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必须设法对付了。我和妹妹商量,决定去开门,要是真有人进门,妹妹就站在门口,一旦发现是坏人,就立刻跑出去呼救。 妹妹光着脚警惕地悄悄走到门口,紧张地拉开插销。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门。 谁?妹妹又问了一声。 喵呜。一声猫叫,多么熟悉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妹妹惊异地迟疑了片刻,猛地拉开了门。 一只灰猫钻进屋里,它的眼睛在灯光下忽悠一闪,我看到了熟悉的黄莹莹的光亮。哦,是猫弟弟回来了吗?不……猫弟弟已经被打死了,那天我听见了它的惨叫……再说,这是一只灰色的猫……也许,它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 那只灰猫在妹妹的裤角上蹭着,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还不时抬起头,喵呜喵呜地轻轻叫着,妹妹惊异地弯下腰,伸手抓了抓灰猫的脖子,它向后仰起头,让妹妹给它抓痒。这样子多么像我的猫弟弟啊! 妹妹连忙把它抱起来,送到我面前。灰猫低头舔着我的手,又把头钻进我的胳膊弯里……我……我觉出来了,我觉出来了……这是猫弟弟,是猫弟弟回来了! 我心疼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东西,我几乎不能从这个灰色的小动物身上认出我过去的伙伴了。哦,我可怜的猫弟弟。 喵呜—— 猫弟弟抬起头,望着我叫了一声,我突然发现,猫弟弟昔日那对好看的圆眼睛,有一只成了一个烂乎乎的黑洞!只有另一只眼睛还在为自己的不幸眨动着。我紧紧抱着它,痛惜地抚摩着。猫弟弟瞎了一只眼睛……我的猫弟弟……我的泪水打湿了它的毛。 猫弟弟不停地叫着,好像在向我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可怜的猫弟弟,是谁弄瞎了你的眼睛?你还疼吗?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的? 妹妹打来一盆水,我们为猫弟弟洗去身上的灰尘。它用舌头仔细舔干了身上的水渍,又变成了那个洁白的小雪球。猫弟弟累了,它趴在过去习惯了的枕头边,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当它闭上那只黑洞似的眼睛,我又看到了猫弟弟昔日的模样。哦,这正是它,正是那个曾与我朝夕相伴的忠实的朋友。哦,猫弟弟,当我为失去维娜的友谊而难过的时候,你却带着创伤回到了我的身边。维娜和燕宁虽然不再是我的朋友,可我心里却还凝聚着友情,那是谭静的琴声,那是和平的舞蹈,那是黎江的真诚,那是维嘉的热情。维嘉,维嘉,此刻,你在哪里啊?38 维嘉拎着一根翠绿的竹竿,沿着一条窄窄的,像飘带一样围绕青山的赭红色小路环山而上。他在这山里已经转了很多天了。 自从被抛在那个陌生的小站上,这些天来的经历使维嘉感到,自己仿佛远离尘嚣,漫游在一个神话故事的王国。 在那个夕阳西照的黄昏,当最后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站台,维嘉便被寂静的暮色包围了。他的行装都丢在火车上。身边既没有吃的,又没有钱,简直像个落魄的王子。想到自己可能要在这露天的站台上度过一个漫长的黑夜,维嘉心中不免有些惶然。抬眼向四周寻找,没有发现一处能暂借栖身的地方,他只好倚着票房的墙角坐下去,眼睛在附近的青山上飞掠着。忽然,维嘉猛地跳了起来,他看见不远的青山腰上,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炊烟下依稀有座金色尖顶的小屋,正以它温暖的色调诱惑着维嘉的眼睛。霎时,雪白的稻米饭闪着银亮的油光在他眼前晃动着,引得他空空的肚子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叫声。维嘉决定到那里的人家去借宿。 沿着一片稻田的田埂走到山脚,找到一条几乎不能被称之为路的小径,他往上走着,看到山坡上长满了茂盛的杜鹃花丛。此时虽不是开花的季节,却也吸引着一些粉绿的蝴蝶,在这野生的灌木中翩翩起舞。山风拂过,碧绿的枝叶轻轻摇摆,使维嘉心里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惊骇。他恍惚觉得绿叶丛中也许会猛然站起一位百花百草的仙子。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些浪漫的奇遇和传说。 啊,这里真是个仙境般美丽的地方啊! 一阵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地出现在他的头顶,他猛一抬头吃惊地发现一群纤小的飞虫正紧密地向他的头顶聚集,如同一张灰丝结成的活动的网,紧紧罩在他的头顶上方,并随着他的行走向山上移动。定睛一看,哎呀,原来是一群麻脚杆的大蚊子。 维嘉有些心慌,如果天黑前找不到人家,恐怕会遭到成千上万的蚊虫的攻击。抬头看看山上,近处反而看不到那个金色的屋顶了。维嘉有点儿迟疑,万一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等待他的就将是一个危险的夜晚。不,还是回到站台上去吧。他犹豫着转回身,决定下山去。刚抬起一只脚,猛地打了个冷战。在他前面不远处,一条黑灰色的长蛇正昂着扁而带花的头,吐着火红的信子游过小径。它离得太近了,近得能让他听见蛇身擦过地面的沙沙的爬行声,能看清那条蛇阴冷而不怀好意的黑漆漆的小眼睛。维嘉吓得屏住呼吸,紧紧闭上了眼睛,全身就像冰冻了似的僵立着,不敢有半点举动。他相信那条蛇一定看见他了,正在一点点向他逼近……冷汗浸湿了衣裳,贴在身上凉森森的。山风簌簌吹过树丛,夜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维嘉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小径上早已不见了蛇的踪影,他那颗悬起来的心忽悠一下落回原处。 一股稻米饭的香气随风扑来,山上的人家想必不会太远了,维嘉受不住饭香的诱惑,撒开双腿向山上奔去。山路旁出现了几片被开垦的土地,种着辣椒和几畦瓜菜。有片田垅上立着一些墨森森的架子,上面吊着许多硕大的冬瓜。维嘉惊奇地停住脚看着,那些冬瓜嫩些的绿油油发光,成熟的则挂满细细的白霜,两个冬瓜摞在一起,恐怕比他还高。再往上走,小径好像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维嘉怔怔地站住了。 