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18

我忘记昨晚自己是怎样睡着的,我看见了什么?我好像去了一片树林,看见林中有座小木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小木屋。我闻见了烤肉的香味儿,烧松木的芳香,我听见手风琴和浑厚的男中音,他在唱一支很好听的歌。我向小木屋走去,我问自己去做什么?要去找谁?我努力回想,我要去找谁,停住脚步,我倚在一棵大树上,树叶猛然飘落,如同一阵金色的雨……我要找谁?我知道我要找谁!我叫喊着跑向小木屋,他出来了,向我张开臂膀,我紧紧地拥抱他,他也热烈地拥抱我……我为自己的梦而羞愧,可我的心里不是幸福的吗?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火炉,屋里散发着木柴燃烧的气息。我欠起身,发现枕边有一封信,急忙拿起来一看,多厚的一封信啊!  是杜翰明的信。妈妈告诉我,这是上河送粮食的人捎回来的。我靠在枕头上,展开信纸,仿佛杜翰明又站在我的小窗外,像过去一样,他伏在窗口,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杜翰明写道,方丹,听村里来的人说,你病了。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可是这几天河上工程很紧张,大家都在拼命抢时间,争取在大雪降下之前完成任务。此刻,我多想站在你的床前,为你拉一支轻松欢快的琴曲,我相信音乐能减轻你的病痛。方丹,我想告诉你,我在这里写完了那支随想曲,我每天都把小提琴带到工地上,休息时,我就为大家演奏一段。有时,我看见人们专注地听我拉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我就会想起你。方丹,你听,你听见了吗?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也听见了我的琴声?我想,你一定在凝神谛听,因为我总觉得在人群中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当我第一次站在你的小窗前,看到你的眼睛,就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我曾一次次在记忆里寻找过。在这里,我终于想起来,在一列穿过雪雾向前奔驰的火车上,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脸上也眨动着这样一双眼睛……方丹,我真希望能在第一场大雪盖满平原的时候,迎着飞雪站在你的小窗前,把一支完整的随想曲拉给你听。那随风飞旋的,也许是歌,也许是梦……  我的手微微发抖,欣喜变成一股热流,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哦,杜翰明,那个在风雪中的列车上,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子真的是你,那个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的男孩子真是你吗?此刻,我多么盼望大雪快快飘落,好让我再一次倾听你的琴声,让我们一起走进那个记忆……杜翰明,我还要告诉你,在陶庄,有一个喜讯在等着你,谭静的部队已经决定破格让你参加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村里已经接到了县武装部的通知,陶成大叔说部队过几天就要派人来接你了。  忽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伤感,杜翰明要走了,今后,我不能听他拉琴了,我会想念他,如同想念黎江一样。在冥想中,我觉得黎江和杜翰明一起向我走来,黎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衣,他在小窗外不远处站住了,对我微笑着,好像在说什么,可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杜翰明穿着肩头打了补丁的学生蓝制服,在那棵枣树下站住了,他手里拎着小提琴,回头看看我,拉起一支无声的琴曲……我很想看清他们的面容,可我越想看清,越想分辨,就越看不清,分不明。我总是这样,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想不起他的模样。黎江和杜翰明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们有时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会更想念黎江,还是更想念杜翰明……83  杜翰明觉得这段时间是他经历的最艰苦的日子。  各村的治河民工来到工地已经快一个月了。治河工地的生活十分艰苦。首先是粮食问题。他们这些五尺高的壮劳力,干一天活儿,只能吃十几个玉米面的窝头,白水煮一锅大白菜,放几把盐,菜汤里连点油星儿都没有。河上民工吃的粮食都是各村送来的。富裕点的村子给河上送来了玉米面,穷村子只能送来地瓜和高粱面,有的村子甚至把留下的麦种也送来了。