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亚尔不闹了。“我的行为通常要受什么处罚?”祈祷官做了个让他安心的手势,“条律指定三种赎罪苦役,就您的情况,我敢说只有名义上的苦役而已。不过——形式必须遵守,您必须被关押到重犯禁闭室。”他朝抓着古亚尔胳膊的人示意。“把他带走,不要让他走上大路。他有一种祝福,你可能会无意间松开你的手,就此逃脱公正的制裁。”古亚尔被关在一个通风良好但光线很差的石牢里。他发觉地面很干燥,屋顶也没有爬虫。这些人没有搜他的身,火光匕首还藏在腰带里。脑海里堆集着重重疑问,他缩到灯芯草褥上,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肯定睡了一天。有人给他拿来了吃的喝的,最后,祈祷官来看他。“你确实很走运,”萨坡尼德人说,“作为一个目击证人,我能证实你的行为不当更接近疏忽过失,而不是出自恶意。否则的话,这种罪行的惩处是相当严厉的,比如斩断脚趾,将断趾缝入脖颈皮下,等等。”祈祷官说完,心满意足地瞧着古亚尔。“我要受什么罚?”古亚尔漠然地提问。祈祷官把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正如我所说,按瓦耶沃德的法令,赎罪苦役是名义上的。首先你得发誓永不再犯。”“我愿发誓。”古亚尔说完马上发誓。“其次,”祈祷官微微一笑,“你得在城里少女们的选美盛会上担任裁判,挑出你认为最美的女孩。”“简直不算什么辛苦任务。”古亚尔评论道,“为什么这种美差会落到我身上?”祈祷官望着天花板道:“这场比赛的优胜者需要完成某些任务……城里每个人都跟参赛者多少有点关系——她们是他们的女儿、姐妹或侄甥女——所以很难公正决断。但人们绝不会用偏心来责难你,你能作出不偏不倚的选择。”古亚尔觉得萨坡尼德人的话里颇有弦外之音,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选出城里最漂亮的姑娘会那么重要。“第三件呢?”他问。“今天下午的比赛结束之后就会揭晓。”萨坡尼德人离开了监牢。古亚尔也不是无所事事,他花了几个小时准备给养、修补在旅行中弄坏的衣服。他洗澡,梳理头发,刮脸,等祈祷官来打开牢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相当体面了。他被带上大路,领上面对萨坡斯城最高处的山峰。他转向祈祷官,“你怎么会允许我再次走上大路呢?你要知道,我的祝福可以……”祈祷官耸了耸肩。“当然知道。不过这种短暂的解脱对你没什么好处。小径前面是条我们可以弄塌的桥;若有必要,还可以打破水坝引发佩万切山洪,会把你冲下山去。不,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一旦你所受的祝福为人所知,你就很容易被各种计谋所制。比如说,可能有一道巨墙拦在路上,前后包围你。就算有法术让你免于饥饿干渴,可那又能怎样?你就坐着等太阳光耗尽吧。”古亚尔一言不发。经过湖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三条船并行进了码头,树荫下的水面上,船首和船尾优雅地摇摆着。他脑海里那片好奇的空旷处又蠢蠢欲动了。“为什么船要造成这种样子?”祈祷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惟一可行的造船术。南方的欧豆荚长得和这儿不一样吗?”“我从来没见过欧豆荚,这跟欧豆荚有什么关系?”“那是一种巨藤的果实,长成弯刀的形状。等它长得相当大了,我们就把它砍下来清洗干净,切开内缘,从一头到另一头刻上线,再用力压挤它,直到豆荚打开。接着的工作就是熏制风干、浸泡雕刻、打磨上漆,还要安上甲板、坐板和舵——最后得到的就是船。”他们进了广场,这是山巅的一片平地,三面是由雕刻好的黑木建起的高屋。第四面空出,现出一带湖光山色。树木的枝叶从四面悬在上空,阳光穿过枝叶,在沙地上画出猩红的图案。古亚尔吃惊地发现,比赛似乎没有什么准备仪式或入场式,市民当中也很难感觉到节庆气氛。