在初升的夜色里,翠竹四合的绿色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稻草盖顶的茅舍坐落在院子中央。桔黄色的灯光透过竹门的缝隙倾泻出来,照着房檐下悬挂的一串串火红的辣椒,给茅舍增添了一种热烈的气氛。一阵水击山石的清脆的绝响在宁静的山谷中跌宕,茅舍后的山坡上,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溪正绕着青石向山下奔流。溪水撞在山岩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散落成无数细小的水滴蒸发开来,使山谷中的空气湿润、清爽。 月亮缓缓升起,向山间万物洒下清淡的光辉。夜雾悠悠浮荡,将竹篱茅舍环绕成一个神话般奇妙的虚幻境界。维嘉被这纯净的山间景致迷住了,他抬手拍着篱笆门,心里怀疑这里面或许住着一位神仙。 茅舍的竹门吱吱呀呀一阵乱响,被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推开了。竹门里探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一个生着白花花连鬓胡须的老人迈着稳健的脚步走了出来。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看到维嘉,立刻露出了惊奇的神情。 天色麻黑的,你这个细伢子满山乱跑做么事?他亮开嗓门儿问,一边把维嘉上上下下打量着。 老爷爷,维嘉指着胳膊上的红袖章解释说,我是参加大串连的红卫兵…… 红卫兵?老人疑惑地问,红卫兵进山来做么事? 维嘉鼓了鼓勇气说,老爷爷,我掉队了,今晚没有火车了,我想在您这里住一晚,行吗? 老人没说话,迈着打夯一样的步子向篱笆门走来。他完全是一副当地老农的装束,上身穿一件缀着盘扣的中式褂子,下边是一条脚口肥大的长裤,腰里盘着一条很粗的布带子,脚上穿一双自编的稻草鞋,手里还托着一只二尺多长,拳头粗细的竹烟管,一边走一边吞云吐雾。 篱笆门被那双大手吱呀一声推开了,老人用手里的竹烟管朝屋里点点,待维嘉进来,又在他身后拴好了竹门。 维嘉踏进屋门,见中央的竹桌上燃着一盏小油灯。在摇曳的灯光下,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有个劈开的竹筒,里面正露出热腾腾雪白的米饭,茅屋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桌上还有一个竹盘,盛着苦瓜豆豉炒辣椒,红绿相间十分好看,让人谗涎欲滴。维嘉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的呐喊,他使劲儿咽了咽口水,筋疲力尽地坐在桌旁的竹椅上。 从门外进来的老人看了看饥肠辘辘的维嘉,眼睛里现出一丝笑意。他回身从墙上的一个小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递到维嘉手里,爽朗地说,伢子,饿了就吃吧,莫要客气。 接过竹筷,维嘉感激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人又说,吃吧,吃吧。 维嘉点点头,白米饭的香气早就钻进他的胃里去了,他挥动着竹筷,顾不得辣椒把嘴里辣得像火烧,顾不得苦瓜把舌头苦得又涩又麻,狼吞虎咽一顿猛餐,真像是风扫残云。 老人吧嗒着手里的竹烟管,一直默默注视着维嘉,见他吃得香甜,就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明一暗的红光,映照着他那满是皱纹和花白胡须的脸。轻淡的烟雾缭绕着,使那古铜色的面容看上去很慈祥。 那盘苦瓜豆豉炒辣椒使维嘉精神了许多。放下筷子,他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好奇地打量起这间窄小的茅屋。这屋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陈旧的竹床安置在墙边,年深日久的磨痕使那张竹床变成了发亮的赭黄色,颜色虽不新鲜,却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茅舍的四壁上挂满了一束束枝干叶黄的植物,还有一蓬蓬深褐色的根须一样的东西。维嘉忍不住好奇地问,老爷爷,这是什么? 这都是草药。老人说,山里毒蛇多,常有人被它咬伤,这些草药就是专门治蛇伤的。 桔色的灯光跳荡地晃着维嘉的眼睛,倦意渐渐向他袭来,使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伢子,若是困了,就早些睡吧。老人指指竹床,要维嘉睡在上面,自己起身从门后拖出一个竹躺椅,坐在上面吹熄了油灯。 茅屋被黑暗吞没了,老人的竹烟管像一颗暗夜里的星星,不断地发出一明一暗的红光。 屋外,夜风在山谷里肆意呼号,漫山的灌木和竹林发出一呼百应的啸声。维嘉瘫软地躺在竹床上,困乏地闭上眼睛,心里还在盘算着,天一亮就下山,争取赶上第一趟火车……长沙……韶山…… 维嘉睡着了。 清晨,一阵喧闹的鸟啼声把维嘉从无梦的酣睡中唤醒,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竹躺椅收在门后,老人早就出去了。维嘉跳下竹床,匆忙地洗了脸,又吃了老人给他留在桌上的早饭,然后跑到昨晚来时的山口向下眺望。在一方水田的前面,车站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铁轨像两条黑色的长蛇,静静地横卧着,远近看不到一点火车的影子。他失望地返回篱笆院。在阳光下,这小小的院落和背后的青山显得更加诗意盎然。 这里的景致多美啊!高大挺拔的毛竹耸立成一片密林,相连的枝叶遮没了蓝天白云。阳光在微风摇动的枝叶间闪闪烁烁,山坡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斑。竹林下聚集的落叶看上去就像铺满山坡的、缀着叶纹图案的棕黄色地毯,竹林深处的杜鹃鸟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啼声,它们的歌在远近的竹林中汇成一片热闹的合鸣。 维嘉聆听着,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忘了火车,忘了串连,甚至忘了自己。他只想融进青山的怀抱,变成一株青翠的毛竹。他两手握在嘴边,放开嗓门儿大叫起来,老——爷——爷—— 山谷里泛起回声,周围的鸟儿被惊得从竹林中直飞起来。 伢子,叫么事噢。 老人拎着一把小锄头从屋后的山坡上走下来,脚上沾着被露水打湿的落叶和泥苔,他关切地问,伢子,是不是要下山? 不!维嘉兴奋地说,老爷爷,我想先跟您到山里去看看。 他被内心突发的热情燃烧着,眺望青山的眼神灼灼发光。 唔……老人应着,进屋驮起一只背篓,拴好竹门,带维嘉向山上走去。