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大叔说的学屋,就是陶庄的小学。村里的人提起孩子们上学的事,没有不叹气的。多少年来,这一带没有正规学校,县城里的"官学"又读不起。大多数孩子因为家里穷,缺劳力,过早地挑起了劳动的担子。村里也不是没有来过老师,可教不了多久,老师就卷着铺盖走了,因为陶庄的孩子太没纪律,发给他们的书,没几天就变成了满天乱飞的纸飞机,或是在地上摔着玩儿的三角、四角。在这些乡村孩子看来,读书、认字实在是太费劲儿了,他们宁愿去割一筐草,剜一篮子野菜,累了,在湿润润的青草地上打个滚儿,饿了,跑到树下摘几个枣子,撸一把槐花,甜丝丝、香喷喷吃上几口,那有多痛快!有的孩子只在农闲的时候才能去上学,农忙了就得辍学回家去干活。有的男孩子下巴上长出了茸毛,却还在反复地上着一年级。学生们长进不大,老师却换了不老少。谁愿意在这种今天人满、明天屋空的学校教学呢?再说陶庄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穷,老师们就更没有勇气到这里来了,孩子们读不读书再也没有人操心了。老辈子没念过书,还不是一样种庄稼?这话成了人们自我安慰的宽心丸。就这样,陶庄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孩子瞪着不识字的眼睛长大了,又一拨儿新的孩子像群小野马似的在村子里横冲直撞…… 陶庄的孩子应该有个好老师啊。 我说,陶成大叔,我愿意教孩子们念书,就怕教不好…… 方丹,先甭说别的,有你这句话就中哩! 陶成大叔一展双眉,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你甭作难,教得了就教,教不了你就给那伙秃小子天南地北地讲讲道理,也让咱陶庄的孩子开开窍…… 陶成大叔从长凳上下来,卡着五星和三梆子的脖子,把他们拢到我桌前,对我说,方丹,明儿清早就让五星他们来推你上学屋,往后就让他那伙子当你的腿。咱这就算说定了,啊? 我赶忙点点头,只觉得说不出的快乐。我说,陶成大叔,我会尽力的…… 陶成大叔又对五星他们嘱咐着,你这伙子可得听先生说呀!他的嗓门儿就像在赶大车。 三梆子先咋呼起来,二大爷,放心吧。 嗨,姐姐当咱的先生喽—— 五星好像忘了疼痛,也拍着手蹦着跳着叫起来。小金来虽然不十分明白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却也跟着使劲儿地拍巴掌。 陶成大叔又揪揪三梆子的耳朵,野小子,还不赶紧回家换换衣裳去?小心我告诉你姐,让她狠狠拧你个小舅子! 三梆子咧着瓢嘴一个劲儿地说,哎哟哎哟,二大爷,俺这就去换……这就去换……那憨头憨脑的样子引得屋里的人都笑了。三梆子却又故意板着脸,夸张地甩着两个大泥砣子,一歪一斜地向外走去。 人们都走了,陶成大叔的脚后跟刚刚迈出门槛儿,我立刻就抓起身边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往空中扔起来,一时间,屋里飞的什么都有。我尽情地大声叫着,噢——噢——吓得大白狗也汪汪大叫起来。这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黑暗的树林里走了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片光明,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喜悦,我的心简直要飞起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风在春天的原野上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向大地抖落着复苏的气息。我躺在床上,向黑暗眨着眼睛,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明天,明天,我就是陶庄小学的老师了,我就要当老师了……穿过夜的帷幕,我看见一排整齐的绿色铁栏,还有一簇簇枝叶繁茂的淡紫色的丁香花,我听见当当的钟声,一群孩子随着钟声欢呼着冲进教室……我看见一位美丽的女老师,她的长长的发辫儿一直拖到腰际。那时妈妈背我路过学校门口,我总要妈妈把我放在铁栏外的石阶上坐一会儿。隔着铁栏我看见女老师走出教室,她的身边围满了孩子,他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七嘴八舌的,老师笑盈盈地倾听着孩子们的话……那时我很想跑过去,紧紧跟在她身旁,让她那阳光一样的微笑也洒在我身上……我猛地坐起来,透过小窗,我看看外面,黑漆漆的天幕上缀满了闪亮的星星,夜空在星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深邃而明净。我久久地趴在窗口,望着遥远的星群,多少年啊,我总是梦想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看一看老师充满智慧的眼睛,听一听老师亲切和蔼的声音……明天,明天我自己就要当老师了。