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10

她想再一次消除燕宁的疑心,可燕宁不但不听,反而更加严厉地警告说,维娜,你的脑子里怎么没有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呢?我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要知道,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在暗中活动,可你还闭着眼睛睡大觉,不行,我这就去报告,找人来搜查。维娜,你现在的任务是,注意听着顶上的动静。哼,今天不抓个坏蛋下来,我就不叫马燕宁!说着,燕宁转身就要走,维娜惶恐地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嗫嚅地恳求说,燕宁,你……你千万别……别去报告啊……  为什么?燕宁警觉而疑惑地站住了。  我……我……维娜直觉得全身冷得发抖,她的心紧缩着,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  燕宁镜片后面锐利的目光探询地盯着维娜,这么说,你知道上面有人了?  维娜点点头,又恳求地说,燕宁,我告诉你实话,你可千万要保密啊!  燕宁歪头想了想,说,好吧。  藏在上面的是……  谁?燕宁弯月似的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  是……是黎……黎江。  黎江?燕宁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看着维娜,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原来是他……  燕宁,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维娜再三地恳求着,她相信燕宁会同她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燕宁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说学校还在等她开会,就匆匆忙忙跑下楼去。  维娜在三楼的窗口看着燕宁急火火地跑出大门的身影,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燕宁会保密吗?她又安慰自己说,会的。可又想起燕宁那锐利的目光,不行,燕宁绝不会放过对革命不利的事情,说不定这会儿她就是去报告的,也许她还会亲自带着人来呢。维娜越想越不安,越想心里越慌乱,她极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尽量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安静下来,她拿起一本书,却读不下去。她无法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终于忍不住爬上天花板,慌忙地把这一切告诉了黎江,并劝他赶快下来,再找个地方藏起来。黎江听说燕宁知道了他藏在这里的秘密,果断地说,不行,我得赶快离开这儿!  维娜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四周好几个屋顶的天花板盖子几乎同时被人顶开了,一些人爬上来,叫嚷着,十几支手电雪亮刺眼的光柱一齐射在她和黎江的身上。维娜被这意外的变故吓懵了,呆呆地僵立着,像一个木偶。  抓住他……四周的人喊着拥上来,狠狠地扭住了黎江的胳膊,在一阵挣扎和叫喊声中,有人喊着,着,还有个女的,一起抓起来!  别抓她!维娜猛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制止说,这是罗维娜,是我让她在这儿监视他的。  啊,燕宁!维娜全身不禁一冷。  黎江一震,不再挣扎,只扭过头,把责问的目光闪电般向维娜脸上扫过来。维娜慌乱极了,她想对黎江解释,可她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黎江被押走了,所有的人都下去了,维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黑暗和懊悔把她淹没了……  维娜悔恨自己轻信了燕宁,那天她恨不得跟黎江一起被抓走,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人还发现了爸爸的日记本和手稿,维嘉藏在上面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可他们却把那摞东西全都拿走了。几天后,爸爸便被带走去交待新的问题,而他的罪证却是他的女儿——维娜提供的!  维娜知道,由于自己的怯懦,在朋友们的心中,她或许是个"叛徒"。她还担心,维嘉回来知道这两件事,她该怎么说,她能向谁去解释这一切?现在谁又能相信她呢?  维娜几乎没有朋友了,她不愿见到燕宁,尽管燕宁有空就来找她,拉她去参加各种活动,可她心里充满了厌恶。她也不能去找黎明了,她想黎明也会因为她"出卖"了黎江而恨她。她想念黎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她听维嘉说,那天晚上黎明救出黎江后就没了消息。维嘉远行之前曾托朋友打听黎明的情况,并要他们设法把他救出来。可现在维娜还没有黎明的一点儿消息。她多想再跟黎明去雕塑室看看啊,那里立着一尊黎明还没完成的作品——一座少女的塑像。维娜曾长久地站在那座只塑了一半的作品前,想像着她被塑好的样子。那是一个迎风站立的少女,恬静的脸庞微微向上仰起,眼里露出一种让人说不清的神往。维娜忽然想,也许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尊雕塑了,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了她……  维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谁也不愿见,只是呆呆地坐在桌前。后来,她抓起一把彩色画笔在纸上拼命涂抹。涂着,抹着,她渐渐地忘记了心里的懊丧和烦恼。无意中,她的画面上出现了一只只白色的和平鸽,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画了数不清的鸽子,有的在蓝天上飞翔,有的落在红色的屋顶上。所有的鸽子都是白色的,都有一对美丽的红眼睛。和它们在一起,维娜的酒窝又闪动了。鸽子给她的心灵衔来一片宁静……  维娜不愿搁下笔,每一次搁笔,悔恨的毒蛇就会再一次咬噬她的心。她感到孤独。她多么渴望和方丹在一起,多么渴望再属于那个温馨的小集体啊!第十三节42  方丹,你快讲,后来呢?和平被女孩儿不幸的遭遇深深打动了,她急切地催问着。  我又接着讲,大白鹅驮着女孩儿游过了大河,又驮着她走进了一座深山。女孩儿实在累极了,想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突然,她脚下一滑,跌进了一个深深的峡谷。她以为自己一定要摔死了,可谁知,她的身体却落在了一个荡悠悠的地方,它晃动着就像一个秋千。