山路很陡,阳光从山顶照下来,将毛竹的影子投在陡坡上。走出不远,维嘉已经辨不出方向,身前身后尽是竹子,好一片密集的竹林。老人不怎么说话,一路走着,只顾仔细地观察着。他有时在一棵毛竹面前站定,抬手抚摩着竹干,就像抚摩着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眼睛里闪现着一片深情。在一棵叶梢发黄的竹笋跟前,老人蹲下去,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剥开叶片,心疼地自语着,又伤了一个竹娃子…… 维嘉凑过去,见细嫩的笋心里爬着几个乳白色的虫子,诧异地问,老爷爷,这是什么虫子啊? 这叫竹象,它专啃竹娃娃的心。老人十分不忍地把竹笋挖出来,一边扔进背后的背篓,一边说,有竹象的笋不能留在山上,它会越生越多,危害竹林。 维嘉跟在老人身后往前走着,越来越感到老人可敬。眼前这双穿着草鞋的脚,不知多少次踏遍了青山,巡遍了竹林,才使这青山绿竹浩如碧海。不知不觉走上山顶,维嘉发现前面有一片连绵的群山,苍翠的山谷云烟氤氲,漫山的毛竹郁郁葱葱。维嘉出神地观望着,深深地呼吸着,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又激荡起万千感情,就像有一个不平静的大海浪花汹涌,他觉得一串串熟悉的诗句正排着长队争先恐后地挤出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吟诵出来: 我的头上雄鹰在鸣叫, 松林在细语, 群峰在升腾的薄雾之中 银光熠熠。 …… 他又停住了,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诗都不能描绘眼前这壮美的情景。 伢子,来,坐下歇歇脚吧。老人打断了维嘉出神入化的遐想。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背篓里取出竹烟管,装上烟末点燃了,呼噜呼噜地吸起来。 维嘉走过来坐在老人身旁,这会儿,他的视线又被老人手中那拳头粗的竹烟管吸引住了。烟管上刻着一个奇怪的花纹,上端像半个被彩云环抱的月亮,泛着又红又紫的亮光,下端是一根又细又长的圆柄,像一个蘑菇的杆儿。他觉得这东西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灵芝。老人见维嘉盯着烟管直愣愣地出神儿,便慢悠悠地告诉他,人都传说灵芝是一宝,能医百病,百医百灵,灵芝生在背阴的山坡上,是靠天地日月的灵气结成的…… 维嘉想起,这就是神话故事中描绘的灵芝。记得故事里说,灵芝是仙草,有起死回生的神通,可那毕竟是神话,世上究竟有没有灵芝呢?维嘉用食指抚摩着烟管上的花纹问,老爷爷,您见过真正的灵芝吗? 见过。老人喷一口清烟回答。 在哪儿?维嘉好奇地问。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眯起眼睛望着远山,好一会儿才叹息般地说,唉,说来话可就长啦…… 维嘉期待地望着老人,他希望在这声叹息里引出一个神话般的故事。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维嘉激动地往前凑凑,支起耳朵,热切地盯着老人布满风霜的脸。 老人喃喃地念叨着,说起来总有四十年了,我那时一口气翻三道山梁也不会腿酸。那时候穷人还没有当家做主,打下的稻米都进了地主老财的粮仓,一家家一户户不得不出门讨米,有的人家还卖儿卖女……老人沉重地叹息着,维嘉心里也变得沉甸甸的。老人又继续讲下去,那一年四乡八村闹起了农会,穷兄弟选我做了农会主席。我们打土豪分田地,还押着地主老财游乡。可没过多少天,土豪勾结团防局开始大清乡,他们杀了好些农会干部。那些天,我和几个农会的一直躲在山里。有一天,天色麻黑,我们想回村看看。来到村前的山坡上就听见一片哭喊,只见村口被火把烧得通红,农会秘书被绑在村前的大树上,土豪和乡丁们正在打他,他身上全叫血水染红了,他们又把洋油浇在他身上,点着了火……后来他们又把我的女人和她怀里抱着小毛头也赶进了火里……老人停住了,狠狠地吸着烟管,两股泪水顺着他抽动的脸颊缓缓淌下来。久久地,没再作声。 老爷爷,后来呢?维嘉忍不住了,轻轻地问。 我们又躲进山里,乡丁放火烧山。四周浓烟滚滚,天地一片昏暗。我被烟呛昏了,滚到一个山坳里,等我醒来,发现我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山坡上的竹林都烧光了。我又饥又渴,在一块青石边,我找到了一棵灵芝……老人又说,春天几场小雨,被火烧光的山坡上又钻出了笋尖儿。看着它们,我就想,等我们夺了天下,这山还是我们的。伢子,从那我就一直在山上栽竹护林。四十年喽,我亲眼看着一根根竹笋长成材,亲眼看着山一点点变绿了……老人吧嗒着竹烟管停住了述说。维嘉感动地望着他,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周围的群山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加高峻苍翠,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庄严神圣。 这个夜晚,维嘉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山上茅舍以幽静恬淡的情趣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一幅清新古朴的画面,四面青翠的山林更让他心中萌发了从未有过的情感,而老人给他讲述的悲壮故事和他几十年在这里默默护林的经历,使他第一次从一个新的角度思考生活。 维嘉眨着眼睛回想着,文化大革命以来自己一直奔忙在轰轰烈烈之中,耳边整日是鞭炮锣鼓,喇叭汽笛,车在轰鸣,人在喧嚷,他觉得头脑中仿佛装着一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队,不断把激昂的乐章推向高潮。维嘉不禁问自己,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革命,造反,铲除那些妄图使党和国家改变颜色的人。为了坚定信念,进行大串连,踏着老一辈革命者的足迹去追溯中国革命的起源。可是,随着那些狂热的向往一一实现,他觉得心中却越来越茫然,有时甚至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失落感,那就像一个孩子固执地追逐着彩色的肥皂泡,一旦抓到手里,便破灭消失了。维嘉仿佛又看见满天飘落的红红绿绿的传单,人们狂呼着冲过去抢夺,他仿佛又站在学校门口的高台上感情浓烈地慷慨演讲,那万头攒动的人流汇成了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潮,他仿佛看到了满地砸烂的古董碎片,看到了学校大操场那浓烟烈火中成千上万本书在熊熊地燃烧……维嘉觉得脑子快要被所有这一切挤得炸开了。