任务紧,工时长,干活儿不到半晌,就饿得头晕眼花,心里发虚,双腿还一阵阵发抖。常常有人饿得晕倒在泥浆里。  经过一天的劳累,回到住地,大家全都累得东倒西歪,吃过晚饭,连衣服也顾不得脱,带着一身泥,就一头栽到地铺上。可是,躺在破旧的土房子里,冷嗖嗖的寒气从墙角、门缝钻进来,穿透了棉被,冻得人想睡都睡不着。  在这样的生活中,杜翰明对这块土地刚刚产生的感情又变得淡薄了,他甚至希望尽快逃离它。在这里,他总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本该汲取知识的头脑就这样荒废着,变成了一个只会用简单的生产方式进行劳作的农民。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怎么办?  对于自己头脑中涌出的这些问题,他感到无法解释。一连好多天,他都陷在苦苦的思索中。一天早晨,天色刚有点蒙蒙发亮,他就拎着小提琴来到大堤上。远处,一片晨雾笼罩着睡意朦胧的大平原,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片黎明的霞光,黛青色的云翻腾着,被越来越多的玫瑰色融化了。黑沉沉的大地上映出了最初的红光。微微的晨风无声地掠过,吹起了湿润的泥土气息。光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正要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来。  他站在高高的河堤上,迎着寒风拉起了小提琴。他的手指落在绷紧的琴弦上,唤醒了一个个沉睡的音符。一个熟悉的旋律牵着他的思绪又一次在原野上寻找着什么。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望着无限绵长的河床,挖河工地上的生活就像一幅幅场面壮观的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重现在他的琴曲中:  凛冽的寒风吹过长长的河堤,太阳悬在灰白的空中,远远地仿佛也在躲避寒冷。而工地上却始终热闹沸腾。在这万人汇成的颤动的长河里,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在寒冷和劳累中奋力苦干。夜间的寒冷使积水的河床里结了冰,土地变得无比坚硬,镐头刨下去,只留下一道道白茬子。但是大家拼命地挖掘着,只听见泥土发出一片咚咚的震响,就像一部雄壮的交响乐的序曲,擂响了隆隆的鼓声。终于,冰层咔啦啦地崩裂了……  在他的周围,劳动的人们不停地淌着汗水,人体蒸发的热气在河道里形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他的双腿深深陷在没膝的泥浆里,已经不感到冷了,因为早晨还在结冰的泥浆已经被人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他们挥动着锨镐,铲起一块块大泥砣子,重重地扔进泥筐里。  刘锁带着青年突击队,推着独轮车往高高的堤坝上运河泥。他们顺着河堤的斜坡,上上下下,往来穿梭地奔跑着,独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唱。穿着单衣的小伙子们你追我赶地互相竞赛,谁也不肯比别人少装一车土。在不断加高的河堤上,打夯的小伙子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拉起石夯,喊着震天响的号子,扑通扑通起劲儿地砸着。长堤在他们的脚下变得坚实平整。新的泥土又不断堆积,重重的石夯被他们高高地抛过头顶,粗犷的打夯号子更加响亮……  刹那间,激荡的潮水仿佛从脚下这块土地上涌来,一串陌生的音符在杜翰明的心中跳荡着,像沸腾的岩浆猛烈喷发,烘托出随想曲崭新的乐章,澎湃的心潮推动着他,多少感情融汇成气势宽广的音乐的洪流,震响在他的琴弦上,就像滚滚的大河一往无前地奔腾着,冲击着。它冲破了原野的寂静,冲倒了生活中所有阴暗的屏障,音域达到了他从未超越的峰巅。  忽然,杜翰明的心轻松了,他感到无比喜悦。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和煦的春天正在向他走来,灿烂的阳光已铺满大地。面前的土地不再是空旷荒芜,而是泛着绿色的波涛。琴曲在向前发展,他在这琴声里听见了河水的奔流,耕牛的哞叫,春风和麦苗的细语,秋雨和青纱帐的吟唱……  当他终断琴曲,睁开眼睛,恍惚觉得河床里布满了闪烁的星光,就像是浩繁的星河从天而落,那么璀璨,那么明亮……  他使劲儿眨眨眼睛,啊,原来河堤上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杵着锨镐,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琴声消失了,他们却还在倾听。杜翰明激动地愣住了,小提琴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  顿时,一阵掌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杜翰明的眼泪涌出来。在这个时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人们是那么聚精会神地听他拉琴,人们在高喊,杜翰明,再来一个!