老实说,他们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忧心忡忡的模样,全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百来个女孩在广场中央站成郁郁寡欢的一群。照古亚尔看,她们似乎不愿意把自己装扮得漂亮些。正相反,姑娘们穿着没模没样的破衣烂衫,头发故意扯得乱七八糟,脸上抹得黑黑脏脏,而且一个个愁云满面。古亚尔瞪着这番情形,转向他的向导。“这些姑娘看来一点儿也不想戴上美人的桂冠。”祈祷官撇撇嘴,点头道:“如你所见,她们绝不会嫉妒得到美名的人,谦虚一向是萨坡尼德人的天性。”古亚尔为难起来,“有什么程序吗?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次冒犯你们的神圣庆典。”祈祷官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什么形式。这场庆典是仓促间组织起来的,无需什么繁文缛节。你只用从这些少女中间走过,指出你觉得最迷人的即可。”古亚尔上前执行他的任务,觉得自己傻得非同一般。他只好这么想:这是对违逆了荒谬老规矩的处罚,我只需要尽快让自己摆脱这种义务就行。他的面前是一百多个姑娘,全都满脸敌意惊恐地看着他。古亚尔发现自己的任务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总的来说,姑娘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美丽是灰土污迹、愁眉苦脸和破烂衣服遮盖不住的。“请散开,如果你们愿意,请排成一行。”古亚尔说,“这样每个人都不吃亏。”姑娘们很不高兴地站成一行。古亚尔检视着这一排姑娘。他马上就看到了好些可以剔掉的:偏矮的,偏胖的,偏瘦的,长痘子的,皮肤粗糙的一一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他委婉地说:“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一般无二的美人;你们每一个都当得起那份荣誉。我的任务很困难;我必须权衡难于估量的细微之处,最终的选择免不了是主观判定,就算第一批从竞争中解脱的人也各有自己的魅力。”他走上前,“我点到的人可以离开了。”他一路走一路指点着,那些被点到的最不好看的女孩不加掩饰地松了口气,赶紧退到界外。古亚尔开始走第二轮,这回他已经多少有些熟悉所看到的面孔,挑出来的其实根本没有一点丑陋之处,只是过于平凡普通。还剩下三分之一。古亚尔从她们身边经过,仔细打量着那一张张脸。姑娘们盯着古亚尔,程度不同地带着忧惧和怒意。他突然打定了主意,定下了人选。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好像全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古亚尔最后一次检视队列。不,他其实是径直朝他选中的人走去。这些姑娘个个清秀怡人,眼睛如猫眼般明亮,身姿如风信子般迷人,行动像芦苇般柔软,虽然往头发上搓揉泥沙,灰土下的秀发仍纤细丝滑。古亚尔选定的美人比其他人略胜一筹,其美丽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认出。她有张纤巧的小脸,忧郁的大眼睛,浓密的黑发剪得参差不齐,仅长到耳际。她的肌肤白得透明,就像最精细的象牙;她的身形窈窕婀娜,有强烈的吸引力,让人禁不住生出亲近她的欲望。看来她已经感到了他下的决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古亚尔拉起她的手,引她出列,转向瓦耶沃德——不动声色地坐在厚重椅子上的一位老者。“这位就是我在你们的少女中选出的最美的人。”整个广场鸦雀无声。接着传来嘶哑的喊声,是城市护卫者兼祈祷官悲痛的哭喊声。他走上前,垂头丧气,脚步踉跄。“斯费尔的古亚尔,你漂亮地报复了我对你的欺骗。这是我心爱的女儿,希尔,你把她选去面对厄运。”