女孩儿奇怪极了,她一伸手,指尖立刻碰到一些圆溜溜的果实,轻轻一捏,饱满的果实里涌出来一些黏稠的果浆,全粘在她的手指上。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吮着,一股清甜芳香的汁水让她的精神一爽。又饥又渴的女孩儿赶忙揪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啊,天底下一定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她大声赞叹着。就在这时,一个奇迹发生了,女孩儿觉得眼前的天地忽然一亮,她的眼前立刻现出一片光芒,她看到了多美的情景啊!  我知道,她吃的一定是野葡萄!谭静忍不住站起来叫着,好像猜着了一个谜语似的。  和平却急于想知道结果,她追问着,方丹方丹,再后来呢?  我说,女孩儿真的找到了野葡萄。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千年长成的野葡萄藤上,她的周围长满了浓绿的叶子,下面悬挂着一串串紫红色的大葡萄,那圆圆的葡萄球就像紫红色的玛瑙,在阳光底下晶莹地闪着光。女孩儿决定摘一些野葡萄带回家送给乡亲们。她用葡萄藤编了一只小篮,装满了紫红色的野葡萄,就骑着大白鹅回家了。一路上,她把野葡萄分给了所有生病的人,不论是什么病,只要吃了野葡萄就会立刻好起来……  妹妹无限向往地说,要是我们也有野葡萄就好了……  谭静也幻想起来,那样方丹就能重新站起来,和平的病也能治好了,到那时候,我们该多快乐啊!  可这只是一个神话故事……我说。  谭静失望了,泄气地重又坐下,和平和妹妹也有些丧气。就在这时,传来了几下敲门声。我们盯着屋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谁?我问。  门外没有回答。笃笃笃,又是三下。  妹妹和谭静一起去开门。  她们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妹妹小心地打开一条缝向外探望,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惊喜地欢呼起来,嗨,维嘉!维嘉回来啦!  小姑娘们,你们好啊!  维嘉风尘仆仆地冲进屋里,一脸的激动和快乐。他挨个使劲儿握住我们的手,直到我们痛得叫起来他才松开。  维嘉的意外到来,像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水中,立刻溅起了活泼的浪花。我们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叫,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妹妹忙着给维嘉倒水喝,谭静跑去给维嘉涮毛巾擦脸,就连衰弱的和平也竭力打起精神,向维嘉绽出甜甜的微笑。  维嘉渴极了,接过妹妹递来的水,仰起脖子猛灌了一阵,他又接过谭静递来的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显出很痛快的样子。接着,他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关切地看着我,我也新奇地打量着他。维嘉变了。阳光把他的皮肤晒得黝黑,他那曾经剃光了的脑袋又长出了浓密的褐色头发,毛蓬蓬地卷曲着,我又看到了过去那个英俊的少年。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军装,只是已经磨得千疮百孔,一只口袋用粗针大线牵连着挂在衣襟上,腰上那根威风凛凛的皮带不见了,脚上的黄球鞋也磨出了窟窿。惟一没有变的就是他那对褐色的眼睛,依然闪现着热情的光芒。维嘉问我,方丹,你这段时间怎么样?黎江常来看你吗?又说,刚才我上楼回家,家里锁着门,我没看见维娜,哎,燕宁也好吗?  屋里好像骤然降温了,从沸点猛降到零度似的。谁也不说话了,我看看谭静和平,还有妹妹的表情都有点紧张。我真怕维嘉再问下去,就说,大家都……都很好,黎江经常来看我们,他还给我做了一个矿石收音机……我觉得自己战战兢兢。我不知道怎么给维嘉说燕宁带人来让我剪照片,还……还弄瞎了猫弟弟的一只眼睛。哦,我更不敢说维娜出卖了黎江,还有,维嘉也一定还不知道他家里的事……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我这样想着,就问,维嘉,你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啊?  维嘉,快说说,你都去了哪儿?你都看见了什么?谭静也赶忙争着问。  维嘉反问我们,刚才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听方丹讲故事。和平说。  维嘉,都是你,把那么好听的故事打断了。谭静故意抱怨。  是什么故事让你们这么着迷呀?维嘉又问。  野葡萄的故事。一个很好听的故事。  听着和平由衷的赞叹,维嘉做出一副歉然的样子,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可怎么办呢?维嘉,你得赔我们一个故事,谭静叫起来。  对了,维嘉,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听你讲《福尔摩斯探案》了。我说。  妹妹热烈地响应着,维嘉,你再给我们讲讲那条大狗的事吧。  维嘉抓抓头发,眨着眼睛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讲个故事,不过,我今天不讲《福尔摩斯探案》,我给你们讲一个《王子历险记》怎么样?  快讲,快讲……我们欢呼着,又立刻安静下来注视着维嘉。  维嘉抬起褐色的眼睛,望着窗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的思绪仿佛飞向了远方。沉吟了片刻,他开始了他的讲述,很久以前,在一个美丽的城市里,有一座红色的城堡,里面住着一位英俊的王子,长得嘛……就跟我一样。  我们都笑了。维嘉又讲下去,那个英俊的王子从小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从没有经历过人世间的雨雪风霜。王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他喜欢到大自然里去领略美丽的风光,也喜欢到书的海洋里去邀游。在那些不朽的著作中,他发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书中的知识给了他无穷的智慧和创造未来的力量,这使他年轻的胸膛里燃起了理想的光焰。可就在这时候,一场战争突然爆发了,战火铺天盖地,扑向每一个角落。王子勇敢地参加了很多次战斗,打败了很多敌人。后来,为了去给人们寻找幸福,他毅然告别了红色城堡,告别了朋友,还有他的鸽子,参加了大串连的队伍……  哎,维嘉,你等等。我觉得奇怪,我说,不对吧,王子怎么能参加大串连,现在的红卫兵才串连呢。  方丹,别着急,你应该耐心听下去。维嘉笑笑,又接着讲,那个王子一路上扒火车,睡地铺,饥一顿饱一顿,历尽了艰辛。他爬山越岭,脚上很快就磨起了血泡,可是,为了能找到幸福,他还是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尝过了甘甜的延河水,又登上了雄伟的井冈山,可就在去韶山的路上王子却因为掉队迷失了方向。  