还有这么多无法逃避的事情。一场大风暴已经从社会席卷到许多家庭,也卷到方丹的家里了。 维娜仿佛看见方丹的爸爸也像校长那样,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低着头一步步向家里走来。不,太可怕了!维娜猛地闭上眼睛,一阵寒战倏地又掠过全身。唉,假如方丹早点儿去北京治病就好了。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唉,维娜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就要膨胀开了,她想趴在桌上写作业,可她握着钢笔的手却直发抖,她想背课文,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住了,她甚至不敢自己呆在家里了。她忽然想起维嘉的叮嘱,就匆匆锁上门,跑去找和平。 她轻轻敲门,开门的是和平的妈妈,她手上正拿着一块湿毛巾。她让维娜进屋,关好里屋的门,小声告诉维娜,和平还在发烧。维娜这才想起,和平已经病了好多天,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躺着。和平原来一直盼着到上海去参加复试,她每天都要练舞蹈,每天都出一身一身的汗,可是那天她接到通知,说复试暂时取消了,和平难过地哭了,从那天她就病了。维娜想,和平原来抱的希望太大了,一旦希望破灭,她就受不了,就病了。维娜和谭静曾劝过和平,她们以为和平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和平病了这么多天,还没有恢复过来。维嘉告诉维娜,和平是精神垮了,好起来需要时间……维娜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边,担忧地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和平,她还在睡着,维娜从和平家里出来,又飞快地奔下楼去找谭静了。18 学校里变得乱哄哄的,学生们有的在忙着开会,有的在写大字报批判老师。谭静只好自己在家弹琴。这几天,她觉得奇怪,过去她一进校门就盼着放学,她多么喜欢坐在琴凳上,去跟那群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作伴儿啊!可是现在,她却留恋起那些坐在教室里琅琅读书的日子了,她似乎懂得了方丹向她描述的渴望上学的心情,哦,原来不能去上学是这么没着没落的呀! 可是,谭静又不愿去学校,她看不惯那些兴奋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子,他们呼喊口号的声音就像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真难听! 她越发依恋自己的钢琴,琴声能盖过一切,能把她带进一个理想的天地。再说,琴声也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双手入迷地在琴键上跳跃着,琴声在屋里回荡着,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她隐隐约约好像又听到方丹正随着她的琴声哼唱,在这似隐似现的歌声中,她觉得眼前浮起一道轻云架起的阶梯,在这云梯的顶端矗立着一座辉煌的音乐殿堂,她和方丹手拉手一级级走上去,身边飘过的云雾时常遮住她们的视线,但是前边却总有个旋律在为她们引路。 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方丹的问话融汇到琴曲中,这声音在四周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它扩散着,扩散着,整个宇宙都被它盖满了…… 嗵!维娜突然推门闯了进来,谭静吃惊地一扭头,发现维娜的神情有些异常,她脸色苍白,眼神十分惶恐,谭静挑起眉毛诧异地问,维娜,怎么啦? 维娜紧张地关好屋门,跑过来低声却又急促地说,谭静,告诉你个坏消息,方丹的爸爸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谭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不觉重重地落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轰响,她的双手嗖地一下又提起来,在半空里悬住了。 维娜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谭静。 谭静木然地坐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骤然失去了光彩,她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感到屋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紧闭的窗子,急风卷着冷雨猛冲进来,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黑黑的卷发。 浓云在低空阴沉沉地翻滚,闪电像一道道银色的鞭痕,雷声恰似乌云的怒吼,窗外的小柳树在风雨中弯下了纤弱的腰身。