古亚尔惊诧地看看祈祷官,又看看希尔姑娘,在两人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层同样麻木的薄烟,某种深邃的悲伤。古亚尔往祈祷官的方向望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完全客观地判断。以我的经验,我觉得你的女儿希尔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人儿,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你。”“不,古亚尔,”祈祷官说,“你公正地做出了选择,我确实这样认为。”“那好,那么,”古亚尔说,“告诉我第三个任务是什么,我好在完成以后继续我的朝圣之旅。”祈祷官说:“往北三里格有一片废墟,故老相传,那里就是往日的人类博物馆。”“啊,”古亚尔喊了一声,“继续说,我听着。”“作为你的第三件苦役,你必须带着我的女儿希尔前往人类博物馆。你要在大门前敲一面铜锣,大声喊:‘我们是被从萨坡斯召唤来的。’”古亚尔一惊,皱起眉。“怎么说?‘我们’?”“这就是你的苦役。”祈祷官声如雷霆。古亚尔前后左右张望了一圈。唉,他身处广场正中,被萨坡斯粗壮结实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项苦役将于何时执行?”他问道,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祈祷官回答的话音比橡树汁还要苦涩:“此时此刻,希尔已在穿上黄色衣裙。一小时后她就会出现,一小时后你们出发前往人类博物馆。”“然后呢?”“然后——是吉是凶无从得知。你们将面对从前的一万三千人曾经面对过的命运。”走下广场,走下萨坡斯林木蓊郁的小巷。古亚尔满心愤慨,嘴抿得紧紧的,可他的心脏却惊恐地悸动不已。典礼带着让人不安的暗示:要么是处刑,要么当祭品。古亚尔脚下一软。祈祷官稳稳地抓牢他的胳膊:“往前走。”处刑或献祭……小巷里一路上看到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病态的好奇,满心的兴奋;一双双喜气洋洋的眼睛打量着他,品尝着他的害怕与恐惧;一个个嘴角掩不住笑意,心里恨不得弹冠相庆,庆幸自己不必成为那个走下林荫道前往人类博物馆的人。那座长着高林巨木、建有雕栏画栋黑屋子的孤峰,已经抛在他的身后。他们走进苔原上酒红色的阳光。眼前站着八十个身穿白色短氅的女子,头上顶着典礼用的草编桶形帽,团团围住一个黄色丝绢的高大帐篷。祈祷官拦住古亚尔,朝女主祭招了招手。她挑起帐篷的门帘,里面的希尔徐步走了出来一一因为害怕,她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一丝光泽。她拘拘束束地穿着一身黄色锦袍,像是被禁锢在衣服里。锦袍上齐下颌,露出胳膊,在脑后竖起,挑出硬挺的枪尖般的领子。她怕得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瞪着古亚尔,又盯着父亲,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一样。女主祭伸手搭在她的腰间,温柔地推她向前。希尔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了一步,犹豫地站住了。祈祷官把古亚尔推上前去,让他站到女儿身边。然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上前来,将手里的杯子交给古亚尔和希尔。希尔木然地接过杯子,古亚尔则疑心重重地瞅着里面黑油油的药液。他抬头看着祈祷官,“这药水到底是什么东西?”“喝吧,”祈祷官说,“喝下去,你们的前路看来就不会那么漫长;喝下去,恐惧就会远离你们,你们前往博物馆时,就能走得稳当一些。”“不,”古亚尔说,“我不喝。遇到馆长时,我必须是清醒的。我走了那么远,为的就是见到他。我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在那时磕磕巴巴,东倒西歪的。”