那怎么办呢?我们都被维嘉的故事牢牢吸引着,他略一停顿,谭静就性急地追问。  王子在深山里迷了路,正在他万分焦急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他问王子,你要到哪儿去啊?  王子告诉老神仙,他有一个好朋友病了,他要为她去找药。他问老神仙,什么药才能治好那个女孩儿的病。老神仙说,这儿深山里的灵芝能治好他朋友的病。他还说,只要你不畏艰难,勇敢向前,就一定能够找到灵芝。老神仙说完,就化作一阵轻风不见了。于是那个王子踏上了进山的小路,白天,小鸟用歌声为他引路;夜晚,群星和明月伴他同行。后来,他历尽艰难终于找到了灵芝,这时,天边飞来一朵白云,载着他一直飞回了故乡……  维嘉带着狡黠的微笑停住了。  我们被这个云山雾罩的故事绕得不辨真假,妹妹认真而又好奇地问,维嘉,王子真的采到灵芝了吗?  当然是真的!维嘉拍拍自己的胸脯,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屋里顿时轰动起来,嗨,维嘉是用自己的经历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大家迫不及待地嚷着,维嘉,快把灵芝给我们看看啊!  维嘉解开破军装的钮扣,从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在我们面前。几个脑袋凑过来,几双眼睛一齐放射出惊异的光芒,啊,真是一棵灵芝啊!  这灵芝萦绕着紫色的祥光,就像是被彩云环抱的半个月亮。  维嘉郑重地将灵芝放在我手上,他看着我,眼里充满深情,他说,方丹,希望它能带给你奇迹!  我接过灵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能站起来吗?  维嘉,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最……妹妹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她钦佩的心情了,她本来就觉得维嘉了不起,这下维嘉在她眼里一定成了真正的英雄。谭静看看灵芝,又看看维嘉,由衷地说,维嘉,你真了不起。和平依在我的身边,看着灵芝,眼睛里闪着盈盈的泪光,她说,方丹,你看,世界上真的有神话呢。我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把灵芝握在手里……  夜静下来了,楼上楼下都不再有一丝声音,惟有秋虫在窗外轻轻地唱着。轻柔的云缠绵地环绕在月亮身旁。银色的月光洒进屋里,床前的地上仿佛落了一层洁白的雪。妹妹早已睡熟了,我还静静地坐在窗前。水银般的月光倾洒在我身上,托在我手上的灵芝就泛起了神奇的紫红色的微光。维嘉的故事把我带进一个梦境般的世界,我觉得屋里的一切都在发出忽明忽暗的闪光,仿佛有无数颗美丽的星星在点点闪烁。  我把灵芝举到眼前,在月光下,灵芝周围镶上了一圈亮闪闪的花边儿。一缕淡淡的清香若隐若现地在空气中散开了。我眯起眼睛,一幅美妙的奇景出现在眼前,滔滔滚滚的云海里,翻腾涌动起一片紫红色的波浪。火轮似的太阳牵着千万条彩线升上天空,把世间万物都罩上一层辉煌的金光。云在天上悠悠地飘着,小鸟在枝头不停地鸣唱,我奔跑在阳光下,张开双臂向着辽阔的天地放声高喊,我站起来了……我被自己奇妙的幻想激动着,又想起了野葡萄的故事。也许,这就是我的野葡萄,只要把它吃下去,我就会像一只生出翅膀的鸟儿……  月光斜洒在妹妹身上,她像只小猫似的蜷着,正发出细细的酣声。也许明天早晨,我会像平时那样坐在床边等待她醒来。妹妹睁开眼睛也许会急不可待地告诉我,姐姐,我又梦见你会跑了,真的,简直像闪电……我一定装作惊奇地问,是吗?好吧,让我们把梦变成真的……于是我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走过去……我好像看见妹妹瞪大了眼睛,看见我们手拉手跑出楼门……  哦,我要把灵芝吃下去,现在就吃……灵芝已经轻轻碰到我的唇边,可我的手又紧张得微微发抖,心底有个声音在犹豫地说,不,再等等……万一吃了灵芝并不发生我所渴望的奇迹怎么办?一片阴云忽地遮住了我的眼睛。哦,我要留着灵芝,就像把希望牢牢抓在手里保存,保存得更长久些。我宁愿在希望中幻想,也不愿在失望中懊悔。  我看着灵芝,眼前好像浮现起一座绿竹吐翠的青山,维嘉的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芒,心里藏着顽强的信念,他正在断崖绝壁上不懈地寻找着,紫红色的灵芝在满山的绿色中向他绽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仿佛看见维嘉向我眨着褐色的眼睛,焦急地询问着,方丹,我为你采来灵芝,就是为了送你一个希望,我们都在盼望你站起来,你怎么还犹豫呢?  站起来……假如我真能站起来,哦,当春天再度飞回来的时候,我要跟和平一起去找乌兰诺娃,把她优美的舞姿带回我们碧绿的草坪。和平,和平,你听见了吗?那将是我们的春天!和平能等到那一天吗?我的心忽然一沉,眼前又浮现了和平病势沉重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了她微弱的喘息。我仿佛看见一股浑浊的潮水正要无情地卷着她拖向黑暗,她向我伸出双手,发出无力的呼救声……  我想起几天前,和平病情加重了,我焦急地坐在她的床边,紧张又担忧地看着昏睡的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减轻她的痛苦,怎么才能让她快点好起来。后来和平睁开了眼睛,看见我,她露出一丝笑容,又疲乏地闭着眼睛,可她没有再睡着,方丹……她不停地叫我,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生怕我离开的样子。她声音迟缓无力地说,方丹,我怎么这么累啊?总是想睡觉,可我真怕一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我连忙安慰她,和平,别说话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不,我要说,方丹,我有很多话都想告诉你。我心里明白,我的病不会好了,不然,为什么医生总说我快好了,可我却一天比一天没有力气了呢?方丹,我真愿让你坐在我面前,如果你不来,我就害怕。我不想死,我要等我妈妈回来,我要等到长大的那一天……方丹,你记得吗?我说过,我要用我的腿帮你实现愿望,我要替你去找乌兰诺娃……  泪水贴着我的面颊不住地流下来,我双手捧着灵芝,内心发出无声的呼喊,和平,你一定会看到我们的春天!  清晨,太阳在窗前刚刚露脸,我就让谭静把我背到和平床前。和平发了一夜的高烧,还在沉沉地昏睡着。阳光洒在淡绿色的窗帘上,映得屋里十分宁静。  我真想给你跳个舞,看,这是我新编的舞蹈。和平翻翻身,忽然掀起被子,扬起一只手臂,伸到半空中,片刻,手臂又无力地垂下来。浓密的睫毛依然盖着她失神的眼睛。我吃惊地发现,这是她昏睡中发出的呓语。我刚把那只瘦弱的手臂轻轻盖好,和平的嘴角又露出微微的笑容,多美啊……她轻轻赞叹着,又无限神往地轻声絮语,再来一遍……足尖立起……转……转……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细长的眉毛舒展在光洁的额头,疲倦的面容也开始变得平静,她回头朝里又睡了。