我要教孩子们学语文,学算术,还要教他们唱歌……我紧盯着天边那片闪烁的星星,渐渐地,那星星在我的眼前模糊了,那是陶庄孩子们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我耳畔好像有一片清脆的童声在热切地呼唤着,老师,老师…… 我眨眨眼睛,清醒了。 嚓——,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小油灯,在桔黄色的灯光里翻拣着我的衣服,哦,明天,我要穿白衬衣,外面套上我的翻领的红毛衣。我还要梳好看的辫子,把长长的发辫儿盘在脑后,就像书里的女老师。我又一次急切地扑向窗口,向东方的天际寻找着晨曦。我多想让我的微笑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样倾洒在孩子们身上啊! 当雄鸡终于唤醒了黎明,当晨鸟终于欢唱着迎来了满天霞光,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老师…… 58 早晨,妈妈刚刚打开屋门,五星三梆子和小金来就急忙冲进来,欢天喜地地把我推出去。早就等在街筒子里的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又跑又跳,叽叽喳喳地簇拥着我的木轮椅向前飞奔。大白狗摇头摆尾地跑在前边开道。 瞧着我们这热闹的一群,正要出工的乡亲们扛着锄头赶紧让在路旁,方丹要去咱学屋里当先生哩!这个消息在他们耳边刮风似的传开了,就连路两旁的院门里,老人们也探出了一双双新奇的眼睛。 学校在村子尽东头。还没到那里,我就听到有些孩子在前边拼命地大声喊叫,新老师来咧—— 教室的门被一些脏头土脸的小小子们挤了个严严实实,他们的腿脚边大都跟着一只狗,孩子们一叫,狗也跟着汪汪,这下显得更乱哄了。 嗨,让开!让开!又不是瞧新媳妇,挤啥哩? 五星嚷着,引得小小子们嘻嘻哈哈一阵乱笑。我的脸一下子热烘烘的。三梆子在孩子堆里推推搡搡挤出一条路来,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叫着,左挡右冲。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我推进屋里。接着,五星和五六个小小子把我的木轮椅抬起来,哄叫着,噢,抬花轿喽,抬花轿喽——在一阵喧闹声中,孩子们把我搬上了讲台。 我定神打量着陶庄的学校。这是多么简陋的教室啊!三间破土房,四面黑土墙,因为窗子太小,窗棂子上没有糊纸。屋里的光线也很暗。昏暗中,我看到课桌和凳子都是用泥坯垒的,土桌土凳的四角被孩子们磨得又秃又亮。我不觉想起村里人对学校的形容,土凳子,土台子,里面坐着土孩子。 教室的讲台也是用泥坯砌起来的,上面摆着一张没有上过漆的条桌,一碰就摇晃。墙上那块不大的破黑板不知用了多少年,歪歪斜斜地挂在土墙上的一个木头楔子上。木楔子的另一头穿过土墙,做了隔壁磨房里拴驴的桩子。那边的毛驴一摆头,这边的黑板就跟着一晃悠。磨房里不断传来石磨碾压的轰响。我不知道过去的老师讲课时,学生们能不能听清楚。 教室的门是用木板拼起来的,下半截有一个大窟窿,平时锁不锁门都一样,孩子们可以从那里自由出入。门外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几乎就要干涸了。水塘边还有一个弃置不用的碌碡,村里的女人们常在那上边用木棒捶衣裳,捶新织的布,她们噼噼啪啪的捶打声和喋喋不休的闲聊声一阵阵传来。池塘前边的田野里,偶尔也传来老黄牛拖着长腔的哞叫和男人们驾驾的吆牛声。我真有些担心,外面这热闹的农家交响乐会不会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这些平时在村子里跑惯了的小野马能从纷乱的喧闹声中收回心来吗? 再看看挤在土凳上的孩子们,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竟是清一色的小小子!门口有几个小闺女,但不是来上学的,她们瘦小的脊梁上都背着自己的小弟妹。她们怯生生地倚着门框站在那里,用羡慕的眼神儿望着等待上课的小小子们。这里分不出年级,最小的孩子七八岁,最大的十三四。这里面有兄弟好几个都来上学的,五星的弟弟五月跟来了,他还拖着两筒鼻涕。满屯儿来了,他的两个弟弟满缸和满罐儿也闹着挤进学屋里,还有大秤的弟弟二秋忙。哦,来的孩子真不少呢。 教室里秩序乱极了。这些在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一下子安定下来,他们有的瞪着憨乎乎的眼睛东张西望,有的无拘无束地大声嚷嚷,甚至还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满屯儿还把一只黑乌鸦带进教室。他坐在土凳上,抬起胳膊,让乌鸦站在他的一根手指头上,他把眼睛弄成斗鸡眼盯着乌鸦,嘴里发出呱呱的怪叫,乌鸦也扇着翅膀,张开嘴巴啊啊地乱叫,惹得周围的小小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还有几个淘气的小小子硬要挤坐在一条土凳上,他们你拥我挤,推来搡去,不是这头漏下去,就是那头坐空了,引得周围的孩子拍着脏乎乎的小手叫着,笑着,简直要把教室里吵翻了天。 