嗨,再来一段儿吧!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奢望呢?在人们中间,在劳动者中间,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音乐的伟大……第二十五节84  一束柔和的灯光放射出无数道耀眼的金丝,喷洒在古老的织布机上。木梭子像条欢畅的鱼儿,在彩色棉线汇成的河流里飞快地往来穿行。灯光也映在秀娥大婶现着笑意的脸上,她正坐在织布机前,俯身向着那条彩色的河,两只灵巧的手娴熟地传递着木梭子,她那对宁静柔和的眼睛随着木梭子一左一右的传递来回闪动着,将希望交织在每一寸经纬之中。织布机咔嗒咔嗒地欢唱着,梭子鱼儿在畅游。她的脚有力地踏着脚蹬子,每踏一下,河流就会变换出一种新的颜色。横在她腰际的卷轴上,已经卷上了一块梦幻般图案的土布。  秀娥大婶今天觉得格外欢喜,村里上河送粮食的人回来,给她捎来了桩桩大伯的口信儿,桩桩大伯说,等这两天忙过去,就带小金来回家看看她。  捎信儿的人告诉秀娥大婶,她的小金来在河上欢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他整天在干活儿的人堆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帮人家拿锨拿镐,一会儿帮人家拉车子,一会儿又跑到大堤上,跟人家一块儿吆喝打夯号子。收了工,小金来还跑前跑后,热心地帮着桩桩大伯给大伙儿开饭。工地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秀娥大婶听着人家夸奖小金来,心里甜得就像灌了蜜。  她扳着指头一数,上河的爷儿俩已经走了个把月了。这段日子,眼前没了活泼懂事的小金来,屋里屋外就显得空落落的。晴朗的夜空,明晃晃的月亮照着屋门,秀娥大婶孤单单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这些年来,院子里的水缸第一次空了,映不出天上的半个月亮,日子就显得更加漫长。秀娥大婶盼着盼着,不知道挖河的队伍哪天才能开回来。  木梭子飞快地游动着,织布机咔嗒咔嗒轻松地唱着,此刻,一向命运多舛的秀娥大婶满心里饱含着喜悦和朦胧的期待。她仰头看看窗外,夜空里,一缕缠绵的白云绕着两颗星星,像是连结着两颗心。唉,桩桩大伯一准儿知道她的牵挂,若不然,咋会托人捎来了信儿呢?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煎熬,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明天,也许后天,桩桩大伯就会带着小金来回来看她。她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屋门咣当一声开了,小金来像一只小羊羔,活灵灵地蹦着跳着,一头拱到她的胸前,抬起他那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娘——秀娥大婶心里一颤,泪花子像落雨似的洒在刚织出的花土布上。甩了甩头,她仿佛又看见桩桩大伯站在门口,他还是那样一手扶着门框,眼睛瞅着地皮儿踟踟蹰蹰地吭哧了半天,才对她说,金来他娘,河道挖好了,往后咱不怕旱也不怕涝了。你瞧瞧,院子里桃花杏花都开了,梁上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叫我说,咱……咱就把家合起来吧。一瞬间,秀娥大婶仿佛真的看到了春天,春花,春水,春天的原野,春天的欢笑……她脸上顿时腾起一片幸福的红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秀娥大婶更起劲儿地甩起木梭子,织布机伴着秀娥大婶心里的欢笑,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欢唱。  古老的织布机啊,你曾织过多少人美丽的憧憬,又织过多少人缕缕的哀愁。可今天的千丝万缕,却织进了秀娥大婶崭新的希望。彩色的河啊,你流吧,流吧,秀娥大婶仿佛已在那颤动的波纹里看见了春天……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在织布机欢快节奏的间隙,隐隐夹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就像盛夏的一阵雷雨,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向西压了过来。这声音惊动了秀娥大婶,她犹疑地停了织布机,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渐渐近了,才听出是一片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平静,也扰乱了秀娥大婶心中的安宁。  出了啥事儿?  秀娥大婶心里倏然一惊,木梭子失手坠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裂了,梭轴上的红棉线立刻散乱成一团。