他翻了个身,不由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他在想,在成千上万人的叫喊奔走中,安宁没有了,平静没有了,只有斗争,斗争……他的血沸腾过,他的心狂跳过,他为自己追求着轰轰烈烈的生存。可他却从没有想过,当这一代人两鬓如雪的时候,有多少人能留下一片青山呢? 维嘉为自己的思考感到震惊,感到颤栗! 灼热的脑浆翻滚着,搅得维嘉一刻也不得安宁。此刻,他忽然十分想念黎江。以往他心里有了难题,总是跑到黎江的家里和他挤在一张小床上,说啊,讲啊,把他的心事像倒水一样倒个一干二净,黎江会帮他分析,排解……唉,黎江,这家伙…… 不知什么时候,维嘉的呼吸变得均匀,他终于睡着了。 梦的纱翅将维嘉带向那片燃烧后的焦土,在那里,维嘉发现一株紫红色的灵芝正在向他微笑,他采下灵芝,擎着它高高地飞起来,飞越青山,飞越大河,飞向那座红色的楼房,恍然间,他看见方丹穿着美丽的衣裙,迈着灵活的双腿,像一片轻盈的云朵迎面跑来……维嘉忽地坐起来,心中被方丹崭新的形象塞满了。他揉揉眼睛,使劲儿回想着梦中的情景,一个念头迸到脑海里,他兴奋地跳下床,看到老人正在门外收拾一个小竹篓,便叫起来,老爷爷—— 伢子。老人应着。 维嘉一步跑过去,急切地问,老爷爷,你能告诉我在哪里能采到灵芝吗? 老人一愣,抬头看看维嘉,说,伢子,你采灵芝做么事?还是早些下山去搭火车嘛。 不。维嘉说,老爷爷,我一定要去采灵芝! 山里蛇多,咬了可不好办。喏,你来看。老人拍拍小竹篓。维嘉探过头去,透过竹篓的缝隙向里张望着,见很多黑色的花蛇盘绞在一起,正晃动着扁脑袋,吐着骇人的红信子。 伢子,你看,这都是在山上抓到的。我劝你莫要上山,还是早些去搭车,家里人会记挂你的。走,我送你一程,顺便把这些蛇送到山下药材站去。 不,老爷爷,我一定要去采灵芝!维嘉又一次十分坚决地摇摇头。他说,我家邻居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儿,她每天只能坐在窗边,老爷爷,我总想给她一些帮助,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您说灵芝能治百病,百医百灵。昨天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她站起来了!老爷爷,这很像一个神话,可谁能说神话不会变成真的呢?面向屋外的青山,维嘉激动地又说,老爷爷,不管灵芝多么难找,无论山上有多少危险,我一定要去找灵芝,找不到灵芝我就不回家!身后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维嘉诧异地回过头,发现老人正在以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伢子,是这话。老人点燃了竹烟管,喷出一口烟雾,眯起眼睛深情地说,你讲的那个妹子若是吃了灵芝,说不准病还真能治好。唔……等她好了,你就带她到这山里来。这里的山好水好,地有灵气,来这里住几日保管她的脸像映山红一样好看。伢子,去吧,要是找到灵芝就早回家! 维嘉点点头,心里热辣辣的,眼圈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老人为他装上一些饭团儿和蛇药,教给他怎样用法,又为他砍了一截绿竹竿儿,叮嘱他说,拿着,行路多长眼,蛇一般是不会先伤人的,就怕你看不见踩到了。我们山里人行路都是带根竹竿儿,打草惊蛇嘛。 维嘉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人,毅然踏上了进山的小路。在茅舍中虽然只住了两夜,但老人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维嘉在山里转了几天几夜,按照老人说的办法,在背阴的山坡上寻找灵芝。他的眼睛仔细地掠过每一片山坡……他餐风宿露,身上被蚊虫叮咬得又痛又痒,但他仍然不懈地走啊,找啊,在渺茫的希望中倔犟地坚持着。有时他几乎灰心了,可是又觉得仿佛再走一步就能找到,于是又咬着牙坚持下去。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西斜的阳光变得十分柔和,山脚下的水田仿佛漾满了金色的液体,稻穗也轻轻晃着金色的光波。维嘉失望地看着夕阳,觉得这一天又白过了,他泄气地跌坐在山坡上,脚无意中踢歪了一棵矮小的灌木。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在那片小小的空地旁,在那株小树的根基部分,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它由于小灌木的碰撞还在晃动着。 维嘉简直不敢相信,他揉揉眼睛仔细看着,忍不住大叫起来:灵芝! 是的,是一棵灵芝,在棕黄色的山坡上,闪烁着祥云瑞气般的紫褐色的光芒,像半个被彩云环抱的月亮…… 深邃的夜空里镶嵌着满天星斗,淡淡的清辉照着历尽艰辛的维嘉。他实在太累了,真想躺在这松软的落叶中睡上几天几夜。仰望着遥远的星海,他的心飞向了那座红色的楼房,他决定天一亮就下山去乘火车。 维嘉躺在山坡上,甜甜地睡着了,他睡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灵芝珍藏在他胸前的衣兜里,幸福和喜悦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流淌……第十二节39 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 猫弟弟也变了,它不再那样活泼顽皮。无论白天夜晚,总是沉沉地睡着。也许,在那些流浪的日子里,它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安静的角落,也许,在无遮无拦的风风雨雨中,它从来没敢安心地合过眼睛。可是,无论它睡得再沉,只要楼道里有人说话,或是有脚步声,哪怕是轻轻的脚步声,它也会立刻噌地站起来,箭一般疾速地钻进床底,一边惊恐地哀叫着,一边簌簌发抖。猫弟弟刚刚回家的那个晚上,妹妹用温水泡了一点馒头放到猫弟弟嘴边。它把两只前爪搭在碗边儿上,伸进头去发疯般地吞咽着,一阵战栗电一般传遍了它的全身,它那只黄莹莹的眼睛里竟涌出了黄豆大的一颗泪珠。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看着伤残的猫弟弟,我仿佛看到了一颗弱小而伤痛的心。 