我一语不发地坐在讲台上,静静地看着一张张嬉笑的面孔。不一会儿,有的孩子注意到了我的严肃的目光,便讪讪地垂下脑袋,一声不吭地坐好了。正在笑闹的孩子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都偷偷觑着讲台。看到别人都不笑了,满屯儿没趣地抓起黑乌鸦,给它理了理毛,把它揣在了怀里。那几个抢座位的淘气包也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屋里终于静下来了。 我用想象中的老师的语调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 咳咳咳咳…… 紧接着我的话音儿,三梆子的座位那里猛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干咳,刚刚坐稳的孩子立刻又哄堂大笑起来,更可气的是那些为孩子们当保镖的狗,它们纷纷一跃而起,汪汪地狂吠着冲向三梆子。只见三梆子嗖地一下跳上桌子,手里高高地擎起一只小草筐,草筐里是他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刺猬,正蜷着身子咳咳咳起劲儿地咳嗽着,引得狗群直往桌上扑。 三梆子,你干什么呢?我大声问,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姐姐,三梆子捣蛋,他给小刺猬吃了盐粒儿哩。和三梆子同桌的五星说。 嘻嘻……有的孩子忍不住偷偷笑着。 好吧,三梆子,你不想上学,就带着你的刺猬出去想想吧!我严厉地命令他。 孩子们看看我,纷纷喝住了自己的狗。三梆子自觉有愧地从桌子上蹦下来,红着脸低头走出去,门口的小闺女嬉笑着用手指刮着脸蛋儿直羞他。三梆子翻起白眼儿冲她们一吐舌头,把小草筐挂在门外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 屋里又安静下来。孩子们一双双眼睛都期待地凝望着我,好像一颗颗星星在面前闪烁。第一课……第一课,我该给孩子们讲什么呢?望着他们新奇的眼睛,一种的神圣情感油然升起,现在我是老师,陶庄学屋里的老师了,我必须先让孩子们喜欢学习。我说,大家都坐好,咱们上第一课,第一课我们要学唱歌,大家说好吗? 噢——噢——,孩子们欢呼起来。有的孩子问,姐姐,咱学个啥歌哩? 大家安静。我说,现在我教你们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噢——好啊——,孩子们又叫起来。 这时五星猛一下站起来,他说,姐姐,俺奶奶说,那时候咱村儿里还真来过日本鬼子哩,他们扛着小旗儿,端着刺刀,见人就捅,可厉害啦…… 去你娘的吧,五星,你咋光说鬼子厉害呀?满屯儿还没等五星说完,就忽地站起来抢着说,俺爷爷说,咱村的爷们儿也宰了老些小日本儿呢! 大秤说,听说咱这一带还出过一个打鬼子的好汉哩,他那腰里别着两把盒子枪,一见鬼子就俩手一块儿开火,啪——啪——!他边说边比画起来。 孩子们顿时乱成一团,屋里嗡嗡响成一片。他们叽叽呱呱地吵着,谁也不甘示弱。就像看打鬼子的电影那么热闹。我费了很大劲儿让他们静下来。看看孩子们都坐得很整齐了,我又说,你们唱歌也要像你们坐的一样,要唱整齐,记住了吗? 记——住——哩。孩子们拖着长腔回答,那声音就像一群纪律严明的战士。 我开始教唱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孩子们跟着我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唱。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唱。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我发现孩子们唱起歌来七高八低,还跑调,怎么纠正也不管用,我还是一遍遍耐心教下去。 七高八低的歌声飞出破烂的学屋,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我发现三梆子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门边,倚着门框羞愧地低着头。我说,三梆子,进来坐好吧。三梆子一听赶忙蹿到自己的座位上,用高八度的声调跟着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说他唱,其实是在喊,他的脸憋得通红,门外看热闹的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他,说三梆子一顿吃仨窝窝,有劲儿没处使,三梆子却更卖力地叫唤起来…… 开学以后,陶庄学屋周围的环境很快就有了改观。杜翰明把县里批给他盖宿舍用的玻璃送给了学屋,陶成大叔派桩桩大伯给教室装上了几扇大窗子,还安上了一扇镶玻璃的门。教室里的光线顿时亮了许多。三梆子自告奋勇把墙上那块褪了色的破黑板扛回家,用素英染衣裳的朱黑涂得黑漆漆的。