谭静在风声雨声里依稀听到了小柳树的呻吟,她想起那些月明风清的夜晚,小柳树摇晃着月的清影,沙沙的,仿佛在问,一切真的都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热泪滚过谭静的面颊,她为方丹感到难过,真想责问阴云背后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生活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呀? 谭静,咱们怎么办呢?身后的维娜怯懦地问。 怎么办?谭静回头愤然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要做方丹最好的朋友。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谭静一愣,紧紧盯住了维娜的眼睛,维娜惊恐地站起来,跑到谭静身边紧贴着她。她们静静地站立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神儿在问,又发生了什么事啊? 杂乱的人声冲上楼去,谭静轻轻走到门边儿,慢慢打开一丝门缝,向外窥探着,维娜也忍不住把脑袋凑过去,两对目光一齐射向黑沉沉的走廊……19 一阵突如其来的人声纷乱地拥进楼门,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乱哄哄地冲上楼去,在楼梯口还有人急切地催促着,快快快! 在这风雨笼罩的夜晚,杂乱的声响格外怕人,受到震颤的楼梯好像随时都可能在这杂乱的踩踏中断裂坍塌。粗暴的吼叫声在楼道里肆无忌惮地东碰西撞,整座楼房都被震撼得发出颤栗。妈妈闻声疾步从里屋出来,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拉起我的手。我觉得妈妈的手很凉。妈妈,外面怎么了?我问。妹妹也一脸惊惶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胳膊小声说,妈妈,真吓人! 别怕。妈妈把我和妹妹搂在胸前,竭力安慰我们。话音未落,一阵可怕的叫嚷声和物品摔砸的碎裂声又从楼上传来,我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楼上的吵嚷声更响了,在粗暴的呵斥声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又从楼上冲下来,一阵拖拖拽拽的声音里清楚地传来了那个女孩子惊恐的哭嚎,妈妈—— 啊!我和妹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是和平! 妈妈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眉心里拧成了一个结。妈妈把我们搂得更紧了。 和平的妈妈挣扎着发出叫喊,在楼梯上,她的喊声被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一个暴怒的嗓音呵斥着,狗特务,快走!和平的妈妈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后面跟着和平不顾一切的哭喊,妈妈,你回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的孩子还在生病!和平的妈妈大声喊着,和平……和平……她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声被乱纷纷的脚步声裹挟到外面去了。 妈妈挣开我和妹妹紧紧扯住她的手,低声而严肃地嘱咐我们,方丹,小雨,你们等着,我去看看和平。小雨,千万不要出去啊! 妹妹抬起受了惊吓的眼睛紧盯着妈妈,使劲儿点点头,和我靠在一起。妈妈走到门边,略一倾听,打开屋门匆匆出去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这阵纷扰好像使每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和平的妈妈为什么被抓走了?和平呢?怎么没了声音?我和妹妹紧紧挨在一起,被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惊恐震撼着,谁也不敢说话。 门,突然被无声地推开了,维娜轻轻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她的身后紧跟着惊魂未定的谭静。 维娜!我急切地抓住她问,你看见了吗?和平的妈妈出了什么事? 我……我真怕……维娜说,我们从门缝里看见来了好多人,他们狠命扯着和平的妈妈,说她是特务,他们把她带……带走了。维娜因为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我们,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在沉默中期待着,注意地倾听着…… 快半夜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让我们睡觉,她去楼上陪伴和平,妈妈在雨里跑出很远才找到全身淋湿的和平,妈妈担心本来就发烧的和平病情加重,就和维娜的妈妈一起去照看她,她们说,明天一早就送和平去医院。 