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团红线恍如一汪漾开的鲜血,惊得她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那刚刚还泛着喜色的脸刷地变白了。  外面的哭声如暴雨般铺散开来,罩住了整个陶庄,仿佛家家户户都在悲泣。那哭声发自猛然受到重创的心灵深处,汇成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以惊人的凄惨和绝望震撼着秀娥大婶的心。一时间,她像中了魔法似的忘了动,只顾用惊骇的目光紧盯着屋门,强烈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哭声很快临近了,还夹杂着一阵仓皇而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猛然被推开了,传来了三梆子失魂落魄的哭叫声,婶子,婶子,出事儿啦……秀娥大婶猛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地一响,血都涌到头上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瘫软地倚在织布机上,浑身颤抖着,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三梆子跌跌撞憧扑进门来,满脸都是肮脏的泪痕,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女人,眼里也都泡满泪水,秀娥大婶急切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三梆子摇晃着,慌乱地问,三梆子,出了啥事?出啥事儿了,啊?  婶子……三梆子看着秀娥大婶的脸,他的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秀娥大婶使劲儿摇晃着三梆子,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出了啥事?你快说,你倒是快说呀!  婶子……三梆子嘶哑着嗓子边哭边说,河上死人啦!  啊?秀娥大婶吓呆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谁……谁死了?  三梆子呜呜地哭着,刚说出一句小金来……就被秀娥大婶眼睛里那股疯狂绝望的神情吓住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秀娥大婶惨白着脸,她的心像被绳子绞起来似的越拧越紧,有个软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呻吟般地挣扎着喊,不,不……她的手把三梆子抓得那么紧,指甲都快嵌到他的肉里去了。她虚弱地喘息着,不相信地说,不,不是俺金来,你说,你说呀!  三梆子挥着胳膊拼命地擦眼睛,他哆嗦着嘴唇,泣不成声地说,是……是真的……河上的人都躺倒了,躺了一地。  无声的泪贴着秀娥大婶苍白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带着苦涩涌进嘴角。她的心像被摘走了似的,空得受不了。她忍不住喊着,不,俺不信!我把孩子交给他桩桩大伯了,他会给我领回来。  桩桩大伯——三梆子哭得更痛了,他说,桩桩大伯见小金来没气儿了,疼得他一头撞在桥墩子上,立时就不行了。  啊——一声惨叫从秀娥大婶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甩开搀扶她的女人们,猛一低头,还没等人们醒悟过来,就一头撞在织布机上。古老的织布机轰的一声倒塌了,那些彩色的棉线立刻混乱地绞在一起,鲜血顺着秀娥大婶的额头汩汩地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她眼前一黑,崩溃般地摔倒了,昏死过去。  吓慌了的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炕上,一边给她裹伤,一边流着同情的泪水。  陶庄上河的人,除了桩桩大伯和小金来,还有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还有……还有知识青年杜翰明也……  整整一夜,凄惨的哭声笼罩着陶庄。男人们捶胸顿足,握紧了拳头,嗨嗨地砸着树干,砸着土墙,女人们凄凄哀哀地哭念着死去的亲人。为了上河的人不挨饿,她们把囤底都扫净了,甚至把秋种剩下的麦种也磨成面送上去了。谁知道,那借来的麦种是浸了农药的,陶庄上河的人吃了都中了毒。医生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口人,其余的人虽然都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但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当第一声鸡叫唤来人心泣血的黎明,昏睡了一夜的秀娥大婶慢慢睁开了她那被破灭的生活驱散了光泽的眼睛,她的空洞的目光望着屋顶,望着守在身边的女人们,她似乎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在怜悯地注视着她。  