自从维娜背弃了我们的友谊,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有时长久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我不知道维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们的秘密,为什么要出卖黎江。 动荡波及着越来越多的家庭。大院子里又有好多人被抄了家,又有一些人被抓走了。有一天夜里,维娜的爸爸也被抓走了,我紧张的心还没有松弛下来,谭静的爸爸妈妈也被带走接受审查了。现在只有燕宁的爸爸妈妈是好人了。他们穿绿军装,戴军帽,每天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出出进进,燕宁也因此更显得趾高气昂扬,神气活现。 谭静偶尔还弹琴,但那慢悠悠的琴声简直就像无可奈何的呻吟和叹息。 由于维娜告密,黎江被抓走了,又被关进了学校的地下室。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被意外地放了出来。据说,另一派势力扩大的红卫兵打败了关押黎江的那派红卫兵,他们把败兵撵出司令部,占据了那幢楼,并且把败兵关在地下室里的人全都放了。 黎江来了,他衣衫不整,面色也有些憔悴,脸上和手上还有一道道渗血的伤痕,就像刚刚跟谁打了一架。我怕极了,不安地望着黎江,发现他眼睛里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黎江紧闭嘴唇,没呆多久便匆匆走了。黎江怎么了?他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迷惘和担忧扰乱了我的心。后来,黎江又来过几次。他依然很少说话,依然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我不敢问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有一个阴郁的影子跟着黎江。 夜晚,我和妹妹常常默默无言地呆坐着,听着外面大喇叭的喧嚷和震天响的歌声,回想着过去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愿意回到过去寂寞的日子里去,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我们常常看着闹钟的指针咔嗒咔嗒地走,很慢很无聊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一年。我和妹妹盯着表看累了,就躺在床上,拉灭灯,只向黑暗眨着空虚的眼睛。 我忽然很想见到黎江,他已经多少天没有来了呢?我心里数着,十五天,十六天,不,已经二十多天了。真的那么久了吗?我已经熟悉了他的脚步声,我的耳朵那么灵敏,即使外面有杂乱的人群,我也能分辨出他快捷的脚步,我还能听出他的敲门声,每次都是连续的四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出黎江的名字。妹妹似乎感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拉灭了电灯。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那会儿在想黎江,我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后来还是我忍不住了,我说,他好几天没来了……妹妹问我,你说谁?我说你知道我说谁。妹妹笑了,她说你真怪,你忽然这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个他呀。 我想幸好是在黑暗中,不然妹妹一定会看见我的脸红了。 妹妹见我没说话,就在黑暗中坐起来,月光里,我看见她将下巴颏搁在弓起的膝盖上。她说,他多好啊!她说,那天半夜他帮我去拉煤,在煤店门口,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硬要给我穿上,我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穿上了。可那天夜里多冷啊!他只穿了一件很旧的蓝毛衣。你记得吧,我们从十一点排队,一直到早晨五点才排上号。他像个英雄似的,我是说他很好看…… 我问妹妹,他好看吗? 妹妹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喜欢他。 我说,你别胡说…… 妹妹说,就是,你就是喜欢他…… 我说,你才喜欢他呢。 妹妹说,他,他是谁呀? 我们忍不住笑起来。哦,黎江,黎江,我们在说你呢。 我觉得我的心突突跳得很响,我甚至怕妹妹听见我的心跳。我真的喜欢黎江吗?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可他的影子却变得很模糊,我越想就越想不起来。真奇怪,人都是这样吗?可我能清楚地听见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活着,你听见了吗?那天我病了,腿上的褥疮感染了,我发高烧,黎江来看我。我对他说起死的事,我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黎江就很严厉地说,你永远不要说死,你才十几岁为什么就说死呢? 我说我总是很固执地想这件事。那天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些我画的关于死的画,我递给黎江,图画本的封面有一只飞鸟。黎江一页页地翻着,神情越来越黯淡。我在本子里画的都是树。有一棵绿色的大树,棕色的树干很挺拔,树冠茂密葱宠。有一棵枯萎的树,空中飘散着发黄的落叶,我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我只知道它死了,或是正在死去。在最后一页纸上,我画满了树叶,在空中飘飞的叶子,我对黎江说,很多书里的人都把死画成人飞离了地面,飞上了天…… 黎江说,宗教认为死就是人升入天堂。 我问他,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象自己死了以后飞上天呢? 黎江说,也许是因为人们的思想太轻了…… 又一天,阳光很好,阳光洒在黎江的身上,他坐在我的床边,他问我怎么样,他说,方丹,我一直挂念着你。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无限同情。我在他面前总想流泪,我知道我对他说话时已经泪光莹莹了。他摸摸我的额头,样子像个医生,我觉得他已经是个医生了。黎江握住我的右手,我希望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永远不放开。