说完,他把杯子还给了那个拿药来的男孩。希尔盯着手上的杯子发愣。古亚尔对她说:“我奉劝你也别喝药水;这样我们去人类博物馆时还能有点尊严可言。”她迟疑着还回杯子。祈祷官满面愠色,但也没有反对。一个黑衣老人走上前,端着一个缎面托枕,上面是条鞭子,以一截雕花的钢铁作为鞭柄。祈祷官拿起鞭子,上前,在希尔与古亚尔的肩背上分别轻轻抽了三记。“现在,我宣布尔等从此逐出萨坡斯,永丧公民权;尔等为弃绝之流民,前往人类博物馆寻求庇护。责令尔等不得回首探望,须将往昔与来日的想念弃于此地,弃于北方林苑。从今往后,与尔等解除一切束约权责、姻缘族系,所有与萨坡斯的萨坡尼德人所谓之友谊情爱、伙伴交情、兄弟情谊一并消弥。走罢,听我劝诫;走罢,从我责令。走,走,走!”希尔紧咬下唇,虽然她一声不吭,泪水却涔涔而下,奔落面颊。她垂首凝视着荒原的地衣苔藓,古亚尔则迈开大步,与她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回头。好一阵子,那些低声私语、紧张的呢哝还追在他们耳畔,不久,荒原上就只剩他们俩了。荒野无边无际地向北漫往地平线,身前身后只有冻土荒原,一片广袤的沉闷褐色,死气沉沉。打破这一片单调的只有那座曾经是人类博物馆的白色灰墟,矗立在他俩前方一里格的地方。两人沿着小径一路走着,默默无语。古亚尔试探着开口说话:“有很多地方我不明白。”“说吧。”希尔说。她的声音很轻,但很镇定。“为什么我们被驱逐出来完成这桩任务?”“因为向来如此。这理由还不够吗?”“对你来说足够了,”古亚尔说,“但对我来说,这种因果关系不足为信。我得告诉你,在我的脑子里有一片空缺,它对知识的渴求就像好色之徒渴望淫欲的满足。所以,如果我的问题过于刨根究底,请一定耐心些。”她错愕地瞥了他一眼,“所有南方人都像你这样急于求知吗?”“完全不是这样。”古亚尔说,“每个地方的正常思维标准都一样。人们总是照搬别人教给他们的东西,不管是昨天的、上星期的,还是一年前的。说我不正常的话,我以前听得太多了。‘为什么要翻书呆子们的故纸堆?’有人这么跟我讲。‘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地球越来越冷;人类苟延残喘;为什么不趁早玩乐,欣赏音乐或狂欢宴饮,偏要琢磨深奥玄虚的东西?’”“是啊,”希尔讲,“他们的建议不错。萨坡斯的大多数人也是这种想法。”古亚尔耸了耸肩,“有谣言说,魔鬼害得我缺乏理智。或许真是这样吧。反正结果都一样,各种各样的问题总在我脑袋里神出鬼没。”希尔现出理解和默许的神色。“继续问吧;我尽力满足你的求知渴望。”他斜瞟了她一眼,琢磨着她迷人的小巧脸蛋,浓黑的秀发,黑得像墨玉一般的明亮的大眼睛。“在更令人愉快的情况下,我会哀求你满足我其他方面的渴望。”“提问吧。”萨坡斯的希尔说,“人类博物馆已经近了;除了交谈,做别的事是没机会了。”“为什么我们会被驱逐出城,而对这种厄运却只能默默屈从?”“直接原因就是你在山上看到的那个鬼魂。这个鬼魂一出现,我们萨坡斯人就知道最漂亮的少女与最英俊的青年必须被遣往博物馆。这种习俗背后的因缘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就是这样,向来这样。这个习俗将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太阳如同雨中的炭火般熄灭,地球阴暗无光,延续到风雪彻底覆盖萨坡斯为止。”“可我们的任务是什么?迎接我们的是什么,我们的命运会如何?”“这些细节无从得知。”古亚尔冥思苦想,“好事的可能性看来很小……这首曲子里有不和谐的音调。无庸置疑,你是萨坡尼德人里最娇美的人儿,地球上最可心的人儿——可是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很难说得上是城里最英俊的年轻人。”她轻声笑了,“你长得挺好看的。”古亚尔忧郁地说:“比起我的容貌来说,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过是个外人,所以给萨坡斯城带来的损失最小。”“这方面的原因确实要考虑在内。”姑娘答道。