我觉得要不是微微起伏的喘息,她的侧影看上去真像一尊白色的雕像。  哦,这还是那个和平吗?  在绿色铁栏的丁香花丛中,走来一个美丽恬静的女孩子,她纤巧的双脚踩着沙沙的落叶,白皙的手上捧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当她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一双光彩熠熠的大眼睛。可是,眼前……  方丹,你为什么叹气啊?  和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她正紧紧地盯着我。我赶忙摇摇头,遮掩地对她笑笑,我说,和平,睡吧,我在陪着你……  和平断断续续地说,方丹,我睡不着,我总是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候,我只知道你每天一个人在家里,可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家多么难熬,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我不知道你怎么度过每一天,现在,现在我懂了,可是我却不能陪伴你,反而要你来陪着我……方丹,要是我的病真的治不好,要是……  不,和平。我慌忙打断她的话,和平,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送到和平面前。  和平慢慢打开,眼睛顿时一亮,灵芝?方丹,这是维嘉送给你的啊!  和平,我要把它送给你。  和平把灵芝举到眼前,眼里闪出亮晶晶的泪花,她说,方丹,我不要,灵芝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方丹,我多想亲眼看你站起来啊……  和平,要是灵芝治好了你的病,我会更高兴的,你不是说要替我去找乌兰诺娃吗?  方丹,也许我不能了……和平把灵芝放在我手里,声音哽咽住了。  和平,我们大家都盼着你快点好起来,也许吃了灵芝,你就能再去跳舞了……方丹,方丹……和平泣不成声,她难过地回过头去,让夺眶而出的热泪尽情地流淌。  我轻轻地把灵芝放在了和平的枕边……43  深秋的天空是瓦灰色的,没有湖水一样澄澈的湛蓝和云朵化成的白帆。大雁南飞了,每天都能听到惜别的雁群在空中发出凄凄哀哀的长鸣。  和平住进医院已经好多天了,谭静几乎每天都去看和平,我让谭静告诉和平,我时刻牵挂着她,时刻都在盼望她的病快点好起来。维嘉也常去看和平,维嘉终于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的事,他没想到和平得了这么重的病。他没想到维娜会暴露父亲的秘密,那些发现父亲笔记和手稿的人,把父亲关起来,正让他写交代材料。维嘉更没想到燕宁带人抓走了他的好朋友黎江。维嘉刚回来的那几天,神情显得有些颓丧,他来到我床前很少再说起维娜。他去医院看和平回来,我总是向他询问和平的病情,维嘉每次都说和平的病有了好转。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隐隐觉出维嘉好像有意回避我问和平的事,他回避我,如同他开始参加大辩论时一样,在我面前就像一阵风似的来去匆匆。谭静脸上始终没有露出欣慰的笑容,每天从医院回来,来到我床边时,脚步都显得沉甸甸的。  我很想知道和平是不是把灵芝吃了,在想象中,我看见和平对我说,方丹,我已经吃了灵芝,我好多了。我看见她笑了,我总是看见和平的微笑,和平笑起来,清纯的目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我忽然觉得过去我没有注意和平的微笑,那时我每天都能看见她的笑脸,就像看见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当她跟我说明天见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她会离开很久,我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住进医院。哦,和平,快回来,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快把灵芝吃下去……黄昏拽着沉沉的夜幕降临,我就盼望黎明牵着曙光快快来到我的窗前。一天晚上,我又看见了和平,她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红润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熟睡着,身边那棵灵芝像一朵紫色的云,为她遮挡着死神的翅膀。忽然,和平睁开眼睛,扑闪着长睫毛对我说,方丹,别担心,我已经好了……说着,她起身跑出医院的大门,她依然穿着白色的衣裙,身影像一片白云那么轻盈。我说不清这是哪儿,地上落满金黄的树叶,和平跑来了,大片的落叶和她一起飘舞着……一缕晨曦照进我的窗口,我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爬起来紧盯着门口,我相信第一个推门进来的一定是和平……  我真的听见了脚步声,屋门开了,是谭静从医院回来了,她双手捧着和平的书包,两眼有些红肿,她缓缓走到我面前。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她,一阵寒战飞快掠过了我的全身,谭静,和……和平好些吗?  谭静嘴角抽动着,久久不说话,她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我能看出来,她在忍耐,我不想问,也不敢问了,就这样木木地看着她,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终于,谭静抽泣起来,她把头低下去,双肩耸动着……  我用微弱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还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和平……我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妹妹也惊慌地过来,紧紧地拉住我冰冷的手,脸色变得惨白。  谭静哽咽着,把手里的书包递到我手上,方丹,这……这是和平留给你的……  我的手在抖,心在颤,我不敢打开书包,我不愿听见谭静说这是和平留下的。留下的,留下的东西就意味着一个人的远去……可这却真是和平留下的,她留下了什么?她给我留下了什么?我轻轻打开书包,哦,是和平那双银光闪亮的舞鞋,还有那棵我日夜盼望它能出现奇迹的灵芝!  世界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阳光使这两种鲜明的色彩交织起来,刺着我的眼睛,我觉得一团让人窒息的空气在我的周围一点点散开,和平,和平……我把舞鞋和灵芝紧紧地捂在胸前,我轻轻地呼唤着,我听见自己的抽泣,我真切地感到了一个生命的远离,仿佛一片树叶随风飘走了……和平,你为什么不肯等待我们的春天?你为什么不替我去实现那美好的诺言?