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永远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只知道还要过好几个春节。 我有点儿心慌意乱,我觉得我这样胡思乱想黎江或许一点儿也不知道,也许他心里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的眼睛躲开我的眼睛,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付耳机递给我,说这是他自己安装的矿石收音机,他又掏出一根电线接上,我戴好耳机,听见里面一个声音在唱,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在这黑暗中,我很想见到黎江,我很想给他说什么,可我知道,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将来呢?40 有一天早晨,谭静跑来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闷。 方丹,和平要回来了!和平要回来了! 谭静满脸放光地喊着,跑到我床前,兴奋地挥着胳膊,手里抓着一封电报。这消息给我们带来了意外的喜悦。在这段日子里,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能使我们激动半天,更何况是和平要回来了呢。 谭静扯起妹妹的手去车站接和平了,我趴在窗口心急地盼望着。 隔着玻璃窗,一只洁白的蝴蝶从远处飞来,随着无声的旋律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它轻轻落在我的窗台上,阳光为它罩上了一件金色的披风。它的两根触须像一对闪闪发光的游丝,轻柔地伸展,又轻柔地卷曲。它的细小的腿脚活泼地踢蹬着,仿佛在编一个快乐的舞蹈。 我悄悄地注视着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飞了这可爱的小小舞蹈家。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这样想。 微风吹过窗前,小蝴蝶的翅膀簌簌地抖动起来。也许它感到冷了,于是飞了起来,很快在蓝天里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斑点儿。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又一次这样想。 谭静和妹妹蹦跳着跑进门。谭静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和平缓缓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来,就像一个影子,轻飘飘的。 和平,你回来了……我向和平伸出双手。 和平来到我的床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方丹,真想你……和平比走的时候瘦弱了许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只有那对正在深情注视我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依然闪着动人的光彩。 和平,快告诉我,你的病好些了吗?你能在家里多住些天吗?和平,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一连串地向和平询问,也向她诉说。在失去燕宁和维娜的友谊之后,我多么渴望和平的友情。 和平坐在我的床边,眼里充满忧伤地望看我说,方丹,我常常想你,真的,做梦都想跑回来看看你……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因为……因为我姑姑家里也被抄了。他们……他们还封了门……和平说不下去了,垂下睫毛轻轻地抽泣,成串的泪水淌过她苍白的面颊。谭静搂着和平的肩头,陪着她掉起眼泪。妹妹跑去为和平拿来了湿毛巾。尽管我很难过,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和平病得很厉害,我怎么能让她更伤心呢?我连忙说,和平,我还忘了告诉你,我要送给你一本画报,你一定会喜欢…… 谭静也赶忙说,和平,算了,别说那些难过的事了。 和平收住眼泪,用毛巾擦擦脸。 我拉开抽屉,从底层翻找出一本画报,递给和平。和平一见封面,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多漂亮啊!她眨着湿漉漉的睫毛感叹着。 这本画报的确很漂亮,是苏联国立芭蕾舞团访华演出的剧目介绍。单单是封面就够吸引人的,幽蓝的湖水,湖畔伫立着洁白的天鹅,柔和的月光照耀着远处寂静的森林,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就从这里悄悄地传开了…… 方丹,我太喜欢了!和平激动地说,脸色也变得粉红。 和平,这是黎江给我找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我说。 当然。和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捧起书,十分珍爱地轻轻翻开画报的扉页,谭静和妹妹也围过来,我们一起翻看着。书里有很多精彩的剧照,还有芭蕾舞明星的大照片。我指着一幅照片对和平说,看,这就是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她有多漂亮啊!和平,你还记得有一次你让我穿了你的舞鞋吗?后来,我对妈妈说,将来我的腿好了,一定要去学跳舞。妈妈说,到那个时候,她要送我去舞蹈学校,还要送我到苏联去找乌兰诺娃,请她收下我这个中国女孩子……那一回,我真的相信了妈妈的话,真以为自己的腿……其实,我多傻呀……我的声音低下去,和平赶忙放下画报,说,方丹,别难过,你的腿还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啊……她轻轻扳着我的肩头,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我,她说,方丹,我想好了,从现在起,我要更用功地学舞蹈,将来,我替你去找乌兰诺娃,用我的腿来实现你的愿望。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学会所有的芭蕾舞,而且要跳得像乌兰诺娃那么好…… 和平重新打开画报。看哪,她跳得多美啊!