古亚尔的目光扫过地平线,“那么,让我们避过人类博物馆,绕开这个天知道是什么的命运,到山里去,然后往南去阿斯科莱斯。企望得到知识的愿望虽然热烈,但还不至于让我走上这条明显通往毁灭的道路。”她摇头,“你以为使这种诈术会有什么好处吗?上百个战士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如果我们企图推卸责任,肯定会被尖桩刺穿,剥皮时桀,最后丢进袋子,再倒入上千只毒蝎。这是流传下来的处罚,有史以来执行过十二次。”古亚尔绷紧肩膀,紧张地说:“啊,好吧——反正,人类博物馆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从斯费尔出发。现在我总算可以去找馆长,满足充实头脑的愿望了。”“看来,你得到的祝福威力不小,”希尔说,“因为你终于得偿夙愿了。”古亚尔无话可说。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开口道:“希尔。”“怎么了,斯费尔的古亚尔?”“他们会把我们分开,分别带走吗?”“我不知道。”“希尔。”“嗯?”“要是我们在更快乐的星辰祝福下相逢的话……”他不说了。希尔一声不吭,继续向前走。他平静地看向她,“你没说话。”“可你什么也没问呀。”她惊讶地答道。古亚尔扭头看着前面,瞧着人类博物馆。不一会儿,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古亚尔,我害怕。”古亚尔看着脚下的地面,脑子里亮出一星火光。“看见穿过地衣的这条痕迹吗?”“看到了,那又怎么样?”“这会是条路吗?”她半信半疑地答道:“很多人从这儿走过,把它踩光了。如此说来——它是条路。”古亚尔忍住欣喜,说:“那么,我们就安全了。只要不离开路径,我就是安全的。可是你——啊,我得带你走:你绝不能离开我身边,那样你才能分享保护我的魔力。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希尔悲伤地说:“别自欺欺人了吧,斯费尔的古亚尔。”但是,他们越往前走,这小路就越清晰,古亚尔也跟着越来越乐观。最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大堆标志着往日人类博物馆的巨石瓦砾,占满了他俩的整个视野。即使这里曾经有过知识的宝库,它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见一片宽大的平地,平铺着白色石板,石板现在没有了光亮,断裂开来,埋葬在杂草中。这片石地四周,一列列巨石柱孑然而立,坑坑洼洼,破损残旧,断口高低不一。它们一度支撑过一片宽广的穹顶,如今穹顶荡然无存,四壁已成久远的幻梦。断柱残桩包围中只剩下一片石板,无遮无拦,承受着季风吹蚀与红日冷漠的光焰。雨水冲刷过大理石,群山飞来的尘埃沉落在此又被抹去,再度积尘,再度抹净。建起这座博物馆的人还不如这些微尘,许久之前就被遗忘殆尽了。“想想看,”古亚尔说,“想想看曾聚集在这里的知识有多么广博,如今这里却只有沙土——当然了,除非馆长还保存着那些学问。”希尔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我宁可想想大门在哪儿,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古亚尔,”她悄声说,“我害怕,非常害怕……要是他们分开我们呢?要是等着我们的是酷刑和死亡呢?强烈的震撼,雷霆般的恐怖……”古亚尔自己也怕得喉头发紧,呼吸不畅。他壮着胆子四下看了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的胳膊还有力量抵抗,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希尔轻声叹道:“古亚尔,古亚尔,斯费尔的古亚尔呀——为什么你要挑上我呢?”“因为,”古亚尔说,“我的目光飞向你,就像醉了的飞蛾扑向红锆石;因为你是最美的,我别无他想,只希望将美名赐予你。”希尔一颤,轻声说:“我必须勇敢;毕竟,若不是我,害怕的就是其他的姑娘……这里是入口。”