那些土桌土凳也被刘锁带着一帮小伙子重新抹得有棱有角,显得十分整齐。这一来,陶庄的学屋才开始有了学校的样子。 陶庄的孩子们不再像刚来上学时那样莽撞无知了,他们也不再把狗带进教室。只要一上课,他们就会立刻跑到各自的位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安静地瞪大眼睛直视着讲台。在这里,孩子们依然习惯地叫我姐姐,而不叫老师,五星他们说,咋看我也像个姐姐。他们说老师很厉害,姐姐总是笑嘻嘻的。 我发现,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却是有所偏颇的。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们都能很认真的听讲,眼睛亮亮的,显得很有精神。可是,一上算术课,他们就像缺了水的秧苗——蔫了。 姐姐,俺一见那些洋码子,脑壳子里就像灌了稀糊糊,迷糊着哩。有一天,被叫上黑板做算术的三梆子为难地抓着后脑勺嘀咕开了。 满屯儿也站起来说,咱陶庄用不着算大账,村里每回分麦子,俺娘用个做饭的水裙子一兜,就兜回来咧。那斤两还用算? 别的孩子也跟着小声地嘟哝,学那做啥?还是讲故事听吧。 就是,俺爹说啦,学洋码子没啥用,庄户人家,长大会看秤,会点大票子就中哩。 陶庄人的生活太贫苦,苦得失去了长远的希望,苦得孩子们心里的未来总带着清贫的影子。看看那一张张纯朴可爱的笑脸,我说,咱们陶庄不会永远这么穷,等你们长大了,陶庄的粮食会多得囤里盛不下。要真是那样,你们不会算数怎么能行呢?也许你们觉得算术不像语文那么有意思,也许你们觉得算术很难,不过,我们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呀。 五星忽地站起来说,对啦,姐姐,俺想起来了,小时候俺娘教俺识数,她就教俺数豆粒儿,往后咱上算术课,抓把粮食来数数不就行啦? 满屯儿不赞成,他说,五星,你爹在村儿里当官儿,你家有粮食,人家没粮食的咋办哩。 三梆子瞪着满屯儿说,瞧你憨的,没粮食怕啥,你不会去捡俩羊屎蛋子数数啊! 三梆子出的主意惹得小小子们笑得东倒西歪。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发现有一个孩子没笑。在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的时候,那对乌亮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黑板,那是小金来充满热切渴望的目光。小金来是个用功的学生,无论上什么课,他的作业本的字迹都写得工工整整。尽管他听不见我讲课的声音,但通过他的表情,我看出他能理解我讲的一些内容。小金来个性很强,在哪个方面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有时候,他显得很古怪,令人捉摸不透。他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发一通脾气,或是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渐渐地,我发现这是由于他的敏感和脆弱造成的。每逢大家念课文,或是有问题需要解答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下课了,孩子们把我推到教室外面。五月的阳光暖融融的,有些刺眼,我把手遮在额上观望乡村的风光。学屋门前的槐树上挂满了一串串洁白的槐花,和风携着花香从高处扑来,甜丝丝的有些醉人。小小子们争先恐后爬上大槐树,摘一嘟噜槐花扔下来,等在树下的孩子们吱哇乱叫着你争我夺,他们抢啊叫啊,笑啊闹啊,直吵得半个村子不得安宁。 孩子们那么快乐,我无意中回过头,却发现教室里有一个孤单的小小身影。仔细一看,是小金来,他正悄悄站在黑板下面,用手指着,很想念出黑板上的生字。念了一会儿,他仍然只发出啊呗啊呗的声音。小金来茫然地歪着头听听,脸上挂着一副迷惑的表情,于是,他低下头…… 小金来,我很想叫他一声,可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忽然,他蹲到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哦,小金来,此刻,我多么希望世界上能有一双神奇的手,能让你听见美妙的声音啊!第十八节59 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开始懂得主动维持课堂纪律了,他们的父母也不再随便走进教室大声吩咐正在上课的孩子出去做事了。小金来的大白狗获准横卧在教室门口,它像个忠诚的卫士,以它高大怕人的身躯阻挡那些想走近教室看热闹的人,不过,大白狗偶尔也有"徇私情"的时候。 一天下午,正在上课,在阳光里晒得懒洋洋的大白狗忽然一跃而起,冲着门外摇头摆尾地发出呜呜讨好的叫声,看样子,外面来了它的熟人。 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探进门来,哦,原来是刘锁。 