和平入了迷似的盯着新翻开的一页,梦呓般地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从画页灰暗的色调上看出那是《天鹅之死》,蓝色的天幕下,在地上泛着的一片水光里,倒映着一只白天鹅的身影。静穆中,那只天鹅正向着天空伸着它无力的双翅,眼睛里流露出对蓝天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它要死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将永远消失。它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空告别。它多么留恋天空给予它的快乐的吟唱和自由的飞翔啊! 这只天鹅真可怜……和平把画报放在桌子上,比着剧照上的天鹅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她伫立在那里,手臂越来越无力,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说不出是担心还是难过。恍惚中,我觉得和平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地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旅途的劳累加重了和平的病情,她回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持续不断的高烧消耗着她的体力,在她苍白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谭静天天把我背到楼上陪伴和平,她和妹妹四处跑着为和平买药、找医生。 每逢见到我,和平那双无神的眼睛便会立刻明亮起来。方丹,来,就坐在我身边,她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但却紧紧握住,我觉得她的手软绵绵地散着潮热。我为和平的病情担忧,又感到惶恐不安,我甚至觉得见到和平的时候我也许再也做不出笑的表情。可是,每当见到她,我还是竭力微笑着,尽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因为我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怕看见别人愁眉苦脸。我想,这也许正是和平在病中依恋我的缘故吧。 方丹,我妈妈被抓走好几个月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和平吃力地说,也不知道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疾病煎熬中的和平此刻多么盼望看到妈妈慈爱的面容,多么盼望听到妈妈亲切的声音,可是我却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和平又说,方丹,你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妈妈非常疼爱我。可是,她总是那么忙,有时候星期天都在忙工作。那时候,一放暑假和寒假,我只好去上海姑姑家,姑姑教我学跳舞,可是妈妈却没有时间看看我跳得好不好……她总是那么忙,不过,我还是爱我妈妈,我不相信我妈妈是坏人…… 和平说到这里停下了,两行热泪流到了她耳边。 我说,和平,别说话了,你在发烧呢,别想那些事儿了…… 和平摇摇头,又问,方丹,我们的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心里为和平感到难过,见她疲倦无力的样子,赶忙劝她说,和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我来为你哼一支歌好吗? 和平感激地望望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慢慢垂下睫毛,安静下来。 我轻声哼起了那支给我带来过无限遐想的钢琴曲: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 和平虚弱地喘息着,眼角涌出了泪珠。 我不停地哼着琴曲,在静静的屋子里,这声音仿佛在轻轻地回旋。恍恍惚惚,我仿佛看见一股股汹涌的河水翻卷着浑浊的巨浪,向金色的森林扑来,瞬间就把快乐的一切吞没了……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赶忙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和平一天天衰竭下去,她的眼窝越陷越深,就像陷在一片黛色的云里。尽管吃了很多药,她的面容还是越来越苍白了,只有她那对乌黑的眼珠还射出略带潮湿的光泽。 每当我坐到和平的床边,总好像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种渴望的光芒。在她看到我的一瞬间,那种光芒就立刻被欣喜代替了。看到我的友谊能给和平带来一点儿快乐,我更愿意每天坐到和平的身边,去感受她对我的信赖。 和平的病时好时坏。有一天她又能下楼了。尽管她走到我的床边已经很费力,但她还是每天晚上都来听我讲故事。我让和平坐在我的身边,让她靠在柔软的被子上,尽量舒服地坐好。我能时时感到她的发热的体温,她的手也很烫,还有她的呼吸像一阵阵温热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怕极了,我真怕和平会突然倒在我身旁。我想起自己发烧时,体温还没有和平的体温高就觉得不行了,人在高烧时总有一种要离别一切的感 方丹,再讲一个故事吧。和平又在请求我,她微弱的声音越来越显得有气无力。 我从不推辞和平的要求,自从我发现这样做能为她减轻痛苦,我就不停地搜索着记忆中所有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她听。 方丹,今天再讲什么呢?和平轻轻问我。 我想起我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在一条宽阔的河边,有一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长着一些古老的柳树,长长的柳枝弯弯地垂下来,把绿色的叶子拖到大河的水面上。河边经常走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快乐的白鹅。那群鹅又高又大,它们头顶的帽子就像金色的皇冠,身上的羽毛闪着丰润的光泽。如果捡一根羽毛对着太阳望去,你会觉得那就像雪花一样洁白,像玉石一样晶莹。 