我怎么也睡不着,耳畔总是回响着和平和她妈妈的叫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可怕了。生活原来像一座四周布满常青藤的房子,在里面只看到绿叶蓝天,可是现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掉了常青藤的叶子,将黑暗笼罩在窗口,我从心底里感到恐惧。这场骚乱使我更加恐慌,只感到全身一阵阵的颤栗。整座楼房静极了,好像没有一点生息。越是寂静,我越是觉得害怕。我把头紧紧地蒙在毛巾被里,使劲儿闭着眼睛,用两个食指堵住耳朵,但无论如何还是害怕,我禁不住轻声呼唤妹妹,小雨,小雨…… 没有声音。 小雨……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 干吗?黑暗中传来一声回答,声音发闷,看来妹妹也把自己蜷缩在毛巾被里了。 你睡着了吗?我的声音有些力气了。 没有,你呢? 这显然是废话,可妹妹的声音却比刚才清楚多了。小雨,你怕吗? 怕,直想大声喊救命。 咱们睡到一个床上吧。 行!妹妹爬起来,光着脚跑到我的床上,紧紧挨着我躺下了。 姐姐,你说和平的妈妈真的是特务吗? 和平的妈妈又漂亮又和气,不像是坏人。 不知道和平怎么样了…… 小雨,你说外面有星星吗? 没有吧,刚才的雨多大呀。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不知道…… 妹妹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她把头歪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依然睡不着。我为爸爸担心,只感到心慌意乱。月光把小柳树摇曳的影子投在糊窗纸上,晃来晃去,我忽然觉得那些枝枝叶叶好像变成了一只只正在向我伸来的魔爪,于是赶忙把头蒙在了毛巾被里。 几天过去了。 自从看到那张可怕的报纸,一种忧虑就开始盘桓在我的心头,它就像一个张着灰色翅膀的魔影,时时袭扰着我。当和平的妈妈被抓走之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发生的事突然使我的那种忧虑变得明确了许多,我没有讲给妹妹听。每天清晨,当阳光照在糊窗纸上,我的心就开始悬起来,耳畔就会不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砸东西的噼哩啪啦的碎裂声,还有一种模糊的哭叫声。于是,我开始盼望黑夜的帷幕带着沉重的倦意遮住人们的眼睛,因为只有在夜里,爸爸回到家,我的心才能稍稍得到一点安宁。 爸爸似乎更忙,神情也更疲惫了,深夜回到家里总是不停地写东西。他那只大烟斗滋滋啦啦地响着,在故意遮得黯淡的灯光下,爸爸伏案而坐的身影总是笼罩在一片烟雾里。清晨,桌上的烟灰缸里蓄满了烟灰,还在轻袅袅地冒着淡淡的蓝烟。 爸爸在写什么?他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呢?我又开始猜测,担忧。 一天妹妹扫地时在爸爸桌子底下捡起一个揉皱的纸团,拿来给我看,我把它展开,标题写着四个大字,我的检查,下面竟是爸爸列举的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我只觉得惊骇,对爸爸的信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自从看到那张报纸,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强烈地反驳着,爸爸不是坏人!爸爸不是……可是现在,白纸黑字出自爸爸的手,这叫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我的目光又一次盯着手里揉皱的稿纸,我拼命回想着爸爸以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把记忆中那些电影里的坏人的形象套在爸爸身上。我想起爸爸给我们讲他受尽苦难的童年,讲他怎样在隆冬的飞雪中,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革命队伍。当我倾听着那一切的时候,心里总是对爸爸充满敬意,此刻,我不知道应该相信爸爸以前说过的那一切,还是应该相信纸上写的这一切。 那张报纸引起的忧虑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我不敢再看手里的稿纸,慌忙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妹妹手里,对她说,快去烧掉!妹妹紧紧抓住纸团飞快地跑进厨房去了。 晚上,爸爸妈妈都回来很早,妈妈一回来就把妹妹叫到我的床边,妈妈从提兜里掏出一些药膏和纱布,教给妹妹怎样给我的褥疮换药。我感到不安,妈妈为什么要教妹妹做这件事呢?还没有容我多想,妈妈又端来一盆温水,蹲在我的床前,教给妹妹怎样帮我洗脚。妈妈低下头去的时候,我看见两颗泪珠滚过她的面颊,落进水里消失了。我不知道妈妈今天究竟怎么了,只是担忧地紧盯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屋里很静,只听到妈妈轻轻的撩水声。 