嗬,今儿学生咋恁听话哩?刘锁大咧咧地说着,竟不管不顾地走进来。 五星,好小子,这才像个样儿,几天没见有长进啦。刘锁挨桌走着,点名数落着小小子们,大秤,你爹供你上学可不易,好生着学吧。三梆子,别尽想着捣蛋,要是不听话我可不饶你!他边说边回头冲着我笑笑,那神情分明是说,方丹,瞧,我帮你教他们听话哩。 我可不感激刘锁,要知道我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多不容易啊。 咦呀,个金来也在这里,还有个新本本儿呀……刘锁说着还想再往前走,五星他们可不愿意了,他们嚷着,刘锁哥,你还不走?俺上课都让你给搅和哩。 哎,这真是晴天下雨,出人意料哇!刘锁抓了抓头皮说,刚刚我见坑里来水了,想叫你们出来瞧瞧,谁寻思,还真觉悟了哩……见孩子们认真的样子,刘锁自言自语地搭讪着,赶紧跑了。 大白狗自知有错似的卧在门口,把长长的嘴巴埋到两只前爪中间,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下课了。一出学屋门,果真就看见干涸的池塘里亮汪汪一片,来水了!池塘前有一条涌满激流的水沟,一直向东,没进了葱绿的麦田。 小小子们绕着池塘开心地又叫又闹,有的蹲在水边叽叽嘎嘎地撵水玩儿,有的满地寻找小瓦片打水漂。 刘锁正和几个小伙子在池塘边涮铁锨,这会儿,他扬起闪亮的锨头向这边喊,三梆子,过来,我看看能在你脸上铲下二两泥来不? 三梆子抹着花脸捡起土坷垃扔过去,嘭地溅起了一片水花,小伙子们发出一片粗犷的笑声,扛起铁锨往东巡水去了。 看着这群兴奋的泥猴子,我发现他们的小脸儿实在太脏了,头发也又脏又长,像一堆堆乱蓬蓬的蒿草,特别是三梆子,脑袋上就像顶着一个草鸡窝。 三梆子。我大声命令他,快,快去找把剪子来! 姐姐,找剪子做啥?三梆子傻愣愣地问。 我说,找来你就知道了。 好呗。三梆子颠颠地跑回家,不一会儿就拿来一把大剪子。他把剪子递给我,又问,姐姐,你要这干啥? 大家都过来,谁愿好看,我就给谁剪头发?我大声喊着。 俺愿意。 俺也愿意。 姐姐,先给俺剪。 俺先来的! 孩子们你争我抢地嚷嚷着。 我挨着个儿给他们修剪着。有的孩子的头发平时不洗不梳,粘在一起扯也扯不开。好不容易剪完了,那些孩子又被头发茬儿扎得叽叽哇哇地乱叫起来,有的胡拉着脖子,有的让伙伴儿给他痒痒。 我看看剪了头发的孩子,忽然大笑起来,我怎么也忍不住笑,我没命地大笑,我笑自己这个理发师,我不知道我给孩子们剪的这叫什么发型。五星的头发几乎剪秃了,露出青青的头皮,可我剪得太不整齐,看着他的脑袋,我想起叫羊啃过的草地。满屯儿脑袋两边和后脑勺剪秃了,头顶没剪,猛一看就像戴了一顶小黑帽。三梆子剪头发的时候,总是乱动,结果发茬子就显得七长八短。从学屋门口经过的大人都说,三梆子,你这脑瓜子是叫狗啃了不?他就追着人家一顿好骂…… 我从没有这么快乐地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是泪花,直笑得自己笑不出来。我想起有一次五星的奶奶说我,方丹笑得多欢喜,在村西头一笑,村东头都听得真亮亮的。我又笑起来。 三梆子说,呀,姐姐今儿里你这么高兴啊,咋像拾了个狗喜欢哩。五星他们就说,三梆子好啊,你敢骂人家方丹姐姐拾了个狗喜欢……他们嚷嚷着,就和三梆子打闹成一团,这一来脸上身上就滚得更脏了。我赶忙喊着,让他们别再打闹。我指着那一大池塘清亮亮的水,郑重地宣布说,今天放了学,每个人都要洗洗脸,洗洗脖子和耳朵根儿,明天上课以前,我要检查,看看谁洗得最干净,听见了吗? 听见了—— 孩子们哄的一声向池塘跑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进教室,我有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坐在土凳上,那些昨天还像泥猴子一样的捣蛋鬼,今天都露出了红喷喷的小脸蛋儿。他们还故意神气十足地挺着洗得光溜溜的脖子,扬着脑袋,几个没剪头发的小小子乌黑发亮的头发全都齐刷刷地盖在眉头上。教室里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清香。啊,这是些多么漂亮的孩子啊! 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直冲到三梆子面前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你说,你说,俺的香胰子哩?啊? 我一愣,是素英。 三梆子的脸一下子涨得红通通的,吞吞吐吐地说,啥……啥香胰子呀,俺不……不……不知道…… 不知道?素英气得使劲儿一拍土桌子,三梆子脸前立刻腾起一团淡淡的黄雾,素英说,我想去赶集,洗脸哩,打开柜,找不着香胰子了,我一猜就是你拿了,快还给我! 俺……俺没拿…… 不是你是谁呀,家里又没旁人,老鼠还偷香胰子啊?就是你,快拿来!素英一连串地嚷嚷着,孩子们笑得七倒八歪,她也不在乎,我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想,素英还真生气了呢。 拿来!素英又命令三梆子。 俺不……三梆子红着脸,双手护住右边的口袋。 拿来!