和平和平……  方丹,别哭了……不知过了多久,谭静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她说,和平的姑姑要回上海了,我去送送她……  我把舞鞋和灵芝放回书包,说,谭静,把……把这带给和平吧……  谭静说,这是和平留给你的,她说一定给你……  我说,我已经把它给了和平,还有把这双舞鞋也带走,让它永远陪伴和平吧……  谭静泪眼迷离地看看我,默默地点点头,接过了书包。我走了。她用沙哑的嗓音说着,一转身,冲出门去。  窗外,几只鸽子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透过泪光我恍然看见,在蓝天白云之间,洁白的和平鸽飞向空中,太阳把金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自由自在地张开翅膀,鸽哨呜呜地鸣响着,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渐渐地化作了一片白云……44  人们在记忆中会忽略很多事,这如同计算机的一种操作方式,一个程序被忽略后,就能进入另一个程序。忽略并不等于那一切储存的信息被删除了,往事是删除不掉的……我不再回忆和平,只让她在我的记忆中保存。在这里,我要忽略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天一早,维嘉就带着妹妹去给我们的爸爸妈妈送棉衣了。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是灰暗的,天空,四周,还有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知道我们还能盼来什么,可又不得不盼望。我们没有父母更多的消息。我常常感到无名的恐惧,我害怕听见有人"自绝于人民"的消息,一有这样的消息,我的头脑就会一片空白,一连几天都在可怕的想象中度过,直到证实"自绝于人民"的人是陌生人。可我并不因为他或她是陌生人就消除了恐惧感,无论是谁都会让我害怕……我尽量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可所有的一切却都没有往好处发展。父母没有回家的迹象,他们捎信来说,那里需要棉衣。维嘉和妹妹临走时,要谭静陪伴我,他们也许很晚,或是第二天才能赶回来。谭静跟维嘉说,她去学校开完会就回来。又跟我说,她回来给我弹钢琴……  我在窗口看着他们远去了。忽然,我听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欢呼起来,噢噢,打中喽,打中喽!我看见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几个伙伴儿仰脸望着天空叫着。他们在叫什么?我向那片幽蓝望去,啊,一只白色的鸽子,它被弹弓打中了,它发出凄厉的尖叫,正头朝下坠落着,它的翅膀松弛无力地扑闪了几下,就一头栽到地上,两腿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那些男孩子把它拎走了。我知道那是维嘉的鸽子,洁白可爱的鸽子……它常在我的窗外咕咕叫,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它飞翔了?我为鸽子悲哀,趴在窗口发呆……  这时,我听见谭静叫喊着跑来了,她高喊着我的名字,方丹,方丹!她像一股热烈的风从门外刮进来,方丹,告诉你一个天下最好的好消息!她扑过来用冻得冰冷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方丹,你知道我多高兴啊!说着,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儿,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我不知道谭静是从哪儿跑回来的,只看到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额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就连那绺卷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方丹,这事儿让人激动吧?谭静拍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好像不知怎样表达她的喜悦。  我还在为那只鸽子的死难过,我想告诉谭静,维嘉的一只鸽子被人打死了。可谭静却依然兴致勃勃,全然没有在意我的沮丧。方丹,我在路上就猜,要是你知道这个好消息也会高兴的。我被谭静的情绪感染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我问,谭静,有什么好消息啊?你干吗又蹦又跳的?  嗨,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来招文艺兵了!谭静嚷嚷着,方丹,你不知道,考试的地点就设在我们学校,很多人都去报名了。方丹,我也想考,你说行吗?啊……这可是一次最最难得的机会呀……她的眼睛里喷射出火一样的热情。  看到谭静眉飞色舞的快乐劲儿,我心里也为她感到高兴。现在参军是一件最光荣的事。如果能穿上绿色的军装,戴上鲜红的帽徽和领章,就能够昂首挺胸地面对生活。谭静,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去报名?我着急地问她。  谭静说,方丹,我就是来找你商量呀。嗨,你说我是考弹钢琴呢,还是考唱歌呢?  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考弹钢琴吧,唱歌好多人都会,弹钢琴可不行。  对。谭静快乐地拍着手表示赞同,又说,方丹,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练过琴了,走,我背你去我家,听我练支曲子,看我弹得行不行。  谭静,我相信你准行!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为她鼓劲儿,可谭静还是不由分说把我背到了她的钢琴前。  一束冬天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屋里,把端坐在钢琴前的谭静照得很有光彩,掀开的琴盖上映出她充满幻想的脸庞。她沉思片刻,展开细长灵活的十指,在白色和黑色的琴键上飞快地滑过,琴声宛如一条欢快奔腾的山涧小溪,歌唱着,跳跃着,汇成了汹涌壮阔的江河。  谭静的表情随着迅速弹奏的十指而变化着。我相信,无论谁看到她弹琴,都会被她白皙灵巧的十指所吸引。它们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活泼地蹦跳着,就像一群会跳舞的小精灵。在一串流水般明快的琶音之后,一个熟悉向优美的旋伴又回响在我的耳边:  ……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  谭静有多久没弹奏这支琴曲了呢?我记不清了,只觉得当生活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当不幸一再降临到我们头顶,身边就没有了琴曲,没有了欢乐。