这时,爸爸也不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关在里屋写东西,而是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点燃了大烟斗,滋滋啦啦地抽着,他不时地看看我,脸上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一切像一团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我,使我感到恐慌。 夜晚的风吹得窗外的小柳树簌簌作响,妈妈忙完了,坐在我的床边,让妹妹坐在她身边,又抬起眼睛看着爸爸。爸爸似乎令人觉察不出地轻轻叹了口气,对我和妹妹看了一眼,问,方丹,要是我和妈妈离开家,你和小雨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吗? 我的心猛往下一沉,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担忧的就是爸爸妈妈会离开我们,这件事就要发生了!眼泪刷地涌满了我的眼眶,我问,爸爸,你和妈妈要到哪儿去呀? 爸爸抚了抚我的头,停了一会儿,说,方丹,这段时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可总觉得你们还小……现在看来,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随时都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这样问,是希望你和小雨能有个思想准备。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和妈妈,不,不光是我们,还有许多人很可能都会被带走……要是真的那样,你们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你们要学会克服困难,要学会料理生活。方丹,要是我和妈妈走了,你一定要带着妹妹好好生活,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使劲儿点着头,我说,爸爸,我们能照顾自己,家里的事我们都会做,我还知道怎样炒菜,先放油,再放…… 妹妹也声音发哽地说,我会煮稀饭,洗衣服,还会给姐姐买药…… 爸爸眼睛里盈出了泪光,不再说话,只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摸着我的头顶。略停了一会儿,妈妈说,方丹,你是姐姐,懂事了,今后有事多指点小雨去做。小雨要听姐姐的话,没事千万不要到外面去……妈妈想了想,又说,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和平的妈妈前些时曾告诉我,和平得了一种血液病,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这种病很不好治,也许最后……你……你们一定要多关心照顾和平,让她在你们身边感到安慰,但是,千万不要把她的病情告诉她……我已经给和平的姑姑发了电报,估计她很快就会来把和平接到上海去。方丹,小雨,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今后要更加懂事…… 妈妈,我们知道,我们…… 我觉得有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哭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真的被一些人带走了。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我感到严酷的现实骤然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我们肩头。家里空荡荡的,一切都好像没了生气,我和妹妹谁都不说话,也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盯着那些比我们还要沉默的家具。我们不提起爸爸妈妈,都努力把心里这根最弱的弦藏起来,惟恐谁不小心碰响它,这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我知道,尽管我还是个孩子,是一个只能坐着或躺在床上的病孩子,可我必须勇敢地承担起生活的重负。第七节20 维娜和谭静知道爸爸妈妈被带走的事情,急忙跑来了。看到她们,我立刻想起和平,着急地问,谭静,和平呢? 谭静红着眼圈儿说,和平在家里睡着,还在发烧,她妈妈被抓走时候,她追出去淋了雨,就病得更重了。 我想起妈妈临走时说过的话,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把和平的病告诉了维娜和谭静。 谭静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维娜却木然地呆坐着,妹妹坐在一旁,也陷在深深的哀伤里。 和平得病的事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头,和平,她的美丽,她的梦想,难道都要随着死神的降临成为我们脑海中的一个记忆吗?屋里静悄悄的,我们都在想,现在我们应该为和平做些什么呢? 