俺掐十桄儿麦秸辫儿才换这一块香胰子,你不给就中了?素英忿忿地说着,伸手就要抢,三梆子只好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咦——呀——,素英抓过香胰子一看,又叫起来,你这是咋使的?都透亮了哩!俺一年才舍得买这一块,你咋一下子就给使光了?说着,她抬手就要打三梆子,却被五星一下拦住了。素英姐。五星甜甜地叫着,你那香胰子是俺学屋里伙着使的,人家方丹姐姐叫俺们洗脸洗脖子地拾掇,不使胰子咋能洗掉灰儿哩?等俺们攒了饯,叫刘锁哥上城里再给你买一块大的,还你还不中啊? 素英脸刷地一红,弯起嘴巴笑了,骂五星,贫嘴,谁要你们还……她转身又用食指一戳三梆子的脑门儿说,哼,小小子家还爱俊哩。 姐,这不是爱俊。三梆子摇摇头,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这、叫、讲、卫、生! 呸,你还耩花生哩……素英抢白了一句。 五星又说,真的,素英姐,到时候,俺叫刘锁哥给你买块大的,跟白面馍那么大的…… 素英没好气地瞥了五星一眼说,五星,你家造的香胰子那么大呀。 学屋里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笑得更响了,素英也撑不住,双手把嘴一捂,赶忙一转身,甩着两条大辫子跑了出去,把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素英跑远了,那笑声却还在响,原来是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小闺女们在笑。她们背着自己幼小的弟弟妹妹,一边轻轻地颠着他们,一边羡慕地望着坐在教室里的小小子们。 我指着后排空着的土凳对她们说,你们也进来坐下吧。 有个女孩子脸一红,羞怯地说,俺不,俺娘知道了准得骂俺哩…… 为什么?我惊奇地问。 姐姐,咱们陶庄不兴小闺女儿进学屋。五星抢着回答。 为什么?我又问。 俺娘说,小闺女儿不用认字儿。 俺奶奶说,小闺女儿认了字就不学好…… 她们低声而又委屈地嘟哝着。 这是什么道理呀?我说,这样说是不对的。我又问她们,你们愿意读书识字吗? 愿,咋不愿哩?她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 那好,那你们就进来坐下吧。我相信你们的爹娘会让你们来念书的。 女孩子们高兴地使劲儿点着头,一下拥进屋里来,挤在土凳上坐下了。 这时,我看见门口的阳光下还有一个身影,就问,那是谁?为什么不进来? 是小飘。有个小闺女向外看看说。 三梆子一听,就嗷嗷地叫开了,快滚!快滚! 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哇哇乱叫。 我说,三梆子,你们干什么? 三梆子急火火地说,姐姐,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她脏着哩,长了一身癞疮,沾着谁就传谁…… 你咋还不走?满屯儿站起来,冲外头叫着,快走!快走! 孩子们全都乱哄哄地嚷着。 大家都不要吵了!我大声止住他们,你们不能欺侮小飘。她也愿意上学,咱们应该让她进来。五星,你是班长,你说呢? 五星点点头,站起来,看看大家,周围没有人再说什么了。他跑到门口,对小飘说,你进来吧。 小飘一点点移进来,她依然把头脸包得只露出一对眼睛。她走进来,却不知该坐在哪里,可怜巴巴地站着,迟疑地望着我。我指指后排的土凳子。她一走过去,坐在那里的小闺女们就都躲到旁边的土凳上去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远远地望着我,两汪泪水涌出来,落在她眼前的围巾上。 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我给孩子们讲起了新的一课。台下又多了一对对渴求知识的眼睛。小闺女们听得很认真,我为她们高兴。在陶庄,女孩子们第一次能和小小子们一起读书了。 每天一放学,孩子们总要推着我出去转转。自从池塘蓄满了水,塘边就变得热闹起来,羊儿时常跑来喝水,鹅鸭也扑进水中梳洗着羽毛,尖嗓子的鸟儿在水边的柳树上嘀哩哩高唱,大嗓门儿的青蛙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整天咕咕呱呱吵个不停。这里简直变成了小动物的天堂,自然也成了孩子们最爱玩耍的地方。 五星他们把我推到池塘边,三梆子跑去牵来一只长着长犄角的大绵羊,炫耀地说,姐姐,你瞧着,我跟这家伙抵抵,看看谁劲儿大。说着,他放开绳子,双手扳住大绵羊弯弯的长角,双腿使劲儿蹲在地上,嘴里还嘟哝着,你抵,你抵! 大绵羊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翻着眼白睃着憋红了脸的三梆子,四蹄有力地挺直了,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嘲笑三梆子不是对手。三梆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脸都涨红了。他往前挪着,企图使大绵羊后退。