正在这时,一直跟桩桩大伯和小金来呆在河上的大白狗突然回来了。它那身雪白的毛不知怎么揉得乱七八糟,沾满了泥土,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簌簌地抖着,胸腔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大白狗嘴里叼着一只方方的小纸盒,低着头挤过人群,来到炕前,将纸盒放在炕活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哀伤地望着秀娥大婶,又咬着她的衣裳轻轻地扯着。目光呆滞的秀娥大婶一看到大白狗,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她一把搂住大白狗的脖子,咦,你咋回来啦?金来哩?金来哩?大白狗又叼起小纸盒放在秀娥大婶手上,她紧紧地抓着,认出来了,这是方丹送给小金来的跳棋,他整天装在衣兜里的。秀娥大婶猛地爬起来,迈下床,推开周围那些搀扶的手,絮絮地念叨着,俺金来回来哩,俺金来回来哩……她急切地奔向门口,两手僵直地向前伸着,仿佛要迎接那个即将扑进她怀抱里的孩子。可院子里空空的,外面的小路静静的,只有晨雾在缭绕,那么白,那么凄凉。秀娥大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女人们围上去,又掐人中,又蜷胳膊,总算使秀娥大婶睁开了眼睛。她哑声叫着,金来……金来……我的……她的一只手向空中拼命地抓着。女人们不忍心看她的眼神儿,都把头掉开了。她脸色惨白地倚在门框上坐着,眼窝里没有泪,也没有神,只是呆呆地盯着院子里那堵土墙,任凭女人们怎样呼唤,她都像没听见似的呆望着。  她的思绪飘飘忽忽的,想起这些年,为了小金来的病,她流了多少眼泪,害了多少愁。挺灵透的孩子,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每逢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没法说,没法道,两眼泪汪汪地瞅着她,她心里就像刀剜了似的。这个要强的孩子,为了能说话,瞒着她去找方丹治病,那些日子他挨了多少针啊!那天早上,小金来猛不丁地跑进来,搂着她的脖子叫了一声娘——喜泪一下子就冲出了她的眼窝窝。小金来用小手为她擦着泪。他越是不能说话,就越是有那么多让人疼爱的地方,让人忆念的好处。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得早早地离她而去,才留下了这么多的想头?  一声发自心底的哀哭终于从秀娥大婶的喉咙里冲出来,止不住的泪水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流淌,金来,金来,我的孩子啊——  女人们被秀娥大婶惨切的哭声搅得心酸,忍不住跟着啜泣,她们抹着眼泪劝慰着,他婶子,想开点儿吧。  人死了不能回头。  金来她娘,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你……你……还年轻哩……  五星的奶奶老泪纵横地劝说着,自己却不住地抬起袖管儿捂住眼睛。  我还有啥指望啊……秀娥大婶呜呜咽咽哭诉着,这些年我苦撑苦熬,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桩桩大伯心眼儿好,我知道他愿意拆了墙合成一家过,可我不敢应他,就怕人家笑话孩子。要知道落这么个下场,我……我早就该砸了它……她抬起迷茫的泪眼,绝望地盯着那堵墙,那堵横在她和桩桩大伯之间的破土墙,那时过年过节她总是把一碗饺子放在墙头上,喊桩桩大伯来拿。盯着墙上那放过多少碗饺子的豁口,她突然发疯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身边的女人们,一把抓起靠在门边的镢头,嘶哑地喊着,我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她冲到土墙跟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狠狠地刨着,凌乱的泥土纷纷落下,剧烈的震动使根基残破的土墙轰隆一下倒坍了,一股黄土冲天而起。在昏黄的土雾里,秀娥大婶扔掉镢头,磕磕绊绊地冲过废墟,跑到桩桩大伯的院子里,一头扑在锁着的木头门上,双手使劲儿拉着门上的铁搭扣,拼命地摇晃着,放声哭喊着,他桩桩大伯,你看看,我把这墙砸了,你快带咱金来回来吧,回来吧……  她在寒风里绝望地呼喊着,渐渐地,她的力气耗尽了,嗓音也喊得嘶哑了,她那伤痕累累的心坠着她的身体,沉重地瘫倒在门台上……85  朔风卷着飞雪在荒凉的平原上肆虐地横行。枯叶落尽的树枝在呼号的寒风中痛苦地摇摆着,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声。天空中深灰色的云更加浓重了,仿佛被一层低垂的铅幕遮挡着,太阳好像永远也升不起来了。  陶庄的墓地弥漫着一片浑浊的黄土,稀疏的枯草在墓地上疯狂地抖着,一团团被霜打过的苦菜,紧贴着地皮,紫蔫蔫的叶子瑟瑟地发颤,似乎也惧怕生命的消亡。这一切使墓地越发显得落寞而悲凉。  