门,悄然无声地开了,和平双手抱着舞鞋,像一个幻影似的轻轻走进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和平见我们僵坐的样子,露出带着疲倦的笑容,她说,你们怎么像一群木偶啊? 谭静猛醒过来似的,扑上去一把抓住和平的胳膊,急切地问,和平,你不是还在发烧吗?为什么不躺着?医生说你得躺着…… 和平看到谭静惊恐的样子,稍微一愣,随即又说,谭静,你干吗大惊小怪的?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维娜说,那你也不应该起来呀。 和平说,可我今天一定要起来,一定要来看看方丹,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姑姑来了,她说一会儿就要带我坐火车去上海了。我想临走之前,再给方丹跳一个舞,这是我躺着编出来的…… 我连忙说,和平,别跳了,等你的病好了再跳吧。 和平说,我已经好了,方丹,这次去上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原来我以为还去上海参加复试,可……和平的声音低下去。那些天我在梦里都盼着通知书。不过我想,不考舞蹈学校也能跳舞,将来说不定…… 和平抬头看看我们,擦去泪水,说,你们都别难过……等我妈妈……等我妈妈回家,我马上就回来,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在一起……唱歌,跳……舞……和平说着,弯下腰去,双手哆哆嗦嗦地换上舞鞋,眼泪在银白的舞鞋上留下了鲜明的水渍。换好舞鞋,她轻声哼着舞曲,把脚尖立起来。 谭静无言地坐在桌旁,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桌边,轮流弹奏着,那么无力,那么悲哀,好像在一架无声的钢琴上弹奏着一支忧伤的曲子。 和平不停地跳着,旋转着,她仰起细长的脖颈,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我仿佛看见她踏着青草,从丁香花中向我走来,长长的睫毛下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她纤巧的手上捧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我好像看见她穿着洁白的衣裙,手里扬着一本书从远处向我飞跑而来…… 眼前的和平在舞蹈,在旋转,一点点拧紧了她生命的弦,哦,和平和平,我的朋友……我觉得泪水在涌流……21 和平走了,沙沙的细雨跟在她的身后,轻轻叩打着我的玻璃窗。谭静维娜和妹妹都去火车站送和平了。我呆坐在昏暗和寂静之中,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我觉得这间屋子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静过,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心里一片茫然,我什么也不愿想,我躺下用毛巾被蒙住头,眼前变得黑暗了,黑暗中我的紧缩的心松弛下来,这使我反而觉得疲惫不堪,我闭上眼睛。恍惚中,我看见医生陪着妈妈进来了,妈妈笑吟吟地说,方丹,我来接你出院。我高兴地牵着妈妈的手走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一片绿色的原野,绿草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微风吹来,草动花摇,花毯伸展得无边无际,一直铺向与天相连的尽头。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我向前跑去,远远地,远远地,花儿有了生命,在奔跑,在跳跃,带着多少绚丽的光彩临近了,组成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哦,是朋友们。方丹——离得很远,谭静就高高扬起双手,她的叫声带起一片兴奋的欢呼,燕宁高举的手上摇动着一束金黄的野花,和平脚步轻盈,就像一朵飘在花海中的百合,妹妹抱着雪白的猫弟弟,维嘉不停地向空中抛接着他的太阳帽,黎江向我扬着一本书。维娜第一个冲到我的面前,她惊喜地拉住我的双手,飞快地转了个圆圈,兴高采烈地嚷着,方丹,你真的自己走回来啦!我回来了,是用自己的双腿走回来的。我低下头,看看我的双脚,我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芭蕾舞鞋,在绿草和鲜花丛中,我旋转起来,我的裙子也飘起来。一团浓重的白雾在眼前升起来,飘飘荡荡,轻柔地环绕着我,笼罩着周围的一切。朋友们的笑脸都在白雾中消失了,惟有燕宁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还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被浓雾挤压得透不过气未,使劲儿向燕宁伸出双手,她的双手也向我伸来,可是飘忽的白雾隔在我们中间,我们都没有力量推开这层柔软的屏障,渐渐地,燕宁离我越来越远了……燕宁……我着急地大声喊着。 方丹,方丹……耳边响起了维娜、谭静和妹妹的声音,她们还在我的身边。我睁大眼睛寻找着。白雾慢慢散开。我看到她们正满脸焦急地望着我。 燕宁呢?我疑惑地问。 