古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大步向前。“去那儿吧,弄清楚……”入口是附近一块孤零零的巨石,上面有扇黑铁门。古亚尔顺着小路走到门前,用拳头一下下捶着旁边的小铜锣。大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了,清凉的风带着地底的气息迎面扑来。豁口漆黑一片,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嗨,里面的人!”古亚尔叫道。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像刚刚哭过一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音。“来吧,往前走进来吧。有人在想着你们,等着你们。”古亚尔向前探头,让眼睛适应黑暗。“请给我们亮光,免得我们走出路径,摔到底下。”那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说:“不需要光亮。你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建造路的人就是如此安排的。”“不,”古亚尔说,“我们想看到主人的容貌。我们应他的邀请而来,他最起码的待客之道应当就是给我们光亮;应当在我们踏入地下城堡前照亮此地。须知我们是追寻知识的探求者,是应该给予敬意的访客。”“啊,知识,知识。”那气喘吁吁的嗓音悲伤地回应,“知识将属于你们,完完全全属于你们——关于诸多奇事的学识;唉,你们应当在知识的浪潮中游弋……”古亚尔打断那个悲叹的声音,“您是馆长吗?我走了几百里格来求见馆长,向他请教。您就是他吗?”“绝对不是。我诅咒馆长这名号,称之为悖逆的虚饰。”“那么您是哪位?”“我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东西也不是。我是一个抽象的术语,一段情感,是一团恐惧,一身惊骇的冷汗,是一声尖叫脱口而出时空气的惊颤。”“您用人的声音说话。”“为什么不呢?我所说的这些都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古亚尔放缓声音说:“您没有费心使您发出的邀请具有吸引力,这一点您本来是可以做到的。”“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得进来,就在此刻,走进黑暗,因为我的主人——也就是我自己——已经如黑夜一般热情渐褪,意气消沉。”“如果有光,我们就进去。”“从来没有光,从来没有粗鲁的火把出现在博物馆里。”“既然如此,”古亚尔边说边拔出他的火光匕首,“我就开创新的欢迎形式罢。看,现在有光了!”刀柄的圆头射出穿透黑暗的眩光;高高飘浮在他们跟前的鬼魂尖声惊叫着,化成闪动的一条条带子,像是被碾成金粉的金箔。空中飘散着点点轻尘,但他已经消失了。希尔僵直地呆站着,像被催眠了似的。半晌,她震惊地倒吸一口气,靠在古亚尔身上。“你怎么敢这样大胆挑衅?”古亚尔回答的声音半是欢喜半是惊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觉得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命运女神指引我离开快乐的斯费尔,穿过丛林峭崖,深入北方荒原,仅仅是要我来这里做一个畏畏缩缩的祭品。我是个放肆的家伙,我不相信这样没有说服力的命运。”他左右挥动匕首,于是他们看清自己原来是在一个地牢的入口,从一块混凝土巨石上切削而出。地牢深处开了一个漆黑的深洞。古亚尔快步走过去,跪下来静听下方的动静。他什么都没听到。希尔站在他背后,瞪大的眼睛和那个深洞一般漆黑,一般幽深。古亚尔转回身,还以为自己突然间看到了古代的小妖精——一种小巧玲珑、纤秀雅致的生灵,她的迷魅、苍白、甜蜜和洁净在他心头重重一击。他斜过发光的匕首,发现了一道不牢靠的梯架,往下伸入黑暗。