谁知大绵羊猛地一摆头,三梆子收不住脚,咕咚咚往前闯了几步,一下子趴在地上,闹了个嘴啃泥。 哈哈……我们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三梆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不服气地说,喜的啥?它要是不摆头,那角准让俺扳掉了哩! 三梆子,看把你家的屋顶吹漏了不?五星故意笑话他。 五星,你别瞧不起人,我会吹漏了屋顶,那你会啥?三梆子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跟五星抬杠。 你瞧着。五星在地上拣了个瓦片,哈腰向水面上一抛,噗噗噗,瓦片像扔在一块平镜上,弹跳着飞出去很远,水面上泛起一个个动荡的小圆圈,很快就荡成一片涟漪。 咳,这有啥?三梆子不以为然地撇着瓢嘴,抓起一块土坷垃跑到水边,不甘示弱地弯腰一扔,嘭的一声,塘里泛起一个大大的水花,溅了三梆子一头一脸。他撩起夹袄擦着,不解地望着水面,咦,咋回事儿? 我笑三梆子做什么事都透着憨气。 小金来从不参与他们的争闹,他抱来一只雪白的红顶子大鹅,拉起我的手让我抚摩它光润的鹅毛,大白鹅的羽毛像缎子一样又凉又滑。 哦,多美的五月,多美的黄昏,柔柔的风穿过低垂的柳条,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夕阳在我们的笑声里变成一个圆圆的火球,把天地间洒满迷蒙的金光。白羊在绿草中漫步,鹅鸭在池水中流连,暮归的鸟儿飞快地掠过树梢,收工的人们说笑着离开田间,黄牛迈着晃悠悠的步子踏上归途。 小金来向远处望着,脸上突然现出喜色,他双手对我比画着,姐姐,咱到场院去看小牛去啵,它又长高哩。我点点头。小金来立刻又迫不及待地对五星和三梆子比画着,走哩,走哩。 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推我出了村子,在一条土路上拼命狂奔,大白狗撒开四蹄飞快地跑着,远看就像一匹雪白的小马驹。五星一边跑一边高喊,冲啊——三梆子怪叫着:撵兔子去喽!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跟着起哄,平原上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田里的麦子已经长高了,绿色铺满了无边无际的原野,顽皮的风在麦浪中打着滚儿,吹来一阵阵麦花的清香。在田垅和路边,盛开着一些细碎的小野花,星星散散点缀在绿色之中。一只绿色的蚂蚱从远处飞来,一头撞在三梆子光光的肚皮上。三梆子哎哟一声吓了一跳,停下车,五星扑上去捉,蚂蚱却一蹦一跳逃开了。五星不甘心地追过去,三梆子也跑去帮忙。 小金来弯腰在路边摘了一朵小花儿送给我,我喜爱地看着手中颤动的花儿,我掏出钢笔,在手心里写了个"花"给小金来看。小金来困惑地看着,不解地摇摇头。我举了举手里的小花,又指了指手心里的字,小金来恍然大悟地笑了,他第一次懂得了字所代表的意义。 我又指着路边的树本、小草、麦田,把这些字写给他看。小金来高兴得拍着胸脯点点头,好像在说,姐姐,我今天才真的认识字了。 我们正在高兴,五星和三梆子满脸惊慌地跑回来,三梆子说,姐姐,鬼风来了,咱快跑吧! 我一回头,看到一股夹着黄土的旋风像一个高高的浑黄的大柱子向这边旋转而来,就像是一个巨人正在奔跑着追赶我们。三梆子和五星故意夸张地大呼大叫,推着我飞跑,小金来啊呗啊呗地猛追在后边。我耳畔仿佛听见那呼啸的风声越来越近,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我觉得大地似乎倾斜了,慌忙使劲儿拍着木轮椅的扶手大声喊着,五星,三梆子,停住,快停住! 话音没落,车轮猛地撞在一个土坎上,我被剧烈地颠了一下,忽地摔了出去,跌在地上。木轮椅歪倒在路边,轮子还在轱辘辘地转着。 旋风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携着树叶、草屑和黄土去壮大它的声威。五星和三梆子呆若木鸡似的站着,愣了一会儿,他们才仿佛醒悟过来,立刻互相埋怨着吵起来。 都怪你,咋跑得恁快呀?五星责怪地瞪着三梆子,月芽儿头上的每根发丝都竖了起来,好像一只斗架的小公鸡。 三梆子毫不示弱,鼻子顶着鼻子地迎上去问,你蹿得像个野驴子,你还叫啥? 啊呗啊呗,小金来愤愤地瞪着眼睛,使劲儿跺着脚比画着,你们咋不使劲儿拉住哩?他一喘粗气,把腰里扎的那根草绳都鼓断了。 拉住,拉住,三梆子气急败坏地分辨说,你试试,拉得住不? 我又好气,又好笑,揉揉摔疼的胳膊对他们喊着,别吵了,别吵了…… 可我越喊,他们吵得越凶。 五星指着三梆子的鼻子吼着,都怪你,都怪你…… 小金来挥着胳膊挤在他们中间,一会儿责怪五星,一会儿责怪三梆子,激动的红红的脸上淌着汗水。 三梆子气不过,冲过去一把扯住了五星的衣领,五星一抬手,卡住了三梆子的脖梗,三梆子的脸憋红了,还咳咳地直咳嗽。小金来扑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却别着了五星的腿,三个人呼隆一下摔倒了,他们在路边的草地上翻滚着扭打起来,泥巴草屑沾了一身。