我仿佛又一次听到自己在问,一切真的那么美吗?没有回答,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叹息是从我的胸腔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  我的叹息惊动了谭静,她略一停顿,立即换了一支旋律舒缓而辽阔的曲子。音乐的变化是无穷的,它也能把人带到一个无穷变化的世界中去。她的手在琴键上尽情地抒发着自己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她激情澎湃地弹奏着,青春的光彩洋溢在她那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颊上。恍惚间,我看见她已经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戴上了军帽,帽子正中闪烁着一颗耀眼的红五星。哦,穿上军装的谭静该有多漂亮啊!我觉得眼前变得明丽起来,她手指下那串抒情的音符在我心中汇成了一支熟悉的歌,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平死后,我几乎忘记了生活中还应该有歌声。现在,谭静的琴曲驱散了我的哀痛,唤醒了我的激情。我要唱,我要唱,唱一支思念的歌,唱一支向往的歌……  谭静抬头深情地凝望着我,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仿佛在轻声对我说,方丹,唱吧,用我们的心歌唱吧。因为在一切不幸过去之后,生活还是将最珍贵的留给了我们……  谭静反复弹着前奏曲,向我眨着满含期待的眼睛。她的琴曲飞向窗外,飞向天空。我不由得向窗外望去,明净的蓝天里仿佛有一行披着金光的大雁正在振翅飞向远方。大雁啊,你飞吧,飞吧,带着我的向往,带着我的歌。响亮的歌声飞出了我的喉咙: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当我唱完停下来,发现谭静正用一种欣喜的目光打量着我。方丹,你唱得多好啊!你的音色美极了。你怎么脸红了?我说的是真话呀。她说着,忽地从琴凳上站起来,扑到我身边,两只眼睛激动地注视着我,方丹,你为什么不去考呢?  呀,谭静,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呢?我可不行……你看,我和你不一样,我……我抚摩着自己的双腿,有些沮丧。谭静,我不行,你去考吧,你一定能考上……  不。谭静一下跳起来,方丹,你真傻,又不是让你考舞蹈,是考唱歌。我想,你坐在那里唱也一样啊。谭静说着,搂住了我的肩膀,看看我又说,方丹,别这么难过,你只是不能跳舞,别的都跟我们一样,真的。你想想,要是咱俩一起参加了解放军文艺宣传队该多好啊!演出的时候,明亮的灯光照耀我们,你为大家唱歌,我为你弹琴伴奏……她为自己想象出的情景高兴得拍起手来。  要是真能那样该多好啊!我被谭静的向往感染了,不觉也跟着她进入了迷人的幻想,我的眼前不再是谭静眨动的眼睛,而是一道徐徐拉开的紫红色帷幕,舞台上五彩缤纷的灯光把台下照得一片光明。谭静身穿军装,止坐在一架钢琴前,弹奏着我所熟悉的歌。在钢琴旁坐着身穿军装的我,灯光下,那红色的领章和帽徽格外耀眼。我的歌声回荡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  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呢?谭静摇着我的肩头,把我从幻想的舞台上牵回到现实中来。  可是我怎么去考呢?我问。  谭静也好像醒悟到这一点,她歪头想了想又说,方丹,这样吧,我去找宣传队的首长,跟他们好好说说,让他们来看你。我要告诉他们,你有多么好的歌喉,还要告诉他们,你多么想到舞台上去唱歌。方丹,我相信,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  可是,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要我……  嗯……谭静皱起眉头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满有把握似的说,方丹,你不会先让他们听见你的歌声吗?你在窗口大声唱歌,让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我敢说,他们听见你唱歌一定会来看你,到时候,咱们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不就行了吗?  不过,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呢?再说,我唱什么歌呢?  方丹,你怎么啦?到了关键时刻问题这么多。唱歌当然要唱你喜欢的啦,只要你能唱,从现在开始一直唱到他们来,声音要甜润响亮。  那好吧,我就唱《远飞的大雁》。  方丹,我去了,待会儿你可一定要使劲儿唱啊。谭静把我背回家,临出门又再三叮嘱看。我说,谭静,你一定快些回来啊。兴高采烈的谭静像一只燕子似的轻盈地飞走了,她在我心里点燃了一团火焰,我被她的想象搅得一分钟也不能平静,一股难以克制的激动在我的心里升腾着。  打开窗子,天空一片晴朗,太阳也金灿灿的。我觉得这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看到的一个最可爱的日子,一切都仿佛荡漾在欢乐之中。我在窗边坐好,这样,我就能在敞开的窗口看到大院子里来往的人。要是看见解放军文艺宣传队的首长,我就立刻放开歌喉,一定要让他们听到我从心底唱出来的歌。要是他们真的来到我的床边,我就请求他们把我带走,带我离开这间牢笼似的屋子,去寻找新的生活。我的双手使劲儿扒住窗框,尽力坐稳,眼睛注意地打量着每一个走进大院子里的人。我的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歌词,尽管我早就熟悉了这支歌,却还是担心到时候唱错了。我觉得这支歌就堵在我的喉咙里,随时都能飞出来。  我焦急地期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想像中,我听见谭静高声叫喊着,看见她高高地扬着手,满脸欣喜地向我跑来,方丹——来了,来了,唱啊,怏唱吧!在她的身后跟着几位穿绿军装的人,他们军帽上的红星亮闪闪的……  我从没有这么紧张过,万一他们来了怎么办?万一他们不来呢?我的头脑也从没有这么混乱过,一会儿自己信心十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大雁,振翅飞上高高的蓝天,我多想飞到解放军文艺宣传队,向人们倾诉我的美好心愿啊。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谭静还没有回来。我扒在窗框的双手早就硌得麻木了,手指尖也略得没有了血色,我的身体开始一点点从被子上往下滑,慢慢地向一边歪倒下去,我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我想再爬起来,可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一样。