他手上的光亮照出楼梯,梯台的影子晃着迷离的虚影,害得他只好眨着眼睛往后退开。希尔问:“你害怕了?”古亚尔站起身,转身对着她。“眼下还没有什么东西来攻击我们。我们俩是被各种力量驱使前来:让你来的力量是你同胞们的意愿,让我来的则是从吸入第一口气时就驱策着我的力量……如果留在这里,我们就会再一次被邪恶力量操纵摆布。如果大胆前行,我们或许能占据有利位置,获取优势。我认为我们应该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前进,下楼去找馆长。”“可是,真的有这个人吗?”“那个鬼魂很激动地说起过他。”“那么走吧,”希尔说,“我就听天由命了。”古亚尔沉着脸说:“我们必须在精神上武装自己,必须敢于冒险,要敢作敢为,满怀热情。这样,恐惧才会消失,鬼魂才会变得不值一哂;这样,我们的锐气才会烧尽地下的恐惧。”“我们走。”他们走下楼梯。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往下的梯阶转向各个角度,转弯平台高矮不一,梯级或宽或窄,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留意。左转,右转,往下往下再往下,漆黑的栏杆影子映在墙上,以各种诡异的模样游移摆动。楼梯到底了,他俩站在一个跟上面的入口很相像的房间里。面前是另一道墨黑的入口,某块经常摩擦的地方发出亮光。每面墙上都镶有黄铜薄板,刻着看不懂的奇异文字。顶着冷风的轻压,古亚尔推开门。这股风从某条缝隙中涌出,像一股轻微的急流,没让古亚尔把门推得太开。“听。”有个遥远的声响,时断时续的噼啪声,一直响着,让古亚尔寒毛倒竖。他发觉希尔的手冒着冷汗,攥住了自己的手。古亚尔让匕首的闪亮变黯为微光,走进门,希尔跟在他身后。远处传来那个不祥的声响,从回声判断,他们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很宽敞的大厅里。古亚尔把亮光射向地面:这是某种有弹性的黑色材料。旁边是打磨光滑的石墙。他让亮光向声响传来的相反方向射去,看到几步远处是一个硕大的黑盒,镶满铜钉,顶上有一道细窄的玻璃,往里可以看到一堆的金属器械。但一时看不出这黑盒派什么用场。他们贴着墙走,看到类似的盒子一一出现,赫然矗立,阴沉凝重,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个。随着他们的走动,噼啪声越来越远,然后他俩往右转过墙角,仿佛是朝那个声响靠近。两人接连走过一个又一个黑盒子,小心谨慎得像一对狐狸,步步为营,眼睛在黑暗中四下窥探。又到了一个墙角,这里有一道门。古亚尔犹豫了。沿着墙继续走就意味着靠近那个声音的来源。迅速查明最坏的状况好些,还是继续探察好些?他向希尔提出这个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她耸耸肩,“都是一码事;那些鬼魂迟早会飞下来把我们扯走;那时我们就没辙了。”“在我还有光亮、能把他们撕成细条碎片以前,我们是不会出事的。”古亚尔说,“现在我必须找到馆长,可能他就在这扇门后面。我们看看吧。”他把肩膀顶到门上,门微微开了,射出一道金光。古亚尔往里瞧,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他想把门推得更开些,希尔揪住他的胳膊。“这是陈列室,”古亚尔向她解释,“这里没有危险……住在这么美丽事物里的人绝不可能不怀好意……”他一把推开门。光线射出,光源不知在何处,像是空气本身在发光,从每一个原子散出光能。每一缕微风都闪耀发亮,屋里盈满让人愉悦的光亮。大幅地毯铺过地面,仿佛一件宽大的衣衫,由金色、棕色、青铜色、两种不同色调的青绿色以及暗红色和深蓝色织成。美仑美奂的作品精心罗列在四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木刻、石雕、镂金与珐琅,一幅幅往昔织布上的画作,种种配色与图样,都表现着比现实更真切的情感。一面墙上,片片木块在大块的皂石、孔雀石和玉石上拼出长方图案,多变而精巧,用辰砂点缀出斑点,菱锰矿和珊瑚营造暖意。