五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呸呸地吐着粘进嘴里的泥巴。 大白狗见这边闹成一团,飞快地跑来,见三梆子和小金来扭打在一起,呜的一声扑上去,张开大嘴咬住三梆子的裤腿,呜呜地吼着往后拽。三梆子飞快地爬起来,躲到五星身后去,大白狗狺狺地叫着还要扑上去,被小金来搂住了脖梗子。他们看见我,都愣了一下,也许他们这才想起我还一直坐在地上,三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姐姐,你摔疼了不?五星走过来小声试探地问。 我心里好笑,摇摇头,故意板着脸不吭声。 姐姐,你咋不言语哩?三梆子胆怯地问,是生俺的气了? 我还是摇摇头。 小金来慌了,担心地比画着,姐姐摔迷糊啦! 哈哈哈……看着他们憨乎乎的滑稽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听见我的笑声一串串的,像谁推倒了一排玻璃瓶子,发出哗啦啦很清脆的响声,我的很清脆的笑声散播着,一定传得很远…… 看到我没命的大笑,五星他们都愣住了。 我赶忙告诉他们,五星,三梆子,小金来,我可不爱生气,我早就想在麦地上坐坐,摸摸泥土,摸摸麦苗,来,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三个孩子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又浮现在他们可爱的脸上。 金色的夕阳里,浓绿的麦苗也在欢笑,无边的麦浪随风起伏,涌动不息。 在这原野上,我想起了昔日的朋友,思念的潮水涌出我的眼眶。我轻轻哼起一个旋律: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60 强劲的南风挟着春天的气息,浩浩荡荡地吹过苍茫的原野。风头强按着铁锈色的沙蒿,使它们矮小的枯枝几乎歪倒在地上。嫩绿的苦菜惊惶地贴着地皮发抖,成群的候鸟急急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掠过天空。浓重的盐碱迫使土地常年沉睡着,大风在空中舞弄着呛人的尘雾。 一群红棕色的顿河马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疯狂地奔驰在空阔的莽原。马蹄纵踏过黄土地,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形成了一片迷蒙的高墙。风势渐渐减弱了,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尘土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沙蒿直立起来,在微风里倏倏地唱着,轻轻舒展着被狂风吹乱的枝条,还不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那群顿河马悠闲地散开了,有的低着头,遛着四蹄在枯黄的地上寻找着绿色,有的趴在地上,懒散地闭着美丽的榆叶型的大眼睛。这是一群体型高大,骨骼强健的骏马,全身深红色的毛皮光滑闪亮。它们宽阔的胸膛像两道倾斜的山峰,高耸着挤出中间低凹的峡谷。结实的肌肉在又高又圆的臀部隆起,坚硬的四蹄能把石头踏出火星。它们来自遥远的俄罗斯草原,在这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顽强地繁衍着。 一条人工修筑的长渠贴着荒原上的公路向东西方向延伸,干枯的杂草铺满在渠堤上,稀稀落落的芦苇晃动着被干风吹折的身躯,飞花落尽的蒲棒光秃秃挺着细细的芯子,长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分不清究竟是芦花还是蒲绒。 一匹体态玲珑的小红马驹踏着细碎轻巧的步子到渠边饮水,它柔顺的尾巴在后腿边悠然自得地甩来甩去,尖尖的耳朵没有定向地随意摆动,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顽皮的光芒。渠水在它生着绒毛的嘴下静静地淌着,一蓬芦花顺水漂来,直冲到它的面前,它厌恶地抬起头,仰起脖子清脆地打了个响鼻儿。 这群骏马的放牧者是黎江。此刻,他正伏在水渠的斜坡上写信,小红马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把他吓了一跳。他停下笔,坐起来,摘下头上的旧军帽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向西边寂静的原野眺望。他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已经有多久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日日重复,黎江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十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