五星和三梆子推我来到这里,几座新坟已经堆起来了,送葬的人们站在墓前,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雪,巨大的哀伤在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上、在一双双红肿的眼睛周围新添上多少悲苦的皱纹。人们痛断肝肠的哭声像冬天里呜咽的风,在阴暗的天幕下低沉地回旋。多少被贫穷压抑的辛酸和愁苦都和着对亲人的悼念的悲泪一起涌流。  陶成大叔站在一个高坎子上,沉痛地看着那一座座新坟。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嘴,嗓子里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泪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横流,他的一只袄袖子都被泪水湿得发亮了,还不时抬起胳膊擦着眼睛。  隔着泪光望着这一切,我不愿相信那些熟悉的人们会这样突然地告别这个世界,更不愿相信死神这么轻易就把这些生命夺走了。哀痛哽塞着我的喉咙,泪水一次次如雨般地涌流着……  老少爷们儿……陶成大叔终于嘶哑着嗓子说话了。乡亲们,咱陶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伙心里都难受,可咱不能光抹着泪花子来安葬咱的亲人。咱陶庄祖祖辈辈都受穷,年年顶着个穷帽子。咱的娃娃一生下就落在野菜窝窝里,让人看着从心里痛啊!他们……他抬手指着那一片新坟,颤颤地说,他们挖河是为了让咱大伙往后能过上好日子……他们……泪水汹涌地奔泻在陶成大叔的面颊上,他用巴掌抹了一下,又说,乡亲们,咱可都是有骨气的,咱得对得起走了的人!这河,咱还得接着挖,不把日子变个样儿,咱就没脸再来看咱的亲人!他猛地把头转向那几座新坟,起誓般地说,桩桩大哥,翰明,振生,福兴,根柱……小……小金来……你们都听见了不?咱陶庄老少爷们儿都来送你们了。往后,俺们开河多替你们挖一锨土,俺们种地,多替你们撒一把种子。咱陶庄的兴旺里有你们的血汗,大伙儿不会忘记你们的姓名。你们就闭上眼安心地去吧,咱大伙都会替你们照应一家大小……陶成大叔说不下去了,他抬手捂住了悲泪纵横的脸,嘿的一声蹲在黄土坎上。  小金来的大白狗瑟缩着脖子,神情凄惶地趴在小主人的坟前,向着新堆起来的黄土,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哀鸣。它不时用两只前爪扒着土堆,好像要把小金来从沉重的泥土下面拽出来。哦,小金来……我的眼前又浮现起他可爱的微笑和他那对善解人意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他兴冲冲地向我跑来,双手飞快地比画着,姐姐,场院里又添小牛犊了,咱瞧瞧去不?我似乎又看见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对我拍着小胸脯,姐姐,俺一个人儿推你去。  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滚落下来,小金来,你刚刚能用自己的耳朵聆听美妙的声音,大自然刚刚在用景物构成的图画中为你添上一层声的色彩,你却永远地离去了。你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那样深刻而清晰,我觉得,也许在哪片寒风呼号的原野上,也许在哪片不肯倒伏的草丛后面,还会露出你那活泼可爱,充满生气的小脸儿,你还会瞪着那对机灵而充满疑问的眼睛向我走来。  空气变得越来越湿重,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中更急地飘落下来。三梆子和五星走过来偎着我的木轮椅,泪汪汪地看着小金来的土坟。  秀娥大婶瘫坐在小金来的坟前,瞪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着面前那小小的坟茔。她的眼窝凹陷着,脸色死一样惨白。她那凄楚的表情使人看了更加哀痛。那是一张对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的脸,只为生命的存在而发出痛苦的喘息。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手上,她木然地抬起头,看看飞雪密布的天空,又低头掀开盖在身边篮子上的手巾,从里面抓出一把金黄的玉米,轻轻撒在小金来的坟堆上。她望着坟头呓语般地说,金来,我的孩子,娘撒下这些粮食,等到春天,雪化了,鸟儿啊,燕儿啊,就飞回来了,让它们跟你说话儿,让它们跟你作伴儿……她抓起玉米一把一把地撒着,金黄的玉米随着洁白的雪花沙啦啦地盖满了坟头。猛然间,她扑在坟堆上,两手使劲儿抓着泥土,嚎啕地哭起来。围在坟前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哭成了一片。她们和妈妈擦着泪水走过去,把秀娥大婶搀起来。秀娥大婶擦擦泪眼,又从篮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走到桩桩大伯坟前轻轻放下了,刚擦去泪痕的脸颊上又滚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挣脱大家的搀扶,又一次瘫坐在坟前,满含怨愤呜咽地说,你呀,你咋恁狠心哩?