一旁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圆片,忽隐忽现地闪着星星点点不断变化的蓝影和游移不定的红点与黑点。这一处展示着古早年代的三百种奇花异草,如今在垂暮的地球上再也无法见到:那一处是众多整齐排列着的星辉图案,每一个都有微妙的差别。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杰作。“砰”的一声,门轻轻地在他们身后合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每一寸皮肤都深受刺激。两个来自地球最后时光的人往前穿过大厅。“馆长一定在附近某个地方,”古亚尔悄声说,“这座画廊似乎有人照看,而且照看得很好。”“看。”对面是两扇门,给人一种经常在使用的感觉。古亚尔快步走过去,但没能弄清该怎么开门,因为它没插销没钥匙,没把手没门球,也没有可着力的槽沟。他敲了敲门,等着;但没有回应的声音。希尔拽他的胳膊,“这是人家的私人房间,也许最好别太粗鲁。”古亚尔转过身,两人沿着画廊向前走。他们走过人类最辉煌梦想的真切表述,展现的那份热情、灵气和创造力让他俩肃然起敬。“多么伟大的心灵,躺在这片尘埃灰烬中;”古亚尔低声说,“多么灿烂的灵魂,消逝于湮没的时光;多么超凡的生灵,在最久远的记忆中隐灭……不会再有与之相类的灵气了。如今,在最后稍纵即逝的时刻,人性全然溃烂,如同腐坏的水果。我们的目标再也不是掌握和制服我们的世界,而是堕落成为用巫术来欺骗它。”希尔说:“可是你,古亚尔——你不同。你不像这样……”“我会学到的。”古亚尔加重语气宣称,“我的整个青春,这种痛楚都在驱赶我,我从斯费尔的老家长途跋涉,来向馆长学习……我不满足于法师们盲目无知的成就,他们的学识靠的只是死记硬背。”希尔望着他的表情颇为惊异,而古亚尔的灵魂因爱意而悸动。她感到了他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呢喃着:“斯费尔的古亚尔,我是你的,我为你而溶化……”“在我们胜利之后,”古亚尔说,“我们的世界将重新充满欢乐……”房间转过一个弯,变宽了。他们曾在外面大厅的黑暗中留意到的噼啪响声又回来了——更响亮,带着更浓的不祥意味。这声音看来是从对面一个拱门传进画廊的。古亚尔无声无息地移到那道门边,希尔紧紧跟上,两人瞧进隔壁的房间。一张巨脸从墙上望过来。一张比古亚尔还高大的脸,若古亚尔高举双手,或许与它一般高。那张脸的下巴搁在地面,头顶往后斜入墙板。古亚尔瞧着瞧着,惊骇不已。在这场精美事物的盛宴中,墙上这副奇异的面容与之判若云泥,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疯子的造物。那张脸丑陋粗劣,现出一副扭曲的愚鲁猥亵。外皮呈铜色,凹陷的青绿眼褶中,双眼呆滞无光。鼻子是一个小团块,嘴唇则是肥肿松软的一道开缝。古亚尔突然一阵不安,转向希尔:“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古怪的事物,哪里当得起保存在这个人类博物馆中的荣誉?”希尔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脸看,现出痛苦的神色。她的嘴巴张开,颤个不停,唾沫滑过她的下颌。她猛地挥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跌跌撞撞退回画廊。“古亚尔,”她喊,“古亚尔,离开这儿!”声音尖利,“离开,离开这里!”他惊诧地面对着她,“你说什么?”“那里那个可怕的东西——”“只不过是个艺术家年老发疯的作品。”“它是活的。”“怎么可能!”“它就是活的!”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它看着我,然后转过去看你。它动了——然后我才把你拉走……”古亚尔挣脱她的手。他根本不信,又从门口望进去。“啊啊啊……”古亚尔倒抽一口气。那张脸已经变了。迟钝的模样消散不见,呆滞的釉光也从眼中消失。嘴唇蠕动,喷出气流的嘶嘶声清晰可闻。嘴唇张开,一条巨大的灰色舌头懒懒探出。