我一次次挣扎着,把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我躺在那里,从幻想中跌进了绝望的深渊……就这样倒下了吗?要是这时候宣传队的首长来了怎么办?我要去唱歌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吗?我真恨,恨这麻木的身躯,恨这毫无知觉的双腿……  不——!我突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叫喊,我的心被怒不可遏的吼叫吓得怦怦直跳。不,不能放弃我的希望,我要去唱歌,要唱,要唱……我爬不起来了,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木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云朵变幻着在天上悠悠地飘过。过了多久了?白云在我的泪光里渐渐变成了浅浅的桔红,忽然,一阵歌声从我的记忆里缓缓飘来,歌声越来越响,撞击着我的心,哦,那时,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唱歌,谭静她们听见了我的歌声,来到了我的床边……  我还要唱,躺着也要唱,一刻不停地唱……第十四节45  谭静站在考场外面的走廊上,心情紧张地等待着。她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报考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望着前边黑压压的人群,谭静心里后悔来得太晚了,但她不住地安慰着自己,只要能让我弹一支琴曲,只要弹一支……她相信,自己一定有成功的希望。  前来报考的男女青年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谈论着,紧张而好奇地紧盯着考场的门口,倾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唱歌,乐器演奏或朗诵,注视着从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并从他们掩饰不住的懊丧或是喜形于色的脸上探寻着成败,暗自将自己的条件同他们做着对比。谭静看见班里的几个男同学在排队,他们有的拿着二胡,有的拎着小提琴。刘援朝也来了,他手里握了根笛子。不一会儿,他进了考场,里面很快传出他吹的一段笛子独奏。从考场出来时,刘援朝似乎一脸兴奋。看见人群里的谭静,他说,谭静,往前挤呀,要不什么时候才轮到你呀?谭静摇摇头,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刘援朝挤过来说,哎,告诉你,他们考你的时候啊,关键是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你保证没问题。说完一蹦三跳地跑了,谭静有点感激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间在不易觉察地溜走,太阳的影子已经斜了,排队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去吃午饭。已经是下午了,来考试的青年们进去出来,一个又一个,再有十几个人就能轮到谭静了。就在这时,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兵走出来朝人群一挥手,简单干脆地宣布,大家注意啦,现在名额满了,后边的解散!  这个突如其来的宣言简直像晴空里一声炸雷,使刚才还热闹非常的人群刷地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惊惶的询问,得到的一概是否定的回答。  谭静心慌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扑上去紧紧抓住那个女兵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说,让我进去吧,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弹钢琴的!  不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来?  那也得让我进去,非得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首长说。  我们队长忙着呢。你还是下次再等机会吧。说着,女兵转身就要进去,却被谭静拽住衣袖死不撒手,她有点想发火了,语气带着责备,哎,你这是干吗?  让我进去吧。谭静乞求般地央告着。  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哪能这么随便呀。那女兵真发火了。  谭静也急了,忽然瞪圆了眼睛怒冲冲地说,不管你怎么说,今天我一定要进去!说着伸手就要推门,急得那个女兵大声喊起来,郝队长,郝队长……  怎么了?吵吵嚷嚷的。一个男性浑厚的嗓音随着打开的屋门传出来,谭静一抬头,看到了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她鼓起勇气说,郝队长,您让我进去吧。  你有什么事啊?身材高大魁梧的郝队长微笑地看着谭静。这微笑使谭静产生了信心,她激动地说,我只对您提一个要求,请您让我弹一支钢琴曲,我是说,不管你们要不要我,我只要你们听我弹一支曲子。  哦?郝队长惊异地打量着谭静,看到她的十指正不停地活动着,眼睛里流露出那样坚定的神情。他无法断定这个女孩子哪一点打动了他的内心,于是,他打开了屋门说,来试试吧!  嗨!谭静内心发出一声欢叫,她好像踩着云雾似的走向屋角的钢琴,觉得屋里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自己,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可一坐到琴凳上,她立刻沉静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把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消除了。一双手缓缓地抬起来,又轻轻地落下去,她先弹了一组和弦,然后,手指就像夏日傍晚的飞燕,展开矫健的翅膀,在闪亮的琴键上盘旋,飞翔。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杨柳,轻悠悠地摇着,晃着,使她显得恬静、优美。一串琶音弹奏从指间飞出,准确而灵活,那娴熟的指法立刻使那几位穿军装的主考们面面相觑。谭静注意到郝队长那张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讶和赞赏,她初试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索性彻底放松十指,让它们自由活泼地在琴键上发挥着才能。她的弹奏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勃勃,热烈欢腾,如同一排排巨浪扑打在礁石上,飞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谭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自豪。  