当初为你来到陶庄,这些年俺心里装着多少委屈?眼瞅着总算有了奔头,你咋又不管不顾地走了?你……你呀你……  我想起桩桩大伯,不由轻轻地抚摩着木轮椅,心里默默地念着,桩桩大伯,是你让我坐着木轮椅走出了小小的屋子,是你亲手做的木轮椅载着我第一次走进了陶庄的学屋,载着我奔走在为人们治病的上路上,载着我看到了阳光和田野……  紧挨着桩桩大伯埋葬的是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根柱……我眼前好像又闪过他们那一张张憨厚朴实的面容。这些平凡的人们,春天,我看见他们在地里默默无闻地抛洒着汗水,秋收的时候,又看见他们赶着大车,装上最好的粮食去送公粮。他们的生活是那样贫苦,交出了那么多粮食,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杜翰明的坟墓建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上,很多人都从家里拿来馒头、鸡蛋、红枣和一碗碗白酒,放在这个城市青年的坟前。那里肃立着杜翰明的亲人,还有从各村赶来的知识青年。陶庄的人们几天来一直念叨着杜翰明的好处,他们说杜翰明是个大城市的洋学生,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见了谁都那么亲。他们说杜翰明不怕吃苦受累,啥活儿都能干。在地里歇晌时还给大伙儿拉琴听……姑娘们哭得最伤心,改青风存低着头,发出一阵一阵的抽泣和轻轻的呜咽,她们再也不能叽叽喳喳议论杜翰明了……  杜翰明的小提琴和他那支终于完成了的随想曲的琴谱静静地放在坟墓上,那一叠纸张在寒风里哗啦啦地抖着。  雪花在我眼前急骤地飘落,在雪雾中,我恍惚又看到一个男孩子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脸上展现着友好的微笑。他的琴声仿佛牵来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  雪越下越大,回旋着飘落,像一张动荡的网,世界突然被遮得很小了,刺眼的雪光把我的心里耀得空荡荡的。  这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村子里疾驶而来,吱的一声停在不远处,三位军人跳下车,匆匆向杜翰明的墓前奔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位军人,脸上有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充满英气的眼睛,我认出来了,他是谭静那个宣传队的郝队长。陶成大叔迎上去,把郝队长他们带到杜翰明的墓前。郝队长沉痛地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接杜翰明入伍的……  郝队长他们默默地伫立着,看到压在小提琴下的曲谱,郝队长扬起了剑眉,他过去轻轻拿起琴谱翻看着,久久地沉浸在那支随想曲中。他的眼睛渐渐发亮了,表情也越来越激动,接着,他把曲谱交给身边的一个军人,拿起杜翰明的小提琴,细心地拂去琴上的白雪,猛地甩起琴弓,他指间流泻出来的琴曲是多么熟悉啊!仿佛又在娓娓地讲述着那个难忘的故事。那个躺在绿草丛中听妈妈拉琴的孩子,在共和国青春的岁月里成长,迎着风,迎着雨,用他炽热的爱谱写着生命的颂曲。枣树下,他的琴曲牵来了温馨的春风,原野上,他的琴弦飘散着迷人的麦香,青纱帐里,他的琴声宣告着一个丰硕的金秋,挖河的工地上,他又用琴曲向人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白雪在落下,琴曲在飞扬,仿佛在说,方丹,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听见了我的琴声?我相信,无论我在哪里,风儿都会把我的琴声送回陶庄,染绿这片贫瘠的原野……  我的心向着飘雪的天空呼喊着,田野里的风啊,你不要发出呜呜咽咽的悲泣,狂风中的树啊,你不要扬起匆匆送别的手臂,让我把这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地嵌进记忆中。  琴声渐渐消失了,人们还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墓地里,很久都不能从琴声的震撼中唤回思绪。郝队长和另外两个军人站在杜翰明的墓前,缓缓抬起手臂向杜翰明行了一个持久的军礼,郝队长又从头上摘下棉军帽,拂去上面的积雪,端端正正地放在杜翰明的坟墓上。军帽上的红星在白雪中熠熠闪烁着,就像杜翰明那颗年轻的心还在为美好的生活而跳荡。  雪花越发急切地扑向新培的黄土,仿佛要遮去这悲壮的一幕,还给世界一片洁白和安宁。86  美丽的乡村的春天。  田野里麦苗已经返青,田埂路旁开放了一簇簇小花,我们的马车就在两边开满小野花的土路上走着。陶成大叔亲自赶着车送我们,马车走得很慢。车上坐着爸爸妈妈,我和妹妹,还有我们的家当。与我们第一次来陶庄的那天一样,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我要离开陶庄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将回到原来生活的那座城市,一切仿佛梦一般。