女孩儿虽然美丽,却十分不幸,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只得跟婶母一同生活。婶母是一个十分歹毒的女人,她总是想尽办法来折磨这个女孩儿。白天让她去放鹅,夜晚让她睡在柳树下。每当女孩儿想起妈妈,难过地哭起来的时候,古老的柳树就在风中发出呜咽,河水也抽泣着向前流淌。大白鹅哀哀地叫着,展开自己温暖的翅膀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女孩儿常常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想念自己的亲人。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水上映出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中秋节到了,家家的窗口都映出了桔黄色的灯光,女孩儿更加难过和孤独。她恳求婶母让她回家过节,她只想吃一串葡萄。可是,凶狠的婶母嫉妒女孩儿那双像葡萄似的黑眼珠,她抓起河边的沙子狠狠地揉进女孩儿的眼睛里,女孩儿惨叫一声昏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听到大河的奔流和鸟儿的歌唱,可是她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讲到这里停住了,我看见和平流下泪水,妹妹也低下了头。 方丹,后来怎么样了?心急的谭静忍不住问。 我回想着,又讲下去,女孩儿在柳树下伤心地哭着,忽然,她好像听到古老的柳树呜呜叫着,唱起了一支令人宽慰的歌。歌声里说,深山里有一种神奇的野葡萄,眼睛失明的人吃了它就能重见阳光。大河也哗哗响着唱起了歌,歌声里说,只要不畏艰难,就一定能找到野葡萄。女孩儿下了决心,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艰难,也要找到野葡萄,找回眼前失去的光明。这样,她就骑着大白鹅到深山里去了……41 繁密的群星在墨蓝色的天空汇成了一条清光灿灿的银河,圆圆的明月缓缓升起,带着它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朦胧如纱的夜雾在大地上悠然自得地徘徊,轻薄如棉的白云在星空下悄无声息地飘过,花儿做着芬芳的梦,蛙虫唱起清脆的歌…… 方丹的讲述把和平谭静和小雨带进了童话故事的王国。那些曾经听过多少遍的平淡无奇的故事,在她娓娓的讲述中好像又有了新的意义。 唉……维娜在窗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月光如水,抚照着大院子里的一切,也把维娜孤单单的身影投在墙上。 每天晚上,当月亮升起,银星缀满夜空,维娜就忍不住心里的渴望。她急于来看方丹,哪怕不能再与她同忧同乐,哪怕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她也愿意来感受她们过去那种纯真友情的温馨。 窗内是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庞,荡漾着真诚友爱的气氛。方丹一定正在讲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谭静、和平她们听得多么入神啊。维娜多么羡慕她们。有几次,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站在方丹的床前,对她说一声,原谅我……可是她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她怕方丹伤心怨恨的目光,怕谭静疾恶如仇的怒气,怕小雨愤然相对的表情,更怕和平耻笑她背弃友谊。 维娜心中十分清楚,过去,无论什么也隔不开她和方丹的心,是她自己扯断了联结她们友谊的纽带。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伤害方丹,可是她的选择却伤透了方丹的心,不过,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维娜抚摩着左臂的红卫兵袖章,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要求加入红卫兵,燕宁说,这是关系到她一生前途的大事,关系到她走什么道路,做什么人的问题。当然,要加入组织,首先就要同一切资产阶级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还要同与他们有关系的一切划清界限。同方丹断绝友谊是对她彻底革命的决心的考验。 为此,维娜心中曾经矛盾和痛苦,甚至是犹豫不决。燕宁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动摇不定呢?燕宁说,不革命就是自取灭亡。 维娜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是,她却弄不懂目前的革命为什么把安宁的生活变得一片混乱,把好朋友变成敌人。她多么留恋过去那些宝贵的时光啊!她甚至希望能够重新回到认识方丹最初的日子里去。那时候,她们是多么快乐,又是多么团结一心啊。 维娜晚上站在窗外,心里总是涌动着懊悔和愤恨,可她却不知道应该去恨谁。她知道屋里的朋友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想到,当她们沉浸在方丹讲述的故事中时,她却在窗外流着伤心的泪水。她觉得方丹一定再也不愿想起她了,就像她们从来也不认识。 维娜轻轻抽泣着,心里第一次对燕宁产生了一种怨恨,正是燕宁让她陷进了这种有口难辩的困境之中。 自从维嘉走后,黎江就一直躲在天花板上面。维嘉曾反复叮嘱她,这事儿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哪怕是最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夜里,黎江硬要下楼去看方丹,维娜先在楼梯上观察好了才放他下去,并且始终在外面给他放哨。这事她和黎江连方丹都没有告诉。 那天早晨,燕宁神情紧张地跑来告诉她,半夜里听见楼顶上面有声音,还因此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维娜很紧张,慌忙找各种借口想打消燕宁的疑心,后来她说也许是维嘉的鸽子在上面跑动,燕宁这才相信了。可是,又一天早晨,燕宁突然跑来推开她的屋门,脸上挂着一种既神秘又得意的表情,小声说,维娜,这回我可听准了,天花板上确实有人!我想这一定是个隐藏的坏人! 那一会儿维娜心里多么惊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