燕宁?她们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我费力地抬起头。发现我在自己的床上,就失望地重新躺下,我说,刚才我看到燕宁了…… 方丹,你准是做梦了。维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一块凉毛巾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说,方丹,你发烧呢,总是迷迷糊糊的,一直这样睡着,我们都吓坏了。 姐姐,把药吃了吧。妹妹端着杯子走过来,用小勺一点点送进我嘴里,甜丝丝的水流,我感到清爽了许多。 方丹,你好些了吗?谭静俯过身来问,你听见我给你弹琴了吗? 谭静,我刚才在梦里看见你们,还看见燕宁了…… 维娜说,怪不得你一睁眼睛就找燕宁呢! 算啦,谭静坐在我身边撇撇嘴,一脸的不高兴,人家燕宁现在可神气了,戴着红袖章,扎着大皮带,走起路来眼睛都顶在头上,哪里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不。维娜说,谭静,燕宁不是那种人,要是她知道方丹病了,一定会来的。 算了吧,前几天我在门口告诉她,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就跑了。 那一定是她没听见。 哼,你们俩好,你还能不替她说话?其实呀,也不见得真好,要不燕宁怎么不让你参加他们的红卫兵呢?谭静站起来,翻着白眼珠,故意做出瞧不起维娜的样子。 谭静,你……维娜气得噎住了,泪水在她的眼窝里直打转儿。我不愿看到她们发生争吵,赶快说,谭静,别那样说燕宁,也许她真的太忙了…… 谭静,你不该嫉妒燕宁。维娜接着说。 维娜的话音未落,谭静的脸早已涨红了,她忿忿地看看维娜,一跺脚,扭头跑了出去。 片刻,隔墙传来一阵疯狂的琴声,谭静的怒气聚集在指尖上,在她的琴声中尽情地发泄出来……22 学生食堂门前乱哄哄的,还没到开饭时间,大家就蜂拥着跑去挤在门口,人流在燕宁身边涌动着,一股股汗酸味儿直冲鼻子。燕宁被挤得东倒西歪,鼻梁上的眼镜好几次差点儿被那些饿慌了神儿的男生碰掉了。 快开门吧!有几个红卫兵砰砰地拍着门,急不可耐地喊着。 燕宁看着那一双双贪馋的眼睛,体谅地让到一旁,她知道,在大街上游行走了一上午,加上一路又拼尽全力地呼喊口号,摇红旗,撒传单,这会儿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也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 突然,开饭铃在头顶震耳欲聋地响起,饭厅的门猛地打开了,后面的人群立刻欢呼着,潮水般地向前涌动,每一个卖饭的窗口都被蜂拥而至的红卫兵堵得严严实实。 哎,战友们别挤,大家都要排队,排队——一个男红卫兵急得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饿急了的红卫兵却仍然像归巢的蜂群一样乱哄哄地往前又挤又拥。红卫兵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要革命的自动排好队!那个男红卫兵跳上一张饭桌,亮开嗓门高声喊着,他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用力向后挥着。他的话和他的动作极有号召力,一窝蜂似的红卫兵马上自动地离开窗往后退去,随即队伍像几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延伸开来。 燕宁耐着性子挤在长长的队伍里,她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得脑袋直发昏。后边的人一边缓缓向前移动,一边不耐烦地用小勺叮叮当当地敲着饭盒和饭碗。 哎,让一下——打着饭的人大喊大叫地从前边回来了。 嗨,小心汤洒啦! 后面的别挤,别挤…… 喂,快来接接我。 哎哟,你烫着我啦…… 青年们大呼小叫地乱嚷着,腾起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饭厅的屋顶。饭厅的桌椅板凳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移动着,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响声。又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打来了饭,他一手端着碗菜汤,一手举着几个黑糊糊的菜团子,在人群中虚张声势地绕来绕去,在一个最惹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嗨,今天吃忆苦饭,不用交饭票呢。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是说给别人听的,说着,他咬了一大口菜团子,开始狼吞虎咽。 喂,刘援朝,有馒头没有?队伍中有个人沉不住气,扭头问他。 你还有点儿阶级觉悟吗?叫刘援朝的红卫兵翻着白眼反问说。 怎么啦?问的人有点儿莫名其妙。 到前边看看去,黑板上明明写着连吃三天忆苦饭,你还说吃馒头!说着,刘援朝又抓起一个菜团子塞进张得大大的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