那里过去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很多。至于那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或是正在发生什么,我很少去想,我觉得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和正在离开的这块土地连在了一起,和这里的人们连在了一起。  马车缓缓地走着,我们洒着不尽的泪水跟人们告别。村里的街筒子两旁,村外的田野路边都站满了人,很多人一清早就站在这里等着送我们了。五星的奶奶也在人堆里,她不停地撩起衣裳的大襟儿擦着发红的泪眼,马车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哽咽着嗓子对陶成大叔说,五星他爹,你路上走平稳点儿,别让孩子颠着……  娘,你别挂心,回……回屋吧。陶成大叔一边应着,一边不住地用巴掌抹着泪水,他对爸爸妈妈说,大哥大嫂,你们啥时得闲了可再回来瞧瞧,还有……方……方丹啥时想回来,咱就去接你……  素英跑过来,把一个花包袱塞到我胸前,她的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方丹……这里边是……是我自己织的布……花格的,留着做个套褂穿……  小嫂子的婆婆也紧追几步跑来了,她的发颤的手把一双黑布鞋递到我手里,说,孩子,拿着,留个想念头吧。  哦,一双黑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黑粗布鞋帮镶了天蓝色的鞋沿条……  马车走到村口时,我看见了秀娥大婶,她坐在家门口一个石滚子上,自从小金来和桩桩大伯死后,她每天都坐在这里,先是发呆,痴痴地直瞅着一个地方,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不吃也不喝。女人们不知道劝了她多少回,好话说了千千万,她这才有些清醒过来。从那,她又像过去一样,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可还是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她每天都是泪汪汪的,遇见个生人就要把小金来的事说几遍,说着就又哭得说不出来。她流了多少泪水谁也说不清。后来秀娥大婶开始每天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她不停地纳着一只鞋底儿,有时快有时慢,好像永远也纳不完。有一天我发现,秀娥大婶真的永远也纳不完那只鞋底了,她了上的针从没有纫上麻线!可她却还是小停地纳着,她说她要给桩桩大伯做鞋,要给小金来做鞋……  我们的马车从秀娥大婶的面前经过,我跟她告别,我流下泪水,可是秀娥大婶的眼里却是一片茫然,她只是用很小的声音嗫嚅着说,方丹,你咋走啦……你咋也走啦……  小金来的大白狗一直跟着马车,任凭我怎么说它也不回去。陶成大叔大声呵斥它,回去吧,回去呀。大白狗却还是跟着,它慢慢地跟着跑,它跑得有点儿费力,大白狗好像老了,它那对像黑葡萄珠似的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常常流着泪。有时它坐在我的桌边愣愣的发呆,身子微微摇晃着,就像要歪倒,可它却使劲儿撑着,直到我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才低低地呜呜几声,仿佛在说什么。村里的人说,大白狗通人性,知道想念人儿,它想小金来,可就是不会说,它流泪不是眼睛坏了,是想小金来想的……  陶成大叔说,就让它跟到公路上吧,它也舍不得你们走哩。  马车出了村,我回头看着那个小土屋,那个小窗口,还有小窗前那棵枣树,渐渐地那一切在我的泪光里模糊了,消失了。  五星三梆子,满屯儿大秤他们一直跟着马车跑,他们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腮边流下来。我一遍遍地让他们回去,可他们却硬要把我们送到大路上。他们就那样跟着跑,一路不停地呼唤着我,姐姐,姐姐……  马车在土路上摇摇晃晃,我说,五星,回去吧,别忘了你是班长,你……你要带头好好念书……三梆子,你往后也要好好的……  三梆子说,姐姐,俺记住哩,要是小飘回来,俺就给你打信来。  沿着一个陡坡,我们上了大路。五星三梆子,满屯儿大秤停住了,他们站在一棵大榆树下,五星叫住了大白狗,搂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再跑了。马车走了很远,我还看见他们在不停地招手……  哦,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结束也许就是另一次开始。我曾期待结束这一切,开始另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像蛹变成美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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