琴曲结束了,主考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谭静脸儿红红的,只觉得自己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喉咙了,她双手按住欣喜狂跳的心,期待地望着郝队长。他同主考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微笑着递给她一张表格,亲切地对她说,你先把这张表填一下。  哎。谭静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闪亮的眸子里迸射出欢乐的火花,她坐在一张课桌后面,握笔的手怎么也止不住地发抖,她想,方丹如果知道这一切该会多么高兴啊!对,填完这张表,她还要请郝队长他们去看方丹,这会儿她一定等得着急了……可是她将给方丹带去多么让人激动的好消息啊!  表格很快填完了,谭静双手交给了郝队长。他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着,忽然抬起头来问,哎,你怎么没有填父母的情况呢?  谭静的脸刷地红了。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父亲在什么单位?他现在做什么?这个总会填写吧?郝队长和蔼地问。  谭静点点头。  郝队长又说,还有,你还要填写你母亲的情况,她在什么单位,现在做什么。懂了吗?说着把那张表格还给了谭静。当谭静再一次把表格交给郝队长,他低头飞快地在表格上扫了几眼,谭静看见郝队长温和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声音很低地嘟哝了一句,你父母都在接受政治审查,那你……  谭静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她赶快说,郝队长,我父母有问题,可我没有问题,我没有……  屋里的气氛变冷淡了,谭静发现主考们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郝队长好像不愿放弃她,于是,就又同主考们小声商量和争论起来。  你先到门外等一会儿吧。刚才把她拦在门外的那个女兵对谭静说。谭静点点头退出门外,她仰脸靠在墙上,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弹奏得很美,可是……  仿佛过了很久,谭静的目光几乎快要把那扇门盯穿了,终于,郝队长踟躇着走出来,看到她焦急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对她说,谭静,你的个人条件是很优越的,可我们是部队文艺宣传队,所以……  不行了吗?谭静忍住眼泪,声音发颤地问。  找想你可以再到其他文艺宣传队去试试,凭你的天赋,你会找到希望的……郝队长避开正面的回答,亲切而委婉地劝说着谭静。  不,你们收下我吧,我就是要参军,就是要参加你们的宣传队……收下我吧,郝队长,我会弹琴也会唱歌……谭静几乎忍不住地大声喊出了这些话。  可是你知道,部队是有非常严格的规定的……唔,你看天都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不,我不走,就不走……谭静执拗地说。  郝队长看看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去了。  谭静来到走廊的窗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愣,失望的眼睛里映着白杨树晃动的枯枝。她太失望了,心里被愤怒压抑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又想起了方丹,她坐在窗前一定早就等急了,等失望了……可是,谭静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安慰方丹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请求方丹原谅,方丹,你怪我吧,恨我吧,骂我吧,可是,这能怪我吗?可我又该怪谁,恨谁呢?  天黑尽了,月亮已经升起来,谭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考场,她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泛起了回声,嚓嚓嚓……  她回到家里,径直走到钢琴旁,一下坐在琴凳上,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在琴盖上泛起了银色的水光。她把琴盖打开,那些熟悉的琴键冷冷地沉默着,白的莹白,黑的青森。鸽子,你飞吧,燕子,你飞吧,飞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里倒流回去,又仿佛顺着指尖涌出来……猛地,谭静像发疯一样站起来,双手抓住琴凳,高高地举起,狠狠地向琴键砸去,钢琴随着巨大的轰鸣迸裂开来,无数黑白的琴键发出嗡嗡的震响飞溅出去,又哗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钢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墙上油画里的小狗还瞪着顽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她。她又抓起琴凳的碎块狠狠地扔过去,将往日所有的一切都砸了个粉碎。谭静失神地站着,她站了很久,泪珠缓缓地涌出来,在她像面具一样没有了表情的脸上流淌……  忽然,她使劲儿咬住嘴唇,猛地一转身,冲出屋子,咣地一声摔上屋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46  淡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大地,鸟儿都吱吱叫着归巢了,天渐渐黑下来。我还在不停地唱着,不知道已经唱了多少遍。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在冒烟,我依然没有间断我的歌声。月亮已经升起来,我觉得我的希望就躲在月亮背后不肯露面。我不停地唱,可那声音微弱得只在我心里回响,我的喉咙里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冷冷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真想大声问它,宣传队的首长听见我唱歌了吗?他们还会来吗?月亮把脸藏到云朵后面,世界黯淡了。不,我不能灰心,我还要等待,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我还要唱,要唱……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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